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赤唐》全集【精校版】 作者:九州流云 铁马铮铮,踏及万里。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边关狼烟起,燃尽汉家辛酸。亲睹家园倾颓,他愤然投笔从戎,黑盔黑甲,弯弓直发,守护大 汉民族心灵深处的一抔净土。 渔阳鼙鼓动,惊破霓裳春梦。身历胡乱中原,他毅然挥师北上,横刀立马,化石补天,捍卫大 唐帝国威加海内的一份荣耀! 我想,五千年浩瀚历史,大浪淘沙后,不悔的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作品相关 发书感言 我一直喜欢历史,喜欢文学。自己写书也有2年了,执着的写书源自对它的喜爱。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个长安,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个大唐。每个人生活阅历不同理解自然不同。只希望大家学习繁忙之余可以有个放松消遣的小书看,毕竟文化的全面吸收才是王道。 学累了,放下《高频》《数字信号处理》的课本,打开《古文观止》《雍录》的书页。我又要开始一段不知道结果的旅程。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探访过程的心情。正所谓“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能平,天下太平。” 我一死党说:“人最重要的是心情。生活中常常有酒没钱,有钱没酒,有酒有钱时又没心情。” 故而希望大家放开心怀,感悟人生百味。 赤唐是我精心创作的作品,每一个汉字我都用心琢磨推敲。也许太喜欢酒徒的风格,在他不写古代史的时候便发一书向大神致敬吧。 让我们与李家小七一道开始一段波澜壮阔的旅程,享受旅程的每一分钟。 谨祝愿诸位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时在2012年十月二十八日,壬辰岁末。 小封感言 时光飞逝,赤唐小封了。细心数了数,距离赤唐发文已经有整整九十七个日夜了。从刚开始写文的懵懂无知,到逐渐的成熟,其间有苦有甜,有辛酸也有欣喜。个中滋味,怕是别人所无法体会的。九十七个日夜,流云每天两更,保底五千字。虽然这个数据在追求速度的网文界算不了什么,但流云想说,我没有给大家拖后腿! 流云码字不快,更为关键的是流云不想注水以蒙混字数。情节的铺排,感情的渲染,语言的琢磨,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手残党来说一章下来至少得2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天花在写文上的时间最少得四个小时。 流云是学生,学的是工科。因为读的是985院校,压力颇大,一面要上自习到晚上,一面回到寝室还要构思写文。每每翻开城坊考、历史地图集、唐六典、两唐书之类的著作,我都会感到一股兴奋。 是的,我爱写文。 如果不是热爱历史,不是热爱写作,我不会为了这点微薄的稿费绞尽脑汁;不好为了看不到的前途而日夜码字,风雨无阻。 是什么让我坚持了下来?唯有你们耳。 其实,写小说就是在讲故事。故事讲得好不好,生动不生动,情感真挚不真挚都是评价一个文章好坏的关键。所以,流云在这里可以很自豪的对大家说一句,我无愧于写出的文字,我没有水一个字! 现在终于小封了,流云厚颜向大家问一句,我们要不要战? 相信近百天的追读,我们已不仅仅是读者和作者的关系,而是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厚重。 正如李七郎所说:“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2013年吗?赤唐才刚刚起步,需要你们的支持。 流云是一个要强的人,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别谁差。 让我们一起来证明。让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 上架感言 上架感言! 其实,当编辑通知我上架的时候,还是觉得挺突然的。 首先要感谢的是一路跟下来的书迷。书写来就是用来看的,没有了读者,写书也就没了意义。一路有你们在,流云不寂寞! 其次,还要感谢我的责编塞上胭脂。胭脂姐是那种对人特好,又不让人看出来的人。如若不是胭脂姐一路的鼓励支持,我还真的坚持不下来。所以,无论如何要感谢她。 《赤唐》从十月二十八日发书以来,到现在也算走过了四个月。期间,流云可以自豪的拍着胸脯说没有断更过一天,甚至在新年期间也保持着一天两更。 我知道这在一些大神还有一些码字狂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流云我这个手残党来说确是不容易了。流云读的专业很耗时间,《赤唐》也不是那种通俗意义的小白爽文,同样需要时间去磨情节和语言。 在这期间,流云不断的去调试两者的平衡,虽然结果不是很完美,也算两样都没落下。 现在,《赤唐》要上架了。 纵横从08年建站以来,这几年发展迅速,网站的策略也逐渐转为盈利。这一点,想必大家深有体会。一零年以前,纵横上架的书很少,但从去年年末以来,只要成绩稍好一些的书都会上架。 这很正常,网站要发展,写手也要柴米油盐。 不过,流云真的不是为了钱。 这是流云的第一本书,之所以欣然同意上架,一则原因固然是不同意也得上,另一方面是流云想证明自己,想看看有多少人跟着在看此书! 其实按照流云的更新量,一月您所需支付的也只是三块钱(高V)不是高V一月四块五,这不过是一杯饮料,一块面包的价钱。 大家可以换位思考下,即便流云的书是200均订,(这个订阅在纵横新人中算高的了)一月收入也不过六百出头。若是为了钱,随便去当个家教不比这个来的快? 流云是真的喜欢写书,喜欢和大家分享故事,所以希望您能够订阅正版支持流云,支持纵横。 当然,如果没有纵横币又不想充值,可以做纵横的活动。 如果实在没钱,去看盗版的朋友,流云也希望您不要下架本书,时不时的回来看看。 真诚的希望我们携手一路走下去,给我一个机会,还大家一个大国崛起的梦想! 就说这么多吧,遁走码字了。 大封感言 赤唐大封了!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心情激动不已!这是流云经历的第一次大封,也是来到纵横后收到的力度最大的推荐! 编辑塞上胭脂告诉我,要准备个封推感言,说实话,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我太激动了,激动的不知道该如何将语言排列组合,表达我对于读者的感谢。 从刚开始写文的懵懂无知,到逐渐的成熟,其间有苦有甜,有辛酸也有欣喜。个中滋味,怕是别人所无法体会的。无数个日夜,流云每天辛勤更新,从无断更!虽然这个数据在追求速度的网文界算不了什么,但流云想说,我没有给大家拖后腿! 流云码字不快,更为关键的是流云不想注水以蒙混字数。情节的铺排,感情的渲染,语言的琢磨,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手残党来说一章下来至少得2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天花在写文上的时间最少得四个小时。 流云是学生,学的是工科。因为读的是985院校,压力颇大,一面要上自习到晚上,一面回到寝室还要构思写文。每每翻开城坊考、历史地图集、唐六典、两唐书之类的著作,我都会感到一股兴奋。 一种还原历史的兴奋,一种创造历史的兴奋! 因为,我爱写文。所有我坚持了下来。 如果不是热爱历史,不是热爱写作,我不会为了这点微薄的稿费绞尽脑汁;不好为了看不到的前途而日夜码字,风雨无阻。 是什么让我坚持了下来?唯有你们耳。 其实,写小说就是在讲故事。故事讲得好不好,生动不生动,情感真挚不真挚都是评价一个文章好坏的关键。所以,流云在这里可以很自豪的对大家说一句,我无愧于写出的文字,我没有水一个字! 现在终于大封了,流云厚颜向大家求一句,让我们战起来吧! 相信这些时日的追读,我们已不仅仅是读者和作者的关系,而是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厚重。 正如李七郎所说:“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2013年刚刚过去4个月,赤唐才刚刚起步,正需要你们的支持。 对于那些等着本书养肥的读者来说,《赤唐》已经近百万字,可以开宰了! 流云是一个要强的人,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别谁差。 让我们一起来证明。让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 最后引用《论语》中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愿将我的青春奉献给《赤唐》请大伙儿一齐努力,将《赤唐》打造成一部纵横的历史精品! 第一卷 长安歌 第一章 城南(一) 长安的春日,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繁美秀丽的时节。 沿着朱雀大街,从安义坊到兴道坊,整齐的种植着排排扶柳。从朱雀门向外望去,黑白相间的屋檐添上点点翠色,和着那争相溢出的片片桃红,让整座城市置若桃源,如梦似幻。 三月烟霞,莺飞草长。朱雀大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每年的这个时侯,长安城最为热闹。春闱一结束,大唐各州县进京赶考的士子便松下了紧绷的神经,或三三两两相约曲江踏青,杏园宴饮,或牵上自己的爱驹恣意踏行入平康里(注1)与那儿的红阿姑共度良宵,留下一段才子丽人的风流佳话。亦或有那胆大的,约上自己倾心的姑娘,共乘一马,硬是要踏行遍整条朱雀大街,好让街边贩夫走卒投来的艳羡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街边热情的吆喝声让你不由的放慢了匆促的脚步,小店里热喷喷羊羹(注2)的鲜味,伴着街边胡饼摊溢出的浓烈焦香,再和上那漫街纷飞柳絮淡淡的清香,让你不禁想大口恣意的呼吸着这儿的空气。恍惚中突然发现,原来,长安的空气也是香的。 紧邻曲江池的通济坊客隆茶馆内,一个年约二八,头戴黑色璞巾,身着墨青色棉麻深衣的俊秀少年正歪着脑袋,倚坐在一张靠门方桌旁发着呆,店外摆放齐人高的白色帏布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刺眼的大字--歇业。 “李括,李小七,你跑哪去了,不是说好今天跟人家去曲江踏青的吗?怎么却在这里偷懒耍滑。” 这声脆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把那俊秀少年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那俊秀少年先是微蹙了蹙眉,随即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右手指着后堂的方向,竟是一时乐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位年约二七,身着翠色碎花裙,面容姣好的清秀小娘从后堂急跑了出来,冲着取笑自己的罪魁祸首跺了跺脚,轻哼道:“笑什么笑啊,我脸上长花了啊?” 她这句话一出口,俊秀少年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笑意,跌坐在地上,不住的笑道:“你看看你,你这脸上可不就是长花了吗?” 那小娘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随手拿过桌上的铜镜。她这一看,却是受惊不小,强自控制没将手中的铜镜跌在地上,一声尖利的叫声却是无可避免的响彻茶馆大堂。 “啊!怎么会这样,我是按娘那样抹的啊,还是陈记胭脂铺的新粉,怎么会这样。” 说着说着,小娘声中竟有了哭腔,将铜镜丢在一旁,面庞埋入一双玉臂之中,隐隐抽泣起来。 少年见小娘动了真情,竟是一时手足无措,忙解释道:“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两朵桃红添腮间,唯有我家小阿甜’!哈哈,我发现自己还真是一个诗人哟!” “去你的”小娘被这少年的情状逗得破涕为笑,轻捶了少年一拳,调笑道:“就你还诗人,整个一小泼皮,臭小七!” 少年见小娘不再生自己气,心下稍定,和声笑道:“你怎么想着敷这么多的厚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赶着去相亲呢!” 小娘只觉两颊突然变得滚烫,忙回击道:“谁要去相亲,我杜景甜今生只嫁大英雄!” 稍稍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心中暗喜。若不是敷了厚粉,这面上的窘态定会被那死小七看了去。 那少年却也不说破,眼睛只在小娘脸上定了片刻便忙转了开去,笑道:“今日我可是起了个顶早,铺好了席子,准备好了今日游玩的吃食,又将那歇业的帏子支了出去,就等着我们家小阿甜‘起驾’出行。可我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来,便只好梦游周公喽。” 说完还不忘轻刮了刮小娘的鼻子,惹来伊人一阵轻哼。 “我不管,反正我找你不见,害的人家白着半天急,你今天都得听我的。” 说完将头扬了扬,仿佛这样能增加自己话语的权威性。 少年见玩笑开的差不多了,便轻咳一声,瞪了一眼身边的小娘,佯装无奈道:“好吧,我都依你便是,只不过我们需在入夜前回城,不然即便金吾将士们不追究,杜老掌柜也得把我剥掉一层皮!” 杜景甜得了少年允诺,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当即保证不会贪玩,拉着少年便朝屋外跑去。 出了茶馆,二人便感受到街上热闹的氛围,街上来往的才子络绎不绝,或是三两成群,谈笑风声,或是家丁簇拥,鲜衣怒马,只叫人感叹大唐人才辈出,繁盛无双。 照理说,城南不该如此热闹,只是借了科考的光,这临近曲江池的通济坊便成了游园才子们杏园饮宴的必经之地。 随着人群缓缓而行,看着身边往来的车马,李括惫懒的伸了个懒腰,冲着身边的小娘道:“今日我们可是瞒着杜老掌柜偷着跑出来的,一会你可不能再出些幺蛾子,不然你小七哥真就要被你折腾的头昏脑晕喽。” 杜景甜此时哪里肯依,只轻哼一声,将自己腰间的褡裢紧了紧,便率先朝坊门走了去。 轻叹一声,李括也紧步跟上,此时此刻他还真不敢让这小娘独自乱跑,万一冲撞了哪位王侯国公,可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能承担的,毕竟,这长安城中的权贵多如牛毛! 盛唐民风开放,并不禁女子出游,因此坊门前早已聚集了一批富家小姐,在仆从婢女的簇拥下焦急的等待坊门开启。待听得三声钟响,这些富家小姐早已耐不住性子,跨着大步,随着人流鱼贯而出。 出了通济坊,跨过一条横街,便看到了曲江池前的牌坊,圣明天子李三郎亲自题写的墨宝,早已被拓成了鎏金大字,悬于牌坊顶端的横栏上,向天下臣民昭示皇帝陛下与民同乐的宽广胸襟。 虽说皇帝陛下愿与民同乐,但有些地方升斗小民却是不敢随意踏足的。曲江池东南的芙蓉园被皇帝陛下圈了起来,只有皇族和少量亲贵能有幸入园一观,而紧挨着芙蓉园的杏园却是属于每年春闱登科及第的进士才子们。在大雁塔前刻字留名后,这些大唐朝廷未来的支柱,将会被皇帝陛下赐宴杏园,恣意饮宴,挥洒出人生几十年来的豪气。 而作为升斗小民,自是不会与达官显贵们争分春色,曲江池两岸的青草湖畔便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一入曲江池,便能感受到盎然春意。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吹绿了岸边垂柳,吹醒了千树桃花,吹开了长安人压抑了一个寒冬的心扉。 “你们知道吗,今天玉真公主要在杏园那设宴广邀天下才子,就连王右丞他老人家都会亲临筵席,点评诗词!” 一个三短身材,身着粗布墨褐色罩袍的中年男子冲着身边的好友不住感叹,仿佛他说的消息便是平康里某位花魁的闺中秘闻,叫人好不向往。 轻哼一声,那人身旁的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怪声道:“我说老王,玉真公主殿下她老人家广邀天下才子赴宴关你屁事啊,难不成你还以为王右丞大人会对你这绸缎铺的掌柜青睐有加,保举你个吏部实缺?”那三短身材的男子闻听此言,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两片厚厚的唇瓣轻轻张了张便又随着合上,不甘的轻叹一声。 是啊,人家公主殿下设宴宴请天下才子,关我们这些追利低贱的商贾什么事,还是多卖上几匹绸缎,多赚几吊开元通宝是正道! 待想通此道,那绸缎铺掌柜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随着好友悻悻然的挪着步子,再无来时那份愉悦的好心情。 杜景甜与李括一前一后,绕过人流,沿着湖畔的小径漫步而去。闻着阵阵柳絮清香,李括干脆停了步子,躺在了一块临湖大石上,微闭双目,任由春日的阳光将片片金色毫不吝啬的撒在他的面颊上。杜景甜则是双手捏着裙角,像只小兔般的跑至一株桃树下折下一支桃花插于自己发髻间。 确正是曲江水满花千树,夹城云暖下霓旄。 正值此良辰美景之时,却听得一声惊呼从身后传来,伴着凌乱的马蹄声和男子的叫骂声,让人不禁皱了皱眉。 李括站起了身,朝身后望去,只见一位骑着白马,身穿上好宝蓝色苏绸深衣的年轻公子哥正手执马鞭,大声斥骂着马下一个惊魂甫定的小娘。 “什么个东西,也敢阻拦小爷的马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实话告诉你,本公子的阿爷便是京兆尹王銲(注3)识相的赶紧给小爷我磕三个响头,不然别怪本公子我心狠手辣!” 注1:平康里:即平康坊,因毗邻崇仁坊这一权贵聚集地,成为唐时为著名烟花巷。 注2:羊羹:即羊肉泡馍,关中名吃。嗯,也是流云我的最爱。 注3:王銲:官至京兆尹,与李林甫结党,权势极盛。 第二章 城南(二) 整个曲江池畔顿时陷入了沉寂,“知趣”的长安百姓们纷纷转身离开,不愿招惹这份闲事。几位士子打扮的年轻男子紧紧拽住欲上前理论同伴的袖口,低声告诫嘱咐,那名士子听了一番“良言”后,便长叹一声,拂袖作罢。 那纵马的王姓公子见没人敢拂自己的虎须,甚为满意,斜眼环视了一圈众人,轻哼一声,便欲上马离去。 “站住!” 只见一身着墨蓝色短襟的国字脸男子呼喝着从人群中挤出了身子,扶起了惊魂甫定的小娘。那男子身高六尺,一副剑眉虎目配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话自是颇具气势。只见他斜眼扫了扫那纵马的王姓公子,右手抚了抚别于腰间的宝刀冷笑道:“我道是谁家的狗在这乱吠,原来是王銲家的小崽子。那就不足为奇了,和你家老子一样,疯狗一条!” 这话已是说的极为恶毒,那王姓公子如何能忍。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几声,右手指着那国字脸男子喝道:“有种的报上名姓,公子我不想宰了只狗还不知道他姓甚名甚!” 那国字脸男子自始自终没有正眼瞧王姓公子一眼,待稍稍将那受惊小娘安抚一番,便转过身来轻拨开鼻尖前的手指,高声道:“我魏州南八南霁云(注1)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条命就在这里,你要是有本事就过来拿。倒是你个小狗崽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报上来,却仗着自家老子的名号为非作歹,是不是等到你成婚洞房疲软之时也得叫上你家阿爷来个御驾亲征?真是笑煞南某人也!” 那王姓公子哪里受过此等羞辱,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转过头冲身边一跟班吼道:“王禄,你还等什么,公子我都被欺负到头上了,你还在这看戏?带人把这厮的腿给我打断了,后果公子我来承担!” 得了自家公子的命令,那王禄自是向身边的恶仆家丁吩咐一番。霎时,十来个满脸横肉,筋骨健硕的恶仆便将南霁云围了一圈。 一时间,曲江池畔的氛围变得异常压抑,不少前来游玩的百姓都悄悄朝坊门走去,一些胆大的则掂着脚尖好看一出南大侠大战众恶仆的好戏。 杜景甜少女心性最是见不得热闹,见这边人多早已挤了过来,只苦了身边的李括,拿着两大包吃食累的满头大汗。 “我说杜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总心血来潮的乱跑啊,你这一跑一闹可苦了我这个小跟班了,前日刚在苏记定制的上好棉布靴子都快要磨出个大洞了!” 一边小跑一边抱怨着,只是这慵懒的音调显然不具备打动人心的功效,“杜大小姐”依然我行我素的朝前挤着,生怕漏掉了一段可供她今后与闺中好友闲聊的妙事。 “这位大叔,这个纵马的恶少是京兆尹的儿子?那位南大侠又是什么来历啊,当众羞辱恶少,真是大快人心!” 杜景田好不容易挤了个位子,还没待喘上一口气,两瓣樱唇便启启合合,只叫李家小七双手掩面无奈叹息。 那被问到的中年男子显然对有人不知道王姓公子的来历很是惊讶,见左右众人注意力都在那南大侠和众恶仆的对峙上,便将杜景田招至身旁低声道:“那恶少便是京兆尹大人的大公子,单名一个昭。他可是我们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子,仗着他阿爷的权势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但碍于他阿爷的权势,长安,万年两县县令大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当作没看见,省的心烦!” 微顿了顿,那中年男子又换了副口气:“至于那什么南大侠,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咱们大唐这类的游侠多了去了,谁又能说出孰好孰坏。” 中年男子还欲再说,却见那边已打了起来,便将杜景田丢在一边看热闹去了。 却见数十名恶仆在那王禄的指挥下,一齐朝南霁云围打过去,这帮人似乎丝毫不知道廉耻为何物,仗着人多势众,朝南霁云身体的各个要害处袭去,一套拳法配合的有板有眼,虎虎生威。 这些恶仆平素在长安城中为虎作伥,坏事做绝自是不得人心。众百姓见南霁云身处险境,顿时心都提了起来。个别胆小的小娘甚至捂了眼睛,不忍再看! 谁料预想中南霁云被群殴倒地的景象并没有发生,只见他轻喝一声,脚尖一挑,地上一块碎石便朝着正前方一名恶仆面门而去,可怜这恶仆扑至南霁云面前早已停不下来,被那碎石击中,满面血流,疼痛倒地。另外两名恶仆从南霁云左右两侧袭来,妄图借他分神之机捞得便宜,南霁云却哪里是等闲之辈,左手擒住左侧来袭那人的臂膀,只轻轻一扭那恶汉便长呼一声疼痛倒地。那右侧的恶仆见到同伴的惨状显然速度稍有减缓,南霁云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刀鞘朝那恶仆面门一拍,那恶仆便应声倒地。 见自己的仆从连番被这南姓莽汉制服,王昭王大公子心中也没了底气,只是他却不能就此认输,不然他王大少今后还怎么在这长安城混? 思及此处,王昭咬了咬牙冲众失神恶仆吼道:“都别怕,今天谁把这蛮子打趴下了,回府后本少爷赏他两个婢子,银钱十贯!” 这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众恶仆在利益的驱使下失去了理性,又向南霁云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要知道通宝在开元天宝年间的购买力很强,一贯开元通宝相当于一两银子,而开元初年一斗米只卖五文钱,即便到了天宝年间米价上涨也只需十几文钱,(注2)因此十两的赏银足够这些恶仆挥霍一阵子了,更何况还有赏赐的婢女暖床。要知道大户人家的婢女多貌美,在财色的双重诱惑下想不动心都难。 南霁云却没空去想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感觉这群恶仆的战斗力好似突然提升了一个层次,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都透露出一缕野兽看待猎物的贪婪光亮。 只是南霁云却并不慌张,只见他轻轻一跃,暂避开众恶仆的攻势,如苍鹰一般翻身至众恶仆身后,铁腿只轻轻一扫,众恶仆便齐齐倒地,有几个还欲上前待看到南霁云眼中的杀气,便不由的止住了脚步。 在场的长安百姓见此景象心中无不大呼过瘾,他们平日大多受到这些大少恶仆的欺压,虽然碍于对方权势不敢抱怨,但心中的怨恨却日积月累。如今有一位游侠能够仗义出手替他们教训这些大少恶仆,自己又不用承担任何风险,这样的好事大家自是乐得相见。 见自己的仆从纷纷倒地,勉强站着的也被那个混蛋游侠吓破了胆,王昭心中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他早已失去了理智,胸脯剧烈的起伏,两肩微微的颤抖,最后竟是从马鞍的褡裢中抽取出一副弓弩来,朝南霁云射出一箭。 南霁云在收拾了这些恶仆后本没想做过多纠缠,转身正欲离开却觉肩头一痛,愤然回身,却见王昭正手持一张军用短弩,冷笑着看着他。 南霁云霎时大怒,从王昭的眼神中南霁云可以看出对方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至于这支弩箭为何没有射至自己的背心而是肩头,恐怕便只能用射术不精来解释了。这种军用短弩射程虽短,但在二十步之内绝对可置人于死地。盛唐民风开放,一向不禁刀剑,弓箭在民间的使用。故而即便是文人,也多会佩戴一把长剑,以示自己并非文弱书生。但这种军弩朝廷一向严禁民间使用,这王昭是吃了什么胆子,敢盗用军弩? 自知此事不能善了,南霁云正要发作,却听得一个略带慵懒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这位什么王昭王公子是吧,不知能否听得李某一言?”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李括从人群中挤出了半个身位,喘着气问道。 那王昭听此人言语不恭早是不耐,挥了挥手喝道:“有屁就放,别妨碍本公子办事。” 李括却并不以之为恼,浅笑道:“在下浅陋,不知王公子手中所持弩箭是否为军中之物?” 那王昭想都没想,不耐的质问道:“是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想去京兆尹衙门告我一个私藏军械之罪?” 这话甚为嚣张,引起周遭人群一阵议论,更多的人则是感叹王家在长安城中势力的深厚。 李括嘴角轻扬,朝城北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我自是不敢轻触王公子的虎须,但这事若是让杨钊杨侍郎知晓向圣人弹劾令尊一个教子不严之罪,恐怕王公子到时不会好受吧。” 闻听此言,此先满脸不屑的王昭面色霎时变得雪白。 注1:南霁云:唐天宝年间著名游侠,后于张巡麾下任职,在守睢阳城的战斗中英勇牺牲。 注2:不得不承认,唐开元年间通宝购买力极强,天宝年间虽略有贬值,但仍很可观。 另:唐代,一尺合今30.7cm,6尺即一米八四,很威武有没有。 第三章 城南(三) 这杨钊(注1)是谁王昭自是清晓,作为大唐右相李林甫大人的头号死敌,这个凭借裙带关系上位的侍郎大人一直备受右相大人打压。作为李林甫集团的核心,自己的父亲自是与杨钊不睦。若是被杨钊抓到自己私自携带军弩的把柄并借题发挥,恐怕真的会给王家和右相大人招致祸端…… 思及此处,王昭便暂时按捺下争强斗狠的念头。只是若就这么算了,自己这个王家大公子的威名可就被折辱尽了。但自己的仆从都已被那游侠制服,若是自己非要争个高下长短还真是没有几分把握。正自思量间却见一班手持铁索,木棍的衙役气喘吁吁的跑至斗殴现场。那领班的孙捕头自己倒是认识,三短身材配上一张苦瓜脸,满脸标准的官场笑容怎么看怎么恶心。强自压抑住内心的厌恶,王昭轻咳一声,厉声道:“我说孙捕头,你来的可真及时啊。本公子险些就被这贼人所伤,可你和你那帮弟兄却有心情在坊摊前喝着凉茶哼着荤曲。这事要是让家父知道,怕是张县令也担待不起吧。” 那孙捕头听得王昭言语不善,心中暗骂这纨绔子没事惹事,脸上却不得不堆满笑容:“王公子,你这是哪里话。我和弟兄们本在通善坊的牙路旁街巡,听闻公子被奸人劫持,立刻马不停蹄赶来这曲江坊。不求有功,只希望不辜负京兆尹他老人家的一番栽培之情。” 这番言语谄媚之意甚明,饶是王昭脸皮很厚,也不禁面颊微红。王昭对这些首鼠两端的皂吏还真是无可奈何,且不说这孙捕头前些日子刚孝敬过自己,但凭着自己京兆王家嫡长子的身份也不能屈尊跟一介皂吏争一事之长短。 长安城中权贵遍地,说不准哪家酒楼坐你对面喝茶的便是一部郎中,郡公侯爷。故而这帮皂吏早就制定了自己的一套策略,那便是自古至今屡试不爽的拖字诀。等你们都闹完了打完了我们再出现做个和事老,两边都不得罪,不求用功但求不过,只图个耳根清净矣。 那孙捕头见王昭无意深究自己的怠慢之罪,赶忙示好道:“王公子一表人才,实为我大唐青年才俊中的翘楚,今日不知是哪个小毛贼冲撞了公子的车架,待在下将其锁至公堂,还公子一个公道!” 一直在旁侧冷眼旁观的南霁云听得孙捕头如此颠倒黑白,自是气愤不过上前几步厉声道:“你这厮怎地如此无耻,明明是他纵马伤人在先,私射军弩在后,怎么却变成南某冲撞于他了。” 孙捕头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人如此不知好歹,王家父子在长安手眼通天,便是太子殿下都对王銲礼遇有加。他如今当众指出王昭私藏军弩之过可让自己如何是好。 正自思量间却听得一略显稚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不知孙捕头能否听小民一言?” 本已焦头烂额的孙捕头正欲开口训斥这无知小民,但抬头却迎来少年那善意的目光,嘴角苦苦一笑,点头示意少年继续。 这少年不是别人却正是李括。 对于眼前这少年,孙捕头却硬不起心肠,当年自己受了他母亲一番恩情,即便不能替少年谋一个好差事,也不能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让少年当众下不来台。 李括见孙捕头默许,便自朗声道:“王公子纵马伤人在前众人有目共睹,这是谁也抵赖不了的事实,南大侠只是路见不平,教训了他的恶仆,况且分寸拿捏得极佳,并未有伤人之举。倒是王公子恼羞成怒之际竟打算用军弩射杀南大侠。依我大唐吏律,私藏军弩和蓄意伤人可都是一顶一的重罪,怕即便京兆尹大人也抹杀不了这事实吧。” 见众人不语,李括接道:“凡事大都在一个理字,即便王公子路子广,关系硬能将此事摆平,难免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加以利用,怕反倒不美。不如双方各退一步,低调处理,于双方都是有益无害!” 孙捕头闻听此言也觉得在理,但那王昭岂是肯善罢甘休之辈,若是他执意咬着不放,怕是有些难办。 见对方有些动心,李括再进一步道:“况且今日玉真公主殿下于曲江坊设筵席宴请天下文士学子,若因为此等小事坏了殿下的兴致,怕是王公子也担当不起!” 这句话却是点醒了孙捕头,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来曲江坊巡视,一多半是因为玉真公主在曲江设宴。 作为一个小人物他可不认为挤破头来看一场热闹有什么好处。公主也好,太子也罢与他有何干系?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而这些神仙们的争斗可不是他们这些臭鱼烂虾能承受的。所以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得远远的,等这些神仙打完架了自己再出来替胜者摇旗呐喊,毕竟任谁得势还能少的了巡街捕贼的衙役? 想通之后,孙捕头心中便有了计较。只见他踮着碎步移至王昭面前,半弓着腰和声道:“王公子,不是卑职不秉公处理。只是眼前这事若是传扬出去难免有损于您的名声,您看不如就此打住,毕竟那厮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南霁云闻听此言大怒,正欲发作却被李括拽住了衣袖只得做罢。但一双圆目紧瞪着孙捕头,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孙捕头被看的发毛,更是没了底气,望向王昭的眼神中竟是透漏出一丝乞求之意。 不知是李括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惧于南霁云的武力,一向嚣张跋扈的王大公子竟然愤恨的挥了挥衣袖道:“算这厮走运,本公子赶着去拜见师尊,就不跟这乡野匹夫计较了,王禄我们走!” 说完竟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见自家主人已是打马而去,总管王禄自是赶忙跟了上去。 可怜那些被南霁云打翻在地的恶仆,本想借着主人的威势出一口恶气。可谁知到临了自家主人却做了缩头乌龟,平白让他们受了这顿窝囊气!相互搀扶起同伴,骂骂咧咧的抱怨一番,终于在众人指点中灰头土脸的逃去。 肇事者已经离开,周遭的百姓在将王氏父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后也觉得索然无味,纷纷散去。 见太岁爷已经离开,孙捕头总算长吁了一口气。朝南霁云抱了抱拳,算是赔礼道歉。 南霁云则是冷哼一声将头背转过去,不愿再看这曲意逢迎的小人。 李括见此景状,毫不犹豫的充当了和事老的角色,冲着南霁云拱了拱手,笑道:“南大侠见谅,孙叔整日面对这些纨绔子弟也是难做,但他绝没做过对不起长安父老的事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南霁云对李括的仗义执言颇为感激,此刻见他有意调解倒也不想拂了少年的面子,轻咳一声道:“刚才之事多亏小哥相助,南八这厢有礼了。既然有小哥作保,想必这差爷也不会是鱼肉百姓之辈,此事便就此作罢。今后小哥有什么用的着南某的地方尽管去宣阳坊找我。南某不才,现在清河县令张巡身边做事,若是有人问起,你只管说是我南八的朋友即可!” 见南霁云如此爽朗,李括胸中也是豪气顿生,冲南霁云一抱拳,笑道:“如此,我可要叫一声南大哥了!” 南霁云闻听此言轻拍了李括后脑一掌,大笑道:“你这鬼精灵,怎的这么快就跟我攀上了兄弟,真是一个小滑头!好,我便认了你这个义弟。我还要去向张使君复命,就不逗留了。改日大哥一定和你好好喝一杯,你可不许推辞!” 说完便翻身上马,径直朝城北而去。 见南霁云走远,孙捕头狠狠瞪了一眼李括道:“你小子怎么也来这曲江坊凑热闹,来也就罢了恁地如此爱出头,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给嫂嫂交代!” 听得孙捕头对自己如此关心,李括心中一暖,笑道:“这不是有您老吗,再者说像我这种升斗小民那些公子哥未必看得上眼!” “咦,这不是孙叔吗,上次你答应给我买的陈记凝肌润肤膏呢,阿甜可是要等疯了!” 杜景甜跑跳着来到孙捕头身前,摇着他的臂膀撒娇道。 孙捕头这才注意到杜景田也在此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叹一声:“算我上辈子欠姑奶奶你的,改日我让小崔给你送去,行了吧?” 得了允诺,杜景田自是分外欢喜,斜倚着孙捕头娇声道:“还是孙叔疼我。” 孙捕头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忽的拍了下额头,孙捕头冲李括急声道:“你看我这记性,临巡差前我曾去了你家,你阿娘病情似有加重,咳嗽一直不停。你赶紧回去看看,别误了病情!” 注1:杨钊,即杨国忠。不过此时这个在天宝末年手眼通天的权相还只是一个侍郎。 第四章 城南(四) “什么!” 李括闻言一惊,急声道:“前日娘亲吃了陈郎中的药不是有所好转了吗,怎么又咳嗽不止了呢?”孙捕头长叹一声道:“嫂嫂嫌陈郎中开的药太贵,故而只用了三天便停了。我劝了她几次,可她总说你长大了用钱的地方多要给你攒着。” 李括听到此处双目微红,哽咽道:“娘亲怎么如此傻,我长大了啊,可以挣钱养活她的,她怎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这不是让街坊乡邻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孝吗。” 孙捕头之前虽觉李括思维敏捷,颇有经略之才。但细细想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阿爷被奸人陷害致死,年纪轻轻便得撑起整个家,殊为不易。 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孙捕头和声道:“孩子真难为你了,不过你也不要把自己压得太紧了。听孙叔一句话,要想重新振兴李家的门楣你还得走科举入仕的路,不然像你叔这样一辈子有个什么出息。这里是二两碎银子,你拿去给你娘抓药,剩下的钱买些纸墨,以你的底子只要跟下来,中举及第是水到渠成的事!” 原本镇定稳重的李括闻言却慌了神,连忙挥手:“不行不行,孙叔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你也不容易,这可是你一个月的俸禄啊。再说我月底就要发月钱了,我有钱的。” 说完向连忙向杜景田眨眼示意。 杜景田却似乎并未理解李括的良苦用心嘟着嘴抱怨道:“要说爹爹也真够抠的,一个月五百文的月钱够干嘛的啊,把小七哥又当小二又当杂役的使唤,便宜占大了!” “我……没……掌柜的待我挺好的,钱给的够多的了,我……” 李括一急话竟说不清楚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孙捕头挥手示意李括稍安勿躁,微笑道:“括儿,你阿娘于我有大恩。如今你家道中落,如果我不帮衬着一把,今后我还怎么做人?人不是畜生,不能忘恩负义!这钱你先拿着,就权当是我借你的,等你有出息了再还给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括也不好再推脱,只朝孙捕头拜了一拜道:“孙叔,你的情意括儿记住了,括儿一定会活出个人样来,报答您和娘亲的恩德。” 轻拍了拍李括的后脑勺,孙捕头笑道:“傻孩子,快些去吧,多陪你娘说些体己话,人心情好了身体才会好。” “嗯,谢谢孙叔。” 李括爽朗的一笑,冲孙捕头抱了抱拳。转身面向杜景田,李括有些不好意思道:“阿甜,阿娘身子不好,我得回去照料,不能陪你游园了,改日我一定补回来。” 杜景田锤了李括一拳,笑道:“赶紧回去吧,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不过小七哥,下次你得陪我去逛乐游原!” “哎,一定。” 得了这小祖宗应允,李括长吁了一口气,朗声道:“孙叔,阿甜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 孙捕头和杜景田齐声道,望向少年的目光中无不蕴含了片片温情。 别过孙捕头和杜景田后,李括出了曲江坊便径直朝家奔去。 他的家在紧邻通济坊的安德坊中,离曲江池并不算远。穿过启夏大街,对襟胡同,再沿着聚贤街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李括来到了自家所在的临湖二十三巷。说是临湖其实这条街距离曲江坊隔着整整两个坊市,无非是庄主为了将巷内宅子卖个好价钱附个风雅的名字罢了。 李括此时却没有心情想这些,心中牵挂娘亲的病情,脚步不由的加快了不少,以至于差点撞上了巷内卖羊羹的何叔。 连番道歉后,少年便急忙朝自己宅院走去。 来到院门前,看着斑驳的木门前那褪色的楹联,李括心中不免有些落寞,世态炎凉,假若阿爷还在世,自己现在怕是门庭若市吧。 偷偷叹了口气,少年轻轻推开了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直叫人觉得分外刺耳。 整个院子里静的出奇,小七甚至能听到自己匀称的呼吸声。四下谨慎的望了望,确认没人之后,少年快步走进外屋,将孙叔刚借的银两分了一半出来压在了自己平素歇息的木塌下,又盖上了几件平素不穿的旧衣服这才揣着剩下的银两蹑手蹑脚的走向了灶房。 看了看米缸里见底的陈米,少年轻叹一声。前些时日刚求许掌柜低价卖了一些粟给自己,但娘亲现在的病情如果吃不上白米,怕是有再好的药方也根治不了。若是杜掌柜能将下个月的月钱先支付给自己,便可以先买上五斗上好的精米,再按照陈郎中的方子抓上三两幅补药,说不定几副汤药下去,娘亲的病便能药到病除! 正自思忖着,娘亲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小七回来了啊,今日怎么没去茶馆做工?” “娘,您看我带回了一两银子哩,一会我就去给您抓药,再给您买上几斗精米!” 李括兴奋的将银子放在桌上,上前搀扶住有些虚弱的娘亲。 “小七,这钱你是咋来的啊?” 李卢氏疑惑的看着桌上的碎银子,不解的问道。 “娘,杜掌柜夸我做工做的好,涨了我的月钱,知道您生病后,还……还预支了两个月的工钱给我让您治病。” 双手反绞在背后,李括低声道。 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李卢氏心中又惊又怕,括儿这孩子从没撒过谎也不会撒谎。他闪烁的眼神和绯红的脸颊分明已经告诉自己他所说非实。若是这孩子为了自己误入歧途,去偷去抢,那自己可怎么对的起亡故的夫君啊。 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李卢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括儿,你跟娘说实话,这钱你是怎么来的?” 这钱不该是一个茶馆的月钱,李卢氏也不相信杜掌柜会好心的主动提出给儿子涨工钱。 被自家阿娘看的发憷,李括呢喃道:“娘,其实,其实这钱是孙叔给的,他让我拿来给您看病。不过,这钱我会还的,括儿一发了月钱就还给孙叔。” 唯恐娘亲生气,李括将字眼咬的很重以表示自己的决心。 李卢氏看着儿子微黑的双眼,眼泪溢出了眼眶。 这下李括可着了急,声音中竟隐有了哭腔:“要不,要不括儿把钱还给孙叔,括儿再去想办法。娘,娘您别哭啊。哎,都是括儿没用,让你受苦受累。” 李卢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感,一把将李括搂入怀中,轻拍着他那并不宽广的肩背。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若不是他阿爷被奸人所害,他现在应该过着和长安城中其他世家子弟一般的富贵生活,何须为生活奔走操劳。自己夫君昔日那些同僚门生,在得知夫君落难后非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向朝廷上书籍没了自家渭水畔的田庄,迫的自己投奔堂兄。堂兄虽碍于面子将城南的一间小院租借于自己,但吃穿用度却再不肯接济。括儿这孩子为了娘俩的生计辍了学堂,去儿时好友家的店铺帮工这才勉强维持了二人的活计。思及此处,李卢氏越发的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孩子。若是自己身体好些,就能帮大户人家做些女红换些银钱。没有了后顾之忧,这孩子便能继续留在学堂读书,将来进士及第便能替自家阿爷洗刷冤屈。可这一切都已经渐行渐远…… “括儿,都是娘不好,若不是娘当初信了那些骗子的话四处拖关系为你阿爷平反,就不会花光家里的最后一笔积蓄。现如今只能靠着你个半大孩子养活娘,娘怎么对的起你阿爷啊。” 李括此时却再不啜泣,伸手替娘亲拭去面颊上的两行清泪,坚毅的说道:“娘亲,您放心,阿括一定会出息的。括儿可以一边帮工一边读书,括儿认识了一个大哥,他家使君是一方县令,当年可是中了探花的人物。明年括儿便去参加春闱,可以求他推举,相信一定能及第的。到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能看到括儿穿着大红衣衫奉旨游街,您能看到满院子恭贺的亲朋,便是堂舅倒时也不会再向您伸手索要房租!” 听儿子拿自己堂兄开涮,李卢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点了点李括的额头道:“你啊,就生了一副鬼心思。阿兄他日子也不好过,接连两个闺女出嫁,几乎搬空了半室家底,你舅母又不是个能勤俭持家的人,所以我们能担待的地方多担待点。” 李括却轻哼一声,将头偏转过去:“阿爷未被奸人陷害之前也没见得他哭穷,怎么我们手头一紧张,他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话虽及此,他却不想再跟娘亲辩论,只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像个男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给娘亲,给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第五章 城南(五) 旭日初升,伴着声声晨鼓,长安的晴空由灰变橙,再由橙变红最后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将辉泽洒满雍州大地。 长安城安德坊中,临湖二十三巷内却是一片寂静,间或听到三两声莺啼,随即便隐于万物空沉中。 李括起了个顶早,简单的梳洗一番后便生好了灶火,随手将三两块柴薪投于火灶中,溅起点点火光。少年心中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在担心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压得他胸闷的喘不过气来。 轻叹一声,正犹豫今日是否该去拜访下南霁云和他家使君,却听见一阵仓皇的脚步声。还没等李括起身,邻家陈小六已然气喘吁吁的跑至自己身前,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落至衣襟前片,晕出好大一片汗渍。 “小七哥,大事不好了。今早我去孙姨家串门,见德子被县衙的人抓走了,你快想想办法,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说完随手端起案几上的白瓷碗,仰脖灌了下去,却不知清晨的井水甚凉,他被这么一激,便呛得直咳起来。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无奈的帮他拍了拍背,佯装微怒道:“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娘亲还在歇息,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要是被你吵醒了,我非得扒了你一层皮。” 陈小六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微耸了耸肩,轻声道:“我才不信小七哥舍得打我。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还不得急死!” 李括被陈小六的话逼得哑口无言,轻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笑骂道:“也就你小子了解我脾性,说吧,德子怎么招惹上官府了?他不是一向安分守己的吗?” 抽了抽鼻子,陈小六答道:“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只是今早我去他家玩,看见德子被一伙衙役给锁了,看方向应该是往万年县衙去了。” 李括微皱了皱眉,思忖道。德子平时行事一向低调,从不与人争一事之长短。怎么会招惹了县衙中人,被人捆缚公堂呢。 陈小六见李括沉默不语,以为他也失了方寸,急的直跺脚,声音中竟有了哭腔:“小七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哥几个中就属你主意多,见识广。德子他这回可是进了衙门,那地方哪是咱们穷苦百姓敢触碰的。上次李三爷醉酒在胡民街闲逛,被巡更的衙役发现拖拽到衙门,可是被县令大人判了二十大板。听老一辈说,那些官老爷只认钱,若是没个三瓜俩枣就别想从那地方囫囵个出来!” 李括被他逼得有些烦躁,摆了摆手道:“你先不要着急,我们现在连事情都没弄清楚完全不能客观的分析。况且,德子的为人我们又不是不清楚,他那性子就是借他两个胆也断不敢招惹衙门中人。” “可,可是,我怕他一时脑袋被驴踢了,做了什么傻事,我们总不能看着他在衙门里受苦!” 陈小六两颊通红,急道。 “那也得弄清楚事情经过才能想办法。这样吧,一会我去找些官衙的朋友打听一下,看看他究竟犯了些什么事。若事情不严重,我估摸着今日黄昏的钟声没敲过三巡他便能站在你我身边了。” 无奈的摇了摇头,李括轻声道。 陈小六得了应允这才稍安,思忖片刻道:“不如我随你一道去吧,多个人多份力,我总不能闲坐在家里,看小七哥忙里忙外!” 李括轻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笑骂道:“谁说你能闲坐在家里了,这里是半两碎银子,你拿去到周记药铺抓几副药。就按上次陈郎中开的药方抓,千万别给我省钱!” 陈小六一下看到这么多的银子惊得目瞪口呆,疑惑的盯着李括看了又看,颤声道:“小七哥,你这钱是从哪来的,该不会……”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叹道:“这事说来话长,反正不是抢的偷得就对了,你小子赶紧给我去抓药,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似的。” “哎,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便朝院门跑去。陈小六心中总算踏实了,小七哥的为人那是一顶一的棒,他说这钱来路是正的,自己完全没必要瞎操心! 见好友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巷口,李括心中微苦。六子的性子若是再不改,恐怕早晚得在这上面吃亏。转身至案头熄了灶火,端了一碗煮好的粟米粥,又取出两块野菜谟盖了碟子放于外屋的小几上,这样娘亲起床后第一时间便能看到自己准备的吃食。一番收拾妥当,这才整理了番衣衫,随手拿起一块野菜谟,轻锁了院门,离了家去。 清晨的长安却并不冷清,街道两旁早有小贩支起了摊子,扯着嗓子兜售吃食。巡更敲锣的衙役,值宿卫的金吾将士多是寻个羊羹,胡饼摊一番狼吞虎咽先将自己的肚子填了个饱,这才满意的伸个懒腰,留下三两枚肉好在小贩感激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李括却没时间关注这些,他总觉得德子被捕这件事背后藏着些什么。德子虽说家境比自己和小六略好,但算到顶,也就有一个在工部屯田司谋差事的堂兄,怎么会招惹到朝廷,被衙门缉拿呢? 越想越乱,李括只觉一阵头疼,轻锤了锤额头,便加快了脚步朝万年县衙门走去。德子民籍归在万年县制下,理应是被万年县收押,而孙叔又是该县的捕头说话多少有些分量,想必给些好处便能将好友领回。 万年县衙坐落在宣阳坊中,分属城北。李括沿着启厦门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县衙的匾额。衙门前的那方牛皮登闻鼓下零散着聚集了几个士子,大概是怕打搅了县令大人的清晨好梦,正自犹豫是否该登临击鼓。 李括快步走至衙门前,冲守门的两个衙役拱了拱手,从褡裢里取出数十枚肉好,笑道:“两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钱大哥拿去买些酒驱寒。早春这天气乍暖还寒,两位大哥可别冻坏了自己。” 那两个差役见清晨便有人将钱币送上门来心中自是欢喜的紧,只是面上却不漏声色道:“我家县令大人一向廉洁奉公,治下也是严苛公正。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看能不能替你通报一二。” 二人嘴上虽如是说,却早将钱币置于袖口内,生怕李括再借机要了回去。 李括心中虽对二人行为鄙夷至极却不得不陪着笑脸道:“二位大哥哪里话,二位大哥一心为公,保得我万年县一方治安当得起这孝敬。只是我这次来并不是来找县令大人,而是找孙捕头。烦请二位大哥代为通报一声,就说李括前来拜见孙世叔。” 那俩差役见李括竟是自己顶头上司的侄辈,嘴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和声道:“这位小哥原来是要找孙头,好说好说,我这就前去通传。” 说完便转身快步向内堂走去。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孙捕头快步走了出来,一副黑眼圈配上枯黄的面容让他看上去疲态尽显。 冲李括苦笑一声,孙捕头耸了耸肩道:“昨日陪县令大人去北里喝酒回的晚了些,一时身子竟疲乏的很,愣是回不过神来。括儿,你找孙叔有什么事啊。” 虽知孙捕头昨夜绝不会是去喝花酒这么简单,李括却也不好明说只哈哈一笑道:“不如孙叔和括儿一起去喝杯茶如何,在这站着一会可要有人戳着括儿的脊梁骨骂我怠慢长辈了。” 孙捕头看了看身边的衙役也知这里说话不方便,便向左右吩咐了几句,和李括向衙门斜对面的一家茶馆走去。 进了茶馆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孙捕头便一摊手道:“行了,你小子一清早跑到衙门来找我不会是为了请我喝茶吧,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跟你孙叔还生分什么。” 李括见孙捕头说的真挚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照拂之情,心下感动朗声道:“孙叔,我这次来找您主要是求您,求您看看能不能帮我把德子那厮弄出来。打理的钱我都带上了,不会让您为难!” 说完举起了鼓鼓的褡裢,生怕对方误会自己又要空手套白狼。 孙捕头却是心下一惊,握着茶杯的左手轻抖了抖,茶水自是溅出一地。 微皱了皱眉,孙捕头疑惑道:“你说的那个德子可是冯德恩?” 李括赶忙点头道:“就是他,也不知道他小子闯了什么祸竟被衙门的人抓了去,我想您一定有办法救他出来的。” 孙捕头摇了摇头,无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孙叔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万年县衙,抓捕他的通缉令是京兆尹老人家亲自下的,要找恐怕你也得去京兆尹衙门了!” 第六章 城南(六) 少年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双眼木然的望向远方。不,不会的。德子自小性子温和从不主动惹事,见到差役勋卫都是远远的避开,怎么会主动惹上京兆尹他老人家。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自己一定得想办法救他。 也不怪李括失了方寸,这京兆尹从来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招惹的衙门。一般的街坊纠纷,市井殴斗自有长安,万年两县县令负责处理,即便牵扯较广需要谨慎审判,也多是由二县县令出面与京兆府交涉。像这种京兆尹点名提姓下旨缉拿人犯的情况很少会发生在升斗小民身上。虽然无法知晓具体的缘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德子触碰了绝不该碰的事! 看到少年骇人的模样,孙捕头一时也慌了神,急道:“算了,我也不瞒你了,但你千万不可向外透露。倒不是你孙叔胆小,只是这事牵连甚广,便是县令大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抬首四望,见左右无人,孙捕头叹道:“其实我昨日根本没陪大人去北里喝什么花酒。昨日酉时时分,京兆尹衙门来人通知县令大人前去议事。县令大人不敢怠慢,便匆匆换了袍服带着我和老王几个前去京兆尹衙门。京兆尹大人一见面便将一串的名字念予众人,说是这些人犯了大案,让我们多注意与他们交往频繁的人等,及时收集证据。当时我听得那串名字中有你那小兄弟也是一惊,没曾想今日一早京兆尹大人便命人将那名单中的人悉数抓进大牢,严刑审讯。” 见少年在认真倾听,孙捕头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道:“听说这案子竟牵扯到太子殿下,陛下震怒,责令京兆尹限期破案。而京兆尹大人一向又是站在右相大人阵营中,此次若不把太子殿下整惨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不,京兆尹老人家将嫌疑人等全抓了去,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了。” 李括听至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向长安城东北方向拱了拱手道:“德子怎么会和那位大人物扯上关系,只怕京兆尹大人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也不怪李括多想,太子与右相素来不和,朝廷也自然而然的分为两派,只是那些争斗大多集中在大唐权力中枢,像德子这种小人物怕人家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孙捕头摆了摆手,苦笑道:“谁说不是呢,但这案子陛下亲自过问了,谁还敢马马虎虎的遮掩过去,那不是打陛下他老人家脸吗?” 李括见孙捕头也不似知晓太多内情,心中计较好友安危,便朝孙捕头拱了拱手道:“多谢孙叔提醒,我还得去想法救德子出来,就不陪孙叔您了。您慢用,改日括儿定当登门致谢。” “去吧,不过你也小心点,毕竟这案子牵扯的人越少越好。” 知道自家子侄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孙捕头不好的多说什么,微微一笑,更多的是提醒李括注意保护好自己。 辞别了孙捕头,李括心中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应该说,凭借他现在的人脉,要想将德子从京兆尹衙门中救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果自己毫无作为听天由命,德子必然会成为这次宫廷斗争的牺牲品。两下为难间,李括打算先前往通济坊客隆茶馆,一来可以跟景田商量商量对策,二来看能不能向杜老掌柜借一笔救命钱,毕竟没有官老爷和钱过不去。 饶是李括脚力好,待走进通济坊已是晌午时分,远远望去,茶馆旁空无一人。照常理此时茶馆应该客源兴隆,虽不至人满为患,但似这般冷清却也是出人意料。走进一观才发现,写着歇业的白色帏布压根就没撤去,李括心中暗奇,不知杜老掌柜为什么好端端的跟自家生意过不去。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走入店内,却见景田,六子和一干兄弟围坐在一张方桌前,个个愁眉不展,一脸忧愁。李括轻咳一声,和声道:“我刚刚从县衙回来,只怕这事有些难办,德子是被京兆尹下令拘捕的,以我的人脉要想将他立马救出来可不太容易。” 众人见李括回来了,立刻打破了店内的清静。杜景田率先高声道:“小七哥你先别着急,那些官老爷无非是想勒取一份钱财罢了。我一会便去找阿爷借一笔钱,那些青天大老爷见了锃亮的开元通宝一准放人!” 李括见她说的诙谐竟是一时笑出了声,上前轻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打趣道:“好好好,倒时我一准给我们家阿甜奖励。嗯,就替你临一副王右军的兰亭序如何?” 杜景田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便朗声一笑算是成交。 陈小六却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沉声道:“只怕光靠塞银子不能解决问题。小七哥不是说了吗,那是京兆尹大人亲自下的拘捕令。你们谁见过没有背景人脉的犯人能囫囵个从雍州大牢里出来?” “是啊,是啊。德子被抓到京兆尹衙门了,怎么办啊?” 陈小六身旁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急声道,看的出他平常和冯德恩关系不错。 “要不我们去找他堂兄,听说他堂兄在工部屯田司做事呢。” “切,就他堂兄那官职,连绿袍(注1)都穿不了,说话能有什么分量?”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德子在牢里受苦吧。” 众人都是少年心性,遇到大事难免失了方寸。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场面有些纷乱。 “众位请听我一言。” 李括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噤声。见众人都不再言语,李括接道:“德子这事事出突然,我们却不能乱了方寸。我看我们不如双管齐下,景田和六子去向杜伯父借钱,我和延基去拜访张侍郎,若是得了他老人家一张手书,德子出狱便不再是奢望。” 一时众人都将目光投于张延基身上,这俊俏公子哥端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配上一袭白色织锦云纹深衣更是衬得身姿高挑,气度不俗。是啊,大伙怎么早没想到呢。若论自家阿爷官职高低,在坐众少年有哪个能比过张延基。只是这厮一向自视清高只与小七哥关系好,与众人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被晾的久了,众人也渐渐失了兴致,只勉强做到见面打个照应。 被众人看得有些发虚,张延基拱了拱手道:“此事倒是不难,想我阿爷虽不及李相权倾朝野,门生遍地,但要写份手书保举一个晚辈面子怕还是有的。某稍后就与括儿哥一道回府向阿爷禀明此时,相信京兆尹大人念着当年同科进士之谊也会多少给阿爷这个面子。” 众人见他张口闭口自夸自家阿爷关系背景,心中难免厌恶,对他残存的一丝好感也丧失殆尽。见众人望向张延基的目光或鄙夷,或嫉妒,李括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轻咳一声,摆手道:“此事若成,延基当记一大功。不若我们现在便开始准备,毕竟我们早一分营救,德子便能少受一份苦。” 闻听此言,其余少年难免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多少有些失望。但既然小七哥都这么吩咐了,自己就断没有拂他面子的道理。 见众人似已明白了自己的苦心,李括心头稍定。但见大家一片好心,倒也不好太辜负众兄弟一番心意。 嘴角轻扬,李括朗声道:“你们却也别闲着,动用自家人手的力量多去和德子平素交往的人聊聊。不求他们能作证,只希望得到几条有用的信息。此事效果虽不如前几件直接,但贵在面广细暇,还请各位多多用心,李某在此拜谢了。” 三两条嘱咐便将众人的工作分配完毕,令大伙对李括的能力佩服不已。郝记绸缎店的郝亦昊,郝亦辙二兄弟率先表态道:“我们这就回铺子将这事吩咐给店里伙计,我们铺子伙计多,估摸没多久就能寻几条有用的消息。” 苏记米铺的大公子苏靖鸿亦是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到:“小七哥你就看好吧,依我苏家米铺的人脉,大到酒楼饭庄,小到茶馆摊贩,但凡用米的,我都能探听一二。” 其他少年也表示会竭尽自己铺子的人脉探听德子的消息,一时间群情激昂,跃跃欲试。 见众人如此配合卖力,李括连忙拱手道:“麻烦大伙了,只是千万要低调行事,切不可误了自家营生,不然李某就羞愧难当了。” 众人连忙推说不会不会,还请括哥放心。 正自一片荣乐和美间,却听得屋外一男子高声喝道:“这是什么道理,自古酒楼迎八方来客,宴四海之宾。何有拒宾客于门外的道理,高某人倒要看看是谁包下了这揽月楼,喝起独酒置天下友人于不顾!” 注1:绿袍。唐朝官服颜色有定制,绿袍乃是六品以下文官所穿。 第七章 城南(七) 李括微皱了皱眉,阔步向屋外走去。却见正对面的揽月楼前早已围满了人群,熙熙攘攘好不壮观。 一身着短谒葛布绵衣的中年男子在几名边军的簇拥下立于人群正中,对酒楼区别对待客人的做法愤愤而谈,似乎酒楼方面不给个说法他便要在这揽月楼前斥责一日。 那酒楼的掌柜此时早已汗流浃背,虽然那高姓男子咄咄逼人,他却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满。不论对方说什么,掌柜只有低头赔笑,唯唯诺诺。边军中一人见这掌柜好没骨气,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对身边的高姓男子道:“高书记(注1)我看这人不过是个畏权惧势的小民罢了,您犯不着跟他置气。既然有人先包了场子,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大帅那边的任务还没完成,不如我们换家酒肆随意吃些酒食早些面见右相大人为妥。” 那高书记却是眉毛一挑,朝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王都尉你不必多说,大帅的任务自是不能冗拖,但高某人自来看不惯人间不平事。此事今天既然被高某人撞上了,我就不能不理。如若这揽月楼不开楼迎客,高某人不介意赠诗一首提于这面砖墙之上。” 那边军似是知晓高书记的性子,见他如是说便只得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人群中却早已炸开了锅,如同市集一般热闹。 “我说老何,这姓高的什么来头啊,竟敢在揽月楼前评头论足。这可是虢国夫人(注2)的产业,这人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闲的慌!怎么陈掌柜对他那么客气,要我是他,早叫店里护卫把这厮叉出去了,哪容得他这般放肆。” 一身着墨褐色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搓了搓手,冲身旁的老友打听道。 他那好友对他这般没见识很是不屑,轻撇了撇嘴道:“王老弟,看看你那点出息,连哥舒翰大帅帐下第一宠臣高书记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你家侄子在河西军中做事,真是笑死何某了。” 那王姓男子被他这么一激脸色霎时涨的通红,努力深呼吸几次,平复了下心情才“虚心”求教道:“可是作出‘某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高适高达夫?” 那何姓男子倒也不好太过挤兑老友,拿捏一番便道:“除了他还能有哪个高书记,都道他在河西军中甚得哥舒翰大帅赏识,各层军官故而对其很是尊重。但这人脾气倔的很,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下可有的看了,我倒要看看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陈掌柜这番怎么下台。” 估计这陈掌柜仗着自己背后的势力平时没少颐指气使,众人见他此番吃瘪竟比自家褡裢里多出几贯开元通宝还来的欢喜。 高适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步步紧逼道:“为何陈掌柜不肯让这包楼之人出面解释一二,莫非这楼根本没人包,是陈掌柜看不起高某,故而这般羞辱?” 陈老掌柜闻听此言忙赔笑道:“高书记这说的是哪里话,小老儿一向敬重那些为国戍边的边军将帅。没有他们每日与胡虏浴血奋战保得我大唐边境安宁。小老儿和长安父老们哪能这般逍遥的过着太平日子。小老儿如若看不起高书记这般英雄不是要被乡邻们戳着脊梁骨唾骂吗。” 见高适似不为所动,陈老掌柜苦笑道:“只是这包楼之人小老儿却是不敢得罪,如若高书记想入楼浅酌不妨小老儿代为通禀一声。相信他老人家敬佩高书记的为人,还愿邀高书记一道赴宴呢。” 见他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就是不肯说出包楼之人名姓,高适也是心中一沉,看来此人来历非同一般。自己虽在河西军中甚得哥舒翰大帅的青睐,但在这权贵遍地的长安城中却未必有人肯买自己的面子。但自己岂是那畏惧权贵之人,心中打定主意,高适朗声一笑冲陈老掌柜拱了拱手:“如此便劳烦老掌柜帮我通传一声,高某倒想会一会这位大人物。刚才是高某莽撞了,在此给老掌柜赔礼了。” 说完冲陈老掌柜深施一礼,抱以歉意。 陈老掌柜哪里却敢受他这一满礼,连忙扶住高适臂膀,苦笑道:“高书记言重了,小老儿这就去给您通传。” 说完便转身进了酒楼。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时间炸开了锅。有说高适深懂为人之道,善于交际的,亦有轻哼一声说高适不过徒有虚名,惧于权贵威势的。评头论足者一时群情激昂,各种声音不一而足。 站在人群外围的李括却是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他一向钦慕高适为人,自是知晓高适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但他丝毫不为高适担心,因为他从揽月楼前豪华马车的浅灰色镶金边帷帐和其上绘有的乾坤八卦图便知道了包楼者的身份。如今大唐朝廷推崇道教,而作为道教标志的乾坤八卦图无疑揭示了主人的信仰,而大唐对马车用色有明确规定,金色仅限皇室成员使用。而如今大唐皇亲中,虔诚信奉道教并且权贵一时的除了那位玉真公主殿下还能有谁? 玉真公主殿下虽然蓄发出家,号称玉真居士但却丝毫没有断了与凡尘的往来。近些年来,李谪仙,王摩诘哪个没有赴席过玉真公主殿下的筵席?公主殿下素来敬重名士才子,高适素有才名,以公主殿下的性子定不会怪罪高适。 念及此处李括眼前一亮,听娘亲说阿爷曾与高适有过不小的情谊,如若自己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去拜见进而搭上玉真公主的关系,相信德子很快便能无罪释放。毕竟这些大人物的一句话比再多的金银,交情都管用。但略一思量,李括双目渐渐暗淡,自嘲的一笑。都道人走茶凉,虽说高适不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但他离开长安奔赴河西谋出身时自己尚是一不及总角的孩童,记不记得自己还未可知,自己这便想凭着他的关系解救朋友确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方欲转身离去,一人却已按住自己的肩胛。转首一看,却见张延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轻声道:“括儿哥可是想通过高书记解救德子?如若不试怎知不可为,小弟别的本事没有,帮括哥壮壮声势总还是能办到的。” 李括心中一暖,自从阿爷被奸人所害后,以往阿爷的门生好友都避的避散的散,唯恐跑的慢了被人定为阿爷的同党,失了大好前程。得了父辈叮嘱,那些权贵子弟,世家公子自然也就没理由和自己这穷小子处在一起。唯有从小和自己玩到大的张延基对自己不离不弃,让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自己保留着对人性最后一分信任。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那分友情的珍贵。 “得延基这句话,我还能怕什么。反正已经落魄如斯也不怕再失去什么了。” 自嘲一番,李括阔步走向前去。有张延基这侍郎之子为自己作证,高适肯定能记起自己,到那时,自己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喊他一声伯父,到那时他便可以进而向玉真公主求情,到那时德子便可以风风光光的出狱。思及此处,李括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挤过漫漫人群,在众人或是疑惑或是了然的神情中移步至高适身前,满施一礼道:“小侄李括拜见高伯父,还望高伯父赏光一叙。” 正自等待的高适没想到在此地还能遇到一个‘子侄’,转过头来满是疑惑的打量着李括道:“这位公子,高某与公子似从未有交。恕高某莽撞,不知能否将令尊名讳告知在下。” 李括思及病故的阿爷,鼻尖一酸却是强忍着将清泪挤回了眼眶,挺直了摇杆:“家父便是大唐开元左相李适之(注3)” 他这话声量极大似是全无避讳遮掩,众人皆是一惊。虽然李适之被右相大人打压贬官流放之事已过去了近十载,但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敏感性。在右相大人只手遮天的天宝年间,没有人想冒着触怒右相大人的风险在公共场合谈论李适之。有人开始为高适担心,右相大人可从不是什么有担当,度量大的人,今天竟然有自称李适之儿子的人出来与高适叔侄相称,怕是不管高适如何处理,这李适之死党的名头都会盖得死死的了。 显然众人都小看了高适,见少年提及自己的故友,高适竟是有些哽咽道:“你是,你是昌兄之子?你是昌兄的独子李括?” 李括耸了耸肩,嘴角轻扬,微笑道:“是的高伯父,我便是家父的独子李括!” 那声音铿锵有力,再无半分顾虑,融着对自家阿爷的自豪,透着点点希冀,越传越远直干云霄!…… 注1:高书记:书记即掌书记,为军中官职。高适和主角是伯侄,很爽有没有? 注2:虢国夫人:即杨贵妃胞妹杨玉瑶,这个大美人大家要抱回去吗…… 注3:李适之:大唐左相,曾被李隆基倚重。后被李林甫构陷致死,这个背景设定大家应该喜欢吧。 第八章 城南(八) 春风阵阵袭人暖,吹绿了杨柳,吹红了桃花,吹暖了李括的心扉。 “是的,我便是家父的独子李括。” 迎着众人或惊诧或疑惑的眼神,李括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胸腔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燃烧的他豪气干云,这一刻他无需再遮掩什么,他是大唐左相李适之的独子,他身上流着陇西李氏的骨血,他有直面众人质疑的勇气! 高适先是一愣随即轻捋美髯,朗声笑道:“想不到高某人今天大闹揽月楼竟闹出一个侄儿来,确不枉我西京一行。括儿,我与你阿爷当年是过命的交情,你小时我还抱过你。这几年我在塞外奔走的多,不过按辈分,你叫一句伯父却也不过分。” 李括闻言大喜,他本以为高适会先求证一番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如此豁达,丝毫不在意这些小节。 躬身深施一礼,李括和声道:“小侄见过高伯父,祝伯父早日‘策马大漠,驱虏塞桓’。” 高适闻言轻敲了敲李括的额头打趣道:“好你个小子,竟学会了打趣你高伯父。一会且随老夫痛饮两杯,适之的子辈绝不会是个瓷马楞(注1)” 原来人家高书记一直力主朝廷犁庭扫穴,灭了后突厥。而李括恰恰化用了高适《蓟中作》的诗句借以表达自己对高伯父的敬重,如此贴心知冷暖儿的世侄怎能不让人欣慰。 叔侄二人好一番寒暄,李括才发现一旁的张延基有些忸怩的往后错了错步子,神色颇为尴尬。 李括心中了然,张延基的阿爷刑部侍郎张子和一向以父亲的门生自居,在士子中颇有几分声望。但父亲被李林甫构陷罢相后,侍郎大人虽没有像其他门生故吏一般落井下石,但隐约间已与自家避开了些距离。怕是延基少年心性抹不开面子,怕被高伯父羞辱一番吧。 暗叹一声,李括笑着将张延基扯至高适身旁,和声道:“高伯父,这位是工部张侍郎的公子张延基,与我打小便是过命的交情,还望伯父能允准他与小侄一道讨伯父一杯酒水喝。” 高适今日显然心情不错,看了看脸色有些绯红的张延基,朗声道:“嗯,既然括儿与张家小郎君交好便叫上他吧,多个人多份热闹!” 李括闻听此言心中暗喜,连忙用肘子点了点张延基示意对方上前致谢,可谁知这个榆木嘎达竟然憋红了脸,侧着脑袋冲高适拱了拱手便又躲至李括身后。 一时间人群传来了阵阵哄笑,更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市井无赖唱着荤曲,连番膈应张家小郎君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正自尴尬间,陈掌柜却是从店铺内小跑了出来,满脸堆笑的冲着高适拱手道:“高书记,玉真殿下请您进楼赴宴。她老人家还说了,她仰慕您多年,今番巧遇定是要讨得一首赠诗,断不能让您平白逃了去!” 他越说越兴奋,两条眉毛一挑一挑的跃动,嘴唇浅启轻合,生怕一不留神漏掉那句公主殿下的嘱托。 高适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玉真公主(注2)殿下之命,高某敢不从尔?不过,老夫要带两个世侄一同赴宴,还请陈掌柜允准。” 陈掌柜闻听此言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中苦笑道。高书记,高爷,你这不是抽我老陈头的脸吗,我一个酒楼掌柜不过是给人传个话,哪里敢替公主做决定。不过转念一想,公主殿下叫自己便宜行事,那么带两个勋贵子弟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把人给她老人家带到了,还怕她不高兴吗?思及此处,陈掌柜的面容又渐渐放晴,陪着笑脸道:“好说,好说。公主殿下一向最赏识青年才俊,二位小郎君生的面冠如玉,风流倜傥定能得了殿下的青睐。” 见目的已达成,高适朝陈掌柜拱了拱手道:“如此,便有劳陈掌柜了。” 陈掌柜哪里敢托大,单臂相邀,半弓着身子将高适一行人迎入了揽月楼。 这揽月楼本是杨钊的族妹虢国夫人的产业,自是布置的恢弘大气,清雅别致。这座酒楼设计为三层,一层为大堂,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数十张柳木方桌,可容纳上百人同时用餐。在此层用餐的多是些士绅巨贾,他们家财万贯自是不把这些花销放在心上。二楼则为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包房,包房虽然不大但胜在精致。环墙而挂的金石字画配上苏瑾轩古琴行定制的琴儿,让人神清气爽诗性顿增!这层的主顾多是京城五品上四品下的官老爷,闲暇时约上挚友来揽月楼二十四节包房用次餐足以让自己在同僚面前神奇好几天!至于那三层,则是奢华至极。整整一层楼被分划为以大唐三个都城长安,洛阳,晋阳命名的豪华包房,便是皇亲国戚也不一定能预定的上。但豪商巨贾也不是没有机会入得二,三层包房设宴延友。这些人虽不说一掷千金,但却是舍得甩大手笔的主,揽月楼虽然主要经营的是上层勋贵王公的生意,但也没必要跟大把的肉好过不去不是?只要在此楼花上万文购买一个木制腰牌便可成为揽月楼的会员,如果花费累计到五万文便可换一铜质腰牌,便可至二楼的二十四节气包间用膳,享受官老爷的待遇!如果花费累计到十万钱,便可在特定时日由掌柜的引领到三楼的三都阁宇过一把皇亲国戚的瘾!偌大的一层阁楼可是只分作了三间,不但可以搂着新罗婢女喝着高昌葡萄酒,眯着眼由着昆仑奴(注3)按摩。还可以闲听北里红阿姑的琴曲,共谱一段红粉佳话。 李括自是不知晓这些的,随陈掌柜一路走来他只觉这揽月楼果然名不虚传,大气之余又不失细腻精致,实在为王公勋贵的好去处。 陈掌柜早已将高适身旁的王校尉一行人,安排至一楼大堂靠窗的雅座处。此刻的他只想赶紧把高适领到长安轩复命,却见得李括脚步慢了下来,一时间急声道:“我说李公子,公主殿下还在等着呢。这酒楼您要是想看,筵席完后小老儿包您看个够,只是此刻还请速速随小老儿前去参见殿下。” 李括知晓陈掌柜心情,苦笑着拱了拱手便朝楼上走去。 轻回两转,淡折三巡,高适一行人便来至小楼三层。 经由陈掌柜引领,高适一行人来至一间题有长安轩匾额的包房前驻足。陈掌柜上前跟守卫两侧的侍卫交谈片刻,便见竹门轻启,一股龙涎的清香顺着风流从屋内飘来,直叫人心旷神怡,再无烦躁之感。 待进入阁宇之中,李括才真切的感受到这轩室占地之广,布局之奢华。 从竹门至玄台,清一色的波斯地毯平铺在偌大的轩室中,沿着主客尊卑的序列整齐的摆放着十数个上好楠木案几,环壁四侧多是六朝时的金石字画,都用金丝框表了起来,串上了流苏挂在墙间。轩室的一侧甚至还用帘帷充作屏风隔出一方小间,隐约可以窥见一方雕栏漆画大床,衾香弄影美不胜哉。 而此时十数个案几间仅仅有两方坐有主人。北面上首案几后坐着的是一个柳眉如月,朱唇如砂的青年女子。只见她身着一身鹅黄色宫装襦裙,头梳堕云髻,脸涂流红妆,正慵懒的半倚在案几上。虽是如此,但眉目中仍透出一股凌厉的高贵气质,想必是玉真公主无疑了。 而她身侧那方案几后则跪坐着一名年约不惑的儒士。只见他一张国字脸上,慈眉善目,厚唇阔鼻颇有佛气。一袭淡青苏纹提花绸深衣,配上素色紫衫半臂愈发衬得面冠如玉。从他不时与玉真公主的眉眼互动可以看出此人定深得玉真公主的青睐。 思至此处,却听得玉真公主轻启朱唇道:“想必这位便是哥舒翰大帅帐下的高适高达夫了吧,玉真久仰大名,今日筵席还望先生莫要拘礼,尽兴为妙。” 高适闻言上前朝玉真公主躬身轻施一礼道:“公主殿下言重了,方才是达夫莽撞了。承蒙公主不怪,高某人当自罚三杯以谢罪。” 说完竟从一侧的案几上自斟琼浆三杯,连饮而尽。 “哈哈,殿下我就说这个高达夫不是世俗之人,定不会拘泥那些陈规定矩。这下您放心了吧。” 那中年男子见高适如此爽朗也是豪气顿生,拍掌大笑道。 高适眉毛轻挑了挑,随即笑道:“这位便是辋川之主王摩诘吧,高某人久仰大名,今日得闻一见确实不枉此行。说来也巧,前几日张九(注4)还想拿自己的临的一帖《兰亭序》换你的《积雨辋川庄》这下我刚好帮他讨个人情!” 注1:瓷马愣:陕西方言,即不机灵,迟钝。 注2:玉真公主:玄宗同母胞妹,后出家至玉真观,甚的玄宗怜爱。 注3:昆仑奴:据记载昆仑奴个个体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贵族豪门都抢着买为仆人。 注4:张九,即草圣张旭。流云超喜欢他的字,故而让他出来打酱油。 第九章 城南(九) “好你个高达夫!” 没想到高适如此随性,王维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摇首道。“张九若是想要与我切磋画艺大可闲步到终南山下,毕竟王某人就是再穷也不会连一幅画都送不起。你这高达夫分明就是想从我这里打秋风,也罢也罢,只要你肯为殿下击剑而歌一曲,王某人便将《积雨辋川作》赠予你!” 听王维说的诙谐有趣,被说破心思的高适也不以为恼,笑道:“这有何难,只是我这击剑而歌毕竟不似琴瑟柔美,需一人吹箫而伴,便由我身边的世侄李括担任吧。” 玉真公主听二人说的兴起,侧首掩面笑道:“如此甚好,本宫早就听闻高书记击得一首好剑,配以这名俊公子伴箫,定然别有一番风味。” 话已至此,高适也不多言他,冲李括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一同助兴,便起身来至长安轩正中的空处。不一会便有侍卫将表演所用的舞剑和清箫送至。高适随手接过清箫转递给李括,自己则是抽出随身佩剑,轻击两声以试音色。待一切准备妥当,高适便朝玉真公主顿首轻点示意可以开始。 李括忽被高适拉来伴箫起初有些错愕,但他随即便平复了心境随意的吹起了一曲自己最擅长的《苏武牧羊》一时间清音绵绵,宫商交错,整个长安轩仿若幻化为青山幽谷,众人听得入神,不时击掌相合。新添的龙涎顺着横梁漫至阁顶,随着窗外送入的清风肆意的飘散舒展,将整座轩阁浸的如仙似幻。 李括却未注意到众人的表情,轻抿薄唇,气送丹田,仿佛自己真似置身山谷,与清风明月相伴。只听长音绵绵,幽然如关山之月,玄策似天朗之星。其中愁苦寂寥皆从一洞长箫而出,世间百态般若如此,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伴着一抹高挑的颤音,高达夫出剑,这一剑急如清风,快似闪电。剑锋由天至地,由里及表透出丝丝寒气。顺着这抹寒气,高达夫击剑而歌。铮铮铁骨触及一柄青霜,在这一刻似乎起了共鸣。悲如羌笛清怆,忧若连角逡凉。仿若塞上孤月清影下一个七旬老翁手执汉家旌旗,朝南远望帝都却只闻得孤鸿一声长鸣。 李括的箫声此时亦变得悲怆萧索,一时高音绕梁,环诉寰宇,颇为壮丽。似是商量好一般,箫剑相伴,时而沉郁清哀时而高亢奋进,听者只觉置身茫茫大漠,任由那逡默寒风呼啸着从脸侧划过,吹过祁连,吹至阳关,吹向那一世繁华的长安。其音靡靡,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丝绸古道上往来商队清逡的驼铃声,叮当轻响有如大圣之所的梵音由远及近触及戍边士卒的心扉,奏出一曲人世的颂歌。古城阳关的匾额泛着油羊灯的枯黄,伴着飘落的片片残叶,掺着乔巴山携裹来的点点尘沙,拼凑出一张大漠古塞长河图。 箫声愈发清肃,踩着符点,仿佛能看到驿站侧扬尘远遁的骏马,边城校场外随连角而起戈的戍卒,丝绸古道上伴日月而行止的商旅行人。 正值众人浸在这长卷古图中,却忽闻一声青锋长鸣,似银瓶乍破,如润玉碎节。画中之景戛然而止,那古塞,那长河,那长安皆是化为三尺丹青,任岁月涟漪,时华境迁,一切最终都归于静默。 “好!” 沉默片响后,王维率先拊掌打破了沉寂。“世人都道你高达夫击得一手好剑,起初我还以为有盛赞过誉之嫌,今日一观王某竟有一遇达夫误终身之感。三尺青锋,击剑而歌在你高达夫手中不过拈花一朵的自得,连我这旷居山野的隐士都不得不赞你有魏晋名士之风了。” 高适闻听此言,轻捋胡须道:“高某人不过图一自娱之乐罢了,当不了摩诘这般赞誉。不过能得辋川居士之大作,高某人亦不枉今日之行了。” 见二人说的有趣,玉真公主长袖掩面轻笑道:“高书记果然名不虚传,右丞输的不冤。不过本宫却觉得这位伴箫的小郎君功力好生了得,本宫竟被他吹到了情暖之处。不知这俊哥是谁家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之才。” 高适闻言微微拱手道:“回公主殿下的话,我的这位世侄可是适之的独子括儿,若细算起来,他还是您的本宗晚辈呢。” “哦?” 玉真公主侧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李括几眼,柔声道:“可是左相李适之的独子李括?左相与本宫算同辈,括儿这孩子叫本宫一声姑母倒也不为过。” 李括闻听此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大喜。他微撩下摆,冲玉真公主所在的上首行了一晚辈大礼,朗声道:“姑母在上,请受括儿一拜。” 玉真公主见这小郎君如此懂礼,甚感欣慰,微微摆手示意道:“括儿无需多礼。今日是私宴,无需尊君臣之礼,尽兴便好。” 李括虽极力压抑心中之喜,但少年心性,喜悦之情早已溢满脸颊。搭上了玉真公主的关系,德子多半就有了救。虽说他对德子的鲁莽多有不满,但毕竟是从小玩大的好兄弟,能让他早日脱离囹圄他心中也是多一份慰藉。 见席间一片荣乐和美之态,王维拊掌道:“不如我们便行酒作诗可好?接不上者罚酒三杯。” 玉真公主见大家兴致正盛,也有一展诗才之意。只见她罗袖一挥,轻咳一声道:“如此甚好,便从右丞起诗吧。” 王维轻捋胡须笑道:“今日春花软柳,佳人如玉。吾便随性赋诗一首。” 说完便起身朝窗侧走去。轻起窗枝,见屋外落英缤纷,诗性大起。顿首瞑目,王维拂红花沉思片刻而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注1)” 高适闻听此诗拊掌叫好道:“好一首红豆诗。红豆寄相思,双栖梧桐枝。只是这株红豆是在盼着谁人?摩诘用情之深,达夫佩服!” 玉真公主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犹疑,随即便被溢出的笑容所掩映:“看不出右丞还真是枚痴情种子。不过红豆虽美,终有老时。彼岸之花虽极尽浓艳,但终有凋时。待得相思成垢,却只能看得伊人泪浣春袖吧?何不与伊人执手诉情深,共度一生年华?” 说完便轻挥罗袖,起身亦步亦思。约过了盏茶工夫,玉真公主冲王维嫣然一笑道:“月下寒江红袖宴,青衫伴影踏芙园。蛾眉淡转红芍羡,半缕青丝绾子缘。入仕登科言晏晏,回眸却弃誓盟言。凭妆但为孰君饰,漠叹红尘笑世间。(注2)” 王维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摇首道:“红豆虽易老,但终曾繁盛。杏花烟雨,扶柳飞花,红豆终是生在江南的。若是硬将它迎至秦中,恐怕难免枯萎凋零。相思胜于相恋,美景良辰,吴侬细语,世上之事多有难料者,曾经拥有便已知足,维不敢希冀三生之诺。” 玉真公主听得此言,眼角竟是泛起了泪光,喃喃道:“相思胜于相恋,相思胜于相恋,有人只敢相思,可谁知那株红豆却愿与君一世相守呢。” 似是察觉到筵席上氛围的变化,高适连忙举杯道:“依高某人看来,公主殿下这首诗作的大雅。高某人也被殿下勾起了诗性,愿忝作一首小诗,以娱诸君。” 说完,便轻自起身踱步摇首,暗自思量。约莫过了盏茶的工夫,高适便抬首道:“马蹄绕塞破长河,月冷霜寒照战歌。角起动营惊浅寐,将军前阵已横戈”说完还摆了摆手道:“高某人随大帅久驻边关,不似右丞风雅,不若公主柔情,吟的尽是些连角吴钩,长河落日。殿下诸君莫怪”王维苦笑道:“达夫为国报效,戍边守国,好生令王某人钦佩。王某人常恨自己不能带吴钩替大唐开疆辟土,空生了一副好皮囊。达夫切莫再折羞我了,不然王某人真就只得藏到终南山中不敢与世人相见了。” 玉真公主也是生出了赞慕之情,笑道:“高书记不愧大才,文韬武略如斯至极,皇兄有你这样的臣子,实乃大唐之幸,社稷之福。” 高适冲玉真公主轻施一礼以表谢意,又冲城北方向拱了拱手道:“达夫身为大唐之子,理当为陛下分忧。达夫此生唯愿替大唐拓土开疆,将天可汗的威名传播至四海。” 注1:这首诗是我拿来应景的,勿怪。 注2:本诗流云所作,浅陋之处,行家莫怪。 第十章 城南(十) 一番陈情诉衷至此,众人皆是大笑。依着定下的规程,接下便是轮到李括作诗了。方前见到李括吹得一首好箫,玉真公主已是对这小郎君另眼相看。此番轮至他赋诗,更是充满兴致的想看看这小郎君才情如何。 见一干众人皆是望着自己,李括一时竟是双颊染了两朵绯红,忙起身道:“小可才疏学浅,如有浅薄之处还请各位前辈指正。” 只见他缓步而行,双拳紧握,轻唇时而紧闭时而轻启,一番紧张的摸样弄得在座众人皆大笑起来。 不想让众人看轻了自己,李括轻咳两声,紧咬了下嘴唇朗声道:“陌上浅酌桑麻笑,醉卧桃源红袖肴。醒熏轻拂浊酒痕,飘蓬疏狂图一笑!(注1)” 长安轩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如果说李括之前的奏箫之举只是出色的话,那他这首即兴而作的七绝则足以称得上惊艳了。毕竟众人眼前的这个小郎君只有二八年华,毕竟他只是一个生长在长安没有经过风霜磨砺的俊秀少年郎。 王维独自捋着胡须,似笑非笑的向高适投向了打趣的目光:“达夫啊,都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某总以为你我仍处风华正茂之时,今日闻括贤侄之佳作,才恍知你我皆已老朽,这文坛也该交由他们这辈年轻人了。” 高适满脸自得的挥了挥手道:“哎,你我这把年纪也该消停消停了,多给子侄们些锻炼的机会,毕竟人生弹指芳菲暮,若是等到了耄耋之年还不能看开放手,真是白白叫后人看足了笑话。” 玉真公主则是摇首道:“我大唐人才济济自不必说,年轻儿郎虽然中虽不乏才华横溢者,但亦须有前辈大儒指点,不然若是囿于叠词小曲,岂不是白白枉费了一身才华。皇兄广开科举便是希望野无遗才,年轻才俊都能入朝为大唐出一分力。若是没了你们这些大儒名士指点,少不了一些定力差点的郎君便会流连烟花康里之地,虽不失风雅但终归不是正途。” 李括连忙点首称道:“姑母教训的是,括儿定不会沉溺于旁支左道。从即日起,括儿定当发愤苦读争取早日登科及第,替陛下分忧,为大唐出力!” 这一行话说的情真意切,玉真公主听了深感欣慰,轻拍了拍李括的肩膀道:“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了。你的才华不在右丞当年之下,只要肯下工夫定会成长为我大唐栋梁之才,到时你阿爷在那边也会欣慰的。” 李括强抑制住双目中的泪水,朗声道:“姑母放心,括儿不会让阿爷失望,不会让姑母失望。括儿一定会重振门楣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玉真公主见李括小小年纪竟如此坚韧志高,甚是欢喜安慰道:“你也不要把自己压得太累了。那人即便跋扈也不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再者,有姑母给你撑腰,有哪个不识趣的敢主动招惹与你?多花些时间陪陪你阿娘,有些事你慢慢会明白的。” 李括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的看了看玉真公主,咬牙道:“姑母,括儿本不想麻烦姑母,但有件事恐怕非姑母出手不能平,还望姑母相助!” 玉真公主瞪了李括一眼,佯装微怒道:“我就知道你个小滑头一定有事求我。也罢,且说来听听。” 李括咧嘴笑了笑:“姑母莫怪,括儿的一好友前些时日不知何故竟被京兆尹大人亲自下令捉了去。括儿思前想后都觉得他不会做出有违法纪之事,但括儿人微言轻实在想不出合适之法解救。若有可能,还望姑母跟京兆尹大人说一声,点开这层误会。” 玉真公主轻点了点李括的眉头道:“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借势压人,还真是一个混迹官场的好胚子。也罢,既然刁难你好友的是王銲那厮,莫说他没罪便是有罪本宫也要替你挣回这份面子!”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一向和善温婉的玉真公主为何对王銲恨的咬牙切齿,竟是当众允下了替李括出头。 李括心中大喜,忙冲玉真公主深施一礼:“多谢姑母相助,他日若有需要括儿的地方,姑母尽管吩咐,括儿敢不效死力!” 玉真公主轻拍了拍李括还略显稚嫩的臂膀,将一块玉牌递予李括轻笑道:“你这孩子,先拿我的玉牌去京兆府大牢把你那朋友领出来。这些时日他少不了受了苦,代姑母好生慰问,我还不信王銲敢拂本宫的面子。快去吧,早去一刻他便能早些离开囹圄。” 李括接过玉牌收好点了点头,又冲众人深施一礼:“今日李括能与各位前辈一见,实乃李括之幸。他日经学诗赋上少不了要叨扰各位,还请各位莫要嫌李括才学鄙薄。” 高适轻拍了拍李括额头,笑骂道:“臭小子,有你这么个德才兼备的晚辈,我们这帮老骨头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厌烦于你。赶紧去吧,改日高伯父再和你畅饮一杯。” “哎。” 很少被除母亲外的长辈关爱,李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环施一礼后便小跑着转身离去。 出了揽月楼后,李括小跑着往城北而去。他不敢停下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还是一个家道中落被人鄙夷的穷小子,而一场筵席下来他便多了一个做掌书记的高叔叔和尊为公主的姑母。幸福降临的如此突然,让他有些惘然。嗯,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等自己中了进士,便能候补到一官半职。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准还能混的一个外放的实缺。等自己有了俸禄,便可以买一套大院子把娘亲接进去享清福。嗯,要请上四个,不,八个丫鬟好生伺候她老人家。若是自己考评优异,便能调回长安做个郎官。等到自己能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上话,就能替阿爷伸冤昭雪。自己要像阿爷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少年越想越兴奋,双足轻点,任由汗水顺着衣襟流落。 “括哥,等等我!” 张延基喘着粗气从李括身后跑来,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滴落,浸透了绣绸衣衫。 “延基!慢点,你看看我这一急怎么把你就给忘了。你慢些,看看你这一脸灰尘,毫无仪态。回府还不得被你阿爷家法伺候。” 看到好友,李括心中一暖。自始至终,张延基没有因为自己家道的中落看轻自己。二人之间几乎是无话不谈,完全可以算是知己。这种情感与德子,景甜是不同的。少年心中始终没有放弃仕途,与张延基的相处能让他更清晰的看见自己未来努力的方向。 “没事,我阿爷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才舍不得打我呢。倒是德子兄弟,被关在牢里那么久,我们还是早些救他出来!” 张延基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大大咧咧的笑道。 “嗯,那我们快些便是。” 说完便和张延基一道朝京兆府行去。 许是都在郊外踏青的缘故,街上行人并不算多。二人心中有事,便未作停留。紧赶慢赶终于在未时之前来到了京兆尹大门前。 轻步上前,李括冲朱漆大门前的守卫拱了拱手道:“两位大哥辛苦了,还请代为通传一声,小生有急事求见京兆尹大人。” 为首的一名满脸长着络腮胡的衙役闻言指着李括二人大笑道:“我说穷书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你也不看看你眼前的匾额,这里是京兆府,你以为是你家后院吗?京兆尹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有引荐文书吗,有名帖吗?趁老子心情好,赶紧滚,别在这杵着碍眼。” 李括双颊瞬时染得通红,嘴唇张了张又合了上,双拳紧握,一时竟是不知道该站在何处。 张延基见状赶忙跑到李括身前,冲那衙役行了一礼:“这位大哥莫怪,我大哥一时情急忘了规矩。这点碎银子大哥拿去给诸位兄弟买些酒菜。小弟一番心意,大哥千万给个面子。若是京兆尹大人问起,大哥便说工部侍郎之子张延基前来拜访京兆尹大人。” 说完从袖口掏出一锭碎银子,交予那衙役。 那衙役见了银子,脸上立时现了笑容。他轻咳一声道:“这怎么行,按理说我们府衙公差不该收取银两,不过既然张公子当我是大哥,我就当交你一个朋友。你且先在这等着,我代你通传一声。” 说完冲身旁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朝内堂跑去。 李括轻叹了口气,终是不甘的松下了拳头。不服不平又如何,这个世道便是强者为尊,若想自己说出的话有分量,唯一的办法便是变的更强! 约莫过了半盏香的工夫,那满脸络腮胡的衙役喘着气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冲二人深施一礼:“二位里面请,我家大人已经在内堂会客厅等候二位!” 注1:这首诗亦是流云所作,大家将就着看。 第十一章 朝歌(一) 李括二人皆被那衙役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实在不明白方前还态度倨傲的衙役为何忽然之间会对他们以礼相待。尽管心存疑惑,二人还是随着那衙役进了京兆府。 在那衙役的引领下,二人并未进入京兆府大堂而是从一偏门绕出。沿着一段穿手游廊而行,连穿两扇石拱月扇门便来到了京兆府的内宅。 后宅是一所三进三出的大宅,一捧月牙形的浅湖静静泻在宅院正中。从太湖贩运而来的湖石,由关中的能工巧匠堆砌成各式假山状,几虹清泉从假山上泻入湖中,泛起朵朵涟漪。沿湖筑着几坪轩阁,轩阁正中摆放着一张水曲案几,紧邻假山的方向斜倚放着一方古琴。未曾想京兆尹大人竟有如此雅兴,将自己的内宅布置的如江南各道府宅般清秀风雅,李括心中颇为惊讶。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思索便被那络腮胡的衙役引向了一条铺满青石板的小径,一行人踏着石板缓缓而行,穿过一丛幽竹芳林便来到了京兆尹大人内宅的会客厅“静吾堂”前。 那络腮胡的衙役向前和守卫低语交谈一番后,便冲李括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公子从此门入便可见得老爷,小的就先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李括整理了下衣衫,又紧了紧头上的黑色纀巾,确定不会有失礼仪后,这才迈着方步进入静吾堂。整座厅堂并不大却分外精致。厅堂的大门开为六扇,上好的紫檀面板上雕刻镂钻出一张张栩栩如生的春秋图景。就连门栓都镶上了鎏金瑞兽,其间威势丝毫不逊于皇亲国戚。厅堂正中摆放着一面绢布屏风,其上手绘有一幅王右军的兰亭序,看笔力便知其主是道中之人。绕过屏风,便见一身着墨青色套袍的中年男子斜倚着靠在一床软榻上。这男子生着一张国字脸,虽称不上剑眉星目,但眉宇间那一抹英气确是凌厉。一撮浓密黝黑的山羊胡生印在如冠玉般姣好的面颊上,足见其主人平时对仪态容颜的保养甚为看重。 这人便是大唐京兆尹王銲,人到中年的他渐渐感到青春在从他身上流逝。十年前他连夜整理案牍公文都不会觉得疲惫,而现如今只要在案几前伏上两个时辰他便会深感腰背酸痛,筋骨疲乏。但他不能倒下,关中王家的兴衰全系于他一身。虽然如今王家显赫一时,但他在京兆尹位子上这些年得罪了不少权贵。别看这些人现在不敢招惹王家,只要他今日辞了京兆尹的职位,明日便有人敢弹劾王家为祸长安百姓的罪行。哼,这些人最是两面三刀,便是大唐右相李林甫大人对他也多半是利用。作为右相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对这位大唐宰辅最是了解。若是自己落难,这位毫无度量的宰相大人恨不得一脚将自己踢开好撇清自己。这偌大的长安城便是一张棋盘,而这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一颗颗棋子,唯一掌握棋局的人便是大明宫中的那位。若想不被当做一枚弃子,便要让自己的实力变得更强,唯有这样才能让下棋之人有所顾忌。强者为尊,这是他王銲人生的信条。自从入仕为官,他便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发妻儿女,他都觉得他(她)们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极强的目的性。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他身边,这让膝下已儿女成群的王銲感受不到一丝天伦之乐。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事必躬亲,每一个跟他作对的人都会被他抓住把柄。朝堂的争斗已把他的双目磨砺的似苍鹰一般锐利,任何的一个破绽都会被他抓住,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李括,哼,这个名字这些天来一直叨扰着他。根据自己线人的情报,这个名为李括的少年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逼得自己儿子落荒而逃,随后又认了高适那个哥舒翰身边的红人为叔叔。随后更是阴差阳错的认了如今大唐玉真公主殿下为义姑母,如今拿着公主殿下的玉牌来要人,若不是自己在揽月楼布有眼线,直到如今还会被蒙在鼓里。好一招借势用力的计谋,此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谋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轻启双目,王銲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一身棉麻深衣,头系一方黑色璞巾,简单到极致的装束却掩饰不住他身上的英气。像,实在是太像当年的李适之了,这是命运在捉弄吗,如今是他的儿子来复仇了? 被王銲盯得有些发虚,李括连忙闪身上前深施一晚辈之礼:“小生李括见过京兆尹大人。” 王銲半支起身,冲李括摆了摆手道:“括贤侄莫要多礼,我常听昭儿谈起你,比起我那个不孝子,你可真算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了。” 说完端起一杯花茶轻抿一口,挥手示意李括自便。 虽然被王銲的气场压抑的很是难受,李括还是强自一笑:“伯父谬赞了,王公子气宇轩昂乃大唐栋梁之才,岂是括儿所能比。括儿今日前来拜访伯父其实是为了一件事。” “哎,不急。” 王銲挥了挥手道:“难道你无事求我就来不得这京兆府吗?你我当以叔侄相称,这里就是你的家,千万不要见外了。来人那,给我括贤侄上一杯清茶。” 自有伶俐的小厮奉上一杯新沏的花茶,李括无奈之下只好双手接过,象征性的轻抿了一口。 张延基早看不惯王銲如此借势压人,一把夺过李括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哎,王伯父。括儿哥他嘴笨,还是我来说吧。括哥的一个好友德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京兆府给抓了,我想是一场误会。这不,连玉真公主殿下都惊动了。她老人家特地赠了块玉牌给括儿哥,做了个保人,还希望您老人家做主把那小兄弟给放了。” 王銲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阴霾,随即便被暖人的笑容所替代:“哈哈,你这臭小子,还是这副急性子。看看你的言谈举止哪里有点工部侍郎公子的样子。” 轻自刮了刮茶末,王銲轻声道:“不错,这些日子京兆府是抓了不少人,他们大都与一件案子有瓜葛。括贤侄的好友如今也确在京兆府,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老夫我不得不谨慎行事。如今既然有玉真公主殿下作保,想必确是一场误会。我这就差人带二位贤侄去大牢领那位小兄弟出狱,咱们一家人千万别伤了和气。” 他刻意将玉真公主四字咬的颇重,似是在暗示着什么。 “多谢王伯父成全!” 没想到王銲会答应的如此爽快,李括心中大喜,冲其一揖及地以表谢意。 王銲一只手虚扶起李括,笑道:“你啊和适之当年一样守礼,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伯父。在长安城里,你伯父我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李括领了令牌,再次拜谢后便与张延基辞谢王銲,一齐出了京兆府的内宅。 出了京兆府,自有衙役引领二人前往大牢。有了王銲的令牌一切都变得简单,二人与典狱长简单交谈几句便顺利进入到天牢。京兆府的天牢关押的大都是些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自然不似一般县衙牢狱般阴暗潮湿。但即便如此,初次进入天牢,李括还是打了个冷战,牢内的温度明显低于室外,甬道两侧虽有照明的火把,但仍是昏暗不堪。李括二人紧紧跟随领路的狱吏,一路缓行绕过两处转角这才来到关押重犯的天字牢区。 那狱吏冲二人拱了拱手,伸手指了指斜右侧的一间单人牢房道:“德子兄弟就在那处号子中,这些日子弟兄们可都善待着呢,两位公子请便。” 李括拱手回礼:“有劳大哥了。” 天字牢区关押的大都是重犯,因此牢房都是单人的。一来防止囚犯串供越狱,二来这些囚犯家中背景都很深,狱卒大都可以从中捞取不少油水。 李括走至关押德子的牢房前,环视四周,只见一个散发垢面的囚犯蜷缩在墙角的草床上不住的发抖。 那囚徒见有人前来,拼命向后蜷缩,大声呼喊着:“别过来,我真的不知道,别打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德子!” 李括鼻头一酸,呼声道:“我是你括哥啊,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括哥带你回家。德子不怕,德子不怕。” “括哥?你真的是括哥?” 那囚徒闻言向前爬了几步,待看清楚来人确是李括无疑后竟是一拥向前双手紧抱住牢柱前的李括失声痛哭道:“括哥,我,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十二章 朝歌(二) 李括紧紧握住冯德恩的双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括哥带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说完招呼狱卒打开了牢门,与张延基一道半掺半扶的将冯德恩带出了京兆府天牢。 因有王銲的吩咐在先,三人这一道并未受到什么阻拦。顾及到冯德恩的感受,李括与张延基便行至车马行租了一架轻便马车给冯德恩代步。三人一齐径直向城南行去,不多久便来到了通济坊客隆茶馆前。 陈小六,杜景甜等人早已在茶馆前翘首以盼。看到李括一行人下了马车,杜景甜率先迎了上来:“小七哥,你总算回来了,大家都为你担心呢。德子也回来啦,你这回可把人急死了!” 冯德恩往李括身后缩了缩,喃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李括轻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和声道:“德子,没事的。景甜妹妹也是关心你,你不知道你入狱这些天大家都急坏了。这下好了,你平安回来我们便能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过日子了。” 张延基适时的站出来笑道:“大伙别都在这干杵着,德子这次平安归来一定要好好去去身上的晦气。靖鸿,亦昊你俩赶紧端个火盆出来。德子这次二回门一定要来个晦气全除!” “哎,我们这就去。” 二人这才轻拍了拍额头,转身跑进了茶馆。没过一会,二人便端了个火盆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 “哎,把这火盆放到大门正中。” 杜景甜双手叉腰左指右点:“我说陈小六,你就不能麻利点,没吃饱饭啊。” “噗。” 张延基忍不住笑出了声:“括儿哥,景田妹子还是这般姿态啊,确是有趣,确是有趣。” “她啊,就是这个疯癫样,估计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啊,就多担待着点吧。” 李括无奈的耸了耸肩,苦笑道。 “哪会呢,小弟怎么会嫌弃嫂夫人呢,只要大哥不说什么,我们只会给你们小两口祝福!” 张延基歪了歪头,不依不饶道。 闻听过来的杜景田径直走到张延基身前给了他一个搂脖,喝道:“你小子在背后说本姑娘什么坏话呢,是不是那个臭小七教你说的?” “哎,哎我的姑奶奶,你轻点。不是小七哥教的,真的,是我自己瞎说的。哎,别勒了,再勒死人了。” 杜景田一把推开张延基,害的他摔了一个趔趄。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先迎德子进屋再说,在这里站着算个什么事。” 张延基吃了苦头不敢再招惹这个小魔头,连忙拱手乞降。 “哼,这还差不多。” 杜景田自得的环抱双臂,笑道。 李括扶将着冯德恩,走到了火盆前。犹豫的看了看李括,冯德恩终是颤悠悠的迈着双腿,跨过了火盆。 “好!一跨去霉头!” “德子威武!” “德子纯爷们!” “跨火盆,从此好运来相伴!” “跨一跨,运气旺!” 少年们叫好声此起彼伏,不一而足,一时间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今日客隆茶馆自是歇业,往日人满为患的茶馆此时空无一人。十几张方桌擦得干干净净,一行木质菜牌环绕着挂在墙侧。杜老掌柜兀自站在柜台后,骂骂咧咧道:“什么人都往回领,也不怕沾了晦气!” “阿爷!您说什么呢,德子回来是喜事,您看看您老人家,简直为老不尊!” 杜景甜嘟着嘴替好友抱不平,惹得一众少年哈哈大笑。 “笑,就知道傻笑。我不跟你们瞎扯了。我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吗?哼!” 杜老掌柜整了整衣襟,拂袖呼啸着进了后院。 “我阿爷就是这个性子,德子你别介意。” 杜景甜连忙安慰着冯德恩,生怕他因此起了嫌隙。 “没,没事。杜老掌柜也是为你们好。” 冯德恩低声道,手又往身后缩了缩。 “景甜,你去帮德子烧壶热水,一会让他好好去去乏,再换身新衣服!” 李括不忍见好友这幅模样,笑着对杜景甜道。 “懒死你,哼!” 杜景甜轻自抱怨一声便向内堂走去。 众少年一番寒暄后,冯德恩便去后院沐浴了。李括仅留下了张延基和陈小六,其余的少年一番感谢后便让他们回家休息了。 待前街落得清静,李括引着三人围坐在一张靠墙的方桌上却都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压抑。 “括儿哥,我觉得德子这次出来性情有些大变。” 张延基似乎猜出了李括留下自己的缘由,试探着问道。 “嗯。” 闷声喝了一口粗茶,李括神色有些黯然:“德子以往是我们这些弟兄里性格最好的,经历这一番劫难后变得沉默寡言,畏畏缩缩。我真怕这件事对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影响,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小七哥,兴许德子哥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呢?慢慢会好的。” 陈小六见气氛如此压抑,安慰道。 “希望吧。” 李括轻叹一声,将茶杯轻放在方桌上。“只是这次京兆尹的态度有些诡异,我至今想不明白其中缘故。” “括儿哥是说王銲那个老匹夫?我也觉得他今日之举有些古怪。谁不知道王家父子平日在长安城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即便这次有玉真公主殿下出面,那老匹夫会有所顾忌。但若如此顺从的放了德子兄弟,确实有违他的作风。” 张延基思忖片刻,附和道。 “嗯,这次京兆府雷厉风行抓捕了许多世家公子。德子竟然也牵扯其中,可以看出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大秘密。等过些时日得敲打敲打这小子,真怕他一时犯傻惹下什么大祸。” 李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等冯德恩情绪稍稳定再从他口中探知一二。 “要我说,我们可以暗自查访,看看是什么事把德子吓成这样。” 杜景甜从后院走来,朗声道。 张延基捂住胸口,深喘了几口气:“我说姑奶奶,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这是存心吓死人啊。” 杜景甜斜瞪了张延基一眼:“胆小鬼,吓得就是你。” 绕着三少年转了一圈,杜景甜接道:“德子如今这个模样能不能回到从前都是两说,若是等他亲口说出前因后果不知要到何时。不如我们几个暗中查访,抽丝剥茧,一探究竟!” “哇,景甜姐,你竟然会用成语了。小六好佩服啊。” 陈小六张大了嘴巴,赞叹道。 杜景田单手捂头,恨道:“你景甜姐怎么就不能说成语了,你以为就死小七有学问啊。” “没,没。景甜姐,我是为你高兴。” 陈小六连忙摆手,一时间竟是说不全话。 “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不过我们得快些展开调查。看看德子这些天都接触了什么人,从源头入手,我就不信不能探得究竟。” 杜景甜大度的摆了摆手,笑道。 李括有些犹豫的看了看杜景甜,终是开了口:“阿甜,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我这些时日遇到些阿爷生前的故交,他们都希望我能出仕为官。我也想重拾学业,这样一来可以完成娘亲的愿望,二来也能有更好的机会替阿爷洗刷冤屈。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总在茶馆帮工了,杜老掌柜那里……” “小七哥,你别说了,我支持你。至于阿爷那里我去说,他最疼我了,一定不会拒绝的!” 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啊,我南某人也来凑凑热闹!” 伴着一声爽朗的笑声,南霁云阔步行到茶馆内,大大咧咧的坐在紧靠众少年的一张方桌侧。 “南大哥!” 李括和杜景甜齐声笑道。 “怎么,不欢迎我来啊?” 将随身佩刀放在桌上,南霁云难得的打趣道。 “没,没,怎么会呢。我们是太兴奋了,对了,南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李括忽见故人,自是欣喜非常。 “你个臭小子,你南大哥有那么笨吗?曲江坊离这里又不远,我顺着里坊打听一番,还能得不出你们的住所?说吧,有什么事那么麻烦,没准你南大哥还能帮上忙?” 杜景甜闻言抢过身位道:“那南大哥我们就不客气啦。是这样,本姑娘准备成立一个侦案小组,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侦案小组?” 南霁云饶有兴致的打量了杜景甜一眼,笑道:“嗯,我倒想看看你这个鬼精灵会折腾个什么新鲜玩意出来。好吧,就算我加入了。” 第十三章 朝歌(三) “太好了!” 杜景甜闻言兴奋的挥舞着拳头,笑道。 “只是此案可能会牵扯众多,或许还会得罪些权贵。南大哥你……” 李括微皱了皱眉,诚恳的提醒道。 南霁云挥了挥手,打断道:“你南大哥岂是那种惧事之人,不要再说了,再说便是看不起我。” 话已至此,众人皆不再言。相视一笑间,尽是对好友的信任。 “嗯,既然南大哥决定加入,我便将我的计划详细的阐述一遍,如有不妥之处还望指正。” 李括轻声道。“德子的案子处处透着蹊跷,既然不能亲自闻讯于他,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从他最亲近的人入手。” “括儿哥的意思是他那个在工部屯田司(注1)做主事的堂兄?” 张延基朝李括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 “正是,这次德子出事,按理说他该多方打点,设法营救。但他不但毫无营救之意,反而趁机吞并了属于德子的那份家业。依我之见,只有一种可能。” 李括轻抿了口清茶,接道。 “那黑心的堂兄认定德子兄弟此番必定惨死狱中,绝无生机。” 南霁云顺着李括的思路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陈小六为众人满了满茶盏,疑惑道:“只是他堂兄向来多疑,我们这般前去询问恐怕得不到什么结果。” “当然不能这般去。” 李括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招呼众人围将过来:“这样,我们就按此计行事。”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四月初春,落英纷飞。长安正是杏花飘香,美人如歌的时节。 东城永宁坊一间小跨院内,一个五短身材,身着墨色圆领棉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棵大槐树前兀自把玩着一块新淘来的玉佩。他便是工部屯田司主事冯德全,冯德恩的堂兄。这些日子来,他的心情颇为不错。自己的堂弟卷入了一起颇大的案子,据说竟与东宫的那位有牵连。陛下震怒,下旨令京兆尹王銲彻查此事,绝不姑息。一时间朝野震惊,人人自危。据自己京兆府的弟兄说,这次京兆尹大人是下了狠心,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德恩啊,不是哥哥我绝情,谁叫你没事跟东宫扯上关系呢。你以为抱上太子殿下的粗腿便能鱼跃东海,出人头地了?如今的东宫便是一口烧开了热水的大锅,靠近它的人无不被烧烫的体无完肤,便连那口锅的主人都只能贴贴补补聊以度日。自己这个堂弟虽然没出什么头彩,但名下尚有几亩薄田,此番自己一番运作,转身的工夫这些田产便划归到自己的名下。长安地狭而贵,这几亩薄田放在别处州县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却是可换得不少银两。自己这辈子从未下过大注,遇事皆会停一停,想一想。正因如此,他每赌必赢。他赌工部侍郎与原屯田司主事有嫌隙,因此暗中搜集主事“罪证”替侍郎大人铲除“奸佞”因而谋得了屯田司主事这一肥差。他赌朝廷不会每年按仓廪肃查稻谷供粮,因而他将粟米以旧易新,抽成剥丝,从中获得暴利。虽然除去孝敬上司的份子钱,落到他手中的不到一成。但他每赌必赢,这些年来照样赚了个盆满钵满。从不与皇亲国戚相交,从不在没把握的赌局上下注这是他冯德全的人生准则。 微闭着双眼,任由清风拂过面颊,冯德全只觉心情无比舒畅,渐渐入了梦乡与周公相伴。他只觉飘至了稻谷遍野的田园,清风飘过,金黄的麦穗波荡起伏若云海旖旎。独自仰面躺在麦田花海中,身侧自有美婢温了一壶小酒替自己斟满。正自神游间,却听得阵阵马蹄由远及近,愈来愈烈。伴着一声声低沉有力的鼓点,一队泛着银光的骑兵越过齐人高的麦穗,踏行至冯德全身侧。那为首军官模样的人忽然举起一把八丈马槊,劈头向自己砍来。 “啊!” 冯德全惊然梦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衣衫的后襟早已浸的透湿。大白天的怎么会做梦,真是见鬼!可那军官的面容怎么如此熟悉,竟是,竟是与德恩有几分相似。咚咚咚,咚咚咚。确是有马蹄声,难道我刚才不是在做梦? 冯德全越想越惊,忙起身几步跑到大门前。顺着门缝向外窥了几眼,确见得四人四骑立于门前。 为首的那一人生着一张国字脸,剑眉虎目英气十足。左手控着马缰,右手轻点前方。 “冯德全,赶紧给老子滚出来。侍郎大人再不出手,恐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冯德全起初还有些生疑,见得来者报上了侍郎大人的名号,才开了大门,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下官冯德全参见大人,不知侍郎大人有何吩咐,竟亲咐上差,下官不胜惶恐。” 那来人不是李括一行却是谁?经过一番合计,众人决定扮成官府中人,借工部侍郎心腹的名义来对冯德全“面授机宜”这为首之人正是南霁云,他久处官场,经过一番装扮颇有几分威势。只见他轻哼一声,大笑道:“我说冯主事,你就叫我们在屋外干站着吗?还是你看不起侍郎大人?” 冯德全心中暗惊,这来者竟如此难对付。看来此次不大出血一番难以过关。心中虽痛,他仍是挤出几分笑容道:“上差哪里话,各位屋中请。” 将四人依依延请入内堂坐定,冯德全才微微吁了口气。心中惊疑否定,他试探着问道:“下官一向对侍郎大人忠心耿耿。不知是何事处理不当,此番竟劳烦各位大人屈尊莅临寒舍。” 南霁云顿声放了茶盏,冷哼一声:“我说冯大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本官装糊涂呢?听说你侵占了你堂弟名下的田产,可有此事?” 冯德全心中暗骂,想不到堂堂一部侍郎竟然盯上了自家田产。咬了咬牙,笑道:“舍弟因案入狱,下官身为其长兄只是代为起打点暂管。等舍弟出狱,便会归还予他。” “哦?只是我听说你那堂弟已经毫发无损的出狱,凭着你对他做下的这些事,我真怕你到时不好解释。” 南霁云颇为玩味的看了冯德全一眼,提醒道。 “什么?他,他已经出狱了?” 冯德全闻言一惊,险些摔倒。 南霁云将扶起冯德全,疑声道:“冯主事似乎不是很开心啊,难道冯主事希望你堂弟横死狱中?” “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太兴奋了,太兴奋了。” 冯德全轻抹掉额角渗出的冷汗,忙答道。 “我才没工夫关心你们兄弟关系,此番前来,某是替侍郎大人指点你一番,免得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南霁云鄙夷的瞥了冯德全一眼,粗暴的打断了其的辩解。 “下官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冯德全被南霁云的强势压得喘不过气,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你知道你堂弟此番为何能平安脱身吗?那是因为宫里的那位使了力。” 南霁云冲城东北方向拱了拱手,低声道。 “太子殿下!” 冯德全失声道:“他老人家都自身难保了,怎么会去营救舍弟!” “你都知道些什么,快快说来!” 南霁云听其说到正题,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我,这,这……” 冯德全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了,犹豫的喃喃自语。 见自己有些失态,南霁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不想说也不要紧。侍郎大人看在你对他忠心耿耿一场的份上才叫我来救你,若是你无意求生,我何必费力不讨好?” “别,您看您,我怎么会厌烦于您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怕,我怕……” 冯德全抬首瞥了眼南霁云身后的李括三人,疑声道。 “哈哈,你仔细看看我是谁?若是连我听不得这番话,怕阿爷也不敢派其他人来啦。” 张延基挤过半个身位,大声笑道。 “是,是大公子!” 待看清眼前之人,冯德全大喜:“下官真是有眼无珠,竟没认出大公子。好,既然侍郎大人这么看得起下官,下官这次就把命交给他老人家了!” 狠了狠心,冯德全叹道:“事情还得从月前说起。我舍弟德恩一向待人和善,与世无争。只是三月初五那日在东市芙蓉楼做工时,遇到了件麻烦事。” 微顿了顿,冯德全接道:“那日舍弟照例往芙蓉楼三层的包房内送菜,没想到在替一间包房上菜时竟是惹恼了一伙突厥人。那伙突厥人穷凶极恶,扬言要将舍弟挑筋断骨。正值此时,隔壁包房一富家公子挺身而出,指挥身边仆从将突厥人制服。舍弟对那富家公子千恩万谢,发誓自此追随那公子。事后舍弟才知晓那富家公子竟是太子殿下,大喜之际,他自是与东宫总管鱼朝恩有了联络。据说太子殿下念着他性子醇厚,竟是将一块自己随身的东宫令牌赐予舍弟。” 抬手满饮一杯清茶,冯德恩叹道:“当时我还劝他不要与太子殿下有交集,谁知他丝毫听不进去。之后他好似替太子殿下办了件事,再后来便被京兆尹大人抓了去!” 注1:工部屯田司:史载屯田司掌天下田垦。 第十四章 朝歌(四) “然后你就霸占了你堂弟的田产?然后你便弃他的安危于不顾?” 陈小六再也忍不住,一把上前抓住冯德全的衣领,喝问道。 “这位上差,你,你别激动。” 冯德全被吓得起了一个冷战,连声哀求。 李括用手肘轻点了点陈小六的后心,示意他莫要露了破绽。 陈小六闷哼一声,奋力一甩,冯德全便仰面跌至青石板的地面上,哀嚎不止。 南霁云最看不得这等软骨头,不耐的挥了挥手:“好了,既然你清晓此事牵扯之人,最好管好你的嘴巴。不然,到时出了事侍郎大人可不会保你。” 冯德全此时早已被吓破了胆,连声应是。 南霁云见问不出更多的线索,便与李括等少年转身跃马,策马扬尘而去。 虽然之前通过孙叔之口早已知道此案与当今太子有关,但此事从冯德全口中得到证实确是让李括心中为之一沉。京兆尹,右相,太子,陛下。这些串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李括实在不明白一向老实本分的德子怎么会卷入到朝堂斗争的漩涡中。神仙打架,往往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臭鱼烂虾。阿爷被奸人构陷便是最好的例证,自打他记事起,阿爷便会带着他去乐游原登高赏秋,去曲江踏青寻春。期间每每会跟他讲起朝政积弊,从阿爷的口吻中他或多或少能听出些许无奈。以阿爷贵为大唐左相的尊崇地位,在风云诡谲的朝政争斗中也不过如草芥般被遗弃,更不必说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了。幼年时家道中落的经历在他心中投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每每想起便觉隐隐作痛。自此之后他本能的想远离朝政纷争,远离权势争夺。他以为这样便可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但他渐渐发现,升斗小民有升斗小民的无奈,神仙们至少还有下注站队的机会,而自己这些臭鱼烂虾只会被充作一枚枚棋子,当其利用价值失去后,便会被随意抛弃。 少年此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不清楚选择的道路上等待他的是什么。 “括儿哥。” 张延基将马赶了半个身位,凑至李括身前朗声道:“还在为德子兄弟的事烦心吗?这事确实有些复杂,不过此番查探我们至少知晓案子的起由。至于具体细节,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一定能弄清楚的!” “嗯。” 李括心中一暖,是啊,即便前路再艰难,有这么多过命的好兄弟陪伴自己又害怕什么呢?生活本就是一场战斗,不战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既然已经行在路上,便没有理由轻言放弃。 向张延基投去温和的一笑,李括轻声道:“延基,谢谢你。世上之事多有可畏可惧者,我只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们这些好兄弟都能一直站在一起。” 有些事,无需多言,一个眼神足矣。 众人骑马回至客隆茶馆已是酉时,日色渐暮,斜阳落影。 杜景甜等了半天早已焦急万分,见众人归来忙迎了上去。 “死小七,怎么去了这么久,把人家等的急死了!” “我不是想多了解些情况吗,一下就忘了时辰。” 李括最怕的就是杜景甜,这姑奶奶任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哈哈,括兄弟也是为了早日查清案子,我说景甜姑娘就不要再挤兑他了。” 南霁云适时地挺身而出打起了圆场,生怕李括被这姑奶奶占了便宜。 “哼,不理你们了。对了,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杜景甜嘟了嘟嘴,问道。 “事关重大,屋里说。” 说完,李括率先进了茶馆。 待众人坐定,南霁云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今天装扮为工部侍郎的特使前去冯德全家,一番威逼下,总算诈出一件惊天秘密。” 环视左右再无旁人,南霁云压低了声音:“此事与当今太子殿下有关。德子兄弟应该是替太子殿下做了什么事,被京兆尹拿住不放,欲借此事将火势引到东宫去。” 杜景甜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啊,竟然能牵扯到这些大人物。若不早日查出其中原委,我怕德子一生都得活在此事的阴影之中。” 南霁云右手中指轻扣了扣案几,叹道:“至于具体是何事我们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但这件事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大秘密,不然王銲那厮也不会抓住此事不放。” “哎,弄了半天就是还不知道喽。依我看啊,就是李林甫那死老头和太子殿下争权斗法。太子殿下欲求外援被死老头抓住了把柄。德子估计便是一个替殿下接头的跑腿工,却被王銲那老匹夫当个宝似的威逼利用。” “阿甜言之有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恐怕到时还得从德子口中一探究竟,毕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事情的经过。” 李括轻点了点头,轻声道。 “先不说这个啦,小七哥,你们离开后一个姓高的官老爷来到店里找你。见你不在,他便留写了一封信,你快来看看。” 杜景甜轻拍了下额头,高声道。 李括随手拿起桌上的信纸,默声读了起来。 良久,李括轻放下信纸,长叹一声:“高伯父和王右丞联名推荐我入国子监求学,以便参加来年的春闱。” “括儿哥,这是好事啊。你现在已经有了贡生的头衔,完全可以参加明年的春闱。若是在国子监求学半载,定会对你大有裨益。” 张延基闻言兴奋的挥舞着拳头,为好友由衷的高兴。 “嗯,只是这些年我为了生计四处奔走,学业早已搁下了。我只怕……” 李括轻揉了揉额头,沉声道。 “怕什么,括儿哥,你的才学在弟兄几个中是最出色的,若不是你阿爷被奸人陷害,你要为生计分神,说不准你已进士及第了。况且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成就一番大事业!” 张延基见李括竟有一丝自卑,高声为他打气。 “嗯,此事我还得和娘亲商量,毕竟在国子监求学要花去不少银两。虽然贡生可以享受全宿全食,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补贴,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样样都需要添置,娘亲现在身体又不好,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李括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进进出出一番计算下来银钱确是捉襟见肘。 南霁云轻拍了拍李括还稍显稚嫩的肩膀,和声道:“括贤弟,你们书生科举那套为兄是个粗人不懂。只是为兄也觉得延基小兄弟说的在理,男儿生立于世或执三尺青锋戍国守边或以圣人之道济世安民。若每日绕陷在生活琐事中,岂不枉费双亲生养之恩?况且令尊被奸人所害,你若不出仕为官如何替令尊洗刷冤屈?听南大哥一句话,尽管放心去那个什么劳什子国子监求学。令堂的生活自有你大哥我和一帮兄弟照拂,你无须担心。” “谢谢大家。” 李括冲众人一一点头致意:“李括不会让大家失望的,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替阿爷洗刷冤屈!” “哈哈,这才像我的好兄弟!” 南霁云给了李括胸口一拳,大笑道。 众人一番嬉戏打闹后便在客隆茶馆内用了晚饭,待得月挂苍穹,星系天幕,众人皆觉困乏难挡,一时纷纷相辞归家。 待得众少年离开,杜景田便蹑手蹑脚的回了内堂。 轻关上房门,点起一盏油羊灯,小娘便轻坐到了绣床边。 借着昏暗的烛光,轻拿起一支剪子,依着早先比对记下的尺寸,杜景甜默声为李括裁起了衣裳。 不知为何,小娘总觉得心中有些失落。小七哥过几日就要离开茶馆去国子监求学,我再也不能整日腻在他身旁让他给我编草蚱蜢了……微微用力裁下了袖口,小娘轻叹一声。杜景甜啊杜景甜,小七哥是去求学长本事的,是好事。你怎么能那么自私的拖累他,分他的心呢……可,可确实是见不到他了啊,那个死小七肯定半年都不会来一次!哎呀,真是烦死了!手下微一用力,小娘竟是在胸口的位置扯出一道碗口宽的口子。 糟了,这可怎么办!这是给小七哥做的第一件衣服,竟然弄成这样,那个死小七又该笑我手笨了! 正自懊恼间,忽觉一阵杜鹃花香飘入屋内。被这沁人的清香润的神清气爽,杜景甜忽然计上心来。 轻抄起一支顶针,拨开一卷细红线,比着绣被上花纹的模样杜景甜在胸口处的口子上一针一线的绣起了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明月高悬,清风和煦。从屋外望去,透着一层清薄的浆纸,却见一个妙龄小娘径自赶制着一套深衣。烛影跃动间,清幽恬丽,满是柔情无限。 第十五章 朝歌(五) 翌日清晨,长安的日空由灰易白,由白转黄,须臾的功夫便又泛出了一抹耀眼的金色,老天爷轻挥了挥手,便将暖人的光辉洒遍长安城千万街户里坊。衙吏早已敲起了震耳的街鼓,声声鼓响从承天门传将出来,从城北至城南,泽及四阙,唤醒了千万人家。坊门尚未开启,青砖黑瓦间却早已升起了缕缕炊烟。长安县打更人揉着微陷的黑眼圈,歪着足步朝着县衙行去交班,路上遇到几匹纵马扬尘而来的公子哥,忙闪身避至路旁的排水沟,便是如此,还是溅污了一身自家婆娘新裁的粗布衣裳。指着肇事者远遁的身影咒骂了几句,打更人便意兴阑珊的提着下摆朝前路挪将而去。气愤又能如何,这便是生活。一日连着一日,一天赶着一天,晓声隆隆,转日催月。时光便如同石磨一般慢慢撵着,转着。虽不轰轰烈烈,但质朴平和中总还蕴着那一抹对生活的期盼。 安德坊临湖二十三巷一间小跨院内,李括坐在灶房锅台前兀自拨弄着柴火。少年昨日彻夜未眠,卧将在床榻上,只一闭眼便会闪现这十几年来与娘亲相依为伴的场景。自小便要撑起整个家,李括自是心思坚韧。但便是如此,少年一想到要与娘亲分别心头仍是落得空空的。只是阿爷的冤仇不能不报,自己终归是要走科举这条路的,自己决不能让阿爷失望,不能! 少年握紧了拳头,狠击了几下糯米黄土砌成的灶台,长吁了一口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轻掀开了锅盖,小心翼翼的从墨黑色的铁锅中舀出了两勺粟米粥,轻放到一口青花大碗中。微吹了口气,从屉里拣出两个野菜勃勃用碟子盛好,与粟米粥一齐放到托盘中,少年便轻踮着脚步朝母亲所居的内室走去。 李括边走边想,入了国子监每月便有一两银子的补贴。国子监自是包食宿的,自己不需花什么钱,便可将银两托人带给母亲。一想到此,李括兴奋异常,脚步也愈发轻快。 悄声推开已褪了清漆的门扇,李括蹑手蹑脚的进了内室。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在靠窗的小几上,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李卢氏柔和的声音:“括儿,这便是要走了啊。” 朝李括轻挥了挥手,示意儿子过来,李卢氏轻声道:“括儿,今日你便要去国子监求学了,娘真为你感到高兴。你阿爷去的早,娘又没本事,没给你留下什么家业。这盒是你阿爷生时常用的文房笔砚,你带在身上兴许有用。” “娘,孩儿不肖不能于娘亲膝下尽孝,孩儿,孩儿……” 李括眼眶染得通红,轻迈两步,生生跪倒在李卢氏身前。 “括儿,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 见自家儿子竟是跪倒在地,李卢氏慌了神,忙起身扶起了儿子。轻拂过儿子的鬓角,李卢氏柔声道:“括儿,你是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要因为娘心中有了羁绊。若是为了照顾娘亲荒了学业,你叫娘亲到了地下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爷?” 爱怜的拂过儿子的面颊,李卢氏不得不感叹,儿子这副面容简直与他阿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深邃的眼瞳,高挺的鼻梁,匀称的脸庞。看着眼前的儿子,李卢氏仿佛看到自家夫君年轻时的模样。“括儿,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尽管去一心求学,娘亲这里还有小六他们照拂,你不必多心。” 李括默默点了点头,又冲娘亲深施一礼:“娘亲,括儿今日便去国子监点卯了,您多保重!” 少年不舍的转身,将文房笔砚装进早已收拾妥当的包裹,沉声离去。 李卢氏半倚在早已泛色的门框前,望着儿子远逝的背影,嘴角升起了一抹微笑。 长安务本坊国子监(注1)前,已是人潮涌动。各州县保举的乡贡生已齐聚京师,等候国子监祭酒大人主持入学典礼。李括背着一个宝蓝色粗布褡裢,随着各地而来的贡生向前缓步而行。 “括儿哥!” 张延基看到远处的李括,兴奋的大喊一声,不顾身后小厮的追喊,在人流中穿梭将挤,不一会便来到好友身旁。 “延基,怎么是你。” 忽在此地见到好友,李括不免有些诧异。 “呵呵,那个……” 张延基闻听此言双颊却是染了两朵红云,双手绞在一起,支支吾吾再不言语。 “哼,我家公子已被老爷保举,可免试入学国子监。” 那小厮打扮的少年挤过半个身位,挺了挺胸脯,傲声道。 张延基瞪了那小厮一眼,厉声道:“张福,多什么嘴。本少爷没教过你谨言低调吗?” 张福半耷拉个脑袋,嘟着嘴喃声道:“不是他问的吗,还不让人说了。” “你说什么?” 张延基抢前一步,逼问道。 拉了拉好友的胳膊,李括笑道:“算了吧,他也是为你好。不过有你做伴,我在国子监求学也不会太寂寞了。” 二人正欲畅谈,却闻前面有人喊道:“祭酒大人出来了,祭酒大人来训话啦!” 被身后之人推搡着,二人无可奈何的随着人流向前涌去。 刚待二人站定,大唐国子监祭酒苏炳文已立于台前,挥手向众贡生示意。 待众人安静下来,苏炳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吾闻余等皆乃各州县保举之英才,今入国子监求学,当克己守礼,发愤苦读。望余等谨遵圣人教化,胸存大志,早日学成为朝廷,为大唐效力。” “祭酒大人威武!” “大唐威武!” “我等定当发愤苦读!” 台下瞬时变得群情激昂,一些激动的贡生用力挥舞着拳头,喝声道。 苏炳文向下压了压手掌,示意学子们安静。 “今日汝等初至太学,暂由国子博士引领至宿所歇息。明日卯时于文华殿点卯,由国子博士分配科目。期间三次未到者将逐出国子监,望汝等珍重。期间学艺优异者,某将上奏圣上,为汝等作保举荐。有朝一日,大唐定以汝等为荣!” “大唐威武!” “陛下万岁!” 祭酒大人这一番话说得人热血沸腾,就连一向对科举不怎么上心的张延基也兴奋的挥舞起了拳头,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央求阿爷来国子监求学只是为了陪伴好友。 “少爷,少爷。别喊了,祭酒大人已经走了!” 张福见自家少爷仍沉浸在激越的氛围中,小声提醒着。 “哦,那我们也进馆吧。” 张延基挥了挥袍袖,率先迈步走入国子监鸿文馆。 京畿国子监乃大唐最高学府,每年接收来自大唐各州县的优秀贡生,新罗,扶桑等过的留学生进学。国子监由大唐学识最为渊博的鸿士巨儒担任教习博士,向国子监的学子提供最优质的教习资源。 开元初年大唐天子李三郎下令命工部修葺扩建国子监,并亲笔题写匾额。 时至今日,国子监已是一座占地近半坊的宏大建筑群。整座国子监分为四馆。崇文馆为中心场馆,为日常国子博士教习大唐学生之所。西面的崇仁馆为教习新罗,扶桑等留学生的场地。东首的安仁馆是专供皇室勋贵子弟学习之所。后跨院的延嘉馆专供各地学子歇息宿留。 李括与张延基由着教习引领来到后跨院。延嘉馆依据各学子身份不同又分为四等,列为承恩,光天,百福,归真四轩。由于有朝廷五品以上文官保举,二人得以入住第二等的光天轩。 行过两段穿手游廊,穿过一座小花园,二人便来到了他俩在国子监的居所--临静阁。 张延基首次离家,见到屋内众多新鲜事物兴奋的指指点点。直气的教习厉声喝止,多次警告他注意言行仪态。 李括多次替张延基向教习先生赔礼保证才让他脱身。望着教习拂袖远去的背影,李括轻叹一声:“哎,让我怎么说你,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以后切不可乱来,违了圣人教诲。” 张延基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也是太兴奋了,括儿哥咱俩能分到一间跨院真是命中注定啊。” “你啊!” 轻拍了下好友的前额,李括无奈的苦笑一声。 注1: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国子监位于务本坊,祭酒为国子监最高长官,相当于今日中央大学校长。 第十六章 朝歌(六) 一夜无话。 第二日寅时(注1)一刻,李括便已起身。一番梳洗更衣,已是三刻时分。见张延基还在梦中神游,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缓步走至好友床榻前,轻敲了敲他的床头,和声道:“我的延基大少爷,马上就卯时了,您还在睡。祭酒大人昨日所说之事你不会都忘了吧?” “什,什么!” 左臂一挥击在李括身上,张延基挺身而起。“什么时分了,括儿哥,我怎么这般困啊。” 大口打着哈气,张延基摇摇摆摆的朝外屋走去。 “要我说,是你平时在侍郎府散漫惯了,突然一绷紧,适应不过来!” 李括耸了耸肩,不依不饶道。 匆匆梳洗一番,张延基总算清醒了心神。朝夹堂走去,待看见外厅躺椅上正流着口水的张福,张延基气不打一处来。横起一脚踢向张福,厉声道:“我说本少爷睡过了你个书童怎么也给没事人似的,赶紧给我滚起来!” “哎呦!” 疼的从睡梦中惊醒,张福正欲大骂,待见得眼前之人,立时变如霜打的茄子。“少爷,我也不是忘记了吗。你,你要踢也轻点啊。” “哎,我说到底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啊?当初是谁抢着出府给我做书童的?怎么如今却当起了大少爷,难不成要我这个大少爷每日替你叫醒?” 张福委屈的嘟了嘟嘴,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少爷,你就别挤兑我了,阿福知道错了还不成吗,你千万别赶我回去。” “真是一个小祖宗,还不赶紧服侍我更衣,难不成还让本少爷自己换啊。” 张延基无可奈何的跺了跺脚,恨声道。 “哎,哎。” 张福忙将袍衫递了过去,又搬来一面铜镜服侍着张延基更替束结好衣冠,顺着衣缘熏了张延基惯用的麝香,这才算整理妥当。 二人匆匆迈步朝文华殿的方向奔去,待步入大殿,才发现众学子都已列队而立,等待国子博士清点。 “肃静,某今日将清点汝等名姓,依汝等才学分为甲,乙,丙三级分而授学。” 国子博士清了清嗓子道:“陈润之,萧子乔,裴行辰列入甲等……郑畏,徐叔才,李括,张延基列入乙等……武宜,钱智列入丙等。凡总三百二十一人,可有疏漏?” 见堂下并无异议,国子博士拍了拍手道:“求学非一日之功矣,汝等应互持互助,锲而不舍,学术方可有成。” 众学子齐声应道:“谢博士指点。” 国子博士挥了挥手,示意各教习带领所属学子前往学堂授课。众人在教习的带领下,鱼贯而出朝各自学堂行去。 “我说括儿哥,我怎么会被分到乙组。我的才学你也知道,莫不是我阿爷从中用力?” 张延基听得分组结果便一直缠着李括问讯,愁得李括哭笑不得,却也不好过于打击好友的学习积极性。 “兴许是另有评判标准吧,反正你好好学就是了。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被张延基逼得退无可退,李括只好寻了句温吞话搪塞过去。 “哦。” 冲李括吐了吐舌头,张延基便识趣的不再言语。 李括,张延基所属乙等的贡生被分到了崇文馆的仁辰堂。二人依着教习的指示,与其余七十名学子一道去履缓行,迈入仁辰堂的大门。 这座纯粹魏晋之风的厅堂甚为轩畅,可同时供数百人延学听讲。上好的龙涎香顺着横梁蔓延流展,浸入厅堂每一处角落。众人依着教习的吩咐在各自的位置前坐定,便被厅堂古朴肃穆的氛围所感染,一时确是寂静无声。 教习见众人皆已入境,便阔步至堂台前,朗声道:“吾姓孙名建安,字子固,汝等可谓吾孙教习。即日起,吾当教习汝等经史。另有陈,崔教习分授汝等礼乐,书术。每隔旬日,另有左金吾卫郎将教授汝等骑射,汝等当潜心修学,不可被外物琐事所饶,尔等可明白?” “谨遵博士教诲。” 众学子齐声道。 孙建安轻点了点头道:“汝等皆乃各州县才俊之士,一心从科举而报社稷。然何谓之学,何谓之道?有寒窗苦读数十载者仍不能通晓其理。吾今日但以《大学》开篇,教授汝等治学之道。” 张延基撇了撇嘴,嘟囔道:“搞什么劳什子官文啊,弄得玄奥难懂,很显他有才啊。” 李括用手肘轻点了点张延基,却是仍是目不转睛的聆听教习博士的讲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孙建安轻捋胡须,和声道。“何谓大学,圣人凭一言以谓余。” 轻踏几步,随口接道:“人之一世,贵在修身养性。吾辈常叹学而无涯,何哉,不明德行耳。夫为君为官者,莫不因民忧而忧,因民乐而乐。俯仰之间,越案牍之束,脱经史之缚,于至善而行止,可谓大成矣。” 张延基无奈的拖着腮帮,径自神游去了。 “故吾等求学之人,应以修习德行为先系,既而致辅君王,济世安民。” 孙建安摇着脑袋,侃侃而谈。 约是挨到了巳时(注2)孙建安才停了话头。深向众学子施一平礼,孙建安束言道:“望汝等谨记吾之所言,莫忘求学之本。” 众学子向孙建安满施一晚辈礼,以表敬意。 刚一从厅堂走出,张延基便大声抱怨了起来:“我说括儿哥,这两个时辰可把我憋死了。不能出声,不能小解,还得跪坐着听那老家伙用什么劳什子官话讲《大学》我真要疯掉了。” 见好友如此口无遮拦,李括忙将其拉至一边,低声道:“小点声,你说这些话不想活了?妄议师长是要开除学籍的,你不想陪我求学了?” 耸了耸肩,张延基无奈道:“我这也不是心烦吗。那个什么劳什子官话我一点都听不懂,白白在那坐上两个时辰换谁也受不了啊。” 轻点了下好友眉头,李括叹声道:“你啊!不会可以学,难不成你堂堂工部侍郎之子一辈子连邸报都看不懂?总之,以后再也不能背后妄议师长了。” 不想惹李括生气,张延基摆了摆手:“以后不说了便是,行了吧。” 下了学,正午时分便是学子自由支配的时段。从午时至未时,足足两个时辰的空闲对这些大都来自别处州县的学子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家底殷实的贡生多会三三两两相约,一道去东市酒楼煮酒论诗,不但能体会到京畿风物,还能联络彼此感情,一举多得。家境一般的学子也会到务本坊内的小酒馆点上一盘酱羊肉改善改善伙食。只有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才会留在国子监内,去饭堂食用免费的堂食。 李括自在其列。张延基劝其不得,只得留下陪好友共进午餐。 在张福的卖力呼喝下,三人总算寻得一处较为干净的方桌。按人领取了属于自己的份额,三个少年便围坐在一起大口吃将开来。 一盘酱黄瓜,一叠炸花生,一份青菜汤,再配上一碗白米饭。这便是贡生午日的伙食,张延基在府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苦。黄瓜刚一入口,便觉苦涩难耐,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失态吐出来。 李括却是一番大快朵颐,没多久便将两菜一汤喋了个精光。 见自家少爷不肯用食,张福可着了急:“少爷,您别不吃饭啊。要是这饭菜难吃,阿福去对面老陈记酒楼给您买点酒菜去。要是您饿瘦了,老爷还不打断我的腿。” 恨锤了下桌面,张延基厉声道:“括儿哥能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你少爷我有那么娇贵吗,赶紧吃你的饭去,别说这些话闹心。” 张福好心相劝却落不得好,无趣之际便闷头扒饭绝口不提订买酒菜之事。 正当饭桌氛围陷入一片沉寂之时,却听得邻桌之人话匣大开。一身着墨青色套衫的俊秀公子和声道:“哎,子恪兄你是不知,此番京兆尹大人抓了那么多人,一番刑讯下来,竟是只有两人活着出去。” 那被唤为子恪的俏公子闻言惊道:“何事严苛至此,文若你可不要乱讲。” 先前那人显然不满好友的态度,轻呵一声道:“我阿爷可是御史中丞,哪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再者,此事事关重大,我岂会乱说?” 微顿了顿,那人示意好友围将过来,见四周无人注视便压低声音道:“听说此事和太子殿下与王忠嗣大将军有关!” 注1:寅时:平旦,又称黎明、早晨、日旦等:时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北京时间03时至05时)注2:巳时:隅中,又名日禺等:临近中午的时候称为隅中。(北京时间09时至11时) 第十七章 朝歌(七) “听说此事与太子殿下和王忠嗣大将军有关!” 邻桌似蚊蝇之声的对话在李括听来却如同惊雷霹雳,强自咽下一口菜汤,少年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惊诧。 太子殿下,王忠嗣。一个是大唐储君,一个曾是手握重兵的三镇节度使。仅凭二人的身份,无需李林甫构陷什么,只二人稍一擦碰,皇帝陛下便会心中生疑。原以为之前京兆府大兴牢狱只是为了打压太子殿下,手中并无什么实证。没想到王忠嗣老将军也被牵扯进去,如今这摊池水被搅得愈来愈浑,浑的李括无法看清亦不敢看清。 邻桌之人却似并未注意到李括的失态径自说着:“盛传太子殿下不满右相打压,联系王忠嗣老将军准备清君侧呢!陛下听闻此事盛怒,下令拿王忠嗣老将军入狱,责令太子殿下不得出东宫一步,抄《孝经》百遍以示惩戒!” 那子恪公子闻听此言忙闪身上前捂住好友的嘴巴,低声道:“小声点,如此宫闱秘事你都敢大肆宣扬,不要命了?” 文若公子撇了撇嘴,一把推开好友之手,笑道:“此事在长安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又不是第一个说的,我怕什么。” 子恪公子摇了摇头道:“我等来国子监求学是为了备考来年的春闱,岂可忘本逐末。文若兄,我们还是应潜心修学,来日好报效朝廷。” 李括听得这一番言论心神大乱,哪还有心思进食,待张延基随意扒了几口便一齐闪身回临静阁歇息了。 回到厅阁,叫张福关紧门窗,李括忙唤张延基至身侧道:“延基,我总觉此事不妥。德子牵扯到太子殿下和王忠嗣老将军的事中,非同小可。我怕有人会把德子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张延基微皱了皱眉,轻声道:“不会吧,既然我们已经跟王銲那个老匹夫表明态度,依他的性格肯定会有所顾忌。再说,有玉真公主殿下给我们撑腰,还怕他包藏祸心?” 轻叹一声,李括忧声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我总觉得这事不这么简单。既然德子是知晓太子殿下与王忠嗣老将军会面的关键人物,即便李相那边不动心思,我怕东宫那边也不会心安。” 猛拍了下大腿,张延基高声道:“你是说太子殿下要杀人灭口?” 略一思量,少年却是笑道:“不会不会,太子殿下素来仁厚。况且如今殿下困居东宫,自顾不暇,哪还有机会派人去杀德子。括儿哥,我看是你多心了。” 摇了摇头,李括道:“杀人不必见血,有时一句话便能致人死地。朝堂争斗,风云诡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易位而处,我想太子殿下是不会给自己留有隐患的。” 张延基被好友说的慌了神,忙拉住李括的衣袖道:“那怎么办,德子兄弟只会几招防身的假把式,若是殿下欲除掉他,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轻拍了拍好友,李括叹道:“你先别急,如今之计也只有静观其变。一会我写一份书信将此事简要陈述,请张福代为转交给南大哥,相信南大哥看到信件便知我意。以南大哥之力方可保德子一时的安全,晚上下学后我们便与小六他们一起去查访此事,唯有查出其中真相,德子才能真正安全。” “嗯,我都听你的!” 两少年击掌而笑。 长安城东宫嘉德殿内,大唐太子李亨正背负双手,焦急的在殿内来回踱步。这已是第七日了,父皇还是不准自己迈出东宫大门一步。自己不过是和王忠嗣老将军把盏言欢一番,竟然都被李林甫那个老贼抓住不放,肆意构陷。李林甫!一想到这个名字,李亨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这十几年来,就是因为这个老贼,自己不得不尽隐锋芒,整日读书练字,不问朝政。但即便如此,李林甫还是抓住机会,相继引出东宫案,韦坚案。自己当机立断,忍痛休掉两位妻子,这才保住储君之位。如今父皇渐入暮年,那老贼危机感越来越强,便三番两次指示御史台的爪牙抨击东宫属官,矛头直指自己。更令李亨感到惧怕的是,父皇对这老贼的做法非但没有斥责制止,反而持默许的态度。父皇态度的摇摆不定让李亨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多说一句话。对自己的父皇,李亨没有感受到一丝父子之情。自打他记事起,他看到的只是着衮戴冕,端坐在大明宫中的天可汗。每次与父皇相见,他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大唐天子逆鳞。大唐储君,国之重器。呵呵,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风光的位置。但只有李亨自己清楚,这储君之位便是一座浸满鲜血的权力祭坛,不停吞噬着李唐王朝献上的牲祭。时至今日,李亨还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皇兄,前任太子李瑛被父皇赐死时那双怨恨的双眸。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梦到自己那些叔伯兄弟带领金吾禁卫冲入东宫,肆意砍杀…… 不!自己决不能输,输了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的机会。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废太子能得以善终。自被父皇册立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了退路。既然自己已经忍了十年,就不在乎再忍下一个十年。自己一定要挨到坐北背南,称孤道寡的那一刻,自己一定要让曾经陷害自己的奸人付出血的代价! 只是,李林甫那个老贼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吗? “殿下,这方时节乍暖还寒,窗边风大,披件单衣吧。” 东宫掌印太监鱼朝恩提着一件绣锦外袍,轻步来到李亨身边。 “嗯。” 伸手接过罩袍,李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对于这个从小看自己长大的宦官,李亨有着一种近似对父亲的依赖。说来好笑,与父皇在一起相处,李亨总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矩。而与鱼朝恩在一起,李亨可以撕下伪装的面具,像个小孩子似得发发牢骚,耍耍脾气。正因如此,东宫的人手换了一拨又一拨,而自己最信任的唯有眼前这个老人。 “大伴,孤这些时日实在焦急的紧。父皇限制孤的出行,这些天来对孤不闻不问。孤实在猜不出父皇的心思,王忠嗣老将军又……” “殿下,遇事要沉得住气。” 鱼朝恩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还是疼着殿下的,不然这次王忠嗣老将军被诬下狱,殿下为何只被关了禁闭?陛下不过是在借李林甫之手敲打敲打您,让您不要着急罢了,这大唐的江山,终归还是要交到殿下手中的。” 见李亨仍是不为所动,鱼朝恩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可是在为那批青客担忧?据老奴的线人回报,那批青客有感于殿下知遇之恩,虽大都被京兆尹王銲所抓,但除了两人以外都已自行了断。” 李亨闻言一惊,捉住鱼朝恩结满皱纹的双手道:“大伴,那剩下的两人呢,他们不会出卖我的,对吗?” 鱼朝恩轻抿了一口案几上的清茶,柔声道:“剩下的两人,一人是东宫左赞善大夫崔永年的舍弟崔永安,也算是我们的嫡系人马。他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是不会出卖殿下。但剩下那人,却是有些难办。他本是工部屯田司主事冯德全的胞弟,蒙殿下恩典,擢为青客。此番王銲突然发难,他亦被抓捕。” 鱼朝恩轻刮了刮茶末,不紧不慢道:“只是听说玉真长公主出面替他作保,王銲不好拂了公主的面子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将那厮给放了。” 李亨叹道:“他家与东宫素无瓜葛,他没有必要为了孤缄默不言。再说这次孤自身难保,并未设法营救他们,想必他也是寒了心。” 鱼朝恩心中冷笑,这个太子心肠还是太过柔弱了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也罢,这个恶人便由老奴来做吧! 打定注意,鱼朝恩轻笑道:“殿下,老奴只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李亨惊得向后一颤,哑声道:“大伴要,要杀人灭口?” 鱼朝恩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京兆尹王銲欲借冯德恩之口构陷殿下,冯德恩誓死不从。王銲正欲严刑逼供,不料其为玉真公主所救。京兆尹恼羞成怒之下派府中死士杀人泄愤,与殿下何干?” 嘉德殿瞬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二人相视片刻皆拊掌大笑,在这一刻,大唐太子李亨冰冷的心中才感受到那一丝的春意。 第十八章 朝歌(八) 春风送暖,莺飞燕啼。 转眼十日即逝,李括二人总算挨到了期盼已久的旬休。 从张福带来的回信李括已经得知,南霁云兴邀了好友雷万春,二人干脆住在了冯德恩家。有这二豪侠坐镇,这些时日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国子监修习制度依从朝廷之例,每十日一轮,逢旬而休。盼来了难得的假日,两少年自是一齐离了务本坊,回到了通济坊客隆茶馆。 “阿甜,我回来了!” 李括迈开双腿走进了茶馆,大大咧咧的坐在一张方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壶便灌了起来。 杜景甜闻言从后院小跑出来,半红着眼圈,抱怨道:“要死了,要死了。你个死小七,还回来作甚,干脆死在外面算了!” 李括站起身来,陪着笑脸拱手道:“大小姐息怒,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不是国子监里规矩严,不准无故请假吗。你也不希望小七哥我被人家乱棍打出,革了功名吧。” 杜景甜一把揪住李括的耳朵,恨声道:“规矩严,规矩严。规矩严到你都没时间回来看我一眼?你上次走的那么急,连我为你赶制的新衣都没有带上。我看,我看你是早把人家给忘了!” 小娘眼波一转,泪水竟是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哎,你别哭,你别哭嘛。” 少年被小娘这一出闹了个手足无措,苦笑连连。 “括儿哥,今日风景不错,我和阿福先出去闲逛逛,你和景甜妹子慢聊哈。” 张延基冲李括诡异的一笑,便催着张福夺门而出。 一时屋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杜景田轻哼一声,拉起爱郎的手便朝里屋走去。轻掀开帷幔,杜景田便径自跑到床边,从衣架上取下做好的袍衫,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括。 “小七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人家想的都要疯了,我真怕你不要我了。” 被小娘盯得有些发虚,李括忙一把夺过袍衫,径自换着:“哪能啊,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小阿甜啊,不然谁给小七我做衣裳啊。” “去死啦。” 一阵粉拳袭来,直打得李括心神荡漾。 “嗯,这衣服面料真不错。还别说,自打阿爷出事后,我从没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袍子。” 将前摆斜拉至腰间,系了一个蝴蝶结子,少年冲小娘报以温和一笑。 “呀,我比着你身子量的尺寸,怎么会宽了这么一圈!”待少年穿戴妥当转过身来,杜景甜双手捂嘴惊呼道。 “没,没事。” 李括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这袍衫现在稍大一点,等咱俩结亲我做你官人时便正合适了。” 少年冲小娘挤了挤眼,俏声道。 “噗。” 杜景甜被逗得笑出声来,和声道:“谁要和你结亲,死小七。平日看你挺老实正经的,没想到啊男人都是一个样,登徒子一个!” “非也,非也。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小七哥怎么看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一俏公子。配我们家阿甜不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李括摇头晃脑掉起了书袋,惹得小娘眼波流转,勾人魂魄“不跟你争了,你们这些才子书生啊整日吟诗作赋的,把我们女人哄得团团转。但你要敢负了我,我便把你剥光了,揪住耳朵扔出屋去!” “不会,不会。” 少年连忙摆手,一时憋得满脸通红。 “对了,小七哥,你这番回来是不是因为德子的事啊?” 斜倚在爱郎的肩侧,杜景甜喃声道。 “嗯,听说南大哥他们这些日一直将护着德子,我这番正好有空,就回来看看。” 轻拍了拍小娘,李括和声道。 二人相对无言,屋内气氛正自暧昧间,突然从外厅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嗓子吆喝:“括儿哥,你赶紧出来,出大事了。” “趁早给我滚进来,别杵在外面惹人嫌。” 李括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冲屋外吼了一句。 “哎,那,那不会扰了阿甜姑娘吧?” 那人又没头没脑的接了一句,说完也不等李括回答便掀开帷幔,窜了进来。 “遇事沉着镇定些,事再大还能塌下天来不成?” 平白被人惹了好事,李括连珠炮式的斥问。 那来人不是张延基还能是谁?他三两步跑至李括身侧,笑道:“括儿哥莫恼,我这也不是一时情急乱了方寸吗。以后我改,我改还不成吗?” 对好友的嬉皮赖脸无可奈何,李括斜瞪了他一眼,叹道:“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搓了搓手,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括,张延基和声道:“事情是这样,方才我和阿福去看望德子兄弟,在路上遇到了南大哥,他把这个交给了我。” 翻开纸条,略一翻扫,李括便皱起了眉头:“纸条上,一个自称青客盟副堂主的人,要德子四月十五戌时三刻在乐游原青龙寺外的竹林里参与堂会。” “青客盟?” 杜景甜斜闪出半边身子,疑声道。 “对,就是青客盟。南大哥说德子兄弟看到这张纸条时,身体不住的颤抖,口中隐约喊着什么‘青谶’。” 张延基单手撑着下巴,颇为神秘的说道。 李括起身踱了几步,口中默念着什么,忽然他转身一闪,抓住张延基的肩膀,急声道:“德子他们是怎么收到这张纸条的,当时屋里都有什么人?” 张延基摇了几晃才从李括手中挣脱开来,喘声道:“括儿哥,你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李括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尴尬的笑了笑:“没,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只是,我好似听娘亲提起过‘青谶’这个词,好似阿爷的冤案便与它有关。” “哦。” 半信半疑的支吾了一声,张延基续道:“当时南大哥和德子兄弟正在屋内用晚餐,忽然一支雕翎羽箭从屋外射来,这张纸条便绑在箭上。南大哥闪身出去,却发现射箭那人早已跃身到屋顶,沿着脊梁远遁了。南霁云担心对方是调虎离山之计没敢去追。” “青谶,青客盟,乐游原……” 李括沉声默念,良久厉声道:“糟了,那青客盟多半与李林甫有关,德子不能去!” “你怎么知道的?哦,貌似德子也清楚青客盟这个组织,这么说他应该是这个盟会的成员?” 张延基轻拍了拍前额,恍然大悟道。 李括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只是觉得阿爷出事时,娘亲曾多次提起‘青谶’二字,而李林甫无疑是这幕后的主使。所以,我怀疑……” “怀疑李林甫便是这青客盟背后的靠山!” 张延基疾诉一声。 “但若是如此,李林甫大可命王銲将德子在天牢杀害,为何会自留隐患,再多此一举的通过青客盟来消匿痕迹呢?” “我知道为什么!” 南霁云阔步走入内室,朗声道。 “南大哥!” 众人齐声道。 “我在魏州游历时曾听过这个盟会的名号。老实说,这个组织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差。他们不但在灾年向百姓发放口粮,而且经常劫富济贫,周济穷苦百姓。但这个组织有一点非常奇怪,就是入会者必须在背脊之上纹上一条青龙,并且永世不得为官,客居一生,故而称之为青客盟。那人欲借青客盟之手除掉德子,想必是欲盖弥彰,撇清自己的嫌疑。” 南霁云娓娓道来,似还对这个组织有一丝赞许。 “南大哥,如像你所说的这个组织只做杀富济贫,周济穷人的事情,那他们那么多会众靠什么吃饭啊?” 张延基疑声道。 南霁云轻摇了摇头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这个组织与朝廷的某位大人物有关系,或许钱财并不算问题。” 微顿了顿,南霁云叹道:“这个组织每次劫杀一奸商贪官,都会在地下留下一行锗青谶语,谓之约‘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 李括默念几遍谶语,双目紧闭,眼皮上下猛烈跳动。紧握右拳蓄力猛击到一侧的板墙上,激起一阵烟沙。良久少年才长吁一口气,决声道:“不管这个青客盟在搞什么名堂,德子决不能去冒险!” “不。” 南霁云缓步走至李括身侧,轻扶了少年一把:“他一定要去,不过是我们暗中陪着他去。南某人一生从不信什么怪神谶语,这些时日也在京畿憋得久了,正好陪你们去青龙寺松松骨头!” 第十九章 青谶(一) 春气着山萌秀色,和风沾水弄微澜。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天宝年间的长安,确是繁华似锦,笑靥如歌。 务本坊国子监内,已是挨了一日光景的李张二人终是听到了下学的鼓声。 匆匆用了晚饭,已是入了暮。换了一身短打便服的两少年,在小厮阿福的伺候下,相约“乐游赏月”良辰美景,月华如练。在众同窗学子艳羡的目光下,二人迅捷的跳上预先订好的马车,踏着满地霜华一路“行歌”而去。 须臾的工夫,二人便来到这座长安城中著名的赏春原坡前。只是离了清明十日,原本游人如织的乐游原(注1)就变得清冷起来。两少年却无什么赏春踏游的兴致,龙行虎步之间便爬上了这座原坡。张延基大口喘着粗气,额角上的汗珠在暮春晚风的吹拂下酝的冰凉,直激的他打了一个寒战。 “括儿哥,这乐游原晚上还真冷啊,我们穿的这么单薄不会沾了湿气染上风寒吧。” 双手抱肩半咧着嘴,张延基小声嘟囔着。 没有理会好友的抱怨,李括径自向前走着:“别多话,穿的那么繁缛一会怎么行事。” “哦。” 张延基耷拉个脑袋,紧紧跟在李括身后。 除每年上元佳节外,长安依律实行宵禁,乐游原亦不例外。但这宵禁仅仅针对的是平头百姓。世家贵族,皇亲国戚自不在这禁止之列。工部侍郎大人的大公子与国子监同窗踏春赏月,确没有哪个不识趣的会上前盘问扫兴。 青龙寺始建于前朝,虽历经隋末战乱但并未受到大的波及。本朝定鼎之后,历经太宗,高宗两朝修缮,青龙寺已成为长安城中数得上的大寺院。据说这里的签很灵验,每日清晨都会有大批长安百姓前来许愿求签,一时间香火鼎盛,繁荣如斯。 入夜的青龙寺却似一座入画的小刹,褪尽了俗世的繁华。古木阴森,鸟声稠杂,间或有一两声梵唱从寺中传出,伴着昏暗油羊灯的点点光亮似在诉说朝代更迭,世事变迁的兴衰无奈。 李括一个箭步冲到一颗老槐树下,冲五丈外那三人拱了拱手道:“时来易觅金千两。” 那为首一人嘴唇轻动,接道:“运去难赊酒一壶。” “南大哥!” 心中暗喜,李括朗声道。 “嘘。” 冲少年作了个手势,南霁云轻声道:“德子兄弟我给你带来了,一会我们便躲在寺外后院墙外的枯井后,若是情况有变也能及时接应他。 看到德子有些闪烁游移的眼神,李括心头一酸,握住好友的双手道:“别害怕,你小七哥和南大哥都在远处看着你呢。一会青客盟的人若是心生歹念,你便朝枯井的方向跑,不会有事的。” 微点了点头,冯德恩终是鼓起勇气,朝信中约定的竹林走去。 那片竹林并不算繁茂,许是久无人修剪的缘故,毛竹歪歪扭扭的生长着,间或生着一两株形状怪异灌木,时而从中惊起几只老鸹,发出声声耸人的悲鸣。 冯德恩沿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朝林中走着,须臾的工夫便看到一丛跳跃的火光,那火光忽明忽暗甚至带着一抹蓝色的磷光,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谲之气。 冯德恩的背襟已经湿透,他太清楚这丛篝火意味着什么,殿下生气了,自己没有实现一个青客的诺言。不是他怕死,只是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在京兆府天牢的这些天,他看到同伴们一个个被各种酷刑折磨,蹂躏。他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那一刻他感到死亡与他无比的接近。但他不能死!他还有年迈的娘亲需要赡养,他还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妹妹。他要看着她们出嫁,他要扶着她们坐上花轿…… 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无以为报。只是,只是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他值得留恋的东西,一闭上眼他便看到娘亲眼角的皱纹,妹妹两腮甜美的酒窝…… 自己违背了对殿下的诺言,摒弃了一个青客的责任,所以在看到那封信时他还是义无返顾的来了。今天,今天便是主上对自己惩罚的日子吗?兀自苦笑一声,该来的就让他来吧,既然殿下已不再信任自己,那苟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夜真的深了,清冷的寒气浸湿了冯德恩德鬓角。兀自紧了紧衣襟,迈开双步,少年毫不犹豫的朝林中那片空地走去。那是命运,不能抗拒也抗拒不了。 “你终于来了。” 空地正中一头戴鬼面面具的中年生冷的说道,不带一丝情感。 “是,我愧对主上,特来领罚。” 突然,少年注意到自己脚下摆放着十数具尸首,仔细辨认了下,竟然是自己青客盟的同伴。 微微向后后退两步,少年颤声道:“他,他们不是死在天牢了吗?” “死人还有什么价值,正好和你一起烧了!哈,哈哈。你既然有勇气来这里,为何当初不在狱中自裁。你知道吗,主上对你很失望,很失望!” 少年突然直起了脖颈,挺了挺脊梁,高声道:“我没有对不起主上,没有!我在狱中没说一个字,我对的起主上,对的起青客盟!” 鬼面人冷哼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少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便紧闭双眼不再挣扎:“你快些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好!” 鬼面人断喝一声,已是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寒光闪耀朝少年的胸口刺来。 “闪开!” 南霁云从半空闪出,蓄力一撞将少年撞开。轻自一个翻身,脚尖借力一点,南霁云便稳稳的站在鬼面人五步开外。 “报上名来,我南八从不杀无名无姓之辈!” 轻啐一口,南霁云轻蔑的瞟了鬼面人一眼。 “哈,哈哈。” 鬼面人仰头大笑,冲林中挥了挥手:“不自量力,给我杀了他!” 竹林中瞬时闪出数十名黑衣人,怀中皆是端着一柄制式连弩。黝黑的弩柄被篝火一照,泛出一抹诡异的银色。 “射!” 短促,简单,有力。 数十具连弩一齐发射,弩箭破空而出,汇在空中织成一张浓密的大网,夹杂着嗖嗖的风声向南霁云撒来。 撕裂的气息浸透长空,带着浓烈的杀气,数十只雕翎短弩箭以惊鸿之势袭向南霁云身体各处要害,形式千钧一发! 仈 澪 電 孖 書 ω w w . Τ Χ Τ 捌 0. ξ A 一百步,五十步,十五步! “雕虫小技。” 南霁云出刀!这一刀端是疾如霹雳,快似闪电。 朴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如流星破空般曳落,这一刻,刀连人,人合刀,刀柄微微向内一扣,划过一个细微的圆弧,正好横立于胸前。 那些短弩箭将将洒落在南霁云身前三步,汇成一朵清冷的梅花,一步不差,一寸不移! 竹林内静的出奇,静的能听到梭叶落地的轻响,听到暮春嘶嘶的虫鸣,听到每个人心脏脆弱的跳动。 左脚轻轻一点,南霁云借势而起,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蓄力横刀一劈,直向鬼面人的面门。 这一刀迅疾如此,鬼面人已是避无可避。 微微向后轻仰,鬼面人从腰间抽出一束尺带径自朝朴刀迎去,微微一卷竟是将霸道无比的朴刀卷了个满转! 借着凄冷额月光众人才看清,那尺带实是一柄软剑,束于腰间用精钢锻造的绝世好剑! 那软剑端是收如尺蠖,盘若游龙。鬼面人只轻轻的一搅,南霁云的刀力便被卸下了大半。右脚为轴,画了一个满圆,鬼面人手腕轻轻一抖便将剩下的刀气回返给对手,直逼得南霁云借助两株毛竹才将将站稳。 南霁云嘴角轻笑,大喊一声痛快便侧转身子,绕着鬼面人转起了弧圈。 南霁云越绕越快,越奔越疾最后汇成一抹虹线。每跨一步,皆断一竹。待南霁云绕将一圈,十三柄削断的断竹便如连珠箭般射向了鬼面人身体各处要害。 原来这软剑虽然迅捷无比,收缩自若但仅胜在近身缠斗。南霁云见自己近身肉搏占不到分毫便宜,才想出这等策略逼得鬼面人露出破绽。 饶是鬼面人功力深厚,也被南霁云这一击惊得不小。背身发力向后跃去,鬼面人将将躲过十二杆竹枪。那最后一柄竹枪却是蕴着神力擦着鬼面人的小腹划了出去,带起一丝血雾。 “嘶。” 伸手捂住伤口,鬼面人却仍自冷笑道:“冯德恩,你跑不掉的。主上不会放过你的,不会的。” 说完竟是一个鹄跃,散下一片火点。 原来这片空地已经洒满了青磷,火点一落地便掀起阵阵烈焰。浓烈的烟气顺着夜风飘将过来,呛的人喘不过气。 “南大哥,快走,烟里有毒!” 李括和雷万春冲了过来,大声的呼喊着。 “嗯!” 一手拉住惊魂甫定的冯德恩,一手掩住口鼻,南霁云脚下发力,随着二人闪出了这片竹林。 这一夜,青龙寺后院的竹林燃起了熊熊大火。宝蓝色的火光伴着淡黄色的烟尘浸透了乐游原的上空。青磷特有的瑟苦味伴着尸体烧焦的腐臭一齐飘过青龙寺,飘至朱雀大街,飘到了大明宫中那位圣明天子的寝宫旁。 注1:乐游原:在长安(今西安)城南,是唐代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汉宣帝立乐游庙,又名乐游苑、乐游原。登上它可望长安城。 第二十章 青谶 (二) “滚,都给朕滚!” 大唐天子李隆基从御案上抓起一叠奏章,奋力掷去。 径自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李隆基只觉一股无名邪火在心中燃烧,烧的他狂躁不已。自打平韦后,诛太平而即帝位,自己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自己平弊政,整吏治,广为纳谏。任姚崇,宋璟等良臣为相,君臣同心终于开创了比肩贞观的开元盛世,有谁的功绩可以和自己媲美!望着御案前的密奏,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四十年了,长到某些人已经等不及了。先是瑛了,再是亨儿,便是瑁儿也是恨着自己的吧。太子走马灯似的换着,却换不来一丝父子亲情。众人皆道他李隆基心狠手辣,弑姑杀儿,可谁知他心中多想贻儿弄孙,尽享天伦之乐。自己一次次的敲打,警告于他,他竟然还不开窍的往死路里钻。自作孽,不可活,亨儿你莫要怪父皇心狠! 径自敲打着御案,李隆基很快便平复了愤怒的心境。抬首瞥了一眼下首的宦官,清了清嗓子,李隆基又变成了那个威严无比的天可汗。 “这次你做的很好,回去继续给我盯紧你的主子。他有任何异动都立刻给朕来报,朕不会亏待于你的。” “奴才谢陛下恩典。” 那内侍满施一礼,尖声道。 不耐的挥了挥手,李隆基疲惫的闭上了双眼。这些年来自己越发的疲乏,与玉环欢好之后,第二日便高睡不起。即便服用方士进献的丹药,也只能满足一时之需,事后便会愈发疲惫。自己真的老了吗?不,自己仍是那个威加海内,万国来朝的天可汗,自己从不会老! “陛下,可还在为东宫之事烦忧?” 一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将李隆基从冥想之中拉了回来。 “是元一(注1)啊,来,到朕的身边来。” 李隆基冲那内侍挥了挥手,嘴角难得的泛起一丝微笑。 那内侍正是权冠内廷,恩宠无加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他轻身而起,只几步便来到了李隆基的身侧。 看着高力士鬓角的白发,李隆基长叹一声:“元一,你我都老了。想当年平定太平叛乱时,朕翻身跃马,指点江山是何等的肆意洒脱。你那时还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副铠甲,护在朕身侧。你个老东西,朕要真到了靠你保护的时刻,怕也是时日不多了。” “陛下,您身体如此硬朗,怎么会老呢。倒是老奴,身子骨愈发酸痛了。” 轻挥了挥手,李隆基眼眸一黯,将一封密奏递给下首的高力士,叹道:“可即便这一时片刻,他都等不及了。你说,朕该怎么办。” 高力士双手接过密奏,草草翻过,却也是愁眉紧锁。 “陛下,当真以为此事是殿下所为?” 李隆基微皱了皱眉,不悦道:“元一这是何意,难不成朕还能冤枉了他?” 高力士叹了一声道:“老奴并非此意,只是此事有颇多蹊跷,还望陛下谨慎处理。” 李隆基心头一沉,挥了挥手道:“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 “此番乐游原凶案,表明上看起来似是青客盟所为,现场也确有其留下的四行谶语。只是,那些京兆尹抓捕的疑犯,皆被大火烧死,死因已无从检查,不排除是有人欲盖弥彰。” 微顿了顿,见李隆基并未不耐,高力士接道:“况且陛下早知青客盟乃太子殿下私下培育的组织,以殿下之资岂会授人以柄,唯恐天下不知。再者,京兆府的衙役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大量的青磷,此物是西域专供皇室之物。宫中除了陛下,也只有太子殿下拥有此物。殿下怎会傻到舍身为鹿,给外人指摘的机会呢?” 李隆基微眯着双眼,沉声道:“你是说,有人在刻意构陷亨儿?” “老奴不知,只是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殿下宅心仁厚,万万不会对陛下起二心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兀自摇了摇头,李隆基朗声道:“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替我多看着点他,我累了,退下吧。” “老奴领旨,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为社稷寿!” 见李隆基再听不进劝言,高力士也不好过多劝阻,心中默叹一声,躬身退出了勤政务本楼。 务本坊国子监内,正值晌午时分,众学子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昂。 萧文若端起酒杯,愤声道:“这青客盟忒的嚣张,竟于京畿要地公然行凶!” 梁子恪轻抿一口醇酒道:“若是朝中无甚背景,它一个江湖盟会能翻起什么大浪。我看啊,是有大人物在后面给它撑腰,在向政敌示威呢。” 杜安闪了半个身子过来,拱了拱手赔笑道:“两位大哥能不能给小弟说说,听起来还挺有趣的。” 梁子恪轻哼一声道:“这有何难,且说那日青客盟向会众广发信帖,要求众青客于四月十五月圆之夜于乐游原青龙寺外的小竹林聚集,开设堂会。” 灌下一杯琼浆,梁子恪接道:“话说,待得明月高悬,青客齐聚之时,鬼面堂主一声断喝,从竹林里闪身而出数十名弓弩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那日被京兆府抓捕的青客霎时都被射成了刺猬!” “嘶。” 杜安深吸了一口凉气,和声道:“那什么劳什子的青客盟怎么会有军弩,那厮还真是心狠手辣!” 鄙夷的瞥了对方一眼,梁子恪傲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军弩虽然民间严禁,但也不是不能搞到。京畿戍卫由十六卫(注2)担任,每年轮换,供职两卫。再者便是宿卫皇宫的左右龙武军。” 顿了顿,梁子恪收了音量道:“当然了,不论是十六卫还是左右龙武军都隶属于陛下亲卫。未经陛下授意,自是不会做出这等戕害子民之事。除了这些军队外吗,长安城中也便只有东宫六率府拥有这制式军弩了。” “梁子恪,注意你的言行。你可知肆意构陷当朝储君是何罪行?” 一面相俊俏的白袍公子冲到桌边,朝着梁子恪怒喝道。 “哎,哎,哎。我说了是太子殿下所为吗?韦见铭,你不要这么紧张嘛。梁某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不想有人却是不打自招了。” 信手将韦见铭的胳膊推开,梁子恪不依不饶道。 “你!你欺人太甚。” 韦见铭怒喝一声便闪身上前与梁子恪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拳来脚往,好不热闹。一番撕打,二人皆是动了肝火,你来我往间竟是都挂了彩。 “都给我住手!” 国子博士孙建安痛心疾首的指着二人,喝道:“你看看你们二人,衣冠凌乱,满面血污。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挥了挥衣袖,国子博士接道:“五日后国子监将进行经史,书术部分的考试。成绩不合格者将被劝退,国子监不养闲人!” 转身走至大门前,孙建安又是恨声道:“有时间多看看典籍,别总想着投机取巧,朝廷之事岂是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能评头论足的,别到时大祸临头才后悔!” 紧邻南面墙角的一张方桌里,李括愁眉不展道:“这件事比我想的还要复杂,只怕若再查下去,会牵扯到无数人,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张延基歪着脑袋疑声道:“连括儿哥都感到害怕?只是此事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我们不去找他们麻烦,那幕后之人也必欲杀我们灭口。” 轻摇了摇头,李括和声道:“如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例考后会有三日的假期,到时我们再做详谋。如今,还是多多温习备考校检,免得到时难堪。” 张延基撇了撇嘴:“要说都是阿爷不好,当初也没说到国子监求学还要进行例考。如今要是成绩不合格被轰出去,即便阿爷不骂我,我也不敢回家了。” 轻点了点好友眉头,李括苦笑道:“你个小祖宗,听说国子监的例考都是考察平日先生所授内容。这几日回去你多看看我平日作的札记,相信应付考试是没问题了。” 冲李括一本正经的拱了拱手,张延基强自憋着笑,和声道:“如此便有劳括哥了!” 注1:元一,本名冯元一,他幼年时入宫,由高延福收为养子,遂改名高力士。 注2:十六卫制度,是卫府制的高级阶段,是隋唐府兵制的结晶。可惜后来府兵制败坏,盛唐繁梦终成烟云。这一点,李隆基要负很大责任。 第二十一章 青谶(三)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起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李括轻踱着步子,和声道。 张延基半拖着脑袋,两张眼皮打着架,额头前点轻声应道:“括儿哥,你慢点,再说一遍啊。” 将书簿随手放在桌案上,李括叹声道:“延基,明日就要例考了,你连《大学》都没看完,如此这般,怕是真通不过考校。” 强自打起精神,张延基愤懑的挥了挥手道:“括儿哥,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这点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莫说《大学》《中庸》那劳什子的官文了,便是孔圣人的《论语》都没囫囵个读个遍。这都两天了,我还是背不下来,我啊是认命了,便是被记为不合格逐出国子监也不再去受那份罪!” “你啊!” 轻摇了摇头,李括苦笑道:“你若是这般被逐出书院了,且不说你侍郎公子的面子挂不住,这些时日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 嘴角微微抽了抽,张延基急道:“可是你画的那些重点有那么多,那些经史典故又多半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让我几天便把它们一通看完,怎么可能啊。” “我估摸着例考不会太难,毕竟皇亲贵胄不在少数,若是严加考核,岂不是得赶出一大街去?这几篇《大学》《中庸》《礼记》都是儒家经典,我都作了注。” 将书簿递给好友,李括和声道:“看总比不看强,你今夜过个遍经史保准能过关。至于策论部分无非是边镇用兵,税法改革的老路子,随便找篇文章改改倒也应付的过去。” “括儿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少年委屈的看着李括,喃声道。 “怎么会,男儿迟早要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你只不过家境富裕,没那么多担子压在肩上罢了。若是发奋苦读,依你的资质便是雁塔题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头戴进贤冠,脚蹬渡云靴,飘眉炯目的俊俏少年来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括兄!” 少年冲李括拱了拱手,急声道:“甲等太一轩那帮贵公子简直欺人太甚,括兄你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子德兄,先坐。” 李括微微一笑,伸手延请。 那唤为子德的少年大马金刀的坐定在侧,端起一杯沏好的清茶便仰脖灌了下去。 一旁侍立的阿福见那人竟是把自家少爷的茶水喝了个干净,气的直翻白眼却也是无可奈何。 若说这暮春时分,气候最为怡人清爽,可那子德公子却是从腰间掏出一把折扇,径自挥个不停:“不是兄弟我度量小,要怪就怪那群衣冠禽兽太过目中无人。那日我在西馆阅书,梁子恪那厮从旁经过竟然嘲笑我附庸风雅!不错,我高然基是没有什么才学,但也轮不到他来辱我。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爹爹虽官至御史中丞,他却是个肚子里没几分墨水的浪荡货!” 微顿了顿,高然基长吁了一口气:“我已跟他相约,从我们乙等学子中选出三人与他们甲等贡生一较高下,分定雌雄!” “你要和他们比校例考?” 疑惑的看着高然基,李括沉声道。 “嘿嘿,不是我,是郑畏,徐叔才和括兄你代表我们乙等学子出战!” 高然基颇为得意的挥了挥指头,朗声道。 李括微皱了皱眉,缓声道:“我等至国子监求学只为研习典籍,这般与人斗狠怕是不妥吧?” “非也,非也。” 挥了挥折扇,高然基接道:“是他们惹上了门来,我们要是连反击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爷们。括兄,这次你可不要推辞。不成功,便成仁!以你和郑畏,叔才的‘京畿三才子’组合,不信赢不了他们那个劳什子的小三绝。” “小三绝?” 张延基在一旁听得发呆,疑声道。 清了清嗓子,李括闲道:“嗯,是贺知章老大人亲封的名号。庐阳萧子乔,出身世家名门。年龄虽然才十七岁,但他的策论骈赋连贺知章老大人看了都拍案叫绝,可见此子功力之深。裴行辰乃河东裴氏长房长孙,敏而好学,文武双全。近来凭一首《关山月》名震长安,一时风头无两。可要说世人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出自汝阳陈家的三公子。汝阳陈家乃千世大氏,以诗书传世。这位陈氏三公子陈润之自小便表现出过人天赋,三岁能文五岁成诗,族人不无惊为天人。为培育这名不世出的天才,家族倾其所有,府中西席轮替如流水。自十五岁开始,陈三公子开始游历名山大川,结交各地名士,三年来见识阅历大涨。若论大唐青年才俊之翘楚,陈润之当之无愧夺其魁首。” “哼,依我看都是些跟风者吹捧出来的,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看得高然基故作斯文的抱怨,李括只觉好笑。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他三人若无真才实学,家族岂会倾举族之力助捧,难道不怕被世人笑掉大牙吗?” 愤恨的挥了挥衣袖,高然基气道:“我不管,总之你决不能丢了我等的脸。这次你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被少年逗得无奈,李括只得应允:“好吧,但且说好,我若赢不了你可不许来烦我。” “一言为定!” 两少年击掌为誓,言笑晏晏。 国子监延嘉馆二层阁楼内,汝阳陈三公子径自翻着一本《建康实录》正提笔于空处随意批点着,陈润之却忽觉眼前一黑,一双素手已是罩住了自己的双目。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壁我为峰。” 那声音柔如筝琴,灵若梆笛,听得陈润之心中一荡。 轻拨开那双素手,陈润之一个转身便将身后之人搂入怀中。 “啊!” 那小厮打扮模样的“少年”轻声呻吟了一声便卧躺在陈润之怀抱中。“表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苏维熙苏大小姐,还有谁敢背着家里千里迢迢从余杭府赶到长安,再一声不响的扮作小厮混入这国子监来?” 微一用力抽去苏维熙头上的方角纀巾,泻下一瀑青丝。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小娘嗔怪的呢喃了一声,便伸出一只素手轻抚过自家表哥的脖颈。那肌肤光滑细腻如凝脂,乳白若蚕石,却偏偏生在一副男子身上,怎能不勾人魂魄?伊人一时投怀送抱,轻腰欲折。 “嘶。” 轻吐出一口浊气,陈润之定了定神,打趣道:“你就不怕我按捺不住,真的‘吃了’你?” “那又如何?” 小娘双眼变得迷离起来,呼吸愈发急促:“拼将一声休,尽君一日欢。便是表哥今日要了熙儿,熙儿也是乐得其然。” “你啊!” 轻刮了刮苏维熙的鼻头,陈润之摇了摇头:“男儿未立功名,何以家为?况且便是我愿意,姨母那里也是不会应允的。” 小娘翻身而起,嗔了陈润之一眼,吟道:“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两情相悦的事,去管别人作甚!我不管,表哥,熙儿这辈子是非你不嫁了。” 被小娘这一番话挠的心头直痒,陈润之只觉浑身燥热。将伊人环身抱紧,小娘柔滑的俏脸正埋于少年胸前。躁动的双手不安分的环过小娘的脖颈,只一探身,陈润之便紧紧贴上了小娘的朱唇。 轻敲开伊人的贝齿,陈润之便探入禁中。香舌轻环,拨弄吮吸,少年只觉魂飞魄荡,欲仙欲死。 微微用力一个打抱,陈润之便将伊人揽将起来,大步朝寝床走去。 罗纱浅沉,帷幔半掩,一时红鸳戏浪,春光无限。 云鬓花颜频动,少年须臾间便解了罩袍夹衫。 去了中衣,坦腹斜卧于塌间,少年双腿渐渐绷直,脚趾弯起,一时惊起几多红池涟漪。 第二十二章 青谶(四) 几声莺啼,三分鼓鸣。 大唐国子监内,来自各州府的贡生皆是聚在正厅前的掩雨廊中,或议论纷纷,或愁眉紧锁。 今日是国子监入学来第一次例考,因此大家都非常重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已经决定入仕为官,就没有道理不在明年春闱中中榜及第。大唐科举制度承袭前隋,分为常举和制举。制举为皇帝陛下一时兴起下诏颁定的,参加人数较少。而常举则被大多数学子视为入仕为官的正途。常选主要有六科: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其中以进士与明经二科最盛。顾名思义,明经多考察学子对经史典籍的记忆能力,故而题目较易。进士科则侧重考察学子的策论,诗赋。一般而言,明经出身的学子最多也只能坐到主簿一类的小官。而进士科的贡生一及第便会被授予正八品的实缺,令无数学子艳羡。 当然,其录取之严也是令人扼腕,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说。大唐的科举并不仅仅注重学子的文采,对学子的品德,相貌以及家世背景都会作详细的考察比评。为了一跃入龙门,除了在科考前向礼部“纳卷”学子们多会向权贵“行卷”即投献诗文,以此提高自己再考官心中的地位。而如果能在国子监的例考中搏出一份好成绩,无疑会受到众多名士鸿儒的青睐,有更多机会榜上题名。 今日的考核分为经史,书术部分,二者选其一。因为礼乐和骑射涉及到场地,器材等因素因而将由教习随堂抽测不在此次考核之列。 忽而一声钟鸣,宣告着考生的入场。踏着钟声,踩过青石板上碎落的杏花瓣,广袖飘飘的各学子拾阶而上,进入各间教室,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 李括轻迈着双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定。深呼一口气,少年轻点了点墨汁,翻开了试卷。此番经史科考察分为基础部分和综合题,基础部分都是些教习平日讲授的重点,李括奋笔疾书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答完了。稍稍活动了下手腕,少年目光微移,终是看到了那行数十字的考题。 “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汝等从中观之,我大唐该何处与吐蕃南诏(注1)乎?” 李括微微皱眉,这句话原出自《管子.牧民》意为做事要全面,不能因小失大。题目并不难懂,但这引题却颇为尖锐。 吐蕃自大唐建国来便是西南大患,历代大唐男儿用鲜血筑成一道坚铁防线,这才保得西陲边安。南诏则是新近崛起的另一豪强,本为大唐属国的它在受到大唐官吏欺辱后愤而自立,更隐隐有与吐蕃结盟的势头。 微微叹了口气,少年便挥毫而书:“余观大唐之于吐蕃,南诏,呈鼎立之势矣。虽我大唐地大物博,国立昌盛。然吐蕃自灭吐谷浑而称雄西南久矣。且军民皆以抢掠为荣,军士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我几代大唐男儿浴血奋战,奋而抗敌,方阻劲敌于大非川,姚州一线。今南诏反复谋得自立实乃无奈之举,若任其与吐蕃谋合,则我大唐陇右,剑南危矣……今大唐万国来朝,富有天下,更须于全局而谋。南诏虽然强横一时,然终归弹丸之地,负甲之士不过十万。观之吐蕃,则军士,版图无不惊叹矣。若任其兼并南诏而坐大,于我大唐乃大患矣。不若忍一时之恨,示好南诏而招降之……夫为天子者,牧有四海,当以天下为天下。于全局而观之,联南诏而抑吐蕃,乃为我大唐消除西南边患之上策。学生李括伏地拜启。” 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言语并未有出格之处,少年轻吹了吹纸笺,将其交予教习。 由于答完行卷后考生便可离开,李括在考场外稍侯片刻便与张延基一道出了大门。 例考之后便是三日的例休,两少年脸上却是愁容不减。几日前乐游原那个夜晚带给少年们的震撼太大,大到他们不敢去面对。此事闹得如此之大,估计已是传遍长安大街小巷。以如今之事态,纵是少年们不去探究,那背后之人怕也会寻上门来吧。 踏着略显沉重的脚步,二人须臾间便出了国子监。一旁翘首以盼的张福早就订好了车马,见自家公子出了院宅忙迎上去侍候。 二人轻巧的跳上马车,一路行将朝城南驶去。 春虽已入了暮,但却仍随处可见跳跃的青绿色,确正是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通济坊客隆茶馆前,酒旗茶幡皆已卸下,门前空杵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杆子。 杜景甜与南霁云,冯德恩等人一道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等着李括二人的到来。乐游原一战后,青客盟似是有所收敛,再未对冯德恩起过心思。但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生死,众人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没多久,便听到马车车辙碾压石板的“兹兹”声,先是张福,随后李括,张延基一道从车厢中跳了下来。 阔步迈入茶馆,李括正欲坐下,待看到桌角坐着的一个面容清雅的中年儒士,少年心头一沉,疑声道:“这位是?” 南霁云笑了笑,挤过半个身位道:“我来做个介绍吧,括贤弟,这位是我家使君张巡张大人,人称小张探花。” 微转过身,南霁云又向张巡拱了拱手道:“大人,这便是我一直向你提起的李括,左相大人的独子。” 张巡生的宽额方面,一双星眉剑目衬出几分英武。三缕轻髯随风而飘,配上一袭宝蓝色罩袍,虽已是不惑之年,却是儒雅俊朗,让人一见便顿生好感。 “常听霁云提起你,左相之子果然名不虚传,仪表气度皆是上等。听说你已入了国子监官学,还要好好求学,不要没了你阿爷的名头!” 张巡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勉励道。 “多谢张大人提点。” 李括朝张巡满施一礼,和声道。 “我家大人听闻德子兄弟的遭遇,故来此与我们一道商议,希望能帮上些忙。” 雷万春最耐不得读书人这些过场话,简明直了的点道。 “哦,只是此事牵连之人众多,张大人还是不要……” 不想再让别人陷入这摊浑水,李括好心提醒道。 “唉,括贤侄不必劝我。” 张巡挥了挥手道:“我张巡虽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干,但圣人的教导从没有忘记。霁云和万春和我都是过命的交情,你又是霁云的好友。如今你有麻烦,我若是躲在一旁,这些年的书不是都白读了吗。” 轻踱了几步,张巡叹道:“况且我查访此事也是受人所托,青客盟近年来活动频繁。表面上这个组织干的都是些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好事。但它每每宣扬一行谶语,竟是已动摇了民心。” 李括皱了皱眉,疑声道:“张大人说的可是那首‘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的谶语诗?” “正是,这首诗如今在蓟北,河东流行甚广,便是黄口小儿都能吟上一吟。京畿一代虽未传开,但此事背后必定隐藏着极大的秘密。若任由流言传播,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人心思安,我受郭子仪郭太守之托,查访此事已有一段时日。” “若是这般,晚辈倒不好再行劝阻了。只是这青客盟行事极为诡谲,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 轻叹一声,李括颇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哈哈。括贤侄,是人就会有破绽。这青客盟中之人又不是神仙佛陀,怎么会无迹可寻?” 微顿了顿,张巡沉声道:“诸位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青客盟入会之人都在脊背之上纹上一条青龙,而且永世不得为官。” 南霁云猛拍了下额头,恍然道:“我明白了!只有突厥人才有绣纹丹青于身的风俗,这些人不是中原人!” 张巡摇了摇头,苦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肯定这个组织多少与突厥人有瓜葛,怕是想借漠北狼骑之力染指中原。” “痴心妄想!” 张延基拍了拍大腿,恨声道:“他们被王忠嗣老将军从朔方(注2)打到了乔巴山,又从乔巴山逼到了小海(注3)居然还不死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唐胸怀四海,恩及诸夷。但要是胡虏觉得我大唐男儿诚善可欺,妄想图谋不轨,张某人绝不答应!” 一阵清风飘过,卷起美髯缕缕,张巡收了笑容,目光坚定,决绝之气毕现。 注1:历史上,唐朝、吐蕃、南诏三者的关系错综复杂。流云一直认为联南诏而抑吐蕃是对唐朝最有利的措施。 注2:朔方:开元时置,治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注3:小海:即今贝加尔湖。 第二十三章 青谶(五)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沉。翠袖倚风萦柳絮,人生有味是轻欢…… 出了长安城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庄。轻柔的和风吹过,荡起层层青绿色的波浪。初雨方歇,长安城外的麦田多是披上了一层明丽舒雅的新衣,伴着青泥淡淡的芳香,直是叫人酥软了筋骨。 离官道不远的小径处,三两位长安城中的官老爷偷得半日清闲,策马出城朝自家渭水畔的庄园而去…… 今年真得落了个好年景,才一入春便接连下了好几场酥雨。龙王爷赐了恩,麦子都泛着层层油光,直乐的陈宝贵儿合不拢嘴,干脆背着个犁铲兴冲冲的坐在了地头哼起了小曲。关中这千百里土地就是比别处金贵,虽然分到自家头上比别处州县少了那么一亩三分,但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山高皇帝远,岁贡两皇粮”别看他们多分了那几亩薄田,但除了交予朝廷的皇粮还要备齐县令大人的份子粮。要是少了一斤半两,保不准会被拘到衙门里按“蔑视王法罪”来上一顿“竹笋炒肉片”再像死狗一样拖拽出去。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县令大人再大能大过长安城中端坐龙庭的那位皇爷去?便是县公大人胆儿再大,也不敢领着衙役带着枷锁去自家田头儿私征口粮。若是被哪位官爷撞见了,写一封信纸儿送至皇帝陛下面前,县令大人还不得脑袋搬家。那些官老爷啊,虽说心肠黑了些,但赔本的买卖却不会做。守着那一顶京畿的乌纱,一年有多少银钱进项,何必抠着自己那一两口粮食不放。 长安城中贵人多,连带着郊外的田地都沾了光。粮米菜蔬贩送给城中的大酒楼,比贱卖给乡户人不知要高上多少倍。要是赶上年景好,不但能衣食无忧,还能攒下银钱进城到绸缎庄裁一匹彩布,给自家婆娘添置一份新衣。自家那两个秃小子也快到了懂事的年纪。陈宝贵寻摸着让老大呆在自己身边帮衬,将老二送到城中典当铺做学徒。若是升为正式坐堂的伙计,不但一月有一吊肉好的份子钱,岁末还有东家赏的红包。 陈宝贵越想越兴奋,随手拾起一束麦秆,颇有兴致的编了一只草蚱蜢。 官道两旁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佃户扛着锄头,牵着牛羊从自己身边走过,陈宝贵却没什么兴致和众人打招呼。多是些填不饱肚子的苦哈哈,打了再多粮食也吃不到自家嘴里。轻撇了撇嘴,陈宝贵将头转向一旁。 “宝贵叔!” 一身着粗布青衫的少年从一匹青花骡子上跳将下来,跑向自己。 “小六,你不是在城里医馆里做工吗,怎么跑出城来了?” 轻拍了拍手上的土灰,陈宝贵起身答应道。小六是自家三弟的独子,从小便被送到长安城的医馆里做工,现在已是挂了名的伙计,陈宝贵看在眼里满是欣慰。 “我们店里的许郎中回家省亲去了,闲着也是闲着,掌柜的便放了我们三日假。” 陈小六又向前走了几步,笑声道。 “哦。” 陈宝贵有些狐疑的打量着侄子身后的众人,强自挺了挺微驼的腰背。 陈小六见自家大伯这幅神情只觉好笑,忙解释道:“宝贵叔,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张巡张县令,这位是侍郎大人的公子张延基,这位是前任左相大人的独子李括。” 小六一番指指点点总算让陈宝贵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一时陈老汉被吓得不浅。 自己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里长大人。此时又是县令,又是侍郎,左相的公子,陈宝贵只觉头脑发懵,两只手搓来搓去,就是不知道该放至何处。 “六子,你咋认识这么多贵人官爷呢,老陈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哩。” 思忖良久,陈宝贵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众人强自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李括朝陈宝贵拱了拱手道:“老人家,您别听小六瞎说。什么左相公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啊,我就一个穷书生,您千万不要拘礼。” “不敢,不敢。” 陈宝贵忙冲李括摆了摆手。瞥了眼李括身后的南霁云,雷万春,心里不以为然。破落书生请的起这么英武神气的护院?破落书生有闲情逸致来城郊踏游? “诸位公子爷,出来玩的久了口渴不?自家打得井水甜着哩!” 陈宝贵突然灵机一动,自家二小子若是得了这些公子爷赏识跟在身边还愁没有前途吗?他们大户人家啊讲究“一代天子一朝臣”二小子跟在公子身边现在不算什么。等到公子爷做了一家之主,二小子怎么不也得混个管事? “不用了,我们此番出来还有要事,小六打老远看到您才顺道过来,就不劳烦您老人家了。” 李括笑了笑,和声答道。 陈宝贵不好再劝,赔笑道:“听说村里一会有集会,青客盟的义士还要当场献艺嘞,有不少小子都赶去看呢。” 张巡闻言一惊道:“老人家,青客盟竟然公然在京畿之地出没?” “可不是嘛,这青客盟的义士不但周济穷人,还除暴安良。听说河东,蓟北那面好多过不下去日子的庄户都入了会。要不是关中收成好,保不准也得被他们招收走不少壮丁。” 张巡心下思量,如今事情有变,不如先去集会一探究竟再做计划。 “老人家,青客盟具体在什么地方现艺?大概何时开始?” 虽有些不解为何县令老爷对此事如此感兴趣,陈宝贵还是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在村东头的原上,紧邻着村正的宅子,小六知道位置。约是日中时分开始,现在去还来的及。” “多谢!我们也赶去凑个热闹。” 冲陈宝贵拱了拱手,张巡便策马扬鞭朝村东而去。 一行人借着马力,没多久的工夫便来到驼铃村,要说这村名的由来还有一番缘由。 由于城北是皇城所在,天子之所,常人不得接近。故而从西边,北边来的商队大多从城南绕行。而这驼铃村便处在这必经之路上。一有大的商队经过,驼铃阵阵,故得此名。 在陈小六的引领下,众人很快来到村东头的原上,虽是日近正午,艳阳高照,但已是人潮汹涌,几无立足之地。 “括儿哥,此处还真是热闹。去年跟阿爷逛波斯胡会,都没觉得什么。没想到这一乡间集市竟是热闹如斯,有趣,有趣。” 张延基左眺右望,满脸好奇。 “不要声张,此次我们又不是来玩的。”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哦。” 轻撇了撇嘴,少年答应道。 大唐城市格局呈市坊制,故而商贾皆是集聚在东西两市,按钟鼓鸣响而起止。相较之下,乡野村舍多实行草市,虽没有城市市集规模宏大,但不需按名登记,天为盖地为铺,自然热闹了不少。 沿着人流向前挤去,只见一排村野乡夫横立于前,不时传来声声赞叹。 南霁云侧着半边身子,脚步轻点趟了过去。 只见圈中三人坦胸露腹,一条青龙横盘在脊背间。三人皆是梳着一式“索头”(注1)披发左衽。那为首一人冲众乡汉拱了拱手道:“诸位乡亲,今日青客盟至此献艺,还望诸位捧个人场。” 说完便拿起两把流星锤朝另两人冲去,那两人皆是手持一套铁索,挥的呼呼生风。见那人逼来不退反进,将铁索套了过去。说来也怪,那铁索竟像是被施了魔,在触至铁锤的那一刻如同一只吐信的毒蛇,环成了一个圈。电光火石之间,持锤之人竟是被全卸了力道,丝毫反抗不得。 正当众人以为那持锤之人便要束手就擒之时,却见那人双目紧闭,口中默念,一时脸颊抽搐,面色变绿,甚是可怖。 没过多久,忽闻爆喝一声,持锤之人左腿微弯,重心后移,一个鹞子翻身便是借力将右手那人甩了出去。 去了一边掣肘,壮汉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口中默念了句什么便以左腿为支点,转了起来。那口中默语越念越快,持锤之人面色也由绿转青,没过多久众人便已看不清二人的身形。只一瞬的工夫,脚尖轻点铁锤,强大的震力顺着铁锤漫至铁索上,那持索之人避之不得便被带至空中绕着壮汉转了起来。 又是一声爆喝,铁锤霎时拖了束缚。那持索之人一时失了重心,飞将出去,重重摔在了黄土地上,扬起一阵烟沙。 注1:索头:北方胡人发式,且多披发左衽。 第二十四章 青谶(六)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剑冷冰霜诛奸佞,词铿金石济苍生。” 那持锤的壮汉冲着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 先前被他甩出的两人也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确似毫发无伤。 “诸位乡亲,我青客盟一向除暴安良,欲除遍天下不平事。若有乡亲们觉得过不下去了,大可加入我青客盟。我宇文峰在这里作保,但有一口干粮,绝不让大家喝稀的。” “是啊,大唐朝廷有什么好,每年要交大笔的赋税不说还要服沉重的徭役,简直不把大伙当人!” 一持索的壮汉接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伙的日子大伙自己做主,劫富济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李括听及此处,只觉心中一股怒火涌上。从小生长在长安城中,少年经历了家族的兴衰荣辱,对其间冷暖自是清晓。宫闱的争夺,世家的倾轧,亲族的漠然。本认为大唐是人间极乐的少年,在家族没落后清晰的看到了,繁华背后朝廷的腐败与浮夸,强盛背后人性的自私与冷漠。是,大唐是有不公,是有不平。但她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崇仁坊的老宅,通济坊的客隆茶馆,务本坊的国子监……阿爷,娘亲,孙叔,阿甜,延基,南大哥……他们已然和大唐合为一体,不分彼此。纵然大唐有千般不公,万般不是,也轮不到一个异族在这里指指点点!这就好似一个叛逆的少年,即便自己对父母颇有成见,也不允许外人说双亲一句不是! 少年强自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挺直了脊梁对着那三人朗声道:“三位兄台此言差矣。我大唐自高祖定鼎已来,均分土地,开科取士。从贞观至天宝,经济日趋繁荣,边关连战连捷,人才多尽其用。虽不乏贪官污吏,地痞恶霸,但自有国法治之。别的朝代李某不知晓,但前隋战乱时,河北大地饿殍遍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每每有易子而食的人伦惨剧发生。至我朝定鼎,全国人口十去其七。诚然,我大唐在灾年亦不乏流民迁徙,但相较之下,地方官吏多能及时赈灾放粮,并无大的疫病蔓延。人心思安,三位兄台如此蛊惑我大唐百姓,是何居心?再者,李某观三位兄台衣着装束并非我大唐式样,却似漠北突厥之胡服。我大唐乃礼仪之邦,你们坦胸露腹,披发左衽叫我九州华夏的子民如何接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毁。你们绣纹丹青,毁身割肤,将我天朝大唐的百姓如何认可?我大唐再有不是,也皆是同族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唐如若不能善待大伙,你们突厥人就会把我们当人看吗?” 这最后一句点醒了在场众人。是啊,他们是突厥人,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走。 “不跟突厥胡种,我们是大唐人!” “他们都被大唐打得灭了国,哪里能为我们出头!"“我们是唐人,不屑跟蛮夷为伍!”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需外人插手!” 一时激起千层浪,庄户汉们被李括的慷慨陈词所感染,纷纷挥舞着拳头,奋声抗议三人的挑拨。 “把他们赶出村去!” “捉他们去见官!” “滚回你们的草原去,你那点臭钱爷爷不稀罕!” 声音不一而足,甚至透着点粗鲁,但李括此时听来却觉美妙无比。 我们都是唐人,我们身体里都淌着炎黄子孙的血液,我们不为一家一姓而活,但我们绝不允许任何形式,任何民族对我们的侮辱,因为我们是唐人! 臭鸡蛋,大白菜纷纷向三位青客盟“义士”掷来,直逼得三人连连后退。 “唉!” 那手持铁锤的大汗面颊憋得通红,长恨一声,拂袖而去。 “滚吧,滚回你们草原去!” “突厥种也敢在长安如此放肆!” 张巡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投来赞许的目光。 午后,微风。 长安城东郊的一处田庄内,张延基正歪坐在一处池塘前,左手轻捻着新下的梅子,右手虚扶着一支鱼竿,清风拂过,好不惬意!李括与张巡难得的换了身轻衣缓袍,叔侄俩盘腿坐在一堆麦秆前,屏气凝神下着一盘闲棋。南霁云和雷万春最受不了如此慵懒的节奏,向庄家借了两匹良驹,连番“告饶”到庄外“跑马”去了。 随手抓起一串紫登登的高昌葡萄轻巧的扔入口中,张延基惬意的闭上了眼睛。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在长安府中有阿爷管着训着,在国子监内有教习督着拘着,哪有自家田庄来的自在?淡烟疏柳,红杏飘香,一辈子当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大公子,大公子?恕你元伯多嘴,您来庄子也半日了,老爷可否知晓?” 一个身着暗素色织锦缎罩袍的老人冲张延基拱了拱手,恭声道。 “嗯,嗯?” 张延基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待看到自己眼前之人顿时觉得一阵头大。这人名叫张元,据说是阿爷少时的伴读。阿爷继任家主之位后,他也水涨船高成了大管家。本来顺风顺水的他因为太过耿直得罪了自己的姨娘,被贬到张家田庄做管事。元伯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在他老人家心里,天大地大,老爷最大。莫说自己这个毫无实权的大公子,便是自己姨娘“莅临”没有阿爷的命令,他也会立刻差人送信回张府告知阿爷知晓! 一个鱼跃起身,张延基三两步跑至张元身侧,悄声道:“元伯,我这次是偷着出来的,没有告诉阿爷。您千万别告诉他啊,不然阿爷会打死我的。” “这……” 张元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这个任性的大公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元伯,好阿伯。” 拉着张元的双手,张延基像个小孩子般撒娇道:“元伯,您是打小看着我长大的,最疼我了。这些都是我的好友,如果您告诉阿爷,他们肯定不能留在庄子里了。您忍心看延基这么没面子吗?” 见张元面容有些松动,张延基心中大喜,忙道:“况且延基此次出来也不是为了游玩的,延基此次出城是与小张探花‘采风探情’以作‘行卷’之素材。” 说完朝张巡挤了挤眼,示意对方附和自己的说法。 张巡虽为人耿直,倒也不是迂腐之辈。见到张延基冲自己使眼色,立时便心中明了。 轻捋了捋胡须,张巡大笑道:“你这小子,非要把我扯进去。不错,某便是清河县令张巡,觉得这小子是可塑之才,便拉着他出城来采集些素材以备‘行卷’之需。” 张元本就已动了心,见又有小张探花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替公子教习儒道,心道即便将来老爷追究起来也不会太过责怪大公子。冲张巡满施一礼,和声道:“张大人哪里话,有您这样的鸿儒教习大公子诗赋经史,老爷肯定会高兴的。你们有什么需要便遣阿福知会一声,老头子一定不会怠慢了贵客。” 说完,张元便躬身退下。 “延基大哥,没想到你这个张府大公子还这么威风啊!” 陈小六一边啃着一个熟透橙黄的杏子,一边高声称赞道。 轻瞥了这个‘土包子’一眼,张延基没好气的笑道:“切,我这还算威风啊。这长安城东郊的土地因为龙首渠横穿而过,甚是肥沃。世家大族大都将自己的庄园别院建在了这里,夏时来此避暑乘凉,夜夜笙歌,好不惬意。我阿爷的官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河东张家虽也是百年名门,但在这天子之都的京畿道到底比不上陇西李氏和京兆韦家。你夜里没事看看,给他们庄子送彩礼的外郡官吏打着灯笼得从原东头排到春明门去!” 李括见小六脸憋得通红,笑着拍了张延基脑袋一掌:“你个混小子跟小六逞什么威风,人啊不能总活在祖宗的余荫底下,凡事啊都得往前看。就拿我阿爷说吧,前一天晚上还是大唐左相,翌日便被去了官职成了一介白丁。”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李括的心结已渐渐解开,已不太忌讳提起当年阿爷的冤案。微顿了顿,少年接道:“靠人不如靠己。俗话说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祖宗的恩泽总有用完的一日,到那时,没有点真本事,那么大的家业还不是人家一句话就吞掉的事。(注1)” 张巡赞许的拍了拍手道:“我大唐有如此青年才俊,实乃社稷之福。延基,你要多向括儿学习。” 张延基耸了耸肩,无奈的应声道。 正是满园和乐,一派怡然之时,却见南霁云与雷万春“跑马”归来。 从宝驹下翻身一跃,轻迈几步,南霁云冲众人大笑道:“鱼儿还是耐不住性子,上钩了!” 注1:这是我一直的观点,靠人不如靠己。哪怕是父辈的荫庇,也得需要你提的起来。 第二十五章 青谶(七) 鱼儿已上钩,钓客自是要收线。 众人各乘了一匹快马,随着南霁云寻踪而去。 原来南,雷二人借着跑马的名义一路跟随那三名青客盟‘义士’,终是看到三人卸了行装,从一家叫做“有缘”的药店侧门闪将进去。 这家药店并不大,门前却有不少前来候诊的病人。稍一打听才知晓,这家药店也间或做着医馆的生意。只是这看诊的万郎中着实有些奇怪,他不似其他郎中似的整日‘坐班’,而是四处云游。待得尽兴而归,便将两张白色幔子制成的粗劣医幡朝店前一竖,宣告万大郎中游诊归来。说来也怪,尽管万大郎中如此‘洒脱’,一旦那医幡立在了街头,远近村县的男女老少总会相互扶着,搀着朝“有缘药店”奔来。没法子,谁叫人家万郎中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呢?这年头,把活人弄死容易,把死人救活可着实是个技术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老话讲的好,‘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但有一线希望,那些被判患了绝症的百姓也要到万大郎中这里撞撞运气,保不齐自己便是那个什么“有缘”之人呢。 李括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前,抬首一看,那两张幔子上恰是写了一副对子。 上联日:“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论生地熟地。” 下联接:“春风来时尽著花,但闻藿香木香。” 内容通俗易懂,颇是诙谐有趣。少年回首向众人点了点头,便迈开双步进了药店。 药铺布置的颇为用心,从西边墙尽头数起一共三个取药的档口,之间用松木板隔开,缕缕药香从中飘散而出,让人心神清怡。档口前两尺的位置竖着两个竹竿子,之间扯了一抹红绸,取药之人只能站在红绸之后。一来干净卫生,二来不至拥挤。药铺靠门的位置摆了几张藤椅,只是却鲜有人落座,来买药的多是些临近士绅家的小厮仆从,抓了药便匆匆夺路而去,生怕耽误分毫时光落了主家责骂。 药铺正中竖立着一扇用半旧墨绿色碎花粗布做里子的屏风。微微探过身子便能发现,屏风那边早已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或是愁眉不展,或是翘首以盼,皆是默念下一个看诊的轮到自己。道理很简单,万大郎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日只看诊百名病户。一旁自有记录人数的药童,一旦到了数目无论你是县尊大人还是流民乞丐,万大郎中皆是拂袖而去,绝不会破了规矩。 见那边候诊的病户着实太多,李括便去了‘看诊’的心思,轻挪步子来到了左侧的取药档口前。许是碰了巧儿,此时倒也没有什么人抓药。 李括心不在此,便随意递了一个伤风病常用的方子。 那药铺的伙计麻利的按着方子抓了药,扯着嗓子喊道:“白芷一两,生甘草半两,姜三片,葱白三寸,枣儿一枚,鼓五十粒。(注1)得嘞,您拿好。” 说完便将包好的药石递给了李括,接了银钱而去。 李括见无甚可查之处,便拿了药包转身离去。方走至门口,却听见屏风右侧一温润有力的声音响起:“身寒才服此方,心寒无用矣。小兄弟面色红润,声音刚劲有力,不似染了风寒之症,服用此方怕是不妥。” 李括心中一惊,心道莫非这人便是传的神乎其神的万郎中?他听出我声音不奇,可隔着层屏风如何观得我面容? “若是小兄弟想医心寒,老夫愿破一次例。” 那清恬声音再次响起,和润如玉。 ⒏ 澪 電 吇 書 W W W . T X T 8 0 . L A 原来这片响的工夫,万郎中已是看完了今日百名的额度。众人闻听皆是叹息而去,虽是得了那药童安慰,明日万郎中还在坐诊。但万一他老人家突然一时兴起,再去什么地方游诊,众人可连哭都哭不出了。 李括正想探探这郎中虚实,怎会不去。可那些失望而归的病户,看向李括的眼神中包含的韵味就多了。或嫉妒,或羡慕,不一而足。总之,这男娃子怎么看也是生着两个眼睛,一张嘴,怎么万郎中就为他破例了呢? 被众病户看的有些发憷,少年轻点了点力,便几步跃至万郎中身前。 身后的药童自是上前放下了帘幕,躬身立于万郎中身侧。 这一看却着实受了惊。一方洗到泛了白的四角黑色纀巾,一袭补得斑斑点点的灰色粗布深衣,一双褪了颜色的葛布棉靴。怎么看,李括也不能将眼前这身行头与“神医”二字联系起来。虽说行医者讲究悬壶济世,但是挂了个神医的名头,即便不言日进斗金,也不至于连身体面的衣裳都置办不起吧? 似是看出了李括心中之疑,万郎中身后的小药童挺了挺胸脯,高声道:“我家先生不似那等庸医俗人,医病从不收诊费。当然不可能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喽。” 见帘外已空无一人,万郎中摆了摆手,示意药童退下。老实说,他年纪并不大,顶天也就四十来岁。可能是因为常常外出游诊的缘故,晒得了一身麦黄色的肌肤,再配上那身寒酸的行头,令人先入为主的以为他已是一两鬓斑白的老翁。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为了你破了行医二十载的惯例。” 万郎中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其实,我是一挺随性的人。但像这样完全凭感觉做事,这辈子还只有两次。你不必向我解释你是代亲友抓药,这样的借口我听了不下百八十遍。你来药店不必抓药,我破例亦无须看诊。浮生万物皆随缘,凡事都循规蹈矩岂不是活得很累?” 李括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有些发懵,但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还是和声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晚辈此次来药铺缘为何求?” 万郎中却似未听到李括的话,兀自随意拨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在外人看来,也许它是这个穷酸郎中身上唯一称钱的物件。 “佛祖始而设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合称天龙八部。其中迦楼罗部意即‘金翅鸟神’,以龙为食。” 顿了顿,万郎中突然目光一凌,寒声道:“你一定想知道青客盟会众为何皆在脊背上纹刺一青龙吧?” 李括心下一沉,起初他还在疑惑为何这个万郎中要留下自己。现在看来,事出必有因,很可能自己一行人的踪迹已经被发现,自己才是被人下了饵还浑然不知的傻鱼。兀自苦笑一声,少年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那万郎中轻叹一声道:“佛教本传自天竺,自入中原以来历经数朝而未衰。至南北朝末年时,始有屠佛灭佛之举。为求自保,一部分佛教弟子远遁漠北。他们其中的一支和当地的萨满教相互融合,发展壮大。因漠北之族皆是政教合一,故而突厥可汗下密令组建密宗军队,自号天龙八部。” “而这青客盟便是密宗天龙八部之一?” “我喜欢和聪明人对话。” 万郎中紧紧盯着李括,似是想从中窥出一二。“这伽罗楼部便是青客盟的前身,前隋战乱,天龙八部曾入中原扶持魏王李密。无奈此子实非帝王之才,不但他自己丢了性命让李唐夺去金鼎,我数部精英亦折损于中原。自唐立朝至今,突厥大汗一代不如一代,竟是到了国亡族灭的境地。为了寻求复兴,八部中人纷纷隐藏名姓,或依附于别族或干脆改为汉姓。直至今日,终于发现了机会。” “你们和朝中一背景深厚的人物互为勾连,故而有了青客盟?” “是,在中原行事采用天龙八部的名号多有不便,所以那位贵人给我们起了这个名字。只是他却不知迦楼罗是以龙为食而不是尊扬飞龙的。” 说完,万郎中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双目透出一丝杀机。 “你们蛊惑大唐百姓加入青客盟是为了从大唐内部蚕食分化它,再放出那首青谶诗扰乱民心?” 少年已觉自己的背心湿透,却仍自保持着言语的冷静。 “你错了!” 万郎中突然变得声色俱厉:“佛祖预言岂会有误,我们等了近百年才等到这个风云际会,山河裂变的机遇。佛祖早就预测到百年后的突变,故而留下了这首谶语诗。这一切都是劫,这一切都是命!” “不,不,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怪力乱神,没有!” 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可是这真的是梦吗? “我会费力气去和一个死人开玩笑吗?” 万郎中目光一寒,左手手腕一个轻转,便是一片银针兜头向李括撒来! 少年已是惊呆,竟无法做出丝毫反应。 “闪开!” 南霁云一个鱼跃闪入隔间,将李括撞至一侧。 南霁云出刀,这一刀竟是不退反进! 青锋若满月,刀气似流星。 刀锋所至,端是洒落一地银针。南霁云轻巧的持刀而立,宛若迦叶拈花。 注1:这方子网上查的,勿当真。 第二十六章 青谶(八) 手起,刀落。 这一刻,南霁云无所畏惧。来时他已料到,这家药铺便是青客盟的一个联络点。之所以下此结论,并不是因为三名盟众闪入药铺,而是因为众多来看诊的病户。 试想,一家药铺主要银钱进项理当是药石汤汁。而前来药铺买药的人寥寥无几,药铺掌柜的对此却漠不关心。药铺与郎中合作倒也不足为奇,但请的这名郎中却是个神医,无疑有些喧宾夺主,将药店的风头全抢了去。这倒也罢了,只是这郎中非但不每日坐班,而且还云游不定,几乎无人知晓他何时出诊。长此以往,莫说盈利了,这家药铺想要维系生存怕都是一件难事。商贾皆逐利而往,若说这药铺东主乐善好施,不计收入,怕是连三岁小娃都骗不过吧。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即便如此南霁云也只是怀疑药铺的性质。直到他看到“万郎中”单独留下李括‘问诊’时,他才断定这间药铺便是青客盟的一处窝点!没有一个郎中会在看诊时关注一个隔帘买药的少年,亦没有一个郎中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破了自己二十年从医的原则。这一切太反常,唯有一个解释--他们要杀人灭口。 只是南霁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不信什么仁义礼教。在他看来,对付暴徒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暴制暴。唯有将他们打怕了,打傻了,他们才不会戕害自己和同袍。 南霁云轻挥了挥手,雷万春,张巡,张延基,陈小六一行人纷纷手持横刀闪身而出。大唐不禁百姓持刀弄剑,故而像河东张家这种豪门大族,仆从护院皆备有皮甲横刀。虽然陈小六,张延基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仅凭自己和师兄雷万春的武功,击杀这些小蟊贼还不在话下。 那万郎中诡谲的一笑,却是从身后抽出一条金鞭,手腕用力微微一抖,便朝身侧的两张方桌扫去。一卷黄尘滚滚,金鞭若游龙般缠至方桌桌腿,稍一用力,两桌便借雷霆万钧之力朝南霁云面门袭来。这一击竟是带着千百斤的力道,即便神力如南霁云亦不敢直迎其势。无奈之下,南霁云立即倒身后仰,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一招恰到好处的铁板桥,将将避过了这凌厉如斯的一击。那方桌却是没有卸掉丝毫力道,径直拍上了南霁云身后的门板。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那两张方桌竟是深深嵌入了门板! “嘶。” 南霁云翻身而起,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这“万郎中”心肠如此歹毒,这一招一式足以致人死地。只是南霁云却没有时间多做思考,因为“万郎中”这第二鞭已紧随而至!这金鞭端是盘似游龙,力若巨蟒。南霁云横刀便迎,这一刀力道极足,宝刀横空一划,一招“龙门鼓浪”矫若游龙,刀光四射。 那“万郎中”却是冷然一笑,鞭梢兜头一转,不进反退整个身体斜匍近地,一招“金鳞钩魂”只轻巧的一锁便将南霁云的攻势化解。南霁云最厌与人缠斗,此番早已不耐,大喝一声,使出一招“魁星踢斗”将金鞭踢开,迎身便是一刀朝“万郎中”劈去。 说时迟,那时快。“万郎中”轻巧的向后一跃,一记“鹞子翻身”避开了这杀气极重的一刀。 雷万春在一旁看的直皱眉,自己师弟招招用狠,式式用力想是速度解决掉对手。只是那“万郎中”似乎在等着什么,总是以退为进,以轻巧的招式化解师弟的杀技。如此这般,等师弟被耗干了力气,恐怕危矣。 果不其然,南霁云正自调息运气之时,却觉背心一阵寒气袭来。不过南霁云岂是等闲之辈,反手一掂,顺势将横刀环了一个圈,只微微一卷便卸了那来势的力道。南霁云不禁赞叹青客盟中高手如云,待回转身来,看清那人面目直是大吃一惊。 收如尺蠖,盘若游龙,那人使得正是柄镔铁软剑;青面獠牙,披发散面,那人戴的却是张玄策面具。 那人便是乐游原与自己交手的鬼面人! 那鬼面人大笑一声,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南霁云,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说完便轻握软剑,刺向自己的肾腧穴。南霁云兜刀便迎,刀势快如霹雳。正待用力,却觉下盘一软。定睛一看才知晓“万郎中”那金鞭如跗骨之蛆般缠至自己双足,令自己动弹不得。这一来,南霁云处处受制,被动至极,只得横挥刀锋。虽然能将将挡开鬼面人的尺蠖软剑,却已完全落于下风。 雷万春见自家师弟遇险,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一个纵跃便拔刀朝鬼面人身后“雪山”袭来。他这一刀使的是幽州霸刀,贵在一个“霸”字。鬼面人只觉刀气似是挟裹着滔滔江水,如泰山压顶般朝自己而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收了软剑,轻巧的向后一卷。鬼面人本想先接过这招,再与“万郎中”合力击杀南霁云,谁知用镔铁金刚打制成的尺蠖剑竟然禁锢不住霸刀的刀气,被生生弹开。鬼面人避之不及,被刀气震伤内腑,飞将出去,溅起一滚黄尘。 “噗。” 喷出一口鲜血,鬼面人只觉肋骨震裂,心肺剧痛,强自封住周身各遭穴位,才没有晕厥过去。 雷万春却哪里肯给鬼面人喘息的机会,挟裹着浓烈的杀意,以一记“横扫千军”便要直取鬼面人首级。就在刀锋距离鬼面人只有三尺距离时,“万郎中”手腕一抖,一枚“镔铁星”朝自己胸口的“璇玑穴”打来。这“镔铁星”乃是金刚所制,雷万春不敢大意,微侧了侧身轻巧的避过。正欲进而斩杀鬼面人,却觉耳后吃痛,自己的“阴窍穴”竟是被令一枚“镔铁星”击中,这药铺竟是还有青客盟的高手! 雷万春身子一软,跌至地上。正欲运功疗伤,只觉心肺憋闷,经脉尽锁,血流不畅。 “哈哈哈,雷万春,中了我们的五经天岚,你还想活着出去?我劝你不要白费工夫企图运功疗伤了。你的经脉全被侵蚀,越发内力死的越快,还是留点力气给自己收尸吧!” 鬼面人手拊胸口,大笑道。 南霁云奋力甩开“万郎中”的金鞭,只一轻点便带着雷万春来至李括等少年身边。微运内力将“镔铁星”打出,一柱黑血瞬时从耳后的穴道中涌出。 “是时候来个了解了,你们准备谁先死呢?” ‘万郎中’玩味的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中却满是阴鸷。 “师兄,跟他们废什么话。弓弩手,把它们射穿!” 鬼面人恨雷万春将自己击成重伤,已是恼羞成怒,再不欲与其闲扯。 霎时,药铺后堂冲出两排弓弩手,一排刀客。想是“万郎中”一声令下,众人便会被万箭穿心。 “唉,师弟你不要这么着急嘛。” 朝鬼面人轻挥了挥手,“万郎中”冲南霁云释然一笑:“南大侠,雷大侠。某敬你们是个英雄,不如就此加入我们青客盟,就此宿仇一笔勾销,如何?” 南霁云将雷万春扶至墙侧靠好,愤然起身轻啐一口骂道:“一群杂胡也想让爷爷为你们卖命,痴心妄想!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爷爷我正好也松松筋骨。” “万郎中”却也不以为恼,声音一寒,鸷声道:“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玉扳指轻巧一扣,瞬时羽箭纷飞,如一张浓密的织网般向众人撒来。 “持刀!” 南霁云冲众少年呼喝一声,便率先轻磕刀柄,划出一个满圆。因弓箭多从屋顶压来,南霁云这一挥一挡几乎已将羽箭拨掉大半。偶尔有些雕翎箭飞过去,也是卸了力道,少年们自能轻巧的拨落。 只是,南霁云却身中数箭,鲜血顺着素白的中衣晕了出来,沿着衣襟滴落。 “嘀嗒,嘀嗒。” 鲜血汇成线,滴落在石板上,溅起一抹血雾。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众人的口鼻,众少年皆已怒火中烧。 弓箭手却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训练有素的退至后排,由第二排的军弩手补上。 “捡起桌板护在胸前!” 张巡大声呼喊着:“小型军弩射力不及雕翎箭,方向也固定。护住胸口,面部。其余地方不要管!” 众少年皆是利用这一瞬的工夫将碎木板护住胸口,面部。小张探花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他说的话少年们没有理由怀疑! 李括毅然攥紧了刀,这一刻他已没有选择。雷大哥身重剧毒,几无战力。南大哥精疲力竭,独木难支。自己必须拿出勇气来,必须像个唐人一般保护自己亲近的人。 似乎被李括的举动感染,众少年皆是持刀而立,眼中满是自豪。我们是唐人,我们到死都不会退缩! 张延基甩开两名护院,兀自拔出了刀。少年从没有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在前一刻他还在怕,怕的浑身发抖,躲在自家护院身后。但这一刻,他毅然承担了属于自己的责任。括儿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少年倔强的攥紧了横刀,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张巡解去了衣袍,一身短打直视前方。虽然知道众人此番皆会死在这个小药铺,但张巡并不畏惧,他要用鲜血守卫自己的尊严。 药铺内静的出奇,李括能清晰的听到军弩拉响的嘶嘶声,能听到弩箭破空的撕裂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近了,近了。弩箭打着侧旋朝李括面门而来,少年将木板轻轻向上一推,将将护住要害。“叮叮”“铛铛”弩箭钉在木板上发出各式的声响,李括只觉手臂被震得发麻,几无余力作出反击。少年兀自苦笑,弩箭的力道都是这般强劲,若是先前没有南大哥的舍命拨挡,怕是自己已然成了一只刺猬了吧。 陈小六捡到的木板稍薄,经过一轮攒射已经千疮百孔。“咔嚓”伴着一声巨响,一支弩箭竟是穿透了桌板,射入了少年的肩窝。 “噗。” 陈小六闷哼一声,腰背微微一佝,竟是险些摔倒。 “躲到后面去,别添乱!” 张延基一个侧滚来到陈小六身侧,怒吼道。 “我,我……” “别啰嗦!” 张延基轻踢了小六一脚,自己则是填补了好友留下的空白。我不能后退,雷大哥就在我身后,我不能退! 弩箭越来越密,越来越疾。木板渐渐发出如腿骨断裂般的撕鸣声,张府的护院张十三被弩箭射穿了防护的面板却没有及时避开,一支黑簇弩箭生生射入了他的眼窝。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在向他招手,可只一瞬,婴儿嘴角的笑容就变得扭曲,嘴唇被鲜血染得通红,随之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啊!” 汉子悲呼一声,捂住伤眼仰面倒地,随后便被紧随而至的弩箭射成了筛子,结束了痛苦。 另一个护院张华看到射向张延基小腹的一支黑簇箭,奋不顾身的冲到了自家少爷身前,用身体挡住了那只夺命之箭。 “噗。” 汉子捂住胸口应声倒地,鲜血如泉水般从他的前胸涌了出来,染透了衣襟。汉子不甘的单手指了指天,停止了挣扎。 “华子,十三!” 张延基扔掉了护具,跑到两名已死的护院身侧,大声呼号着。 弩箭越来越稀,攻势越来越缓。少年们本能的松开护在身前的木板,一窥战斗的形势。 弩箭手已经后撤,二十多名蒙面的刀客却是借着余威冲了上来。清一色的墨黑夜行衣,清一色的突厥弯刀,清一色的漠然眼神。 李括只觉胸口一阵火热,持刀便迎了上去。他从没有拿过刀,从没有杀过人,他还是个年仅十六的孩子。但这一刻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必须拿起刀,必须杀人,他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 “不要和他们硬抗,弯刀防御面积小,尽量攻击对方的下盘。” 南霁云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这一刻却穿透了嘈杂兵器的碰撞声响,般若梵音…… 一名黑衣刀客看到一个中原娃娃傻头傻脑的冲过来,大笑一声,兜头便砍。这招在马战中自己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只需在那些“绵羊”身上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便可以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先前受伤的“绵羊”绝无生还的可能,终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亡。可这只“傻羊”似乎真的傻到了家,居然不去挡这致命的一击,而是奋力挥刀砍向自己的双腿!如若自己挥刀砍下去,“傻羊”固然会毙命,但自己也会身受重伤甚至残废……咬了咬牙,黑衣刀客还是收了刀锋去救势下身。只是弯刀胜在锋利,横劈和斜砍都远胜横刀,但防御面积实在太小,这一临时收势虽然保住了双腿,但亦被横刀在手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黑衣刀客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手上流出的鲜血,耻辱般的冲将过来,誓要将眼前的这头绵羊撕得粉碎。 “砍他拿刀的手,不要停,你的刀比他长,他没机会砍到你!” 南霁云的声音继续在少年耳边响起,似是被鲜血激发出了血性,李括越砍越猛,最后竟变成一阵乱劈乱砍,杂乱无章,毫无套路! 杀,杀,杀!挡我人都要杀,不杀了他们我就要死。少年脑中已完全空白,南霁云的声音已渐渐微弱。少年的胸腔急剧起伏,每一次挥刀都逼得黑衣刀客后退一步。 兵器交手,寸短寸险。虽然黑衣刀客力量远大于李括,但此时不是马战,他无法借助战马速度的优势挥展开弯刀。那个该死的汉人娃子又一通毫无套路的乱砍,完全是仗着自己兵器长无耻的抢占先手!心中虽然憋屈,黑衣刀客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这个汉人娃子虽然刀法毫无套路,但却毫不惜力,刀刀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只要自己拖住他的攻势,等到他耗尽力气便能轻松的闪躲开横刀的攻击范围,绕到身后割断他的喉咙!黑衣人正自想着,却见那汉人娃子挥刀便向自己胸口砍来。现学现卖,黑衣刀客不屑的轻哼一声,照着李括之前的应对措施挥着弯刀砍下少年的下盘。只是,李括的横刀却没有任何回救的意思,如恶鬼般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啊!” 黑衣刀客发出一声惨叫,他清楚的看到横刀刀锋砍入了自己右肩的肩胛骨,骨头和刀锋相碰发出耸人的“吱吱”声。那“绵羊”顺着刀锋狠狠一拉,便划破了自己的胸腔,划开了自己的小腹。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洒落一地。黑衣刀客不甘的朝李括的下身望去,他希望看到猎物双腿皆断,倒地哀嚎。但任凭他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弯刀在猎物的大腿上仅划开了一道口子,那只“绵羊”仍然稳稳的站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量为什么他只受了轻伤? “因为弯刀杀人胜在创口大,横刀却可以一刀致人死地。我给你双腿去砍,因为腿部不是要害,你拿弯刀也砍不断,一时半会我不会流血而亡。” 李括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继续道:“可是你却会被我把五脏六腑砍个遍,想是不死也难了。不过这些你知道也没用了。” 少年兀自朝黑衣刀客胸口补了一刀,寒声道。 李括的心中波涛汹涌,握刀的手颤颤发抖。望着血红的刀锋,少年兀自苦笑,自己杀人了。第一次杀人,难免会紧张,害怕。尽管所杀之人是突厥人,尽管自己是在自卫…… 可是却没有时间留给少年感慨,只一瞬的工夫便又有两名黑衣刀客围了过来。有了第一次,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举刀,斜劈,狠拉。少年机械的完成着动作,理所当然的收割着生命。少年杀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伤口也越添越多。然而凭借着一股杀气,少年竟是一时难寻敌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幼年时,阿爷总会给我唱这首歌,他说这是大唐的军歌,伴着大唐兵士的脚步飘至阳关,飘过葱岭,飘到碎叶。李括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挥手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少年此时却觉如此释然。是啊,能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战斗,即便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少年持刀朝前走去,他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诫他一定要走下去。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砍翻一名近前的黑衣刀客,李括只觉气力全无,微笑着仰面倒在了地上。 那一片血雾越来越浓,愈来愈稠,最后化为了一朵傲然绽放的梅花。少年隐约听到耳畔有成群的马蹄声响起,“啼哒,啼哒。” 越来越清晰,愈来愈接近…… 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一人跳将下马,一脚踢开破旧的木门,大喝道:“左金吾卫奉旨剿贼,拦着死,挡着亡!” 浩瀚晴空下,一面旌旗上赫然印着一个耀眼的“唐”字! 第二十七章 国子(一)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安德坊临湖二十三巷内,李括却是半倚在一张木床上,出神的望着远方。这缤纷绚丽的落花,这漫街纷飞的柳絮都好似与他无关。 饶是距着城郊药铺之战已有三日光景,只要稍一闭眼,少年便能看到一个个浑身血染的黑衣刀客嗔笑着朝自己走来……嘴角微咧,李括心头苦笑道,若不是张府管事元伯差人知会了京兆府一声,怕是自己现在也已变成一具枯骨了吧。自懂事以来李括便一直低调处事,与娘亲相依为命,绝不涉足纷争之中。可有时这些恼人的俗事,你越躲着它,它越似着了魔,追着你,撵着你,直累的人心力交瘁。 尽管左金吾卫的监门将军裴仁骅满面春风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再保证此事不会交由京兆府处理,而是直接上呈大理寺。但李括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已与长安城中的一位大人物结下了梁子,不论是右相大人还是太子殿下都不是他这一穷书生能惹得起的。事后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赐予自己正八品的给事郎以勉励青年才俊“替国除害”但这个正八品的文散职,在权贵多如牛毛的长安城中只怕是贱如蚍蜉了。 正自思量间,却听得外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小七哥,我来看你啦!” 杜景甜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顺步坐在榻间,随手将带来的食盒扔至一旁。 “死小七,怎的这么不小心,若是伤坏了身子,谁来陪本小姐玩!” 杜景甜一拳轻击少年的胸口,怨声道。 “嘶!” 李括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下意识的朝后墙一缩。 “你怎么啦,我……我不知道你这里有伤,没伤到你把?” 杜景甜吓了一跳,赶忙探身向前,欲察看少年的伤势。 “没,没什么啦。” 李括大度的挥了挥手笑道:“你小七哥没这么容易死,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还逞强!都怪阿爷,你刚一回来我便要来探你,可他说那些天你家进进出出的全是官爷,我们一升斗小民来了反而落了你的面子。要我说,小七哥才不会嫌弃我呢,哪像那些俗人见着肉好跟看到祖宗一样两眼放绿光!” 李括噗嗤笑出了声,摇首道:“你可不是我的小祖宗吗,说吧,这次来给小七哥带什么好东西了?” 杜景甜闻言大喜,微朝床内移了移,笑道:“我亲自下厨给你熬得乌鸡汤,最是大补。你刚受了伤,喝这个东西正好补血!” 轻掀开盒盖,小娘将高汤满满的倒了一瓷碗,欢喜的端给了李括。 李括轻抿了一口,眉头先是一皱,随即笑道:“你这乌鸡汤,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便是宫中御厨也熬制不出你这特别的味道!” 小娘一挑眉,得意道:“那是自然,本小姐熬得汤岂是谁都能喝的到的,就连张延基那个臭小子想蹭汤喝,都被本小姐一记老拳打了回去。” 耸了耸肩,杜景甜叹声道:“不过阿爷有句话说的还真对,官这个东西啊还真是好,平时我还不信,直到你被赐了个正八品的官职我才知道官衔有这么多好处哩!” “哦?那我可得好好听听这官衔都有什么好处。” 李括轻笑道。 小娘用手指捅了捅脸窝,和声道:“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被赐予官职的消息传回茶馆,这整个通济坊可算是热闹啦。茶馆斜对面程家胭脂铺的程小九你记得不,平时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咱们家“阿黄”总被他家“小黑”欺负,每次我要去找他理论,阿爷总是拦住我说什么他家有个女儿嫁给了万年县主簿做小妾,咱们惹不起。这回可好了,他亲自买了上好的胭脂来茶馆给我赔礼道歉,那窘迫的模样想想就好笑!” “这样……” “这还不算什么,隔壁绸缎装的秦三儿平日里没少蹭吃蹭喝,阿爷看着他做县尉的舅父的面子也咬牙忍了。现在你被赐了个正八品的给事郎,和他家舅父一般高。这不,他立时认了小,送了三匹上好的苏绸要与我修好。按辈分说,他可不还得叫我一声姑母。哈哈,笑死了,哈哈哈。” “哦,他……” “说到那王员外,我就直觉得解气。他家那宝贝女儿王阿娇,平日里浓装艳抹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大绅士家的千金,哪里看的上我们这些寒门女子。这次你发达了,她对我的态度也变得谦和诚恳,这不昨日还来到茶馆约我改日去曲江踏青呢。我啊,先晾了晾她,你是没看见她急的一头的汗!” “……” “小七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杜景田疑惑的打量着李括,沉声道。 “没,没什么。” 少年摆了摆手,笑道:“看来这当官啊还真是好,以后啊我还得再接再厉。” “这还差不多!” 杜景甜美滋滋的轻拍了拍李括,眉眼间满是得意。“哦,忘了告诉你。张延基那小子托我来告诉你,伤好的差不多便回国子监。虽然他阿爷已经跟祭酒大人打过招呼,但难保底下那些老古董按章行事,脑子不转筋!” “你啊。” 少年嘴角微咧,苦笑道。“我这伤啊只要不骑射倒无大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明日我便搬回去,倒不必让人指摘。” “伯母知道了吗,这几日倒也没看到她。” “娘亲去周至探望姨娘了,估计得呆上小半个月。这样也好,若是她在家中,看到我这副模样,少不得又得挂念。” 二人正自闲聊,却听得屋外一阵声响。 “括儿哥,我来了。” 声音还没消散,张延基跌跌撞撞的冲进屋来,端起一只茶盏便仰脖灌了起来。 “你慢些喝,小心呛着!” 无奈的摇了摇头,李括和声提醒道。 轻手抹掉嘴侧的水渍,张延基挥了挥手道:“括儿哥,本来我没打算出来的,反正要说的话都告知景甜妹子了。可是,这次,这次这事大喜啊!” “什么事能把我们张大公子乐成这样,我倒要听听。” 李括轻托着下颌,打趣道。 张延基却是毫无在意,接道:“你例考得了头名,算不算大喜?” 李括心中一惊,忙道:“你莫要说笑,参加例考的都是大唐各州县学子中的翘楚,我怎会得了头名?”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你的才学那么好,完全不输于那些世家公子,何况若真要论家世,他们又……” “延基!” 少年厉声打断好友的倾诉,皱眉道。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不过白纸黑字贴出的公告岂会有假。那个号称“不世出天才”的陈三公子,位居次席。河东裴氏的长房长孙夺得了第三。之前与梁子恪那厮同进同出,穿一条裤子的萧子乔居然没有考进前十!” 张延基又灌下一盏茶,接道:“这下甲等那些贵公子全都成了哑巴,再也不叫嚣什么包办来年进士的鬼话了。前十里有三名乙等,一名丙等,他们的人啊丢大发了。” 李括却是有些漠然,叹道:“恐怕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科考前太露锋芒未必是好事,况且科考看重的又不全是才学,家世品貌都要顾及到……” “你管那么多作甚!要比家世地位谁能比的过当今太子殿下,我就不信有殿下的推举你能比不过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之后!” “你说什么?” 少年吃惊的望着好友,双眸中满是惊疑。 “也难怪,你应该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有感于你的刚直果敢,向陛下请了一个东宫属官的告身。如今啊,你的官衔全称应该是太子宾客、给事郎。” 张延基得意的高声道,好似这份荣誉是赏赐予他的。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啊!” 李括摇了摇头,恨声道。如今长安,几乎无人不知东宫势微,自身难保。如今自己得了太子宾客这个散职,虽说并无实权但已是和东宫绑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似是看出好友心中所想,张延基攥了攥拳头,沉声道:“怕什么,路还不是闯出来的。太子殿下既然看重于你,你就好好干,将来殿下登得大宝,你可是有着从龙之功。” 第二十八章 国子(二) 李括面容一僵,脸上的笑容瞬时石化。 张延基的声调很冷,如晚秋寒雨般夹带着沁心的冰凉。 望着眼前表情肃然的好友,李括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白衣如练,这素白却挟裹着一抹肃杀,向李括袭来。 不,不是的。自己的好友本该是与人无争,率朗洒脱的俊秀少年,为何如今却沾染了这般浓重的沉抑气息?自从城郊药铺一战后,他就似变了个人般,与人言谈总是带着分顾忌,做事也比先前执拗许多。 张延基见李括面色苍白,急声道:“括儿哥,你怎么了。若是我说的不对,你不听便是。反正打小起遇事都是你拿主意,便是将这条命陪将进去,兄弟我也认了!” 李括的面容逐渐和缓,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若是为了这点事便恼了你,还配你日日夜夜濡濡的叫‘括儿哥’吗。” “还算你有良心!” 张延基喜笑颜开,立时给了李括一个搂脖,吓得杜景甜闪至身侧,急声呵斥。 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李括叹了口气缓声道。“自古君王最忌恨结党营私,那些与皇子结交频繁的朝臣更是鲜有善终。即便东朝再怎么强势尊宠,于陛下而言亦是一个臣子,这天下总还是陛下的。况且如今圣人英武,殿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最忌结党。打小阿爷便常对我说,做臣子的要做到“不胶不离,不黏不脱”你靠的近了,君上便感到压抑厌恶;你离的远了,君上便觉得失落反感。唯有做到不急不怠,才能让君上满意。” 张延基挠了挠头,疑声道:“可是安胖子却似个粘虫似的整日干爹,干娘的叫着,但你看看整个大唐除了右相有谁的荣宠能出其右。” 李括怔了半晌,随即哑然失笑。张延基说的安胖子自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东平郡王安禄山无疑了。说来也是好笑,这安禄山乃是胡人,靠战功从一个士卒升迁至三镇节度使。本已位极人臣,可他还不满意,拜在了贵妃娘娘膝下,做了个养子。如此算来,他的辈分倒也与东平郡王的封爵相配。只是叫一个四十好几的大汉管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女子叫娘亲想想都好笑。 “胡儿憨厚率直,行事多随性,你跟他去比作甚。如今圣人对胡儿信任有加,他们如此行事圣人会觉得忠厚有加。若是你也如这般,保不准得被安个别有图谋的罪名。”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圣人啊就是偏心眼,王忠嗣大将军屡破后突厥,于大唐建有奇功。就是因为与太子殿下喝了次酒席,便被奸佞捏造了个私谒皇储的罪名,革职下狱了。他安胖子不过是个九姓杂胡罢了,圣人却对他信任有加。” 李括轻点好友眉心一下道:“陛下岂是你我能随意指摘的,做臣子的要谨言慎行,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离有你受的。”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无所谓,我这只小鱼虾还入不得那些神仙的眼,倒是你前途无量,以后怕是再不能随意洒然了。” “既是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其自然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其他的由他去吧。”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有说有笑,一唱一和的聊的真欢。居然把本姑娘晾在一边,真是讨打。” 杜景甜跳了过来,顺手便敲在了张延基的额头上。 “哎呦喂,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轻点。你当我这脑袋是铁锅啊,有你这么敲的吗?” 张延基揉了揉额头,身子向后缩作一团。 “打的就是你,你这脑袋反正也是榆木疙瘩,不打不开窍!” “我,我惹你了吗……” 李括走至杜景甜身侧道:“好啦,阿甜你也少说两句。” 微顿了顿,李括转身朝张延基递了个眼色:“你大老远跑过来不光是给我报个喜的吧?” 张延基嘟了嘟嘴道:“当然不是,你不说我还差些忘了。阿爷通过内侍省得到你被赐太子宾客官职的消息,便差我来知会你一声。这等散职虽不用每日点卯,但依例需去东宫拜见殿下。殿下知道你有伤在身,便向圣人讨了个人情,免去内侍宣旨这等繁缛章程。不过礼不可轻废,你还是赶紧随我去遭东宫,拜见殿下。” “这时便去?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呢,还是待我先沐浴更衣……” 张延基朝李括翻了个白眼道:“殿下召见还有讨价还价的理儿吗?你放心好了,殿下随和的很,从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 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李括朝屋外走去,直拉的李括一个趔趄。 “阿甜,你先回茶馆,我晚些时候便去通济坊寻你……” 李括转过脖子冲里屋喊道。 “死小七!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准备煎鸡蛋~~~”“好……” 转瞬的工夫,二人便上了张府的马车,朝皇城直奔而去。 东宫在长安城极北,与安德坊相隔甚远。饶是张府所配马匹脚力不错,到达安上门前也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城门口,轮值的金吾卫士喝令马车缓停查验。张延基跳了下来,三两步走至近前,将侍郎大人的腰牌递给金吾宿卫察看。那宿卫一番查验确认无误后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通行。李括轻巧的跳下马车,与张延基一道进入了大唐皇城。 长安城构建宏伟,由外郭城,内城构成。内城中含皇城,皇城内寓宫城。除却京兆府,国子监等少数职司衙门,大唐中枢的众多衙门都位于皇城之中。故而城内的安全就很重要,每个几十步便可看到持刀轮值的金吾卫士。李括,张延基缓步迈行于整阔的青石板道上,环视两旁夹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感慨皇城雄奇壮阔的同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这是属于唐人的自豪,寄托着青年才俊对未来的点点希冀。 唐律规定,皇城之内不得跑马,故而即便是当朝宰辅,入得皇城也需下马步行。夹城两道不时有下朝归行的青袍官员走来,看到两少年皆是叹了口气,摇首离去。 张延基轻哼一声,便拉着李括加快步速朝前走去。 宫城地处长安城正北,左手为掖庭宫,右手为东宫。二人一路急行临至东宫延喜门前,已是满头大汗。 城门口一个等候的小黄门见二人走来忙迎身上前道:“哎呦喂,二位可急死杂家啦,殿下亲自吩咐的让杂家引二位小郎君于申时之前进宫,这都未时三刻了,二位要再不来,今日怕就进不得宫了。” 张延基疑惑的问道:“王小公公,宫禁不是酉时才锁闭各宫门吗,怎么东宫如此特殊。” 那姓作王氏的小黄门面露难色道:“张小郎君,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东宫特殊呢。陛下有规定,殿下每日接见外臣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殿下早午多是读书的,故而每日接见外臣的光景都放到了申时之前……”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原来如此啊,那有劳王公公带路了。” 说完从袖内摸出一锭银子送至王姓内侍手中。 王姓内侍立时笑开了花,和声道:“小郎君和杂家客气什么啊,若是让殿下知道啦……” 张延基轻咳一声:“这是张某钦佩公公为人,赠予友人的礼金,不同于其它。” “哎,二位小郎君且随杂家走。” 二人跟随着小黄门的脚步先后进了延喜门,沿着宫墙一路折行,从一处偏门拐入来到了一处偏殿前。 那小黄门转身冲二人一笑道:“二位小郎君且稍等片刻,等杂家前去通报一声。” 说完便转身朝殿内走去。 二人于宫门前垂手而立,相视无声。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那小黄门小跑着从偏殿出来。待到近前,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殿下刚练完了字,叫杂家请二位小郎君先至外室稍候,殿下净手后便来接见二位。” 张延基冲他点了点头,轻道:“有劳公公了。” 便与李括一道朝偏殿走去。 第二十九章 国子(三) 廊腰缦回,飞檐斗拱。虽只是青砖素瓦,但若置在了这东宫,便自然而然的浸染了几分秦中大地特有的帝王之气。 尊贵,自傲。那份与生自来的优越感早已融入了雍州的每一抔黄土之中,任由战火纷飞,朝代更迭而从未曾易变。而在这极尊之地的少阳宫,便是斗拱飞檐间的一砖半瓦,都似蕴着一抹贵气,让人不敢仰视。 饶是李括与张延基二人见过大世面,此时亦不免心中慨叹。读遍圣贤书,卖予帝王家。不论是满腹经纶,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还是半隐南山,躬耕陇上的世外高人,其目的无非都是入仕为官,只不过后者是寻了一条捷径罢了。(注1)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中原大地,若想出人头地,到头来都逃不离入仕一法。虽则魏晋以来,名士多宣扬隐逸行乐,但寻常士子多是抛却不下名缰利锁的羁绊,皆望博一功名以光耀门楣。 整理了下心绪,李括随着内侍的引领踏上了偏殿的青石板街。偏殿建在一处约合一亩的基台上,合制两层高。清一色的朱漆木柱直达天穹,飞檐朝东首微微一拐与青宫主殿交相辉映。朝阳洒下几股清晖,将小篆题写的匾额镀上了一层薄金,更使得这宫宇楼阙般若圣地,让人不禁想跪拜献礼,表达对天家的仰慕钦服。 当今太子并不久居东宫,圣人念及父子亲情,常携太子居于宫禁身侧。太子殿下也恪尽孝道,每日晨昏定省,从不间辍,朝野上下一时传为佳话。只是这东宫也就由此荒败凋敝了下来。许是久不修善的缘故,这偏殿镂花门窗上的清漆竟是有些许脱落,让人见了不禁一阵唏嘘慨叹。王姓内侍轻手推开木门,随手带着浮尘挥了挥便冲李括二人谄笑道:“近日殿下会客都在藏书阁,这偏殿久不来人了,二位小郎君莫怪。二位且在暖阁里稍坐,奴子已命人给两位小郎君奉了茶。” “劳烦公公了。” 李括冲王姓内侍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朝殿内走去。轻撩起袍襟,径直朝客手位置的梨木靠椅上坐定便端起茶盏刮了刮茶末,微抿了口清茗。 张延基寻了一张紧邻李括的椅子坐定,便疑声道:“括儿哥,你没事吧。平日里你最注重君臣那些虚礼,怎么今日却似换了个人,把这东宫当成自己家了?” 轻拍了好友脑门一掌,李括没好气的笑道:“那也得分场合,若你我都像弘文馆博士一般恪礼守节,那殿下还不得被烦死。” “那倒也是,你明说就行啊,干嘛拍我!” 张延基反绞着双手,半嘟着嘴怨声道。 “你啊!” 李括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 “太子殿下到。” 伴着一声尖高的报唱,殿内霎时陷入了沉寂。 只见一年约四十,身着月白色织锦套袍的中年男子在两名小黄门的簇拥下阔步迈入偏殿。 知此人必是大唐太子李亨无疑,两少年纷纷俯身跪拜。“臣李括(太学生张延基)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亨上前几步,虚扶起李括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新任的东宫宾客了吧,说来你这官职还是孤保举的呢。” 说完便又朝张延基点了点头,算是还了半礼。 李括微抬起头,正目注视着这个大唐帝国的储君。老实的讲,李亨生的颇为俊秀儒雅,匀称的五官,分明的面部棱角,再配上一束随意挽好的如瀑黑发,恐怕便是双十年华的俊秀小郎君也不予多让。许是保养得法的缘故,李亨的面颊甚是白皙,如羊脂玉素白的面庞上竟是寻不到一处皱纹。 被李括盯得有些发毛,李亨咳嗽了一声,道:“李宾客怎么总盯着孤,难不成孤的脸上还生了花?” 李括被问的一愣,反应过来后忙欲拜倒请罪:“微臣失态了,殿下龙凤之姿,臣一时不能移视。冲撞了殿下,臣有罪。” 李亨大度的摆了摆手,苦笑道:“什么罪不罪的,看你小小年纪怎的学的似腐儒一般。孤举你做个宾客是赞赏你的果敢勇毅,若是你也整日掉个脸之乎者也的讲起大道理,便真是无趣了。” 李括忙应声道:“殿下说的是,只是礼不可轻废。殿下乃国之储贰,微臣不敢僭越。” 李亨轻叹了口气道:“随你吧,其实召你来东宫倒没有什么大事。前些时日你的事情孤都听说了,直叫人热血沸腾。为国尽责,追查逆佞乃为忠;替友出力,力斗胡虏乃为义;留下线索,报知金吾乃为智;临危不惧,舍生忘死乃为勇。如此忠、义、智,勇之士能为我大唐所任用实乃大唐之幸!” 少年的脸颊霎时涨的通红,且不说自己当时没有想这么多,光是报知金吾这件事便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李亨却似不以为意,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槐树阴翳下的斑影兀自说着:“当时你的壮举传到大明宫中,父皇龙颜大悦,当即封了你个给事郎的散职。孤就在想,若是你能来东宫做个属官也能给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做个榜样。于是孤便向父皇求了个人情,将你要了来。” “殿下厚爱,臣百死不能报矣。然则广平王殿下与建宁王(注1)殿下皆是人中龙凤,非臣一介庶民所能及……” “哎。” 李亨轻摆了摆手道:“我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况且若是论起亲族血缘,令尊应是恒山王的嫡孙吧。说起来,你我还是同辈,孤还真想道你一声族弟呢。” 李括大惊,忙跪倒道:“殿下折杀微臣了。自家父起,微臣这一脉便已不算宗室,蒙圣人、殿下之恩赐予官职。如何敢以萤虫之光比却皓月之辉?” 李亨探身向前将少年虚扶起,索然无味道:“罢了,你既生的一副稳谨妥帖的性子,孤便不说了。有时孤便在想,若是能生在寻常百姓之家,于父母膝下恪尽孝道,闲暇时刻怡儿弄孙也是一桩乐事。今日观之,人活在世上便是还债的,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说及此处,李亨瞳眸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声调也愈来愈冷:“以后你也不必每日来春坊点卯,你明年要考科举,经史赋文都不能落下。依孤之见便每月来东宫一次吧,不知道李宾客意下如何?” 李括不知为何太子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躬身答道:“仅凭太子殿下做主。如此,臣便每月月底旬休之日来聆听殿下教诲。” 李亨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道:“如若没有什么别的事,你们便退下吧。先前孤练字练得久了,身子也乏了,想歇歇。” 李括朝太子满施一礼,便携着张延基背身退出了偏殿。临出暖阁时,只听里间拖曳一声怅然的叹息。 踏离了台基,张延基小声嘟囔着:“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对你热情似火,赞赏有加的怎么一转眼便那么冷漠。都说君心难测,这还没成君呢,便把人绕的云里雾里的。要是继位为帝,底下臣子光揣摩他老人家的心思就得费去大半日光景!” 李括一把捂住了好友的嘴巴,低声道:“慎言,太子殿下岂是你我能妄自评论的。这里是东宫,你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命了?阿爷常说,做臣子的完成君上交予的任务即可,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说。”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瞧你紧张的。不过啊,我看的出殿下对你还是寄予厚望的。好好干,将来发迹了记得提携兄弟我一把。” “嗯。” 少年轻声应道。 两少年便这般相互伴着,阔步走出了东宫,沿着皇城的夹道一路南行。及至安上门,将腰牌交予戍卫的神武军将士验看过后便匆匆出了宫禁。 此时正逢正午,日光最是毒辣。太阳将人影拉的极短,透过路旁的槐树阴透下来,拂过两侧渠沟的水面,晕起一腾氤氲朦胧的水汽。因是酷暑难耐,两少年便沿着水渠一路朝东首的车马行走去,念想着租一驾马车代步。 只是,方一进崇仁坊,李括便着实一愣。正对着坊门的太白酒楼前人流不息,李括却一眼看到了他。 那倚在门柱侧,一身粗制鲁稠套衫的背影分外熟悉。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朝前一探,少年只觉一阵目眩……七年前那人亦是身着一样款式的粗稠深衣,随意的束着一方四角黑色头巾。他总是喜欢将自己搂在怀里,倚坐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树下,给自己讲漠北的烽烟,关河的流云。 夕阳如血,映破长空。那时,他和现在一般的笑容和目光…… 注1:这两个都是李亨的儿子,广平王就是后来的代宗。 第三十章 国子(四) “三哥!” 李括的嘴角微微抽动,身子朝前一倾,颤声道。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少年真怕它只是幻梦一场,不住的瞪大眼睛,生怕眼前之人随风而逝。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几步上前径直给了李括一个搂脖:“七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长的这么高了。记得七年前我随王忠嗣老将军出征时,你还依偎在我腰间讨芽糖。” 李括狡黠一笑道:“哪里有,明明是三哥你投壶输给了括儿,许我的彩头。” “你个七小子,就数你鬼机灵!” 无奈的苦笑一声,青年男子也不再揭自家堂弟的短。 “子固大哥,别光顾着和自家堂弟闲聊,徒儿可是眼巴巴的看着你呢。好歹你也算我半个师父,答应人家的事不会忘了吧?” 张延基挤至二人身前,颇为疲赖的打起了秋风。 李子固怎会忘记张延基这个“小魔头”自从被他死缠烂打的拜了师父,自己便没了安生日子。不是整日扮作严师状教这个鬼小子筑基的功夫,便是带着两个小鬼头去郊外自家田庄跑马。自己每年仅有的两个月军假,留给妻子的怕还没有给予二人的长。 没好气的给了张延基肩窝一拳,佯怒道:“我答应你了什么事?师父不在这些年功夫有没有在练?就你这身子骨也想去河西道和突厥人拼刀?” 张延基委屈的朝李括身旁一缩,喃声道:“你那么凶干嘛啊,你教的血战刀法我一直有在练。这些年来,每日午后我都会看你留下的那本调解气息的本子,现在也不再犯气喘的毛病了。” 见他样子颇为有趣,李子固背负双手轻咳一声:“其实呢,东西我也给你带回来了,只是能不能用的趁手就看你的臂力了。” 说完轻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一个亲兵打扮的大汉从背后卸下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双手奉送在自己面前。这弓通体呈墨褐色,弓耳处涂有防水的清漆,一根镀银的弓弦绷得笔直。 李子固左手紧握弓体,右手发力拉了一个满圆。只听一声鸣响,弓弦迅速弹出,在弓耳处不住震动颤抖。 “好弓!” 张延基兴奋的跳将起来,不住的搓着手掌,恨不得立刻上前一试身手。 李子固见小家伙欢喜的模样,心中得意,朗声道:“算你小子识货,这是去岁与仆骨互市时我特意替你淘的。那牧民也真是心黑,竟要了我足足五斤茶砖。” 微顿了顿,叮嘱道:“这是张实打实的两石硬弓,你别急着习射。每日先练习拉弓弦,什么时候能轻松拉开了再去换了软弓。” “徒儿这厢谢过师父啦!” 张延基冲李子固打了个躬便一把抢过角弓,细细把玩起来。 “臭小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玩,这会儿还不陪师父说说话!” “哎,哎。” 张延基连声答应着,目光却不肯从角弓上移开分毫。 “三哥偏心!” 李括搓了搓手,颇为不服气。 张延基忙挤过身来嘟囔道:“师父你别听括儿哥哭穷,南大哥可是赠给了他一件上好的玄青角弓!” “去我宅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子固宠溺的抚了抚二人的头,和声道。 三人上了马车,虚掩上帘幕,便听到李子固轻叹一声:“二伯的事我都听说了,括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括眼圈有些微红,强自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三哥你不要多心了。” “你啊!” 爱怜的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李子固苦笑道:“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一辈子要强不服软的性子,早晚要吃亏。世事难料,二伯被奸人所害,我们李家方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便……” “三哥,凡事要往好处想!大伯不是升任江州刺史了吗,三伯也在剑南当上了别驾。相信终有一日,阿爷的冤屈会得意平凡昭雪,我们李家也能重回名门之列。” 不忍打击堂弟,李子固便顺势接道:“是啊,七小子你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宾客,给事郎。想必日后必是官运亨通,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我还在这瞎操心什么呢。” “三哥,你又取笑括儿。括儿这等散爵虚职怎么能跟三哥比,三哥可是立有赫赫战功的大唐中郎将。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将军,一刀一箭拼出来的!” 在少年鼻头轻轻一刮,李子固微眯双目道:“嗯,你小子说话就是耐听。待会回到府里,我叫云婶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 李子固在长安的府宅位于紧邻慈恩寺的昭国坊,仅仅用于他自身回京述职之用。大唐有定制,凡正四品以上边将,必留正妻家眷于长安。故而即便他在凉州已有宅产,亦不得不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下一座府宅。 李括所属李氏乃是恒山王之后,但并不承袭任何爵位。恒山王共有两子,分名为象,厥。李象为恒山王长子,历任各州别驾,诞有三子二女。李厥并未出仕,仅仅诞有一子即李括的父亲李适之,因而李括可以算是李厥这一脉的独苗。而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则是李象的长子,如此算来李子固才应是恒山王的正朔血脉。只是李适之做到了大唐左相的高位,重新振兴了李氏门楣,故而这一门李氏皆以李适之马首是瞻。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当众人以为家族要中兴昌盛之时,李适之却被奸人构陷,含冤而死,不可不谓之造化弄人。李适之去世后,崇仁坊的老宅以及渭水旁的田产也被依律籍没。故而除了李子固在亲仁坊的府宅,李氏一门在正浩浩长安竟已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昔日豪门,如今衰败如斯,令人唏嘘慨叹。 转眼间马车已踏行入亲仁坊,看护坊门的小吏一见是中郎将大人的车架,立刻笑脸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客套,不外乎是夸赞中郎将大人为国戍边值得敬仰,小可不胜钦佩云云。李子固直觉作呕,但亦不好直拂了他的面子,简单答谢几句后便嘱咐马夫径直开往府邸的正门。 李子固留在长安的家眷并不算多,算上家丁奴仆也就十几口人,故而府宅并不大,仅仅是一座两进的套院。李括亦知道自家三哥在亲仁坊宅邸的位置,只是三哥不在京,嫂嫂独处宅中,自己不好兀自登门拜访。倒是嫂嫂好几次带了吃食,肉脯来到自己安德坊的家中探望。因而李括多这座府宅并不十分熟悉。 马车方拐过巷角还未停稳,李子固便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前内高声喊道:“忱伯,我回来啦。” 没过多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约半百管家模样的男子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 “是,是三少爷回来了!慎儿,快去告诉夫人,三少爷回来了。” 他激动的几步上前拽住李子固的衣袖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来可是苦了夫人了……” 李子固心中亦是对发妻愧疚不已。按制,便将每年可以有两个月的军假,一来可以进京述职,二来也是让他们可以有时间跟家眷团聚。只是近年来塞上战事不断,先是后突厥兴起,接着又与回纥人结下了梁子。边关不靖,这军假便也成了空头支票。本以为两三年就能结束战事,谁知这仗一打就拖了七年。 “忱伯,我们屋里说,难不成我大老远赶回来还进不了家门啊?” 忱伯是李府的老人儿了,自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建府一来便一直担任管家一职。不忍见他伤心落泪,李子固忙堆满笑容打趣道。 “唉,你看我岁数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竟让三少爷呆在府外说话。这要是老爷在府上,老忱我逃不了一顿臭骂。” 正欲引请李子固入府,忱伯却看见一旁的李括和张延基:“咦,七少爷和张家小郎君也在啊。快,一道进府吧。” 李括亦不多循礼,微朝忱伯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进了府宅。 一进府宅,迎面便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瀑从其上泻下,溅起点点涟漪。绕过假山便能看到一座五间暖室连成的主宅,一块刻有“临嘉堂”草书题字的匾额置于主宅正中。左右两手对称的各有三间厢房,平日也没有怎么用,看上去颇为冷清。 众人行过一段穿手游廊便来到了后宅。后院并未似其他长安显贵府中一般建有花园池塘,而是于正中位置腾出一块平地充作练武场。练武场的侧后方便是李府的主寝室,斑驳的木门配上褪色的格窗仿佛在低声泣诉主人离去后的衰蔽。还未待李子固前往寝室探望发妻,便见一身着苏青色襦裙的妙龄女子跌跌撞撞的从屋内跑出。 双目凝视,却正是梨花沁香,寒雨点点,晕透一抹浓妆。 注1:关于李括的详细家世背景我总算交代清楚了。在我看来,李家的衰败在那个时期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如果不衰败,我家小七还奋斗什么? 第三十一章 国子(五) “子嫣,我回来了。” 李子固轻步上前,将妻子紧紧揽入怀中。 “三郎,真的是你吗?” 陈子嫣右手微微拢起丈夫鬓角的散发,颤声道。 “是我,是我。子嫣,这些年难为你了,这几年边关不靖,朝廷又在用人之际,我……” 轻手掩住丈夫薄唇,陈子嫣和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国之不靖,安有家焉?三郎你是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要因为嫣儿有了挂念牵绊。” “我怎能不想,怎能不念?你可知每夜月寒风高之时,我便会背倚在床头,翻看你写的《临川集》‘月下寒江红袖宴,青衫伴影踏芙园。蛾眉淡转红芍羡,半缕青丝绾子缘。’子嫣,你挽住了我的心,还想再松开吗?” “嗯,咳咳,嗯,天气不错哈。” 张延基轻咳一声,捂嘴笑道。 陈子嫣这才注意到自家府宅中还有外人,忙闪至一旁,待看清说话之人,才轻嗔道:“死小鬼没事装什么正经,我与你师父叙叙旧偏被你这个混小子搅了,真是气煞人了。” 张延基吐了吐舌头道:“风花雪月好不浪漫,真是羞死我了。” “你!” 陈子嫣轻咬粉唇,跺了跺脚,终是拿这个小子没办法,只得作罢。 李子固见场面有些尴尬,忙做起了和事老。一把将李括拽了过来,冲陈子嫣笑道:“子嫣,瞧今日是谁来了。” 李括无可奈何的被推至身前,只得冲陈子嫣拱了拱手道:“括儿见过嫂嫂。” 陈子嫣对自己这个小叔子颇有好感,今日又适逢夫君归家,心情大好。她冲李括温婉一笑道:“自家人还循这么多礼干嘛,嫂嫂今日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吃。” “谢谢嫂嫂。” 李括爽朗的一笑,和声道。 “快到屋里坐,看看我竟把客人晾在了外边。” 陈子嫣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忙招呼道。 一行人相继进了厅堂,依主客坐定。忱伯忙招呼婢仆上前侍奉茶水,甜点。 “七小子,其实这次我回来,也是为了替你办一桩事。” 李子固轻抿了一口清茗,和声道。“你也知道,李家如今不比从前,二伯当年的门生故吏多已投靠右相,旁支同族又多是些世俗的庸人。你年纪也大了,若是李家极盛之时,依你的才华风韵,定能博得不少名媛的芳心。” 微叹了口气,李子固沉声道:“只是这名门之后,婚姻大事自己皆做不了主。那些世家大族,把名位利益看的比什么都重,依李家现在的实力,若要为你迎娶崔裴嫡女,怕是人力所不能及。索性二伯素有远见,早先为你定下了一桩姻亲,便是出自范阳卢氏三房的卢茗萃。说来她也不是外人,论辈分你还该叫她一声表妹!” 李括见三哥说了半天竟是为了这事,立时翻了脸:“三哥,这件事我怕是不能应。这些年来舅父是怎么待我们的你是不知道,亏娘亲还叫他一声兄长,你看看他干的哪件是人事!” “啪!” 只听一声脆响,李括被扇了一个趔趄。少年吃惊的望着自家兄长,一时说不出话。 “亏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敢妄议尊长?即便你舅父再不是,你这个做外甥的也不该这么在背后埋汰他。” 轻叹了口气,李子固接道:“这件事是打小便定下的,即便他想悔婚也抹不开面子。二伯去的早,长兄如父,你的婚事我得替你负责。听三哥一句话,茗萃好得也是出自范阳卢氏,虽然不是嫡女,但总归对你的仕途有好处。将来……” “不!” 少年奋力挥舞着衣袖,脚步迅速的朝后挪去。“我不要娶她,什么范阳卢氏之后?我流血流汗,拼命赚钱养家的时候她在哪?我无奈退学,受尽白眼时她又在哪?仅仅因为她出自名门,我就要把她迎娶回来,当做菩萨一般供奉起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种!” “你,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抛头露面。况且,你小时还曾夸茗萃长的温润素雅。此次与卢氏的姻亲,事关李家复兴大计,你不从也得从!” 少年不住的摇头,心头刚愈合的伤口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再撒上一把盐,直痛的深入骨髓!借口,这一切都是借口。什么名门闺秀足不出户,什么温润素雅,诗礼传家。我只知道每日清晨,是阿甜给我煎好鸡蛋,用平底锅敲打桌案唤我起床;我只知道每夜静时,是阿甜依偎在我身旁,央求我给他讲山海经的故事。我只知道,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是阿甜与我朝夕相伴……那时,你又在哪里,既然不曾真心付出,为什么现在又要闯入我的生活?三哥变了,他从前对我百般宠溺,从不肯别人说我一句不是。今日,竟然为了一桩婚事掌掴了我。爱于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注1)古人说的不错,自己决不能就这么妥协,这样对不起阿甜,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些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 陈子嫣见夫君竟责打了李括,忙闪身向前劝道:“三郎,说的好好的干嘛动手啊?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事,解不开的结?” 见自家夫君不为所动,陈子嫣轻叹一声,将李括微微颤抖的双手捉了过来,语重心长道:“七郎,你也别怪你三哥,他也是为了你好。如今李家不比从前,若想复兴昌盛,这担子都得由你们来挑。自古世家喜联姻,为的还不都是那一身官袍?卢家的小娘子我也见过,虽称不上绝世之姿,但胜在亲切知底。你年纪也大了,也该操办婚事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早些成家,伯母那里也好心安。” 李括却是气极反笑:“你们都是为我好,好一个世家之女,名门之后。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在你们看来,一份稳定的人脉联络便是最好的嫁妆?权财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舍之患。难道你们就不怕被其反噬吗?(注2)” 三哥,其他什么事情我都能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能,不能! 少年转身狂奔出主宅,头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向疼爱我的三哥为了家族联姻便要牺牲掉我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我与阿甜两小无猜的恋情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文?家族,家族,难道为了家族我就理应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牲畜? 他不懂,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自私,冷漠。人人都似带着一张伪善的面具,面上送给你一个标准式的微笑,背地里却思所不能言者。阿爷总对自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注)可是,这朗朗乾坤,九州大地可还存乎一丝仁、义、道,德?先生曾说过,夫为君子者,发乎情而止乎礼。什么是礼,为了家族斩断良缘便是礼?为了权位背信弃义便是礼? 少年冲出了李府,在大街上狂奔开来,任由涩风划过面颊,吹乱鬓角的青丝。在这一刻,少年竟对这个生他,养他的长安城生出一丝厌恶。九天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繁盛如斯的大唐为何却容不下一缕情丝,一份良缘? “括儿哥,你等等我啊。你这是要去哪啊?” 张延基高声呼喝着,音调中满是担忧。 李括轻摇了摇头,终是没有停下来。他不知道要去哪,下意识的跑至启夏大街上,沿着夹道一路狂奔,任由泪水从面颊间滑落。路旁行人纷纷侧目观看,眼神或疑惑或漠然。 老天爷似也想跟少年开个玩笑,方才还万里无瑕,如今已是飘了浊云,遮了晴空。只听一声闷雷响起,春雨便倏然飘落。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线,既而连成了水帘,最后竟是如巨屏水幕般从苍穹之巅倾泻而下,激起一轮混沌。 起初还闲庭信步,谈笑风生的世家公子忙狼狈的提起袍襟,掂着足尖在侍仆的簇拥下赶至临街酒楼休憩;路旁兜售羊羹,炊饼的贩夫手脚利落的抽出一叠缝了又补,花花绿绿的油毡布,在桌案上囫囵个裹了一层,推往临近茶馆的屋檐下暂避。巷角算命占卜的半仙显然没有算出今日有雨,看着雨水无情的将一叠生宣打湿,愤恨的跺着脚…… 少年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不敢停下,他只怕一停下三哥的话就会浮在脑间,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清静。 双腿毫不惜力的迈着,任由雨水浸透袍衫,泥沙染污布靴,少年只觉堵在胸口那一团浊气好似慢慢消逝。不知跑了多久,逃了多久,他终是在一家茶馆前停了脚步,除了心浮。 “客隆茶馆”的匾额下,阿甜正撑着两把油纸伞,甜甜的冲自己傻笑:“死小七,快进屋,别染了风寒。我刚熬了姜汤,还配送两个杜氏煎蛋!” 注1、2:皆是出自《四十二章经》。 第三十二章 国子(六) 有些事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有些情不需表达,也不囿表达。 一抹甜美清纯的笑容,一份油香四溢的煎蛋便唤起了儿时成长的点滴。无论是西四牌坊羊羹摊前大快朵颐后的相视一笑,还是城郊渭水岸旁轻挽裤脚摸鱼捉蟹时的悠然自得,亦或是上元灯节朱雀大街上疯疯癫癫的起舞而歌,少年与阿甜的每一次欢聚都清晰的浮现在了脑间。就像长安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已深深融入少年的血液中一般,那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不可分离的友伴。 这种感情有别于疾风暴雨般狂烈的恋情,就好似莺飞三月间润如酥油的淅雨,伴着沁人心脾的曼妙流云,平和中蕴着恬美。 李括望着眼前伫立的青灰色小楼,长长舒了一口气。虽则此后旬月间三哥多次找自己商谈与卢氏的婚事,但与阿甜的那份承诺却让自己鼓起勇气断然拒绝了三哥的“好意”不想与三哥再在这件没有意义的婚事上纠缠,少年索性借以伤愈进学为由躲回了国子监,希望落个耳根清净。但这愿望显然落了空,自从自己夺了例考的头名,太学里的夫子,博士便对自己赞不绝口,仿佛他们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大唐未来的希望。 城郊药铺一战后,圣人亲自封了自己正七品给事郎的官职,这一下便在国子监炸开了锅。要知道大唐从未有过会试前授予良家子官职的先例,即便是蒙荫入仕的勋贵也需走个过场,参加明经科的会试以彰显朝廷任人唯贤。何况自己又兼了个太子宾客的虚职,在这白衣距足的国子监确是分外惹眼了。 与这些事相比,青谶案背后的隐秘显然更令少年担忧。虽然陛下下了死令此案到此为止,但少年却不认为那幕后主使之人会就此罢手。一想到那日的战斗,少年脑海中便会飘出无数的画面。突厥武士狂傲不羁的大笑,张家护院临死前那扭曲不甘的面容,自己手中夺来的染满鲜血的横刀……少年不知道主使之人会不会再次报复,也许对他来说,杀死自己便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本想靠科举入仕为阿爷平反,却不知不觉卷入这等大案,少年只觉心中一阵郁结烦闷。 国子监有定制,例考前五名擢入西馆二层阁楼研读,将有鸿儒亲自指导,与寻常贡生区别对待。李括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叮嘱了张延基几句后便随着博士搬住进了阁楼。他需要时间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他需要清静去应对这场危机。 这座题为《思源阁》的三层木质小楼位于后院西馆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除了临近五十步有一座用黄土夯砌成的百米高的山坡,你完全看不出这阁楼周遭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一样的黑瓦素墙,一样的朱门青窗,伴着鹧鸪的几声啼叫,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由于位置僻静,平日除了派送吃食饮水的杂役你几乎再难见到什么闲人。 据说这座阁楼始建于贞观年间,为太宗陛下兴修以供奇才研学之用。既然是奇才,自然不能用寻常聪颖人士的标准去量度。据夫子说,该楼自建成伊始一共只有四人登临阁楼顶层。太宗朝的许敬宗,高宗朝的王勃,武后时的狄仁杰再加上开元年间的王右丞,哪个不是天纵奇才?全大唐数十年才盼出这四名不世出的天才,自己不及弱冠便能登临阁楼二层,距离先贤只有一步之遥怎能不让人热血怦发? 其实,这座阁楼寻常并不用于讲学。一进楼,你便能闻到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夹杂着从楼宇后窗飘入的杜鹃花香让你不觉中便沉了脚步,静了心神。不同于一般的藏书阁,一楼的大厅内甚为空旷。六根涂抹了朱漆的木柱直入阁顶,木柱两两之间都镶有一面齐人高的落地铜镜,合着从天窗射入的微弱光线,折射出一抹极为诡谲的乌蒙金色。铜镜后的空地用三面四扇屏风围成了一个个小隔间,教习装束的中年男子们或端坐其中静神凝思或奋笔疾书,录记灵感。只是,这些人李括从未在国子监内见过,眉眼间总透着一份说不出的古怪。方想近前一探究竟,却听得引领的杜博士轻声凝语:“天道纲常,人世有命。该是你知道的你终会知晓,不该你知晓的便是参透命格亦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李括面颊一红,知是博士提点自己恪守规制,忙去除了探秘的心思,随着教习的步子从厅阁尽头的转角处拾阶而上。许是久无学子登临的缘故,朱红的木板上落了厚厚一层浮灰,经由众人这么一激便全顺势扬了起来,直呛的人咳嗽不止。转过四处方旋,梯子便紧窄了许多,需是微微侧身才能上临。少年们纷纷学着博士的样子,将下摆袍襟缠至腰间,微微弓着身子朝前探去。好在这个姿势没有持续太久,不然爬至二层已是腰背酸痛,哪里还有心思研读书籍。 下足发力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李括顿觉周遭豁然开朗。随手拭去额角渗出的虚汗,少年微微惊诧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一排排褐赭色夹桃木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各式典籍,朝阳透过木箸支起的雕窗洒了进来,在褐蓝色封卷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不同于底层中厅的清幽诡谲,二层厅阁甚为宽轩敞亮。紧邻东首的主墙上,绘有一面色彩缤澜的大唐疆域图。 从长安起始,经阳关过疏勒,翻越过葱岭直达极西之地的弗林国。这一条在舆图上用红绸标记的古道自汉至唐,带来了多少文明的碰撞。一时间,少年竟不忍将目光移转,渴望在这条代表大唐昌盛繁荣的古道上多停留片刻。东墙之下立着一方乌木方桌,桌右角叠放有一裁生宣,之上压有一块青玉镇纸。方桌右手侧摆着一具象牙笔筒,其中随意的散落着几只狼毫。书桌正手位置摊放着一本《淮南子》想是博士正读了一半,正在小憩罢。 此前甚少言语的杜博士却突然开了口:“诸位都是我大唐的青年才俊,才思敏捷异于常人。一路登楼而来想必阁中景象皆了然于胸。旁了的话杜某人也不必说,只是这阁中规矩老夫还需提点一二。” 微顿了顿,见众人皆是虚心倾听,杜博士满意的点了点头:“汝等既是英才,自然当因材施教。自今日起,汝等可随意翻阅三层以下典籍,每日下学之前需写一篇赋文以记当日所悟。只是这三层楼汝等却是万万不可登临,这是国子监的规矩!” 河东裴氏长孙裴行辰冲杜博士深施一礼道:“学生愚钝,不知由哪位博士教授我等经赋?” 杜博士轻自摇了摇头道:“求学之至善之道在于求索,汝等皆乃英才当有追源朔本之心。” 微顿了顿,终是叹道:“单就经史而言,国子监内除夫子外已无人可教授汝等。不过恰巧前翰林学士李安要来阁楼潜心编纂文集,他每日便在二楼东首靠墙处的角桌处。以他的学识,若要教授汝等些经义倒也不难,你们若心中有不解之处就去问他吧。” 众人拜谢过杜博士后,便目送着这个性格孤僻古板的老头转身走远。待那袭褐青色长袍消失于转角旋梯处,方长长舒一口气。 “嗯,这次例考当真痛快,让我结识了括兄这样的英才。” 陈润之踱步而来,冲李括微微拱手,温润一笑。 “润之兄自谦了,我不过是运气好才得了头名。若论学识,谁人不知汝阳陈三公子乃我大唐当今青年才俊中的翘楚。” 李括不敢托大,忙回一平礼,笑道。 “哎,头名就是头名,哪里有运气一说?我陈润之又不是徒好虚名之辈,难道还会因为一个名头和括兄起了嫌隙?” 陈润之摆了摆手道。 “呵呵,我等皆是读书之人。古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以后典史文选之中我要是有什么不懂之处还望润之兄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文武相佐,方是全才。我大唐是马背上夺得的天下,不知括兄可否精于骑射?” 裴行辰轻摇折扇,目光却丝毫不曾直视李括。 李括却不以为恼,笑道:“若说征战塞上的沙场工夫,我定是一窍不通。不过若是五十步外的定靶,我勉强也能射个透儿双。” 裴行辰嘴角微微一扯,面上的愠色一闪而过:“如此便好,郯王一月后要在宫内举办场马球比赛,到时陛下,贵妃娘娘也会前往观看。两队成员分别是边镇各节度的牙兵和我国子监精于骑射的才俊。恰巧子乔兄前日跑马伤了腿脚,我正愁缺了人手。若是括兄加入,我国子英杰胜算便又加了一成。” 见李括面露难色,裴行辰心中暗喜,朝东边拱了拱手道:“我倒忘了,括兄如今也是东宫的属官,若是有不便之处……” 李括双眉一展,推手道:“这有什么难处,一场马球而已,我等当为学子争光!” 二人又议定了相应训练的时间,场地等细节便击掌相约,此事便算定了下来。 李括又与其他几位学子寒暄几句,终觉索然无味,便寻了个由头闪身至东首的书海之中。 李括家中以诗书礼仪传家,自祖父起更是注重子孙的学识培养。故而李括自小便养成了喜静好读的习惯,此番静坐书卷之中当真是鱼入沧海好不快哉。 缓步至一栏先秦文集侧,李括寻了张胡凳便撩袍坐定。 轻手抽出一本《墨子》拂去书脊上的清灰,少年便专注的翻阅起来。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少年正读的兴起,却忽然发现这篇传世名文已被人用墨笔圈圈点点,斑驳不堪,不禁皱紧了眉头。 “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顾得了仁义道德?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一百人也是杀。若想不被杀,便要去杀人。” 一个长着浑圆脑袋,生着浑圆身子的少年从一抔书籍中钻了出来,微伸了伸懒腰,冲李括打了打哈欠,漫不经心的说道。 第三十三章 国子(七) 李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却怎么也把他与神圣的藏书阁二楼联系不起来。包着黑色头巾的脑袋似是要挣破束缚一般,直顶的额头处包包鼓鼓;浑圆如水桶的腰身挤的一袭玄青色长袍好似短打,直缚的人弯不下腰。略带着戏谑目光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似打量猎物般直盯得人两腿发抖。 轻移几步来到一张梨木方桌前,青衣少年扭着腰肢艰难的把自己挪至桌案上,撇了撇嘴道:“不用这么盯着我,虽然本天才学冠国子监,连夫子都赞赏有加。但天才也会怜悯你们这样的凡人,但凡能指点你的地方本天才绝不会藏私。” 李括心中好笑,却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不知这位天才姓甚名甚?” “无罪。” “没姓?” “姓周!” “年龄?” “十七。” “籍贯?” “荥阳。” “额……你来在是干嘛的?” “我说你这个人好生无聊,我来这不是求学难道是来学煮饭,浆衣?凡人就是凡人,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这年景,像我这样不世出的天才才真是孤独。” “……” 见李括那副可怜的模样,无罪心下一软,摇了摇头道:“你也别太自暴自弃,虽然像你这样的凡人成不了本天才这样的绝世精英。但只要虚心接受本天才的指点,要想完虐其他麻瓜还不是问题。” 他说话是两腮被气充的鼓鼓的,活像一只灌满琼浆的马奶皮袋。 见李括似乎不为所动,无罪却着了急。轻跳下了桌案,向前移了几步,少年指着上首的隔板道:“知道这上面住的是谁吗?” 李括轻摇了摇头,尴尬一笑。 无罪耸了耸肩道:“这思源楼的三层本朝只有三个人上去过。这第一嘛当然是夫子他老人家,这第二自然是那个自命风流的三师兄。” 轻揉了揉鼻尖,无罪移至李括背后,低声道:“这第三嘛就是本天才我啦!” 李括再也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罪,你,你还真是逗啊……” 李括一阵抚胸顿足,笑的咳出了声。 “你,你笑个头啊。难道你不相信本天才我上过三层楼?” 周无罪双颊霎时变得通红,鼓着腮帮逼问道。 李括强自压下心中的笑意,挺了挺腰身一本正经道:“嗯,我信,我信还不成吗。只是既然无罪兄弟上过三层楼,可曾知道其上藏有何书?其间解惑何物?” 周无罪撇了撇嘴,得意道:“求学之路有宽有窄,受用之物有好有坏。国子监本是我朝精英翘楚汇集之地,而这思源阁更是我大唐培养人才的秘密居所。世间学问无非经史典籍,兵书阵法。然此三层楼采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炼非常之人……” 李括见他装作一副鸿儒国士的模样打着官腔只觉分外有趣,也不打断他,顺着话头接道:“那么此阁究竟培养何用之人,不知无罪可否告知一二?” 周无罪见李括态度恭敬,立时来了兴致,索性去了忸怩的姿态挥了挥手道:“告诉你也无妨,实际啊这三层楼是专门为陛下培养隐士的。” 李括见他面容坦然不似有假,也想探听一二便索性拉着无罪坐至一方书架后,爽朗的说:“哦,那我倒要好好听听,要是你够义气,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 周无罪面上闪出一抹喜色,但随即便消逝在那张亘古不变的面瘫脸上。“兄弟?一个个说的比谁都好听,真正遇到事了还不是落井下石。这个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李括不好再说什么,微微一笑,静待无罪倾诉。 周无罪见一拳打在棉花上,悻悻然的蹭了蹭鼻子,沉声道:“其实你蛮不错的,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有股亲切范儿。” 微顿了顿,无罪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要说这隐士嘛直如其名,是陛下暗中培育的秘密线人。这隐士的的作用可是无与伦比,在内充当陛下喉舌,纠察叛臣,暗访秘案;在外遍访西域漠北,充当细作,刺探军情。这样的人没点本事怎么应付的来?文才武略一样不能少,最重要的便是对陛下他老人家的赤胆忠心。” 李括摇了摇头道:“既然此人选如此重要,必会避讳谈及。你又如何会如此坦诚的相告于我?再说,以你的年纪阅历怕不会轻易被夫子选中吧。” 周无罪轻哼一声,不屑道:“要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真是愚不可及,才名本领岂可以年龄度之?要说本天才的学识本领,除了那个烧包的三师兄,还没有人敢叫板!” 轻蹭了蹭鼻尖,周无罪叹道:“至于这隐士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一来我还没有成为隐士,二来我也没有向你透露机密事要,不碍事。” 李括不知无罪竟如此坦诚相待,有些尴尬的拱了拱手赔礼道:“如此,便是愚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无罪挥了挥手道:“算啦算啦,要是碰到个这样的人我都生气,本天才现在早都气死了。” “那你看我能做隐士吗?” “你?” 周无罪单手托着他那满是肥肉的下巴,端详许久道:“要说嘛,你小子资质倒是不差。能进思源阁二层楼的人学识想必不差,看你这身子骨也像筑过基的道中人。虽说与本天才有些差距,但只要虚心学习,也不是没有机会……” “那你肯帮我吗?要说有你这么个不世出的天才在一旁提点我,总好过我自己不知经理的乱撞!” 李括诚恳一笑,坦然道。 周无罪两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有些肉痛的摇了摇牙,满怀怨念的看着李括道:“这隐士虽为陛下秘臣,但不拜实官,不授显爵。想靠它追名逐利,光耀门楣的趁早放手!” “家父常对我说,功名富贵如尘土。钱够在路摊切半斤酱羊肉就好,要那许多劳什子的玩意作甚。” 无罪的双目中已露出近乎乞求的目光:“隐士虽然极受陛下器重,但其训练异常辛苦,需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寂寞孤独,你能忍耐吗?” “有一壶酒,有君相伴,有何寂寞?” 无罪见李括如此冥顽不灵,索性直说道:“我直白告诉你吧,既然是隐士便要隐去真实姓名身份,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我是一个没人疼爱的名门庶子,了无牵挂。你能割舍下世上留恋的一切吗?” 李括只觉脑子轰的一声巨响,之前的喜悦欢欣一扫而空。脑中浮现的满是过往的画卷。 年幼时,娘亲总是倚坐在老槐树下,把自己搂在怀中,梳着自己的髻发,温婉的说“绯儿,要好好念书。娘亲不求你封侯拜相,只望你做一个像你阿爷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茶馆中,阿甜总是依偎在自己身旁,在如酥酪般皎洁的月光印衬下,嚅嚅的撒娇道:“小七哥,那突厥人被打败后就全迁往西边了吗?王忠嗣(注1)大将军为什么不把他们彻底消灭呢?” 城郊处,延基总是和自己在无际的原野上跑马,毫无目的的奔至一处空地。玩的尽兴了便仰面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笑累了,便一齐漫数长安夜空那永远数不尽的星星。 灯会上,孙叔总会毫不犹豫的从他那瘪瘪的钱袋中摸出两枚开元通宝,与店家讨价还价后买两只涂着金粉的兔头彩灯送给自己和阿甜,看着自己欢喜的模样轻轻的捏捏自己的脸颊…… 自己真的能将过往的一切毫不在意的抹去吗?自己真能毫不顾忌亲友的感受吗?从城郊药铺一战后自己便一直在逃避。逃避延基为自己力争的东宫职位,逃避大伯为自己定下的婚事,逃避阿甜那让人如痴如醉的面容,逃避这似乎无法改变的命运。 “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我看的出,该是有很多爱你的人,你总不想让他们伤心是吧?” 周无罪轻叹一声,劝解道。 “凡事皆有特例,做隐士未必要放弃旧往的身份。你的官职爵位恰恰是对隐士身份的最好掩护。” 只听一温润如暖玉的声音从阁顶传来,随之飘至的是一裾白衣。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一身丝绸锦衣,白衣上一尘不染,一看便是极爱洁净之人。如刀削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双剑眉直入两额,正带着些许戏谑的意味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李括。 李括被盯得有些局促,冲来人拱了拱手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赐教?” 那人却并不答复,嘴角微微一挑,转眼间已闪至无罪身侧,扬起手中折扇便在无罪光亮的额头上轻敲了三下。 “我说小四啊,难道你还没有将师兄我介绍给这位小兄弟吗?平时师兄是怎么调教你的?尊师敬长乃是我大唐士子立身之本,莫非你又想给我浆洗半月的衣裳?” 无罪委屈的避至李括身后,只露出一个浑圆的脑袋嚷道:“三师兄,你这可冤枉我了。这小子是个刚来的愣头青,我正给他讲授思源阁内的规矩,你便闯了出来,哪里能怪得我。” 三师兄显然很有兴致,继续逗弄着这个小师弟,一边用手拍击着折扇,一边饶有兴致的说道:“哦?这么说是师兄冤枉你了。夫子才出门几天,你便又变得如此滑头。非但不好好修习课业,还与外人谈及秘事。若是夫子回来,我看你这绝世天才如何逃得脱。” 无罪立时着了慌,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冲三师兄央求道:“三哥,你待小四最好了。你不要告诉他老人家好不,要不我给你再浆洗半月的衣物?” 说完充满期盼的望着三师兄。 “半月?” 三师兄似乎有些得寸进尺,将声量提了提。 无罪两腮鼓成两个小圆包,思量片刻后咬了咬牙道:“那就一个月,不过下月的马球比赛你得让我去看,你也知道我最爱那把式。” 三师兄单手托着下巴,略想了想便说:“这好说,夫子只说要我看紧你课业。以我们小四的才智,那些文卷自不在话下。学累了,出去玩玩也好。我看好你哦。” 说完轻拍了拍无罪的肩膀,竟踱着方步,转身离去。 李括见无罪沮丧的模样只觉好笑,轻摇了摇头冲无罪道:“那便是你三师兄?我感觉人也蛮好的吗,竟能指挥的动我们周大天才去浆洗衣服。有趣,有趣!” “你!连你也来打趣我。他就是那么个烧包的人,整日故作风雅,无趣,无趣的很!”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刚才三师兄说的隐士不必隐没身份的事可是真的?” 李括见无罪动了气,也不再打趣一本正经道。 “哼。要说那倒也可以,不过需要你有官职在身。看你这样的穷酸小子,能捞到一官半职?” 李括摇了摇头道:“还说自己是无所不知,不世出的大天才。连阁外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仅有官职在身,还是实打实的正八品给事郎。哦,对了不才还恬在东宫任职。” 无罪狐疑的打量着李括,围着他转了几圈才诧异道:“咦,大唐从不授无功名读书人官职。你既来国子监求学,想必还没有参加科举。要说你靠祖上余荫博得一官半职光看你这身行头就知道不太可能。天下人若都像你这般幸运,那还去读书作甚!” 听着无罪酸味十足的回答李括也不以为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那事是否为真。” 少年此时急于换一种生活方式给自己,给亲人一段缓冲的时间,故而急于知道结果。 无罪摊了摊手道:“真的倒是真的,不过恐怕你得放弃科考了。隐士虽然可以授予有官职之人,但那官职定不能太显眼。若是你考上了进士,以你现在的官职定会留在六部补个实缺,别的且不说,衙门的公文,官场的应酬你都忙不过来还谈什么替陛下侦探情报啊。” 李括听后心下一沉,他出身诗书世家。打小阿爷便对自己言传身教,正所谓“习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对自己这种读书人来说,“济社稷,佐君王”便是人生的至尚追求。虽说自己现今已有了官职,每月拿着朝廷的俸禄。但毕竟没有科考,想要做到六部高位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不能在皇帝陛下面前递上话,就不能替阿爷平反昭雪。 似是看出李括心中所想,无罪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不过你可以向朝廷申请进入军营。好歹你身上挂着个御赐的官职,当个低级军官想必不是难事。一来军人不似文官显赫,不引人关注,办起事来更得心应手。二来也可以磨砺磨砺筋骨,对你将来办事也有好处。” 李括心中思量做了隐士便算成了皇帝陛下的心腹,可以等待时机向陛下他老人家陈诉阿爷的冤屈,顿时觉得功名皆为尘土。想通关节后,少年只觉心情无比舒畅,便向无罪道:“我想好了,若是能成为隐士,这科举不考也罢!” 无罪挠了挠头,叹声道:“虽然本天才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不过既然你决定了,我就没有不帮你的道理。这事急不得,还得等夫子回来再做商议。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做些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下月宫中不是有场马球比赛吗?那就从它开始了!” 注1:王忠嗣:唐朝名将,曾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原哥舒翰的顶头上司。 第三十四章 霓裳(一) 关中的天气渐渐入了暑,长安城的百姓们早已去了防寒的层层袍服,换上了清爽的坎肩短打三三两两闲坐在茶馆中闲谈家长里短,畅聊宫闱密事。虽是刚至六月,但骄阳却毫不留情的炙烤着大地,洒落在青石板上的酒水不一会的工夫便被蒸成了一缕水雾,氤氲中带着一缕醇香。路边卖酸梅汤的小贩可笑开了花,一枚铜板一碗的冰饮最是消暑解渴,不论你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公子还是谋生街巷的苦哈哈,谁又掏不起一块铜板呢?按行里的人说啊,这叫生津(金)进财,图的是句吉利话儿。大户人家的老爷们自是不愿上街遭那份闲罪,倚坐在后院藤椅上喝着仆人双手奉上的冰镇酸梅汤,直爽的人筋骨清凉。要说大明宫中那位圣明天子,则是早早和贵妃娘娘搬到凉爽的兴庆宫中纳凉避暑,享用着从岭南千里运送来的荔枝,美人倚怀,才子伴侧。这滋味,可是人间极乐。 李括已渐渐从“奉命成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有了周无罪这个新朋友,生活顿时多彩了许多。这些日子来,在这个小胖子的暗助下自己已经渐渐明白成为一个隐士所需要的东西。坚韧不拔的意志、低调谨慎的性格以及绝对服从的态度。夫子游历归来后,在这个小师兄的引荐下,李括拜见了这名鸿儒。出乎少年意料的是,夫子对自己很满意,竟然直接让他进入考核阶段。当然,就像无罪所说的,生活中的一切自是照常。该读书的读书,该跑马的跑马,该赋诗的赋诗,该品茶的品茶。至于是考取功名,还是入伍行军则完全在于自己的意愿。 由于之前答应裴行辰参加马球比赛,故而李括每日下午都会抽出时间与同窗出城练习。周无罪这小子虽然满身肥肉,却也喜欢这大唐的国球,一番威逼利诱下自然与李括同进同出。不巧有名贡生家中突遭横祸,远在蜀中的阿爷暴卒,慌乱之下赶回剑南奔丧,这一来球队的队员便少了一名。虽然无罪极想替补出场,无奈面上不是贡生的身份只好愤愤然作罢。李括自然想到了挚友张延基,一番邀请下张家小郎君拍着胸脯保证定会不负众望,让节度的牙兵连灰都吃不上。张延基的骑射在长安城可都是出了名的好,李括自然分外欣喜。一时间,二人间的隔阂芥蒂彻底消除,又恢复到从前亲密无间的状态。 闲坐在城郊庄园中,张延基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随手将一串紫润诱人的高昌葡萄投入口中,惬意的伸了个懒腰。适逢十日一休的旬日,张延基自是不会错过放松休闲的机会,早早来到自家庄园以训练马球为名享起了清福。虽然在城郊遇险后,自家阿爷对自己实行了一段时间的禁足,张延基也保证以后决不惹事。但时日一过,张小郎君便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寻着机会便往城郊跑。张侍郎虽然心中愠怒,但一来公事繁忙,二来也知道自家小子的性子野,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来了。 在醉人日光的熏染下,张延基渐渐有了困意,眼睛方合上,便听到自家庄园婢女小娥那恼人的声音。 “大少爷,大少爷,有个你的朋友来找你。我让他等在前厅了。” 一场午睡被打搅,张延基没好气的回道:“嚷什么嚷啊,这种事都来烦我。那么大声音,看以后谁敢娶你?没看见少爷我在午睡吗,就说我不在!” “哦。” 平白挨了训斥,小娥皱了皱眉转身便欲离去。 张延基却似想起了什么,身子猛然坐了起来,拍了拍额头急问:“他是不是叫李括,你快些叫他进来!” 话音方落,便见一身着短打常服,面如冠玉,目炯流星的俊秀少年踱步进了后院。他随意的用支发簪将头发束起,腰间系着一条湖蓝色的汗巾,正好衬出匀称高挑的身材,来人确正是李括。 张延基抽出压在背后的胳膊,挠了挠头道:“括儿哥,你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午后才去进宫击鞠吗。” 李括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打趣道:“方才我还在跟无罪打赌,张大少爷定是出城到自家庄子享起了清福,早就将马球比赛抛诸脑后。无罪却并不相信,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有人不珍惜。看来,他还是不了解我们张大少爷,这样的豪门公子所思所想岂是我们能猜到的。” 张延基被李括一番揶揄,脸早已涨的通红,忙求饶道:“括儿哥,是我不好。不过我绝不会拖了大伙儿后腿,下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不是?” 李括见着好友的狼狈模样,强忍住笑意,轻咳道:“嗯,那我们这就进城吧。我们最好赶在晌午前抵达丹凤门,这样也好与无罪他们汇合。” 张延基连连称是,一边吩咐小娥准备马匹一边换上了短打常服。 一个月来,李括的心情很是不错。南大哥在得知他要参加马球比赛后,非常豪爽的将一匹突厥种青骢马赠予了他。由于这匹马毛色青灰相间,神态优雅脱俗,故而李括给它起了个很儒雅的名字--清风。 李括将缰绳从马棚木杆上方解下来,清风便打着响鼻来到主人面前,半是撒娇的吐着泡沫舔着少年的左手。李括爱怜的抚摸着清风的鬃毛,轻拍了几下以示奖励,清风满意的抖了抖鬃毛,长鸣一声。 张延基好笑道:“都说好马通人性,我看清风已经和你人马合一了,怕是除了你,谁也休想骑在它身上。” 清风好似听懂了张延基的话,有些愤怒的朝张延基迈了几方碎步,从鼻孔中喷出几缕白色水雾,发出嗡嗡的鸣响。 张延基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几步道:“你看,你看。这畜生真听得懂人话哩。” 李括摊了摊手道:“你跟匹马驹较什么劲,赶快与我进城吧。” 张延基耸了耸肩也就不再言语,从马房中牵出那匹挚爱的大黑马,轻巧一跳便跃至马背。 “括儿哥,你说是你的清风快呢,还是我的霹雳快?” “比比不就知道了?” 张家田庄外,只见一青一墨两点润色隐隐遁逝于玄青色的天际处,扬起黄沙滚滚。 击鞠又称击球,马球,在本朝很是流行。(注1)由于承袭了前隋的文化,盛唐时期民风开放,举国尚武。即便是诵读经史的读书人,也略懂骑射。在这种文化大背景下,马球无可非议的成为了与斗基,步鞠齐名的三大流行运动之一。斗基无非贵贱,多是百姓的自娱之举;步鞠则是一种社会底层流行的运动。而马球则是真正被上层社会接受的唯一运动。试想,打马球获得好成绩的前提便是拥有一匹良驹,而在社会底层挣扎的苦哈哈们又从何处觅得一匹好马呢? 李括,张延基来到胜业坊时已近正午时分,匆匆将马匹交给迎上前来的小二喂食看管,二人阔步迈入了安兴客栈。此次参与的马球赛采用的是八人双门制,即每队八人,全场四十分钟,进球多者获胜。当今皇帝陛下神武天纵,圣策风行,酷爱马球运动并将其作为军队训练课目之一。此番侍奉贵妃娘娘生辰,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决定举办一场马球比赛为娘娘庆生。于是,跟随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回京述职的牙兵便与国子监众贡生相约于兴庆宫为陛下、娘娘献上一场马球赛。 除了李括,张延基二人,国子队还有裴行辰、陈润之等一干世家子弟。一行人相约于胜业坊安兴客栈共进午餐,之后一齐入宫。二人在小二的引领下,左闪右拐终于在二楼一角处看到了其余六人。拱手抱歉后,二人便在众人敦促下入席赴宴。许是太兴奋的缘故,这些平时之乎者也不离口的公子哥此时正阔谈战术策略,一桌珍馐美味却几乎无人问津。见人已到齐,陈润之将手朝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待嘈杂声响渐渐消去,陈润之清了清嗓子道:“此番吾等参赛乃是代表国子监,代表读书人。虽然对手是纵横漠北的河西牙兵,但我们绝不能给天下读书人丢了脸!” 见没有人异议,陈润之满意的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便将最后的人员位置确定一下。李括,裴行辰你们继续担任边将。何睿、曹羽、俞冬维和我司职中郎,张延基和戴锦杰则改打后衙尉。(注2)可有什么意见?” 张延基方欲起身据理力争,却被李括狠狠的压住了肩膀。朝陈润之拱了拱手,李括笑道:“但凭润之兄做主,这场比赛我们定要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 注1:击鞠:即马球。唐时非常流行。我这里特意描写一下。这场马球比赛,可是和小七将来发展有关的哦。 注2:嗯,这组词是我仿制现代足球起的类似于前锋,中场,后卫的名字。实在查不到,勿怪。 第三十五章 霓裳(二) 比赛场地选在了兴庆宫的南苑校场,由于皇帝陛下贪恋芙蓉园那一池春水,故而修建了连结南北的夹城(注1)一出春明门,沿着夹城御道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可到达芙蓉园。因此一旦皇帝陛下他老人家起了游赏之兴,只需轻车简从微服出游,再不必闹得满城皆知御驾临至了。 而这南苑校场便建在了紧临春明门的缓坡上。皇帝陛下极为看重武功,虽大唐承平已久,但仍不时于校场检阅羽林军。这个校场呈方形,沿着校场的三边砌着高达二十尺(注2)的青石外墙。面北背南的一方修着阔广高耸的台基,其上修筑了一座合三层的木质楼阁。皇帝陛下亲笔手书的“明宣殿”早已被拓为鎏金大字刻在桐木匾额下,高高悬挂在殿堂正中,向天下臣民宣示大唐皇帝陛下君临万方的气质。 此时已近未时(注3)三面外墙上飘展着各色彩旗,将校场装点的华丽艳美。明宣殿的两侧插固着两柄绣锦明黄龙纹大纛,随疾风发出猎猎声响,宣扬着皇室的无上威严。大唐皇帝陛下李隆基此时正端坐在明堂正中,傲然俯视着台下众生。虽然已年近七旬,鬓角已经斑白,但他却从不服老。是啊,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让这位绝世威严的帝皇低首呢?他平韦后,诛太平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将大唐的威名波及四海,使万国来朝。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李三郎。李隆基半眯着眼睛,俯瞰着芸芸众生,俯瞰着他的江山。他执拗的将已有些微驼的腰背挺了挺,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皇帝陛下右手侧坐着的是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今日天气颇为闷热,贵妃便去了繁缛的礼服,只着了一件鹅黄色素纱襦裙,香肩半露,将如凝脂般润滑的肌肤曝露在暧暧尘空中。她今天心情显然不错,半是慵懒的倚在靠床上,随手含上一粒高昌葡萄,不时冲自家三郎浅浅一笑。皇帝陛下左手侧,太子李亨正襟危坐,恭谨驯顺的低着头。这些阔大雄奇的筵席娱乐对这位大唐储君来说无异于煎熬,李亨总觉得父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整个筵席,李亨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往往返回东宫时袍服后襟早已湿透。李隆基显然不满于太子的拘谨,轻哼一声便不再理会这个懦弱的儿子。 双方球员皆已入场,纷纷列队下马冲明堂方向行礼。司礼官见状,冲北面躬身一礼请示皇帝陛下的意见。李隆基显然有些等将不急,不耐的大手一挥示意比赛立即开始。 侍立两侧的乐师伶人纷纷击鼓鸣锣,在隆隆鼓声中,马球比赛即将开始。 李括紧了紧衣襟,与众人一道翻身上马。少年取出那杆阿爷留给他的墨黑色鞠杖,凝视良久。这柄鞠杖年头过于久远,据说是开元年间阿爷用过的。仿佛少年能看到阿爷当年挥杖立马的英姿,那爽朗恬纯的笑声……此刻,雕花的鞠杖上墨漆早已凋敝脱落,斑驳中倾诉着沧桑与无奈。但李括却不忍把他丢弃,这鞠杖是阿爷用过的,他一直与我同在! 三通奋进鼓后,比赛正式开始。匹匹雄健俊马在南苑校场两端仰蹄暴嘶,打着响鼻,使得校场内登时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一声铜锣鸣响,早有侍立一旁的内侍将木鞠杖递给大唐皇帝陛下,李隆基起身走至殿楼侧奋力将鞠杖掷了下去。 作为边将,李括当之无愧的承担起了夺鞠的任务。李括双腿紧紧夹着马肚,挥舞着鞠杖,冲急坠的御鞠冲将过去。在御杖落下的一刻,李括上身前探挥击着鞠杖迎了上去。 于此同时,一名河西牙兵骑着一匹黄骠马紧紧赶到,就在李括将要夺得御鞠时,这个牙兵轻磕了下马肚。黄骠马受惊后长嘶一声后愤然跃起,他身子朝前一探顺势一挥便将李括的黑色鞠杖拨离开来。李括没想到对方竟然用如此无赖的行径,喝道:“究是谁人,为何如此不守规矩。” 那河西牙兵仰天大笑一声,挥舞着夺来的金色御杖大笑道:“你爷爷我乃是河西振威副尉张守瑜(注4)奶娃子,你刚才说话那会工夫在战场上早被突厥人砍死十几次了。我劝啊你还是回家喝奶吧,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张守瑜平生最是看不起长安城中的富家公子哥,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一些蒙受祖上余荫混吃等死的废物罢了。方才,李括居然和他讲起了规矩,在他心中便将李括自然而然的归为了这类人。 李括毕竟少年心性,受此一激双颊涨的通红高声喝道:“休得得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润之催马上前,拉了拉李括的衣袖示意少年不要意气用事,乱了方寸。李括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渐渐清晰。他决不能被对手激怒,自己要用行动证明实力! 河西牙兵们配合非常默契,获得球权后便由张守瑜组织发起了进攻。张守瑜轻磕马腹将速度提到了极致,他将重心前移,几乎沿着边线一阵疾驰。一旁等候的张延基和戴锦杰迎了上去,希望前后夹击把球断下来。谁知张守瑜竟向马匹左侧跌了下去,从黄骠马腹下微微一探,鞠杖轻巧一挥便将球漂亮的横传给了右侧接应的另一名河西牙兵。张延基和戴锦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守瑜已神奇的回到了马背上。一记镫里藏身便迎来了满堂喝彩,张守瑜回首冲李括投去不屑的一瞥。 “不要跟着球走,都盯紧自己的人!” 陈润之气的喘着粗气,举着一根绯色鞠杖大声呼喊调度。 二人此刻才如梦方醒,忙补位回防。无奈为时已晚,国子队的后防线已被彻底扯开,待得陈润之奔至后场挥杆欲阻,那名牙兵早已将球回敲给身后的袍泽。跟上那人抡圆臂膀奋力一击,藤球便毫无悬念的直入球门。整个战术简单有效,仅仅三杆传递便洞穿了国子队的大门,确是精彩万分。殿楼上观看的哥舒翰心中大喜,爽朗的喝出了彩。李隆基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两队都是他的子民,但从心底来讲他更希望看到国子队取胜。这支队伍代表了关陇世家,代表了长安权贵,如果惨败于河西牙兵,他脸上自然无光。似是看出自家三郎心中所想,一旁观看的贵妃杨玉环轻启朱唇笑道:“那个国子队的边将便是陛下前日特封的给事郎李括吧?” 李隆基心中郁结,闷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杨贵妃也不以为恼,掩嘴轻笑道:“陛下要不要来跟妾身赌上一赌。我猜最后一定是国子队获胜,而那个李家小郎君必会一雪前耻。” 李隆基闻言来了兴致,疑惑道:“爱妃何处此言,仅方前一役,双方实力立现。如若不出意外……” 不待李隆基说完,杨妃便在李隆基的嘴唇前轻点了点道:“陛下敢赌与否?” 李隆基已完全被杨妃挑起了兴致,爽朗一笑道:“赌就赌,莫非朕还怕了爱妃不成吗?” 杨妃盈盈一笑道:“三郎要是输了,罚作诗一首,就当是赠给妾身的礼物。” “那爱妃若是输了呢?” “讨厌,人家还不都是你的。” 杨妃两颊升起两朵红晕,娇羞之态毕显。 球场上,国子队的队员却感受到一种深深的耻辱感。他们分明感受到那些丘八兵痞朝他们投来的目光中,满是不屑和轻视,仿佛他们就是一群混吃等死百无一用的废物。 张延基催马至李括跟前,低声道:“括儿哥,沉住气。就用我们之前练习的战术,我不信他们这群兵痞能破解这么高深的阵法!” 李括轻点了点头,便磕了磕马腹。清风仿佛感受到主人心情的不愉,一阵嘶声长鸣后便四蹄飞展,瞬时便将前来围剿的河西牙兵抛在身后。马蹄击打在黄土校场上,扬起尘沙滚滚,发出震耳的鸣响。让人想到了八百里加急汇报军情的驿卒,想到了携敌情而归不辱使命的哨探,想到了一骑红尘带来的绝世佳人那温婉和润,百媚横生的一笑………… 注1:夹城:唐玄宗即位后,将其原来居住的兴庆坊改为兴庆宫,为方便上朝和外出,就在东城墙修墙一道,与原东墙形成一条夹道,专供皇帝使用,即夹城。 注2:唐代,一尺合今30.7cm,20尺即约合6米。 住3:未时:日昳,又名日跌、日央等:太阳偏西为日跌。(北京时间13时至15时) 注4:张守瑜:哥舒翰帐下名将。振威副尉:从六品上。 第三十六章 霓裳(三) “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顾得了仁义道德?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一百人也是杀。若想不被杀,便要去杀人。” 少年的耳边又响起无罪那句话,心中如潮水般翻涌,这场比赛他决不能输!少年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控着球杆沿着右侧边线飞速疾驰着。凭什么河西军校尉便能对他颐指气使,凭什么国子队就该输给那队牙兵?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从出身地位评断高下!虽然惊讶于少年的爆发,但河西牙兵在张守瑜的指挥下仍然很快的组织起一道防线。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牙兵骑着一匹枣花色骏马朝李括的左手急冲过来,于此同时河西队左侧防守的一名队员也补上前来。瞬时间二人竟将李括夹在正中,丝毫不给少年喘息的空间。李括却并不急恼,只见他小臂奋力一挥,竟将藤球远击向前方。这举动极为反常,两名牙兵竟是惊得目瞪口呆。李括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左手用力一扯缰绳,竟将清风生生拖离了前进的方向!少年却并不停歇,身子重心微微前探,双足微磕马腹,在绕过横肉男后又是顺势一转,恰好接到了滚向前方的藤球。这一记人球分过甚是精彩,四周一片叫好之声! 一时间,李括已闪出重重围堵,有如漠北的骑兵一般疾驰在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张守瑜蹙了蹙眉,冲身侧的一人吩咐道:“屠老三,你去把那个小崽子拦下来,不惜一切代价!” 微顿了顿,张副尉又道:“别伤到人!” “末将尊命!” 那屠老三在马背上行了一军礼,随即便朝前方的李括追去。大概他骑的是一匹大腕种的汗血马,在三十步的脚程内便追上了清风。在离清风只有半个马位时,屠老三竟是冲少年咧嘴一笑。那口满是油污的黄牙令少年分外厌恶,不免又将速度加快了不少。就当双方马距拉到一个身位时,屠老三找准机会,猛地一收缰绳。汗血宝马受了惊,立时前身悬立,嘶声长鸣。屠老三用鞠杖在马匹后臀上狠狠抽了一记,汗血宝马便下意识的朝前首清风的左后腿踏了上去。清风此刻恰是后足着地,汗血马全身的重量压在清风腿间,怎堪承受?李括只听到一声马骨断裂的咔咔声,便与清风一道朝右前方甩了出去。少年不曾想到对手会蓄意伤人,但仍是拼尽全力,在身体已经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在空中将藤球回敲给了上前接应的陈润之。少年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冲屠老三挑衅的扬了扬头便连人带马摔至一侧的护墙上。虽然屠老三成功的阻击了李括的进攻,但他采取的乃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汗血马虽将清风踏翻,但凭恃的乃是全身重量。此时虽然勉强控制不致跌倒,但却不能再转身疾驰。屠老三骂骂咧咧的看着陈润之轻巧的接住藤球,稳步向前。陈润之控球后却并不贪功,只带了十几步便将球分给了左侧套边的曹羽,曹家小郎君也并不粘球,在河西牙兵上前围抢之前将球拨给了后排插上的俞冬维。经过一番传递,此时河西队后场只剩一个匆匆回防的张守瑜,井然有序的河西队竟被众国子们生生撕开一个裂口! 张守瑜心中已满是怒火,他不明白自己平日精心调教的牙兵们怎么会在一群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面前栽了跟头,他不明白河西军如铁桶的防线怎么会在几杆传递间便露了破绽。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那群毛孩子已再没有人手接应,凭借自己的实力,一定可以断下藤球! 俞冬维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前方的危险,继续按部就班的拖杆带着藤球。就在两匹骏马将要正面相撞的一瞬,俞冬维挥杆一挑,将藤球拨至上空。 众人皆是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看到一匹黑色霹雳从二十步的脚程外疾驰而至。就在藤球落地前的一刹那,张延基用尽全力挥杆一击。鞠杆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完美的旋入了球门。 “吁!” 张延基长出了一口气,冲张守瑜挑衅的挥了挥鞠杖便打马冲李括奔去。方才汗血马那奋力一踏似乎已伤到了清风的筋骨,此时这匹青灰色的骏马正卧在黄土校场上发出阵阵嘶鸣。好在清风跌倒时李括被甩了出去,不然若是几百斤的马匹重量压在少年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李括却似乎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右手手臂和面颊上有几处擦伤。见张延基打马而来,少年扶着清风缓缓起身。 “括儿哥,你没事吧?那些河西恶汉被我们耍的团团转,真是大快人心!” 李括不忍叫好友为自己担心,挤出一抹笑容道:“我都看着呢,你们配合的很好,每个人都没粘球,一杆传递!” 张延基傲然的扬了扬头说:“那还用说,我们之前练传接练了那么久,怎么会给他们丝毫机会。” 微顿了顿,张小郎君咬牙恨声道:“不过那帮恶汉也忒的过分,竟然在陛下面前公然出手伤人!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们绝不会任由括儿哥你去扯开他们的防线。” 李括轻摇了摇头道:“你还不懂,有些事男人是不能躲避的。” 由于出现了伤员,比赛一时陷入了停滞。司礼官出于谨慎起见上前查看一番少年的伤势后,便前往御驾前恭请皇帝陛下裁定。一般情况下,马球比赛很难避免肢体接触,受伤也就在所难免。大唐尚武之风盛行,因此如若伤的不是很严重,多半不会中断比赛。但河西牙兵们接二连三的挑衅显然已难以用合理冲撞来解释,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根据司礼官的汇报,李括显然是被恶意放倒的。虽然少年伤的不重,但若自己不做出一番姿态怕是会寒了士子们的心。但最近正是对吐蕃用兵之际,若是严惩了肇事者,恐怕军中会有异言。自己刚刚任命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他便给自己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这让李隆基很是恼怒。自己素来知晓边镇牙兵的蛮横,但没想到竟跋扈如斯。在帝都禁苑都敢公然行凶,若是到了边关还不得称王称霸? 李隆基刚欲发作,却见哥舒翰抢先拜倒在身前叩首泣声道:“臣哥舒翰御下不言,有负皇恩。还请陛下准许臣将肇事者带回军营严加惩治。” 李隆基心中好笑,这哥舒翰忖度人心的功夫倒是一流。自己还没开口他便站了出来。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他态度不错,也好从轻发落。不过面上的工作却要做足,也好敲打敲打这个胡儿。(注1)思定后李隆基挥了挥手道:“朕平日教授尔等以礼待人,乃是尊奉圣人教化。我大唐以礼德治国,你手下这些行径哪里像一镇节度的亲兵?蓄意伤人,跋扈傲骄与土匪强盗何异?莫不是把朕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以为朕善而可欺?” “臣惶恐!” 哥舒翰以面覆地,颤声道。“臣一向遵从陛下之言治军治民,对河西百姓视如己出。只是平时军务繁忙,少了时间管束这些琐事,才令他们养成这等傲骄跋扈的恶习。臣今后一定对他们严加调教,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李隆基轻哼一声道:“朕只望你记住今日的话。为兵为将者,在于开疆拓土,戍边卫民。若是仗着自己的功勋荼毒百姓,那便与乱臣贼子无异,人人得而诛之!” 微顿了顿,李隆基接道:“那些牙兵也不必太过责难,你告诉他们留着劲儿跟吐蕃人打去,待你们夺下了大非川,打下了逻些城(注2)朕亲自为你们庆功!” “微臣遵旨!” 哥舒翰再拜,恭谨回道。 一番恩威并施,面上戏份已是做足,自是君臣皆欢。李隆基很是满意,哥舒翰是个明白人,完全能参透自己传达的意思。对于他来说并不在乎一两名牙兵的伤人问题,只要河西军能给他打下大非川,他丝毫不吝啬高官显爵的恩赐。 大唐天子对近前的司礼官又吩咐了几句,便又与杨妃谈笑风生了。 “陛下有旨,给事郎、太子宾客李括勇毅果敢,乃我大唐青年才俊的楷模。擢封为宣节校尉(注3)以资勉励。” 司礼官高声将皇帝陛下的恩典传诵给众人。那声音传的很远,很远………… 注1:哥舒翰乃是西突厥哥舒部人,唐玄宗信任胡儿,认为他们比汉人忠诚。故而十镇节度使中竟有半数为胡人。 注2:大非川:在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切吉平原。唐朝670年大非川的惨败标志着吐蕃全面崛起。直到玄宗年间,在李炜、王忠嗣、哥舒翰等名将的带领下,才扭转了颓势,将战线推进到青海湖与九曲以西。故而,吐蕃人一直是唐朝心头的一把利剑。 逻些:今日拉萨。 注3:武官散官名。唐始置,正八品上。 第三十七章 霓裳(四) 李括有些诧异的望着司礼官,似乎不敢相信获得宣节校尉武官的是自己。这封赏来的太过突然,来的太过及时,竟让少年生出深深的惧怕感。人性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往往你极力追求一个物件,没得到时费尽心机只为将它收入囊中,得到后却不敢把玩,生怕一不留神再丢失了它。这种现象极为明显的体现在少年动作的迟钝上,当张延基不断拉扯李括衣角时,它才意识到自己该领旨谢恩了。 少年向前迈了几步,便朝皇帝陛下銮座方向俯身拜了下去。“臣给事郎、太子宾客叩谢陛下隆恩。” 李隆基颇为满意少年的表现,少年的惊诧、慌乱、感激很好的满足了大唐皇帝的尊崇感。京城的官员太过油滑,整日往来于天子脚下,让这些官吏养成了一种忖度主君心理的习惯。做什么事情前都要思量一番,这事皇上是怎么想的,我怎样回答才能讨得皇上欢心?一味的奉迎做作让李隆基觉得恶心,他看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和善恭谨的面容。那官方式的笑容和不抑不扬的声调直让人从脊背生出一股寒意。而李括的态度恰恰是心中想法最本真,最朴实的体现。 李隆基嘴角微微扯起一抹笑容,和蔼道:“李校尉不必多礼,朕敬重你坚毅果敢特授你官职,你要后学上进,不要让朕失望!” 少年心中感激,俯身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略想了想,李括咬牙沉声道:“不过此次战术非臣一人之功,张侍郎的公子,还有一名臣的好友皆策划了它。如若臣独享此赏赐,心中实在惶恐!” 李隆基眉角一皱,心中有气又笑。这后进儒生竟向自己讨恩典来了,当真以为授予官职似乡野村夫贱卖菜品般可以讨价还价吗?李隆基正欲发作,却听杨妃“咯咯”笑道:“陛下,难得李家小郎君这么重情重义,不若陛下就答应他,一道赐予那两书生官职。” 李隆基面上露出些许不愉,虽然他对杨妃极度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她在公众场合这般干碍自己处理政事,仍是叫他有些拉不开面子。似是看出自家三郎心中所想,杨妃轻甩罗衫娇,转身嗔道:“陛下明明说赌输了要赠诗作为臣妾的寿礼,现如今又丝毫不给臣妾说法,看来心中根本没有臣妾。” 李隆基没想到杨妃竟是使出了这招,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瞬时乱了方寸。稍定了定心神,李隆基轻手将杨妃搬转过身,和声笑道:“爱妃这说的是哪里话,朕何曾忘记对你的允诺?不就是赋诗一首吗,这有何难。朕这便赋来。” 杨妃却是嗔道:“不要。人家提起你才答应,若是真心对人家好,便允了李校尉的请求,将其余二人皆赐予武职。” 李隆基对杨妃无可奈何,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改了旨意,赐张延基,周无罪分为仁勇校尉,算是卖了李括一个人情。 马球比赛后便是皇帝陛下的家宴,除一些权贵如哥舒翰,李林甫被留下赴宴外,其余人等皆是奉旨退下。张延基半搀着李括缓步朝春明门走去,边走边抱怨道:“要我说啊陛下还是太偏心,那些丘八故意弄伤括儿哥你,陛下没有下旨降罪便将他们交给了哥舒翰。哥舒翰那个老狐狸表面上装出一副不胜惶恐,大义灭亲的姿态,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偷着骂你呢。 “祸从口出!” 李括轻手堵住好友的大嘴巴,叹道:“这时间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谁叫人家哥舒翰是兼领河西、陇右的节度使呢。陛下还用的着他,自会给他几分面子。依我说,陛下对我们已是仁至义尽了。” 刚一出兴庆宫,便看到侯立在宫门外的张福。 “少爷,你可回来了。三老爷从蜀中回长安述职,今日方到长安。老爷让我接你回去吃家宴。” 张延基刚欲开口,却听得身后陈润之,裴行辰一干人等已经追来。裴行辰冲李括拱了拱手道:“先前是兄弟我不好,总是不服你被破例授予官职。今天这场马球赛,括兄弟你的举动大伙儿都看到眼里了。要是谁还敢嚼舌头根子,我裴行辰第一个跟他没完!” 李括淡淡一笑,回一平礼道:“无妨,裴兄学识气度皆远胜愚弟,不必对这些小事介怀。只是以后有什么好酒好肉,不要忘了兄弟我。” “有趣,有趣。人都道妙人可遇不可求,裴某得以遇见括儿兄实乃幸运。” 陈润之道:“今日括贤弟获陛下亲封宣节校尉,实乃可喜可贺。不知括贤弟今后有何打算?” 李括略一思忖便道:“今后的事谁又说的好,不过若是有可能,我倒是想去军中走走。” “军中?” 陈润之皱了皱眉,在他心目中军职虽远胜于农、工、商。但归根结底不如文职来的儒雅,虽说他也向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兵书的畅快生活。但若真叫他远赴塞外,终日与长河落日,漫城烟沙为伴怕是也绝无可能。历朝历代对军人都是用重而不重用,细细想来却有其中道理。 “是啊,说来惭愧,在下有生以来从未出长安城。现如今有了机会,真想到外面走一走,换换生活的节奏。” “如此,怕我大唐也要出一个班仲生(注1)了。” 不想坏了方才的和美气氛,陈润之如斯答道。 “真到那时,不知可否有人愿做那窦都尉(注2)” 李括浅笑道。 “与括兄闲谈真是有趣的紧,午时筵席大伙心都在球赛上,没什么心情。不若这样,今夜便由我做东,咱们这些兄弟去平康坊畅饮一回,庆祝括贤弟赐给我们的胜利!” 陈润之朗声道。 “庆祝括兄弟赐给我们的胜利!” 一干世家子弟齐声哄笑道。 李括微皱了皱眉,看了看满心欢喜的张延基终是应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延基正自想如何找个由头推脱掉家宴,如此一来正是乐得自在。冲张福道:“你都听到了,公子我与同袍赴个筵席。若是阿爷问起酒家,你就说在东市的太白居!” “少爷。少爷!” 阿福还欲提醒什么,却发现自家少爷的身影已隐遁于长安市坊两旁匆匆的人流中。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红烛昏罗帐,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ノ╲ ○ 電 囝 書 w w w . τ Χ Τ ㈧ ○. ι Α 明月高悬,华灯初上。长安城内平康坊中,李括正与陈润之一行贵家公子饮酒击乐,赋诗品茗。 长安城依据市坊规划大概分为北城、城中、城南。北城自是皇城所在地,依傍渭水吸天地之灵气,从龙首原上俯瞰整个帝都甚至天下……而若论民间的繁华,观遍南城却是寻不得一地能比得过城中的平康坊的。 微抿了一口清茶,陈润之道:“括贤弟虽自幼长于长安,但潜心修学,想必对风月之事不甚了解。想我长安繁华无边,佳丽如云。这映春阁可是城中一等一的名楼,平康坊中三大仙子其中有二便是出自此阁。” 说完冲侍立一侧的小厮轻点了点头。 只见朱门轻启,两位宫装妙龄少女拖着半壁轻纱雪纺裙缓步而入。为首一人约是二八年华,一身鹅黄色大衬裙直拖至地。一弯柳月眉衬着清秀俊俏的面庞愈发的可人娇怜。其后一人芳华稍大,一身端色收身石榴裙配上那动人曼妙的身子直叫人心神为之一荡。虽是不着粉黛,素面朝天,但丝毫掩饰不住那倾城的容华。 只见二人行至陈润之身侧,福身一礼道:“小女子秦岚卿,韩云溪过陈公子。” 想那陈润之该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只微微一笑,示意道:“岚卿,云溪,这位便是李括李公子。括贤弟是陇西李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你们要好生侍候着。” 韩云溪似是见惯了这等世家子弟,只是象征性的冲李括一礼,却并无亲近之意。 李括却是不以为恼,轻笑道:“都道英雄一笑为红颜,我起初还不当做真,如今一睹二位姐姐芳容才知晓什么是倾国倾城之姿。” 说完目光却是并未从二位佳人身上移开,眼中流露出几分仰慕赞许之意。 那秦岚卿想是长那韩云溪几岁,只福身一礼道:“奴家见李公子面容俊秀,气质高雅定是精通六艺,不知李公子可否有雅兴听小女子一曲?” 张延基听至此处却是抢过话头,拊掌接道:“如此甚好!都闻长安小四绝(注3)艺冠长安,李月华的青箫,秦岚卿的古琴,韩云溪的绿腰,再加上那贺兰云楚的馨香。如今秦小姐能赏脸奏上一曲,真是应了人生一大乐事!” 注1:班仲生,即班超。大家想让小七投笔从戎不? 注2:窦都尉,即奉车都尉窦固。奉命出兵攻打匈奴期间对班超多有赏识,有知遇之恩。 注3:唐代有四绝:李白的诗、张旭的书法、吴道子的画、公孙大娘的剑舞。小四绝是流云编的啦。 第三十八章 霓裳(五) 秦岚卿冲众人福身一礼,柔声道:“如此,奴家便唱奏一首渭城曲送予诸位小郎君。” 只见佳人缓步走到包房一角的古琴处,施施然跪坐于锦垫上,轻拨了拨琴弦笑道:“奴家若是唱的不好,诸君莫怪。” 只见一双玉手搭在琴弦上,只轻轻一挑便和声歌道:“渭城朝雨,一霎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受损。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她唱的悠扬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配上那高雅清肃的琴音,直叫人慨然长叹,愿奉其为知己耳。 一曲唱罢,陈润之拊掌笑道:“岚卿的琴艺愈发精进了,这曲调确真是极为动人。好一首渭城曲,有忧愁却不显忸怩,有祝福却不显做作。我现在都想西出阳关走上一遭,好看看那阔广的塞北大漠。” “三公子又来打趣奴家,像三公子这样的仪表家世,定是要封侯拜相的,恁地会往苦寒之地奔走,平白失了大好前程?” 秦岚卿玉唇轻启,含笑道。 “你啊,真是一副伶牙俐齿!” 陈三公子摇了摇头,苦笑道。 李括却道;“入朝为官自是好的,但若人人都惧怕为国戍边,我大唐的朝廷又该由谁来守卫呢?人都道,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如若有机会,我倒是想去边关为我大唐开疆拓土。即便是统领一团之人,也好应了我这个宣节校尉的散职。” 张延基仰脖灌下一杯高昌葡萄酒,接道:“括儿哥去我便去,省的我家阿爷天天教训我不知上进。我啊干脆参了军,离他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等封侯拜相后让他老人家看看离了他我还能不能过活!” “好好好,你张大少爷志向远大,不靠父荫。若你能保证去了世家公子的臭毛病,我便由着你。” 拿这个死党没什么好办法,李括只好应承下。 “听了岚卿的琴声,不赏云溪的绿腰怎么行。云溪,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吧?” 裴行辰轻摇折扇,轻声道。 “跳就跳!只是小冤家,要是你敢负我,你可死定了!” 韩云溪冲门外侍立的鼓乐手挥了挥手衣袖,便来至包房正中,伴着一声青箫长鸣,盈盈然起舞。水袖轻转,莲足轻移,如幽兰深谷中的名芳,绚然绽放。只见她袍袖轻舞,侧身婉转间却已是勾得无数人青睐的目光。厅堂正中早有教坊的上流舞女倾情演绎伴衬。一时间,舞袖轻飘,香气氤氲,确是一派莺莺红翠。一曲绿腰(注4)被秦岚卿演绎的轻盈翩婉,娟秀典雅,正是“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台下正自一片艳羡间,韩云溪却是一改柔美似幻的姿态。鼓乐突然变的急促,旋律也由轻柔变的刚健,只见她腰肢轻转,却是舞风急转,改跳了一曲柘枝(注5)舞步迅疾,伴着那鼓点,翘袖轻点,随身佩戴的金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正是“柘枝初出鼓声招,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收鼓之音,青纱女子纤腰低弯,伏倒在呢绒地毯上。 一阵寂静后,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云溪姐姐,你跳的真好。哪日有空教给我好不?” 张延基凑近几步,乞求道。 韩云溪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好笑。 “教你倒是无妨,不过你一个男儿家跳绿腰太显柔弱,不若便学拓枝吧。这舞刚健有力,与你这小郎君正般配!” “哈哈。延基兄弟莫不是要学那安胡儿,学得一身好武艺,好认个干娘吧。”(注6) 戴锦杰拍着张延基的肩膀,直笑的合不拢嘴。 白了对方一眼,张小郎君笑骂道:“我若长成安胖那样,便绝不会到处丢人现眼。更不会认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姑娘做干娘。不然,我阿爷还不得喜笑颜开?” 屋中响起一片哄笑,气氛甚为和睦。 “我看今夜时辰尚早,不若我们便来作行酒令。嗯,依我看就联诗一句,凑成一首诗。作不出者可是要罚酒三杯!” 陈润之面带微笑,提议道。 “好。我正愁没机会畅饮,这会你们可谁都别拦着我!” 张延基环视一周道。 陈润之点了点头道:“如此便从陈某开始吧。” 陈三公子端着酒杯站将起身,缓步走至雕花窗棂侧。支起木窗朝外望去,但见月华如练,流入千家万户。陈三公子凝思片刻道:“一轮圆月照金樽。” 陈润之显然对自己所作之诗颇为满意,冲裴行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裴行辰出身河东名门,整日诗文不离口,作些行酒雅令自不在话下。望着满樽琼浆略一沉吟便喜笑颜开:“金樽斟满月满轮。” 这诗句接的极妙,不但形象表达了酒席间形态,还很好延续了陈润之所创立的氛围。众人一番品评后,皆是佩服裴公子的学识,赞所接诗句可遇不可求。 依着席间顺序,该是轮到张延基行令。张延基见一轮明月映在杯中,随口道:“圆月跌落金樽內。” 这诗接的有重复之嫌,不过对的也算周正。众学子商谈一番便放过了张延基,谁料张延基竟举起酒樽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释然道:“你们不叫我喝我偏要喝。如此良辰美景,如若少了酒还有什么味道?” 李括见此情状,灵光一闪赶忙接道:“那我便接‘手举金樽带月吞’。” 众人吟读一遍皆觉有圣贤遗风,纷纷赞叹李括的急智。陈润之道:“括兄弟这诗接的极妙。谪仙都说‘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辰美景,丽歌佳人,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李括正欲回应,却听见屋外似乎有脚步声响起。那脚步声愈来愈近,竟是那么熟悉…… 终于……一声响破街市里坊的河东狮吼从屋外传来。“死小七~!” 雕花扇门应声而开,众人只见一身着碎花石榴裙,面容姣好,体态丰腴的小娘双手叉腰冲着李括喝道:“我做好了煎蛋炊饼等你回来吃饭,你却在这胡饮鬼混,气死我啦!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注1:见于《词律拾遗》改编自王维《渭城曲》在唐代为必点名曲。 注2:《新唐书?兵志》:“士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 注3:鱼儿酒:为唐时名酒,以高粱,小麦为原料,酱香突出优雅细腻、味醇丰满、回味悠长。加以冰块冷饮,实为夏日消暑的佳饮。 注4:《绿腰》软舞《绿腰》也作《六么》为女子独舞。节奏由慢到快,舞姿轻盈柔美。 注5:《柘枝》《柘枝舞》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著名健舞。来自西域的石国,石国又名柘枝,《柘枝舞》原为女子独舞,身着美化的民族服装,足穿锦靴;伴奏以鼓为主,舞者在鼓声中出场。舞姿变化丰富,既刚健明快,又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舞蹈即将结束时,有深深的下腰动作。 注6:安禄山擅跳胡旋舞,曾多次表演给李隆基,杨贵妃。李隆基愉悦之下,便准了安胖子拜贵妃为干娘的请求…… 第三十九章 霓裳(六) 通济坊客隆茶馆内院的厢房里,红烛摇曳,点亮一室春光。 “哎,阿甜你轻点,再靠里边点。啊,轻点,疼!” 李括俯身卧在床榻上,任由杜景甜替他擦拭腰背上的伤口。不时发出一两声的惨呼,引来小娘的怒目而视。 “活该!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非但不回家养伤还跑去那种地方鬼混!” 小娘想到小七哥竟进了那种烟花之所,两颊通红,轻啐了一口。 自知自己理亏,少年挤出一丝笑容赔礼道:“都是你小七哥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直等着……” “你还知道道歉啊?你知不知道我做了最拿手的煎蛋,还蒸了人生第一次的炊饼。人家在店里等你那么久,却等不到你的影子。要不是我在路边遇到阿福,怕你还是要在那钓鱼巷过夜吧?” 小娘得理不饶人,索性将蘸有药酒的绸布扔在一旁,双手叉腰质问道。 李括苦笑道:“那你说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见小七哥服软,小娘颇为得意,嘻嘻一笑道:“那你得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许瞒着我。还有,不许再说“吃腻了煎蛋”这种混账话!” “额……” “你不允?” “答应……我都答应。” “哼,这还差不多。” 小娘重新拾起丢在一旁的绸布,仔细的擦着李括的伤口。 起初,小娘还有些害羞,但除自己外又没有其他人,自己和小七哥又那么熟……嗯,小七哥的身架骨很大,一点都不像十六岁少年的体格。小七哥的脊背微微泛黑,男人味儿十足。小七哥的肌肤光柔顺滑,如酥酪一般,直想叫人咬一口……小娘痴痴的望着少年健阔的背影,一时身子竟酥了。 “阿甜?你别往我肩上抹药啊,那没伤。” “我愿意!趴好了别动!” 轻在少年脊背上拍了一巴掌,小娘嗔道。 这一夜,莺莺细语不断从内室传出,恰是春色盎然。 夏日的青晨来的很早,李括早早的就起了床,在后院活动活动了筋骨便与阿甜,杜老掌柜共用早餐。自从城郊药铺一战后,杜老掌柜对自己的态度便有了极大的转变。不但不再对自己颐指气使,反而有意无意的创造自己和阿甜独处的机会。自己虽然并不喜欢杜老掌柜的为人,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括贤侄啊,你在茶馆这几年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啊知道你是个实诚人,你和甜儿的关系我们都清楚。甜儿虽然性子刁蛮了些,但却是真心在乎你。现在你发达了,有些眼红的人便跳出来挑拨,说你会抛弃阿甜。我当时就把他骂走了,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你这孩子打小便生的一副忠厚仁德的性格,事也办的周正。老话儿讲的好啊,忠孝为先。咱们良家子弟能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吗?有些人啊发迹了便将帮助过他的人一脚踢开,那是要遭报应的啊。人啊,他不是牲口,不能忘恩负义!” 杜老掌柜“苦口婆心”的向小七讲起了自己的处事哲学,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泛红的脸颊。 杜景甜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轻声嗔道:“爹,你在这说什么呢啊。” 一向好脾气的老杜头此时却换了性子,怒道:“我在和你小七哥谈话呢,男人间说话,女孩不要插嘴。还有没有点正形,小心我把你锁在屋子里做女工。都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哪里还有半分女孩子的修养。” “爹,你骂我?” 小娘不敢相信的盯着自家阿爷,不甘的摇了摇头,愤然转身离去。 “都到了快嫁人的年纪了,还疯疯癫癫的,我早该对你严加管教!” 杜老掌柜用力挥舞着水烟袋,冲着自家闺女的背影喝道。 李括见此情状只得找了个借口慌乱逃离。少年此时心中很乱,他和阿甜的关系一直很融洽。这是一种朝夕相处所形成的默契,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有时,他也说不上他和阿甜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恋更多一些。不过,杜老掌柜今天的谈话显然已经捅破了最后那一层窗户纸。少年不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只觉得阿甜和自己之间好像从此便隔了层东西。轻叹一声,李括决定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省的自己找罪受! 李括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下意识的沿着牙路左拐右闪,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竟来到了一间三进的大宅子前。抬手仰望,“河西进奏院”(注1)五个大字赫然印在榆木匾额上。少年苦笑一声,自己最后还是来到这了。向守卫通传了一声自己要见高书记,少年便静候在门前。细细想来,杜老掌柜的想法也没有错。自己和阿甜的关系明眼人都看的出,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这种事情,男人可以等,女孩子却拖不得。自己不是不敢承担对阿甜的责任,只是现在这种局面于双方都有些不好开口了。 “这位公子,请随末将前来。” 那守卫冲李括抱了抱拳,朗声道。 进奏院的宅子虽然不大,却分的很细致精到。一进门是一间接待登记的门房。院子两侧是两排供低级官员寄宿的瓦房。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来到了二进院。整个二进院四分之三的面积都用来充作校场。沿着校场环列摆放着各式兵器,这些边关的将士最是闲不住。即便随自家主帅进京述职,也要定期活动活动筋骨。若不让他们发泄净心中的火气,他们便会上街给你找麻烦,反倒不美。沿着左侧墙根处的穿手游廊走到头,朝右手一拐便来到了三进宅的一间独立的小隔院儿。油蓝色的三扇木质屏风立在二门之前,恰好挡住外界的视线。 “公子,高书记便住在这间跨院。此时他正在屋内练字,您进去便好,末将告退了。 李括冲向那将士轻声道了谢,便沿着鹅暖石铺成的小路走进了挂着“仁广阁”匾额的主屋。一进门能看到一张接待客人的水曲方桌,往右手拐去,靠南侧开着一扇窗子。临窗支着一张有些老旧的红木桌子,桌子右手侧放着一个不知用了多久的褪色笔筒,堆着几碟不知有无用处的案牍公文。河西军掌书记高适便在这样的环境中练着字。李括不忍打搅世叔雅兴,静静侯立在一旁。高适许是太过用心,竟没意识到少年已进门多时。待写将最后一笔,高适满意的吹了吹上好蜀纸(注2)上未干透的墨汁,轻点了点头。 “高伯父!” 少年冲高适深施一晚辈大礼,朗声道。 “括儿,你进来了怎么不叫我,你看我这性子,一高兴什么事都顾不得了。” 高适径自摇了摇头,苦笑道。 “括儿怎敢打扰高伯父清修,做晚辈的,多等一会是应该的。” “你这孩子!” 高适冲靠窗藤椅指了指,示意李括坐下说话。“你这次来找我可不是为了聊天吧,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那是何等风光。怕是有不少同窗故友邀你出游,你怎会有闲工夫到我这里来逛呢?” 李括道:“高伯父你就别打趣我了,我那点斤两别人不知,您还不清楚吗?误打误撞的得了个宣节校尉已经够让人眼红了,若是再毫无顾忌的出去显摆,不是平白惹人嫉恨吗?” “就你懂得多!” 爱怜的点了少年一点,高适和声道:“说吧,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跟你高伯父不必藏着掖着。” “唉!” 李括心下感动,冲高适俯身一拜道“还望高伯父允准我入河西军! 注1:进奏院:相当于今天地方行政机构驻京办事出。 注2:唐朝蜀纸一直为御用供纸,这里让高适小资一下啦。节度使还是很牛的,宠臣自然不能太寒酸。 第四十章 袍泽(一) 高适轻捋着浓密的胡须,似笑非笑的盯着少年。 “我若没有记错的话,明年你便要科举了。放着似锦的前程不去搏取,偏要来塞北苦寒之地戍边。你可真把伯父我弄糊涂了。” 冲高适拱了拱手,李括沉声道:“高伯父,非是括儿不想考取功名。只是南大哥说过,我大唐男儿当胸怀四海,容包万物。况且,功名但在马上取,出身行伍的人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你若如此想自是最好,只是伯父看的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这么一走,你娘亲由谁来照顾?” 少年的脸颊瞬时涨的通红,怔立在高适面前一时说不出话来。自己怎么就把娘亲忘了呢?阿爷冤死之后,是她靠兼做女工将自己拉扯大。长安米贵,那一枚枚锃亮的肉好该是娘亲多少个夜晚的劳酬?娘亲夙夜操劳,睡不了一个好觉,却拼着命也不肯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她熬了近十载,熬花了眼睛,熬白了鬓发却熬出了自己这么一个不孝子? 不忍见少年如此自责,高适摆了摆手道:“你也不需太过自责。若是你真心想去边关,可以把嫂嫂接到子固宅里。再怎么说也是本家,多少有个照应!” 三哥?不知为何,少年从心底竟有些惧怕提及他。也许是因为阿甜的事情,自己刻意的回避与他见面。还记幼时得他总是喜欢将自己搂在怀里,倚坐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树下,给自己讲漠北的烽烟,关河的流云。可是如今,少年心头苦笑。难道成熟便意味着对家族的绝对服从,难道成长的代价便是心甘情愿的牺牲? “正好陛下有意从京畿子弟中抽调人选组建一支神策军(注1)拨给哥舒大帅对抗吐蕃。” 高适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也知道,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心头大患。大非川(注2)之战后,吐蕃在各线战场上皆对我大唐呈压制之势。如今我大唐四海升平,国力强盛此子才不敢轻举妄动。然陛下早看清此子的面目,如若不收复九曲一线。若我中原动荡,吐蕃人顺势而下则陇右、河西危矣。” 高适说道这里停了下来,双目却紧紧盯着少年。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的暗示给了少年,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 “您是想让我去神策军?” 少年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脑中飞速思考着。既然陛下有意对吐蕃用兵,那便不能只倚靠河西陇右的边镇军。而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对于大规模用兵将领显然比士卒更为重要。高伯父让我去神策军任职,该是想让我往高层将领处发展吧。 高适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虽然有意帮衬李括。但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若是他没有资质悟不出其中道理,即便他高某人把他捧上天怕也会狠狠的摔下来。但括儿明显具备一种敏锐的嗅觉,这种嗅觉无论在朝堂还是军伍都能派上大用场。他高适没有看错人,此子前途无量。 “只是既然是陛下亲点的神策军,其各项要求都会比普通士兵高。我……” 李括望着高适,不安的提醒道。 “你是陛下亲点的宣节校尉,又挂着太子宾客的虚职。若是你没资格进神策军,怕是天下人多无缘染指了。” 适时的给少年打了打气,高适看向李括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那,那我该去哪里点卯?” 被高适看的有些发憷,李括耸了耸肩。 “明日便来南衙军营点卯吧,陛下他老人家可是盼着你们这些小郎君早日替他早日收回九曲呢。” 高适善意的提点道,满脸慈祥。 “娘,这些不用拿,现在还是暑天!” 看着自家娘亲将一件件粗布袍服塞进了包裹,李括苦笑道。 李卢氏犹疑的将那几件漂洗的泛了白的袍服取了出来,思忖片刻还是将它们卷了又卷,希望能在臃肿的包裹里多挤出一丝空间。 “你这是去军营,不比在家!” 李卢氏一边将袍服收了边压实,一边执拗的说道。“长安的天气可没个准,前半日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便能狂风大作。要是下了雨你又没套暖身的衣裳可该怎么好。” “南衙离家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又不是不能回来看您老人家。” 少年吐了吐舌头,辩解道。 “军营岂是说出便能出的?进了军营啊凡事都得小心,能不跟人争的就不跟人争。刀枪啊可不长眼,千万别跟自己较劲!你好歹也是个校尉了,便是熬资历也比那些普通戍卒快,没必要去拼命!” 人上了年纪便是话多,李卢氏苦口婆心的叮嘱道,生怕自家儿子太年轻吃了亏。 耸了耸肩,少年毫不在乎:“我不去惹事便好,不过要是有人挑衅,我也不会去做缩头乌龟!” “你啊,跟你阿爷一样的倔脾气!” 李卢氏轻点了李括眉心一下,叹道。 “娘亲,括儿走了后您便去三哥那里住吧。我每月的饷银都拖小六捎给您,您也置办一套像样的衣服!” 李括拉着娘亲的手,劝道。 “娘亲穿不穿好衣裳无所谓,只要我家小七平平安安的,娘亲便再开心不过了。” 李卢氏摇了摇头,拒绝了儿子的好意。 “听说张家小郎君也要去神策军?” 李卢氏拉着儿子的手,慈声道。 “嗯,他啊非缠着我,想甩都甩不掉!” 提及张延基,李括心情甚好笑着打趣道:“还有我另外一个朋友,我们明日一起去军营点卯。” 不忍坏了儿子的好心情,李卢氏挤出一抹笑容,和声道:“这样也好,你们弟兄几个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微顿了顿,李卢氏起身将李子固赠给李括的那张墨黑色角弓置于包裹上,用柔绳缠了几绕扎了紧,语重心长道:“括儿啊,你长大了也该出去闯闯。有你高伯父和固儿照顾,娘也放心的下。娘知道你上进心强,不过凡事做前多思量思量。娘亲不求你能封侯拜相,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咱陇西李家出来的人,走到哪儿都不能叫别人看了轻!” 注1:神策军:确实是哥舒翰组建对抗吐蕃的,不过因剧情需要我让它建的提前了一点。 注2:大非川之战:大非川之战,唐总章三年(咸亨元年,670年)四月至八月,在唐与吐蕃的战争中,吐蕃军避实就虚,不与唐军精锐直接交锋,而是断其粮草后,集中优势兵力夺取胜利。自此吐蕃对唐朝呈压倒性优势。 第四十一章 袍泽(二) 神策军的训练地点选在了皇城南衙的骁骑营。也许是起了照拂贵胄公子的念头,大唐皇帝陛下亲下圣谕,将整训地由南郊的白鹿堡改为南衙。要知道,神策军培养的可都是校尉以上的军官,自然和城郊大营中那些底层士卒待遇不同。况且,能进入神策军的哪个不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功名但在马上取,在这些世家公子哥看来,混军功可比考功名来的容易舒坦多了。皇帝陛下即便瞧不起这些贵胄少爷,也不能不给这些世家大族面子。不过此次掌管整训的可是素以治军严厉著称的哥舒翰大帅,即便是平日横行长安的世家少爷,也不得不收敛了性子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要知道皇城里可不比别处,随便乱跑犯了宫中的禁忌可是杀头的罪名。故而哥舒翰大帅开营仪式上便跟大伙约法三章,未经准许擅离军营者斩、不遵军令聚众闹事者斩、三次点卯无故不到者斩。虽然大伙多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贵家公子,但大伙儿可不敢拿自己吃饭的家伙去打赌。虽然自己祖上打大都是有功于大唐的开国元勋,但若自家大帅真的明正典刑,执行军法。怕是事后,国事繁忙的皇帝陛下也不会为了一个叫不上名的勋贵和一镇节度翻脸。 晨光透过酸纸窗洒了进来,映出几簇斑驳的光点。李括正倚坐在靠窗的胡凳上反复擦着那南霁云赠予他的角弓。思量一夜少年还是没有向阿甜道别,一来自己来到军中乃是为了成为隐士,以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此事实在不宜太过张扬,以阿甜那个大嘴巴如若清晨告知她缘由,只怕不到晌午便传的满城皆知了。第二经过杜老掌柜上次一番教诲,少年竟是有些害怕面对这个准老丈人。 “唉。” 小七长叹一声,又拿绸布在弓耳处擦了擦。来到军营中后,少年才发现一切都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如何脱颖而出,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成为隐士。单单完成每天训练的内容,顺利的留在神策军成为一名低级武官,似乎都成了一个考验。虽然神策军训练的是校尉以上的武官,但似乎自家大帅完全在按照训练新兵的模式调教自己。每日例行的晨跑、两人一组的持刀格斗演练仅仅是开胃小菜,五十步外步射一百发就当是锻炼臂肌。最要命的是晚饭前的负重长跑,二十斤的沙袋分绑在双臂两腿间,别说跑了就连走都艰难异常。偏偏天杀的关督军又定下了最后十人取消晚饭的恼人规矩。众公子少爷平日里都是横行里坊,连御史面子都不买的主,此刻偏偏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少年还在怅惘,却听得一声悠长凄肃的角鼓响起。 “呜、呜呜、呜……” “啊!” 少年一惊,忙闪身几步至隔壁馆舍,一把拍醒了仍自梦呓熟睡的张延基。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三遍角鼓后仍不出现在校场上可是要打三十军棍的!” 没好气的便要将好友拽了起来,李括高声提醒着。 “括儿哥,你再让我睡会。” 张延基拨开李括的手臂径自翻过了身。 “呜、呜呜、呜……” 清幽肃杀的角声再次响起,只是带了些急促。 咦,怎么声音这么近?难道不是在做梦?张延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将起身,朝床侧的钟漏望去。 “天杀的直娘贼,竟然寅时三刻了!” 张延基一边穿戴袍服一边朝窗外望去,已是急的满头大汗:“括儿哥,你先去校场。屠副尉要是问你来,你就说我正在路上赶着!” 冲好友摇了摇头,李括一阵苦笑。自己这个好友哪里都好,就是娇养惯了少爷脾气太大。让他吃点苦也好,总好过以后碰到绝壁撞得头破血流。 整个校场并不大,却收拾的颇为整齐规整。地上生出的杂草早已被除了干净,坑坑洼洼的凹陷自被三合土填满。一面写有墨色神策军大字的红底军旗插在校场正北的将帅台上,随风猎猎作响。 虽然李括被皇帝陛下亲赐宣节校尉的职位,但毕竟是虚职。有意想考察下少年的领兵能力,哥舒翰大帅便将将新三旅旅帅的职位交给了他。一来给了皇帝陛下的面子,二来不会让负责督导训练的河西老兵心中别扭。 周无罪已是换了新配发的崭新皮甲端立在校场右后手,少年浑圆的脑袋与水桶般的腰身与紧缚身体的甲衣显得很不协调。不过这丝毫不会影响无罪的好心情,托了李小七的人情,自己被封了仁勇校尉。依着军中惯例,自己被高书记委任为新三旅一队队正。虽然在李小七那个木头人底下做事让他这个不世出的天才有些不爽,不过看在他虚心求教的份上他也不在意扶持扶持这个自己的顶头上司。毕竟现在他与李括已经紧紧绑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括儿哥,小胖子我来了!” 张延基一边系着后腰的节带,一边疾奔高呼,动作好不滑稽狼狈。 “呜、呜呜、呜……” 低沉肃杀的号角再度响起,张延基总算赶到了校场,自觉地站到了队尾。 “吁。” 张小郎君长出了一口气,一把抹去额顶的虚汗,低声抱怨道:“要我说这点卯的时间也太不合理了。卯时一刻便要在校场集合,大伙儿都在熟睡,哪里起得来嘛。” 李括儿笑骂了一句:“那是你自己起不来,别把大伙儿都扯进去。你看看人家,无罪早早便来到校场跑圈。” 张延基从头到脚将周无罪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小胖子嘛,当然是需要多跑几圈啊。他现在这身材不要说跟着哥舒翰大帅去打吐蕃人,便是金吾卫那等花瓶卫队也不会要!” 一时周无罪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正欲反唇相讥,却听得帅台上响起一洪亮的声音:“今日所有应征神武军的兵士都已到齐,凡总一千二百四十三人。我便是河西振威副尉张守瑜,训练期间的一切事宜都由我负责。从今日起,便正式进入训练!” 一时群情激昂,评论声不一而足。 “什么,前些天那些训练还不是正式的?” “我擦,那正式训练还不把人累死。” “老子不当神策军了,别拦着我……” “括儿哥,那个什么振威副尉的便是上次那个兵痞头子?他来管我们训练?擦!” 张延基缩了缩脖子,低声抱怨道。 “小声点!你不想活了?” 有眼皮夹了好友一下,李括低声提醒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就将话说明了。你们是当兵的,不是来当大爷的。别他妈跟老子扯什么你们是来应征神策军的,只想当军官。老子只知道,要想跟我们哥舒翰大帅混,就得拿出点魄力来。我们河西军的军功都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哪个军官不是从新兵一步步的爬上来的?我们河西军不似长安的禁卫军,绝不养绣花枕头!谁他娘的要是在营中跟老子耍那些公子哥儿的臭脾气,老子的皮鞭可不管你是哪家哪姓的。” 微顿了顿,张守瑜挥手朝校场帅台右手指了指:“看到那块石碑了吗,哥舒翰大帅亲自立了这三条规定。考虑到你们都是京营出身的腌赞货,已经将条疏宽了又宽。等到真正到了河西,那便要遵守我大唐的军规,若还是改不了公子哥儿的臭脾气,脑袋不知道要搬家多少次。若是现在后悔了,赶紧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别在这他娘的丢人现眼。” “哈哈哈。” 帅台下瞬时响起了一阵哄笑,有些新兵竟然笑的捂着肚子跌倒在地。他们大都出身名门望族,平日之乎者也惯了,言谈自然文雅晦涩。即便是骂人那也要拐着弯儿骂,问候遍对方十八代祖宗也绝不会带上半个脏字。哪像张副尉,一口粗言,却是听得人热血沸腾! “我老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有什么难处可以提出来。但你们一个个都是人五人六的大老爷们,别连个娘们都不如,让袍泽在后面指指摘摘。我张守瑜带出的兵,决不允许有一个是没了脊梁骨的软蛋!” 注1:据《唐六典》记载唐代军制: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设一折冲府,领兵者为折冲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设旅帅一人;五十人为队,设队正一人;十人为火,火有火长。 注2:隋唐军规: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凡总十七斩,五十四斩。隋唐军规是很严格的,作为底层兵士往往是被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整日担惊受怕。 第四十二章 袍泽(三) 待到了正式训练,这些神策军新兵们才明白前些日的适应训练是多么轻松。先前被副尉大人激起的的热情,在接触到现实的残酷后瞬时消散的灰飞烟灭。 “把胳膊抬平了,早上没给你们吃饭吗?” 屠老三用手中皮鞭指了指张延基的面目,怒声训斥道:“真他娘的脓包一个,连白蜡杆子都端不动,上了战场也是给吐蕃人添战功。” 连番恶言秽语从屠老三嘴中吐了出来,大汉只觉分外过瘾。“嘶,嘶嘶。” 毒蛇一般的信子露了出来,发出瘆人的声响。他担任的是新三旅的督官,负责配合新委任的旅帅整饬新兵。照理说来,他只有检查督导之权,并不能对低级军官颐指气使。但谁耐得他在军中资历老,新上任的低级军官没有根基,往往对他的辱骂忍气吞身。马球场上,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大意,让这个少年平白钻了空子。这番他来到神策军中,不好好调教调教他,让他知道河西军中的水深水浅,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军中混? “屠三哥,延基他刚来没有经验,还望多多包涵!” 冲屠老三抱了抱拳,少年赶忙跑来替好友解围。 屠老三瞥了一眼李括,终是不甘的嗯了一声。他与李括算是平级,自然不好用职权去压对方。何况听说这小子竟和军中掌书记高大人是叔侄,自己即便再不待见这个毛头小子,也不能不给高书记面子。 “这里便交给你了,不过十日后张头儿可是要验收训练成果的。你自己心里最好有个数!” 显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态度太软,屠老三将声音提了提,“好意”提醒道。 待得屠督军走远,张延基才敢稍松一口气。 “括儿哥,他有什么好显摆的啊,不就是一个破督军吗,搞得比大帅都威武。” 张延基受了委屈,不停的吐着酸水。 “你啊,也是该吃吃苦!”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好友一眼,厉声提醒。“即便你是二队队正,但也要做到表率作用。你这般连白蜡杆子都端不平,怎么能服众!” 张延基委屈的端平了枪杆,再不言语。 “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守瑜新配给李括的亲兵窦青拱了拱手,适时的探问道。 “窦大哥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李括挥了挥手,满面笑容。 “有些事情白的能变成黑的,有些事情黑的亦能变成白的。屠老三在河西军中便是这么一个颠倒黑白的主儿,有些事大人心中清楚即可,不必太过介意。” “嗯。” 李括轻点了点头,据张副尉介绍,这个窦青是河西军中的百战老兵,在与后突厥的战争中曾立下战功,只是因为受到同僚排挤,只做到了队正,再不能更进一步。通过几日的相处,李括渐渐发现张守瑜并不像马球场上表现出的那么桀骜。他只是太看重河西军的荣誉了,换句话说这体现了一个将领对自己所属部伍的绝对忠心。张守瑜在告诫他凡事多和窦青商量,以他在军中的见识经验,只要对少年稍加提点,便可以让他少走许多弯路。 “以窦大哥之见,眼下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坦诚的讲,小七对军中之事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窦青这些年来一直得不到升迁,自然将希望全寄托在自己身上。眼下,他与自己已经绑缚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做到了郎将,他便能做到校尉。自己升为中郎将,他便能谋得定远将军。倘若自己有幸能官至正三品的云麾将军,那么他定然跑不了擢升为宣威将军一级的实职。(注1)因此,少年到不担心他不尽心谋划。 “回大人,依属下愚见。大人只需练好这一旅的新兵,便可得到大帅的赏识。在这河西军中,大帅最赏识实干的人才!至于别的什么弯弯绕绕,大人不必去想,想也没有用!” 窦青心中很是满意,这个少年并不似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纨绔,似乎生活中还颇为勤俭。虽然他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好在他听得进劝,听得见别人的意见。 李括心头一震,窦青的一句话彻底点醒了自己。起初自己还在想怎样去维系关系,发展自己再军中的人脉,现在看来这些着实有些不着边际了。是啊。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帅,在那些校尉级别以上的人物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即便他们将自己看成未来的潜在对手加以防范,只要自己不主动去挑事,触及对方的利益底线,对方也不会急着对付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练好新兵,在哥舒翰大帅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毕竟,这河西军终归都还得听大帅他老人家的。按高伯父的话说,在他老人家心中占个位置,比多少军功都管用! 冲窦青点了点头,少年和善道:“窦大哥以后不要叫我大人了,听者怪别扭的。你在军中资历高,有比我年长,如果可以就叫我一声小七吧。” 不明白旅帅大人的用意,窦青拱了拱手推辞道:“属下不敢,我大唐军中从不以年龄论英雄。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想当年,我太宗皇帝随高祖起兵反隋时亦不过二十……” “唉,那随你好了。只是以后还有许多是要麻烦窦大哥,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小七耸了耸肩,释然一笑。 “不麻烦,不麻烦。” 窦青看的出自家旅帅是真心看重自己,胸中的骄傲感再度窜了上来,激的人热情十足。 “大人,练兵重在言到必行,令行禁止。如若大人没有什么意见,便开始吧!” “全听窦大哥的。” 李括点了点头,转身冲张延基、周无罪道:“一队队长周无罪、二队队长张延基听令!阵型训练到此结束,之后着重训练持械使用。” “末将得令!” 二人即便跟李括再熟,也不能在众多袍泽面前嘻嘻哈哈,落了自家旅帅大人的面子。 新配的辅导武官费林擅长使槊,此番在旅帅大人的延请下,左手一挑便演示开来。只见他左刺右挑,横扫竖挡好不威武。一时间枪花飞舞,比之当年的镔铁霸王枪(注2)也不予多让。 “好!舞的好!” “费教头威武!” 看来这等绝技,众人皆是毫不吝啬的将溢美之词赠予了费林。 费林却没有说什么,漠然立在一旁。 “洪宁你小子少在这起哄,到时候我看你能不能舞的出来!”张延基轻敲了下一名新兵的脑壳,笑骂道。 “不是有队正大人吗,我舞不出来不还有您呢吗?” 洪宁可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说起话来油嘴滑舌,却给自己留了充足的余地。 “老话讲的好,年刀,月棍,一辈子槊。别看你们现在拿的只是一支白蜡杆子,现在你们练习的每一招式都是使槊的基础。你们大都出自富贵之家,故而张头儿才叫我教你们使槊。只希望你们不要污了自己,也污了一杆好槊!“(注3)费林显然对这些公子哥新兵没什么好感,言语中满带着刺儿。 羞愧、怨恨、淡泊、不屑。 一时间,众人眼神中的意味不一而足。 注1:郎将:指归德郎将,从五品下。中郎将:怀化中郎将,正四品下。云麾将军:从三品上。定远将军:正五品上。宣威将军:从四品上。 注2:指隋末名将罗士信,他可是使得一手拿手的镔铁霸王枪。 注3:一般而言,兵器中槊为正统。使刀棍的一般都是野路子,自学成才。而槊则为兵器中的正统,一把好槊往往用上等的胶漆胶合,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故而价格不菲,非穷苦之家所能买得起。 第四十三章 袍泽(四) “我知道你们不服!” 费林轻蔑的瞥了一眼众人,随手将手中丈八长槊刺了出去,确是迅如霹雳,快似闪电。“使槊最重要的是稳、准、狠。后面两条你们现在还做不到,现在先把你们手中的白蜡杆子端平实了。别看这家伙其貌不扬,在战场上可是能救命的宝贝。” 微顿了顿,费林仍是将自己半辈子征战总结的经验毫无保留的教给了这批新兵。 “我大唐虽然国力强盛,但也不可能给每个步兵配备长槊。你们使用的长兵器多是制式长枪,这东西便是在白蜡杆子上装上枪头,略加修葺而成。虽然威力比之不及长槊,但胜在轻便廉价。如若在战场上丢了长枪,用横刀将白蜡杆子削尖了便能当做武器使用,能不能保命全看它了。” 冷冷的环视了众人一周,费林终是勉强挤出一句不那么刺耳的话。 “得到别人的尊重,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从即可起,你们每人每日都端上半个时辰的白蜡杆子。坚持不下来的,就不要吃饭了。” 说完,费林单手提着长槊扬长而去,走至一半轻叹道:“军中有句老话,人和兵器是一样的。若是倚靠家世背景,终归是柄白蜡杆子,中看不中用。要想成为长槊,靠的是日日的磨砺和鲜血的浸润。” “嘶,这教头好生威武啊。” 张延基又惊又喜,将手中白蜡杆子挥了挥,在空中划了个半圆。 “凡人呐,凡人。若是人都像你这么蠢,这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周无罪抚摸着枪杆,似笑非笑。 “你,死胖子。你什么意思?” 张延基哪里受得了此等揶揄,立时反唇相讥。 “好了,好了。亏你们还是队正,就不能大度一点,给弟兄们做个表率?” 李括对这俩刺头显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不住的摇首。 “弟兄们都争点气,把白蜡杆子端平实了,别给旅帅大人丢人!” 张延基不想再跟死胖子纠缠下去,咬了牙牙冲二队兵士喊道。 “争点气,争点气。怎么也是本天才带出的兵,还能输给凡人不成?” 周无罪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身夹了张延基一眼,眸中满是戏谑。 此时正值盛夏,太阳毒的很。虽只到了巳时,可兵士们仍不住的往外淌着虚汗。由于张副尉特意强调必须着皮甲训练,故而即便内衫已经湿透,也没有人敢将厚重闷热的皮甲脱将下来。 屠老三手下的督导队似乎看不得新兵落得半刻清闲,手中持着皮鞭喝骂着冲了进来。 “打起点精神,手都端平了!你小子是死爹了还是死娘了,一脸哭丧相。连白蜡杆子都端不平,趁早滚回胭脂堆里享福去。别到时候打起仗来,害了自己也害了大伙儿。” 屠老三手下的心腹队正朱大眼抡圆了皮鞭,抽在一个偷懒耍滑的新兵臀上,高声呵斥着。 “哎呦!” 那新兵吃痛,高声喊了出来。 “还有脸叫,真是个直娘贼的绣花枕头!” 朱大眼又抽了两鞭,方才解恨。 走近至李括身侧,朱大眼轻蔑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心中颇是不以为然:屠头儿特意吩咐我注意这个小子,可这个乳臭味干的小家伙除了个头稍显阔大结实外,怎么看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屠督军说了,持杆练习到此为止。下面进行刺射练习,看见东头儿那排稻草人了吗?三步外急刺,照准红心,不准助跑,不准思考,听明白了吗?” 被对方看得有些发憷,李括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壮了壮势。“这有何难,您就看好吧!” 说完,少年端起一根削尖了的白蜡杆子小跑着来到了校场东首。 蹭了蹭红线,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气力集中到腰腹上。 “刺!不刺他死的便是你!” 脑海中又响起周无罪的声音,霎时间血管里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少年左脚朝前一探,双臂发力猛然一刺,草人便瞬时被捅了个对穿! “旅帅大人威武!” “大人刺的好!” 看着稻草人胸口深陷的凹口,李括爽朗的笑了笑:“拍我马屁也没用。这是日常训练项目,你们一个个都得练,谁都跑不了!” 啧啧,这小子臂力还真是不赖!朱大眼虽然不会使槊,但在军中素以蛮力著称。本以为那小子只是个头比其他人高点儿,没想到臂力比之一些老兵也不予多让。 朱大眼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并不像屠头儿说的那么惹人嫌,但是碍于面子又不好太过赞扬。 李括冲朱大眼微拱了拱手,便又转身冲众新兵命令道:“都按我刚才的样子做。一人十组,每组五次!” “遵命!” 众新兵扯开嗓子嚷道,生怕被那黑罗刹盯上,平白挨了鞭子。 嗯,这个小崽子还是个可造之材。并不因为我在场而有所顾忌,延误训练。人也挺机灵,两军阵前就需要这样有急智担当的将领。我是不是该跟屠头儿说说,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轻拍了拍李括并不坚实的臂膀,朱大眼道:“小崽子好好干,哥哥我看好你!” 李括瞬时愣在当场,不明白方才还对自己态度冷淡的黑罗刹为何会突然转了性,竟毫不吝啬赞赏了他。待得少年反应过来,发现黑罗刹早已走远。 “别笑了,赶紧训练。刚才的话没有听见吗,一队分为五组,一组刺五次!一组刺完,二组补上,一组自动退至队尾。” 见众新兵都在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自己,少年用力清了清嗓子,力图让自己的声音更威严一些。 “大人似乎对方才之事颇为不解?” 窦青见李括一脸疑容,适时的提醒道。 “哦,窦大哥都看出来了。” 李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轻声道。 “窦大哥,此事你怎么看?” 窦青朝四周望了望,见并无闲杂人等,便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此事并不奇怪。要知道在咱们河西军中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便是以张守瑜张头儿为首,一派则是聚集到游击将军高秀岩的帐下。这两派争权争的厉害,就连哥舒翰大帅都没有办法。如今大人您刚至神策军,肯定他们都想拉您入伙儿。在没有探得您的口风前,你认为有哪方会对您掏心置腹吗?” 轰,少年脑中对河西军美好的形象轰然倒塌。自己真是蠢,竟然傻到以为河西军会是一处与世无争的净土。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大唐皇室是这样,文臣政事堂是这样,便连边镇节度亦是如此。本以为众边军武官的冷漠与新兵的纨绔气有关,没想到问题的症结竟然出在这。双方都在等着自己表态,都在静候自己的决定。只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旅帅便能改变双方维系已久的平衡? 似是看出少年心中所想,窦青笑道:“您一定想问军中武官那么多,为何偏偏会对您感兴趣。其实这事很好解释,您是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品级虽然不高,却是代表了圣意。换句话说,争取到您便是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在哥舒翰大帅面前抢占了先机。” “可是,河西军中除了大帅,不是还有那么多正四品的将军。为何偏偏是他们两个品级不高的低级军官形成派系?” 少年不解的冲窦青拱了拱手,虚心求教。 窦青用力咬了咬嘴唇,恨声道:“如若军功官阶就代表了地位,那军中那还会有什么不平。张头儿原是哥舒翰大帅的牙兵,后来多次护主有功升迁至振威副尉。他虽然品级不高,但代表的是大帅,便是宣威将军也不敢不给他面子。至于高秀延就更有背景了,他远房族叔乃是安西大都护高仙芝大将军,就连哥舒翰大帅都要敬他三分!” 少年默然不语,这跟他想像的大唐军队完全不同,这跟阿爷描述的道义之师相去甚远!原来一切繁华和美的外表下都隐藏着丑陋的灵魂。当夜色降临时,那见不得人的交易便会毫无顾忌的进行,完全不去考虑被侵害者的感受。这个世界上原来只有强与弱,没有对与错。一切秩序的制定、维护都只依靠实力。 兀自苦笑一声,少年似在自语:“那我该怎么做?” 窦青愣了一下,思忖片刻还是将自己的见解告知了旅帅大人:“大人只需保持中立,唯哥舒翰大帅马首是瞻。只要低调发展自己的势力,肯定能不再受制于人!” 不再受制于人?他们会给自己打破平衡,发展崛起的机会吗? 一阵阴风吹过面颊,少年只觉很冷,很冷。 流云有话要说:其实,我本来是不忍看到小七这么早接触现实的。但是,如果现在不让他多积累经验,只怕反而会害了他。这段军营生活是他后来政治生涯的启蒙,因此至关重要。 任何地方都会有不平,就像流云在文中说的,一切秩序的建立都依靠实力。若想不受欺压,便要让心更冷,自己更强。小七在慢慢成长,流云也在慢慢成长。红票和收藏能不能成长? 第四十四章 袍泽(五) 军营中的时光过得很慢,也许是缺少消遣的缘故,度过兴奋期的新兵们渐渐觉察出军旅生活的枯燥乏味。清晨的连角便如同地狱修罗般将他们唤醒。 匆匆换了袍服,略加梳洗便要赶到校场进行例行的晨跑,若是角起三遍仍不到,可是要被拉到明法参军那里挨军棍的。经过十几天的试探,新兵们渐渐摸索出了各位督官,校尉的性子。哪个校尉性子好,待人和善;哪个督官秉公执法,眼里容不得沙子都被新兵们默默记在了心中。既然决定了留在神策军,除了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必要的手段心机也是不能少的。 新三旅的新兵们显然心情不错,自家的旅帅大人也是与他们出身一致的长安子弟,与众人可是一道入的伍。别看旅帅大人得了皇帝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可人家却没有表现出半分的傲骄。与那些老兵痞明显不同,自家旅帅大人极少无故责骂弟兄们。即便弟兄们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他老人家也只是把犯错之人叫至身侧一番长谈。大伙儿都是长安城的公子哥,脸皮比娘们儿生的都薄。经过一番提点,大家都会知趣的将错误改正,绝不会让自家旅帅大人为难! 今日是军中例行的旬休日,大伙儿难得的偷得半日清闲。新三旅火长濮大锤倚靠在馆舍外一棵老槐树旁,悠闲的晒着太阳。这阳光真他娘的酥软,直勾勾的照下来,暖到人的心窝子里。自己在开元二十九年考了个武举,本想靠着一纸功名混迹官场,谁曾想大唐承平已久,武状元成了百无一用的地摊货。正是应了那句老话,百尺竿头挂剪刀--高才(裁)低就。虽然自己通过钱财疏通,候补到一个太极宫勋卫的缺。可想我濮大锤一身武艺却只能去给人家看家护院,着实心中不信服。(注1)后来听闻皇帝陛下有意与吐蕃开战,组建了神策军。自己思量一夜后便咬了咬牙辞了太极宫勋卫的差事,单锤匹马前来应征。功名但在马上取,保不准便能在边关觅得富贵。大唐军功怎么算来着,多少个人头升一级?濮大锤眯着眼睛,双手在空中一边挥舞一边做着白日梦。 “我只这么一抡,便能砸的胡虏骨碎血涌,哭爹喊娘。我在这么顺势一挥,便能将吐蕃蛮子砸成一团肉泥。我上前解下横刀轻巧一划便是一颗大好的人头。啧啧,这富贵来的可真实在!” “大锤,你小子还在这做白日梦!”李括迈着方步走至“入魔”的濮大锤身前,笑骂道。 “旅帅大人,您来了。您屋里坐……您看看,我这屋里也没收拾,乱的跟猪窝一般。呵呵,呵呵……” 濮大锤从梦中惊醒,待发现眼前之人不是吐蕃蛮子而是自家旅帅大人,忙拱了拱手咧嘴大笑,露出一口黄牙。 要说自家旅帅大人的脾气,那可真是好的没话说。刚进军营看到自家旅帅时,自己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靠着祖上余荫混军功的公子哥。可十几天相处下来,濮大锤却发现自家大人并不是一个纨绔公子。晨跑时,旅帅大人总是跑在队伍最前面给大伙儿打气,刺射练习时,旅帅大人会做上满满的十组,绝不惜力省力!便是连一天三餐,旅帅大人也会与大伙儿吃在一起。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打入营起自己便没见他老人家开过一次小灶! 这样的主帅自然而然的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这样的主帅自然值得大伙儿去追随! “军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李括盘腿坐在树下,丝毫没有在意扬起的尘土。“大锤,我看的出你是个实诚能办事儿的人,这才提拔你做了火长。咱河西军讲的是赏罚分明,别管你是国公侯爷家的公子还是街边卖苦力的苦哈哈,只要立了战功,谁也抢不走你的功劳!” 濮大锤心中一暖,自己之所以主动请辞太极宫勋卫的职位,便是看不惯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同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口的人儿,为啥那些世家公子便能坐享其成,伸伸手便得到他们这些苦哈哈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为啥同样是大唐朝廷的子民,他们“立下”功劳的机会远远多过他们这些贫民?濮大锤不愿服输,不愿像其他穷苦出身的同袍一般仰人鼻息。有时他会感到迷茫,朗朗乾坤下,巍巍大唐朝还能没有一寒士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直到进了神策军,遇到李旅帅,自己便又看到生活的曙光。 “大人您的知遇之恩,大锤唯有以死相报!” 濮大锤心下感动,立下重誓。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叫你去死作甚!” 少年爽朗一笑,轻拍了拍汉子的臂膀。“不过眼下我确有一事相求于老濮。” 濮大锤拍了拍胸脯,豪爽应了下来:“大人休得提求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括轻点了点头,轻声缓诉:“你也知道,哥舒翰大帅注重实战。虽说神策军组建还不足一月,但在各位督军的指导下已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样子。前几日张副尉告知与我,大帅要在军营举办一场实战演练,对战双方便从神策军新兵军营中抽。很不巧的是,我们偏偏新三旅恰恰是其中之一!” 少年摊了摊手,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我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被人赶鸭子上架当了个旅帅,若是做些训练仪仗的花儿活还勉强应付的来,若是让我去统兵演练,那可真是膈应死我了。无奈天不遂人愿,咱新三旅偏偏被选了上。这事情来得紧,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我的旗手。” 濮大锤瞬时愣在当场。旅帅大人他刚才说什么?要我老濮做他的旗手?我没听错吧? 也难怪濮大锤吃惊,自古以来将为军之魂,一个优秀的将领往往能激发全军的斗志,令将士们奋勇杀敌。为兵者在于勇,为将者在于谋。而一军主帅的谋略战术便体现在一面令旗上。冲击、迂回、收拢、合围。小小的一面令旗,浓缩了华夏几千年军史战例;小小的一面令旗,决定了战场上数万袍泽的死生。如此看来,一军旗手必须是主帅的心腹,是绝对可托付信赖之人。得到这个位置,意味自己正式得到主帅认可,进入了核心的圈子,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利益。可是,旅帅大人为什么偏偏会选择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武把式呢?两位队正可都是旅帅大人的嫡系心腹啊。 “大人,我,我能行吗?” 一向豪爽的濮大锤此时却犯了难。依照他的经验,即便旅帅大人有意提拔自己,自己最好也据辞不受。据自己打听,那两位队正可都是出自关中张家,荥阳郑氏的名门。自己若是真做了这旗手,别的且不说,两位队正的脸面往哪儿搁?即便两位队正看在旅帅大人的面子不做深究,裂缝也已在心中形成,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怕是自己今后再难在营中立足。” 李括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顾虑延基、无罪的想法。他们啊都是实诚人,不会跟你计较这些。” 见濮大锤仍有些许犹豫,少年面容一肃:“这世界上从不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想得到一个东西便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争取。底层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便要付出比世家公子多出百倍的努力。他们只需伸伸手便有人争抢着送到手边的东西,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想得到便要用血汗去换取。只是若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十足的脓包软蛋,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对待那些世家公子,千万不要因为他们的看法而自卑退缩。也不要刻意区分你们之间的界限,如若连你都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天下没有任何人会怜悯你!”(注2) 濮大锤胸口一震,一直以来被自己刻意模糊虚化的那层窗户浆纸被少年一朝捅破,屋外的和风争先涌入。本以为会刺骨寒冷,不曾想却是如此的酥软绵柔。 注1:太极宫自从李世民后几乎不为日常皇帝居住之所。唐朝的皇帝要么喜欢住在大明宫,要么喜欢去洛阳巡幸。因此,太极宫勋卫该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职位。 注2:这是我一直想说的话,也是我的人生观点。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终于一吐而快。我命由我不由天,古今皆是此理。 第四十五章 袍泽(六) 濮大锤感激的望着李括,旅帅大人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融化了自己多年来心头的坚冰,让自己敢于去面对新的人生。 “大人,您放心。就平您刚才那一番话,我濮大锤只要能觅得三分之地立足,便不会让咱新三旅的将旗倒下!” “嗯。好好干,我看好你。今日便去准备准备,有什么需要的便去找周队正。咱新三旅不会亏了勇士!” 李括拍了拍濮大锤厚实的臂膀,鼓励道。 有时一个眼神便能传达出许多东西。在这一刻李括便清晓濮大锤日后定会成为他手下的一员悍将。而数年后,大锤也用实实在在的军功回报了自家旅帅大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由于要进行实战攻城演练,故而神策军的赵参军(注1)最近可是着实落了忙。先是指挥众新兵去西市贩买泥沙蒲包,后又除了袍服赤膊上阵,与众袍泽一道打起了木桩,搭起了板架。憋闷了许久的新兵们显然对这次的演练很感兴趣,都争抢着搬运着泥沙蒲包,希望能早一些看到自己筑成的堡塞。 由于蒲包里装的都是润湿的泥沙,故而几乎每个包都有百十来斤重。众新兵虽然心气儿很足,但毕竟多是些安享富贵的公子哥儿,何曾受过这等苦。一个个的腰背皆是被压得弓如虾米,双腿不住的打颤。 “唉,真他娘的沉。也不知道这实战演练有没有张副尉吹得那么好玩。” 鲜于瑜成才跑了两三个来回,已是累的骨头快散了架。蹲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少年神情颇有些烦躁。若是自己当初不那么争强好胜,或许现在便已经补上了吏部考功司的肥缺。(注2)本想靠着自己的实力到军中觅得富贵,真正进了神策军之后才发现,没了身为剑南采访使父亲的庇佑,自己所能凭恃的唯有谨慎和勤奋。(注3)“嘿,瑜成小兄弟,你这小骨架子能搬得动这么重的东西吗?” 濮大锤递给鲜于瑜成一袋散酒,善意的打趣道。 “多谢大锤哥!” 鲜于瑜成也不客气,接过酒袋便灌下去一半。伸手抹去嘴边的酒渍,少年爽朗一笑:“这点儿重量还累不死我,别人能做得,我也能做得。” 濮大锤轻点了点头,向少年投去了一缕赞赏的目光。 “麻利些,麻利些。干不了了就滚回家凉快去,换能干的上来。误了演练,看你们谁能担当的起。” 屠老三挥着鞭子喝道,不时张开满口黄牙的大嘴,啐出一口浓痰。 “唉,唉。” 被骂的新兵们不敢反抗,只得低头挪着沉重的步子,背着装忙泥沙的蒲包朝“堡塞”走去。 此时正值正午,天上的日头却似和大伙儿开起了玩笑。蒲包背了一趟又一趟,却没见它老人家往西边落沉一里儿。豆大的汗珠从众人脖颈滴落,方一溅到糯米抔土粘合的地面,便晕成一团水渍。地面的温度被晒得滚烫,在新兵们看来足足能煮熟生鸡蛋。此刻早已麻木脚掌突然有了知觉,踏在地上先是浅浅的麻木,随即便是如同火燎般的灼痛。 “让开些,让开些。旅帅大人给大伙儿送水来了。都别抢,都别抢。人人有份儿,管饱!” 李括的亲兵窦青扯着嗓子喊着。身后跟着的两名新兵推着一辆板车,其上朔然立着两个大水桶。 正在背运着蒲包的新兵们听到声响纷纷停了脚步,向后望来。 被众人盯得有些不自在,窦青清了清嗓子,补充道:“这福利只是针对新三旅。其他营的弟兄对不住了,我们没有准备这么多。” 窦青感觉自己的面颊烧的通红,忙呼喝着身后之人将车推至一旁。 其余营旅的兵士看向新三旅士卒的目光难免便多出一股子酸意,但无奈何自家旅帅不把大伙儿当人看。在心中将他咒骂几遍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迈动沉重的步子。 “看什么看,没喝过水啊?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 见众人注意力皆被吸引去,屠老三急的直跳脚。这次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张头儿竟然让他来督工。这活计最是吃力不讨好,按期完工也没有什么奖赏,延误了时间还要担责任。 “旅帅大人威武!” 众新三旅新兵呼喝一声,冲向了水车。一口口陶瓷碗早被盛满了撒有粗盐的清水,此刻在众兵士看来却如同仙露琼浆。 “慢点儿喝,慢点儿喝。马春庆你小子别激着自己,这水可凉的很。” 濮大锤朝呛得直咳嗽的少年背上拍了拍,提醒道。 “大家都别着急,旅帅大人怜惜大家身体。特意派人熬制这两桶盐水,大家慢些喝,绝对人人管够!” 窦青心中很满意,此刻少年们心中一定对旅帅大人很是感激。常言说的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炎炎烈日下,有什么比一碗青盐水更吸引人的呢?在他看来,这已经完成了自己计划的第一步。一个军官要想坐的稳位子,必须得到底下士卒打心底儿的支持。自家旅帅的根基太薄儿,人脉太少,自己不得不替他从一隅一处谋划起。 累的几乎趴下的士兵却似乎没听到窦青的喊话,一个个争抢着将碗中青盐水灌入口中。桶中的水就那么多,大伙儿可是百十来号人呢,不争不抢,哪里能喝的到?待灌了个水饱,众人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咒骂了几句贼老天便又摇摇晃晃的去背着下一包泥沙。屠罗刹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大伙儿可不想还没上阵杀敌脸上便落了花儿! 一包包的泥沙被老兵们指挥着堆好,塞实。木桩和板子搭成的骨架渐渐填了血肉,丰了身板,初成堡塞的雏形。手巧的兵士早被校尉们选了出来,在板架上抹了石灰、粘土,将搬运来的成块山石分岔开置在上面。用了压了实,在微微吹口气一方简易垛口便算是完了工,只等风干便能投入使用。简易的梯架早被军中灵巧的工匠连夜赶制了出来,封装在堡塞后空出的“帅台”旁。(注4)搬运完的士卒三三两两聚在阴凉处,嬉笑着挖苦着仍在搬运蒲包的袍泽。看着袍泽的窘迫模样,他们只觉得心中分外舒畅,殊不知就在方才他们也在炎炎烈日下吐着舌头,张口喘着粗气,完全没有一分仪态可炫耀。 站在校场外注视良久的张守瑜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们把参军当成了混日子,把立军功当成了拼祖荫,把觅封侯当成了熬资历。他们完全不清楚军功是一刀一刀拿血汗换来的。他们不懂,不懂。” 注1:唐参军一般为七品或八品,也有低至从九品下的,一般掌管钱粮器械。 注2:这个有必要解释一下。唐朝吏部考功司就相当于今日政府的人事部,职权不可谓不大。故而考功司的职官可是抢手货,虽然品级不高,但捏着那么多人的政治生命,所以灰色收入很多。 注3:据记载,天宝九年,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不过此时为天宝七年,他还只是个采访使。 注4:垛口:城墙上呈凹凸状的短墙。另唐朝用粘土、石灰做建筑粘合剂。 第四十六章 袍泽(七) 翌日清晨,神策军新兵们已是齐聚校场内。经过一日的赶工,临时“堡垒”已经搭设完毕。河西军节度使哥舒翰大马金刀的坐在帅台上,准备检阅成果。 亲兵向自家主帅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见节度使大人默默点头,亲兵清了清嗓子道:“大帅有令,按照早先分组展开演练!” 张守瑜拍了拍李括的臂膀,轻点了点头。这次的实战演练采取的方式是攻城战,可以很全面体现一只军队的战斗力和执行力。按照抽调结果,李括所在的朱雀团为攻城方,而多由原宫廷勋卫组成的青龙团一旅则担当了守城方的角色。也许是考虑到攻城方多是些没有经验的新兵,振威副尉张守瑜与朱雀团校尉交谈一番后便临时接替了他的职务,亲自上阵指挥! “张头儿威武!” “朱雀团必胜!” 新兵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有了这名身经百战的河西军军官,他们便铁定能攻下眼前看似“不堪一击”的堡塞。 “都别嚷嚷,留着力气一会去攻城!” 张守瑜气的胡须乱抖,厉声打断了众人的起哄。他不知道为何大帅要将攻守双方的人员比例定在这样一个数字上。三比一,呵!即便是再有经验的将领,只用守军三倍的兵卒,也很难攻下一座坚城。张守瑜抬首看了看眼前连夜而起的“堡塞”心头一阵苦笑。大帅如此注重攻城战的调度,看来陛下真的要对吐蕃动手了。只是,既然知道攻城是行军打仗的瓶颈,为何却要难为一群娃娃呢,大帅太心急了。虽然心中如斯想,张守瑜却不会去质疑自家主帅的决定。他是一名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管主帅的决定是对是错,他都没有权利去质疑。 “一旅帅吴海听令!” 张守瑜定了定神,开始分配作战任务。 “末将在!” 一个燕颔虎头的雄俊汉子跳将出来,应声道。 “你带着一旅的弟兄们从正面攻上去。不必惜力,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守军牵制在城北。” “得令!” 吴海拱了拱手,领了令旗便转身离去。 “二旅帅陶成听令!” 张守瑜敲打着手指,眯着眼望向“堡塞”西首的一处小土坡。 “请将军吩咐!” 陶成沉声响应。 “你带二旅的弟兄去西边的小坡上磊夹道,直接磊到西墙去。蒲包不够就去管参军催,正面战场不用你操心。好好的给我把夹道搭好,直接从原上杀过去。” 张守瑜一气儿说完,如苍鹰般盯着堡塞上迎风展飘的帅旗。 陶成显然也是张守瑜一手带出来的老兵,一点便通,欣然领命而去。 至于这三旅嘛,张守瑜打着响指一时犯了难。由于大帅想将神策军完全吸收到河西军中,故而神策军重新编制后,从原河西老兵中抽取了许多队正一级的低级军官前往神策军中担任校尉、旅帅。但因为高书记的力荐,朱雀团三旅的旅帅独一份儿的由李括这个年轻人担任。这个年轻人张守瑜并不陌生,在马球场上少年从容果毅的姿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新军打仗不同于赛马球,一个失误便可能导致全军皆覆。思忖片刻,张守瑜还是决定给少年一个机会。 “三旅旅帅李括听令!” “末将在!” 少年冲校尉大人一抱拳,恭候一旁。 “你领着人绕着城墙跑,别停下!” 张副尉的命令简洁有力。 “啊?” 少年一时失声,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在攻城兵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还要让自己去做这等无用功,莫不是张头儿不信任自己的能力? “一直跑,直到你看到陶成他们从西边架好了夹道,开始了第一番冲击。” 张守瑜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他要确定此人有没有统兵之能,如若自己说的如此直白他还不能领会,那么即便冒着得罪高书记的风险,也要到大帅面前力谏,实战中决不能让他独领一军。 “将军是想让我部在陶成大哥从西边发起冲击时,悄声从城墙南侧翻跃上去?” 少年试探着问道,他从对方的眼神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张守瑜紧绷的面颊上终于泛出一抹笑容,这个小子很有天赋,没有让他失望! “嗯,就这么做。我们的兵源不足,没资本围城,只能以巧取胜。”(注1) “得令!” 李括行了一军礼,领命而去。 张守瑜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甚是欣慰。 既然是实战演练,自然不能太过拘泥双方身份。攻城用的云梯,兵戈一样不少。守城的羽箭、“滚油”一样不缺。只不过,这羽箭是去了头儿,涂了面粉的木杆;这滚油是参军大人派人去西市成桶收的红色染料。哥舒翰大帅亲自定下了规矩,身中三支羽箭即身上出现三处白点即算阵亡。凡被“滚油”浇到的兵士,不论爬至何处都要立即跳下云梯。不过,细心的参军大人早就在城墙底铺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毡毯,即便从高达近二十尺的“城墙”上跌下来,也不会伤者筋骨。至于兵戈则用的是从南山采来的荆条,在上面涂上面粉便做成了大唐的制式武器--横刀。与羽箭的规则一致,身上有三处划痕者即宣告“阵亡”不得再战。战后,不论战果如何,攻守双方主将都要将双方“阵亡”人数汇报给大帅他老人家,以作分析。 “呜、呜呜、呜……” 逡幽的号角已经响起,李括简单的将战术告知了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等心腹,便与众人一道围着城墙小跑了起来。因为是攻城战,故而从号角响起的第一秒就注定了“惨烈”的结果。 吴海所在的一旅是这次攻城战的主攻点,故而所配备的“军械”也最多。吴海显然作战经验丰富,没有直接让兵士一股脑冲上去用人数压倒对方,而是将仅有的一百人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火力掩护,第二组负责手持盾牌为袍泽护住身体要害。第三组才是真正的攻城力量,他们每三人拿着一架云梯,在袍泽的掩护下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攻到城门下,而后才刚刚是惨烈博弈的开始。 不知为什么,李括觉得此刻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此前听到角鼓声只是觉得肃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为何高适会作出“角起动营惊浅寐,将军前阵已横戈。” 这么壮美凄艳的诗句了,那逡默的连角只有流过血的老兵才能体悟。 “呜、呜呜、呜……” 这角声的响起以意味着什么?两国统治者的决裂?无数流离失所的贫民?亦或是大唐与别国疆域舆图上炭笔勾出的一方乾坤?少年无暇去想这许多,他不能停下来,张副尉说了,我们要等到陶成大哥攻上西墙那一刻才能发起最后的冲击…… “呜、呜呜、呜……” 连角声再次响起,一旅旅帅吴海下达了攻城命令。一组兵士们将两石半的硬弓拉成满圆,朝斜上方的天空漫射出去。瞬时,天空中织成一张箭网朝城墙上的守军洒了出去。 就在这箭雨的掩护下,二组和三组的兵卒们发动了。他们大多是些从没见过血的公子哥,方前听自家旅帅大人讲解了攻城要领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自家大帅为了激发大伙儿训练热情而安排的一场游戏。 羽箭射至城墙上时已是卸了大半的力道,但守军亦不敢稍有懈怠纷纷用护具将箭矢拨挡开。这一瞬的松懈竟让吴海麾下的兵卒行进了二十余步,现在他们距离城门只有三十步了。只要搭上云梯,冲上城楼,再在守军身上划上几个白道子,便能攻下堡塞!抱着这样的想法,众新兵们为了加快速度,散了阵型,如箭矢般插向堡塞的心脏。 “啊!” 几支流矢射到了一旅兵卒任凡的身上,他低头略微一数,生生四个白点!少年还没明白什么,便英勇“阵亡”了。无奈的回转身,带着满脸的羞愧朝自家旅帅的令旗跑去。 守军射下的羽箭越来越多,一波接着一波,一阵连着一阵。攻城的二组,三组出现了更多的“伤亡”许多还没玩够的新兵不甘如此便英勇“牺牲”继续朝前冲去。冲了一半发现脖颈一紧,回首一看竟然是明法参军。慌了神的新兵只得束手就擒,像小鸡仔般被魁梧的参军大人拖拽着拉离了战场。 “他们太急了!” 见到如此惨状,已跑至城东侧的李括如是说。 注1:以十围一:兵法有云,攻者十倍于守军则围之。 第四十七章 袍泽(八) 此时朱雀团一旅旅帅吴海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铁青色。在他看来,如果手下按照他的吩咐步步为营,相互掩护,那么众人到达城墙下时“伤亡”不会太过惨重。偏偏这帮没见过血的新兵犊子自作主张的扯开了阵型,后方提供掩护的一组兵士完全没有足够的火力覆盖这么大的面积! “蠢!一群蠢货!” 吴海气的直跳脚,却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传令下去,叫他们继续攻,攻到只剩下一个人也不许后退!” 现在已经是破釜沉舟,倘若半途而废先前的弟兄便白白“牺牲”了。虽然吴海不知道张守瑜的想法,但他坚信自家主帅的决定必有道理。作为一个旅帅,他不用考虑过多的东西,只要尽全力执行主帅的命令即可。 令旗官将军旗高举至头顶,奋力向前挥去。这代表了只进不退的态度,这代表了视死如归的信念。 “弟兄们跟我上啊!” 队正戚清之看了眼将旗便明白了主帅的意思,军人在战场上只能服从,没有其他选择!众兵士已是冲至城墙下,在袍泽的掩护下,他们纷纷搭好了云梯,系好了绳索。下一步该干什么呢?众人皆是茫然的望向自家队正,作为一名刚刚入伍不到一月的新兵,攻城对他们来说太过于陌生。 “什么都不要想,往上爬,爬上去砍翻他们!” 戚清之的回答简短有力。是啊,战场上容不得思考。爬上去,杀光他们,不杀光他们,自己便得死。战争的残酷便在于人性的泯灭,在这一刻任何道义都显得那么虚伪苍白。 戚清之见众新兵还在发愣,一怒之下竟是第一个爬上了云梯。将乃军之胆,故而一般情况下,将领都不会轻易置身险地。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军队、对袍泽的不负责任。但戚清之没有办法,新兵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攻城,需要有个人站出来给他们做出表率。毫无疑问,自己便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角度恰恰是羽箭的覆盖死角,箭雨的杀伤力相较于几十步开外已经大大减小,众人已经迈过了第一道坎。只要爬上城墙,迈过垛口便能与城墙上的守军进行近距离的搏杀。城墙上面积狭小,士兵的数量优势得不到体现。众人只要拖上半柱香的时间,便会有更多的袍泽冲上来…… 但守军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青龙团一旅旅帅杨亦伯高声命令着:“别射箭了,将“滚木”推下去。“滚油”都准备好了吗,看他们爬到距垛口五六尺的时候一股脑儿的全浇下去,烧他娘的个底朝天!” 杨亦伯本是个破落勋贵,靠着个祖荫谋得了兴庆宫勋位的职位。因在几次宫中救火表现出色,被擢升为校尉。此番前来应征神策军,便是要赌一把,赌他杨亦伯能挣下一份足以荫庇子孙的基业,赌他杨亦伯能活着回到长安安享这份富贵。 他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守过城。但他知道一个老理,守城方要合理利用地形城池的优势,尽可能多的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杀掉他们一个,老子就安全一分! 一截截白杨制成的“滚木”被士卒从城楼垛口上扔了出去,将爬至一半的攻城新兵纷纷砸到了城底的毡毯上。 “啊!” 一个新兵跟着自己队正的脚步,正从另一架云梯上爬着。却不料飞来横祸,一段滚木生生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新兵瞬时失去了重心,向后仰面倒了下去。(注1)“哎呦!” 尽管身披铠甲,又有多层毡毯防护,新兵还是被摔的不轻。把扔滚木守兵的祖宗问候了个遍,“阵亡”的士兵悻悻然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垂丧而去。 戚清之却完全没有理会跌落云梯的袍泽,此时的分神,哪怕一刻便会“葬送性命”多年战争的经验告诉自己,要想有更大的几率在一场战争中活下去,最好的办法便是什么都不想的往前冲。越怕死的人往往死的越早,最后活下来挣得军功的一般都是不要命的愣头青。戚清之如同一只壁虎般紧紧贴着云梯爬行,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怎么更好的保护自己。登城时要小步快移,小步可以稳定重心,快移可以更有效的规避来自守城军的风险。他已经爬了十五六尺了,还有五尺便能到达城墙顶。他几乎已经看到守军面部露出了惧色,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不要!” 一锅“滚油”浇洒下来,戚清之不甘的吼了出来。攻城时,士兵们最怕的便是滚油,这玩意儿覆盖范围太大。守城方将其自上而下倾泻下来,攻城的弟兄们几乎没有躲避的可能。沸油浇洒在身上便能烫掉一层皮肉,炙烤出人肉的焦臭伴着皮肤上蒸出的水汽,顺风便能飘散至几里之远。 戚清之感受到一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在距成功咫尺之遥的位置被人击败令他觉得颜面尽失。虽然此次登城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损伤,但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往往更为可怖。 “啊!” “直娘贼的小子,你等着……” 一声声的咒骂从身边传来,戚清之却是并不打算再做顽抗。他的心死了,汉子纵身朝铺满毡毯的地面跳了下去,这一刻他认输了。 李括率领着新三旅已经奔至了城东,看向一个个倒下的袍泽,少年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我们攻吧!” 濮大锤急红了眼,不停捶打着胸脯请战。 “再等等。” 少年抬首望向城西的土原,他在等一个时机。那个时机稍纵即逝,而他必须抓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汃_ 澪_電_孒_書_ω_ ω_ W_.T_Χ_t_8_○. ξ_Α “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磊好,留下两人宽的马道就好,正北面的弟兄们撑不住了!” 陶成在城西原坡上急的直跺脚,作为张头儿最信任的几名部下,他很清楚校尉大人的战术。正面强攻说白了便是吸引守军的注意,为马道的冲击争取时间。其实这是用一旅弟兄们的命来填窝,一想到这陶成便心如刀绞。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演习,但军人的天性让他把每一次演习当做实战来对待。尽管己方还有三旅留作预备,但如若自己和吴海大哥联手都不能攻下堡塞,想靠一个半大娃娃扭转颓势,在他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快了,快了。旅帅大人,蒲包还没有压严实,是不是再等等?” 一个队长模样的老兵看了看松垮的马道,试探着问道。 “等个屁,再等守城军都可以摆庆功宴了。胜败在此一举,大家跟我冲啊,杀过去,杀光他们!” 陶成急红了眼,竟是率先冲向了马道。 “跟着大人冲啊,冲过去,杀光他们!” 亲兵应声喊道。 “是爷们儿的就别往后躲,杀干净他们,大帅给我们摆庆功宴。” 此时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对胜利的渴望,那种渴望就像烟鬼看到白粉时的状态,亢奋而可怖。 一百人的兵勇沿着两人宽的狭窄马道冲了过去,旅帅大人说了,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是唾手可得的军功,是数之不尽的赏赐。哥舒翰大帅有言在先,先破城者实授一团校尉,自古将无戏言!一想到稍动动手指便能得到实战中也难觅得的赏赐,众新兵就似发现猎物的饿狼,眼中射出贪婪的绿光。 “大人,他们来了!” 西侧城墙处,青龙团一旅旅帅杨亦伯轻捋颌下的一缕胡须,悠闲的望着冲将过来的“饿狼”“狼来了,猎人也该收网了。” 杨亦伯冲身边一亲兵点了点头,对方立刻心领神会的跑至城墙西侧,将自家主帅的命令传遍开来。 “旅帅大人有令,长枪手于城西垛口待命!” “旅帅大人有命,长枪手集聚城西口,原地待命!” 一声声命令沿着城墙传递下去,先前有着长枪手身份的士卒纷纷扛着八尺高的长枪朝城西垛口跑去…… “他娘的,貌似我们中计了!” 当陶成带队跑至城西垛口附近时,他却发现自己似乎已陷入了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中。那帮守城的龟孙子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正面的攻城是为了吸引注意,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城西布置了重兵! 狭小的马道完全施展不开阵型,一个个严阵以待,受持“长枪”的士卒早已在城头等候他们多时。此刻,那仅三尺宽的狭缝竟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注1:杨木:其实白杨木材质很轻,因此即使做成“滚木”砸到人也不会伤筋动骨,再加上士兵都配有护具,最多疼上一阵子。哥舒翰素有治军严厉之命,此处又是小说,为了成全情节便就这么着吧。 第四十八章 袍泽(九) 退已是没有可能,放手一搏还有一线机会。 “弟兄们,跟我冲啊!” 陶成已经别无选择,拔出“横刀”率先冲了过去。众兵勇见自家旅帅如此果勇,亦被激出了胸中的激情,一个个紧随自家旅帅奋勇冲了上去。 “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 杨亦伯轻蔑一笑,挥了挥手,示意“长枪手”上前“结果”这群莽夫。将令一下,城西垛口处待命的数十名长枪手立时端平了枪杆,朝冲击者的下盘刺去。那一只只八尺“长枪”就如同吐信的毒蛇,袭向自己的猎物。 “啊。” 一名兵勇被“长枪”击中膝盖,一时吃痛向前仰面倒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长的是什么样便重重摔在夹城下的毡毯上,高声呻吟不止。 “冲,不要看两边。他们人少,我们总有人能冲过去。” 陶成大声呼喝着给弟兄们打气,敌方在城西垛口处的守军不足二十,只要有人冲上了墙头,形势便会发生逆转…… 与此同时,李括麾下的新三旅已是绕到了城南。起初城楼上的守军对他们这支高速移动的偏军还很警惕,在发现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后也渐渐懈怠了下来,任由他们围着城墙跑圈。 李括回首朝城西方向望了望,见双方激战已至白热化,咬了咬牙沉声命令道:“传我的将令,新三旅所有兵勇皆衔枚攀行,不得声张!”(注1) 濮大锤已是恨得牙痒痒,听到这句话拍了拍大腿,低声传令道:“旅帅大人有令,全军衔枚攀行,不得发出声响。待爬上城楼,杀他娘的个底朝天!” 濮大锤奋力挥舞着将旗,最后毅然的指向城墙顶部的垛口。 众兵勇皆是取出别于腰间的木枚含于口中,轻手抽出系于腰间的绳索奋力朝城墙顶部的垛口抛去。 “叮,叮”镔铁钩子碰到墙壁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皆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老王,刚才是什么声音?” 南墙上留守的一个守卫似察觉到了什么,低声提醒道。 “啥?” “我说有什么声响,你没听见吗?” “有他娘的声响,你别在这草木皆兵了。城北面,西边打得正酣,敌军哪会有闲工夫分兵来攻南城。估计是只耗子,你别疑神疑鬼了,快点压。压大还是压小,输了可不许赖账!” 老王头没好气的夹了老搭档一眼,打趣道。 “贴着墙壁,都别发出声!” 窦青行军经验丰富,低声提醒道。 那守卫抬首朝城下望了望,见没有人影也有些悻悻然,遂转身与老伙计一道押宝去了。 “吁。” 众人齐舒了一口气,如若刚才那守卫走到垛口朝下一望,众人便无所遁形。只需高声呼喝一声,来上二十兵勇便能将堡塞南墙封锁个水泄不通,众人要想出奇制胜便绝无可能。 “都轻声些,手脚麻利点!” 窦青不住提点着袍泽,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豪赌。虽然常言道,兵者诡道也。但似如此大胆激进的战术,他还从没有遇到过。 众兵勇紧紧抓着绳索,一步步的朝城顶挪去。虽然连夜建成的堡塞多是用蒲包堆积,但事后大伙儿用糯米粘土填了缝,又撒上了一桶桶的桐油。虽然城墙看上去坑坑洼洼,有许多落脚点,但实际上比光滑的石墙仍难攀援。 一尺、两尺……无声的寂寞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虚汗从手心渗出来,使得本就不易握束的绳索变得更为油滑难持。一个新兵一脚没有踩稳,朝下划了一步。 “呜,呜呜……” 低沉的呼鸣从口中传出,众人皆是一惊。窦青一把拽住新兵,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小心行事。那人委屈的点了点头,拽紧了绳索便又上前攀去。 九尺、十尺。近了,近了……攀爬至据城头一半,李括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这是他独领一旅的第一次攻城战,这是他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它,少年紧紧的攥了攥绳索。 数百名兵勇便在古铜色的墙壁上攀援着,宛若灵猿。 又一架云梯被守城方掀了下去,连带着正在攀援的三名兵勇一齐重重的摔在了毡毯上。不过显然守城方的“滚木”和“滚油”都用的差不多了,新兵们明显感受到自己上方压力的减小。 “冲,他们没守城器械了。跟我冲上去!” 一个火长模样的汉子大声呼喝着,力图稳住几近溃散的军心。他左躲右闪,奋力攀援。在距垛口只有两尺的时候奋力一跃竟是跳上了城墙。 “唔。” 刚刚站稳脚步,汉子便兜头一刀“做掉”了一个守军。可还没等他找到下一个目标,愤怒的守军便围拢过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了“肉酱” 众新兵见火长大人“惨死”城头,一时都失了攀援的勇气。守军抓住机会,一齐用力将一架架紧扣在垛口的云梯用力掀翻了去。 “旅帅大人,我们撑不住了啊!” 一个个新兵从城北的主墙上摔了下来,看着一个个“阵亡”的弟兄,二队队长元有德苦着一张脸,向自家旅帅报诉。 “撑不住了也得撑!” 吴海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喝道。自己一旅的损失太大了,一百来个攻城的弟兄已经“牺牲”了一半。倘若再这么僵持下去,自己旅营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不能退缩,他要给袍泽争取时间。 吴海抬首望了望城西的夹道,发出一声长叹。 他这时却不知道,城西的陶成所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仅仅用了十几个长枪手,守军便完全封锁住了垛口,临时搭起的马道太过狭窄,长枪手根本不需花费什么心思,只需握住那杆八尺长的长枪冲众人下盘一扫,便能“结果”一票人等。 “跟他们拼了,抱成团,冲过去!” 陶成像一个野兽一般嘶吼着,现在已经谈不上任何战术可言。如若不突破这道防线,自己旅营的一百来号弟兄全得“横死”在这狭长的马道。抱成团快速的冲击过去,总有袍泽能到对面城顶。“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急红了眼的二旅兵勇战斗力大增,前排的士兵已经在与长枪手近身搏斗。长枪虽然覆盖面积大,却没有“横刀”来的灵活。陶成抽出腰间“横刀”兜头便朝一名身材健硕的长枪手砍去。待得长枪手反应过来,力图反抗自卫时腰间已是多了三道白线。长枪手懊丧的将兵器往地上一扔,垂首而去。陶成却并不停歇,侧身一转躲过一支迎面射来的羽箭便有朝下一个目标砍去。他不能停下来,后面的弟兄需要时间登上城墙。自己多“杀”一个人,他们便有更大的机会夺下这个垛口。陶成机械般的“收割”着生命,在夹道上憋闷的窝火瞬间倾泻而出。 “跳上城墙去,贴着身子跟他们缠斗!” 陶成高声呼喝着,他已为袍泽们打开了一个缺口。弟兄们要做的便是沿着这个缺口冲进去,将他撕扯的越来越大。 “不对,老王,这不是耗子的声音!” 南墙守卫耳廓颤了颤,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他匆匆跑到垛口出,朝下一望瞬间吓得跌坐在地上。近百名敌军竟然沿着城南攀爬了上来,他们还有五六尺便要爬上城楼了! “敌袭,敌袭!” 守卫爬转过身,冲城楼正中的方向呼喝着奔跑过去。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此时他只希望这个错误发现的不是太晚。 注1:古代行军打仗为了隐蔽,常常要做消声处理。经常“人皆衔枚,马皆裹足。” 第四十九章 袍泽(十) 可惜他太过后知后觉了,李括率领的兵勇一个个轻巧的跃过垛口,跳到了平坦的城楼上。守卫方跑出去十几步便觉脚下一软,还没等他喊出声来就被赶上前来的濮大锤一把放倒。干脆、利落,赶上来的兵勇只几刀便“结果”了这个隐患。而之前一直不以为意的老王头儿早已吓得呆立在侧,“引颈就戮”“叫兄弟们都快些上来,我们的时间不多!” 扔去含在嘴中的木枚,李括朗声吩咐道。少年也没想到城南竟然毫不设防,以致自己轻轻松松的便攻下了一面城楼。可少年却不会觉得丝毫庆幸,因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虽然守军也只有一百余人且多是疲敝之师,但人家多少也是动过兵戈的禁卫军出身,比之自己统领的新兵战斗力还是高出一个档次的。倘若不能在对方分兵缠斗时夺下城楼的控制权,等他们缓过神来再想取胜怕就难上加难了。 “旅帅大人有令,都跟上,弟兄们一鼓作气拿下城楼。旅帅大人请咱们吃酒!” 窦青高声重复着李括的话,率先跟了上去。 “拿下城楼,吃酒吃酒!” 众兵勇哄抢着冲了上来,恨不得此刻便将朱雀旗帜插在城门楼上。 “沿着墙根走,尽量别出声。” 张延基低声向手下吩咐,虽然现在己方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把损失降到最低自是最好。 “跟上跟上,别跟个病痨鬼似的,凡人啊,凡人!” 周无罪两腮肥肉乱颤,不住的训斥一个落下的兵勇。 “唉,唉。” 那人却不敢反驳半句,自家队正大人可是有名的伶牙俐齿,跟他辩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反正啊跟着队正大人总没错。现在都已经攻下了南城,只需稍一使力便能将整个城楼拿下来,到时封赏还能少的了? 少年如斯想到,嘴角升起一抹微笑。 “大人,城南那边有动静!” 一个队正模样的兵士冲杨亦伯拱了拱手,提醒道。杨亦伯刚想训斥那队正大惊小怪,微一转身却是吓呆当场,整整一个旅营的兵勇在一个身穿黑色盔甲少年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他们是怎么上来的?攻城不可能没有动响,他没有看到云梯,没有看到羽箭的漫射,怎么突然之间就有近百名敌兵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他们是神兵天降,不,不可能。“哨卫呢,哨卫!” 连叫了几遍都无人应答,杨亦伯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张守瑜那个老狐狸给骗了。北面和西边的攻城都是佯攻,只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而之所以自己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在城北、城西,是因为他们佯攻的太卖力了。不,换句话说,如果自己不将全部兵力集中起来,破城的缺口很可能就会从这两地打开!想通其中关节,杨亦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完全打不起斗志应对眼前的危机。 “旅帅大人,您得下令啊。弟兄们都等着您的命令呢。” 见自家主帅如此窝囊,队正许凌急的满头大汗,不停催促已经精神近于崩溃的杨亦伯下达命令。 “对,对。冲上去,都给我冲上去。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杨亦伯完全丧失了理性,也许对别人来说这次攻城战只是场演习,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次重要的机遇。利用族兄的关系他才得到这次演练将兵的机会,本以为花费重金得到守城之职后便可以稳稳拿下校尉的实缺。谁曾想半路杀出个混小子,竟要生生将他的梦想击碎。 “唉!” 许凌看了一眼萎靡不振的杨亦伯,长叹而去。 “一队去封锁住城楼,二队除长枪手外所有人手持羽箭后排掩护!” 许凌大声呼喝着,替自家主帅做出了最合适的决定。这在军中本甚为忌讳,但若再不下令,恐怕堡塞在前后夹击之下很快便会易主。 兵士们在一轮轮的催促声中慌忙赶到城楼口,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指挥所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道屏障,也是守城方最后的防线。 “随我杀过去!” 濮大锤爆喝一声,拔出“横刀”率先迎了上去。鲜于瑜成紧随其后,少年现在心中满是好奇。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看来都那么新鲜。声东击西、衔枚攀城、正面对决。这一切恰恰是一个男儿该干的,之前自己的十六年人生简直白活了。自己被父亲限定在一个划好的方框里,每日循规蹈矩,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有些什么。他庆幸自己来到军中,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是每一个男人向往的选择。 “弓箭手漫射!” 许凌毅然下达了命令,己方防守人数少于对方,必须在对方到达城楼前“消耗”足够多的敌兵。 数十只羽箭飞射出去,但也许是距离太近,还没来得及下落便被三旅兵勇轻巧的拨开,完全造不成应有的火力压制作用。只有几个反应慢的新兵被流矢射中,数了数身上的白点,懊丧的离了队列。 “不要停下来,这个距离他们羽箭只能射一轮!” 李括轻拨开飞来的一支流矢,高声呼喝着。众兵勇听闻后纷纷加快了脚步,除了极少数人身上落有白点外,其余皆是轻巧的躲过了守军的第一轮攻击。 “抄家伙,干他娘的!” 濮大锤,轻啐出一口浓痰,纵身一个虎跃,径直将“横刀”劈在一名守军腰间。张延基、周无罪亦紧随着跟上,拔出“横刀”开始了近身肉搏。一时短兵相接,完全一片混战。 奋力“砍翻”一名上前阻挡的守军,李括腾出半个身位冲窦青喊道:“不要和他们纠缠,你带几个人直接把敌军将旗给拔了!” “末将得令!” 窦青应了一声,点了张延基、鲜于瑜成等几个身手矫健的少年便如利锥般冲向敌军将旗。其势汹涌无比,似志在必得。守军如何能放他们过去,纷纷围将过来,势要将他们拦住。 这不是实战!窦青心中一震,忙冲袍泽呼喝道:“冲人多的地方乱砍,划上三道白印他娘的就是死人哩。” 众人如梦方醒,按照哥舒翰大帅制定的规则,凡衣甲上落下三处白印,皆按“阵亡”算。若是此般,只需朝人多的地方砍去,人越多反而越吃亏。 “砍他们的腿,一划拉死一片!” 张延基兴奋的举着“横刀”砍向守军的下盘。一时人数众多的守军竟是进退维谷,进的话便会被对方平白取巧占了便宜,而只一后退便会踩到自家袍泽的脚足,造成更大的混乱。 此时胜负的关键已经在于个人的勇武而非主帅的计谋。人数局部占优的守军竟然被几个勇武少年搅得乱象丛生,原本宽广敞亮的城楼儿,现在在守军看来是那么的逼仄。 鲜于瑜成冲的太猛,一时被三名守军围住。虽然少年勇武果毅,但在众人的夹击下已渐渐有些吃不消。他不仅要应付正面的冲击,还要提防来自身后的偷袭。少年左挡右拨,根本无暇休憩,一时挥汗如雨,晕透了甲衣内的袍服。“谁让你贪功的!” 张延基冲将过来,一把挡开捅向少年背心的“横刀”喝道。“知道战场上哪几种人最容易死吗,一种是蠢人,一种便是贪心的人。若是放在战场上,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张队正背倚着鲜于瑜成,一边击退来敌,一边教训道。 鲜于瑜成眼眶一红,感动道:“张大哥……” “别废话了,快随我突围出去。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看到二人“遇险”后,濮大锤放倒了身前的两个碍眼货后便爆喝一声冲了过去。他的职责本是护卫李括安全,但眼见两少年“遇险”他又不能不管。这是对袍泽的一种承诺,无关家世背景,职位大小。(注1)“他奶奶的个熊,有本事冲老子来。欺负两个娃娃算什么能耐。” 濮大锤一记横扫千军过后,竟是击倒了近五名守军。看的出他是真的动了怒,一招一式间竟是用了十足的力道。那些平白挨了闷棍的守军却哪个是吃素的,纷纷围了过来。众守军兵勇都输红了眼,现场的情绪有些失控。一场演习竟要演变成围殴…… “守军将旗被夺了,守军将旗被夺了!” 一时交战双方纷纷放下兵器,停了争斗,纷纷抬首朝北望去。 注1:唐时有规定,低级军官一定要护卫长官周全,士兵要护卫低级军官周全。如长官不幸遇难,也要抢回其尸首,否则将枭首示众。这也是为什么唐朝将领、士兵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第五十章 袍泽(十一) 之后的事情变得顺利成章,被夺去将旗的守城军士气一泻千里,几乎形不成什么有效的抵抗。杨亦伯又不是一个有担当的将领,见己方全面溃败便高举双手,合十投降。李括命心腹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等人分别接管城墙四面,大开正门迎接主帅张守瑜率众进城。 战后经过参军的统计,攻城方朱雀团共“阵亡”兵卒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一旅、二旅共阵亡一百二十九人,李括率领的三旅阵亡八人。而守城方青龙团一旅“阵亡”兵勇五十三人,余众全部乞降。 神策军参事堂内,河西军振威副尉张守瑜和新任校尉李括相谈甚欢。 “你干的很好!” 张守瑜轻拍了拍少年的臂膀,鼓励道。 “我只是执行您的命令,主要兄弟们都很卖力!”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 “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咱河西军讲的是赏罚分明。” 张守瑜微微一笑,如斯鼓励。现在他非常看好这个叫李括的年轻人,以他这个年纪能够独将一部之兵并近乎完美的夺下堡塞,足以说明他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和领导才能。要知道,在少年的这个年纪,张守瑜自己还是一个只知道愣头往前冲的大头兵。 少年心中一暖,现在他发现张头儿对他还是很不错的。这种感觉很奇特,有时他甚至会误以为眼前的河西振威副尉是他的长辈、族叔。这种关切来的是那么温和,圆润,让人觉得天性使然。 “多谢校尉大人栽培!” 少年一抱拳行了个军礼,肃声答谢。 “哎,你可是该改口了。” 张守瑜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得意。 “啊?” 李括一时吃惊,讶然失声。 “你可知大帅在演习前许下了军功。先率众破城者擢为校尉,其部皆予升迁?” 张守瑜打量着这个带着稍许稚气的少年,眼神颇为玩味。 “哦。” 少年眼神一沉,若说他没有私心是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欲?少年自幼家道中落,蒙皇帝陛下赏赐,好不容易才进入了神策军。虽说军中有高适照拂,但多数事情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便拿将兵这件事来说吧,小小年纪便要统领一旅之兵,着实要费些工夫。如何在军队中竖立威信,如何获得兵勇们打心底的支持,如何适时的培植自己的亲信,这些都是需要少年去慢慢摸索的。尽管早先便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正式任命后李括还是高兴的好一阵。要知道,皇帝陛下亲赐的校尉可不同于哥舒翰大帅实授的官职。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陛下只是授予了自己一个相应品级的勋官,虽然照领朝廷俸禄,却是没有任何实权。此番攻城演习,自己拿下了堡塞,用行动证明了实力。哥舒翰大帅实授自己校尉之职,便代表了他认可自己的才能,将他视为了自己人。要知道,大唐的武官制度承袭前隋,七品校尉以上便可算作军官。这些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想保证对一支军队的绝对控制力,便要从校尉这一层抓起。故而,每个藩镇的节度使都会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将一些低级军官换成自己的心腹。不过这一点却是边镇兵制的潜规则,不便明说。 不过张头儿问我这事干嘛呢? “你个臭小子,你都升为校尉了。你上司我还不能升升官儿吗?” 张守瑜上前给了少年一个搂脖,冰封的面颊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蒙哥舒大帅器重,我被擢升为归德郎将(注1)连生了四阶。” 少年恍然大悟,是啊,自己这一旅帅都被实授了一团校尉,主将怎么能不有所升迁呢。冲张守瑜拱了拱手,少年微微一笑:“属下恭祝郎将大人!” 张守瑜大度的摆了摆手道:“其实职位什么我倒不是很看重,跟大帅打了半辈子的仗了,那些东西看的都淡了。倒是你们,年纪轻轻便做到一团校尉,此后必定前途无量。 其实,张守瑜升为郎将早在李括意料之中。试想,作为哥舒翰大帅最为信任的一名心腹,过低的品级完全无法有效的帮助主帅巩固统治。其次,游击将军高秀延和张头儿正在争夺河西军中第二把交椅的位置。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官职品级上来看,张头儿都落于明显的下风。从一个上位者的角度考虑,他绝不会希望一方独大的情况出现。任何势力的崛起对他来说都会是潜在的威胁,因此平衡打压便是一个上位领导者必须驾轻就熟掌握的技能。当然,张头儿的升迁多少与他和哥舒翰大帅的私交有关。但若说哥舒翰完全是为了照顾老部属,那就有些感情用事了。 张守瑜敲了敲手指,长叹一声:“不过你要知道,独领一团之兵有利有弊。你年纪轻,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待会儿我给你从亲兵中挑几个实诚有经验的老人儿送过去,多少能帮你出出主意。” 李括心中一暖,虚心求教道:“属下初涉军政,许多地方不懂,还望郎将大人不吝指点。” 张守瑜似乎对这个少年格外的欣赏,竟是破例的点拨起这块玉石。在他看来,这是一快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只要稍加雕琢,便能成为一块美玉。 “既然我年长你几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张大哥。其实军营中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微顿了顿,张守瑜接道:“作为一军之将,首先你要建立对这支队伍的绝对领导权。不光是职位上的压制,还要让他们从心底信服你。简单来说,便是要做到恩威并施。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只有做到了言出必信,才能建立你的威信。” 张守瑜停了停,等待李括提出问题。 “可是,如果有的将领他,他是上差指派的,那我……” 少年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将它说出来。 “这时,便是考验一个将领经验的时刻了。倘若那人确有将兵之才,自是最好。若是他只是纸上谈兵,你便要委婉的给他换一个行军长史类的文官。这样,既不会拂了长官的面子,也是对自家弟兄生命的负责。” “张大哥,如果有些人无故挑衅,聚众闹事,那我该怎么办?” 少年虽然颇为勇毅果敢,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在玩权谋,斗心机上只等算一个未入门的雏儿。 张守瑜眉头一挑,语气渐渐变寒:“若是有人寻衅滋事,你大可派心腹搜集证据。待时机成熟,一举将其拿下,按军法判处!” 见少年微微皱眉,张守瑜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和善:“常言道,慈不掌兵。一将之位有多少人觊觎?若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妇人之仁,那我大唐的军队也不用跟吐蕃人打了,天天窝里斗算了。” 听张守瑜说的诙谐,少年一时笑出了声:“要主将都像张大哥这般有趣,谁还恋着那个位子啊。” “最难测的是人心。” 张守瑜摇了摇头,苦笑道:“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什么时候人心要平了,这天下啊也就太平了。” 注1:归德郎将:从五品下。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古代官职分为九品,每一品有主从之分,隋唐以前正四品以下各级又分上下两阶。之前张守瑜的官阶是从六品下的振威副尉,因此算是连升两级,也就是四阶。人逢喜事精神爽,既然是升官这种喜闻乐见的大好事,我就让他取个大点的数字图个吉利。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当时唐朝节度使权力非常之大。安史之乱之后职位甚至可以世袭。此时虽然没有之后那么大,但节度使要任命一个官职,只要在四品以下,朝廷一般都不会反对。就拿安禄山来说,他一次请赏奏表便管玄宗要了N多告身…… 第五十一章 倾杯(一) 李括被授予校尉实职后,统领朱雀团凡总三百余兵勇。归德郎将张守瑜大人和掌书记高适,先后关照过兵曹参军,兵器甲胄都要拣最好的配备给朱雀团。故而放眼望去重新整编过的神策军,朱雀团的甲胄最亮、兵器最利、兵勇们最有精气神儿。郎将张大人怕这后生应付不来复杂的军务,特地从自己身边抽调出几个精明能干的录事(注1)送给了新晋校尉。 对于这几名张守瑜委派的录事,李括也纷纷予以重任。不论是朝廷下发的邸报,还是军营中的重要卷宗通通交由这些录事归档保管。这些录事不过是八品以下的小官儿,何曾受过如此的信任?受宠若惊之后,他们自是效死命于校尉李大人,把营中文案卷宗处理的井井有条。 朱雀团的兵勇们自攻城演习后便对自家校尉佩服的五体投地,纷纷拍着胸脯说此后便跟着校尉大人混了。一些新三旅的嫡系跟着校尉大人经历过“实战”自是在团中受到敬仰和追捧。在他们的大力宣传下,校尉大人被刻画为一个刚毅果决、机敏担当的大将形象。这些新兵吐沫横飞,侃侃而谈,从绕城跑圈的疲敝之计,讲到衔枚攀城的惊人奇袭。一切军事行动都被他们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描摹成一个个小段子,而在这个小段子中英雄永远都会是英明神武的校尉大人。 当然亦会有些宵小四处散播流言,唯恐天下不乱。这些人多是些禁卫军中的老兵痞,因看不惯李括这么个小娃娃独领一团之兵,因而四处散播谣言说自家校尉是依靠关系荫庇得到的官位。这一言论很快激怒了朱雀团的新兵,在他们眼中,自家校尉可是顶天立地、有担当的汉子,哪里容得下他们这般诋毁。因而不需校尉大人动口,亲兵队正濮大锤便带着十几号弟兄,在夜深人静之时潜入那些散布谣言着的号舍闷头一阵痛打。翌日清晨点卯之时,那些挨打的兵痞一番狼狈模样尽现众人眼中。但苦于没有证据,他们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此事之后,那些人知道了自家校尉的厉害,再也不敢于军中散布流言以图混淆视听了。 此时已是入了九月,燥暑渐渐消散,人心也沉了下来。忙完了秋收,关中沃野千里尽是一片黄澄澄的秸秆,看着便着实喜人。劳累了一年的农家翁总是能缓上一口气,或在月朗星稀的晚上闲坐在田间陇头与傻小子闲聊侃天,或盘腿坐在土炕上与自家婆娘夸起了今年的收成。那一斗斗的粟谷可都是庄户人的命,这关中的土地油光着哩,不然为啥中原闹了那么多次饥荒灾馑都没漫到秦中?皇帝老爷收了一年的皇粮,好歹还给庄户们留下了来年的口粮,大伙儿都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圣明天子。农户人最是知足,谁给他们一点生活的希望,他们便一辈子念着他的好。 农户们落了轻松,官员们也偷得了空闲。又到了九月受衣假,十五日的大休可是一个不小的诱惑。皇帝陛下有旨,诸内外官皆行例休。皇城南衙的神策军也不例外,哥舒翰大帅大手一挥,爽朗的给大伙儿放了个长假。李括却着实犯了难,在他看来既已入了行伍,就不该心向花花世界,而该一心钻研兵法,以图报效朝廷。不过高适可不允少年圈在军营中,大手一挥便替他接下了一份请柬。虢国夫人在家宅中设宴,宴请四方名士公卿。李小郎君在宫廷马球赛中的出色发挥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自是愿与之一见。李括几番推脱不成也只好认了倒霉,在张延基、周无罪一干兄弟的撺掇下稀里糊涂的成了虢国夫人的宴上之宾。 既是于家中设宴,除了长安名士外,自也少不了杨氏族人。其中礼部侍郎、度支员外郎,侍御史杨钊则是杨氏宗族在京都长安的顶梁柱。此人一举一动间颇为沉稳达练,已隐隐有了宰辅的气度。(注2)其族兄杨铦虽亦任鸿胪卿的显职,但凡事都凭杨钊做主。杨氏三姝虽然皆被封为国夫人,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不好出面。除了虢国夫人经常出现在酒宴筵席间为杨家政治利益斡旋外,其她二人对杨氏宗族之事几乎不予过问。这样一来,杨钊便成了杨氏一族的代表,什么事由他出面便代表了杨家的态度。 虢国夫人的府邸建在了宣阳坊西首,整座宅邸规制宏大,气度恢弘,竟是占去近三分之一的坊地。今日虢国夫人于府中大摆筵席,最忙的便要属杨府管事杨平了。平伯虽已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了,但身子骨却颇是硬朗。躬身侍立在朱漆府门前,迎来送往,甚是利落。要说这豪门大族家的管事要做好还真是不易。世俗功利,自会有许多低品阶的小官和进京赶考的举子、贡生前来拜谒家主。对于这种人,做主事的既不能太殷勤,亦不能太冷落。太殷勤了便掉了身价,让家主平白丢了脸面。太冷落了便籍没了家主提携后生的美名,在惜命如金的大唐亦不是件好事。况且,老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谁能料到几十年后你眼前的穷书生会不会官居宰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事啊在大唐可都说不准。做管事的,要生就一副伶牙俐齿,长着一颗玲珑之心。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事之前多揣摩家主的意思,这样即便做的事略有疏漏,家主看在劳苦的份上也不会多加追究。 对于自家家主,杨平还是蛮敬佩的。自打十六岁签了卖身契,进入杨家,自己已是侍奉杨家两代家主达三十年。后来老家主病死,杨家长子便将如今的几位国夫人赶出了府邸。那时杨平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跟着几位小姐离了府。谁知傻人有傻福,后来四小姐被封了贵妃,随后几位小姐也被封了国夫人。一时间杨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平日对几位小姐避之不及的远房族兄、叔伯纷纷厚着脸皮贴过来认起了亲。三小姐一番对他们教训后也只得叹了口气,认下了这帮无赖嘴脸的兄弟。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几位小姐再精明能干,也是女儿身啊。杨家要想跻身豪门世族,要想在这大唐说的上话终归还得靠男人。(注1)“哎,平伯,张大人来了,您过来接一下?” 门房杨强冲杨平挤了挤眼,轻声提醒着。 “啊!” 平伯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瞬时从沉思怀想中跳了出来。 “张大人啊,您能应邀前来夫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杨平几步迎上前去,躬身一礼,奉上一记职业性的微笑。 工部侍郎张宗正却是不敢受这一礼,忙虚扶一记,算是还了杨平一个面子。 “杨伯您这是哪里话,虢国夫人能看上我张宗正是我张某人的福分,哪里还敢劳烦您老人家出门迎接。” 对于眼前的这个管事,张宗正却是丝毫不敢得罪。都道宰相门房七品官,这虢国夫人府的管事可是杨宅中掌握实权的头号人物。得罪了他,不要说别的,光在虢国夫人面前说他张宗正几句坏话便够自己受了。别看他是一部主官,也许人家虢国夫人动一动手指头,自己便会被贬到岭南捉象去了。(注5)杨平默默的受了这一扶,他当了这么多年管事,对这些穿绯戴红大员的心态最是了解。你越是礼让他们,他们越是不安。不如受了他这一敬,双方都落个自在。 “您赶紧里边请。” 受了侍郎一礼,杨平心中甚是舒畅。不过他却不敢怠慢了贵客,赶忙将张宗正延请进了朱漆大门。 “延基,这不是你阿爷吧?” 李括耸了耸肩,打趣道。 “这长安还真小啊!” 张小郎君面上晕起一抹丹霞,抚额长叹。 注1:据《唐六典》记载,诸军常设录事参军事一人、录事一人。录事:掌总录文簿,相当于现在的秘书。 注2:历史上记载,至天宝七载,杨钊兼领度支员外郎、侍御史等官职达十五项。基本上成为了除李林甫外第二号实权人物了。 注3:虢国夫人亦是此年册封。据《长安志》、《唐两京城坊考》记载,虢国夫人宅邸建于宣阳坊,原为韦氏旧宅。 注4:关于杨氏四姐妹的排行,做一简要介绍。大姐为韩国夫人、三姐为虢国夫人、八姐为秦国夫人、杨玉环排最末。当然这种排名是将兄弟也算上去了。 注5:岭南,是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现在广东、广西及海南全境,以及湖南及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区。也包括曾经属于中国皇朝统治的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大唐威武啊,疆域这么广。 第五十二章 倾杯(二) 国夫人设下的宴席,规格自然高于平常公卿。虽然李括等人是虢国夫人相邀的贵宾,但一向只因阶断人的门房自不会把这等七八品的低级武官看在眼里。迫于规制不耐的将众少年引领入大门,那接了请帖的青衣小厮便甩了句“请自便”径直将众人晾在了一边。 “他这是什么态度!” 张延基胸口涌起一团怒火,愤然上前便要与小厮理论。 “你跟他个下人计较什么。” 李括拉住好友的衣袖,苦笑安慰着。“这些门房小厮只认官服颜色,我们这等品级的小官也难怪落了冷落。” “可,括儿哥他,他,唉!” 张延基不甘的甩开了衣袖,长叹一声。 “说你蠢,还不信。虢国夫人宴请了那么多的宾客,我们只要跟着人流走便是了,何须人延领?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今日特意换了件月白色套衫,头上随意束了件四角方巾,此刻正刻意的挥着折扇卖弄起了风雅。 “死胖子,你说谁蠢!” 张小郎君却哪里是肯吃亏服软的主,上前便欲与周无罪辩出个子丑寅某。 “凡人呐,凡人呐!” 周无罪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那语调拿捏的恰到好处。 “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 李括适时地站了出来,做起了和事老。“请柬上说夫人她于酉时设宴于府中。现在已是申时三刻了。若想省下一顿饭钱,就快些跟上去!” 二人看了看天色,才不甘的各自轻哼一声,与李括随人流而去。 虢国夫人的府宅原是京兆韦氏的旧宅,后因韦后乱政此宅便被籍没征收为官宅。改换龙庭后,圣明天子李三郎将此宅赏给了虢国夫人,以示恩宠。韦氏本就是京畿望族,府邸自是营建的阔达宏伟。虢国夫人又是个不惜金的主,一掷千金下令工匠参照太平公主旧宅的规制修葺。一时长安府宅论奢华,除了右相府怕是无出其右者。 不过,这府邸相较于许多布局繁复的宅子却是简单的多。少了几进几出的繁缛,前宅会客,后院休憩,有时简单反而让人觉的亲切。 此番虢国夫人将筵席设在了后院,可让众宾客个个胸怀期待。要知道,能在府宅中引“一江之水”在这长安城除了皇帝陛下也就是虢国夫人了。虢国夫人喜爱熏香,尤爱檀香,故而此“江”得名“檀江”据说虢国夫人命府中婢女小厮每日清晨采摘花瓣,混合檀香树片捣成粉末一齐倒入“檀香”之中。故而有幸进过虢国夫人府宅的人无不对那铺面而来的阵阵檀香赞叹不已。随着人流趟过了几道门槛,穿过几道游廊少年们终是看见了那支闻名长安的“檀江”一曲“江水”从南面引来,依势从高处跌落下来,在几处墙辕处绕了几绕,复向正北的“泊煌亭”流去。 “泊煌,泊煌,好名字!” 张延基轻点了点头,不住赞叹着。 “快些入座吧!” 李括拽了拽好友的衣袖,提醒道。 此次筵席乃是虢国夫人的私宴,故而不会像官宴那般拘泥于礼制。不过似座次这等极度体现官员身份的事情,虢国夫人还是不会掉以轻心。府中的下人们巧妙的按宾客品级划分了几个区域,合理的保持了公卿间应有的界限。四品以上大员的坐席设在了紧邻“泊煌亭”的一处高坡上。其坡原上遍植枫树,故唤枫林渡。晚饭袭来,血红色的枫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直叫人心旷神怡。四品至七品的官员则坐在下首的缓坡上,其间覆有雏菊,称作更生原。(注1)与菊为伴,也好修生养性。偷得浮生半日闲,怎可不学着做回名士,借这花中隐士去去自己身上的浊气?而七品以下的小官,如有幸能得夫人的青睐进园赴宴,便只能坐在末首的陌丘上。离离一簇青草,倒也不算愧了这美景。 李括一行人自然只能坐到末首,不过由于“檀江”婉转萦绕,从陌丘朝“泊煌亭”望去倒也并不显得繁远。每人席下铺着一张波斯地毯,其上立着一张乌木方桌,不过宴饮时便需跪坐,这美中不足的瑕疵着实有些让公卿权贵皱眉。(注2)有觥有酒,有景有情,人生得此,复有何求? 他们求的是那艳名远播的虢国夫人,他们求的是那国色天香的杨花花。人非圣贤,孰能无欲?更何况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名满长安的虢国夫人,是那个比之贵妃娘娘姿色亦不予多让的仙草美人。一些平日在朝堂上为国事慨谈阔论,诤诤谏言的高官公卿,此刻都去了矫饰,纷纷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长安城中流传的关于虢国夫人的艳事。 终于,此次宴会的正角儿,千呼万唤后终是在众多婢女的簇拥下迟迟来到“泊煌亭”虢国夫人今天着了一件鹅黄色宫制襦裙,一条半透明的绛紫色抹胸横搭在两处傲人的双峰间。远远望去,隐隐能看到沟壑间的那一抹春色。因今日是私宴,虢国夫人并未疏起平日常持的堕云髻而是随意的用一柄玉如意横穿过一瀑黑发,将将束住了青丝。去了花钿,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的虢国夫人略带慵懒的朝众人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奴家让诸位久等,这厢给诸位赔礼了。” 虢国夫人冲众人款款弯腰,深施一礼。 众人却是哪里敢满受她这一礼,纷纷起身回道,夫人不必在意这些小事。杨花花本也就是做做过场,见众人如此识趣,扬起罗袖,咯咯笑道:“诸位请入座吧。” “妖孽,妖孽啊!” 张延基盯得两眼发直,慨然叹道。 李括心中也是一惊,此前他也听说过虢国夫人的艳名,还以为世间相传多有夸张。此次当面一见,只觉传言非但不虚,而且漏绘了虢国夫人的绝世芳华。此前在宫中马球赛中,李小七曾远距离瞻仰了贵妃娘娘的凤容。当时李括只觉贵妃娘娘丰腴华贵,仪态万千,顿时惊为天人。此番见到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两相比较之下,不住感叹一朝芳华入杨家。虢国夫人比之贵妃娘娘更显艳丽,说句不敬的话,这个女人身上带着一股成熟女子的妩媚姿态。她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她懂得如何让他们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自己所用。 这是一个能使人乱性的女人!李小七在心中如斯评价道。 “今日诸位应邀前来,奴家甚是开心。族兄升任侍御史,徽儿近日又要大喜,于杨家是双喜临门。今夜,奴家便与诸位醉在这檀江。曲水流觞,人间极乐。若是有谁吟不上来诗,奴家可是饶将不过。”(注3) 杨花花柳眉轻轻一挑,嘴角浅扬,只一句戏谑之言便酥软了满座公卿的筋骨,俘获了举朝栋梁的凡心。 注1:更生:菊花别称。 注2:应该说,唐初还是完整沿袭魏晋的宴饮制度,均采取跪坐。当然,此时已是盛唐,由于胡化的缘故,寻常百姓家已出现了胡凳。但是,在权贵公卿府宅中,正式宴饮时还是采取分餐跪坐制。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喜欢没事找罪受。大家可以做个实验,不说长,跪坐在自家客厅地毯上吃饭吃上一个小时,你小腿会不会痛的酸胀难忍?在家宴时权贵也会用胡凳,不过为了维护世家尊严,在正式场合还是苦一苦尊臀、尊腿吧。 注3:虢国夫人育有一子名裴徽,娶唐肃宗女郜国公主。 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是上巳节中派生出来的一种习俗,本为去灾祈福,后期演变为一些文人们的活动。其实就是在院子里挖一条小河,然后让仆人在河的上游将酒杯漂浮在河面上,当酒杯漂到哪位的面前时,那位就要去做一首诗。如果做不出的话就要去喝酒。 第五十三章 倾杯(三) 在座众人,上至绯衣公卿,下至才子名士哪个不带有点文人气?听虢国夫人这么一说,顿时都来了兴致,纷纷拊掌支持。 “如此,便由奴家抛砖引玉,先引一题。” 虢国夫人香颈轻转,望向一片菊海。略作思忖,杨花花嘴角一挑,笑道:“今日芳菊开的正盛,不若诸位便以菊为题吧。” 说完,便将一只玉光酒杯浮在檀江上,任由它随波荡去。 这曲水流觞可是极为讲究的,放杯之前需由一人借景点出所作诗歌的范围,称为引题。引题之后,便由那人将酒杯置于渠水之中。酒杯漂浮至何处,便由何人吟诗行乐。不过,内容却是要限在所引之物的范围内。 既是私宴,这泊煌亭中便近乎都是杨家子弟。虢国夫人端坐主座,左首坐着的是他的儿子裴徽。对这个儿子,虢国夫人可谓是百般疼爱,也许是早年对他亏欠的太多,杨花花得势后便极力的满足儿子的需求。他想学习世人不屑一顾的数术,杨花花便命人请来学问最好的西席,倾囊教授于他。他不想参加科考入仕为官,杨花花也由着他,杨家家大业大,足够他做个富家翁。可是有些事,杨花花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在家族利益的面前她们都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棋子罢了。儿子裴徽喜欢上了一个字画行掌柜的孙女,兴冲冲的来找她,她也希望儿子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好姑娘。她自己经历了一次痛苦的婚姻,自是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现。至于什么门当户对,在杨花花看来都是些不着调的妄言。她自己便出身贫寒,因而对那些视门第出身如金箔的望族没有一点好感。不要说儿子不喜欢那些女子,即便是要娶,她杨花花也要做足了姿态让他们来求,来请!怨恨的朝右杨钊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在心中已经将这个拿不上台面的堂兄骂了七八遍。若不是他执意要求与东宫太子联姻以借势对抗李林甫,若不是杨家没有适龄的子侄晚辈,徽儿他,他也不用去做这个权利牺牲品! 紧邻泊煌亭主座右首的便是当朝宠臣杨钊了。他今天一身苏绸长袍,一角头巾包住了发髻。他这样的打扮无非是为了效仿名士,让自己显得更脱俗一点。可是尽管极力克制心中的喜悦,眉眼中透漏的那一抹欢喜还是将他刻意营造的平和淡雅形象一扫而空。近日来自己连番升官,几个堂兄弟也多或有升迁。在他杨钊看来,这些都归功于他的实干精明。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如今成了杨氏一族在京中的代表,但毕竟是在虢国夫人宅中用宴,即便心中略有不满也不得不以笑脸相陪。这个女人很是有味儿,可以替自己、替杨家解决很多拿不上台面的尴尬问题。现在,还不是跟她翻脸的时候。 —"文—“三妹啊,近日杨家喜事连连,你可是居功至伟啊。” —"人—杨钊挤出一抹笑容,主动冲虢国夫人示好。 —"书—“哦?你倘真认为是我的功劳?” —"屋—杨花花扬了扬声调,狠狠的夹了杨钊一眼。 杨钊被臊的满面通红,轻哼了一声。“你,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国夫人的姿态!” 杨花花却丝毫不准备就此打住,罗袖一甩道:“是,我没有国夫人的姿态,但这不是拜你所赐?某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吧?你说我没有一国夫人的姿态,你又哪里有半分大唐肱骨的气度?” 杨钊被逼的无奈,低声乞求道:“你小点声,这在外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呵!” 杨花花似是真的来了气,恶语夹枪带棒的吐露了出来:“是啊,你要面子我便不要了。我是个贱女人,是不?我的面皮就这么不值钱,连羊尿泡都不如?我就活该为你杨钊奔走斡旋,我,我跟个伶人歌姬又有什么区别!” 杨花花动了真情,玉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滴在玉牒中,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响。 “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别哭了,别哭了成不?” 杨钊一时傻了眼,不知道自己哪句话犯了禁忌,惹得虢国夫人瞬时变脸。方才还言笑晏晏,转瞬却已梨花带雨。 似是注意到众人朝泊煌亭望来,杨花花敛了泪水,狠狠瞪了杨钊一眼:“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以后是升是贬,是死是活与我再没半点关系。倘若你再是不识趣的乱闯进来,我便叫家丁打断你的双腿!” “你!” 杨钊不料自家族妹竟说出如此绝情狠毒的话,一时语噎,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三妹、钊弟、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 杨铦见二人火气越来越大,忙起身配上笑脸,当起了和事老。这二人于杨家都是支柱,此刻正是杨家起势最重要的时刻,可不能窝里斗! “娘,你就不要对钊伯伯发火了。徽儿都懂,钊伯伯他也是无可奈何。” 裴徽浅浅一笑,拉起虢国夫人的手低声安慰道。 “孩子啊!” 杨花花搂住儿子,长叹道。这孩子太懂事了,可他越懂事,自己便越觉心中愧疚。有时她甚至希望他纨绔一点,挥霍一点,可他偏偏那么替杨家着想,却不知那一口一口叫着的钊伯伯仅仅把他当做一块晋升的垫脚石。大唐皇室的女儿有什么好?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哪个不是养了一府的面首?(注1)他李唐家不是讲什么伦理纲常吗?可他们天家却偏偏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做公公的娶了自己的儿媳,做媳妇的背着夫家在府中养了一群野男人!虽然她杨花花是女人,但却并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一个男人倘若连床笫上那一点豪狠劲都拿不出来,一辈子也注定是个窝囊废,不会有什么出息! 擦去了面上的泪水,杨花花终是和缓了语气:“娘都听你的,你若没有意见娘就不闹。” 轻手替儿子拢了拢鬓角的丝发,杨花花眼中满是慈爱。此刻的她不是什么虢国夫人,不是什么上承主恩的名媛贵妇,她只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炙鹿腿就是香,啧啧,这味道!听三师兄说鹿肉比羊肉还是来得鲜嫩,我起初还不信,待尝了这炙鹿肉,才明白为啥人们都想觅取封侯!”周无罪撕下一块炙鹿肉,随手扔进了嘴中,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嗯嗯啊啊说个不停。 “切,就知道吃。死胖子,再这么吃你就不怕翻不上马?” 张延基将灌下一杯高昌葡萄酒,冷嘲热讽道。众少年本是对此次宴饮颇是期待,可谁知人家杨府店大欺客,压根就没把他们这群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照理说,这在功利的官场很是常见。谁耐少年们涉世不深,不懂得其中的缘由规则,只觉被人扇了耳光,浑身的不自在。 “有酒有肉,复有何求?” 周无罪给自己斟满一杯琼浆,一饮而尽。“吃完这顿饭,真是直娘贼的空虚加落寞。都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若天天能吃到炙鹿肉,是苦海我也淌了!” 李括却是一直自酌自饮,不时抬头朝泊煌亭望去。 “怕是王太乐丞要赋诗了!” 玉杯一番流转,恰巧泊在了枫林渡太乐丞大人的桌案前,引来一番叫好之声。 注1:面首:即男宠,李唐公主都是重口味。武则天开了个好头,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养了一府的面首,真是…… 第五十四章 倾杯(四) 王维淡淡一笑,恰是温润如玉。 微微捋了捋三寸短须,太乐丞大人沉声道:“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赞誉便扑面而来。 “不愧是摩诘啊,此诗意境高远,吾等不及矣。” 一旁跪坐的岑参点了点头,毫无保留的盛赞此诗。在岑参看来,能够做到忠于本心,不被名缰利锁羁绊,在本朝唯有王维耳。独居于辋川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如此恬静心原才能写得出此般和美守节的诗句;如此飘逸洒脱的人生才当得起精彩二字! 王维环视一周,冲众人微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好,好诗啊!” 杨钊虽是听不出此诗好在何处,但王维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太乐丞这一首菊赋,真乃旷世奇作。如此之才,不予升迁岂不是朝廷的损失?某明日便启奏陛下,保汝一个郎官的实缺!”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皱眉,轻咳一声。如此良辰美景、正自品赏好诗美酒却偏偏听到了这么直白的功利话,不亚于正自大快朵颐,却吃出一只苍蝇来的恶心。这并不是说他们视封爵官职如粪土,但文人有文人的操守,文人有文人的底线。吟诗弄月便该吟诗弄月,若是让铜臭串了味,便再也作不出佳作了。到底是出身底层的街痞,不足予谋矣。 杨钊似乎也察觉出自己话中的问题,立时收了话头尴尬的笑了笑。 “好诗还需好诗续,太乐丞佳作一出,大伙儿可得加把劲了。” 杨花花柔媚一笑,解围道。虽然心中很不耻这个族兄的无赖嘴脸,但她却不得不替他百般斡旋,只因为他是杨家唯一能拿的出手的门面货。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杨钊也反应了过来,连声附和。 杨花花轻点了点头,玉杯便从枫林渡起航,缓缓朝下流漂去。至于它停在何处,朝向何方,就不是众人关心的问题了。 “括儿哥,要我说啊,在座之人无人能作出超越此诗的作品。” 张延基撕下一片熊掌,轻巧的切碎扔进口中。 李括摇了摇头道:“以我之见,太乐丞大人是在以此诗告诫杨氏一族,只是他们却没有听出丝毫。” “什么?这作诗也能劝诫?我怎么没听出分毫?” 张延基大口嚼着肉脯,询问道。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轻摇了摇头,径自说道:“现在杨家权势如日中天,在这大唐除了右相能对其稍加压制,恐怕便没有人能遏制杨家的气焰。只是常言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皆有因果循环,若是不知收敛,企图逆天而行,只能是自食恶果。” “喂,死胖子。怎么整的你跟算命道士似的,不过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阿爷就常对我说。越是权势鼎盛的时候便越要谨小慎微,因为你攀到半山腰好歹是往上在爬,但若到了峰顶便只能朝山脚跌去了。” 李括轻点了点头:“最可怕的不是能力不济,而是不自知。” 转眼间天已经黑透,杨家的婢女仆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烛炬安插在檀江两侧,一时间整个杨府后院明若白昼。玉杯缓缓漂浮开来,绊到一块方石,生生停在了李括面前。 少年一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该轮到我作诗了吗?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怎么看的这么面生?” 杨钊见李括面相清俊,顿生好感,低声问道。杨铦轻声回道:“据说是前左相李适之的独子,前些时日马球赛上因表现优异被封了个宣节校尉的武职。” “哦?” 杨钊一时来了兴趣,宫中马球赛时他恰巧在核查京畿各县上报的土地田亩,因此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对决。 “可不是吗,这李家小郎君现在该是在哥舒翰帐下任职吧。能文能武的,倒是个做官的坯子。” 杨花花拢了拢散落在旁的发丝,柔声道。 嗯?李适之、李林甫……对杨钊来说,李括是否有才干并不打紧。他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忠诚,大唐后进晚辈这么多,有才华的不少,但为什么被重用的却只有那千余个?杨氏家族根底薄,需要培养大量的心腹以为己用。但这并不意味杨钊会放宽对门生的审核标准。能力差,才干低可以慢慢培养,可若是脑后生了反骨,谁不怕被人背后捅上一刀?李括这小子的阿爷是李适之,那他该跟李林甫势不两立。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杨钊对李括生起了浓厚的兴趣。 李括稳了稳情绪,沉吟片刻后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嗯?” 杨钊轻哼一声,下意识的朝杨花花看去。他不擅格律,勉强作些打油诗还行,真要让他品评诗词好快,无异于刀割斧镬其心。 杨花花半眯着眼睛,细细品着诗中语句。“以轻肌弱骨之身,泛尽天边流霞。百草催时始起花,百草催时始起花!” 虢国夫人眸中闪出一抹光亮,声调中竟是带着些许久违的欢喜。 “你便是太子宾客、给事郎、宣节校尉李括啦?” 杨花花隔“江”发问,话中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我便是李括,谢夫人夸奖。” 少年冲杨花花微一拱手,浅浅一笑。 “有趣,有趣。” 杨花花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在马球赛上她便对这个勇毅果敢、年少有为的小郎君生出了些许好感。现在又得知他在诗文方面的造诣。如此文武全才之人,她如何会不动心?以往她接触的那些号称文武齐全的世家公子要么恃才傲物,自命清高,让人见了就来气;要么唯唯诺诺,胆怯如鼠,没有一点大男人的担当。而李括却与他们不同,少年进退知度,举止得体。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杨花花现在很想把这个少年收入杨家帐中。她有一种预感,李括日后必定会成长为一方权臣。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现在将此子收入帐中,他必会感恩戴德,对杨家效死忠。 “哦,奴家见你小小年纪,竟然作出轻肌软骨这等诗句,恁地讨打!” 杨花花戏谑的盯着李括,她要看看少年如何作答,看看她杨花花有没有看错人。 冲虢国夫人拱了拱手,李括朗声道:“轻肌弱骨绝非烟花所特有,金蕊流霞亦非专指美人芳华。我大唐何尝又不是一株傲然绽放的菊花?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杨花花酥胸一颤,一时惘然。这句话如一支利锥启开了心头的那把如意锁,唤醒了尘封十几年都不敢触碰的记忆。 “我大唐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十八年前,剑南道(注1)渝州郡治巴县城的那个夜晚,一个裴氏少年手捧一束杜鹃花慨然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那时的月光和今夜一般的朦胧、酥软、使人沦滑………… 注1:剑南道:即汉朝的益州,今日的四川省。唐朝立国后,改益州为剑南道,治所位于成都府。因位于剑门关以南,故名。其实唐朝主要实现的是州县制,道主要是监察,是一个广义的划分。具体的统治还是州县两级。 第五十五章 倾杯(五) 长安今日的夜晚是那么宁静,你可以清晰的听到秋虫窸窸窣窣的鸣叫,你亦可以轻松的分辨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宣阳坊虢国夫人宅中,杨花花正倚坐在铜镜前发呆。突然被人勾起十几年前的回忆,甜甜的、苦苦的,满口说不上来的滋味。李括,这个少年给她的冲击太过强烈,那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便和那人当时一模一样。“我大唐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一句慷慨激昂的话便俘获了自己的心,自己真是一个呆子! 咬了咬嘴唇,杨花花竟是泛下一行清泪。誓言说的多了便成了谎言,承诺给的多了却发现兑现不了。自己爱了他十七年、思了他十七年、恨了他十七年,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梦。 “夫人,夫人您别伤心了。” 贴身丫鬟莹秋适时地递上一方娟帕,安慰道。“老爷都去了那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不为别人着想,您还能不为少爷想想吗?” “谁说我哭了,我没哭!” 杨花花一把夺过娟帕,擦干了脸颊的泪珠,执拗的转开身去。 “唉。” 莹秋轻叹一声:“夫人,人都要朝前看,这么多艰难的日子您跟少爷不都熬过来了吗。现在日子好了,您应该开心才是。” “莹秋,你跟了我几年了?” 杨花花沉了沉气,低声道。 莹秋虽不知主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略一思量,仍是属实答道:“算上今年,有十八年了。夫人出嫁前一年,老夫人便将秋儿派来服侍您。” “是啊,你都跟了我十七年了,我是真的老了。” 杨花花口中默念着,似失了魂一般。 “夫人哪里显老!” 莹秋不忍见着主家憔悴的模样,将一面铜镜放到杨花花跟前道:“您看看您这肤质,便是二八年华的小娘都比不了;您再看看您这头黑发,便是陛下都赞叹不已。还有这……” 挥手打断了莹秋的善言,杨花花苦笑道:“人都会变老,我又如何能逃得离?我并不怕老,只是女人一旦年老色衰,没了姿色便失去了价值,会被男人们如同垃圾一般丢在一边。我要是没了这张脸皮,还有谁能厚着它去替杨家斡旋?” 莹秋见主家如此真情,委屈道:“我真替您感到不值,杨家的日子能走到今天贵妃娘娘自然居功至伟。但若少了您的居中调和,哪件事能办的如此利落?二爷他非但不知道感恩于您,还一次次的逼着您去,去……” “你还不懂。” 杨花花嘴角声调愈来愈冷:“我们女人在这世上终究要依附家族的。别看你那么风光,男人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让你跌落谷底。” “我便不信所有的男人都这么无情,李家小郎君看起来就像个有担当的人!” 莹秋努了努嘴,兀自辩解着。“他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文武双全、随和谦恭,还那么的俊朗!” “他?” 杨花花一愣,似在自语道:“他真的肯为杨家效力吗?” “那是自然,您那么抬举他,向他许下那么肥的一个缺,他会看不出好坏?谁人不知杨家的权势如日中天,大树底下好乘凉,便是总角娃娃都清晓这个理儿。” 他真的会为杨家效力吗?从见到李括的第一眼起,杨花花就知道他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但倘若只是为了她呢?屋内红烛摇曳,杨花花的眼神渐渐朦胧迷离。 夜深了,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已是不见行人。打更人打着哈气,揉着眼圈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报着时辰。入了秋,天气便凉了下来。一身粗布工服已不足以御寒,打更人不住打着寒颤,心中早已将掌管度支郎官的女性祖宗问候了个遍。拐入一条小巷,他忽觉一道黑影闪过,揉了揉眼环视一圈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真他妈的见鬼了,暗自腹诽一句,他便又朝前走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于此同时,一身着紧身夜行衣的蒙面客正在邻连的屋顶飞速疾奔着。长安的民居鳞次栉比、一家连着一家、一户挨着一户,这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所穿的布靴似用了特殊材料,疾奔起来竟无丝毫声响。他似极度熟悉路线地形,竟不需停下分辨方向,一道朝着北面而去。 夜色便是最好的伪装,寂静便是最好的掩护。夜行人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被人发现,在这个时分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跑到房顶看星星。 约莫行了盏茶的工夫,他停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建筑,纵身一跃跳进了一座灯火辉煌的院子。 这是西市雅拉酒楼的后院,深夜时分显得有些冷清。夜行人缓步朝正堂走去,及至门前,轻敲了三下便再不肯发出半声声响。 “谁啊?都打烊了。” 小二不耐的揶揄着,被掌柜丢在前堂看店本就窝了他一肚子的火。现如今连木凳都睡不安稳,怎能不来气? “咚、咚、咚。” 又是三声轻响,一样的归于静默。 “谁他娘的没完没了!” 小二系好中衣的带子,三两步跑至后门前。骂骂咧咧的去了门闩,小二满面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夜行人。 那夜行人似戏谑般的在门板上又敲了三敲,一把扯去了脸上的面巾。 “去叫你们的掌柜来。” 那夜行人的面容黝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副长头窄脸,发髻于上额弯成一道上弧,显然不是中原人。(注1)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左脸从眼睑下直到下颌有着一道长长的浅红色疤痕,在油灯的印衬下竟似活物,生生蠕动。 “唉、唉。” 那伙计如同见到厉鬼般吓得连连后退,连滚带爬的跑向了后堂。 夜行人将一把随身佩戴的横刀放在了方桌上,从腰间取出一个马奶带子径直灌了起来。那横刀的刀鞘已隐隐生锈,似镀着一层铜绿。刀柄处生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豁口,用油麻绳绑了几绕,倒也勉强能用。只是此刀的主人似乎对此却毫不在意,无时无刻不将其带在身上,放置于最显眼的位置。 “香巴拉来的贵客,怎能不尝尝家乡的美酒。” 雅拉酒店的掌柜轻点着头从后院走来,送上一壶上好的青稞酒。(注2)夜行人轻摇了摇头:“长安的风太暖太软,我只怕翱翔蓝天的雄鹰已渐渐磨掉了锐气,变成甘于平庸的灰雀。” 说完他便再不言语,径自喝着马奶袋中的烈酒。 “神圣的佛尊啊,你赐予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你赐予的力量在我身体中迸发。有太阳升起的地方便有香巴拉,我时刻未曾忘经卷的真义,无时无刻不在感化着身边无知的凡人。现今圣使却怀疑你信徒的忠诚,我只愿以鲜血来证明自己!” 掌柜转身双手合十,朝西首虔诚颂念。 “够了!” 夜行人看不惯掌柜如斯的做作,粗口打断道:“赞普派我来,只想让我告诉你。西边已经陈兵以待,该你做的事情不要忘记,否则即便赞普饶了你,死后你的灵魂也升入不了香巴拉!” 注1:这是藏族人的相貌特征。我特定查了《四川藏族相貌考》这篇论文,总结出的特点。 注2:香巴拉:“香巴拉”是藏语的音译,又译为“香格里拉”其意为“极乐园”是佛教所说的神话世界,为时轮佛法的发源地。  ̄T〃√  ̄X〃√  ̄T〃√  ̄8〃√  ̄0〃√  ̄.〃√  ̄C〃√  ̄O〃√  ̄M〃√ 第五十六章 倾杯(六) 晨光熹微。 西市济源酒楼大堂中,南霁云大马金刀的坐在横凳上,将一碗烈酒推送给李括。 “南大哥,我真不能再喝了。昨晚在虢国夫人宅中,我可被灌了个满饱!” 李括连连挥手,谢绝了南霁云的好意。 南霁云双目一瞪,作势喝道:“怎嘛,当了个校尉便不认你南大哥啦?虢国夫人的酒你能喝得,你南大哥的酒就喝不得?” “不,不是!” 少年被南霁云逗弄的手足无措,连番辩解。 南霁云将手中酒碗敦声放在少年面前,不由分说道:“不是就干了它,像个爷们点!” “唉,唉。” 李括无奈的端起酒碗,仰脖几口灌了下去。这酒来的甚烈,入口便激的少年一阵呛咳,十分好酒有四分倒从李括颈边流滑开来,甚是可惜。 在少年背上轻拍了几下,南霁云和声关心道:“你慢些喝,又没人跟你拼酒。这酒啊下的越快,越是激人。你这小小年纪,可别伤了身子。” “吁。” 长出了一口气,李括一阵苦笑:“若不是您老人家逼着我喝,我也不会这么赶命喝!” 轻手在方桌上敲了敲,南霁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这叫你来嘛,自然有好事。听说你小子进了神策军便封了校尉,想必以后是前途无量。你南大哥为自己将来考虑也得好好讨好你,将来也好讨个金饭钵!” “南大哥!” 李括羞得直红到脖颈,高声抗议。 “你看看你,哪里有份校尉的气度。” 南霁云爽朗的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满面慈和。“神策军注定是要去陇西的,军中不比长安,规矩禁忌多。你个少年娃娃,虽然资历不浅,毕竟朝中没有背景,难免遭人嫉恨。你南大哥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不过也在军中有些过往。在军中做事,要做到少说多干,不该你管的千万别管,平白误了大好功名!” “唉、唉。” 少年连声称是,南大哥待他如亲兄弟,此番将自己的人生经验毫无保留的与自己分享,怎能不让人感动。 “陛下建了神策军,想必是要对西边用兵了。你们隶属神策军,该是不会冲到第一线。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个长辈在身边照应,总好过自己闷头瞎撞。你到了武威(注1)后去找一个叫薛峰的镖头,他常年在边关走镖,黑白两道认识的人都不少!” “哦。” 李括轻点了点头,将薛峰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间。南大哥早年可是闯荡江湖的游侠,江湖道上的朋友结交了不少。这些道上的朋友虽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但大多很重义气,诚心结交便是一辈子的兄弟! “知道为啥我把你叫来济源酒楼吗?这酒店虽是每日开店迎客,却也间或做着皮货生意。每年春天从长安贩卖丝绸、茶砖去漠北贩卖、廉价收购了草原的生皮、银器再赶在入冬前返回关中。这一来一往,可就是十倍的差利!” 南霁云抖了抖手指,比划道:“入塞无非两条路,一来从河东经马邑北上直行,越过了长城便进入了浩瀚草原。二来便是从河西走廊经武威、过凉州折而行之。自我大唐定鼎立朝后,相继兴建安西四镇,丝绸之路被重新打通。北线因此渐渐废弛,众商队纷纷选择更为繁荣安全的西线。” 李括静静的听着,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南大哥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但少年还是温和谦恭的听着南霁云的嘱咐。 “不夸张的告诉你,这济源酒楼九成的银钱进项都来自于贩运货物。去塞外走上一遭,顶得上这酒楼半年的收入!” 南霁云喝了一口烈酒,继续道:“过些时日他们要去武威跑趟短程,你跟他们一道,正好当做护镖!” “啊!” 李括惊得跳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南大哥找他来竟是为了替商队保镖。且不说从未有过军队替商人保镖的先例,便是有例可依,哥舒翰大帅那里又要怎么去说? “南大哥,如今我已隶属于河西军,行事皆有规程节制,怕是……” “唉!” 挥手打断少年的话头,南霁云道:“章程还不都是人定的,况且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 李括已是脸色苍白,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小小一支商队竟能引出如此是非。 环视了一周,见除自己二人外再无余人,南霁云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你南大哥我也是隐士!此番便是通过我告知你,你已经通过考核,正式成为隐士了。” 轰!少年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南大哥,隐士?我也成为了隐士? 见少年一脸惊讶,南霁云耸了耸肩膀:“这有什么好稀奇,隐士乃为陛下喉舌,本就无处不在。实话告知与你吧,此楼的掌柜也是我大唐的隐士。只不过大家明面的身份不同,分工职责不同罢了!” “这么说,我已成为了隐士?此次保镖便是陛下的旨意?” 少年猛然摇了摇头,力图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点。 “是,你已经成为了隐士。军营一个月的考核期,你表现非常出色,陛下很满意!此番行动不要声张,哥舒翰节度要赶在几日后返回河西处理紧急军务,只带几百亲兵离京。” 南霁云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少年,让人捉摸不透。 少年努力的平复心中的惊疑,将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看来,从马球赛开始便是对自己的考核吧?马球赛的封爵、神策军中的领兵训练、实战演习的一战成名、这三者都是考核的一部分,原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皇帝陛下的控制注视之中! “为了不引人耳目,此次护镖的只有你们朱雀一团。也就是说,路上发生了什么,决定权完全在你!” 南霁云想了想终是将自己的担心坦诚相告。 “可,可我给娘亲、阿甜他们说的是明年才开拔河西。这,这我该如何解释。” 少年急声辩驳。 “还思量这些劳什子事情作甚,得了陛下看重,是你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次压镖,只是个幌子,你要记住你去河西的路上走的越慢越好,一定要查出一首叫‘洛书诀’歌谣的来历!”南霁云给了少年一个搂脖,气道。 “洛书诀?” 李括疑声询问,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嗯。前些日子起,从陇右、河西一代传来一首童谣唤为洛书诀。” 略思忖了片刻,南霁云低声念了出来:“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注2) 李括皱了皱眉,不悦道:“这童谣恁地如此狂妄!” “难道你没发现近日长安城中多了许多吐蕃的佛僧吗?” 南霁云敲了敲手指,眸中的目光越来越厉:“这些时日你也别闲着,多查查这些吐蕃佛僧的来历。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我就不信有什么歌诀谶语,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就能哄骗一下愚昧无知的信客!” 吐蕃僧侣、陇右河西、五斗米、香巴拉……这一连串名词连在一处究竟代表了什么?这洛书诀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李括只觉压在肩头的担子很沉、很沉。 注1:武威:武威为唐朝时河西首府。因为处于河西走廊的咽喉,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故而武威在有唐一朝极为大气。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由此可见一斑。 注2:洛书: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此图象。传说洛书现、天下变。 第五十七章 洛书(一) 别过南霁云后,李括叫来了张延基、周无罪等好友一齐商讨接下来的打算。出乎李括的意料,张、周二人非但对吐蕃佛僧大量涌入长安的行为不予质疑,反而打趣他疑心太重,草木皆兵。倒是周无罪这个小胖子,在听说李括成为隐士后,两颊上的肥肉一颤一抖,由红粉生生憋成了酱紫色。 “你,你真的成了隐士?” 小胖子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道。 “如假包换!” 李括恬和一笑,摆了摆手。 周无罪的嘴角扯了扯,终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忿,阴阳怪气道:“呦,不错嘛。十六岁就成了我大唐的隐士,前途无量啊。” 李括知道周无罪是起了酸意,耸了耸肩:“我再怎么前途无量还不是你周大天才推举的?再者说,天才和凡人总归不能以一条标准衡量的。”(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周无罪见李括主动给自己铺好了台阶,也不好过于矫情,“大度”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谁让我上辈子欠你小子呢。你现在可是神策军朱雀团的校尉,我的顶头上司。我周大天才不为别人考虑也得为自己想想!” “你啊!” 李括轻夹了小胖子一眼,不再做争辩。 根据南霁云给他的线索,此次吐蕃佛僧大量涌入长安,基本都居于安仁、开化二坊。由于安仁坊的荐福寺(注1)高僧云集,求签灵验,故而每天前来拜佛的信客络绎不绝。甭管你是求名还是求利,盼子还是盼孙,只要你心中有佛,虔诚的拜一拜神明,保准你心想事成,事事顺心。 三人来到荐福寺时已近正午,前来求签的香客却没有丝毫减少,生生从大雄宝殿排到了南门口儿。李括不信佛,却也并不排斥。在他看来,一种事物存在就有他的理由,我们没有必要刻意的去否定贬低它。除却一壶好酒,几碟小菜,李括一早儿都没吃掉什么东西。在和好友商量一番后,三人终是迈入一间从外表看来破旧不堪的小酒馆儿。 一进店们,张延基便用袖口捂住了口鼻:“括儿哥,这是什么问道啊,真臭!” 李括皱了皱眉,他也闻道一股异味,起初还以为是从屋外飘来的,现在看来确是这生于店内无疑了。 “这家店怎么做生意的,这客人还敢进门吗!” 张延基得理不饶人,大声嚷嚷着。 周无罪摇了摇头,轻蔑的瞥了张延基一眼:“凡人呐,凡人。你没注意到这偌大的荐福寺周遭就此一家酒馆吗?没有了对手,他还不是想怎么经营便怎么经营?” 张延基仍是心有不甘,小声嘟囔着:“都说店大欺客,我看啊,店小亦能欺个盆满钵满,只要心够狠!” 也许是前去拜佛的信客还未归来,此时的店内略显冷清。三人随意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定,便招呼小二上菜。这家店铺的小二是个胡姬,生着一双蓝宝石般的眸子,不时冲你一眨一眨,直把人的筋骨松软融化掉。那胡姬听到三人招呼,忙将腰肢扭了扭,如灵神般从一双钳手中抽脱出来。 “嘶,真是个妖孽!” 张延基紧紧盯着胡姬的腰肢,感慨道。 “各位客官,想要来点什么。本店有上好的熊掌、鹿茸、佛跳墙;配上独家秘制的菊花酒,可是人间极乐的享受呢。” 那胡姬将身子冲张延基挪了挪,一口浊气呼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张延基下意识的跳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 “咯咯。” 胡姬掩唇而笑,打趣道:“这小郎君还挺羞恁。这年纪若是放在我们家乡,怕是都成婚了。” 李括冲那胡姬摆了摆手道:“那些酒菜就不劳烦贵店了,给我们来上两斤酱羊肉,来两壶菊花酒。” “噢。” 那胡姬眼中的光彩瞬时暗淡了下去,正准备转身下单,却听得一声高呼。 “等等!再给我们来上一盘‘香巴拉’!”李括轻点了点头,冲胡姬示意。 那胡姬本已如同死灰般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柔媚一笑:“这位小郎君真是好眼力,我们家的‘香巴拉’可是全长安做的最好的,这可是我们家的招牌!” 也许是逐渐适应了店中的气味,张延基渐渐松了口鼻,大口喘着气息。“这店还真是奇怪,用个胡姬做小二,还生的那么妖艳,也不怕给吃了!” “恐怕她是乐的如此。” 周无罪半眯着眼前朝斜右方撇去。 此时小店内一共只有三桌酒客,坐在店铺西首角落里的是一个游侠打扮的剑客。黑衣黑剑,黑眸黑发。在周无罪看来,这人好生古怪,明明有靠窗暖人的位置,他却跑到阴暗的角落去喝闷酒。那剑客似对任何的事都不关心,只一直拨弄着一耳搪瓷小火炉,用文火烧着一壶清酒。 在三少年斜对面的位置,围坐着四五个吐蕃佛僧。这些人清一色的红袍黑袈,赤膊坦胸。一双厚耳垂盖至两侧颌骨,宽额广面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慈善。他们不停用吐蕃语叽里咕噜探讨些什么,至于内容便真无人可知了。为首一佛僧见周无罪朝自己方向看来,瞪了瞪眼止住了少年继续探究的心思。 “好生奇怪!” 周无罪拨弄着光秃秃下巴,疑惑写满一脸。“照理说吐蕃佛僧此时该在荐佛寺中辩论佛法,为何却有空闲喝起了闲酒?” “来啦,来啦!又香又辣的‘香扒辣’来啦!” 那胡姬扭着腰肢,小跑着将美食送至众少年身侧。 “这,这是‘香巴拉’?” 李括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 “是啊,又香又脆,又辣又焦!小郎君啊,奴家给你直说了吧。在长安城中你要是想吃到正宗的‘香扒辣',跑步离要来我们会闲居!” 原来这道神秘的镇店之菜便是名菜大闸蟹,片刻前还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巨蟹如今已被缚了手脚,化作众少年的盘中餐。 张延基耸了耸肩:“不错,不错。我前些日子正想吃这大闸蟹呢,还是跟着括儿哥有肉吃!” 少年轻掰下一支蟹腿,咬开一个小口儿,有滋有味的享用着鲜美的蟹腿肉。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整了整衣襟,用清水净了手,这才慢条斯理的撬开蟹壳,取出蟹黄儿,小口细味的品了起来。 李括却并未急于用食,小声默念着:“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 似是突然参透其中奥义,李括猛拍了下方桌道:“我明白了,这洛书必定是有心之人联系的媒介。而这佛尊必是吐蕃佛僧无疑了,试问天下之大有何处僧侣大开荤戒?至于这五斗米,该是他们渗透的一个秘密组织吧?” 少年反常的反应引起了斜对桌吐蕃佛僧的注意,他们似是听得懂唐言,纷纷起身便欲冲众少年冲来。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黑衣游侠却是出手。只轻巧一扣,一柄寒锋便应声出鞘,那耀眼的寒光洒向众佛僧,直晃的众吐蕃一阵头晕目眩。 “人是长安人,狗是吐蕃狗。我言旭虽不才,却也知道长安城中,吐蕃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规矩。诸位莫非不识汉字,误闯了进来?” 言旭虽然并未出剑,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吐蕃僧侣何曾受到如此侮辱,兜头便要朝言旭劈来。“慢着!” 那为首黑袈佛僧缓缓睁开紧眯着的眼睛,用字正腔圆的唐言阻止了手下的莽撞。 黑袈首领自打进入酒馆儿就没说过半句话,似一座佛像般端坐在坐席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面颊上那道长长的红粉疤痕,竟似活物般时时蠕动。此番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剑客,良久,石雕般的嘴下抖了抖,诡异一笑:“逻些城无戒,与言少侠交个朋友。” 说完也不待言旭反应,便挥了挥手,带头离开了酒馆儿。那些佛僧虽然心有不甘,但似乎对黑袈首领的命令很是服从,终是咬牙迈步离去。 “谢谢言大哥!” 李括冲言旭拱了拱手。虽然他并不惧怕麻烦,但也不想平白去惹麻烦。他们是在暗中探查洛书一事,不宜太过张扬。 “你不用谢我。我帮你只因为你是根正苗红的唐人,在这大唐的朗朗乾坤之下,还容不得一个异族蛮人如此放肆。” 皱了皱眉,言旭还是提醒道:“至于他们突然离开倒不是因为有惧于我,必是有隐秘任务,不想声张。狼是养不熟的,这畜生一旦盯上你便要拼个鱼死网破。若想不被它狠狠咬上一口,便要将狼牙打断、狼腿打折!” 说完竟是提起宝剑,跨上包裹,扬长而去。 “言大哥,你是哪儿人?在哪里能找到你?” 张延基高声询问。 “人是大唐人,剑是大唐剑。有不平的地方便有我,有纷争的地方便有剑。你们好自为之,记住,你们是唐人,流淌着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血液,决不能向一头畜生低首!” 注1:荐福寺: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荐福寺兴建于安仁坊,香火甚盛。 第五十八章 洛书(二) 有时候,听一个古怪神秘的人说一番拗口难懂的话,也是一件挺让人挠头的事。不过有一点众少年是听懂了,他们是唐人,不需向任何异族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经过如此一番折腾,众少年都没了品食的兴致。面对一大盘红艳噌亮的香扒辣,谁都不想多动一下筷箸。匆匆用罢午餐,李括一行人便出了酒馆,来到荐福寺中。 随着人流挪动,不一会的工夫,众人便来到大雄宝殿前。此时大概是有高僧讲授佛法,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墙。李括勉强挤过一个身位,踮起脚尖才探得其中乾坤。 正中台基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着红色袈衣的吐蕃佛僧,宽额厚耳,颇为富态。只见他单手作拈花状,正在向众信中传授佛法。 “我佛慈悲,怜悯世间众生。凡信奉本教者,死后皆可步入神圣之地香巴拉,品尝享用不尽的美酒和肉食。至于这入教也甚简单,只需缴纳五斗精米,(注1)蘸取清水涂于面颊上,便可以成为本教的信客。” 那佛僧的话语似很有感染力,台下信众纷纷窃语交谈,毫无表情的面颊上渐渐露出喜色。 “这是什么劳什子的精义啊,哪有出家人劝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 张延基小声嘟囔着,在他看来,这吐蕃妖僧宣扬的教义无论从儒学还是佛学来讲都说不通,简直是误人子弟。 “在那极西之地,在那雪山之巅,在那世界的尽头,便能看到莲花圣地--香巴拉。那里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战争……” 红袈佛僧的嘴唇张张合合,极具诱惑性的话语不停从中散露出来。 “他们竟然在我大唐佛门静地公然行蛊惑之事,难道京兆府就不管管吗!” 周无罪也有些看不下去,拳头攥出了声,直直的盯着台上那名“高僧”“你们要记住,我教教义可以概括为六字真言。” 红袈佛僧抖了抖袈裟,高声吟唱:“唵-嘛-呢-叭-咪-吽。”(注2) 这一句箴言却似生着魔力,众信客听了之后纷纷冲佛僧跪拜了下去。一时间扬尘滚滚,涕泪纵横。 “这,他们怎么如此没骨气!” 李括咬了咬牙,恨声道。在他看来,大丈夫生长于世,上拜天地君王,下拜父母长辈。除此之外,再无什么事物能让男人屈膝低首。这妖僧一番蛊惑竟然令大唐百姓屈膝下拜,实在让人觉得屈辱。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众信客随着红袈佛僧吟唱了起来,数种声调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直让人胸中烦闷压抑。 红袈佛僧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抑扬越来越明显,远古的梵音似从香巴拉传来,从信客的灵盖骨中击入,穿过雪山、气海,直灌全身经脉。 “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 现场的氛围已经沸腾,那些信客神智已近恍惚,不住的摆着脑袋,口中默念着经语。 “括儿哥,还等什么!让我上去砍了那个妖僧!” 张延基再也看不下去,作为一个唐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同胞被人肆意的利用,他要用手中的剑捍卫唐人的尊严。 “再等等!” 一把拽住好友的衣袖,李括苦笑道:“让他们去蛊惑吧,我们现在正愁没有线索呢。既然鱼儿主动上钩儿,我们何不乐得收线?” 入了夜,天气甚寒。七名黑衣人沿着皇墙根儿一路疾行,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们事先搞到了皇城的建筑图,故而可以轻巧的穿过一条条窄巷,翻过一面面高墙。在他们看来,巡更的金吾卫士就如同稻草人一般,对他们够不成丝毫威胁。 一路疾行,躲过两组巡更的哨卫,七名黑衣人在皇城鸿胪寺(注3)前十步处的一棵槐树前停下来脚步。为首头领轻点了点头,众人皆从身上取出一支一尺长的竹制短管。 “秫!秫!” 一枚枚银针被吹了出去,生生射进了守卫兵士的脖颈。可怜的守卫还没发出一声声响,便做了糊涂鬼,默然倒地。 那首领单臂一挥,众人极为干练的夺步至门前。也许是怕惊动其他守卫,他们并没有推门而入,而是轻轻的一跃,如灵猴般的翻过围墙,稳稳的落在鸿胪寺外院之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此时又是一夜中最易熟睡的时刻。黑衣人们并未做过多耽搁,而是径直奔向了吐蕃二王子居住的安雅堂。 安雅堂离鸿胪寺正门并不算远,众人又是抄了近道。故而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们便来到了安雅堂前。用手指蘸了吐沫在浆纸窗上捅了几个洞、一杆杆枪杆顺势便探入屋内。西域迷香顺着枪杆散入室内,不一会的工夫,值宿的守卫便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 黑衣首领挥了挥手,众人皆是拔出随手佩待的弯刀,冲杀进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吐蕃二王子禄赞西。众杀手冲到禄赞西的穹帐前,一柄柄弯刀砍下,便将禄赞西和他的宠妾小娅剁成了肉酱。 简单,利落。绝不多砍一刀,绝不浪费一秒。 完成任务后,在首领的催促下,众人夺门而出,隐遁于夜色之中。 月光洒了进来,照亮床前地面上的一行大字:“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 注1:五斗米:五斗米教(天师道)是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关于它的起源,学术界有两种观点:传统认为,五斗米教是张陵于公元126-144年(东汉顺帝时)在四川鹤鸣山创立;但当代学者多认为五斗米教实际上由张修在公元184年(东汉灵帝中平元年)之前创立于汉中。此处五斗米应为上述一分支,大家看着爽就好。 注2:读音如下:唵(ōng)嘛(mā)呢(nī)叭(bēi)咪(mēi)吽(hōng)为藏传佛教六字真言。此处流云引为吐蕃佛教教义。 注3:鸿胪寺:唐时设立的鸿胪寺,为接待外国贵宾之所,相当于现在的高级政府招待所。唐朝极盛之时,栗特人、波斯人、新罗人、东瀛人最终定居在长安的不胜其数。而更有波斯王子终其一生,留在长安生活的例子。对于这些贵族,应该就住在鸿胪寺。现在想想,古代礼待外宾的规制还真是高,我都想穿回去了。 第五十九章 洛书(三)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大唐皇帝李隆基不安急躁的踱着步子。昨夜吐蕃王子禄赞西在鸿胪寺突然被人刺杀,可着实让他头疼。虽说一个蛮帮王子在他李三郎眼中算不了什么,但早先大唐与吐蕃达成了互不侵犯的条约,吐蕃赞普还特地派来了王子以作人质。兵者诡道也,他李隆基在战事上也从不信奉什么仁义道德。吐蕃已经成了悬于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不除不快。 虽说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自己也组建了神策军以援佑哥舒翰。可是这打仗讲究的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吐蕃人可不需要什么粮草,这生在高原上的民族一有战事,往往全民皆兵,战一路,抢一路! “哼!” 李隆基挥了挥衣袖,复又坐回御座。他轻蔑的扫了一眼政事堂的诸卿,他临时诏命而来的心腹大臣。平时说的头头是道,化石为金,一道关键时候就都成了哑巴,默不作声!这些就是朕的肱骨栋梁,这些就是我大唐的贤臣良将! 侍御史杨钊被看的有些发毛,移步出列冲李隆基行了一满礼:“回禀陛下,以臣愚见,此事多半是吐蕃人自己所为!” “哦?” 李隆基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起了兴致。 “这很简单,吐蕃人先前主动进京与我大唐缔结和约,只是为了麻痹我朝。此后又有大量吐蕃佛僧涌入长安,传播妖法,企图从底层蛊惑我大唐百姓。再之后又发生了吐蕃二王子被刺的事件,明显是经过精心算计的。依臣愚见,这乃是一石二鸟之计。寻常百姓家,阿爷死了,几个穷小子还要争锅抢盆夺案几呢,何况吐蕃王室?吐蕃赞普年迈多病,诸王子皆秘密筹划欲夺王位。顺带着铲除一个竞争对手,怕是乐得如此。” “嗯。” 李隆基对这番解释还是比较满意的,自古天家无亲情。借计杀死潜在竞争对手,还陷大唐于不义的地位,真是一条毒计!这个杨钊话语虽然粗俗了点却说到了点子上,也算自己没白栽培他。 杨钊得意的冲右手李林甫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他看来,李林甫这个老家伙已经行将就木。无论是精力还是做事的果敢,自己都远胜于他。自己唯一欠缺的,便是政事堂中人人念及的资历。但资历这个东西还不是磨出来的?自己只需再等上几年,这大唐右相的宝座必属于他杨钊!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L`A “哥舒爱卿,依你之见,我大唐如今在陇西一代布防如何?” 李隆基将目光扫了扫,最终落在了哥舒翰的身上。 哥舒翰出列深施一礼:“陛下,陇西六万男儿随时准备为陛下开疆拓土!” “嗯。” 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要的便是绝对服从的将领,是圣旨一下,持矛起戈的军士。 “陛下!” 李林甫睁开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高声道:“此时不宜对吐蕃用兵啊!如今安西正与大食人鏖战,北部边境又与契丹人展开了拉锯战。剑南道的南诏人又蠢蠢欲动……” “够了!” 李隆基正在兴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怎能不怒。对这个肱骨之臣,李隆基还是很倚仗的。虽说他性格狭隘了点,但确实是有能力的宰辅。自己想做什么,无须多言,只一个眼神他便能心领神会。可是这些年来,他确实老了。人老了,胆子便小了起来,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少了应有的干练。别的事能缓的他都依着办,只是这吐蕃之事是能缓的吗?如若不在他有生之年,将吐蕃打残,打怕,他真怕亨儿能不能应付的来这一头高原饿狼。 也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李隆基和缓了语调,安慰道:“北面那边有安禄山那厮镇守,朕一百个放心。至于安西那面,同时应付大食、吐蕃,确实有些难为高仙芝了。实在不行,就叫他把军队先撤回安西四镇,协助哥舒翰对吐蕃侧翼施加压力。南诏嘛,便先安抚着。等打残了吐蕃,我再慢慢收拾他。”(注1) “陛下圣见!” 李林甫心中默叹,却也不肯再说出半句劝阻的话。侍奉这位大唐天子十几年,他太清楚这位天子性格。凡是他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他还去多费唇舌作甚。 “元一,你拟一道圣旨给京兆府,着令他们找出刺杀吐蕃王子禄赞西的元凶,十日后将结果报知于朕。” “老奴遵命。” 高力士点了点头,躬身领命。 “嗯。” 李隆基端坐在御座上,挺了挺有些微驼的脊背。都说他李三郎老了,他要证明给众人看看,他还是那个日理万机,令四海归心的天可汗!…… 终南山脚下,此时已是聚集了一众百姓。他们大多是举家前来,背着褡裢,携着浆壶,前往半山坳口处聆听吐蕃高僧讲授佛法。 远远望去,终南山灰白色的土路似一道裂缝般从山顶直接铺泻下来,其间密密麻麻撒着许多黑点,不停亢奋的挪动着。 “括儿哥,这么多人,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吧?” 张延基喘着粗气,低声抱怨道。 “我总觉得那日吐蕃佛僧讲授的佛法极为诡异,今日正好一探究竟!” 李括又迈上十级台阶,解释道。 “诡异,诡异。我的老腰都快诡异成鸭脖子了,哎呦!” 张延基脚下踩空,瞬时便朝前倒了下去。 李括抢前一步,一把抓住好友的袍袖:“小心点,两边可都是悬崖峭壁!” 周无罪却丝毫没有被张延基所干扰,稳健的迈着步子,一级一级的攀登着。 张延基冲李括吐了吐舌头,望着周无罪的背影,迈开步子朝山坳口跑去。 “唉。” 李括无奈一笑,紧步跟了上去。 吐蕃高僧讲授佛法的场地选在了终南山山坳之中,之所以定在此处,该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信众。毕竟荐福寺虽大,却至多能容纳下几百人。而这终南山的山坳,即便是几千人也可以毫不费力的塞进去。 这个山坳口呈一个倒葫芦形,里面宽阔,外侧窄小。三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才看到了眼前的盛况。两旁的巨石早被贴上了印有吐蕃经文的黄纸,数千信众在几个小喇嘛的引领下,不停涌入山坳口。 “我了个乖乖,这人还真多!” 张延基拭去额头上的虚汗,感慨道。 “别废话了,我们赶紧跟进去。” 李括看了看天色,促声道。他们要在日暮城闭之前赶回长安,将情况告知南大哥。 一进入外侧的葫芦口,便觉空气甚为浑浊。几个小喇嘛守着四人宽的山坳口,给每一个进入的信客分发一碗圣水,一条圣符。由于人数实在众多,人群缓慢的挪动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括一行少年才将将走到山坳口。那小喇嘛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少年们才明白,他是叫自己用手沾了圣水点在额头上,将圣符贴上去。不想惹人怀疑,李括顺从的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请这位师傅带领我们进入山坳,聆听佛僧的教诲,接受灵魂的净涤!” 注1:此处大食指的是黑衣大食,即阿拔斯王朝(750年—1258年)因其旗帜尚黑,故中国史籍称其为“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建立与巩固,标志着阿拉伯帝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新王朝以伊拉克为中心,在底格里斯河畔营建了新都巴格达。该城宏伟壮观,人口众多,商贸繁盛,是与当时的长安、君士坦丁堡齐名的世界性大都市。关于大食的东侵,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简单来说,大食人的东侵是传教与敛财双重激励下的结果。自此,东西两大帝国无可避免的进行了一场较量。 第六十章 洛书(四) 山坳正中有一块齐人高的巨石,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吐蕃佛僧此刻正盘腿坐在其上。 几名小喇嘛跑至巨石下,用吐蕃话低声说了几句,那佛僧缓缓睁开了眼睛。尽管面上戴着面具,但凌厉的目光透过孔径射将出来却没有减弱半分威势。 见众信众皆已坐定,那佛僧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吾教授汝等‘持诵功德’经义,汝等且随我念来。” “持咒功德,不可言喻。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皆可念诵,朝夕昼夜,行住坐卧,无不适宜。” 他先用吐蕃话吟诵一遍,微顿一顿,又用唐言重复了一遍。上古梵音似带有魔力一般,众信众纷纷以头抢地,涕泪纵横。 “发菩提心,生大慈悲。至诚皈依,观音菩萨。心缘一境,不可散乱。久久行之,灾病悉免。” 吐蕃佛僧嘴唇张张合合,不停的将一干词节吐露出来,直让人一阵目眩。 “有所祈求,无不如愿。念诵此咒,能除魔障;念诵此咒,能免损伤;念诵此咒,能消业障;”“念诵此咒,能生智慧;念诵此咒,能得成就;念诵此咒,能脱轮回;念诵此咒,能往极乐……”(注1)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括儿哥,你说这妖僧施了什么法术,竟然把大伙儿弄的神魂颠倒的。” 李括眉心一皱,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却有发现不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一阵阴风吹过,只见跪拜吟诵的那些百姓纷纷抬头望天。一阵乌云从西南角集聚而来,瞬时就遮蔽了大半边天空。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一阵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噼啪、噼啪。” 雨珠击打在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信众们都似发疯般的吮吸着身上的雨水。 “唵-嘛-呢-叭-咪-吽。” 吐蕃佛僧适时地将六字真言送出,坳口内的气氛瞬时达到爆裂。 “唵-嘛-呢-叭-咪-吽……” 众百姓反复跟读着,语速越来越快,眼皮上下跳动,甚至已近恍惚。 “括儿哥,好吓人,我们还是走吧。” 张延基见百姓面容狰狞可怖,一时害怕,朝后退了几步。 李括却没有作声,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冯德恩!在鬼面佛僧两侧,分别侍立两名护法。一人就是先前在荐福寺讲授佛法的红袈法师,一人身材瘦挑,腰间盘着一条巨蟒,而冯德恩就在那红袈法师的身后! 少年嘴角挤出一抹苦笑,自打青谶案后,德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自己几次去探望他,他都借故搪塞开。细细算来,也有近月的时间没有和他见过面了。可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好兄弟会和吐蕃佛僧扯上关系! “看他们的眼神!” 周无罪的声调已然发冷,讶然的看着前方的信众。 那不是正常百姓的眼神!贪婪、仇恨、饥渴,那是只有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唵-嘛-呢-叭-咪-吽--杀!” 青面獠牙的佛僧声调陡然一扬,冷漠的吐露出了命令。 “啊!” 身旁两人在听到命令后发疯般的将身旁同伴扑到,毫不犹豫的咬住了对方的咽喉。那被锁咬住咽喉的信客挣扎了几次,便再不发出半分声响,身子直直的挺立在地上。 “嘶!” 张延基倒吸了一口寒气,身体下意识的朝后挪了几步。 他两人已活生生被咬死当场! 此时,终南山坳口内的场面已完全失控,在场百姓都似野兽一般相互撕扯啃咬,从胸腔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一对拜佛而来的中年夫妻现在已经扭作一团,在泥坑中打着滚。丈夫模样的大汉方将妻子压倒在地,正欲下口撕咬,却发觉耳根一痛,左耳竟是被妻子生生咬了下来! 两个砍柴为生的兄弟此番此时形同陌路人,纷纷拳打脚踢,喋喋怪叫。年纪较小的汉子生生在兄长脸上留下了五个血红的道子,颠颠的傻笑不止。那兄长着了怒,一口朝弟弟脖颈咬去。年纪较小的汉子脖颈处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咕隆、咕隆。” 他的身体随着血液的外涌一颤一抖,最终终因失血过多而停止了律动。 方才还芳草连阴的山坳此时已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能看到尸体和令人心悸的无知笑容…… “这是什么佛法,竟然让父子反目,兄弟成仇!” 李括怒喝一声,就要冲上前去质问吐蕃妖僧。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 头戴青面面具的佛僧似是注意到李括等人神智清醒,满面怒容。手指一挥,冲李括喝道。 那些方前还在捉对撕咬的信客纷纷停了下来,转头向李括等人看来,那眼神就像一群野狼看到几只肥美的羚羊。 “杀了他们你们就可以成佛。杀人立业,立地成佛。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 佛僧嘴唇张张合合,几句蛊惑之言便让失去神智的众信客朝少年们围将过来。(注2)那是一种极度恐怖压抑的氛围,少年只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看来是他们提供的圣水、圣符的问题!李括苦笑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黑刀。 “括儿哥,你真要开杀戒啊?” 张延基见李括拔刀出鞘,试探着问道。 “当然要杀,不杀你便会被一群野狗咬死!” 周无罪咬牙恨声道:“况且,他们现在不是我大唐的百姓,是一群丧失灵魂的恶魔!” 数十名信客默然不语,将将划了一个圆。这个圈越聚越紧、越聚越小,少年们只觉分外逼仄。 举目四望,却已是无处可破。 人墙已立,画地为牢,空有古道残径却亦是逃无可逃。 “砍他们身后的黑衣人,不要管这些信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括心中一震。 拔刀出鞘,冷面相对。 那一瞬,只有决然。 招招用狠,刀刀搏命。 长刀出击如鹰击长空般的向面前的一名信众探去,黑色横刀划过天空,发出嘶嘶鸣响。 这一刀只是将信客砍翻在地,失去战斗能力,却并不致死。 李括却没时间思考这许多,长刀如盘龙般一路朝前卷去,雕出一朵傲然莲花。 迅捷如影般的移步疾行,刀至人至,当黑色横刀与黑衣人那柄冷艳宝剑相碰时,电光火石间李括却分明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端倪。 注1:皆是出自《持诵功德》经义,我一直认为这种东西极具蛊惑性。 注2:北魏武帝之时,冀州有人记为法庆,号为新佛,创所谓大乘佛,以李归伯为十住菩萨。别的教都讲究渡人渡己,行善救人。偏偏这个教派主张杀人成佛,而且杀的越多越好。这个大乘佛有一种迷失心智的药物,可以让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甚为可怖。 第六十一章 洛书(五) 这人不是唐人! 没有一个唐人的眼窝会如此深陷,没有一个唐人会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发丝。 这本是吐蕃佛僧传授佛法的场地,为何会出现异族武士?少年心中一惊,但见眼前一柄寒锋袭来。少年抽刀便挡,虽是用尽气力,仍是被对方震得虎口发麻。 那人却并不给少年以喘息之击,兜头朝李括脖颈砍去。这一刀力道十足,李括不敢硬拼,把身子将将侧了过去,便是如此,亦是被对方蹭破一片衣襟。 “信众们之所以神智不清,是因为那杯圣水吧!” 李括嘴角渗出一抹鲜血,苦笑着问道。 “你很聪明,从一开始你就察觉出我们的目的。” 微顿了顿,黑衣人接道:“你也很蠢,因为进了这山坳的人要么将灵魂卖给魔鬼,要么就要成为死人。所以,你知道的这些都没用了。” 说完,黑衣人轻舞宝剑,旋出五道剑影朝李括袭来。值此时刻,饶是李括反应机敏,亦是无可遁避,只得勉强将黑刀护住面门,消极防守。 “不自量力!” 熟悉和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李括眸中一亮,是南大哥! 原来南霁云和雷万春不放心李括一干少年单独前往调查,暗中化妆成信客跟随人群混进了山坳。他们都是混迹江湖的老手,自然知道所谓的圣水圣符不可轻用。他们本想等头戴青牙面具的吐蕃佛僧露出真面目再行出击,可谁知遍山信众顷刻之间都变成了神志不清的行尸走肉。 见黑衣人竟敢直取李括面门,南霁云自是怒不可遏。他南八平生最是护短,谁敢欺负他兄弟就是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他南八一定当面扇的他心服口服! 南霁云一抖手腕,横刀已入手中。刀锋夹杂着雨水,劈头盖脸的朝黑衣人砍去,声势甚为惊人。这一刀为的是李括几个小郎君、这一刀为的是失去神智的数千百姓、这一刀为的是大唐人的尊严! 黑衣人大惊,他从未见过如此搏命的刀法,他不敢硬拼,只得借势向后退去。已经退至绝壁,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黑衣人咬了咬牙,竟是不退反进,纵身一跃便要夺南霁云的横刀。他这一招极为用险,倘若成功便可瞬时博得极大的优势。但若是失败,亦会将身体的大盘裸露给对方当靶子。 “还算是条汉子!” 南霁云呼喝一声,迎面砍了上去。 哼,不过如此!黑衣人心中冷笑一声,本以为南霁云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谁知他只是一个一味斗狠争勇的莽夫。 他一伸手就已抓住南霁云的手腕,稍一用力便要将南霁云手中利刃夺去。可谁知南霁云爆喝一声,反手一肘,生生击在了黑衣人的胸口上。 “噗!” 黑衣人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只觉五脏剧痛,朝后方弹飞出去。不过他毕竟是佛僧身边的高手,在空中略作调整,还是稳稳的站立于地。 南霁云亦是心中微凛,他这一击已近乎全力,照常理击死一名壮汉都不在话下。而那黑衣人却仅仅口吐鲜血,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南霁云却不给黑衣人丝毫的喘息机会,腾空飞起便朝黑衣人砍去。他这一刀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只看刀气挟裹着一层水雾呼啸而来,黑衣人急退而行,竟是在地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痕迹。 “妖僧受死!” 南霁云手腕一抖,掌中横刀便朝头戴青面面具的佛僧而去。好一招虚实相生的妙计!南霁云招招用狠,刀刀搏命,已是将黑衣人逼得走投无路。可谁知他的真正目标却是数教众拱卫的吐蕃法师,是那个端坐巨石上的青面妖僧! 横刀飞驰而至,就在将要触碰到佛僧面门的一刻,那青面佛僧眸子一厉,爆喝一声竟是腾空飞起!红袈为卷,卷出一片乾坤!青面佛僧轻踩着横刀,佛袖一卷便是抖出漫空银针。大雨如斯,银针润毒,南霁云分明看到银针霎时变成了墨黑色!南霁云手中已没有兵器可凭恃,却又怎能坐以待毙?只见他俯身掀起一抔篝火,方被大雨浇灭的柴堆余温尚存,被南霁云这么奋力一掀竟是又着了起来。带着炭化了的火薪,洋洋洒洒朝银针迎了过去! “呲、呲!” 一阵焦裂的声响在半空中爆裂开来,银针射入柴薪之中发出刺耳的悲鸣。 南霁云躲过这致命一击,自是要歇一口气。方要转身离开,却忽觉腰间一紧,一条巨蟒不知何时已经攀附在他的腰肢! “该死!” 南霁云手中没了武器,无法将巨蟒及时斩杀。而这畜生却似把自己当做了食物,越盘越窄,越收越紧。 此时山坳的上空已完全被乌云掩蔽,一时竟晦如黑夜。 “去死吧!” 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那具青面獠牙的面具,吐蕃妖僧从袖口射出一柄短剑,直刺南霁云的心窝! “杀人之前,先算好自己的身后!” 雷万春方才正与左右护法缠斗,眼看好友有难立时赶来相救。此时要想正面阻止妖僧的袭击已是绝无可能,故而雷万春轮圆霸刀,便朝妖僧腰肢砍去。这一击围魏救赵,雷万春信心十足,就算那妖僧是神仙转世,也必会救之大限! “幼稚!” 吐蕃妖僧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仍是朝前刺去,却丝毫不顾身后砍来的霸刀。 “噗!” 南霁云心窝中了一剑,软软倒了下去,而与此同时霸刀亦至! 这一刀妖僧绝没有可能躲避,自己要替南霁云报仇!雷万春已经发狂,横刀劈开一层雨雾直袭吐蕃妖僧腰身! 说时迟,那时快。三条青花小蛇瞬时从吐蕃妖僧血红色袈袍中窜了出来,生生卷住了雷万春霸气十足的刀锋。 但雷万春这一刀,乃挟裹雷霆万钧之势,岂会因一两只小蛇而停滞?他继续发力,生生将三条青花小蛇砍成了几段! “嘶嘶!” 一股青绿色的液体从蛇身上喷了出来,溅入了雷万春的双眸。 “该死!” 雷万春的眼前瞬时变得一片漆黑,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蛇身中有毒!难怪那个佛僧如此淡定,原来留有如此阴险的后手! 可是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不用吐蕃妖僧动手,光是左右护法就能轻易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嘶、嘶嘶!” 巨蟒松开了软下的南霁云,在主人的引导下,朝雷万春爬了过去。相较于没有意识的猎物,它更喜欢挣扎的美味。巨蟒吐着信子,血口已经张开! “往东南方向急退十五步,左转、右移到巨石处!” 一声清朗的呼喝方从远处传来,黑衣侠客言旭已是剑至人至! 那巨蟒被其一惊,扭过头去愤怒的吐着信子。 “呵呵,那我就先来结果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畜生!” 言旭爆喝一声,便腾空而起。只见他在空中巧舞寒锋,只手腕轻抖,便舞出七朵剑花。 众人还没发觉什么,蟒头已是飞起,鲜血喷涌而出洒满言旭一脸。 随后蛇身亦是断作六块,生生砸落在地上。言旭之剑,竟已快如斯矣! 那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佛僧眸底一暗,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随后便见一队六名黑衣武士从远处冲将了出来,个个手持一柄形状怪异的器件。 这些器件说来也是奇怪,若说是兵器却并不锋利,若说是暗器,却未见有何机关。 “是乐器!” 李括砍翻一名黑衣护卫,大声提醒着言旭。 言旭眉头一皱,那傻小子说的不错,那些黑衣武士手中的物件确实是乐器。但见六名黑衣武士或拉或吹,或弹或唱,一时间诡音靡靡,嘶哑哀怨,犹如恶鬼啼嚎。 那些还在互相厮杀的信众纷纷转过脖颈,用木讷的眼神看着言旭。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 青面佛僧将獠牙面具卸了下来,朝言旭奋力一抛,口中爆出六字咒语。 那面具竟像被施了魔咒,众信众纷纷发狂般的冲言旭奔来。 六音聚兵,厉鬼催命,鬼音绵绵,群魔乱舞,终南山坳口已是有如修罗炼狱。 第六十二章 洛书(六) 成百上千的信众在诡音的驱使下,渐渐将言旭围拢在正中。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堕落,而是堕落后还不自知!言旭攥紧了手中的剑,虽然他不想伤及无辜,但必要时刻,他亦会用手中的剑捍卫自己的安全。 “把火把扔到人群中,火光能唤起他们的神智!” 张延基偶然间踢翻一堆柴薪,竟是吓退了几个围过来的信众,灵机一动,冲言旭大声呼喝道。 嗯?言旭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异状,略一思忖俯身捡起几根篝火朝失去神智的信众抛去。 “呼!” 篝火被狂风一吹,瞬时带起了火势,沿着山谷蔓烧开来,方才还表情木讷的信众一见火光却仿佛恢复了神智,不时挠挠头,对自己之前所做之事丝毫没了印象。 “圣水里有毒,篝火烤干了水分,正好祛毒!” 周无罪右手一肘将一名发疯上前的信众击翻,苦笑道。现在若想只靠几人的力量就击退数千信众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火光唤起少部分信客的神智,再利用他们自身的冲击力,将余下的信众冲带回去! 但这样做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只有一少部分靠前的信众能被唤回心智。这样一来,无异于让神智刚刚清醒的百姓去和仍被药物控制的信众拼杀,未免太过残忍!可是他们又没有别的选择,南霁云昏迷、雷万春双目中毒。如今算上言旭,李括一行也只有四人有可战之力。若不采取这“倒卷珠帘”的计谋,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已如鬼蜮的山坳。 “先别急!” 李括击晕一名信众,与周无罪、张延基会合在一处巨石下。“我们在上风口,多寻些枯草、野蒿子烧了,一准能把他们熏晕!” “我们现在哪里有时间去搜集野草!” 周无罪扭着肥胖的身躯,又将几名企图攀越上巨石的信客推了下去,大声喝问。 “那就先丢篝火,锁住他们上前的路线!” 李括咬了咬牙,做出了个折中的决定。 “你们去找野草烧,这里交给我了!” 不知何时,言旭已经突破了层层信客的阻拦,带着南、雷二人来到了巨石旁。 “噗。” 随手将二人扔至一旁的草地上,言旭拔剑便朝巨石而去。 “你就不能轻点啊,他们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了!” 张延基得理不饶人,兀自抱怨着。 言旭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等你们活着走出山谷了,再对我说这些话吧。” 李括拉住了还欲辩解的张延基,轻夹了他一眼,示意他们须赶紧搜集野草枯蒿子,以作焚烧。 “唉!” 张延基无可奈何,一甩袍袖回身而去。 三少年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搜集所认识的野草枯蒿,一簇、两簇、三簇…… 不够,这些量的野草远远起不到烟雾压制的效果、可是众少年一时间又割不到更多的野草! 言旭毅然伫立在巨石之上,一次次的将企图翻跃上巨石的信众击落下去。只是向这个方向涌来的信众越来越多,愈聚愈密…… 篝火唤醒神智的那批百姓方一回转身,便被扑上来的一干信众咬住喉咙,压翻在地。余下的百姓不得已,被反向裹挟着回涌了回来! 言旭仍是剑锋飞转,守护者一干少年,守护者他的承诺。只是他的身影已渐渐虚弱,动作已渐渐沉重,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把割下的蒿子扔到右后方那边的火堆上,这回儿紧着吹南风!” 李括将一捆野草扔到身旁的凹坑里,冲两个好友高声呼喝。 蒿子与杂草落在篝火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生出一股股浓厚的黑烟,顺着一阵南风朝巨石下飘去。 “再给他娘的加点料,就这几堆野草杆子完全不够烧!” 张延基望着巨石下越聚越多的信客,恶向胆边生。 第一股浓烟顺着风势朝巨石下飘去,直呛得一波失去神智的信众涕泗横流。是的,虽然他们被魔音、妖水控制了心智,但依然是血肉之躯,依然会有各种正常的生理反应。 起初,李括和张延基等人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并没有指望浓烟能起到真的克敌制胜的作用,但浓烟涌起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内,他们就改变了主意。浓烟的效果太好了,隔着数十步,三人都能听到信众的惨呼声,叫骂声。出于本能的生理反应,在被呛得涕泗横流后,这些失去神智的信众竟然不再听魔音的控制,朝后逃离而去。能够兵不血刃的击退众信客,李括心中很是满意。毕竟他们也是大唐的子民,身上流着汉人的骨血。他们是暂时的神智迷失,不到万不得已,不应该向同类兵戈相向! “无罪,你去封住西边口儿,那边风有点小!” 李括见西坳涌过来数十信客,心下一沉,朗声吩咐道。 “得勒!” 周无罪小跑着将点燃的草垛推下坳口,为了增强效果,他特意加入了几味毒蒿子、断肠草的猛料,却是并没有告知李括。(注1)言旭奋力将一名癫狂的信众踹下巨石,总算出了一口气。从坡原朝下望去,已基本看不到成群的信客。浓烟在山坳中发挥了很好的作用,灰白色的烟雾笼罩在山谷中却无处散去,使得咳呛不止的信众不得已朝后方跑去。这一冲击便彻底打乱了魔音的节奏。圣水的作用也渐渐开始失效,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信客不受吐蕃佛僧的控制。 只要撑过这一波,就成功了!言旭攥紧了拳头,死死守护着自己的承诺。单人单剑,黑衣黑发,在这一刻,他的背影宛若天神。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下来,信客却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恢复神智。虽然来自正面的压力减少了不少,但夜晚带来的不确定性依然让言旭叫苦不迭,疲于应付。原坡上的杂草蒿子早已被少年们烧了个遍,再用烟熏已是绝无可能。况且夜间早就变了风向,即使蒿草充足,大伙儿总不能逆天而行吧? “累死了!” 张延基仰面倒在地上,大声抱怨着。从下午起他们就没歇着,不停的割草、结扎、焚烧。好不容易磨得信众攻势渐缓,却又黑了天。不过,那些黑衣高手、护法却一直没出手,好歹能让人喘口气。 “嗯,远处树林里怎么有绿光,难道是萤火虫?” 张延基惬意的闭上眼睛,刚想歇上一会才突然意识到现在已是秋天,怎么会有萤火虫! 少年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冷汗从脖颈直流了下来。 一双双墨绿的狼眼如同鬼火般在黑夜树丛中闪现,透出无限寒意。 “括儿哥,有狼!” 张延基转身便跑,带着哭腔向南霁云、雷万春养伤的篝火处奔去。括儿哥和死胖子都在那达!此时此刻,张延基真后悔自己死要面子,独自跑至原坡西边来大解! 李括从张延基的呼喊中渐渐明白了自己遇到了野狼群,这群野狼该是从后山而来的,这些个畜生闻到了山坳的血腥味,一路尾随而来,自是想饱餐一顿。白天人多,烟雾又浓,这群畜生不敢冒进。待等到夜幕降临,浓烟退散,才要发起致命一击! “嚎”狼王一声长啸,群狼纷纷挪动了前爪试探着向前而来。借助着篝火,李括终于看清了这群狼的规模。这群野狼至少有十七八只,在狼王的带领下正缓缓向众人围拢靠近。 可能狼群也意识到这些猎物不好对付,因此只是围着众人打转却并不急于攻击。 李括双目紧紧盯着那只头狼,它与别的野狼倒也好区分,浑身银色狼毫的它只在双目间有一簇棕黑色的毛发,仿佛以此特点向人们宣称自己是这群野狼中的王者。 李括轻巧的拿出那张两石硬弓,弯弓搭箭蓄满劲力。只听忽的一声。镞箭倏地朝狼王眉心射去,狼王大惊,起身飞跃将将躲过这致命的一箭。 逃过一劫的狼王大怒,高声呼啸着。众野狼仿佛得到号令一般迅猛的朝少年们扑去。李括见情形不好,连忙叫张延基、周无罪带着受伤的南、雷二人往后退去。二人却哪里肯从,低喝一声,纷纷拔出腰刀便朝邻近灰狼砍去。 周无罪身旁的是只骨瘦嶙峋的母狼,也许是太过饥饿的缘故,这头畜生竟然全然不按常理,径直迎面朝周无罪扑了过去。周无罪冷笑一声,挥刀一抹,只见寒光一闪,母狼雪白的肚皮上便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呜、呜呜。” 野兽发出凄惨的哀鸣嗥叫,不住的用舌头舔着伤口,以图减少一些伤痛。可是它却发现越来越多的鲜血带着肠子涌了出来,染红一地衰草。 张延基眼前的那匹公狼就聪明许多,它轻巧的避过少年的致命一击后,并未急于进攻。只见它快速围着少年转圈,待绕转至少年身后,后足发力高高跃起,朝张延基的后脖颈袭去。见张延基愣在当场,李括忙抽出一支短翎箭,蓄满劲力,将箭射出。 那只灰狼被一箭贯穿了头颅,发出一声哀鸣便跌倒在地下。眼看近身的野狼越来越多,李括扔掉长弓,拔出弯刀便挥砍开来。 几只近前的野狼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李括砍翻在地,发出低声呜咽,呻吟几声后双眼便失去了光彩。 狼王见状大怒,呼喝着朝李括扑来。它这一跃引来了数十只野狼,霎时间李括已陷入群狼围攻的困境! 李括深吸一口气,双手持刀护住自己的面门,找寻着可能的突围点。言大哥此时正在和信客们缠斗,该不会注意到我吧? 莫非今日便要葬身狼腹了?李括心中苦笑一声,随即以疾电之速朝围上前的野狼劈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他一拼!打定注意的李括更是全然不顾,手中挥舞的弯刀犹如死神镰刀般不断收割着生命。寒光闪闪,热血滚滚。温存的狼血溅洒到李括身上,更激起了少年的斗志。尽管他身上已多处被野狼咬伤,仍不见他慢下脚步。正当李括准备从东南角突围时,一阵剧痛从它左小腿传来。少年长啸一声,痛的跪倒在地。原来狼王趁他不备,早已绕到少年身后,只奋力一跃,便将少年扑倒在地,狠狠的咬住了少年的左腿。 狼王见李括无法起身,长嚎一声,径直朝他的咽喉咬去。 少年紧闭双目,下意识的举刀迎去。过了半晌却并未传来想象中的剧痛。李括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火光映耀下濮大锤那憨厚暖人的笑容。 注1:毒蒿子,断肠草都是网上查的,慎用。 第六十三章 天威(一) 幽暗的鬼火一闪一闪的在山原上跳跃,成百上千的信客木讷的围了过来。少年挥刀便砍,砍翻一名围上来的信客,却又被补将过来的几名信客挤的一个趔趄! “别过来!” 少年想大声喊出来,却发现喉咙干涸发不出声响,只得茫然的朝后退去。 南大哥,言大哥,延基,无罪!少年回望四周,却看不到一个熟悉的人,周遭除了木讷的信客就是眼睛散发绿光的野狼!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杀了他你们就可以成佛!” 青面佛僧冷漠的声音再次在少年耳畔响起,有如地狱的修罗。 “杀了他,哈哈哈,杀了他!” 佛僧的面目变得扭曲,最后竟变成冯德恩、变成了李林甫。 “不!” 少年猛然呼喝出声,仰身坐了起来。 “呼,原来是一场噩梦!” 李括长出了一口气,额角已满是冷汗。青面佛僧、木讷的信客、山谷的野狼这些都不复存在了,自己还好好的活着! 屋内的光线很柔,四支蜡烛的火焰轻巧的跳跃着。龙涎香顺着波斯地毯淌了过来,使人神情怡和。 这是哪?少年只觉有些恍惚,轻纱半掩,红烛摇曳,雕梁画栋,香芬扑面。这不是军营,这更不会是自己的家,这究竟是哪? “你醒啦!” 杨花花扭着腰肢,手中端着一支玉碗快步走至床榻侧。“快把这碗奴家刚熬的银耳枸杞羹喝了,这东西啊最是补血养气!” “虢国夫人?” 李括疑惑的打量着杨花花,却不肯接过玉碗,傻傻的愣在当场。 “你个傻小子!不是奴家还能是谁!” 杨花花将玉碗推放至一旁,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小冤家,上次平白惹了奴家掉泪,这次又来我府上讨药吃!” 杨花花站起身,走了两步道:“你们在终南山久出不归,你那帮弟兄便组织人手进山去寻。他们从山脚直接寻到了山坳,才发现你们在一块巨石上!用火把一照,你猜怎么着?我了个乖乖,生生十好几只白眼灰狼!” 杨花花作捧心状朝后一跳,动作甚是夸张。 “噗!” 李括见杨花花动作实在滑稽,一时笑出了生。 “你终于笑了!” 杨花花复又坐在了绣花床边,端起了玉碗喜滋滋的给李括递了过去。“御医说啊,你这次受了惊,心中憋着一股劲。不把这股邪气撒出来,郁结成疾,对你身体不好!” 杨花花轻轻呼出一口气,调试着药温:“这可是奴家亲手做的银耳枸杞羹,快张口尝尝!” “不用,我自己来!” 李括一把抢过玉碗,咕隆咕隆仰脖灌了个碗底朝空。 “你这个冤家!” 杨花花轻手在李括眉心点了点,爱怜道。 李括将玉碗放好,便想起此时自己还是借宿虢国夫人宅中,忙欲起身:“劳烦夫人照拂,只是我还要去找延基、无罪他们。南大哥、雷大哥他们又都受了伤!” “唉、唉、唉。你别急着下床啊!御医说了,你这次血气亏损太过严重,要好生将养着。你这腿现在还下不了床!” 杨花花横身拦在床前,死活不让少年下床。 微叹一口气,杨花花轻声道:“你放心吧,张家和周家小郎君已经回军营了。经过一场恶战,他们都耗力甚巨,正好好生休整一番。南大侠和雷大侠都受了重伤,现在就在我府中由名医调养着,绝不会差了他们的!你们那些小兄弟带着一干伤号,一时找不到去处,可不就病急乱投医,来奔到了人家府中。” “哦!” 李括得知好友兄长都无危险后,长舒了一口气躺靠在了枕垫上。 少年现在心情很复杂,青面佛僧的面容时时刻刻在自己脑海中出现,只一闭眼那青面獠牙便向自己飘来,死活挥之不去!离得近了,却发现那面容变得模糊,过了几秒又变成德子的笑脸、变成李林甫的似笑非笑的‘善目’。被好朋友背叛的感觉很难受,那是一种被人捅心窝子的痛!就如同你全心全力为一个朋友筹办婚礼,临拜堂才发现那新娘子是自己的初恋情人。这种近乎被戏耍的经历让李括只觉心中很冷。此刻,他已经不想知道德子为何会和吐蕃佛僧扯上关系,已经不屑听他任何辩解的话。他不会不知道吐蕃妖僧给信客们服下的所谓圣水能够蛊惑心智,他亦不会不知道终南山坳中自相残杀的信客是自己的同胞! 那是一种背叛,不仅是对自己的背叛,更是对大唐,对民族的背叛! 见李括愁眉不展,杨花花以为他在担心吐蕃佛僧的异动,有意开解他忙掩嘴笑道:“你一连昏迷了一天一夜,还不知道吧,前日吐蕃王子禄赞西被刺杀于鸿胪寺,总算是替我们唐人出了口恶气!” 杨花花摆了摆衣袖,仿佛在诉说一件家长里短的琐事,也许一国王子的死在她虢国夫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禄赞西死了?” 李括惊疑的望着虢国夫人,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现在鸿胪寺卿李岫李大人可忙的不可开交。吐蕃使者可都紧着从鸿胪寺闹到了右相府!” 杨花花轻摇团扇,好不得意。 “该死!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 李括狠狠捶了床铺一拳,恨声道。 “此话怎么讲?” 杨花花满脸疑惑,在她看来吐蕃人一向嚣张跋扈,如今死了个王子对长安百姓而言自是大块人心。而掌管鸿胪寺的最高长官又是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李林甫一向和杨家不对付,如今看到李林甫儿子吃瘪,她自然拍手称庆。至于这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对两国政治将产生什么影响,和她杨花花没有关系,她也不想费那么多脑子去探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吐蕃人今年年初才派使者来长安求和。陛下感边境民生凋敝,不忍见臣民再饱受战争之苦,这才同意了吐蕃人的求和。谁知年末便有大量佛僧涌入长安,借传播佛法为名蛊惑我大唐百姓,企图分化民心。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吐蕃王子又暴毙,我只怕是风雨欲来山满楼啊!” 李括摇了摇头,眸中满是忧虑。 第六十四章 天威(二) 正如李括预料的那样,此时平康坊相国府中,(注1)鸿胪寺卿李岫已经急的面如土色。 “德西大人,请再宽限两天,李某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岫冲吐蕃使臣德西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逢迎着。这个吐蕃二王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赶在两国修和的节骨眼上被人刺杀,这不是和他过不去吗! “哼!你们倒是说得轻巧,这死的可是我们吐蕃的王子。唐人都是狡黠的狐狸,我给你宽限,谁给我宽限?你们大唐的皇帝可是给我拍着胸脯说,一定捉拿到刺杀王子的元凶,给我们赞普一个交代。这都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见一点动响,莫不是大唐皇帝说的话在李大人看来无足轻重?” 吐蕃使者甩了甩衣袖,不留情面的讥讽道。 “这是哪里话!” 李岫被德西使者无故扣上一顶不敬君王的大帽子,立时惊得冷汗直流。“陛下既然已经降旨,我们做臣子的自当会全力执行。只是这禄赞西王子死的太过蹊跷,为了将犯案者绳之以法,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我不管你们汉人的那些弯弯绕绕。五日,我给你五日期限。若是五日后还没有结果,我就要去大唐皇帝的朝堂上问一问,大唐可还有信用否?” 说完,德西竟是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见吐蕃使者离了厢房,李岫长出了一口气,瘫软在座椅上。鸿胪寺卿本是个官显活轻的肥缺,父亲好不容易才替自己斡旋而来。自己任官这几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说没出什么政绩,但亦是没有辱没大唐天朝上国的名望。无论是陪波斯王子游览曲江还是与石国公主共赏乐游原,自己都办的妥妥帖帖、稳稳当当。如若再历练几年,凭父亲在朝中的威望,自己入主政事堂也很有可能。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吐蕃王子遇刺一事。虽说自己只是个挂名的最高长官,但多少要对此事负责。皇帝陛下他老人家最是好面子,若是不能及时找出元凶,恐怕会极大影响自己在他老人家心中的形象。 想及此处,李岫只觉分外头疼,不停轻磕自己的额头以舒缓压力。 “大公子!老爷叫你去中堂一趟!” 仈`0` 電` 孖` 書 W W W . T``χ``T ` ⑧`0` . L`A 近身小厮李全小跑了过来,低声提醒着。 “嗯?父亲叫我?” 李岫揉了揉眼圈,立时坐起身来。虽然他是李府的长子,但他父亲生性风流,一共给他生下了二十几个兄弟。虽然目前他是被父亲按家主继承人的方向培养,但是保不准他老人家哪天兴起就变了主意!自己需要在他老人家面前表现的更出色,这样才能在家主继承人的争夺中抢占先机! “嗯,我这就去。” 李岫对着镜子整理了番衣襟,确认仪容并无不妥后,随着李全朝父亲所在的中堂而去。 李林甫的相国府坐落在平康坊,占地甚巨。因为相国大人子女众多,故而几乎每个人都给分上一套小跨院。平常时分各位公子小姐们大都呆在自己的宅院中,只在庆典祭祀等重要场合才会来到后院的祠堂,由李林甫主持参与祭拜。 李林甫每日下朝后都会呆在后院的中堂里静寐养神,上了年纪后他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济。早年连熬几个通宵处理政务都不会觉得疲乏,现在只一操劳便会觉得浑身无力。不过最让他感到担心的却不是他的身体,而是皇上对他的态度。自打贵妃娘娘受宠以来,杨家便理所当然的跟带着飞黄腾达。妃嫔得宠,外戚升权,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李林甫猜不透皇帝陛下心中真实的想法。他是想借杨家的势力来分一部分自己的权力呢,还是想有意扶持杨家取他李林甫而代之? 自己从政拜相这十几年来,处处谨小慎微,绝不会给对手留下把柄。只是这些日子来,杨家的崛起让他有些茫然。杨家目前在长安政坛的代表无疑是侍御史杨钊,这个人虽出身寒微,但极为圆滑世故。听说陛下让他掌故度支,他便将账目都处理的井井有条,看来以后势必会染指户部。若是按照他以前的性子,这种人要么收归己用,要么极力打压。但他现在要老了,要多给自己,给李家留条后路。树敌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是杨家这种大敌! “父亲,您找孩儿!” 李岫轻撩起袍袖,冲李林甫俯身一礼。 “哦,你坐吧。” 李林甫见李岫已至身前,轻手点了点,睁开了微闭的双目。 对于自己的这个长子,李林甫还是比较满意的。岫儿虽说不如其他世家长子那般干练出挑,但却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虽说开拓进取稍显不足,但要守下他李林甫打下的这一片基业却是足够了。不过他有些事做起来还稍欠火候,自己得敲打敲打他,以免他平白上了人家的圈套还不自知! “听说最近吐蕃王子遇刺一案陛下压得很紧?” 李林甫端起一杯花茶,小口品了起来。 “是啊,父亲,孩儿现在可是急得焦头烂额了。” 李岫见父亲主动问及此事,心中大喜,忙应道。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李林甫轻呷了一口茶水,淡淡一笑。 李岫拱了拱手,恭敬答道:“依孩儿愚见,此案恐怕牵涉众多。此时两国方在议和,恐怕不宜作过多牵涉!” “糊涂!” 李林甫一把将茶杯扔了出去,气的胡须乱抖。 “我平时是怎么调教你的,你却生的这么一个榆木脑袋。现在陛下是怕此事闹大吗?闹的越大越好,闹得越大越显得我大唐对吐蕃王子遇刺一事极为重视。若斯这事就稀里糊涂的压了下去,且不说吐蕃人哪里没法交代,你叫陛下的脸面去放到何处?” “孩儿愚笨,还请父亲赐教!” 李岫被一阵暴喝吓得脸色发白,不住点头示意。 “唉!” 李林甫长叹一声,此刻他才感觉出儿子与自己的巨大差距。这种差距虽不致命,但却是很可怕的。要想在风云诡谲的朝堂站住脚,儿子要学的还很多。 “听说最近东边有些不安分?” 李林甫随意的敲打着手指,一计便生。 “啊?” 李岫心中一惊,稍一思忖便明白了东边的意思。“父亲的意思是,把此事跟太子殿下扯上关系?” “广平王殿下前些时日不是跟吐蕃王子比赛赛马吗,两个年轻人之间出点小摩擦还不是很正常?” 李林甫狡黠一笑。 “孩儿懂了!” 李岫冲李林甫拱了拱手,连连称是。“还是父亲大人想的长远!” 李岫是真心佩服父亲的急智,诚信赞叹道。 “你别急嘛。” 李林甫放下茶杯,招手示意儿子稍安勿躁。 “听说李适之的那个小崽子如今做到了一团校尉?” 李林甫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线,射出一道厉人寒光。 “是那个叫李括的小子吧?” 李岫不屑的轻声应付一句,在他看来,这个小子现在不过是一个无本之木,成不了什么气候。他阿爷都被父亲整倒了,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唉。除恶务尽,此话诚然不假,看来是我当时大意了。你可别忘了,他也是东宫的人。” 李林甫润了润嗓子,双目怅然望向远方。 注1: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李林甫相国宅院建于烟花之地平康坊,占地甚巨。 第六十五章 天威(三) 李括的身体在各位名医的悉心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仍不能剧烈运动,但已经可以下地做些简单的恢复性活动了。 南霁云的伤不甚严重,加上他武学底子好,只吃了几幅补血的药便好了大半。倒是雷万春的眼疾让众位名医犯了难,他所中之毒乃是蛇毒,最为难解。好在李括等少年当时误打误撞焚烧了许多毒草,两毒药理相生相克,竟是抵消了大半。再加上虢国夫人杨花花的倾囊相助,吃上几味排毒养神的温吞药调理了几日,雷万春竟然奇迹般的能看到实物了。 看到为自己而受伤的两位大哥伤情渐愈,李括的心情也渐渐疏朗起来。他这几日在虢国夫人宅中修养身体,甚是闲暇,便与虢国夫人独子裴徽在院中摆开了沙盘,推起了演筹。(注1)裴徽虽然长得很是斯文,却不喜欢经书儒学。除了爱好数术之外,裴徽还对兵法甚为感兴趣。一番软磨硬泡之下,李括只好答应同他用沙盘、演筹杀上一盘,以满足这个小家伙的兴致。 “李大哥,便由你先来!” 裴徽轻搓着手掌,点头示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括将演筹挪了挪,便要开始布局。此次他们俩模仿的交战双方是吐蕃和大唐,约定好两人分别代表大唐、吐蕃,下完后攻守互易。攻方军队为五万人,守城军队为两万人。每一支演筹代表一千军队,红色代表攻城军队,黑色代表守城军队。 现在李括用的是大唐军队,只见他将五万红色兵马划分为了三支。中军三万人,一共三十支演筹。左右两边军分别一万人,横护两侧。 只见少年将代表中军的演筹朝鄯州(注2)方向轻轻一推,便不再动弹。“我西首的这支偏军便分为两半。一半佯攻石堡城,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你的一万守军!一半从临蕃城至绥戎城,绕过赤岭,横越大非川,借道吐谷浑(注3)从积石山冲下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少年将锦旗插在了积石山上,瞬时半面山脉已被唐军占领,“额。” 裴徽的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忙将两只黑色演筹放在了赤岭沿线的山谷,企图封死唐军的进攻路线。 “你不可能放下这么多守军!” 李括微微一笑,立马指出了裴徽布置的漏洞:“赤岭一带地形崎岖,供给艰难,根本不可能容纳这么多军士。据我所知,最大的堡塞也只能同时容纳300名戍卒。” “那你便能同时让数千唐军翻越冰雪覆盖的山坳,却不发出半分动响?我在大非岭布置了三千重兵,你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后方!” 裴徽不甘的撅起了嘴,反驳道。一上来他就被李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招太险太新,兵书上根本就没有讲解! 李括笑了笑,将从赤岭杀下来的“唐军”朝西海(注4)方向挪了挪道:“你可别忘了,我不必必走山路。冬日西海若是结了冰,我叫将士们衔枚而行,如何会发出声响?” “那,那你西面的攻城部队也休想踏过石堡城!” 裴徽摇了摇头,不承认自己的兵力布置失误。只要石堡城不被正面攻破,仅仅凭借三千唐军就想偷袭自己后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这右军便从鄯城出发,过绥和守捉,从积石军堡塞横越,直取宛秀、百谷二城。” 李括不紧不慢的将右军一万人推送过去,释然一笑。 裴徽的脸色已经发白,如果任由唐军将宛秀、百谷二城攻破,自己南线两道将被切断。石堡城的守军将只有西线军饷供给! 不过唐军人数毕竟吃亏,进入腹地后难免捉襟见肘,自己只要派三千守军死死守住大非岭至莫离驿一线,石堡城的后方就是安全的,唐军就是插了翅膀也飞跃不了赤岭! “你那三万中军呢?就生生在旁边看着?” 裴徽轻手指了指李括聚集在鄯城的三万唐军,试探着问道。 “我这三万中军嘛!” 李括狡黠一笑:“自然围城打援,吃掉你的运粮队喽!” “啊!” 裴徽惊呼一声,锤了锤额头。他竟没想到,对方的主力按兵不动会是起了围城的心思。石堡城虽然地势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最大的缺点在于占地太小,不能囤积过多物资。如若不及时将戍卒所需的肉脯、清水及时送上堡塞,不用唐军攻城,石堡城内的守军只需十日便会被生生饿死! “括儿哥,我输了!” 裴徽见自己所有计划都被李括算计在内,拱了拱手认输道。 “其实你也不错了,我这些啊也只是纸上谈兵!” 李括摆了摆手,安慰道。 “徽儿还在这里推算演筹啊!” 杨钊不知何时绕到了后院,快步上前摸着裴徽的额头和声道。 “钊伯!” 裴徽见杨钊前来,立马站起身来冲他恭恭敬敬行了个满礼。 “你啊!” 杨钊摇了摇头,苦笑道。三妹说的不错,他这个侄子啊就是性子太拘谨,该好好历练历练了。 “多跟括贤侄在一起待待也好,他可是我们大唐青年才俊中的翘楚。” 杨钊看了看一旁的李括,轻点了点头。“对了,我此番前来是告诉括贤侄一个好消息!” “杨大人请明讲。” 李括对杨钊刻意的表现有些皱眉,却还是恭敬的回一晚辈礼。 “呵呵,是这样的。吐蕃妖僧于终南山坳妖言惑众,已被大理寺证实。括贤侄勇敢无畏,甚得陛下赞赏。不过括贤侄你最近升迁过快,陛下为恐他人说闲话,特封你为县男!(注5)” “哦,那要多谢陛下他老人家隆恩了。” 李括冲大明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面色甚是平和。 杨钊见李括的反应有些不冷不热,不免有些悻悻然。在他看来,李括这穷小子能够获得实封爵位可是天大的好事。这代表他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睐,正式跻身世家行列。虽然这个世家的名分卑微的如同浮萍。 “我知道括贤侄淡泊名利,不过有一件事括贤侄肯定感兴趣!” 杨钊不甘心这次的计划落空,七巧唇舌再次跳动起来。见李括默许,杨钊顿了顿,咽了口吐沫道:“前些时日不是吐蕃王子遇刺吗,陛下勒令京兆府限期破案。不知是谁起的幺蛾子,昨日上朝时,御史曹永竟然上了一道惊天的折子,弹劾广平郡王侍宠而骄,买凶杀人!” “什么!” 李括猛然其实,大声喝问。这个消息不可谓不劲爆,广平郡王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孙子,也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御史台突然发力,弹劾广平王明显便是剑指东宫。不管自己承认与否,在外人看来,他李括已经与东宫绑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发生这种事,其实总重要的是圣上的态度。这种案子可大可小,若是圣人有意追查可以闹得满城风雨,若是圣人有意息事宁人,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就知道你感兴趣!” 杨钊撇了撇嘴,颇为得意。“其实,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陛下虽然勒令严查此事,但我听高骠骑说,陛下这次啊是雷声大,雨点小。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最疼这个孙子,怎么会因为一两句流言就跟自己的骨血过不去!” 注1:沙盘,演筹:古代行军打仗皆有沙盘、演筹之类的东西。详细的沙盘有大小河流,山脉岭堡。而演筹则是用来代指军队,一军主帅可以模拟出行军路线等等详尽的细节。 注2:鄯州:即当时陇右节度使治所,为今天乐都。 注3:这里说一下,临蕃城、绥戎城皆为边城,大家不必抠字眼。若是想对照地图,可以参考中国历史地图集,里面有详细的地形图。 注4:西海:今日青海湖。 注5:县男:唐始置封爵,开国男,第六品,并视二千石。 第六十六章 天威(四) 事实上,这几日太子李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御史台的言官们连番拿他长子广平王李豫与吐蕃王子的矛盾说事,似乎认定吐蕃王子的死便是因为广平王一时争强好胜。这可让李亨有苦说不出,作为太子他需要表示的仁德厚爱,不因私费公。故而他好好的教训了李豫一顿,以向众人做足姿态。另一方面他又是孩子的父亲,看到自己长子平白被人构陷,他怎能不怒不平?可是他又不能将怒气表露出来,这种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殿下,加件衣服吧,窗边寒气大。” 鱼朝恩将一件单衣披在了李亨的身上,低声关怀道。 “嗯。” 李亨紧了紧衣襟,微微一笑。好在这件事上,父皇完全站在了自己的一边。不管李林甫那个老贼怎么指示爪牙构陷豫儿,父皇最后一律以证据不足驳回。想到此处,李亨凉到极点的心渐渐暖了几分。 “朝恩,替我把豫儿叫来吧!” 李亨挥了挥手,长叹一声。有些事自己要和孩子说清楚,不然以他那性子,早晚得给自己惹出事来! “老奴遵命!” 鱼朝恩点了点头,领命退去。 平康坊,李林甫府宅后跨院厅堂中,此时正坐着一个身穿毛皮绒衣的吐蕃人。这吐蕃人眼窝深凹,面容黝黑、鼻梁高挺,一副长头窄脸,发髻于上额弯成一道上弧。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左脸从眼睑下直到下颌有着一道长长的浅红色疤痕,在油灯的印衬下竟似活物,生生蠕动。 他正慢慢品着一壶好茶,他不着急,他知道李岫一定会来见他。他提出的条件太过丰厚,李岫没有理由拒绝。 果然,他茶方品了第二壶,鸿胪寺卿李岫便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 “无戒大师,让您久等了。赎罪,赎罪啊!” 那被唤为无戒的吐蕃佛僧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李岫久经官场,自是阅人无数。他见无戒并不着急,该是有足够的谈资,想要抬一抬身价。 用手轻刮了刮茶末,李岫笑道:“不知无戒大师此次莅临李府,有何贵干啊?” 无戒诡异一笑,双手合十:“我是来跟大公子做个生意,不知大公子有没有兴趣?” “哦?大师但说无妨。” 李岫摆了摆手。 “我吐蕃仰慕大唐文化,自文成公主入藏已来,发展了农耕和造匠业。唯独冶炼铁器一事上贵国颇为小气,让人不能信服。”(注1) 李岫刚想开口辩解,却被无戒挥手制止。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与大唐的一位贵人搭上了线,自此得到了冶炼铁器的数十名工匠好手,再也不需要为此事发愁了。” 李岫听及此处,一时眼睛闪出了亮光。常年官场的摸爬滚打让他练就了敏锐的察觉力,他从无戒的语气中已经捕捉到了极强的示好意味。 “不知这位贵人是谁?” 李岫整了整衣襟,试探着问道。 “哈哈哈,李公子真会说笑。既然是合作,那当然得诚心。若是我连对方的名姓都保管不住,以后还怎么合作呢?” 无戒紧紧盯着李岫,一双眸子射出两道精光。 “唉、只是我怕大师受了蒙蔽,还不知晓。贵国王子遇刺一事想必大师定是有所耳闻了吧?据下官所知,此事怕和广平王殿下脱不了干系。” 李岫将皮球推了回去,和声细语。 “那么便要看相国大人有没有诚意了?” 无戒不想跟李岫继续打官腔,索性将话头挑明。 “不知大师指的诚意是?” 李岫拱了拱手,明知故问。 “我可以帮你搞到东宫那位私通吐蕃的证据,你帮我杀几个人!” 无戒咬了咬牙,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大师你在说笑!” 李岫霎时站了起来,朝外走了几步。 “这个事情对相国来说如探囊取物,而我所提供的东西相国可是梦寐以求吧?” 无戒步步紧逼,不给李岫半分后退的机会。 “且容我想想!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和家父商量商量。” 李岫真的动了心,无戒大师提供的东西足够他们一次搬倒东宫。现在父亲权倾朝野,尚耐不得李亨小儿。若是父亲以后被分了权柄,再想搬倒太子便是难上加难了。私通敌国的罪名一旦扣下来,即便陛下有意袒护李亨,这个太子也是废定了。只是,此事必须做的滴水不漏。如若事情败露,构陷储君的罪名可也不是闹着玩的。 思前想后,李岫还是决定与无戒合作。他太需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了,借扳倒太子这件事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决断力,借以明确自己在李家的地位,这买卖稳赚不赔!至于无戒所说的杀几个人,在他看来完全不需要假以父亲之手。以他李岫的人脉和能力,要想悄无声息的搞死几个人实在太过简单。 “好,大师你说吧,你要杀的人是谁?” “很简单,是哥舒翰帐下的一干低级武官。领头的汉人伢子叫做李括,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必须死!” “李括?” 李岫未曾想吐蕃佛僧要杀的人竟是李括,立时有些犹疑。 “怎么?你不敢?” 无戒移至李岫面前,逼问道。 “没,这有什么不敢的,几个低级军官罢了。杀死他们跟碾死几只蚂蚁一样简单!” 李岫被逼的朝后连退几步,忙解释道。 “只是此事得从长计议。这小子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最近甚是得势。也许得把他引出长安,才好下手。”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他们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无戒的声调很冷,转身便朝屋外走去。 临出屋子,无戒顿了顿,寒声道:“我只希望相国能诚心合作,私通我国的贵人可以是太子自然亦可以是相国。是朋友,我们吐蕃人会诚心相待;若是谁两面三刀,不用我们出手,他也绝对会遭天谴!” “哼!敢威胁我。” 见无戒出了宅院,李岫轻哼一声,不屑的将茶杯砸的粉碎。 宣阳坊贾府中,杨钊大步朝厢房走去。 他最近的心情显然不错,此前对李括的几次试探收到了不错的效果。虽然少年没有明确表达为自己效命的态度,但确实和杨家已经越走越近。杨钊颇有识人之能,在他看来,李括日后定非池中之物,能在现对他略施薄恩,他日后发达了自己所赚取的回报会只多不少。他是一个政治上的商人,任何事情都会谋取利益最大化! 第二个开心的事情自然是贾昌主动邀请自己过府一叙。贾昌可是陛下面前的宠臣,能跟他搭上关系,对自己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 刚刚与贾昌的一番推杯换盏,好不痛快!自己自打离开剑南道就没这么痛快的过过日子,一切都得装腔拿势,一切都得逢场作戏! 杨钊一把推门而入,屋子布置的精巧别致。雕花的屏风后是水曲柳的整套桌几。陪饰的胡凳为这小巧玲珑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粗犷。 正欲宽衣解带,小憩一会,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高呼一声进来,便见雕花朱门应声而开,两名身着透明纱衣的妙龄女子缓缓步入。只听那为首女子福身一礼:“杨大人,老爷让我们姐妹服侍傅公子沐浴。香汤已准备好了,大人要现在便宽衣沐浴吗?” 服侍一词显然有着双关之意,见二人穿着如此,杨钊便猜出贾昌想让这二人来为自己侍寝了。 杨钊略微打量了两眼,发现这两名女子身体生的无比匀美曼妙,透明纱衣下再无一丝,柔滑的躯体展露在自己面前,惹得杨钊浑身燥热。轻轻点头,只道:“你们留下来侍候吧。” 便转身朝内室走去。 注1:唐时不禁诸如木匠艺、耕种等技术。但对冶铁、马匹明令禁止走私。如果敢在这上面动手脚又没点后台,估计会死的很惨。 第六十七章 天威(五) 内室和外间用雕花屏风隔开,若是未经主人允准,显然客人便要止步于此。此时,内室里汤池早已准备好,氤氲的水汽熏蒸着穹顶,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仙境。 杨钊虽是觉得有些别扭,但此时早已被这气氛挑拨的不能自抑。随手脱下里衣,扔予二女子后便朝汤桶走去。这却是苦了两个女子,任一个一丝不挂的陌生男子站立于自己身前,即便是主人吩咐暗示过却是早已羞红了脸。 待进入汤桶的杨钊一阵轻咳,二人才如梦方醒,连忙前去服侍杨钊沐浴。 杨钊只觉两双红酥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身体,连月的疲劳仿佛瞬间消失。闻着二人身上特有的芳香,杨钊随口问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啊”最近忙于公务度支,连家都没有回。现在得了闲暇,可得好好泻泻火,犒劳犒劳自己。 那年纪稍长的女子闻言,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大人的话,我叫腊梅,我妹妹叫冬雪。我们是一母同胞,今年已是二八年华。” 杨钊轻哼一声,高声道:“腊梅,冬雪。你们不如进到汤桶里服侍我,这样也方便些。” 没有料到杨钊会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二姐妹吃了一惊。略一沉默,二人相视点了点头,齐声道:“是。” 这沐浴的汤桶做的十分宽广,两姐妹进去后也丝毫不觉得拥挤。杨钊将二人揽入怀中,只觉得丝滑的肌肤蹭在自己的前胸上,撩的自己欲望丛生。透明的薄纱经水浸泡后紧紧贴在二人的躯体上,更是增添了几分诱惑。杨钊的双手不自觉的在二人的双峰前游走,伺机而动。 莺莺细语不断从内室传出,汤池中却早已是春色盎然。腊梅,冬雪的纱衣早已被杨钊拨至桶底。除去最后一道障碍后,杨钊向二姐妹发起了更为凌厉的攻势。经过许久的肌肤之亲,杨钊发现二姐妹长相虽极为相似,但性格却迥然相异。姐姐腊梅稳重内敛,妹妹冬雪则大胆天真,能主动配合杨钊完成动作。 一番试探性的进攻后,腊梅早已放弃了抵抗,一双凤目紧闭,任由杨钊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她不知为何这个杨大人手法如此独特,竟让她全身酥麻,只想躺倒在这个俊美男子的怀中。杨钊的双手环过腊梅的腰肢,向她的臀侧探去。杨钊这时才惊讶的发现,虽然两姐妹生的纤瘦,两臀却是丰实圆润。乳白如羊脂的翘臀让杨钊的双手竟暗暗用上了劲力,腊梅发出了阵阵呻吟,只央求这位杨大人能够用力轻些。 一番云雾之后,杨钊将腊梅放于一侧,又向冬雪发起了攻势。这次不等她有反应,杨钊径直将火热的双唇紧紧贴在了冬雪两瓣朱唇上。二人紧紧相拥,杨钊用舌尖撬开了冬雪的贝齿,那只舌在这份新攻克的阵地里横行而去,最后与冬雪的香舌交织在一起,只发出阵阵呜呜的声响。 几番云雾后,杨钊将二姐妹抱出汤桶,放于内室里一张供沐浴后休憩的软床。此时的二姐妹早已是不着一丝,曼妙的躯体完美的展现在杨钊面前。经过之前的配合,二人已经彻底将自己交予了这个杨大人,她们今生已注定是他的人了。她们只期望那最后一刻来时能轻一些,让她们少遭受一些初经人事的疼痛。 此时的杨钊再也压抑不住身上的欲望,将腊梅放倒在软床上,一番爱抚后,完成了那天地间最神圣完美的结合。 待腊梅初经人事而媚声低叫时,杨钊却早已转移了阵地,向冬雪发动了攻势。这个小妮子不像她姐姐那么保守,竟主动迎上来配合杨钊。杨钊岂能放过她,立刻将她就地推倒。就在仰面低喘的腊梅身侧,二人开始了阵阵原始的唯美的起伏。 不知梅开了几度,上身赤膊的杨钊拥着二姐妹仰面躺在软床上大口喘着粗气。腊梅,冬雪二姐妹经过一番云雨,早已是精疲力竭,瘫倒在杨钊的怀中。 温存的气息呼打在腊梅的面颊上,只惹得这初经人事的少女满脸羞红,紧闭双目,任由这水汽氤氲着自己,仿佛已置身仙境,这副身子确是已经酥了。 冬雪则披着已湿透的纱衣,双目温柔的注视着爱郎。是他让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女人,是他让自己享受了欲仙欲醉的快感。透过朦胧的纱衣,你甚至可以看到粉白肌肤上晶莹的水滴,她就如雨中仙子一般斜倚着自己的爱郎。 杨钊的双手绕过腊梅的腰肢,朝冬雪的下身探去。面对着这一世间尤物,杨钊岂能放过。双手有节奏的在冬雪的翘臀上拍打,惹来这小妮子一阵阵呢喃的哼叫。 “你是不是还没有享受够?要试试我新的手段?” 见冬雪还敢挑逗自己,杨钊的欲望已被彻底挑起,一边急切粗暴的吻着冬雪的脖颈一边用力在她的翘臀上捏打。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冬雪求饶,待杨钊将这可人儿放倒在软床上时,这小妮子脖颈和翘臀上已留下了点点淤青。正如百花丛中一点红,这点点淤青非但没有为冬雪减色,还让这个小妮子增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诱惑。 “你们两姐妹今后就跟着我吧,贾大人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在饱餐秀色之后,杨钊亦是心情大好,索性打起了保票。 得到保证的两姐妹自是欢喜非常,跪倒在软床上连声道谢磕头。 隋唐时婢女侍妾身份极为低下,她们的地位等同于牲畜,可以被主人随意买卖,转赠。士族公子常互赠侍妾以示风流高雅,在他们眼中,这些侍妾不过是一份玩物罢了。 因此,对于两姐妹来说,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跟定一个主人,被纳入房中。杨钊给了她们人生的第一次并给予她们承诺,这怎能不让她们欣喜若狂。 侍候好爱郎穿戴衣裳,两姐妹亦换了一套鹅黄色襦裙,这让这两个可人儿在清新之余又添了几分艳丽。 “待会我会去拜会贾大人,你们就在这里歇息。等我回来后自会去与贾大哥说明你二人的情况。” 阔步走出轩室,穿过一段游廊,杨钊便来到贾昌所在的宅院。毋需通报,杨钊阔步走进贾昌会客的前堂,见贾昌正在临摹书帖,杨钊朗声笑道:“贾大哥真是好兴致啊,某自愧不如。” 贾昌放下手中的紫檀羊毫,苦笑道:“贤弟这是在挖苦我吗?我你还不知道,粗人一个。斗斗鸡我还在点行,要说这些动笔杆子的活计我真的是门卫汉。这不是后日就是高骠骑的寿日,大伙儿正为贺寿的礼品发愁。我思量高大将军并不贪慕权财,却是喜欢些金石物件儿,故此让府内的墨客都临摹一份字帖,送予他老人家也算是一份心意吧。” 杨钊没想到外表猥琐的贾昌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不禁大吃一惊,随即转惊为喜,大笑道:“这等主意也只有大哥能想出来。不如小弟也署上名字,一齐为高骠骑寿!” 注1:据唐代传奇《贾昌传》记载,贾昌在七岁因为善于驯养斗鸡,得到了玄宗的宠信,升任五百小儿长。人称之“神鸡童”时谚“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第六十八章 天威(六) 杨钊和贾昌一番商谈后皆是拍手称绝,认为赠送高力士一副字帖远比金银财宝来的巧妙。 一番吩咐后,自有下人将临摹好的字帖用绸缎包裹好,放于贾昌的马车中。送礼亦是一们学问,讲究赶巧不赶早。你既要将它送的适时,又不能让收礼者感到逼仄和尴尬。就拿送礼给高力士来说,便只能赶在他老人家出宫居府的空当,借以拜访的形式从侧门而入。这样收礼的人不会感到丝毫不适,这礼便送的成功。 高力士的府邸建在翊善坊(注1)内。因为这里紧靠大明宫,他能够在第一时间入宫听候大唐天子李隆基的吩咐。虽然他已经算是大唐朝的二号实权人物,但他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的一身荣宠全系于李隆基,故而不论发生什么事,他的立场总会在大唐皇帝一边。忠心,自知,这是高力士多年居于高位的法宝。十几年来,他和李三郎都已经习惯这种模式,谁都不好主动的将其打破。 高力士今天心情显然不错,看陛下的口风,吐蕃王子遇刺一案该是就此压下去,随意寻个死囚犯垫窝。如此一来,广平王殿下就被彻底撇清了关系,祸水也就不会引向东宫了。 轻摇了摇头,高力士缓步走至桌案前把玩着一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这物件也该是个稀罕货,也难为太子了。自己这次在一旁打打边鼓,倒是看出几分眉目。陛下对太子终归是迁就的,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几句话便软了心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是天家又如何? 他高力士并不贪财,收下这份礼全是为了太子的面子。陛下年岁大了,也该为将来考虑考虑了。且不论太子一直对自己恭敬有加,光是那份谨小慎微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怜。能帮衬的地方就帮衬着点,谁都不容易! “老爷,侍御史杨大人、富平侯贾大人求见!” 高福弓着身点头一礼,打断了高力士的沉思。 “哦?叫他们去偏厅等候吧。” 高力士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出去一见。杨钊这小崽子的面子他不敢不给,借着贵妃娘娘的东风,他如今已经身兼二十余职,隐隐成为李林甫外的第二实权人物。贾昌虽然没有实权,却也是在陛下身边说的上话的红人,做人没必要把自己的路都堵死。谁没有倒霉失意的时候,给别人留点面子便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微微整理了下仪容,高力士便进了偏厅,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 “杨大人,贾大人。稀客,稀客啊!” “高翁折煞某了!”正在喝茶的杨钊连忙站起身迎上前去。 贾昌似不善言谈,冲高力士拱了拱手,算作回礼。 “唉、我刚刚从宫里回府,就听管家说有贵客求见。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 高力士坐在主位上,端起一碗花茶,抿了一口。 “扰了高翁清修,杨某该死!” 杨钊迎着高力士的话头儿接了一句,马屁当是拍的恰到好处。 “过几日就是高翁的寿辰了,小老儿没什么趁手的宝贝,就临摹了份《十七帖》希望高翁喜欢。” “哦?” 高力士显然来了兴致,接过贾昌递来的字卷,轻巧展开。 “贾大人竟有着如此一手好字,却一直瞒着我,该罚该罚。你这一首《十七帖》(注2)既挥洒出了王右军(注3)的豪迈,又不失细腻精巧,确是有着大家之范啊。” 贾昌这副字帖本是府中豢养的墨客捉刀而成,此时被高力士一番夸赞,自是脸色红到了脖颈处,忙拱手道谢。 杨钊见高力士正在兴头上,便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将一支箱匣捧了上来。虽然他已在赠送的《十七帖》上署了名,却不敢真的如此敷衍高力士。其实他早就为高力士的寿辰四下打探,搜集珍宝,可谓费尽了心机。 只见小厮从箱匣中取出一支越州青瓷(注4)广口瓶,这瓶匀称有度,色泽饱满,置于柳曲书架上,给人一种清新脱俗之感。 “好!” 高力士连声拍手叫好,他酷爱收藏金石字画,对瓷器也是略有涉猎。像胚型如此完美的广口瓶,便是一流的大师也不一定能雕塑的出来。看来杨钊这小子是下了一番功夫,这次一定是有求于自己! 杨钊见高力士拍手叫好,心中自是大喜。但他却不能此刻便向高力士提起要求,这是官场的规矩,越是心急效果越差。 “今天天气不错,二位不如陪老夫去花园一叙?” 高力士微眯着眼睛,伸手做邀请状。 高骠骑有请在先,二人岂敢不从? 金秋九月,遍园菊香。 高府的花园在花匠的精心打理下已是一片繁荣,各式奇花争奇斗艳。此处虽然没有虢国夫人宅院的华美,却胜在细致精美,让人啧啧生叹。 “高翁好福气,尽收天下美景于府中!” 杨钊竖了竖大拇指,毫不吝啬的将溢美之词赠给了高力士。 “也就是闲着没事摆弄摆弄花草,人老了哪里还有魄力。” 高力士摆了摆手,在一处石凳处坐下。 “不知谁有幸能成为高翁圃中的方魁?” 杨钊走至一簇菊花旁,适时的抛出了引子。 “这个嘛,是金子总会发光。酒香不怕巷子深,陛下喜欢的花高某人便喜欢。” 高力士轻眯着眼睛,如斯答道。 这个老狐狸!杨钊心中暗骂一声,却并不甘心就此被高力士一句话带过。 “好花也需名园丁栽培,好马也需伯乐相中。若是有谁能得高骠骑青睐,怕是修得三生福分。我听说宣节校尉,李括这小子最近屡立奇功,不知高骠骑怎么看?” 杨钊旁敲侧击,企图从高力士口中撬出只言片语。 “前些时日某陪陛下在大明宫中散步,也听圣人提及此子。” 见杨钊锲而不舍的追问,看在那支越州青花瓶的份上,高力士决定对他提点几句。 “听圣人的口气,怕是最近不好对他升迁。” 高力士反缚双手,望着浩瀚晴空轻叹一声。 “为什么?” 杨钊不知高力士会一口咬定李括无缘升迁,心下一急,竟是有些失态的叫出了声。 “杨大人别着急嘛。” 高力士摇了摇头道:“这官事任命杨大人还不懂?说是按照吏部考评,逐级升迁,还不是圣人一句话的事?有些时候升的快了不见得是好事,升的慢了也不见的是坏事。本来陛下是想将吐蕃王子遇刺一案往大了查办,谁料广平王殿下卷入其中。无奈之下,将案子压了下去,必定给了吐蕃人借口。吐蕃人狼子野心久矣,圣人肯定是要在西边用兵了。咱们大唐朝是马背上得的天下,谁都知道挣军功可比文职升迁来的快!” 高力士将声音提了提,眼睛中射出两道精光。 “哦!”杨钊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是想将李括这小子派往边关历练,这样一来虽然他不能直接被自己控制,但以他的资历日后难免成为一州枭雄,对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将会提升不少! 想到此处,杨钊本已灰败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这日子,真他娘的舒坦!…… 注1:翊善坊: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高力士府宅位于翊善坊。 注2:《十七帖》《十七帖》是著名的王羲之草书代表作,因卷首由“十七”二字而得名。原墨迹早佚,现传世《十七帖》是刻本。 注3:王右军:东晋书法家,字逸少,号澹斋,汉族,祖籍琅琊临沂(今属山东)后迁会稽(今浙江绍兴)晚年隐居剡县金庭,中国东晋书法家,有书圣之称。 注4:越州青瓷:隋朝名窑。越瓷的特点是胎骨较薄,施釉均匀,釉色青翠莹润,光彩照人。越瓷不但是供奉朝廷的贡品之一,而且又是隋唐的一种重要的贸易陶瓷。同时与隋唐精美工艺品和文苑艺术交相辉映,在工艺美术领域里开创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六十九章 天威(七) 李括翻开南大哥写给他的纸条,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匾额。 “济源酒楼!” 就是这里了。 自从得知自己成为隐士一员后,李括心中便暗暗来喜。且不论成为隐士后前景如何,单纯被皇帝陛下看重、培养为心腹就够少年欣喜一阵。 南大哥多次催促自己伤好后来到这家酒店跟掌柜接头,看来确是有重要任务。自打三日前哥舒翰大帅携数百亲兵奔赴河西,李括便感觉出长安城中氛围的变化。以往门庭若市的雅拉酒楼现今除了一些老客户,少有酒客临至。吐蕃人开的皮革店,香料行似是被诅咒一般,一天到晚下本的买户屈指可数。便连鸿胪寺中的吐蕃使臣也似受到别国官员的排挤冷落,几乎说不上几句话。吐蕃王子遇刺一案在皇帝陛下的刻意压制下也不了了之,此先叫嚣限期破案的使臣到头来也只得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的滚回逻些城复命。 怕是陛下要对西边用兵了!少年轻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后,吐蕃与大唐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怕是即便陛下想忍,吐蕃蛮族也会毫不留情的亮出长矛砍刀。 进了酒楼,李括径直迈步进了后堂。他手上有着南大哥的亲笔信,只需找到一个姓关的掌柜。此时还不到饭点,店内的顾客甚少。一个身穿夹衫,头束发带的青衣中年正端坐在一张案几前,拨弄着算盘。看这模样,该是在核对上月的银钱进项。 “请问这位大哥,可是关掌柜?” 李括冲中年男子拱了拱手,低声问道。 “那男子停下手中的珠算,抬头瞧了李括一眼便道:“正是关某,不知这位小郎君想打尖还是住店?” 李括轻摆了摆手道:“在下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堂食住宿,乃为了与关掌柜谈份生意。” “哦?” 那关姓掌柜顿时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李括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隐为金鳞,遇风云,三寸爪牙毕现。” 那关姓掌柜听及此处身躯一震,点了点头,答道:“士为知己,逢君命,一方乾坤何如?” 说完竟是取出一坛秘酿美酒,轻启坛盖,推送向少年。 “关大哥!” 李括心中大喜,这人既答上了隐士的暗号,必是隐士无疑了。 “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关掌柜为李括倒了碗酒,满面慈善。 “在下姓李,单字一个括。在族中排行第七,关大哥就唤我为小七吧。” 李括倒也洒脱,朗声应着。 环视左右见并无杂人,关掌柜浅浅一笑:“这几日听组织上说要来一个军中武官跟我洽谈贩货一事,我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到,正想去问个究竟,小七你便来了。” 李括挠了挠头,笑道:“我这不也是刚得知任务吗,要不是南大哥催的急,我兴许现在还在推算着演筹!” 关掌柜叹了口气,眉头微锁:“此事来的急,我且简要跟你说说。陛下近日有意对西边用兵,这点你在军中想必比我清楚。这济源酒楼明面上是高骠骑的产业,暗地里就是一个隐士联络之地。此次上边吩咐,要往武威运送一批军械,需要军队护卫。这件事来的隐秘,陛下不想走漏风声,故而不能由兵部押送。我会由济源货行的名头出面拉一只商队出来,便由你们团营来做护卫吧。” 这件事南霁云多次对自己提及过,李括心中早已有数。他轻点了点头,冲关掌柜道:“关大哥,既是如此,我且回去和营中弟兄说一声。反正神策军迟早也得去陇右赴任,便权当是早走几天。” 那关掌柜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早走几天,明日便得启程!” “什么!” 李括心中大惊,高呼出声。“为何如此之急,这叫我和弟兄们如何解释?” 关掌柜把手朝下压了压,示意少年稍安勿躁:“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来。这件事走的是内府的路子,由于不想让太多人知晓,高骠骑并没有上报朝中。不过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多少也要讨要份口谕。高骠骑用他个人的名义向兵部已经打了招呼,你只管点齐营中兵士,便可出发!至于这启程日期,已是拖了许久。边关可不比长安,将士们都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这军械粮饷本就是一日不可拖的,既然陛下下了旨意,我们只管执行便可。商队的行商我都已经组织好了,现在啊是马齐人备,就等武师了!” 关掌柜笑着打了个趣,轻拍了拍少年的臂膀。 李括微皱了皱眉,不解道:“既是此事事关重大,奈何还要组织什么行商。若是不小心泄露了军情机密,可该如何是好?” “这你就不懂了吧。” 关掌柜神秘一笑,缓缓解释道:“越是机密的事情就越要晾给人看。我济源货站每年跑塞外商旅多少趟,哪次不是行商云集,都汇集到我们商幡底下图个照应?若是突然商队都变成了一毛不参的样子货,怎会不惹人生疑?” “哦!” 少年摸了摸额头,恍然大悟道。 “你放心好了,我找的这些都是多少年道上的老兄弟,懂得商队的规矩。不该他们问的他们绝对不会问,大家伙无非结个伴,图个安全。” 见少年还是有些怀疑,关掌柜轻点了点头安慰道。 “你且回去安排安排,明日一早我们明德门见!” 关掌柜甚是干脆利落,这当口便给李括下了死令。 虽然明面的身份李括远高于关掌柜,贵为一军校尉。但实际上,关掌柜在隐士组织中的地位却颇高,少年在他面前绝没有可倚仗的资历! “听高骠骑说,圣人此番是真的动了怒。吐蕃人一面派使者乞求议和,一面却纵然手下兵士对我大唐边关百姓烧杀抢掠。更令人愤怒的是,河西、陇右一代竟然流传起一首唤为洛书诀的歌谣。现在瓜州、凉州的百姓有不少竟然被吐蕃蛮子蛊惑,加入了什么五斗教,真是岂有此理!” 关掌柜讲到此处,胸中之气难平,愤恨的锤了锤案几。 “陛下他老人家只吩咐给我们一句话,我大唐的男儿不是任人欺凌的稀怂货(注1)谁在背后抢掠我大唐百姓,就是当面抽大唐男儿的脸面。若是个爷们,我们就要当着他的面抽回去,抽的噼啪作响,抽的他磕头认错。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大唐朝廷绝不允许一个蛮族在中原大地上耀武扬威!” 李括胸口一热,只觉一股暖流上涌。是,我们是男人,我们是大唐的男人。我们有需要守护的东西,我们有需要捍卫的尊严。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口号。 任他是吐蕃还是突厥,都别想在中原的土地上欺负我们的父老乡亲,这是大唐男儿作出的承诺,我们将用铁和血证明和守护!…… 注1:稀怂货:关中土话,形容一个人胆小怕事,没有担当。 第七十章 天威(八) 李括回到军营中便将护送商队的任务给张延基、周无罪交待了一番。由于时间颇紧,需要即刻启程。二人皆拍着胸脯向自家校尉大人表示,全营已待,静候出发。 将事情给弟兄们交待清楚后,李括便直奔安德坊。 此时已入了夜,临湖二十三巷内,李卢氏正在油灯下比对着样花儿,纳着一副鞋底。小七这孩子争气,已经做到了一团校尉。如果再立些功劳,说不准就能升为将军。他阿爷蒙冤死后,李家便顷刻倒了下来。平常那些交往密切的亲戚朋友全似遇到瘟神般躲着自己,那些所谓的门生就更别提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势力眼。这些年,自己没本事,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他打小就学问好,不及总角就能熟背四书,字也写的周正,顺着学堂念下来,保不准就能中了进士。 可现在,唉! “娘,我回来了!” 李括见院中没有动静,一边高声说着,一边迈着方步进了后堂。 “括儿,快来娘身边。娘新为你纳了双鞋底,你快来试试合不合适。” 李卢氏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招呼道。 “哦!” 李括吐了吐舌头,脱了布靴,爬上了炕头。 李卢氏照着比对了半天,轻拍了李括额头一掌,嗔道:“你个死小子,才几月的工夫脚又涨了。害的娘一会还得去改底子。” 李括拉着李卢氏的臂膀撒起了娇:“那还不是军营中堂食好?您就不用担心了,括儿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你啊!” 李卢氏轻点了点儿子的眉心,摇了摇头。 “哦,对了。娘亲我接到一个任务,要护送商队去陇右,顺带着便去武威赴任。” 李括低声磨掇了一句,冲李卢氏眨了眨眼睛。 “哦?什么时日出发,兵部有没有下正式文书?” 李卢氏轻应了句,慈爱的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事是高骠骑吩咐的,兵部没有下文书。日子赶得紧,明日就得出发!” “啊!” 李卢氏听到此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怎么这么赶,好歹也留出几日空闲让我拾掇拾掇(注1)包裹,这样可如何是好。” 李括不忍见娘亲伤心,安慰道:“其实根本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军营中一应俱全。我是一团校尉,当给部属做出表率,倘若我大包小包带的鼓鼓囊囊,还不被人笑话死。” 话虽这样说,李卢氏却不会让儿子这么寒酸的出发,她咬了咬牙,起身朝后屋默声而去。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李卢氏拿着一个墨黑色包裹回到儿子身边。 “塞外苦寒,记得自己勤添着点衣服。这件棉袄是娘亲去岁给你赶制的,可能小了点,但绝对厚实暖和。” 李卢氏将一件墨褐色粗布里子的袄衣卷了又卷,终是塞进了包裹。 “我们又不是住到深山沟里,听张大哥他们说,武威城繁盛着呢。” 李括耸了耸肩,满脸的无所谓。 “凡事啊多留点心眼,娘不在你身边,有什么事情就多跟几个小兄弟商量。娘亲啊看那几个小郎君都是实诚人,可以深交。” 李卢氏一边说着,一边将平日积攒的铜钱连带小七托人捎回的月钱码了出来,每一百枚串成一串,小心翼翼的塞进了棉袄的夹缝里。 “娘亲,我这是去边关从军,又不是去太白居喝花酒,哪里用的了这么多钱?这些钱您老自己留着,括儿不在您身边,您得多留些以备不时之需。” 李括看见那一串串黄灿灿的肉好就头疼,高声抗议道。 “带些银钱总是没坏处的,你出门在外,使钱的地方多着呢。” 李卢氏却执拗的将十好几串肉好严严实实的掖好。 “这些干粮吃食,你路上没事就嚼着。我就放在厚衫夹袄的侧边,你一打开包裹准看的见!” “哦。” 李括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却心想如此臃肿的包裹,自己一打开,其中衣物还不都得跌落出来。 李卢氏想了想,还是从床头抽出一件半旧的皮袄,兜头就往包裹里塞。 “别放那件皮袄,腥味实在重,我闻着恶心!” 李括摇了摇头,夺过母亲手中的皮袄,扔到了床头。 “你倒是舒服了,到凉州可别冻掉了耳朵。” 李卢氏夹了爱子一眼,小声嘟囔着。 “我都这么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少年挺了挺胸脯,逞强道。 “唉。” 李卢氏长叹一声,握着儿子的双手嘱咐着:“娘知道留不住你,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气高。在军中能忍了就忍了,不能忍的也跟小兄弟们商量着来。年轻人,火气大,都相互担待着点。你不用担心娘亲,你走了之后,娘亲便搬到你三哥宅中去,也好跟子嫣这闺女说说体己话。倒是你,人生地不熟的,出了啥事就去找你三哥。他好歹也是个将军,能照应着点你。咱们老李家三代单传,就出了你这么个单蹦。要是……” “娘!” 借着昏暗的油光,少年忽然发现,娘亲的鬓角已经熬出了缕缕白发,眼角的皱纹不经意间已经漫展开来,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不知不觉间,自己那个精明干练,撑起半边天的阿娘已苍老如斯。 翌日清晨,李括早早起了身,跨上娘亲缝好的包裹,小心翼翼的出了家门。 想了一宿,李括还是决定不去向阿甜告别。自己一出长安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与其忍受离别时那纠结的痛苦,不如默默转身离开来的痛快。 思定之后,李括拍了拍清风,毅然翻身上马。清风似乎也感受到此日的不同寻常,不住的打着响鼻,兴奋的直踏马蹄。 明德门离安德坊并不算远,少年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商队、团营皆已集结完毕。 “括儿哥,弟兄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张延基催马上前,兴奋的向李括汇报。自打昨日知道了护送商队的任务后,他就兴奋的一夜没合眼。从今天起,他张延基就要离开长安城,靠自己的实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从今天起,他不用事事皆看阿爷的脸色,像个木偶般的任人摆布。这是他的人生,他要活出精彩! “嗯。” 李括轻点了点头,拍了拍好友的臂膀以示鼓励。 “这位军爷,商队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你下令出发。” 关掌柜在明面上的身份低微,又与李括并不熟识,自是不能太过高调,带着一副讨好的腔调迎道。 李括虽觉心中好笑,但为了大局着想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一会我会叫弟兄们分成前后两营,你招呼着商号里的伙计们走在队中。都跟紧着一点,别落下了谁。” 少年瞥了一眼这支临时组建的商队,骡子、马匹、骆驼不一而足,但几乎每匹牲口身上都绑缚满了货物,箱口。穿的花花绿绿的行商们一边插科打诨,开着黄色段子的笑话,一边向同行吹嘘自己这趟置办货物所预计的利润。天上神仙爷,地下行脚商。是他们一趟趟的贩运,使得南北商贸繁荣起来,使得每个人都能用上紧缺的物件儿。 都是为了活下去啊!李括长叹一声,回望了一眼长安。 这是生他,养他,教谕他的帝都,这里有他十六载的过往和记忆。不论悲喜,无关痛痒,这些记忆都已定格,封存在少年心头。从今天起,自己将走出这座雄城,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出发吧!” 李括只觉胸中豪气干云,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启程。 商旅缓缓开动,商户的戏谑声伴着叮叮驼铃与铮铮马蹄,奏成一曲人世颂歌。 我不能停下来,小七哥就要离开了。我一定要见到他最后一面! 接到张延基的消息后,杜景甜便一路狂奔,赶往明德门。小娘气喘吁吁的跑过坊街,穿过集市,越过一户茶水摊,一边挥手,一边冲远去的少年高声喊道:“小七哥,早些回来,到时我天天给你做最爱吃的煎蛋!” 小娘强自挤出一抹笑容,力图让自己表现的开心一点。只是想到与小七哥下次相逢不知何时,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不争气的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是阿甜!少年应声拨转马身,那一回眸,虽见梨花带雨,却也笑靥如歌。 注1:拾掇:土话,收拾整理的意思。 第二卷 关河令 第一章 出塞(一) 十月的天气渐渐落了寒,自打出了渭桥,商队中便陆陆续续出现发热伤寒的病号。 为了不影响队伍的行进速度,负责护行的神策军校尉李括李大人下令,商队中有发热不适症状的,自动退到队尾。他老人家将分出一队兵士殿后,确保不落下一个弟兄。 济源商队这次是前往河西与回鹘人贩卖皮货,走的是西线商道。由于有军队护行,大家伙便挺直了腰杆子走在了官道上。从京兆府到陈仓(注1)一路西行而来,只用了三四日的光景。可是出了陈仓府,官道便崎岖起来,连日阴雨将黄土冲刷的泥泞不堪。大伙儿往往刚把牲口从一个泥坑中拖拽出来,那畜生便又陷入了另一个水坑中。 “我说关大哥,这出了陈仓大伙一直在赶路。虽说今年我们出发的晚些,但也没必要这样拼命不是。到了河西,翻越过长城不还是我们坐地起价,回鹘人还能迁到乔巴山去?” 一个脸上生着肉色刀疤的汉子凑到关掌柜身旁,小声抱怨着。他贩运的是斜纹提花缎,在草原最是紧俏,丝毫不愁销路。这些时日赶得太快,同行们都叫苦不迭。 “少废话!要抱怨你去跟李校尉抱怨去。那些军爷都没吭半声,我们这些行脚商人却喊起累了?” 关掌柜夹了那刀疤脸一眼,丝毫不留斡旋余地。 “我要是能跟他老人家说上话,还来找你瑜元大哥干嘛啊,这不是大伙儿张不开口,叫您帮着递个话嘛。” 刀疤脸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死皮赖脸的贴了上来。 “我说陈疤瘌,你小子是不是最近窑子逛得多了,被娘们掏空了身子?一个大老爷们,哪来那么多废话。咱们做行商的日日风餐露宿,挣得是一份辛苦钱。若是有谁嫌苦嫌累,留在西京收租子多清闲。我们济源商号啊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关瑜元紧了紧缰绳,催马上前,撂下一句狠话。 “哎哎哎,关大哥你别生气,我也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陈疤瘌见关瑜元动了怒,悻悻然的耸了耸肩,立时服了软。 在这济源商队中,关瑜元便是绝对的权威,陈疤瘌便是再不识趣,也不会去触这位太岁的霉头。 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关瑜元缓了缓语气,和声道:“你也不要太泄气,照着我们现在的脚程,如果快的话,明日入夜前便能赶到上邽(注2)等进了城,就给大伙放上一天的假。到时弟兄们洗上一个热水澡,至于是逛窑子还是赌大小全看你们喜好!” 陈疤瘌心中大喜,得了关瑜元的允诺,他便算是替众商贩递上了话。这一人五十文的好处费自是逃不离了,一想到自己只动了动嘴皮子就赚的了不小的一笔银钱,他便暗自得意。这世道啊,到底是饿死嘴笨的,撑死嘴甜的。等进了上邽城,他可得好好泻泻火,听说啊那里的小娘皮个个皮肉紧俏,销魂着哩。 “疤瘌哥发什么春呢?” 一个光头青年将青花骡子赶了赶,凑到陈疤瘌的身边。 “啊?” 陈疤瘌的美梦被人打破,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迎面便轻啐了一口浓痰。 “我呸!疤瘌哥也是你小子能叫的?我在女人肚皮上耕耘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着开裆裤和稀泥呢。” 那光头青年见陈疤瘌满嘴夹枪带棒,说话毫不留情面,亦是来了气,努嘴道:“疤瘌哥你是怎么个意思啊。我奚南虽然资历浅,辈分小,但也不是可以让人随意捏揉的软柿子。我可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何必嘴下如此不积德!” “好了,好了。奚南你也少说两句,陈疤瘌什么尿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他较什么真!” 一个中年男子见二人争吵了起来,忙当起了和事老,连连挥手示意。 “哼!” 奚南也觉甚是无味,轻哼一声,将青花骡子拨转开来,刻意躲开了陈疤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括的心中此时却并不平静,本以为离开长安后会忘记许多过往,等到真的离开后才发现,长安城中的一草一木已经深深印在了自己心间,无法抹去也不忍抹去。那些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似着了魔般涌入脑海中,根本挥洒不掉。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长安,一切来得是那么陌生,那么新鲜。独领一团之兵,护送商队出塞,这在几个月前还是一个小跑堂的李括看来简直无法想象。而生活就是那么奇特,在你意想不到之时,一份莫名的喜悦会突然出现,直扣你的心扉。 “括儿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延基催马上前,笑着和李括聊了起来。自打出了长安,他的心情便一片大好。关中旷野是那么美,关中的天空是那么蓝,离开父辈就是爽! “打算?” 少年的眸中一闪,扪心自问,却是给不出准确的回答。“也许搏一搏军功吧?” 李括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或许在他看来前往军中任职更多的是为了获得皇帝陛下的信任和赏识。 “哦,那就杀他娘的。吐蕃狗最近也太嚣张了,四处劫掠我大唐百姓。若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以为我大唐男儿软弱可欺。”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咬牙道。 “凡人呐,凡人。只知道埋头直冲,你注定成不了大将。” 周无罪却是毫不留情的浇了一壶冷水,抖了抖两腮的肥肉。 “死胖子,你说什么!” 张延基最是受不了周无罪这副嘴脸,高声喝问。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一营旅帅了,注意点自己的形象。” 李括轻挥了挥手,制止了二人的争吵。 “大人,距离下个驿站还有五十里,我们是赶一赶路还是?” 窦青看了看天色,向李括低声提醒道。 李括略作思忖,沉声道:“算了,明日便能赶到上邽,今日就且委屈委屈大伙。我们这么多号人,便是去了驿站多半也住不进去。今夜就扎营在郊外,让大伙儿把货物马匹围起来挡风避寒!” “末将得令!” 窦青拱了拱手,欣然领命。 “校尉李大人有令,商队停止行进,就地扎营露宿。” 窦青催马朝身后如长蛇般的商队而去,高声将自家校尉的命令传知给众人。 “校尉李大人有令,就地扎营,今夜露宿。大伙围起货物马匹、挡风避寒!” 注1:陈仓:古县名,典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发源地,今日为宝鸡市。 注2:上邽:即今日甘肃省天水市,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 第二章 出塞(二) 行近坻岭(注1)商队终是扎了营。 虽然翻阅过这座秦岭支脉众人便可进入陇右道境内,但没有人想冒着跌落谷底的风险连夜翻阅这座险峰。 晚上的夜风很历,划过面颊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生生刮痛。 关瑜元可是忙的不可开交,作为济源商队的领队,他必须事事亲为,大到扎营所选取的营盘,小到货物摆放的角度位置,他都需要查看指导。夜间宿营最忌将营盘选在山坳处,虽然商队中有规矩,会定下轮流守营的人。但山坳处四面环山,一旦失火众人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大火一起,便能连人带货烧个精光,众人将会血本无归。 故而,商队都会将营盘选在避风的坪原上。这样虽然保温效果稍差,却不会出现大的火灾,于商队而言最是有利。商队扎营,大都将货物、箱子堆在外侧,将马匹、牲口拴在箱子上,围成一圈。这样便形成了一道保护圈,一来可以防御野兽,二来商队中的人员也不会被大风刮走。 关瑜元在和李括商量后将宿营地点定在了一处靠河的缓坡处。少年虽然贵为一团校尉,对自己的意见却很尊重,在问了几个问题后便欣然同意。招呼济源商号的几个伙计将自己商号的“货物”小心卸载下来放于货城内侧,关瑜元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商队离开长安以来第一次在野外宿营,凡事都得小心。 “关大哥,弟兄们都把货物卸好了。” 濮大锤冲关瑜元扯了一嗓子,满脸笑容。 对濮大锤,关瑜元是很赞赏的。这个家伙别看个头挺大,却从不倚仗自己的身体欺负旁人。这在受够军痞欺凌的行商看来简直不可置信。在他的带领下,朱雀团的兵勇帮商队主动卸起了箱子,使得本来需要良久才能完成的工作提前半个时辰结束。 “大锤兄弟,来这边歇歇吧。” 关瑜元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土丘,示意濮大锤坐过来。濮大锤也是一副豪爽的性子,答应一声,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关大哥,一会将南面的口封死,这货城便磊好了。我再叫一队的兵勇轮流值班,你们也能睡个安稳觉。” 取出一个皮酒袋子,濮大锤仰脖灌了一口,轻抹了抹嘴唇道。 “如此,便多谢大锤兄弟了。” 关瑜元轻点了点头,有兵勇守夜,在他看来,宿营的安全性便又提升几分。 “谢我作甚,你们是校尉大人要保护的客人。哪有让客人熬着眼圈守夜的道理。” 濮大锤爽朗一笑,轻击了关瑜元一拳。 关瑜元将手朝生好的篝火处探了探,望着远处的山口出神。 “翻过那道岭,我们便到了陇右道境内了。只是这坻岭附近可是两不管的地带,山匪出没甚是频繁。我们要加倍留意!” “哈哈哈。自古民不抢官,我们这几百号弟兄可都是扛着真家伙的,有哪个不开眼的小毛贼会往枪口上撞?” 濮大锤丝毫不在意关掌柜口中的山匪,在他看来那些飞贼不过是占了一些地形便利,做一些无本买卖罢了。遇到他们这样的正规军,不需动手,便会吓得落荒而逃。 “还是多留些神。” 关瑜元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安。 “关头儿,灶火已经支好了。老伙计已经将面条下了锅,您来要不要来一碗?” 一个头发披散,单眼蒙着黑布的干瘪老头凑了过来,插话道。 “老朱你做的过水面,我可有阵子没尝到了。这次我逮到机会,可得干上他两大碗。” 关瑜元和这老头似很熟,爽口应道。 “我这面啊管够,就怕啊这面汤太热,你吃不到嘴里!” 老朱胡须乱颤,戏谑了一句。 “是谁说有面吃的啊!” 李括在窦青和鲜于瑜成的护卫下,迈着方步走了过来。 “校尉大人!” 濮大锤忙起身对李括一抱拳,行一军礼。 “都坐!” 李括显然心情不错,挥手示意众人随意坐下。“这里不是军营,大家不要拘束!刚才我听到你们在聊着面条,便顺着香味跟了过来。这几日一直赶路,竟是靠胡饼充饥,都没吃到一口热乎的。这下我可要“大开杀戒”好好蹭一顿。”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您肯为商队护卫,老伙计都感激着呢,短了谁也不会短了您那一口!” 老朱似乎对李括很有好感,忙许了下来。 “光是面条也不像话。我刚才叫延基、无罪他们带人去林子里打了些野味,一会老朱你叫人剥皮烤了,给大伙打打牙祭。” 看到面前篝火,李括点头笑道。 “那敢情好!老伙计们都好些天没见过荤腥了。” 老朱反复搓着满是皱纹的手,连连称是。 “山鸡来了,上好的山鸡,新鲜的山鸡哎!” 说什么,来什么。张延基扯着嗓子高喊,在几里外便能听见。 “哦,看来今天战果颇丰啊。” 见张延基身后的士兵拎了不少野味,李括笑着打趣道。 张延基颇为得意道:“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出马!这次我只带了十个弟兄便打了二十几只山鸡,射了两只狍子。这岭中的狍子傻的很,只知道直着狂跑。我一支羽箭便把它钉到了地上,射了个对穿!” 张小郎君拨弄着亲兵手中的一只狍子,四处炫耀自己的猎物。 “厉害厉害,这次给你记头功。” 李括竖起大拇指顶了顶,既而转向了垂头丧气的周无罪。 “无罪,你收成如何啊?” “额。本来打到一只梅花鹿,谁知这畜生中箭之后发了疯的狂奔。我,我没追到!” 周无罪脸色已红到脖根,小声嘟囔着。 “切,没打到就是没打到,还整出那么多的理由。若是你不那么好高骛远,说不定周大天才现在也是满载而归哟。” 张延基咬着一根野草棒,颇为得意的挤兑着。 “你!” 周无罪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去。 “好啦,谁打到的不是吃?老朱麻烦你了,叫人把这些野味都去皮烤了吧。” 李括冲老朱使了个颜色,示意对方赶紧将火药桶搬走。 “哎!” 老朱可不管这野味是谁打来的,兴冲冲的唤了几名伙计,从兵勇手中接过野味,搬到空地剥皮去了。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也是件乐事。” 李括望着苍穹上的一轮皓月,如斯想道。 注1:坻岭:秦岭支脉。 注2:狍子又称矮鹿、野羊:草食动物。狍身草黄色,尾根下有白毛,雄狍有角,雌无角。人们都习惯称其为傻狍子,其实倒不是真的傻,可能是生性好奇的缘故。 第三章 出塞(三) 大地在颤动!铮铮马蹄隆隆作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碎。 数万骑兵呼啸着从北面席卷而来,拖起长长的弯刀,将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活物砍碎。他们皆是一身墨色锁子甲,一柄墨色弯刀,一匹墨色骏马。拖起弯刀,砍下,眸子中满是漠然。 “杀啊!杀光这些两脚羊。” 一个吐蕃军官模样的男人大喝着出现在李括面前,扬起了手中的弯刀。 火把中的光点闪烁着,越来越明,愈来愈亮,映照在弯刀上生出一道耀眼的弯钩。 数支火箭射进了营垒,点燃了草垛、点燃了营帐。大火顺着营盘漫展开来,吐蕃骑兵如一支利矢直插唐军胸口。 “敌袭,敌袭!” 这声音越来越近,吐蕃人狰狞的面目渐渐幻化扭曲,变为李林甫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面庞。 “啊!” 少年刚要上前,那张面庞却又幻化为太子李亨,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冷笑,鲜红的血液顺着下颌流了下来。 “不,不!” 少年几欲疯狂,呼喝着站立起来,拿起手中横刀朝那人砍去。生冷的横刀砍在那人身上,却似并不着力,那人的身体略一扭曲,就变成了一团黑色虚无。 “啊!” 少年惊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 原来是噩梦,少年拭去额角的汗水,朝远方望去。 暗灰色的天幕下,出现一个个跃动的人影。厮杀喊叫的声音并没有随梦而去,反而愈发的清晰了,这真真实实的爆发了一场战斗! “谁当的值,怎么不叫醒我!” 李括如同一头野兽般怒吼着,他不明白梦中的场景怎么会变为现实,他不明白自己布置的岗哨为何不会及时发出预警! “大人,是山匪!” 窦青见李括犹疑不定,癫狂躁动,忙闪身至他身侧,低声提醒道。 “山匪?” 少年慢慢镇静下来,这些人不是吐蕃人。自己现在是在关中和陇右的交界,这伙敌人是一群盯上商队的山匪!想清情况后,李括定了定神,朗声吩咐道。 “现在战况如何?” “回大人的话,这伙山匪大约有三四百号人,一人一骑,现在正对货城发起冲击。” 窦青思忖片刻,用最简洁的话语将情况汇报给了李括。 “叫张延基带一旅的人封住北面,一定不能让他们冲进货城。你和周无罪各领一队人,封西面和东面。令濮大锤领一队兵马组长刀阵立于商队正前,随机应变,填补空缺。其余的人都交给鲜于瑜成,分两组弓箭手,朝天空漫射!” 李括分析了下形式,做出了最合适的应对措施。 即便李括已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当众人真看到马贼的阵势时还是为之一震。与其说这是马贼倒不如说是军队。只见足有三四百人骑着高大的战马呼啸着朝己方狂奔而来。他们人人手持弯刀,目不斜视。 “预备!” 鲜于瑜成高呼一声,兵勇们纷纷弯弓拉箭,蓄势待发。 二百步,一百步! “射!” 鲜于瑜成一声令下,顿时一百余支短翎箭呼啸着朝马贼而去。霎时间冲在前列的几十名马贼纷纷被射穿,凄惨的叫声不断传来。 “别停下来,冲过去,越过货城,直接将他们杀翻!” 马贼头子高声呼喝着,对方占着地形优势,己方要想获胜便必须在对方射出第二轮羽箭前冲杀过去,依靠骑兵的冲击力,冲垮那道货障,屠光那里面的绵羊! 骑兵的爆发力甚为惊人,略作调整后,众马贼一阵狂奔已又是前进了三十步。 在马贼距离货城只有七十步的时候,鲜于瑜成手下的弓箭手射出了第二轮羽箭。只是由于射程太近,弓箭力道不足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往往刚一落至马贼身侧便滑了下去。 李括大怒,只见他爆喝一声,抽出黑弓,弯弓搭箭,直指马贼头子。 弓如满月,箭如闪电!但见一支羽箭划破夜空,朝马贼头子飞驰而去。 本以为这一箭定可射杀马贼头子,谁知那匪首异常机警,弯身一闪,那支短翎箭擦着他的左肩呼啸而过,却射中了他身后的一马贼。那马贼瞬时被贯穿了头颅,连一声声响都未发出便倒了下去。 众马贼却并不管同伴的死活,仍疾驰着冲了过来。 守护正北的张延基急红了眼:“留下三十人守护商队,剩下的跟我冲下去!” 众兵勇早已横刀立马,此时随着旅帅大人一声令下,立刻越过货障,风驰电掣般的朝山坡下冲了过去。括儿哥给他下了死令,要守住货城这一道防线。现在马贼已经越至货障前七十步,若是任由他们冲杀过来,以骑兵的冲击力,他们绝无可能阻挡的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他一搏! 两军相遇勇者胜! 霎时间短兵相接,兵刃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马贼逢人便砍,完全不留余力。场面变得异常混乱,不时有人被砍翻下马,随即被战马踏死。马贼人数众多,很快便占据了优势,他们往往三两骑围住一名兵勇,相互配合之下将兵勇逼得疲于应付,险象环生。 擒贼先擒王!张延基高喝一声,提着横刀便朝一名马匪冲去。那马匪却是一阵狞笑,吹了一声口哨,立时便有十几名马贼闪出朝张延基侧翼包裹而去。 张延基却不自知,仍是鞭打马匹,奋力朝马贼头子冲杀而去。 “快闪开!” 只见周无罪呼啸而过,横刀扬起,鲜血四溅,飞起好大一颗头颅。 张延基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随周无罪朝后退去。原来他杀的兴起,无意之间已追出了己方阵营,隐隐已被包围。周无罪看他有难,那还顾得了许多,打马扬鞭便朝张延基这里奔来。 二人相互掩护,护卫犄角,竟也杀出一条血路退回己方阵营。 “死胖子,还算你够意思!” 轻锤了周无罪一拳,张延基朗声道。 “哼,少废话。轻敌冒进,我看一会你怎么跟括儿哥解释!” 周无罪却是并不领情,转身带着部属迎了上去。 马贼经过方才一轮冲击已经试出了众兵勇的实力。这伙官兵该不是府兵,更不是边镇戍军。府兵的战斗力不会这么低,府兵的执行力不会这么差!这些不过是一群企图混取功名,没见过血的新兵犊子! 他们只需拖起马刀,在这些猎物身上划开一道口子,便可以看着他们痛苦的在绝望中倒下,在血和暗的深渊之中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周无罪却不能后退,那里有张延基带去被困的袍泽,他要将他们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这是对兄弟的承诺,任谁都无法阻止他。 虽然敌己实力悬殊,虽然他知道希望不大,但他却必须冲杀进去。只有这样,那些被围困的弟兄才有获救的可能!这就像一场豪赌,任何一方都要将最后的赌注投入,因为输的一方将血本无归,包括生命! 周无罪带领的一队人马冲进了马贼的阵列中,瞬时湮没在茫茫人海中。此时双方已拼至极致,每一次挥刀都会耗去体内残存的一丝气力。周无罪却是有如神助挥刀便砍,如同恶魔般在马贼阵营中冲杀突袭。 “唉!” 濮大锤看见周无罪陷入人海之中,急的满头大汗。马贼的数量是他们的数倍,纵使周无罪麾下兵勇个个勇武绝伦也不会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占到丝毫便宜。何况他们还是一群没见过血的新兵犊子!只是自己却有命在身,要守卫商队周全,真是他娘的该死! 濮大锤回头一瞥,却是被寒光一闪。货城内侧的几口大箱子被张延基率众冲出时带了倒,里面的货物沿着箱口倒了出来。在月光印衬下,竟是闪着慑人的寒光,这些货物不是别的,正是一柄柄大唐陌刀!(注1)濮大锤胸口一热,高声喝道:“兄弟们抄家伙,那几口大箱子里装得是我大唐最精锐的陌刀。大家伙先借它一用,连人带马砍他娘的!” 说完手持一柄巨锤便冲出货障,朝马贼砸去,他异常勇猛,每出一锤必有一名马贼被砸翻在地,转瞬间已有数十人被他砸死。马匪头子大怒,高喝一声便朝濮大锤砍来,濮大锤冷笑一声举锤便迎,霎时间,两柄兵器碰处电光火石,马贼头子的马刀竟被生生砸断,钢锤瞬势砸到了马贼的胸口。 这一击后,马贼头子狂吐一口鲜血,依靠双腿的控制才不至于坠马。 而那些随着他冲击过来的马贼,已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货障,如何会退去?他们只需轻巧的跃过障碍,便可将货城中的猎物个个砍翻在地。那些新兵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绵羊,失去了地形的优势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嗯?竟然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兵犊子冲了出来,还是步兵? 在骑兵的冲击力面前,任何步兵都会被碾得粉碎。这些步兵竟然企图阻拦他们,哈哈哈,简直是不自量力。 什么?是陌刀!待冲至身前,众马贼才发现兵勇手中的武器,那一柄柄夺命利器呼啸着朝他们砍了过来! 战马双足前立,仰天悲嘶却已无济于事。一柄柄陌刀挥舞过来,呼啸着削了下去。马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道血线从头顶出现,连人带马立时分为两半!…… 注1:陌刀:陌刀为一种两刃的长刀,较重,大约50斤,是唐军队重要的战争物资装备。从唐初的统一之战到盛唐时期所有的对内对外战争,出现了冷兵器历史上对后世影响空前绝后的武器——陌刀。正是凭借陌刀,唐军实现了步兵对骑兵的逆袭! 第四章 出塞(四) 陌刀,是陌刀! 后排的马贼看到同伴的惨状后吓得胆战心惊,纷纷拨转马身企图后撤。可是却有大量不明所以的马贼从后排冲涌上来,与后撤的马贼撞作一团。瞬时人仰马翻,马嘶人叫,乱作一团。 陌刀手在濮大锤的带领下却是一步一进,丝毫不给马匪调整逃跑的机会。他们已经被彻底的激怒,从马匪的冲击看来,他们绝不是要劫掠货物这么简单。他们动了杀机,他们不仅要越货,还要杀人!众兵勇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且多是性子温和的世家出身,却并非没有血性!你骂我一嘴,我便回你一句!你打我一拳,我就扇你一掌!你要我的命,老子便叫你去见阎王!巨刃高高举起,再奋力无情的挥下,便可轻而易举的收割一条生命。 窦青担任了陌刀手临时指挥的角色,作为朱雀团中为数不多的老兵,他在同后突厥的战斗中亲眼见证过陌刀阵的威力。如果布局得当,三百陌刀手就能封住数千突厥狼骑的冲击。任何血肉之躯在陌刀面前,都将变成肉酱! “进!砍他们娘的。” 窦青嘶吼着举起一把陌刀,从右侧斜砍下去。一名马贼正要翻上马背,却觉右臂一痛,回首一看,一条胳膊霎时飞到半空,喷出一道血柱。 “哇!” 那马贼一阵恶心,软倒在地,大口呕吐着。 “哪里跑!” 窦青又是补了一刀,径直将那马贼横腰劈成两截,结束了他的痛苦。 货城前的空地已经变成修罗殿,屠宰场。这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在几个简单口号的指挥下,新兵们完全被激发出了嗜血的本性,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收割着生命。 刀刃翻转,血肉横飞。一时间断臂残肢,人头肠子堆积满地,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声。 “风紧,扯呼!” 马贼头子见大势已去,自是不想将老本都折在这里,连忙吹起了口哨,示意众马贼后撤。 濮大锤却哪里会给马贼逃跑的机会,抡着一柄巨锤就冲进了哀嚎不止的马贼阵营。他力大无比,奋力挥舞之下,数十斤重的黑色铁锤有如生了魔力,在人群之中穿插游移,寻觅着猎物。 “贼子休跑,且吃爷爷我一锤!” 濮大锤见一跌落马背的马匪想要逃跑,立时追了上去。数十斤的铁锤砸在那马匪的背心,竟是生生将马匪的脊梁砸碎!骨头断裂发出慎人的咯咯声,那马贼便似一团烂泥般软倒在地,口中不停有鲜血涌出,身体不住的抽动。 “往河谷那边跑,强行渡河,不要和他们纠缠!” 马匪头子往西边望了望,做出了决定。说完他便翻身上马,朝西边逃去。那些匪众见匪首逃跑,如何还有再战的斗志?纷纷连滚带爬的摸上马背,随着匪首朝西逃窜而去。在陌刀手的面前,任何骑兵不过是供人切割的鱼肉! 不过,陌刀阵虽然威力巨大,却不擅追击,他们人手一骑,想要甩掉这些陌刀手轻而易举! “往我身边聚拢,不要管那些骑兵,冲出去,冲出去!” 马贼头子嘶吼着,这次冲击他们已经损失了近百名弟兄。如果再做纠缠,肯定会有更多弟兄命丧陌刀之下。虽然很是肉痛,为了保存实力,他也必须放弃困于敌营之中的兄弟。 一些仍自与周无罪麾下骑兵缠斗的马贼见状,纷纷寻找机会突围,越来越多的马贼聚拢在匪首的身边,形成一道利矢,朝西侧河谷突围而去。 周无罪麾下的骑兵数量太少,虽然聚拢上前,却根本无法阻挡住呈长枪状突围的马贼。一些逞强好胜的新兵策马呼喝着上前,却被疾驰而过的马匪冲翻在地,踏成了肉泥。 “他娘的,有种别跑!” 濮大锤撂番一名身侧的马贼,看着远遁而去的匪众,怒吼一声。 这些马贼都是轻骑简从,自己的弟兄即便翻身上马亦很难追上对方,何况马匹都在周无罪、张延基手中! “唉!” 濮大锤咬了咬牙,不甘的将墨色铁锤掷砸于地。 “大锤兄弟,不要追!校尉大人有令,收拾战场,严禁追击!” 窦青从后面赶了上来,高声呼喝着。 “我他娘的倒是想追,追的上吗!” 濮大锤骂骂咧咧的回了一句,便转身朝窦青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便异常简单,那些落了单的马贼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匍匐在地等待官兵的裁决。现在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能否活下去完全看眼前军爷的心情。 “把他们都绑好,严加审讯!” 李括在鲜于瑜成等众亲兵的护卫下,上前检阅战场。 眼前的情状太过惨烈,少年不住的皱着眉。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遍地都是双方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直叫人隐隐作呕。 “叫人收拾一下战场,把弟兄们都埋了吧!” 李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这是他亲自指挥的第一次战斗,竟然惨烈如斯!生命在战争面前是如此脆弱,一柄长枪、一抹横刀、一支流矢都能轻而易举的终结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些真的是马贼吗?有对货物视而不见,却对护卫大开杀戒的马贼吗?有纪律如此严谨,执行力如此强的马贼吗?这一切都太过蹊跷,少年想不明白甚至不敢想象。 “李校尉,情况怎么样!” 关瑜元带着几个商队元老探身上前,询问起了战果。 “冲击的马贼大都被陌刀阵击溃,剩余的匪众都往西边河谷逃窜了。我没有派人去追,也追不上!”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 “西边河谷,西边河谷,他们要逃往陇右!” 关瑜元反复默念,突然眼中寒芒一闪,吐露真机。 “陇右?” 少年心中亦是一惊,坻岭以西便是陇右道辖区。照常理,马匪袭击商队后大都隐遁于茫茫秦岭中,等过了风头再出山销赃。难道这伙马匪慌乱之下,为求生计,竟是毫无分寸的乱撞? “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是前往河西!” 关瑜元定了定神,沉声道。“他们这一次攻击只是试探,恐怕之后还有恶战!” “什么,关大哥,前路还有马匪啊。我了个娘咧,我们是招谁惹事了,被那伙白眼狼盯上了。” 一旁的陈疤瘌吓得面如土色,不停抱怨着。 “你少说两句,有各位军爷护送,你担心个锤子!” 关瑜元厉声打断了陈疤瘌的抱怨。 “前路怕是要小心点了,过了上邽城,距离河西还有上千里的路程要赶。再往西行便是连绵山岭,罕见驿站人烟。若是沿落门水而下,翻过仇池山、愿虏山走南线倒是宽坦一些,就是要绕远不少。(注1)” 一个一身青绸深衣,头包黑色纀巾的青年男子望着远方的群峰,叹声道。 注1:仇池山、愿虏山:皆是陇右南部山峰,从这个方向前往河西明显绕远。 第五章 出塞(五) 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从昨夜商队遇袭,大伙儿的神经都紧绷着,生怕马匪又会突然从哪个山坳冲杀出来,劫货杀人,为非作歹。 从俘获的马贼口中并没有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们坚称自己不过是坻岭一带频繁出没的马匪的一支,做些占道劫财的无本买卖。前些时日哨探打探到有一伙商队要从坻岭借道前往上邽,大当家历寒飞思前想后,终是咬牙决定干他一票大的。虽然这伙商队有几百名军士护卫,但只要布置得当,深夜奇袭便能将那些长安来的脓包砍成肉酱。到那时,商队中数不清的绸缎,漆器还不都落入大伙囊中?马匪山贼本就做的是无本买卖,个个胆大心高。经过大当家一番鼓动,纷纷持刀响应。 于是便有了深夜与官军的一场血战,于是便有了有如梦靥的可怕记忆。幸存下来的马匪每每想起昨晚月光映射下陌刀上的寒芒,都会腿肚打软,浑身战栗。 “括儿哥,那伙马贼怎么办?就这么把他们带着?” 张延基单手握着缰绳,挥了挥马鞭,霹雳便迎头赶上了清风。 “嗯,先带着他们。等今夜到了上邽,将他们交予当地的官府即可。” 李括神色平和,已经从昨夜的血战中恢复出来。 “你就相信他们是一伙马贼?马贼会有这么好的制式武器?马贼会有这么丰备的战马?” 张延基不甘的争辩着,在他看来这次夜袭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即便他们不是马贼,也不该由我们来管!” 李括话锋一冷,厉声打断了好友的辩解。“这些事情交由当地官府查处即可,我们的任务是安全护送这批军资到达武威。” 张延基张了张嘴巴,却是没有再说话。他似乎明白了李括心中所想,昨夜一战,大伙于危机之中偶然发现了那批陌刀。作为大唐军队中最精良的制式装备,这批陌刀的意义不言而喻。他们随机应变,挪用了供给河西军的军械,本就已犯军规。若是再节外生枝,于马匪来历一事上过多纠缠,怕是会闹出大乱子。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昨夜一战,商队众人可是都看到了明晃晃的陌刀,虽然关大掌柜下了死令,令大伙把看到的东西烂在肚子里,却没有人能保证此事不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拿了做文章! 唉,括儿哥也有他的难处啊。张延基此刻才感受到一军主帅身上的责任和压力。作为将领,他们只需毫无保留的执行上级的命令即可,别的事情根本不需关心。而作为一军主帅,做一件事前要将它产生的后果、影响思前想后好几遍,还得提防着朝中奸佞的暗算! “你也不要太在意,等到了上邽,大伙好好休整下。我去城里镖行请一个镖师引路,毕竟到河西的路还长,有一个向导在身边,心里也安坦些。” 似乎觉得刚才的话说的太重了,李括缓和了下语气,和声道。 “嗯!” 张延基不忍见李括为难,沉声应了下来。 昨夜一战,尽管李括调度有方,但在马贼强大的冲击之下,仍是有十七名弟兄不幸阵亡,另有三十多名兵勇受了轻重不一的外伤。由于重任在身,李括不得不下令将牺牲的袍泽就地掩埋于山岭之中。一日前还鲜活跃动的十七条生命顷刻之间化为一抔黄土,令少年直观的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原本一路说说笑笑的队伍蒙上了一层阴霾,谁都无法接受这突然发生的变故。 “叫弟兄们加快些吧,我们得赶在入夜前抵达上邽!” 李括看了看已近正空的太阳,冲窦青吩咐了一句。 “校尉大人有令,大伙加把劲,入夜前进驻上邽!” 窦青点了点头,高声将校尉大人的命令告知给身后的袍泽。 日头渐渐西斜,山间小道上拖曳着密密麻麻的一条黑线。远处已隐隐能看到上邽城灰白色的垛角,众商户心中兴奋,脚下自然便挪动的更为勤便。 大伙自打离开陈仓,劳累了近半月还没有洗过热水澡。眼见入夜前便能住进城里,怎么不欣喜若狂? 那可是丝绸古道上的明珠--上邽城! 那里有香喷喷的米饭,有热气腾腾的澡水,还有十文钱一夜的黑窑娘。 “都说了那伙人不是马贼,你们还不信。咱们跑草原贩货多少年了,也不是没遇到劫匪。你们可见过舍财要命,自断生路的马匪?”(注1)陈疤瘌昨天晚上吃了瘪,满肚子的邪火,此刻离了关瑜元的压制,大嘴张张合合,不停抱怨着。 奚南摸了摸光头,将青花骡子赶了赶道:“我觉得也是!我们这趟商队里可有不少的好物件。就拿疤瘌哥你贩的货来说,那可是上好的斜纹提花缎,就是在京畿都要五百文一匹,更别提卖到陇右去了。” 陈疤瘌却是霎时暴跳如雷,给了奚南一个搂脖道:“跟你小子说了多少次,疤瘌哥不是你能叫的。还有,我贩的货关你什么事,别他娘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奚南平白受了挤兑满脸委屈,却又不好发作,闷哼一声,抽了胯下畜生一鞭。他啊,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昨夜那头戴黑角纀巾的俊秀青年此刻已赶到了队伍前列,见陈疤瘌满嘴放炮,低声呵斥道:“疤瘌你管管那张大嘴,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这上面!” 一向嚣张跋扈的陈疤瘌却不敢还嘴,耷拉着个脑袋,缓缓跟在那人的后面,好生可怜状。 “大曹兄弟,那公子哥什么来头,疤瘌哥被他小子挤兑了,连一声都不敢抱怨。” 吴大牛提了提滑落的褡裢,小口冲身边的矮瘦男子打听道。 那被唤为大曹的男子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别说挤兑疤瘌,便是那公子捏了他老陈的卵蛋,你看他敢放一屁不?那可是博陵崔家(注2)三房的长孙,是带队来长见识,积累资历的。博陵崔家知道不?济升昌在山南跺跺脚,整个大唐都得颤三颤!” “原来是崔大公子啊,怪不得那么来感!出生在豪门大族就是他娘的威风!” 吴大牛恍然大悟,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看来,自己这些行商贱如蚍蜉,根本就不值一提。 “跟上了,跟上了!跨过这道河沟,就到了上邽了。大家伙都加把劲,就差几步了!” 关瑜元那威严的声音从商队前方传来,犹如一针强心剂,将众商贩已疲惫不堪的心口激活。 血色残阳映长空,衰草连天向晚晴。 透过重重云霭,众人分明能将那座屹立在丝绸之路上的陇右名城看的分明。 青灰色石砖砌成的城楼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上邽!…… 注1:商道上的马贼很少有杀人越货的。按照道上的规矩,往往是逢十抽一,多的也就是抽二。因为干的是占道收钱的买卖,若是把商队杀怕了,哪还敢有商队走这条道。那马匪还不得饿死?这就像狼与羊的关系,倘若狼把羊都吃光了,还怎么生存? 注2:博陵:唐杜佑《通典·州郡·博陵郡》中说:“炀帝初置博陵郡,后改为高阳郡。大唐为定州,或为博陵郡。” 自唐以后,博陵之称专属定州。博陵崔氏是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大族。主要活动区域集中在安平一带,因此,史书上多称博陵崔氏的后人为“博陵安平人”现在安平境内仍遗有崔氏家族的庞大墓群。 第六章 出塞(六) “都跟上点,跟上点!” 关瑜元催马赶到商队中部,高声呼喝着。 进了上邽城,大伙就能洗个热水澡,好好缓缓连日旅途的疲乏。昨夜与马贼一战,可是耗尽了众人最后的体力。朱雀团的军爷们奋勇杀贼,守护了众人的周全。商贾贩子们也没闲着,打扫战场,看管俘虏,哪样不要熬神费心?多亏了校尉李大人,念着众人劳苦,吩咐将俘获的马贼穿成一串,交由亲兵队看管。众人这才落了片刻清闲,加快了脚程,赶在入夜前抵达上邽。 上邽自古便是河西走廊上的军事重镇。右接关内、左承河西,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朝廷常年派重兵驻守于此,渐渐倚其为京畿门户。上邽亦是商业重镇,由于恰在丝绸之路的咽喉,南来北往的行商们大都要经过此地。不论是从极西之地跋涉而来的拂菻人(注1)还是河中的九姓胡人(注2)在翻过皑皑雪山,穿越茫茫戈壁后,都会在此歇歇脚,休整一番。而从西京行来的商队,无论是西进凉州,折而北上贩货于漠北,还是越过玉门关,去往安西碰运气,都要在这儿补给淡水干粮。 长此以往,这儿便渐渐繁荣起来,成为了一座承西启东的中转站,颇为昌盛热闹。 “都排好队,跟紧了。一会进城的时候别争抢,官府兵爷们保不准得检查!” 关瑜元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众商贩排成一条长龙,在朱雀团兵勇们的护卫下来到了城门口。 上邽城为秦州(注3)治所,完全仿建西京长安,只是在规制上略有缩减。全城开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东首城门唤为仁泰,门洞甚为宽广,可容纳三辆马车同时进出。守门官叫吴安国,此刻他正微闭着双目,闲坐在城门前哼着小曲。城门大启,一队守门兵丁正在对进城百姓例行检查。这日子真他娘的悠闲,一天赖在城门口喝喝小酒,哼哼小曲,顺带着收点孝敬的岁钱。至于官职升迁、封爵邑侯在他吴安国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官职再大还能大过长安城中那位圣明天子?做人活得轻松一点多好,人啊要知足,知足者长乐不是吗? “吴头儿,那边来了一支商队,旁边还跟着一支军队!咱是收还是不收?” 一个兵卒小跑到吴安国身侧,低声问道。 “嗯?” 吴安国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远处的商队,轻哼一声。“收,为啥不收。到了老子这儿,就得守老子定下的规矩!” “哎!” 那兵卒朗声应下,几步小跑到木障前侧探了探头,冲商队前的骑马军官喝道:“我们家校尉大人有令,来者速速下马接受检查!” 窦青勒了勒战马,向前探了半个马身,冲那兵卒拱手道:“我们是河西神策军,奉命护送一支商队前往凉州。还望这位弟兄开障放行!” 那兵卒皱了皱眉,嚷道:“少废话,赶紧下马接受检查。你们手里拿着那么多兵器,难不成想造反吗?” “你!” 窦青见他态度蛮横,心中亦是来了气,正欲发作,却被李括拉住了衣角。 神策军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运送一批军械前往河西军中,此事是为机密,自然不能走漏风声。 “把兵部文书给他们看,叫他们去卡放行!” 李括却决不能接受检查,他需要秘密将军械送至河西军中。这里人多且杂,保不准就会泄露了军情机密。 窦青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步行至木障前,从怀中掏出一册文书交予了那兵卒。 “吴头儿,这有一份兵部的文书通牒!” 那兵卒不敢怠慢,扯着嗓子喊道,仿佛他稍稍惜力,一旁养神的校尉大人便听将不见。 “什么文书,给老子看看!” 吴安国一个打挺站将起来,几步上前,没好气将文书扯过去。 “嗯,有兵部的官印,应该没假。这年头,军队竟然给商贾做起镖了,他奶奶的!” 吴安国小声嘟囔着,一笔数额不小的孝敬就这么飞了,他自是胸中有气。可是人家有兵部批复的文书,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放行!” “哎,哎还等什么,把木障移开,蠢头蠢脑的!” 那兵卒扯着嗓子喝骂着身旁的两个新兵,将心中邪乎倾泻而出。 那两名新兵却无处泻火,只得耷拉着脑袋将木障移开,侍立两旁。 “李校尉好样的!” “大家伙一会进城摆桌酒席,请校尉大人吃酒!” “李校尉年少有为!” 众商贾免去卸货检查,又省去一大笔孝敬费自是喜不自胜。 他们走南闯北,西进东行,是最看重实际利益的一群人。最近连番几次受恩于李括,众人自是对这个年轻的神策军校尉大生好感,连番赞叹。 “弟兄们跟紧了,去城北大营!” 李括吩咐了一句,抽了抽马鞭,率先进城而去。 “乖乖,好大的派头啊!到底是京城来的官,就是气派!” 一名新兵砸吧着嘴,连声感叹。 上邽城仿照长安规制,分为六六三十六坊。类似于长安的东西两市,城中设有南、北两座市集。当然对于这类边城,禁制没有这么严格。一些酒肆,客栈依然会出现在市集之外的地方,宴宿四方来客。 城北设有大营,平日是为府军操练之用。当然,如有边军借过,刺史大人也会热情的命人将多余的营房打扫干净,供边军门落脚。 李括他们隶属长安神策军,又有兵部文书在身,自然顺理成章的住进了军营。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商贾。看到巨大利益的商人们纷纷聚到大营外,花钱买得官府许可,营建起了酒楼茶肆,客栈青楼。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大营外已经形成了繁盛的商埠区,好不热闹。 济源商队自然不能入住大营,便在关瑜元的引领下搬进了紧邻大营的汇缘客栈。众人一路行来,皆是疲惫不堪。匆匆卸下货物包裹,交给客栈伙计,商贩们便兜头冲进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至于宴请答谢校尉李大人的允诺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就连一向沉稳持重的济源商队把头关瑜元,都倚着胡床打起了呼噜,沉沉入睡。 此时的城北大营中,李括却没有分毫睡觉的心情。昨夜与马贼一战,彻底击碎了少年平安到达凉州的美梦。尽管自己合理布局指挥,带领弟兄们完胜马贼,少年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这伙人不是马匪,没有马匪会主动袭击军队护卫的商队!这个心结一日不解开,少年心中便是不得舒坦。 尽管自己生擒了一些马匪,但却得不到丝毫有用的信息。他们坚称自己就是山贼,李括亦是无可奈何。 “窦大哥,给我备马。我要去一趟秦州刺史(注4)府,会见一面刺史大人!” 李括思前想后,还是清了清嗓子,低声吩咐道。 “啊,大人您不先泡个澡,去去乏?” 窦青从外间踱入,回声道。 “等交接了俘虏的那些马贼,我这乏啊也就去了!” 李括苦笑一声,便迈步朝屋外走去。 注1:拂菻:中国中古史籍中对东罗马帝国(见拜占庭帝国)的称谓。拂菻人即东罗马人。 注2:九姓胡人:典籍记载不一,此处以《新唐书》记载为准。包括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等昭武九姓。 注3:秦州:为陇右道治所。整个唐代,秦州治成纪县(今天水市区),领成纪、上邽(今秦安县西北)、陇城(今秦安县)、清水、伏羌(今甘谷县东)、长道(今礼县东北)6县。 注4:关于唐朝地方官制比较复杂。总体来说,地方行政由文官管辖。而军队由设立的各节度使统领。至于像安西那种比较遥远的地方,自然节度使兼领地方行政。这么理解吧,中原州长官为刺史,至于那些都护府的州长官是由都督兼任,军政一把抓。  ̄T〃√  ̄X〃√  ̄T〃√  ̄8〃√  ̄0〃√  ̄.〃√  ̄C〃√  ̄O〃√  ̄M〃√ 第七章 出塞(七) 秦州刺史府后堂内,刺史大人方卿荣正把玩着一枚和田璞玉。 这玉啊便像人,不琢不成器。可是又有多少玉石能有幸得到上等玉匠的青睐,雕琢成器呢? 前些时日有县吏来报,一支从京畿出发的军队正护送一支商旅往秦州而来。据说这支军队是陛下亲下命令组建的神策军,是要派往河西军中担当大用的。以一精锐之师,护送一队商旅? 方卿荣眼睛微眯,揉着玉石,思忖片刻,眸中厉芒一闪。莫非与陇右战事有关? 最近陇右各州县频繁调动驻军,各州县府库中的粮草也有近三成运往鄯州,莫非陛下真的要对西边用兵了?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中闪过,方卿荣却是并不烦躁,他喜欢抽丝剥茧,慢慢将一个看似疑团紧布的事件看透,吃透。这样带来的快感是无法用言语评说的,他方卿荣恰恰凭着这股子钻劲平布青云,坐到了秦州刺史的高位上。 “老爷,老爷。有一个军爷在大门外等候,要求见老爷。他说他是从西京来的神策军校尉,请您务必抽空一叙。”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步入厅堂,朗声道。 “哦?速速请他到内堂来。” 方卿荣心下一沉,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也好,他即便不来自己怕也是要找上门去,这样也算落得清闲。 思定后,方卿荣整了整衣襟,端起一杯花茶慢慢品了起来。 过了片刻,管家便领着李括进了厅堂,身后跟着的壮汉自然便是窦青无疑了。 “在下神策军朱雀团校尉李括,拜见使君大人。” 李括冲方卿荣拱了拱手,施一平礼。 “使不得,使不得。李将军快请坐!” 方卿荣立时起身相迎,虚扶着李括道:“方某平日最敬为国戍边的将士,李将军少年得志,十六便做到了一团校尉,真是前途无量啊!” 李括不由的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方刺史该是四十来岁,面色红润,颌下蓄着微须。一袭白袍更衬得气质儒雅脱俗,颇有魏晋名士之感。 李括却是不敢托大,忙道:“都是圣上赏识,李某敢不为大唐效死力乎?倒是使君大人治理有方,我可听秦州的百姓都夸赞您的政绩呢。” 这番恭维的客套话方卿荣自是听得多了,只微微一笑道:“李将军此次来找方某不会只是为了夸赞我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李括见他如此坦诚,先是一愣随即拊掌道:“方大人真乃妙人也!实不相瞒,此次李某拜访大人实乃有事相求。”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我蒙受高骠骑嘱托,护送一支商队前往凉州。承蒙各位驿站的兄弟相助,一路上倒也周全。只是,在翻越坻岭之时,夜间遇到一伙几百人的马贼袭击!” “竟有此事!” 方卿荣心下一惊,竟是高呼出声。坻岭虽然属于关内、陇右两不管地带,但堂堂神策军竟然被一伙马匪袭击,若是传扬出去,朝廷脸面何在?若是这个李校尉参奏上去,朝廷难免要责难自己治安不善之罪。虽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年终考评在即,他可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误了升迁。 放佛觉察出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方卿荣挤出一抹笑容道:“不知李将军可有看清那伙贼子的面目,或者得到一些口供,方某也好协助调查。” 李括嘴角一挑,道:“李某不才,倒是生擒了三十来个马匪。思量着距离秦州最近,便将他们绑了来交由使君大人处理。” 方卿荣听到此处,心里直打鼓。他说出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应承一番,坻岭又不在秦州辖内,能拖过去便拖。谁曾想眼前的这个李校尉竟然生擒了马贼,这样自己便逃不离的要审讯他们。这可是一个不讨好的活,是曾想有哪个不开眼的马贼会主动袭击军队?查是肯定要查的,但查到什么程度,会查出背后的什么人?方卿荣只觉一阵头痛。 “这个李将军请放心。方某虽然不才,不过审讯几个小蟊贼还不在话下。那些马匪便交给我了,我一定会严加审讯,给李将军一个答复。” “如此,便有劳使君大人了!”李括微微一笑,冲方卿荣拱了拱手。“营中还有军务要处理,李某便先走一步!” “恁地这般急,方某还想设宴为李将军接风洗尘!” 方卿荣客套了一句,眸子却已透出不耐。 “方大人不必送了,李某真是有要事在身。” 李括点了点头,转眼间已是出了大门。 “李将军慢走!” 方卿荣应了一声,见李括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口,脸色一沉,冲身旁的管家冷冷吩咐道:“速速去请余先生来!” 出了刺史府,李括却并没有直接回城北大营。将马贼交由方卿荣处理后,事情却并没有完。行到上邽,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之后的路途更加艰险,为了不被怀恨在心的“马贼”再次伏击,李括决定去附近镖局请一个镖师做向导,好绕过险途危道。 翻开南大哥给他的纸条看了看,李括便朝东城行去。 南大哥告诉他到达凉州后去找一个叫薛峰的镖头,他开了家信客镖局,在河西走廊一代很有些名气。他们镖局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关系,故而鲜有被劫镖的情况发生。出门在外,安全第一。有了安全保障,尽管信客镖局佣金稍贵,行脚的商人却都争抢着下信客镖局的镖。 眼下李括却是不能等到了凉州再去找薛峰了,途中突遭变故,他需要立刻找一个引路人。好在信客镖局影响很大,在河西陇右各重镇都设有分局,上邽城自然也不例外。 信客分局建在城东,门脸很大,故而并不难找。 李括在窦青的贴身护卫下来到了镖局门前。尽管李括一再强调窦青不必步步紧随,窦青却是不敢有半分马虎。镖局可是鱼龙混杂之地。他现在虽然升任为旅帅,却是兼着护卫李括的职责。他可不想李括出现半分闪失,他的个人荣辱已全系于少年之身,共荣共辱! 几次命令无果后,李括便也由着窦青,只是处处被人紧随确是有些别扭。 “信客镖局”四个鎏金大字刻在了乌木匾额上,李括点了点头,便迈着方步进了大厅。 “哎,这位客官快里面请,请问你们是要下镖吗?是走镖呢还是护院呢?”(注1)一个门客模样的小厮贴着笑脸迎了上来,一口浓厚的陇右腔。 “我是你们总镖头薛峰的朋友,不知可否入内室一叙?” 李括微微一笑,爽口道。 “啊!马大哥,有贵客!” 那小厮先是一愣,随即扯着嗓子往乌木屏风内喊了一句,满面惊喜。 注1:古时镖局业务主要分为两类,即走镖、护院。走镖是护送人员或财物转移,它既为私家护送财物,也为官方护送饷银、稅银,同时还承揽护送官员上任,护送官眷返乡,护送商人收款等业务。护院则是保障雇主(官员、财主、商号、豪宅)的人员财物安全,提供安保服务。 第八章 出塞(八) 信客镖局内室中,正对着李括坐着一名燕颔虎头的雄俊男子。 此人便是信客镖局上邽分局的镖头,马雁双。 “你便是薛大哥的朋友?” 马雁双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满是疑惑。这个人该是在军中任职,薛大哥在军中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此子年龄甚小,薛大哥怎么会有机会结识? “便是李某。” 李括轻点了点头:“说来话长,本来南大哥是叫我去凉州拜访薛峰镖头的。只是在途中遇到了些小变故,故而不得不厚颜来麻烦马兄了。” “哎。” 马雁双推了推手掌道:“薛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道上混的,讲的就是一个义气。你刚才说的南大哥,可是魏州南八南霁云?” 李括笑道:“正是他,莫非马兄也与南大哥熟识?” 马雁双连忙摆手道:“我与他可不算熟,只是他年少时在魏州一代太过有名,我也略有耳闻罢了。” 微顿了顿,马雁双道:“小兄弟这次该是来走镖吧。说吧,你们要我出多少人,只要在我能力范围,我一定满足!” 李括摇了摇头道:“我们的人手倒是足够,不需马兄派多少兄弟,只要给我派一两个熟悉山形地况的兄弟指引向导便是最好了。” “哦?” 马雁双一边打着响指,一边思忖着。这少年的提议倒也新奇,他开镖局这些年,走过无数趟镖,却从没见过有人来镖局寻求向导的。 李括见马雁双有些犹疑,笑道:“马兄放心,这走镖的佣金我们会按镖队的满员实付,绝不会亏了弟兄们。” 马雁双听少年的话音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你这话说的,老朋友走趟镖我还去讨要佣金,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只要啊,你给我兄弟一口酒喝,再难走的镖我也会给你走下来!” “马兄爽快!” 李括心中大喜,有了当地镖师作引路人,众人行进时便少了许多危险。 “嗯,这样吧,我派两个镖局中最灵光的镖师给你们做引路人,准保你们平安到达凉州!” 马雁双打下包票,便朝身边一镖师默声吩咐了几句,那镖师轻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后院而去。 不多会工夫,便有两人跟着那镖师穿过月门,走进内室。 那两人却是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一矮一高。 胖的那人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双臂上满是皱纹老茧,想是常年走镖,日晒雨淋所致。 瘦的那人肤如凝脂,身材高挑,发髻束起后用纀巾随意一裹,如此容貌却偏偏生在一男儿身上,真是羡煞无数妙龄小娘。 “尤龙、倪欣你们来了。” 马雁双见二人临至,点了点头。 “拜见镖头!” 二人齐拱了拱手,面上满是恭敬。 “嗯。” 马雁双满脸受用,清了清嗓子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长安来的神策军朱雀团校尉李括李将军。他是薛大哥的朋友,此番借道上邽前往凉州,在途中遇到了些麻烦。不过,他们人手不是问题,只是缺一个熟悉地况的人引路。咱们江湖人讲究一个‘信’字,朋友有难自然要帮衬一把。咱们镖局中就数你们两个镖走的多,人也灵光,就由你们来接这次的镖吧。” 他们做护镖的最是讲究一个人情,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即便谈不拢也不能将人得罪透了。何况对方又是总镖头薛峰大哥的朋友,这个人情便不能不给了。 马雁双又将二人引荐给了李括,只见他点了点那面容黝黑的矮胖男子道:“这个是我们镖局中武功最好的镖师,大号是尤龙,人送外号‘云里翻’。从这到凉州,别管是大山小山,还是山孙子,就没有他小子不认识的。摸着山岭根他都能给你寻出一条道来,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 那尤龙冲李括抱了抱拳,嘿嘿一笑,挤眼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老尤我和李将军交个朋友,日后得了空也好去军营耍耍!” “你啊!” 马雁双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颇为无奈的摊了摊手,轻叹一声。 “这位便是我们镖局中人缘最好的镖师,叫倪欣。他足智多谋,又射的一手好箭,人送称谓‘穿云箭’。有他在,你们一路可是有口福喽。” “有礼了!” 倪欣微点了点头,冷冷撂下一句话。 李括却不想冷了场,笑道:“你们这一个云里翻,一个穿云箭聚在一起,还真是有趣!” 那倪欣却显然并不领情,瞪了一眼李括道:“何日启程?” 李括一愣,脱口道:“明日一早。” “那好,明日一早我在镖局门口等你,现在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竟然转身离去。 “李将军你别介意,他啊就是这个性子。” 尤龙忙闪身出来,打起了圆场。 “没关系,反正道上还要相处很久,我会适应的。” 李括淡淡一笑,轻声道。 倪欣,倪欣……还真是一个怪人!…… 天已经黑透,月色顺着酸纸窗浸了进来,漾起一池春色。 秦州刺史府后院内室中,方卿荣半眯着眼睛,享受着侍妾萍儿的捏拿。 氤氲的热气生了起来,顺着房梁漫展开来,混着龙涎香弥漫的整个内室如梦似幻。 “嗯,靠里一些,再用些力气!” 方卿荣吐出一口浊气,用纱巾将桶中热水浸在臂膀上,无比享受的吮吸着池桶中的菊花香。 今日与余先生探讨一番后,令他无比畅快。这个李括来的好,来的秒,来的恰到好处! 这些马匪非但不是麻烦,隐忧,没准还将帮上自己大忙。他们不是神策军吗,他们不是要去河西吗,那自己便给他们供足补给,鸣锣开道。他们不是要低调行事吗,自己就偏要弄得人尽皆知,夹道迎送。作为一州刺史,迎送边军岂不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马匪嘛,自有他们的用处。州衙大牢里有数不清的刑具,足以撬开这些所谓“汉子”的嘴,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哼,是汉子就不会活下来,是汉子就不会在伏击失败后乞降。 你见过被绑在铁床上,用开水烫过,刷洗露骨而不乞求的人吗? 你见过头戴三百斤重枷,数个时辰仍不求饶的人吗?(注1)任何人来了秦州大牢,都得吐出真话。 自己送给右相大人的礼金正愁不够分量,不知加上这些口供,算不算称量? 方卿荣越想越兴奋,身下一热,便转身将一旁替自己梳洗的侍妾萍儿一把拽进桶中。 “啊!” 萍儿突然落水,发出连连惊叫。 “老爷你,你好坏!” 小娘连声娇嗔,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显露出高耸乳白的双峰,更衬得她妩媚多姿。 “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没有好好陪你吗?今日老爷便好好陪陪你!” 方卿荣邪念顿生,一把除去萍儿身上碍事的薄衫,沿着香肩抚摸着展开了攻势。 “嗯,哼,嗯!老爷,轻一点!” 红池涟漪,鸳鸯戏水,恰是一室春光!…… 注1:刷洗、站重枷这两个变态刑罚皆为明朝厂卫酷刑,这里借用一下。 第九章 出塞(九) 翌日清晨,老天爷刚刚将第一抹光辉洒向秦州大地,休整妥当的商贩们便匆匆起身,从口棚中牵出自己的牲口,三三两两的往汇缘客栈大门外挪步。 天杀的李校尉,就跟天杀的世道一样,竟然为了赶路让大伙儿起了个顶早。他们昨夜虽然洗了个热水澡,但人啊若是乏了,可得缓上一阵。大伙还在睡梦中神游,就被号角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收拾行李怎么会有好心情?行脚商贩们骂骂咧咧的将李校尉的三代内的亲戚问候了个遍,全然忘记了就在昨日他们还把他奉为英雄。 “疤瘌哥,看你满面红光的,昨夜可是去和哪个姑娘快活了?” 吴大牛将装满山东粗布的包裹扔到骡子上,紧了紧麻绳,嘿嘿坏笑。 “去你的,死小子,竟然学会打趣你疤瘌哥。” 陈疤瘌显然心情不错,砸吧着嘴,轻推了吴大牛一掌。“你别说,这秦州的姑娘生的还就是他娘的俊俏。一个个皮肤水灵的就跟,就跟熟鸡子似的,叫人真想上去咬一口。最关键啊是这肉货便宜的紧,快活一晚,夜钱才五十个铜子!” 吴大牛摊了摊手道:“要么怎么说的,边郡的姑娘味道足。越往西走,越往北奔,姑娘越有味!” “去你的!” 陈疤瘌笑骂了一句道:“真要这么说,突厥、回鹘人还在西边、北边呢。要不你也奔到漠北草原去,和人家那儿的姑娘做一次露水夫妻?(注1)” 吴大牛不以为恼,摸着脑袋呵呵傻笑:“真要是有这个机会,干嘛不上?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干的,我吴大牛没别的本事,就是力气足,收拾个把突厥妞还是不在话下。” “你就不怕人家部落的勇士,拿着弯刀捅破你的屁股!” 陈疤瘌撂下一句狠话,便翻身上马,挥起了马鞭。 “呵呵,呵呵。我帮他们繁衍播种,他们得知恩图报不是?” “你跟突厥人讲信义?” 陈疤瘌转头白了吴大牛一眼,啐出一口浓痰。 突厥人信奉武力,谁的实力强便尊重谁。仁义道德在他们眼里就是他娘的狗屁,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这是一个信奉狼的民族,这是一个唯强者尊的民族。去岁他草原跟突厥人做生意,那帮狗腿子竟然只用了十张生皮就换了自己三块茶砖。要是去北边跟仆骨人(注2)交换,至少能换到30张没消过的生牛皮!(注3)他陈疤瘌虽然蛮横,却不敢跟突厥人叫板,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都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商人遇到狼,才真是悲愤欲绝! “你们两个别聊了,快些跟上!” 关瑜元挥了挥马鞭,朝二人高声呼喝着。 “哎、哎。这就来!” 吴大牛紧声应着,笑容里满是谄媚。 出发地点自然是在城北大营前,虽然倪欣叫李括去信客镖局前等候,但这等玩笑话众人自然不会当真。 此时虽是清晨,城北大营却已是有很多州府衙门中的差役列道相送。连使君方大人的私聘幕僚余先生都出现在了大营前,不住的冲神策军校尉李括点头。 “我家使君称赞李将军少年有为,起初我还不信,今日一会,余某真有相见恨晚之意。” 余先生轻捋着胡须,连番赞叹。 李括被人这么恭维,脸早已红到了脖子根,忙拱手答谢:“余先生谬赞了,李某承蒙陛下赏识,破格提拔。唯有拼死报效大唐,至于什么年少有为是万万不敢当的。” “李将军谦虚了,来人啊,把酒呈上来!” 余先生朝身后的差役挥了挥手,立时有人捧着一坛老酒跟上前来。 “我家使君常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常羡慕将军们为国戍边,马击狂胡的潇洒生活。只是他身受皇恩,不得不为黎民百姓着想而放弃个人理想。不过,这份酒是使君特意嘱咐我敬献将军的!” 余先生眸子精光一闪,朗朗道。 自有人将封泥去除,将一坛陈年老酒倾泻倒出,直灌了满满一青花大碗。 “为大唐干了这碗酒!” 余先生双手捧着酒碗,递给了李括。 李括被余先生捧得顿生豪情,接过瓷碗仰脖便灌了下去。有不少酒顺着脖颈流了下去,去没有人觉得校尉大人喝相有何不雅。 “李将军爽快!” 余先生拊掌笑道:“那些马贼还请李将军放心。我家使君一定会严加审讯,给李将军,给大伙一个交待!” “如此,便有劳使君大人了。” 李括爽朗一笑,豪情干云。 “为李将军送行!” 余先生挥了挥手,瞬时锣鼓齐鸣,场面甚为热烈。 “多谢了,后会有期!” 李括冲余先生抱了抱拳,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对于方刺史,他现在是由衷的钦佩。虽然大唐民风尚武,士子却对武夫有种由内向外的排斥。满朝公卿,王侯国公有几人打心眼里钦佩武将? 可方刺史却能对自己礼待至此,士为知己者死,他李括虽做不到为方刺史卖命,但亦愿早日抵达河西,带着方刺史那份希冀痛击狂胡,为大唐开疆拓土! “括儿哥,我们该是走哪条线。” 张延基催马赶上半个身位问道。 “我想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如果走南线,一来太过绕远,恐耽误了行程。二来,我们更不熟悉,谁能保证不会遇到危险。我去信客镖局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镖师,不会有问题的。” 李括出身的望着远处的天穹,缓缓说道。 “就那两个镖师?我看不靠谱!” 张延基朝两个镖师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屑的撇了撇嘴。这两个镖师,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还真是黑白双煞!黑的那个胖子,满面油光,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袄,见到人就是一阵傻笑,直叫人一阵恶寒。瘦的那个虽然五官标致,皮肤细腻,但性子也忒怪了。他从不会主动和人交流,别人问他什么,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死人样,整体拖着一张大饼脸,和周胖子一样让人生厌! “快些启程吧,别想那些没用的了。” 李括摇了摇头,率先打马扬鞭而去。 “括儿哥,等等我!” 张延基吐了吐舌头,跟了上去。 商队出了上邽城后便一路向西直奔凉州而去。 在镖师尤龙的提议下,李括修改了行进路线。由于北部一道闹匪患,李括放弃了取道渭州的想法,而是经由岷州,穿龙马山、同穴山、越大来谷折而向西。(注4)众人进了岷州已有三四日,山谷里气候寒,不少商贩都换上了厚厚的皮衣。这玩意虽然腥臊,却极为耐寒。众人都是些出来混生活的苦哈哈,有的穿就知足了,哪里还顾得了这么许多? “我说关大哥,咱们干嘛放着好好的渭州平原不走,跑到鸟不生蛋的地方来了?” 陈疤瘌努着嘴,有一声,没一声的抱怨着。 “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北面闹匪患。李将军为安全着想,听从尤镖师的建议取道岷州。” 关瑜元不耐的答道,这些时日,已经有不少人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答案,再好的性子也被磨出了脾气。 “匪患,匪患,我贩货这么多年从没听说平原上也能遇到山贼!都在这破山岭里走了多少天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牲口都累的吐白沫了,要是撂挑子可咋办。” 陈疤瘌并不服气,小声嘟囔着。 “李将军有令,到前面河谷驻扎!李将军有令,至前侧河谷处驻扎!” 传令兵勇骑着马匹朝这边奔来,不时重复着自家校尉大人的指令。 “终于可以他娘的歇歇脚了。” 陈疤瘌看了看升至正午的日头,暗骂一句。 注1:草原民族因为人丁稀少,有的小民族保留着露水夫妻的习惯。即他们族长会默许行脚商人与族中女子行夫妻之实。但往往商人办完货后都会返回中原。这样,便只能算露水夫妻了。 注2:仆骨:古代西北游牧民族铁勒部族之一。唐贞观二十一年以仆骨部置金微都督府,隶燕然都护符。以仆固为姓。《旧唐书·北狄传·铁勒》“铁勒,本匈奴别种。” 注3:皮子分生皮、熟皮。熟皮即去掉皮子上的毛,消后得到的。 注4:这些个地面大家不要纠结,一笔带过即可。要是想对照的可以参见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分卷、61-62分图。 第十章 出塞(十) 一条约合八十丈的大河从众人眼前奔啸而过,水流湍急,拍打在沿岸礁石上,溅起朵朵浪花。(注1)“得勒,这么条大河在前面横着,我看怎么渡过去!” 陈疤瘌刚刚压下的邪火忽的又窜了起来,大嘴张张合合,惹得众人直皱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附近又没有渡桥,难不成大伙得挽起裤腿,强行涉水而行?” 老曹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满面愁容。 “我们瞎操什么心,李将军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奚南努了努嘴,不甘的反驳道。在他看来,李将军足智多谋,就没有他解不开的疙瘩。 关瑜元清了清嗓子,冲众行脚商贩道:“大伙先把货物卸下了缓缓乏,也让牲口歇歇脚,李将军已经派军爷四处查看河谷,相信一定能找到较浅的河滩。” 作为济源商队的把头,他便是众人的主心骨。只要他表现的从容些,众人便不会慌了阵脚。 李括此时心头却并不舒坦,作为一军之主,他自然要负责将众人安全送达凉州。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便得想方设法将众人领到对岸,这是一种承诺,亦是一种责任。 “窦大哥,去下游查探的斥候还没有回来吗?” 李括皱了皱眉,转首朝窦青问道。自遭遇马匪夜袭后,李括充分认识到侦察工作的重要,故从各旅抽调了三十人组成了斥候队,担负侦勘警哨的责任。斥候队正选择了鲜于瑜成,这个小家伙虽然缺少一些资历,却在夜战马匪中赢得了所有弟兄的尊重。 “回禀大人,斥候队已经悉数派出查探,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窦青冲李括抱了抱拳,朗声答道。虽然他如是说,心中却并不乐观。这条河附近没有木桥,河水又湍又急,怕是很难强行涉水而过。 “嗯。” 李括点了点头,却是眺望着河谷对岸,眸中隐者一缕阴霾。 “将军,将军,鲜于队正他们带消息回来了!” 濮大锤卷着一股黄尘策马而来,行至近前,纵身一跃,稳稳立于李括身前。 “你别急,先喝点水。” 李括从马鞍侧取下一个牛皮水袋递给了濮大锤。 “哎。” 濮大锤一把接过水袋,仰脖灌了下去。“是这样,鲜于队正他们带回了好消息,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三里,有一家渔户,间或做着渡船的营生!” 许是喝的太急,濮大锤被冷水激的一阵直呛,干咳不止。 “哦?鲜于瑜成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李括轻拍了拍濮大锤的后背,缓声道。 濮大锤抹了抹嘴上的水渍,嘿嘿一笑道:“他们将船家的三艘船都包下了,现在正带着弟兄们守着呢。就这么三艘船,可不能让其他的渡客抢了去。”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也真有他的,路是给人走的,船是给人乘的。哪里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濮大锤却是不以为然,摊了摊手道:“这可不是,我们又没有短了他的渡船银钱。一下给他送来这么多肉好,他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推辞。”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括亦不好多说什么,点到为止。 “知道了!我老濮也不是见将军你心烦,替你分忧解难吗。” 濮大锤挠了挠头道。 “无耻!” 倪欣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侧,冷冷撂下一句狠话。 “哎我说,你个镖师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啊。你将大伙领到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段,老濮我还没找你麻烦呢,你却先翘起尾巴了?” 濮大锤撸了撸袖子,竟是起了怒火。 “肤浅!” 倪大镖师惜字如金,又是冷冷两言。 “你!” 濮大锤被倪欣激的面红耳赤,愤愤握拳。 “大锤!不得无礼。” 李括瞪了濮大锤一眼,制止了爱将的冲动,朝倪欣抱了抱拳道:“他啊就是这个性子,倪镖师不要在意。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麻烦倪镖师,还请多多包涵。” “接了你的镖,我自然会把人领到。只希望你不要在以势压人,毕竟不是每个混饭吃的苦哈哈都能像你李大将军似的吃香喝辣。” 倪大镖师却是毫不领情,拂袖而去。 “太过分了!” 自家校尉被人如此羞辱,连窦青都看不下去了,愤愤抱起了不平。 “好啦,只要大家平安到达对岸就好,旁的什么,我不计较你们又何须在意。” 李括大度的摆了摆手,释然一笑。 “下令全队起营,朝下游进发!” 少年稍显稚嫩的嗓音中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从河谷上游传来,直入耳廓。浩瀚苍穹下一条黑线缓缓朝前挪动,虽然速度稍显缓慢却也井然有序。 临河一座茅草小屋旁,一个六旬老翁战战兢兢的捧着一碗热水,递给了鲜于瑜成。 “这位军爷,喝碗热水吧。山旮旯里的人,没什么好东西,您别嫌弃。” 老汉态度极为恭敬,生怕自己说错哪句话惹了眼前军官生怒。 “白水就挺好,老大爷您别拘束,快坐。” 鲜于瑜成接过瓷碗,朗朗一笑。 “唉、唉。” 老汉受宠若惊,连声应着。 “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家将军要护送一支商队去凉州,恰巧遇到这条大河。附近又没有木桥借道,便只能征用您的渡船了。不过钱数绝不少您,都是足铜足蜡的肉好,绝不掺杂半个白钱!”(注2) “不敢当,不敢当。诸位军爷为国戍边,小老儿无以为报,自当渡载各位过河,哪里还敢收取银钱。” 老汉却是不敢应承,他打渔渡河数十年,见多了跋扈傲骄的边军。这些人都是吃饭不付钱,给钱不办事的主儿。他只求不要惹祸上身,送走这批瘟神就好,哪里还敢讨要银钱。 “爷爷,为什么我们不收钱。他们那么多人要乘我们的船渡河,这是我们应得的劳酬!” 一个年约二九,身着粗布麻布的少年却是抓住老汉的衣袖,高声道。 “虎子,别多嘴。我说不收就不收!” 老汉吓得连忙转身,捂住了孙子的嘴厉声呵斥。 “唔,唔……” 那乳名为虎子的少年却是并不安分,似乎还想辩解。 “老大爷您别憋坏了孩子。这位小兄弟说的对,我们乘您的渡船付钱天经地义,哪有让您白做的道理。” 老汉见此人面容随和,言语坦诚,不似做作便深施一礼:“如此,小老儿便多谢各位军爷了。这世道,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李将军来了!” 一名斥候眼力好,踮起脚尖望见了自家朱雀团猎猎飘展的军旗,喜声道。 注1:唐朝的度量衡分为大小两种。大尺一尺为小尺的一尺二寸。一丈等于十尺。因此,小尺一丈等于300厘米,大尺一丈等于360厘米。《唐六典·尚书户部》“凡度以北方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 这里取大尺,一杖合3米6,八十丈大约三百米宽,算是大河了。 注2:白钱:即熔铸时铜料不足的含有较大比例杂质的残币。唐代铸钱炉最多时的天宝年间有49处,当时规定铜钱的成份是铜83.32%,白蜡14.56%,黑铅2.12%,每年使用铜料21200斤,白蜡31700斤,锡500斤。有些地方节度因为有自发铸钱的权限,大肆铸币造成通宝良莠不齐。残币即白钱流入民间后,极大影响了贸易信誉。 第十一章 霜冷(一) “各位军爷好运气,来的时节早,这祡水啊还没结冰。边郡比不得京师,气候寒冷,冬天呀入得早。往往刚落下第一场寒霜,紧邻着就得降雪。等皑皑白雪把山坳子都填瓷实了,这祡水也早已变为厚厚一块冰板!” 老汉解开拴在岸边木柱上的麻绳,用力一脚将渡船踢离岸边,用杆子顶了顶土剖子,嘿嘿笑道。 “老大爷,这是为何?若是河水结了冰,我们不正好骑马踏过祡河吗?” 李括微微一笑,诚然问道。 众人上了渡船都是心情大好,一艘渡船能载人马三十余,这家渡户恰有三艘渡船,已经运送众人往返两岸六七次,这船啊算是最后一趟了。 “哟,那可使不得!” 老汉连忙摆手道:“军爷啊,你有所不知,咱们岷州可比不得关外(注1)虽然气候寒了些,可这冰啊却结的并不厚实。看上去亮光亮光的,保不准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冰窟窿。这冬日的祡河冰面上,到处都是吃人的冰窝子。小老儿我可见多了沿途贩货的商人,为了图省事强行渡河,十个有九个都陷了进去,连个漩都不带起的!” “噢!” 李括轻应一声,不再言语。 凭栏远望,悠悠青山环绕河谷,滔滔水流而起,卷起几多豪情。 “老大爷,我们渡过这祡水,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金城(注2)” 李括沉了沉声,缓缓问道。 “这可得看脚程。” 老汉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翻过前面几座山谷,便是大来谷。若是一人一马,许是几日便能抵达长城堡(注3)但小老儿我看,与您同行的还有一队商贾,怕是得拖些时光了。” 老汉不敢把话说满,给了个两不着调的回答。他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误了行程,这责任他不敢担也担不起。 “多谢啦。” 李括冲老汉抱了抱拳,却是话锋一转笑道:“老大爷我听手下弟兄说,您是靠打渔为生,怎么也间或做起了渡船的营生?” 那老汉闻言长叹一声:“还不是日子逼得吗?我祖上世代居住在廓州(这4)靠打渔为生。日子虽然过得紧张些,倒也充实。只是自打开元末,吐蕃人便大肆东进抢掠。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小子都被吐蕃人掠去做了牧奴。您是不知道,那帮吐蕃人都是禽兽。汉人到了那里都会沦为最低贱的奴隶,替吐蕃主人放羊牧牛。稍有差错便一阵鞭打,若是害了病或者企图反抗便会被立刻处死,人头被砍下来挑在旗杆上示众!” 老汉一阵哽咽,好一阵才调整好情绪:“小末儿虽则去鄯州参军躲过了一劫,可前年他们团校尉派人送来骨灰盒子。当时王忠嗣大帅和吐蕃蛮子在绥和守捉干了一仗,撤退时,他们旅奉命殿后。他心眼实诚,不知道逃跑,折在拔延山的坳子里。听他们旅率说,这孩子去的时候身上就一身半旧的皮甲,我们爷俩到头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说着说着,老汉脸框上涌下两行热泪,顺着满是褶皱的面颊淌了下来。 李括只觉双眼茫然,仿佛正有着数十万吐蕃骑兵挥师东进,与大唐的陇右男儿一决高下。 战鼓隆隆,号角连天… 千里扬尘却也掩不住铁与血的冲撞。 两军中军相遇,没有过多试探,却是那最残酷的肉搏。弯刀高举,伏尸具具。 残阳下,鲜血染红了石堡,浸透了湟水。 千里血河,万里伏尸,黄沙滚滚却也掩不住那具具白骨。 伶仃苦楚,西风呼啸。 幽幽孤魂,何处归家? “对不住了!” 李括没想到自己触及老汉伤心之处,赶忙赔罪。 老汉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挤出一抹笑容道:“没什么,都过去两年了,我这眼泪也算哭干了。不知今儿个怎么就犯起来病怔。” 微顿了顿,老汉接道:“廓州的百姓都着了慌,即便是对那一亩三分地无比留恋的庄户人也不得不举家乔迁。我带着孙子顺着逃难人流沿着湟水而下,跑啊跑啊,直到了这祡水边上才落了脚。小老儿我举目四望,除了滔滔河水就是霭霭青山。四处无亲,我悲痛欲绝,抱着孙子就是一阵痛哭。可是再怎么难,日子还得过不是。我就编起了渔网,扎起了木筏做起了老本行。可是这祡水不比廓州的水洼洼,河流太湍,一天下来收获并不算好。好在此处经常有些商队经过,为了果腹我就寻思着要不做起渡船的营生?” “原来如此,您真是太难了。” 李括心中似被什么堵住,压抑难耐。 “谁又不难呢,这世道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小老儿还敢多求什么?若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谁又舍得了脚下那几抔黄土呢?” 老汉却很是知足的摆了摆手,释然一笑。 是啊,李括心中默叹。每个人存在于世上,都有他们需要承担的责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很难说谁比谁更快乐,但他们只要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个国家就能昌盛兴隆,国祚绵延。 “官军就不管吗,他们就眼看着吐蕃蛮子举起屠刀,残杀自己的父老乡亲?” 濮大锤大怒,声音近乎嘶吼。 老汉喉结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叹了口气:“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一共就不到八万儿郎,十二州要布防,哪里守得过来?”(注5) “去他娘的,守不过来就不守了?吃着朝廷的米粮却看着异族屠戮乡亲,还他妈是不是男人。” 濮大锤却管不了这许多,喋喋骂道。顿了顿,才发现老汉的三小子也在陇右参军,想说些什么补救,却终是默然不语。 “老大爷,你放心,朝廷要对吐蕃用兵了,那些吐蕃蛮子将会永远从我大唐的土地上滚出去。拿了咱的让他赔回来,吃了咱的让他吐出来。这笔账陛下记着,哥舒大帅记着,陇右河西每一个大唐军人都记着。终有一日,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眸子寒光一闪,一字一顿。 犯我国威者,则必击之;辱我百姓者,则必讨之;侵我疆土者,则必伐之;乱我国祚者,则必诛之! 这是大唐的军规,这是大唐的国策。这是一种承诺,大唐男人的承诺。 想我泱泱大唐,泽及四海,威传百邦,怎能受蛮族异邦如此凌辱? 翘首西望,十四万身着戎衣的河陇男儿,总有一两个站着吧?…… 注1:关外:这里指玉门关,遗址即在今日玉门镇往西。 注2:金城:即今日兰州市。 注3:长城堡:重要堡塞,在今天临兆一代。 注4:廓州:今日贵德一代,唐天宝时为与吐蕃交界重镇。 注5:陇右驻军75000人,马10600匹,主要任务是防御吐蕃东侵。大家想想,这么些兵马分散在陇右大地上,如何够用? ps:我一直以为,古代时人活下来就是不容易的。至于什么爱情、富贵对于这些穷苦百姓来说无疑太过奢侈。可是就连一碗饱饭的权力都被残忍的剥夺,一丝生存的希望都被无情的熄灭。这一点一是由于外患,二是内部剥削。于是才有了浩瀚的农民起义,才有了后来的烽燃山河。 第十二章 霜冷(二) 渡过祡水,翻龙马山,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致便越荒凉。 曲折泥泞的山道上半晌见不到一个人,放眼望去,只有一排排繁茂的胡柏、一株株矮小虬曲的灌木。 秋深霜降,遍地皆是黄橙橙、红彤彤的落叶。马匹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嗡响。 日头渐渐西斜,绚灿的彩霞透过阴翳的枝叶落了进来,洒下点点斑驳。 大伙已经走了七八日、却还在山窝子里打转。不论是来军中混功名的兵勇,还是打算出塞贩货的商贩,情绪都是低落到了极点。尽管领路人尤镖师一再安抚大伙,说金城就在前一座山岭的背后。但这岷州的山还真是多,翻过一座山峰,迎面便又贴上来一座,直恼的人头皮发麻。 神策军朱雀团宣节校尉李括此时正骑在清风身上,脑中满是愁绪。自打出了上邽城,众人便未在沿途补给口粮。囊中淡水倒是不愁,行在深山之中,到处是清澈的河涧。只要大伙愿意,随时随地都能喝个饱。可是这干粮却是无法凭空变出来。虽然他刻意命令军士们沿途打猎以补充口粮,但并不是每一处山谷都会突然窜出一两只羚羊、山鹿。望着众人腰间渐渐干瘪的褡裢,(注1)李括轻叹一声,如若不在一周内走出这连绵山岭,众人便有断粮的危险。 “将军,你快看那里!” 窦青朝一丛灌木里指了指,促声道。 李括从深思中抽离出来,把马身朝灌木丛的方向拨了拨。翻身下马后,方朝林中走了十几步,少年却是心中一惊。 二十几具尸体横倒在丛中,尸身皆已半腐溃烂。死者个个只剩无头残躯,死状极为恐怖。尸体上几乎所有称钱的物件都被掳走,就连死者身上的锦衣他们都不放过,这一点从一侧灌木上刮下的线头便可知晓。 尤龙跳将下马背,朝丛中大步迈去。临到近前,他好不忌讳的俯身摸了摸一名死者的后心,轻捏薄触,丝毫不担心鬼魂会找上门来,将他误当做凶手。 “这伙人大概死了有一周,天气寒冷,才没有全腐烂掉。” 尤龙站起身来,从死者的方向往西走了十几步,在一处灌木处停了下来。只见他俯下身去,从树角的杂草丛中拣出一支雕花羽箭。 “这就对了,这伙人应该是一些贩货的商户,从龙马山一道走过来,却不幸的在这个山岭遇到了马匪。他们应该都有马匹,在把头的带领下往这片灌木丛的方向逃。这片林子树木低矮,且多枝丫,商贩们跑了不远便举步维艰。于是他们翻身下马,朝北一路狂奔。” 尤龙抽丝剥茧,一步步的还原着当时的场景。“这时马匪已渐渐追了上来,他们漫射羽箭,手无寸铁的商贩顷刻被射死一片。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何死者都是面部着地,他们是在逃命的过程中被射杀的。” 李括轻点了点头,却疑声道:“若是依尤大哥所言,却是合情合理。只是我有一点不解,既然这些商贩是被人从背后射杀,为何却寻不到一支羽箭?” 尤龙笑了笑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在这穷山僻岭,羽箭可珍贵着哩。一般而言,小岗子里的马贼大都用不起羽箭,只靠一把马刀混饭。凡是能用得起羽箭的马匪,都是方圆几百里的大头头。不过即便是他们,也不舍得将羽箭浪费在一群商贩身上。拔下取走,下次好再用嘛。” “可是为何你又从那边树角处找到一支羽箭?” 张延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满脸狐疑。 “这个嘛,如果你是商贩,此刻被人追杀。身后尽是一些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马匪,你会往哪个方向逃?” 尤龙卖了个关子,故意打趣着张延基。 “嗯,应该是向北,北面树丛茂密,马匪追不上!” 张延基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 “错,明显是向西。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白了张延基一眼,叹道。 尤龙拍了拍手道:“周校尉说的不错,应该是向西逃。北面虽然有灌木掩护,却终归会被马匪追上。况且马贼手上有足够的羽箭,足以将他们在百步外射杀!而如果折而向西,看似与同伴分离,更加危险,但如果你是马贼你是会去追一只羊呢,还是一群羊?” “原来如此!” 张延基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这个商贩便是反其道而,朝同伴逃离的反方向逃去。马匪自然不会放过他,便会朝西漫射。只是他们却不可能派人专门去追杀这个商贩,因为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们。而这个商贩成功逃脱,这支羽箭便是散落在树角的。” “你倒也没蠢到不可救药。” 周无罪耸了耸肩,满脸的不在意。 “你,死胖子,你说谁蠢啊。” 张延基却是不肯平白吃亏,作势便欲上前和周无罪比比拳头。 “你们两个都别闹了,听尤大哥分析。” 李括厉声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冲尤龙点了点头。 “其实很简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一场买凶杀人。” 尤龙敲了敲手指,作下了结论。“如果是劫财的话,没必要下这么狠的手。如果是仇杀的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买凶杀人,他们拿了买主的钱,自然要将商贩杀光。不过,若是偶尔漏掉一两个人,买主也不会注意。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死者都没了首级,这可是信物啊!” “他奶奶的,竟然跟咱们大唐记军功的方式一样,一个人头一分力。” 濮大锤狠狠砸了树干一拳,击落一树落叶。 李括皱了皱眉道:“可如果不是劫财,为何马贼连死者的衣物都不放过?” 尤龙耸了耸肩道:“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可能是为了欲盖弥彰吧。不过,对这些马贼来说,可不忌讳什么神仙鬼怪的。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该是能多赚一笔就多赚一笔吧。” “那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把,别被这伙马贼盯上,平白受了连累。” 张延基扭头便走,丢下一句抱怨。 “想不到堂堂一旅主官竟然怕鬼。” 倪欣那张惹人生厌的大饼脸不知何时又飘了过来,言语里满是毛刺。 “谁怕鬼了?这世界上根本就没鬼,都是你们这些心中有愧的家伙捏造的物事。再说了,即便真的有鬼我张延基也不怕。我们几百号弟兄个个手里都有利刃,还怕他几个孤魂野鬼?他们生前就是被欺负的受难鬼,死后也占不了便宜?” 张延基哆哆嗦嗦的把手放到了横刀刀柄处,为自己壮起了胆子。 “那你最好跟紧一点,别落了单。” 倪欣缓步走至张延基身侧,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鬼啊,最喜欢欺负你们这种胆小如鼠的郎君。知道为什么吗?胆子比鬼还小呗!” 说完,他便快步走至坐骑前,纵身一跃,翻至马背上。 “你,大饼脸。你给我回来!” 张延基挥舞着拳头,大口喘着粗气。 “我可不愿与鼠辈走在一起,怕鬼上身喽!” 倪欣打马扬鞭,扬尘而去。 夕阳拉长了光影,衰草连横恰向晚晴。繁茂虬枝中,一袭跃动的黑衣使半山红叶顷刻尽墨。 注1:褡裢:褡裢是昔日我国民间长期使用的一种布口袋,通常用很结实的家机布制成,长方形,中间开口。里面放着纸、笔、墨盒、信封信笺、印章印泥、地契文书、证件帐簿……等等,都是处理文牍的用具。过去的商人或账房先生外出时,总是将它搭在肩上,空出两手行动方便。 第十三章 霜冷(三) 墨色天幕下,素如白练的月华静静泻在了坪原上。 独自倚靠在篝火旁侧的山石上,李括紧了紧身上盖着的皮袍。 长安的日子虽是清苦倒也充实,之前自己总抱怨世道的不公,人心的不平,连带着对这座城市也心生怨念,但直到离开之后少年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割舍与这座城池的情感。 临湖二十三巷的老宅内,母亲总会拍着他的脑袋打趣道:“小七又长高了,等你长到房梁顶,便去大明宫里当勋卫,圣人最是喜欢你这样清秀俊朗的小郎君。” 上元灯夜时,孙叔总会买来自己最爱吃的酥酪,一手揽着满包的山货,一手提着自己央求来的梅鹿花灯,直笑个不停。 崇仁坊老宅内,三哥总会抱着自己数着漫天星星。自己总会傻傻的问:“这就是银河吗?牛郎和织女就是被它隔开的吗?” 每当这时三哥都会握着自己的小手笑道:“这便是银河,等我家小七长大了造一条大船把织女渡过河,好让他们团圆。” 但这些都渐渐远了、幻了。少年只觉头愈发的沉闷,眼皮渐渐的打气了架。眼中的景象倏地朦胧,之前所见的一切最终都幻化为一缕轻烟。 那轻烟却并不随风消散,而是渐渐凝结,最后幻化为人形。那人慢慢的转过身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穿着翠色碎花裙,满脸腮红的阿甜! “铛铛,铛铛。吃煎蛋啦!~~~死小七,快点起床啦。” 阿甜在自己身旁敲着一口黑色的铁锅,颊上蕴着一对甜美的酒窝。 自己强自揉着眼圈,坐起身来,却见阿甜突然转身跑出了茶馆,奔向了曲江。 她进了坊门,在曲江池畔跑啊,跑啊,最后停在一块巨石前,回眸一笑。 “小七哥,快来追我啊!” 少年轻应一声,便上前追去。可是无论自己怎么追,阿甜似乎都追将不到。自己每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他与阿甜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未曾易变。 “咯咯咯”小娘掩嘴笑道:“你真是个呆子!” “啊!” 李括脑中一嗡,小娘的影像匆匆从脑中闪过。 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雷声轰鸣,顷刻间便泻下如瀑暴雨。狂风卷着沙砾击打在少年的面颊上,划出一道道血印。 曲江池的春水漫展开来,激起层层波浪。池水越过河岸,挟裹着瑟瑟寒风拍打到少年的脚踝。 “小七哥,快跑啊。不要管我,往西跑,一直往西跑!” 阿甜被困在巨石上,已是无处可逃。 “朝西跑,记住,一直跑不要回头!” 一股巨浪打来,小娘顷刻间淹没在洪流中,回声在少年耳廓中发出阵阵悲鸣。 “不,不要!” 少年嘶吼着,咆哮着,奋力朝巨石奔去。他要救阿甜,去救他最爱的女人!少年正自奋力狂奔却忽觉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啊!” 少年仰身惊起,大口喘着粗气。是梦!这不过是一场梦! 成线的雨珠滴落在少年的面颊上,润湿了眼眶,褪去了尘华。 “呵,只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 少年将身上的皮袋紧了紧,蜷缩在一角,像个孩子似的兀自傻笑。一旁的篝火闪闪跃动,似乎随时都会被如瀑大雨浇灭。 “将军大人,去那边山洞里边避避雨吧。” 窦青狂奔过来,兜头便拉起李括,朝西侧山洞跑去。 “嗯?下雨了,有没有叫商队去山谷避雨?” 少年跟着窦青在暴雨中一阵狂奔,被寒雨激的一个激灵,渐渐回到了现实中。 “已经叫鲜于兄弟派人通知了,相信在关大哥的组织下很快都会往这边赶的。” 窦青将一件毡衣披在李括身上,紧了紧脖颈的系带。 二人跌跌撞撞的跑进西首的山洞,才稍缓了一口气。 “咳咳,这他娘的鬼天气,真是该死。老天爷还真是说变脸就变脸!” 窦青脱下身上的袍衫,拧作一团,奋力挤着水分。 “窦大哥,尤镖师他们是不是在货城南侧?” 少年望着洞外狼狈奔跑逃离的商贩,眉心一皱,突然想起了一事。 “是啊,他们是在货城外侧。尤镖师说他们要负责守夜,我执拗不过他便顺势依了。” 窦青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轻轻一擦,引燃了几根枯木。橙黄色的火光映亮了整个洞宇,火焰闪闪跃动,一时竟有如白昼。 “糟了,南面地势低洼,这场雨又来的这么急,我怕他们有危险!” 李括拍了拍大腿,急声道。 “不会吧,他们常年在外行镖,应该警觉性很高。如果发现有暴雨,应该能及时避离。” 窦青用力拧了拧,将袍服中残存的水分挤除。 “我要去看看,若是他们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跟马大哥交代。” 李括却是并不放心,起身便欲出洞探视。 “将军你先在这歇歇,回回暖。末将一定把两位镖师给您完完整整的领回来。” 窦青怎能让李括冒着暴雨外出探视,咬了咬牙将刚挤净的袍服套在了身上,狂奔入漆色夜空中…… “咳、咳。” 倪欣大口的将吞入的雨水咳了出来,在篝火的映照下,她的面颊尤显煞白。 李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尤龙、倪欣睡在地势较低的货城南侧,极易被雨水灌及。尤龙由于起夜去林丛中大解,避过了暴风雨,而倪欣却没有这么好运了。说起来似乎无法让人置信,许是白日太过疲乏的缘故,倪大镖师夜间睡得昏昏沉沉,竟然对隆隆雷鸣,倾盆大雨没有觉察。这场暴风雨来的太过猛烈,雨水顺着货城灌了进来。由于货箱与包裹堆积的太过严密,雨水无处流出,竟越积越多,顷刻间已有齐膝高。由于二人极力要求在南侧守夜,负责岗哨的窦青便取消了这一侧的兵勇哨位。尤龙虽然在暴风雨降临之后第一时间狂奔回来,但临至南侧货城时,雨水已经漫至倪欣脖颈…… 李括单膝跪着,将倪欣平放在腿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窦大哥,用力挤压倪镖师的腹部,跟着我的节奏!” 二人相互配合下,连番做了十几组。 “噗……” 倪欣突然仰身挺起吐出一口雨水,缓缓睁开了眼睛。 “热、热……” 倪欣发出微弱蚊鸣的呢喃,浑身不住的发抖。 “泡在水里那么长时间,怎么会热?” 窦青很是不解,疑声道。 李括将倪欣放平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人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开始会躯体发寒,浑身颤抖。若不及时将湿透的衣物更换,过了一段时间,便会感到浑身燥热,此时应已是高烧。若再不及时更换衣物,做回暖措施,任由寒气攻及心脉,恐有性命之虞!”(注1) “那赶快替倪兄弟换衣服啊,我那件外衫也烤的差不多了,正好给他换上!” 窦青说干便干,作势便要上前替倪欣更换衣物。 “走,走开……不要过来,不要……” 倪欣见窦青走至身前,不住的挥舞着手臂,一阵呢喃后竟是又晕厥过去。 “还是我来吧!” 李括接过窦青递来的衣衫放至一旁的青石上,轻手一层层的替倪欣除去了繁复的衣衫。 待剥去倪欣的贴身小衣后,少年却是如遭雷击般惊愣当场。 跳跃的火光下,如羊脂玉素白的曼妙玉体上耸立着沁发暗香的春盎双峰………… 注1:这是流云我的亲身经历……大家千万小心,被雨水淋过后立马换干衣服,然后烤烤电暖气之类的。不然真的很危险,发烧四十几度还算小事…… 第十四章 霜冷(四)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山洞中,所有人都惊愣当场。 “是你帮我换的衣服?那么说你都看到了?” 倪欣冲李括怒目而视,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这不是自己的衣裳,那么一定是眼前这个少年乘人之危,以更换衣物为借口,占了自己便宜! 李括只觉右颊升起火烧火燎的灼痛,心中已是怒不可竭。 “是,是我帮你换的衣物。那又如何?若不是我及时替你换去浸满雨水的衣物,恐怕你现在早已出热毙命!” 倪欣眉毛一挑嗤道:“呵,这我还得感谢大将军你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窦青看不下去,冲步上前道:“你这个小娘子好生不讲道理,你一身男装充作镖师,我们怎么会知道你是女儿身?若不是我家校尉大人替你换好干净的衣物,你现在还没力气开口抱怨呢。” “好,好,好!怎么都是你家校尉大人占理,合着就是我倪欣蛮不讲理,毁了你家校尉清白。” 她将“清白”二字咬的很重,双目圆瞪。 “不可理瑜!窦青,把她烘干的衣服放下,我们走!” 李括好心相助却平白受了冷遇奚落,再无心情与倪欣纠缠,拂袖而去。 “唉!” 窦青看着倪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篝火摇曳,雨夜清冷,梨花流落点点清泪。 一夜无话。 再次启程时,倪欣刻意与李括避开了一段距离。 有些爱入口难回绵,有些恨心藏却无言。对这个少年校尉,倪欣实是又爱又恨。当恩怨各一半,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该死!” 倪欣用力咬了咬嘴唇,恨声道。 这个男人救了她,自己本该心怀感激。可是,可是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窥探之心? 一番愁思却无人可倾诉,倪欣只觉异常烦闷,挽了挽缰绳,狠狠挥起马鞭。 “将军,前方就是长城堡了!” 尤龙骑着爱驹行在队伍最前面,看到一座堡塞后兴奋的喊道。 李括极目远望,只见一座青石垒成的堡塞从前方山岭处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全速进发。” 李括挥了挥手,命令道。 长城堡建在康狼山山口处,本为防范吐蕃入侵的所用。后来几代大唐陇右将士用鲜血做代价,将大唐的疆土直推到石门山一代,长城堡也就失去了作为守捉预警的作用。(注1)不过陇右是多民族聚集地,除了汉人还有羌人、吐谷浑人、甚至一部分吐蕃人居住。因而,长城堡还具有很强的军事震慑和护卫作用,对维持兰州、岷州一代地方安定起到很大的作用。(注2)行近堡塞前,窦青冲堡塞中的戍卒高声喊道:“长安神策军奉命前往凉州,借道长城堡,请开城门!” 那堡塞垛口内探出一个人头,回道:“把文书呈上来查验!” 说完便缓缓从堡塞上放下一只吊篮。 “将军?” 窦青朝李括望了望,征求自家校尉大人的意见。见李括点了点头,窦青从随身褡裢里取出文书放到吊篮中,高声喊道:“已经放好了,请这位兄弟查验!” “你们且先等着!” 那戍卒从升上的吊篮中取出文书,小跑着进了石堡。 约莫过了盏茶的工夫,那兵卒跑了出来道:“我家守捉使大人有请诸位袍泽入塞休憩!” 说完便挥了挥手,自有人放下吊桥。 铁链吊索拉着巨木缓缓下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随着一声闷响,吊桥应声落地。 神策军朱雀团的众兵勇在自家校尉的带领下,纷纷策马踏过吊桥,进入了这座石堡。 由于长城堡始建时是为了防范吐蕃东侵,故而修建的极为坚固,采用的都是整块青石。 整座堡塞修建的四四方方,颇为规整。半圆形的墙头上能同时容纳五百人守卫,数十个垛口旁都备有足够多的箭矢、燃油、滚木。因而,虽然许久未经战事,但只要烽火一燃,这座岭中坚城便能立刻投入守卫,死死扼守住山口。 “李将军,欢迎欢迎,快里面请。我给弟兄们预备了烧好的暖酒,可新鲜的肉汤。” 长城堡守捉使滇吾奚迎了出来,满面荣光的笑道。 他本是居于湟水一代的羌族,因不堪吐蕃牧主的压迫举家内迁至陇右。因力大无比,精于骑射被当时的长城堡守捉使任命为火长,一步步靠军功升到了守捉使的高位,这一做便是二十年。 “多谢滇吾守捉热情款待!” 李括抱了抱拳,回施一礼。 李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人生着一头虬曲的黑发,肤色黄中透红,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虽已是年近半百,却是精神攫取,丝毫看不出疲态。 众人被滇吾奚热情的迎入内室,围坐在火炉旁,烤着手。 整座石堡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将领、兵士居住之用。下层则用来饲养马匹、停放储存军械、粮草。 整个石堡异常宽敞,仅仅上层就能同时容纳两千兵勇。 “滇吾守捉,我看你这堡塞颇大,不知有在遍弟兄多少人?” 李括轻酌了一口烧酒,笑道。 “唉,不瞒你说。我这长城堡实际编制应该是两千人,后来因为大唐西进,这长城堡失去了一线前哨的作用。陇右军费紧张,这多一个人不是多一口饭吗?故而哥舒大帅便下令精简各守捉堡塞编制,我这堡塞便被生生砍到了五百多人。若是除去老弱,怕能上战场者不足五百。” “哦?那若是有敌军来犯,岂不是很危险。” 李括皱了皱眉,提出了担心。 “哈哈,哈哈哈。我说李老弟,你知道如今我们陇右的守捉设到了什么地方吗?从石门山到长城堡足足两三百里,中间还有金剑山相隔。除非吐蕃人是神兵天降,否则如何会一夜兵临城下。老弟啊,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即便吐蕃人真的打过来,你看看这连绵山岭上,到处是我们的烽火台。我只需点燃烽火,金城那边就能看到狼烟。不出三日,大队人马便能来援。” 滇吾奚闻言拍着李括的肩膀朗声大笑,似乎少年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难道吐蕃人就没有动过攻打长城堡的心思吗?这座堡塞可是兰、渭二州屏障。一旦长城堡失守,吐蕃骑兵便可一路冲进平原,烧杀抢掠。这份利益吐蕃人能不动心吗,依我所知,陇右在南线一代的布防不不怎么严密!” 窦青看不惯滇吾奚倚老卖老的作态,争辩道。 滇吾奚面露不愉,但看在李括的面子上还是压下了怒火,和声道:“这点倒是不错,我军主力大都布防在廓州、鄯州一代,南线确实没有多少戍卒。不过近些年来,只有一些几百人的吐蕃游骑在秋冬之际翻过赤岭来这儿打秋风,从未有过大队军马!” 微顿了顿,他挤出一抹笑容,举杯道:“今日莫谈国事,愚兄为老弟你设宴,接风洗尘。当是不醉不归!” 注1:守捉:唐制,是唐朝在边地的驻军机构,其主要分布在陇右道与西域,大致于今天甘肃、内蒙古阿拉善右旗及新疆。唐代边兵守戍者,大者称军,小者称守捉、城、镇,各机构皆有使。守捉为唐朝独有,而别朝所无之职官,守捉驻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 注2:羌人:此处指的是定居于青海河湟地区,渭水上游草原一带的羌族。以羊为图腾,擅游牧,居住分散。吐谷浑:亦称吐浑,中国古代西北民族。本为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后扩展,统治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为吐蕃所灭。 第十五章 烽火(一) 堡塞内喜迎长安来的贵客,作为长城堡守捉使,自然要好好设宴款待一番。 是夜,守捉使大人滇吾奚于堡塞二层大摆筵席,宴请神策军将士。应堡主之邀,商队把头关瑜元及两名镖师亦有幸得以赴宴,一时间其乐融融,皆是和美之态。 在守捉使大人的命令下,戍堡兵士将平时进餐所用的方桌拼凑起来,足足从石堡东首延到西头。 “来,来,来,愚兄我敬老弟你一杯,就当为你接风洗尘!” 滇吾奚举起一只酒杯,冲李括遥举了举。 “同醉同乐!” 李括微微一笑,举起手中酒杯环举一周,随即一饮而尽。 “痛快!” 滇吾奚高呼一声,拍了拍李括的臂膀。“李老弟小小年纪便做到了一团校尉,想必是前途无量啊。我老滇最是喜欢结交老弟这样的爽快人,不为别的,活得舒坦!我滇吾奚一杯酒、一口肉,一个朋友!” 他这话说的豪气干云,连带着也激发出李括内心的豪情。 “如此快意人生,当浮一大白!” 李括又将酒杯斟满,仰脖灌下。 “啪、啪、啪。” 滇吾奚拊掌道:“老弟妙人也,且看看老哥我给你准备的楼兰舞宴。” 说完他朝身边一名亲兵吩咐了几句,那亲兵点了点头来到石门处招了招手。(注1)顷刻间便有一队身着艳丽丝裙的妙龄楼兰少女鱼贯而入,带入股股幽香。 “老弟,怎么样,还不错吧?” 滇吾奚得意的炫耀着,露出满口黄牙。 李括皱了皱眉道:“大唐军规,军营不允许携带女子。守捉使大人你……” 滇吾奚推了推手道:“哎,老弟这你就不懂了。我大唐军规所定不许携带女子回军营,乃是指的营妓。像这等绝代歌女,何在此列?” 此话一出,滇吾奚的手下纷纷响应赞同。他们久居戍所,常年见不到女人,一个个都是躁动难耐。若是连歌女都不让往营里领,那这生活也过得太无趣了。 滇吾奚手下的一名副将嘿嘿一笑,拱手冲李括道:“我家守捉使是替诸位弟兄着想。大伙难得见个‘荤腥’,若是连个‘肉末’的念想都不给,还有谁去替大唐卖命?我们啊不像李将军你是从帝都来的,见识深远。大伙只知道要养家糊口,更好的活下去。” 不知为何,本来合情合理的事情经由他口就变了味,李括只觉一阵恶心,连连皱眉。 “钟离,不得无礼!” 滇吾奚夹了钟离一眼,厉声喝止。开开玩笑本无所谓,但他这话说的已是有些逾矩。自己现在还不清楚李括的为人,最好不要给他留有把柄。 “来来,我们吃肉!” 滇吾奚亲自从一支炙鹿腿上割下一片薄肉,递给了李括。 李括微点了点头,接过鹿肉轻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 “呵呵,喜欢就好。开始吧!” 滇吾奚半眯着眼睛挥了挥手,示意歌女开始表演。 领舞舞女冲众人深施一礼,便翩然起舞。 “括贤弟,你在长安见过这种舞蹈吗?” 滇吾奚将一只烤羊腿塞入口中,笑道。 李括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小弟生在长安十六载,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舞蹈。” “那就对啦!这些都是楼兰遗民,这舞除却她们没人会跳。虽说长安繁荣昌盛,却不可能把各处的歌女都搜罗到吧?” 滇吾奚挤了挤眼,拍腿道。 “若不是守捉使大人慧眼实人,这些歌女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山疙瘩里采果子呢,哪会有这么好的机会献舞于众人呢?” 滇吾奚旁边一武官堆满笑容,奉承着。 “奚磨查,就你娘的能说会道!” 滇吾奚轻踢了奚磨查的屁股,笑骂道:“不过啊,你这假话说的老子开心!” “我们做副官的最重要的就是服侍好您,只有您心情好了,才能更好的带领大伙守卫大唐!” 奚磨查满嘴抹蜜,滔滔不绝。 “你啊!” 滇吾奚用手指轻点了点,也不说破。 “丽娘,好好跳,若是跳的好了,说不准我就把你赏给这位将军!” 滇吾奚正在兴头上,冲领舞舞女高声道。 那被唤为丽娘的舞女竟似听得懂汉话,脸颊霎时涨的通红。 “哈哈,这小妞脸红了,陪过守捉大人多少夜了还在这装起了清纯。” 钟离笑的前仰后合,竟碰番案几上的酒杯,洒落一晕酒污。 “你看看你,该不该罚?” 滇吾奚板起了脸,佯装微怒。 “该罚,该罚,属下自罚三杯!” 说完,钟离又取来两只空杯,一一斟满,竟是一饮而尽。 钟离将杯口朝众人转了一圈示意,杯中已不余一滴酒汁。 “哈哈,有你小子的!” “哈哈哈,哈哈……” 现场的气氛达到了火爆,就在这时,木门大开,一名兵勇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跪倒在地。晚秋的寒风顺着木门灌了进来,直激的众人酒熏全无。 平白被人破坏了雅兴,滇吾奚怎能开心。他手指着那名兵勇道:“我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做事要沉稳一点。天塌下来有老子扛着,你急个屁?惊扰了贵客,你担待的起吗?” 那兵勇被自家主帅如此教训,好生委屈,哽咽着道:“大人,吐蕃、吐蕃人来了!” 滇吾奚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我当出了多大的事,不就是几个吐蕃游哨吗?他们来了多少人,三百骑还是五百骑?” 那兵勇竟是抱头痛哭道:“山岭下,全是,全是吐蕃人,黑压压的一片。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许五千,也许一万。我们,我们完了!” “你他妈说什么?” 滇吾奚瞬时酒意全无,冲下台去揪住那兵勇的脖领怒声道:“你再说一遍,吐蕃来了多少人?谎报军情可是死罪!” 那兵勇软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整个山脚下都是吐蕃人,我也不知道。” “嘿!” 滇吾奚将那哨兵一把丢至地上,起身吩咐道:“钟离、奚磨查,带上亲兵队随我去城头查看!” 说完竟是率先冲出内室,来到垛墙侧。 寒风拂过他的面颊,消去了他全部的酒意。凭栏远眺,借着微弱火光,他隐约可以看到东南西北,四处竟是黑压压的人影。 “哨兵呢,哨兵?” 滇吾奚恼羞成怒,大声嘶吼着。 “大人,大伙都在饮宴,没有留神。远处的烽火台一日都没用引燃,大伙没有准备啊。” 斥候队正带着哭腔跪倒在滇吾奚身侧,哭诉道。 “去你娘的,没用的东西!” 滇吾奚一脚踢开斥候队正,喝骂着。他不知道这么多吐蕃人是如何穿透石门山防线,一路疾奔临至长城堡的;他亦不知道为何沿线十几座烽火台整日都没有点燃预警的狼烟。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拿起手中的横刀,死死守住这座坚城。 “弟兄们,拿出你们手中的家伙,砍他娘的!” 滇吾奚在咆哮,身高近七尺的汉子眼中布满了血丝。 黑云压城,风暴将至。康狼山口的长城堡就如同一座海中孤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注1:楼兰,西域古国名,楼兰名称最早见于《史记》曾经为丝绸之路必经之地,现只剩遗迹,地处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县北境,罗布泊的西北角、孔雀河道南岸的7公里处。 第十六章 烽火(二) 滇吾奚没有看错,长城堡下的吐蕃人数量足足有一万之巨! 他们隶属于乌海、九曲部,受大非川总督达扎路恭的统一指挥,调度。 铁刃悉诺罗是这支部队的实际统帅,作为大非川总督达扎路恭麾下的得力干将,他清楚的知道主帅的想法。一方面赞普陛下派使者前往长安求和,一方面他暗暗调动乌海、九曲的部属,绕过唐军布防严密的鄯州、廓州一线,直扑唐军防守最为薄弱的河州。虽然唐人在此处设有平夷守捉,但赤岭实在太过漫长,唐军根本无法布防封锁住每一个山口。 在大相的坚定支持下,大伙从南线翻过霭霭赤岭,来到石门山下。石门山的守捉使突然见到这么多吐蕃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如遭雷击,没有勇气与他们一战,坚决闭门不出。铁刃悉诺罗自然乐得如此,下令全速朝长城堡进发。与以往的抢掠烧杀不同,他们这次携带了许多攻城器材,誓要将长城堡这个钉子从大唐的地图上拔去! 唐人经过开元盛世的积累,渐渐国力昌盛。相反,吐蕃由于与大食、回鹘、大唐三线开战,内部物资极为吃紧,国力渐渐衰退。赞普陛下为了缓解内部矛盾,必须发动这场战争,在大唐人醉生梦死的时候用匕首狠狠抵住它的喉咙。若是等这头猛虎回过神来,吐蕃人没有把握能将其战胜。 长矛军、弓兵、刀盾兵、步兵、轻骑兵,一队接一队向长城堡开进。他们身披锁子甲,拿着吐蕃最精良的装备,斗志昂扬的朝堡塞而去。赞普陛下在临行前对他们说,东方的大唐有数不尽的财富和女人。他们是吐蕃的勇士,要替吐蕃将这些财富抢回逻些城。 铁刃悉诺罗满意的点了点头,挥舞着军刀嘶吼着:“第一梯队、第二梯队冲击!第三梯度火力掩护!” 吐蕃军制不似大唐那么繁复,以万人为军团,其下有千人队、百人队,分设千夫长、百夫长。逐级监督,逐级负责,若有后退不进者,则立斩之!故而吐蕃军人都很骁勇善战,往往身体多处受伤亦不会后退半步。 滇吾奚渐渐从震惊和愤怒中平复下来。虽然吐蕃人来势汹汹,人多势众,但并非自己就没有机会守住堡塞。长城堡背倚康狼山,死死扼住吐蕃人东侵的咽喉。不似连绵赤岭的山口众多,康狼山方圆百里除却这一个坳口,再无他路可以通过。所以,吐蕃人无论有多少人,都只能从狭窄的山道上朝上攀援。巨大的人数优势在崎岖陡峭的山路面前丧失殆尽,自己只需利用地形优势死死咬住,固守待援! 心下安定之后,滇吾奚合理的做出了部署。 “钟离,你率一旅、二旅封住垛口,别管是用滚木还是石块,决不能让我在城垛口看到一个吐蕃蛮子!就是拿牙齿咬也要把他们给我咬下去!” 滇吾奚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着。 “末将得令!” 钟离一抱拳,欣然领命。 “奚磨查,你带着三旅、四旅的弟兄们侯立在钟离他们身后二十步,只管给老子往半空漫射,箭不够了就去管曹参军要,别他娘的怜惜!” 轻摆了摆手,滇吾奚做出了最合适的决断。 “钱中,你领着五旅的老弱残兵就在后排烧开水,热滚油,烧开一锅就给老子泼下去,烫不死他也叫他掉上一层皮。” 滇吾奚恶向胆边生,厉声道。 李括攥紧拳头道:“滇大哥,吐蕃人来势汹汹,我怕你们人手不够。正好我手下还有三百来号弟兄,您只管一句话,弟兄们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滇吾奚哈哈大笑,拍着李括的肩膀道:“老哥我怎么会忘记你?我留着重要的任务给你,若是你们不来,我还真愁人手不够,这真是缘分啊!” 说完将李括拉到一排黑色帷布覆盖的突起物。 滇吾奚一把掀开帷布,生生的五十架投石车展现在众人面前! “怪不得滇大哥你那么镇定,原来是留有后手!” 李括冰封的面容上终于露出笑容,有这些投石车在,吐蕃人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这些投石车就交给老弟你了,砸他娘的一片开花!” 滇吾奚朝李括肩头砸了一拳,嘿嘿笑道。 “这里就交给我了,滇大哥你放心!” 李括爽朗一笑,回以一记男人的承诺。 “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听令!你们四人分别带领手下的弟兄们,将投石车调试完毕,狠狠的给我砸!” 少年的命令干脆有力,不带一丝犹疑。那目光中,带着对祡水河畔老汉的承诺,对河湟百姓的承诺,亦包含着对大唐的承诺。 “砸他娘的!” “砸死蛮子,来一个砸一个,来一片砸一片!” 由于堡塞上投石机的火力压制,吐蕃两个千人队每艰难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尽管吐蕃士兵都身穿精致的锁子甲,尽管他们都带着犀木盾牌,但这些在几百斤的巨石面前显得那么滑稽可笑。十几块几百斤重的巨石呼啸着从头顶砸来,吐蕃士兵下意识的举起手中盾牌护住要害。可这些巨石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如何会被这些木盾所阻挡? “砰!” 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砸在山道上,瞬时将十几名吐蕃士兵砸成肉饼。血水顺着石缝蔓延开来,晕透遍山枯草。 “砰!砰!” 又有黑压压的两块巨石呼啸着砸了过来,吐蕃士兵有了同伴的教训,撒腿便跑。山道上瞬时一片混乱,后队刚爬上的士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同伴挤下了山道,发出连声惨叫。 巨石砸在一名跑的稍慢的士卒腿上,生生将其砸断。腿骨碎裂发出瘆人的“咯咯”声,那士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他约莫只有十六岁,苍白的面颊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拼命的朝下爬去,却被巨石压住断腿,移动不开分毫。但他不想放弃,他仿佛看见阿妈熬出一锅香气喷喷的酥油茶,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他仿佛看到阿爸打下一只山兔,倒拎着冲自己跑来。少年咬了咬牙,从腰间拔出弯刀狠狠的朝自己的断腿剁去。 “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声响撕破夜空,自斩断腿后,少年拖着一只残腿缓缓朝坡下爬去。可他刚爬了十几步,便又有一块巨石朝他砸来。阿妈的酥油茶,阿爸的野兔瞬时消失了,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巨石粘着血肉尸体朝密集的吐蕃军士滚去,霎时吐蕃军士惨叫连连,死伤无数。 “好样的,看这帮蛮子还敢不敢嚣张!” 张延基兴奋的挥舞着拳头,朗声道。 投石车很好的压制了吐蕃人的攻势,即便吐蕃蛮子再英勇无畏,也是血肉之躯。大伙根本不需要调整什么角度,只需将巨石搬至投石车上,再一起摇动扳手将巨石投射出去,就能砸死十几个吐蕃蛮子。吐蕃人的数量优势现在反而成了他们前进的障碍。 巨石就像修罗地狱的魔鬼一样狞笑着呼啸而来,横扫一切,摧毁一切,抹杀一切。一切的生命在它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一切的血肉之躯在它的面前不过是一群蚍蜉。第一轮仅仅只有二十余部投石车发动,就将山道上的四五百名吐蕃兵砸成了肉饼。 “呜,呜,呜。” 凄婉的号角响起,吐蕃人的先锋队后撤了! 唐军凌厉坚毅的防守让每一个试图上前的吐蕃人驻足,数百斤重的巨大石块让每一个自以为无所畏惧的吐蕃士兵胆寒。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帅铁刃悉诺罗,是进是退? 虽然吐蕃方人数众多,但狭窄的山道却被投石车完全封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能在期限内夺下这座坚城吗?…… 注1:吐蕃大臣,汉文史籍作马重英。曾任内大相职,因佐助墀松德赞平息内部叛乱有功,深得赞普信任,升任统军元帅,后又擢升大相。趁唐朝内部发生“安史之乱”之际,首议兴兵攻唐。攻入长安后,吐蕃军“剽掠府库市里,焚闾舍,长安中萧然一空”做下滔天兽行。 第十七章 烽火(三) 铁刃悉诺罗没有选择,长城堡必须拿下! “第四千人队注意,投石机上前,密集轰击堡塞。第五、第六千人队携带云梯待命,随时准备攀登!” 他已经没有选择,现在只有孤注一掷! 吐蕃人并不擅长匠造,这些投石车、云梯都是吐蕃人从河陇掳去的汉人工匠建造的。虽然吐蕃人视这些汉奴为刍狗,他们却还必须全心全意的替吐蕃人卖命。如若唐奴稍有不从便会被处死,尸体丢到深山里喂狼。 吐蕃兵士推动投石机发出隆隆的的巨响,不同于唐军投石车的精巧,这些投石机都是大型的攻城利器。臂长超过三丈,于后兜牛皮中放置巨大的石块,数十名吐蕃士卒在前面猛拽麻绳,利用杠杆原理将石机高高弹起,射出石块。这些投石机的射程极远,可以达到六七百步的射程,故而铁刃悉诺罗丝毫不担心能否拿下眼前看似坚固的堡塞。再坚固的建筑在巨型投石车面前都是一群蚍蜉,巨大的石块会将任何挡在它面前的障碍物砸的粉碎!(注1)巨型投石车如同洪水猛兽般,挟裹着巨大的力道将巨石投射出去,霎时间扬起一阵飞沙走石。数十块巨石漫空压了过来,一些垛口的唐军躲避不及,被生生砸成了肉饼。他们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一命休矣。 钟离的眼睛涨得通红,高声嘶吼着,“趴下,都给老子趴下!借着垛墙护住身体,双手抱头不要出去!” 垛口处虽然危险,却可以形成一个死角,只要合理利用地形,大伙照样可以合理的规避风险。 “快趴下!” 一个火长模样的中年男子冲进过来,将一个新兵奋力推倒大吼道。这些新兵全然不知道危险,竟然还傻傻站着垛口。 就在这时,一块磨盘大小的巨大石块从垛口处飞射过来,巨大的黑影笼罩在火长的头顶。 “轰!” 巨石砸落地面,扬起黄尘滚滚。火长仿佛看到自家小子微笑着冲自己跑过来,张开双手,嚅嚅的叫着:“爹爹,抱!” 那笑脸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临到眼前却变成恶鬼的狞笑,霎时一片死亡的黑寂漫展开来。 “不!杜头儿!不!” 被推倒的新兵撕心裂肺的喊着,火长本来不会有危险的,他恰恰站在几秒钟前自己站着的位置。都是自己,是自己害了火长! 鲜血顺着杜姓火长的胸口涌了出来,染红了青石板,染红了每一名唐军的眼眸,至死他的嘴角都挂着一抹微笑…… “砰,砰砰!” 又有几块巨石飞了过来,越过众人的头顶砸在了后排的投石车上,瞬时将这些木质结构的机械砸的粉碎。 “该死!” 张延基狠狠锤了石墙一拳,嘶吼着。唐军的投石车没有吐蕃投石车射程远,只能达到最多两百步。故而即便能清晰的看到吐蕃人挽绳拉柄,唐军却也无可奈何。 “传我的命令,击鼓作战,五六千人队用云梯攀上堡塞,将里面的唐军给我屠光!” 铁刃悉诺罗见时机成熟,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咚,咚,咚!” 低沉压抑的吐蕃皮鼓声再次响起,两千多名吐蕃兵勇呼喝着冲杀过来。他们有的几人抬着数丈高的云梯,有的手持巨盾长刀,相互配合在投石车的掩护下朝长城堡下冲杀过去。 “先入城墙者赏羊万头,美女百名!” 铁刃悉诺罗的声音再次响起,极具诱惑的奖励让吐蕃兵士个个眼中都冒出精光。先入城墙者赏羊万头,美女百名!如果拥有这些赏赐,自己便可以晋身为吐蕃的低级贵族,拥有自己的固有财产! 吐蕃的云梯亦是学自于唐军,“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 这种云梯不仅轻便易于携带,而且可以根据城墙调节高度。吐蕃人生性勇猛,往往可以不需外力攀援在悬崖峭壁,得了这云梯后更是如虎添翼,个个斗志昂扬。(注2)“冲上去,杀光他们!杀进去,大唐有用不完的财宝,数不清的美女。冲进去,那些就都是你们的!” 第六千人队千夫长禄德西高声嘶吼着,战争激发出他内心的兽行,财富的诱惑已使他近乎癫狂。 吐蕃军的大潮已经涌来,每架云梯旁都有几百名吐蕃士兵。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在同伴的帮助下,第一批吐蕃士兵开始了朝堡塞垛口发起了冲击! 鼓声连连,喊杀震天。此时天已经黑透,却掩饰不住战争的惨烈。由于投石车的使用,吐蕃和唐军都出现了大面积的伤亡。 “三旅、四旅的弟兄们弯弓准备!” 奚磨查大声指挥着,吐蕃人移动的很快,已经渐渐进入了弓箭的射程。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射!” 奚磨查一声令下,借着墙头火把的照明,数百支雕翎羽箭呼啸而出。弟兄们根本不用考虑什么角度,只需将弓弦拉满,朝半空漫射出去就能有效的杀伤吐蕃兵,城墙下半山腰的吐蕃蛮子实在是太多了! 羽箭织成一张黑压压的箭网,呼啸着从垛口飞出,高高抛起后在吐蕃兵士头顶倾覆下来。 “啊!” 冲在前排的吐蕃士兵纷纷被飞来的羽箭射中,从云梯上摔了下去。他们太心急了,巨大的赏赐蒙蔽了他们的大脑,为了加快攀爬速度,他们竟然扔掉手中的犀木盾牌,全速的朝堡塞垛口攀去! 尽管吐蕃兵勇都身着质地精良的锁子甲,可以有效的防护羽箭的伤害。但唐军所用箭矢乃是针对吐蕃军队,经过多处改良的。经过军匠的研究,箭头开内槽,向上弯起可以有效穿过细密的锁子甲,直接陷入吐蕃蛮子的皮肉。箭头都淬过剧毒,中箭者即便立刻拔箭,毒液也会顺着血液流动到心脉。待到毒液攻及心脉,即便勇猛如吐蕃军士照样会立刻毙命! “拿起你们手中的盾牌护住要害,一群蠢材!” 禄德西双眼通红,唐军刚刚一轮羽箭漫射,便射杀了自己手下近二百士兵,如若这样下去,还没等他们攀到城顶,手下的士兵就都死光了。 听到千夫长大人的命令,后排的吐蕃士兵渐渐回过神来,开始用窄小的盾牌遮掩住自己头颅要害,至于身体的其他部位顾得了顾不了已经不管了,另一只手抬着云梯,咬着牙拼命的往城墙那里冲去。一大堆长盾掩护下的弓箭兵,在同伴的护卫下开始了反击。他们不管箭矢是否会射到自己身上,而是冲到一定距离就拉弓放箭,箭矢斜上飞出,呈抛物线落在城墙上的唐军阵中。城墙上唐军的弓箭手也开始有人倒下,但倒下一个唐军的弓箭手,马上有人站在他的尸体上,接替他的位置放箭。 没有人退却,没有人犹疑。大伙都知道他们眼前的敌人是谁,吐蕃蛮子,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若让他们攻下堡塞,长城堡内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屠杀,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唐军的投石车大半都被吐蕃人击毁,现在几乎形不成有效的反击。不过吐蕃人由于行军急速,除却攻城必备的投石车,云梯,没有携带较重的军械。投石机所用的石块都是取自于周遭的山岭,经过几轮轰击已渐渐用完。 见吐蕃军投射的石块渐渐减少,负责后排火力支援的神策军校尉李括高声嘶吼着:“去搬石块,有多少搬多少,从垛口往下砸!” 李括此时已近全然顾不得什么军制等级了。虽然滇吾奚才是这座戍堡的真正统帅,但事急从权,他相信滇大哥一定可以理解!…… 注1:关于投石车,春秋时期已开始使用,隋唐以后成为攻守城的重要兵器。大型的投石车射程可以达到六七百步,是攻城必备利器。 注2:唐朝的云梯比战国时期有很大改进:梯身(主梯)以一定角度固定装置在底盘上;在主梯之外,又增设一具活动的上城梯:(副梯),其顶端装有一对辘轳,登城时可以沿着城墙壁面上下滑动,谓之飞云梯;云梯的底部则“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 第十八章 烽火(四) “一、二,扔!” 神策军朱雀团的几个兵勇举起一块一百来斤重的巨石,从垛口扔了下去。巨石带着极大的力道砸到了一名攀登云梯的吐蕃士兵身上,隔着锁子甲将他胸骨生生砸断。那兵勇吃痛高呼,应声从云梯上仰面倒了下去。 钟离兴奋的轻击李括一拳,喜声道:“李老弟你可来了,我们就快要撑不住了!” 李括轻声笑道:“我怎么好意思在那看着兄弟们卖命,自己却不搭把手?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好,好,我们一起杀他娘的。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钟离豪情顿生,高声道。 “杀他娘的,杀他娘的!” 众兵勇纷纷举着横刀响应道。 大批的吐蕃军士在巨盾的护卫下稳步朝堡塞袭来。羽箭虽然覆盖面极广却对厚盾无能为力,如若李括不当机立断赶来增援,恐怕吐蕃兵顷刻之间便能杀上城头。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钟离手下的两百戍军加上朱雀团三百兵勇,唐军垛口处的有生力量已经足足有五百人之多。巨大的石块和滚木从垛口砸了下去,生生砸穿吐蕃兵唯以凭恃的犀木盾牌,砸碎吐蕃蛮子的肩骨、胸骨。吐蕃士兵发出声声惨呼,于半空中跌落下去,一命呜呼! 山坡上尸横累累,鲜血顺着横梯淌了下去,染红了每个吐蕃兵勇的眼球。 “杀啊,杀光唐寇!” 千夫长禄德西大怒,本来他的手下都已经冲到了堡塞脚下。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却被一个突然杀出来的唐军校尉用巨石滚木阻击。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面对这些守城利器完全没有办法,生生被石块、滚木砸下山崖。禄德西一把从亲兵手中夺过号角,奋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 吐蕃号角发出一阵悲鸣,这组指令代表只进不退。 爬到一半有些退却的吐蕃士兵咬了咬牙,还是奋力朝城头爬去。身后有一排举着大刀的军法队,退者立斩!进还有还有一线生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主将的死命下,吐蕃兵悍不畏死的特质被充分的激发了出来,一边闪避着砸来的滚木巨石,一边咬牙朝堡塞攀爬上去。 濮大锤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吐蕃兵,满眼通红,对鲜于瑜成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滚木快用完了,石块倒是还有一些。开水,桐油烧好了吗?”(注1) 鲜于瑜成拱了拱手道:“我与钱大哥命手下将士开了十口大锅,用大火疾烧,这第一锅马上就热了!” “好!” 濮大锤闻言大喜,命令道:“你去把第一批开水、热油给老子端到城头来。顺着垛口给他浇下去,老子就不信烫不死他!”“末将得令!”鲜于瑜成一抱拳就欲传令,刚一转身却听得濮大锤道。 “等等!把那伙商贩都发动起来,能采石块的采石块,能烧开水的烧开水,都别给老子闲着!” “诺!” 鲜于瑜成的回答干脆有力,出塞近月余的经历,已经让少年渐渐成熟。脱离父辈的庇荫后,当直面马贼的屠刀时他才真正明白身为一个男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爱的人。 我们是唐人,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低下高贵的头颅,马贼不行,吐蕃人也不行! 在鲜于瑜成的指挥调度下,第一批十锅开水、滚油很快运送到城墙垛口前。 负责守卫城头的副官钟离忙命手下将士接过大锅,顺着垛口倾下倒下。 吐蕃士兵人数实在太多,即便唐军以大量石块、滚木阻击,还是有近百名吐蕃蛮子成功踩着云梯翻过山壁,来到了城墙脚底。 他们嗷嗷的叫着,仿佛片刻后自己便能登临墙头,插上吐蕃的军旗。 在一名百夫长的带领下,他们架上了简易的木梯,朝城头发起了最后的冲击。可他们才爬了四五步,却发现一股股明黄的液体从他们头顶倾泻而下。 待那液体与他们的皮肉接触,他们才明白那些不是美酒琼浆也不是酥油奶茶,那些是一锅锅沸油! “啊!” 沸油浇在皮肉上,吐蕃兵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皮肉上升起一阵热气,人肉炙烤的味道飘散开来,数里外都能闻到。 一名吐蕃兵方爬了几步,便觉头顶一阵剧痛,他抬头想要查看,却觉眼前一黑,他的双目瞬时被热油烫瞎!那吐蕃兵一阵悲呼,跌落木梯。 “好,干他娘的!” 张延基大喜,又叫又跳。在他看来,唐军已占据了战场的优势,吐蕃人尽管攻势猛烈,却被唐军一一化解。吐蕃人虽然来势汹汹,却是长驱直入,没有过多的补给。只要众人坚持一周、甚至三天,即便附近戍堡的唐军没有来援,久攻不下的吐蕃军因为粮草不足也会主动退兵! 李括却是始终眉头紧皱,虽然己方占据了战场主动,但他始终觉得哪里存在着问题。吐蕃人为何不派出全部兵力攻城呢?唐军堡塞内粮食充足,只需固守待援,而吐蕃人却是急行军需要速战速决。双方都很了解,不存在试探进攻的问题,以吐蕃军的人数,如果全军攻城,即便靠人数填也已把长城堡填平了。那么吐蕃军主帅为何会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给唐军机会呢?他们打的太理想化了,他们是在打给唐军看! 铁刃悉诺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不会犯这种分兵的兵家大忌。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唐人现在肯定还沉浸在重创敌军的喜悦中,却不知自己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不给他们些甜头,他们怎么会信以为真? 至于那两千被投石车重创的军队,铁刃悉诺罗却是丝毫不心疼。这两支千人队本就是由羌人、吐谷浑人组成的杂牌军,能够消耗唐军大量守城器械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这些人的性命在高贵的吐蕃勇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第五和第六千人队的千夫长嘛,不正是暗中效忠囊协达赞内相吗?虽然他们面上隐藏的很好,但什么能逃得过他铁刃悉诺罗的眼睛?正好借唐军之手替达扎路恭总督除掉两个暗桩,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注2)铁刃悉诺罗突然睁开半眯着的眼睛,冲身旁的亲兵队长道:“传我的将令,命中军将方才搜集来的沙石装袋扔进壕沟,搭架浮桥,准备强行渡河攻城!” “遵命!” 亲兵队长抱了抱拳,应声道。 中军乃是他铁刃悉诺罗的嫡系部属,死一个少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 至于现在,铁刃悉诺罗望着长城堡塞城头的唐军军旗,冷冷一笑:就让我们一决高下吧!…… 注1:桐油:古代所烧滚油皆是用的桐油,这东西可是万金油,抹在兵刃、羽箭上还可以用来防腐。突然发现古人好有智慧,一千多年前就能想到防腐的好办法。 注2:囊协达赞:他和达扎路恭在历史上为了大相之位,争权很是惨烈。政党之间倾轧非常惨烈,借敌军之手除掉政敌心腹在古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第十九章 烽火(五) 一袋袋装满沙石抔土的麻袋被吐蕃兵士扔到了护城壕沟里,原来这四千精锐一刻都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搜集砾石以作填沟之用!(注1)长城堡虽不似中原大城那样拥有宽阔的护城河,却也有四五仗宽的壕沟以作凭恃。其中灌满了从山涧引来的河水,吐蕃士兵要想强行穿过自是绝无可能。可是现在他们正一袋一袋的将唐军的优势填平,踩实。一旦让吐蕃人越过壕沟,他们将不必费力的从山壁出发去攻占城头而只需猛击城门。 滇吾奚只觉一阵头痛,却也一时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铁刃悉诺罗之前分兵攻城明显是为了消耗自己的守城军械,而长城堡城门才是这只高原狐狸真正的目标。此时此刻唐军的石块、滚木皆已用完,根本不能阻止吐蕃人的计划。 “奚磨查,放下吊桥,带三百弟兄随我冲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滇吾奚咬了咬牙,厉声命令:“如若不能阻止吐蕃人填埋壕沟,等到他们踏过护沟,失去了地形优势,长城堡根本不可能在大量吐蕃蛮子的围攻下撑到明天日出。 “大人,三思啊。壕沟外的吐蕃蛮子有三四千之众,我们这点人若是冲出城去不是送死吗?” 副将奚磨查大惊,忙劝道。 “是啊,大人!肯定会有办法的,吐蕃人一时半会还冲不过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从后城门逃走。” 钱中可不想跟着个疯子一道送命,连声反对。 “放屁!老子吃着大唐朝廷的俸禄,就当为大唐效死命。莫说是三四千吐蕃人,就是三四万吐蕃人又当如何?老子冲出去拼掉一个少一个,拼掉两个少一双。人死鸟朝天,拼光最后一支箭矢也比拱手送给吐蕃人强。吐蕃人要是想进踏进这长城堡,就要从老子尸首上踩过去。” 滇吾奚没想到钱中会说出这等丧气话,破口大骂。 “可,可是,老话讲的好,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若是逃出去,也好继续报效朝廷不是?” 钱中不甘的努了努嘴,分析起了利害关系。 “闭嘴!你要是再敢在这里动摇军心,老子就先斩了你祭旗!” 滇吾奚瞪了钱中一眼,警告道。 钱中只觉脖颈一冷,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几步。 “我们走!” 滇吾奚低喝一声,便领头朝底层走去。 “滇大哥等等,且听愚弟一言!” 李括见滇吾奚一时冲动,竟欲开门迎战,忙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赶到他身边。 滇吾奚眉毛一挑,心道,莫非这个娃娃也要劝我逃跑?心中如此思量,滇吾奚已是颇为不耐。 “滇兄请附耳一听!” 李括挥手示意滇吾奚近身。 “我们只要这样,再这样……” 滇吾奚听后冰封的面容逐渐绽开笑容,拊掌大笑道:“括老弟你真是奇才啊。此计若成,吐蕃蛮子定当惨败!到时我一定上奏朝廷,为你请头功!” 李括爽朗一笑:“我们先赢下这场仗再说,好戏才刚刚开始!” “哈哈哈!” 二人相视良久,皆是大笑。 经过一个多时辰,吐蕃中军在主帅铁刃悉诺罗的亲自指挥下,已渐渐将壕沟填平。令铁刃悉诺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除却零星射来的几只羽箭,自己的部属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来自唐军的有效抵抗。虽说唐军守城器械短缺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唐军如此消极的防守依然让他很疑惑。兵不厌诈,莫非唐军留有后招? 仿佛看出自家主帅心中所忧,中军千夫长逻德赞冲铁刃悉诺罗抱了抱拳道:“大帅,依我所见,唐寇是被吓破了胆,准备死守城堡了。” 铁刃悉诺罗却是摇了摇头,作为一名百战老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唐人不会这么简单,你看他们几乎都不再浪费一支羽箭在我们填埋壕沟的兵士身上。依我看,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话虽如是说,他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事已至此,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之计,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下令全军踏过马道,全力冲击。第七、第八千人队全力登城攻下城头,其余人拿着撞木给我狠狠的撞开长城堡的大门。” 铁刃悉诺罗叹了一口气,终是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只希望自己真的是多虑了,这些可是他的全部老底。 “大帅有令,全军踏过马道出击!” “杀光唐寇,杀光唐贼!” 吐蕃蛮子们不住叫嚣着,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将吐蕃的旗帜插在长城堡的城头上,接受来自香巴拉的祝福。 黑压压的吐蕃轻骑兵踏着沙石垒成的马道冲杀过去,一时间长城堡下已是一片吐蕃狼骑。这些是吐蕃最精锐的勇士,只为完成最高贵神圣的任务。 “呜,呜呜……” 凄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训练有素的吐蕃轻骑兵们纷纷跳下马背,分为两个大的方阵。 逻德赞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于这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铁骑,他非常有信心。此次东征乃是一次机会,他逻德赞要凭此一役而封侯拜相! “第七、第八千人队,搭轻梯于堡塞,限两个时辰内拿下城头!” 逻德赞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指令,他相信这支精锐的战斗力。经过羌人、吐谷浑联军的消耗,唐军已是一支疲敝之师。以精锐之师战疲敝之师,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第九、第十千人队,取撞木直击城门!” 逻德赞紧接着做出了最合适的部署。他要以一个最完美的方式赢得胜利,他要让唐寇输的心服口服。 逻德赞刚一吩咐完,第七、第八千人队的吐蕃士兵们便兴奋的朝堡塞的墙壁冲去。他们轻巧的将轻型云梯搭在了垛口上,迫不及待的朝上攀登而去。 相较于陡峭的山壁,不到十丈的长城堡实在太易落脚了。吐蕃士兵们轻易的攀爬在云梯上,随手拨开飞来的几支零星羽箭。大帅说的没错,唐寇已是强弩之末,气力全无!任你堡塞再坚固,军械再丰备又如何?自己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一个破城者赏羊万头,美女百名。一想到这份丰厚的赏赐,每个吐蕃士兵眼中都冒出精光,加快了脚步。 哈哈,唐军都是一群驯顺的两脚羊,竟然放弃了反抗,那么便让我借你们的人头封侯吧。一名吐蕃百夫长见唐军的反抗越来越弱,几乎鲜有滚木、沸油落下,心中得意,如是想道。 “杀上去,砍翻唐寇!香巴拉在祝福我们,为了赞普,为了女人,冲啊!” 他已经看到了垛口,看到了垛口后唐寇惊恐的眼神,转身对着身下的同伴高声呼喊着。 我便是第一个破城的人!百夫长不想让别人占了头功,纵身一跃,跳上了城墙。 百夫长刚抬头观察了一眼形势,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他眼前出现的不是一群有气无力,精疲力竭的唐寇,而是一百多名手持长刀,眼神毅然的陌刀手! 百夫长转身便逃,濮大锤却哪里会给他机会,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背心上。 “啊!”百夫长发出一声惨呼便当场毙命。 濮大锤挥了挥手,下令手下将吐蕃蛮子的尸首拖走。 “要起场大雨了!” 濮大锤摸了摸脸上滴下的雨珠,如是道。 “如此,我们便战个痛快!” 李括爽朗一笑,只觉豪情万丈。 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神策军与堡塞戍卒,在长城堡共设的一场夜宴,人菜俱齐,就等吐蕃蛮子来赴了。 注1:壕沟:此处指的是类似护城河一类的防护壕沟,由于长城堡比较小,故而没有护城河。不过壕沟是不能少的。 第二十章 烽火(六) 老天爷似乎有意要与众人开个玩笑,片刻之前还是月明星朗,现在已是大雨滂沱。 不同于淅沥春雨,不同于傲娇的夏雨,这是一场寒彻心骨的秋雨。 寒雨三两段,秋意几多凉。这寒意直入骨髓,却又让人筋骨朗爽,直呼痛快! 长城堡城头上,一百来自神策军的陌刀手举着丈八陌刀,静候着吐蕃蛮子的到来。经过与马匪的一场夜战,众人已经熟悉了陌刀的使用方法。起、进、劈、收。短短四个字便可以概括这一大唐镇军之器的使用要领,但要真正使好陌刀却需要真真实实的以血祭喂。 这是一场属于男人的战斗,这是一场属于勇士的盛宴。仅仅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有数百吐蕃兵跳上了城头。他们穿着最精良的锁子甲,拿着最锋利的弯刀,有着最坚毅的斗志。他们挥舞着弯刀朝陌刀手冲来,举手投足之间自信满满。 “起!” 濮大锤一声令下,一百多名陌刀横起于肩侧。 “进!” 一字一令,众人稳稳向前迈着步子,坚若磐石。 “劈!” 一声令下,泛着寒光的陌刀朝冲过来的吐蕃蛮子砍了下去。陌刀轻松的咬入了锁子甲,砍碎了肩胛骨,削开了一具血肉之躯。 一个吐蕃蛮子惊恐的看着那柄巨大的怪刀从自己右肩砍入,从自己左侧腰身滑出。骨头碎裂发出瘆人的“咯咯”声,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他瞪圆了眼睛,眼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他还没有死透,半截身体不停在地上蠕动,留下一截血迹。 “杀了他!” 濮大锤爆喝一声,催促着身边的一名新兵。那新兵稍一犹疑,终是大步迈到吐蕃兵的身边。那吐蕃兵已是说不出话,呜呜的发出一阵声响,眼睛里满是乞求。新兵闭上眼睛,奋力将横刀剁下,结束了吐蕃兵的生命。他利落的割下了这个吐蕃兵的脑袋,装到了随身的功名袋中,眸中眼神渐渐变厉。 “你必须学会杀人,不杀掉他们死的就是你!” 濮大锤的声音在新兵耳畔响起,这是一场不允许失败的决斗。真实、残酷、却又公平。 真实的残酷,公平的残酷。 “进!” 濮大锤没有理会这个小插曲,大声嘶吼着。雨水噼啪噼啪的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声声嗡响。 这终归是一场不眠之夜,只有胜利者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劈!” 短促,有力。濮大锤简单的重复着这两个命令,现在根本不需要收。整个城墙上都是吐蕃人,自己只需命人劈过去,砍过去,将吐蕃蛮子砍成两半,剁成肉酱。 “哈哈,哈哈!” 濮大锤率领着陌刀队将阵线不断朝前推去。 惊雷滚滚,闪电打亮了他的面颊,血水混着汗水掺着雨水,从脖颈淌下。 “为了大唐!” 濮大锤大声嘶吼着,用力将铁锤挥出,瞬时将一名吐蕃百夫长的胸骨击得粉碎。 “为了大唐!” “为了大唐!” 一时群情激昂,一百多柄陌刀挥起,砍下,就有一百名吐蕃兵被劈成两截。血水飞溅,四肢纷飞,到处是翻滚的头颅和流出的肠子、内脏。悍不畏死的吐蕃兵终于害怕了,他们不顾身后的同袍,奋力朝垛口跑去。新爬上来的吐蕃兵不明所以,有不少被自己同伴挤下了城头,发出声声惨呼。 “进!” 濮大锤简单干脆的重复着这句指令,唐军每进一步,都会有数十名吐蕃兵惨死陌刀刀口之下。血水染红了城头的垛口,顺着缝隙淌了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不知何时,大唐的军歌响彻长城堡上空,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这是一次承诺已久的复仇,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夜宴。 头颅滚滚,血花四溅,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哀嚎悲鸣。此时的长城堡城头,属于唐军,属于陌刀队。 这一刀是为了被掳走虐待的同胞,这一刀是为了被凌辱残杀的妇女,这一刀是为了含恨惨死的袍泽,这一刀是为了唐人的尊严,民族的脊梁! 这一刀砍的真他娘的痛快! 当自己挚爱的人所受到的欺压、凌辱,弱者亦会变为强者,勇士亦会变为魔王。 这一刀无分信仰,只为大唐!…… 城门下攻势如潮,十丈长的巨木开始撞击城门。 “轰!” 沉闷的巨响回响在山谷间,有如冬日惊雷,发出慑人的“轰!” 城门剧烈震动,城门下方出现一道数尺长的裂缝。 “轰!” 又是一声巨响,整个堡塞都开始颤抖。 逻德赞心中大喜,高声命令道:“杀啊,冲进去,把这些两脚羊杀光。” “轰隆!”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长城堡城门被吐蕃人撞开,吐蕃蛮子呼喝着朝堡塞内冲了进去。堡塞分为两层,他们已经攻入第一层,只需要冲到二层,与同伴前后夹击便可攻下城头,让吐蕃的军旗在长城堡飘扬! “冲啊,杀光两脚羊!” 吐蕃蛮子们奋力朝堡塞内涌入,高声呼喝着。 冲在前面的一百多吐蕃兵斗志正盛,却忽觉脚下一软,瞬时陷入一巨坑中! 这里竟然有陷阱,一个整整五丈宽的方形巨坑就横立在城门正后方! 李括手中精赤着上半身,握着一柄长枪,目光毅然的望着一百多名陷入巨坑的吐蕃兵。一记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他前胸的四个大字--“精忠报国!” 这两个时辰吐蕃人在填壕沟,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发动了所有商贾,与受了伤了兵勇一道在城门后挖起一个巨坑。长城堡虽是青石砌成,堡塞下却是黄土地质。几百人齐心协力,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倒也挖出一个巨坑。 吐蕃越过壕沟后无非通过两条路线攻城。 一条自是攀登城墙,夺取城头进而控制整个堡塞。另一条便是用撞木强行撞开城门,凭借人数优势冲杀进去。 对于第一条路,李括毫不担心。有濮大锤在,陌刀队可以死死守住城头,不会叫一个吐蕃蛮子踏进堡塞一步。而对于这第二条路,少年思忖许久。吐蕃兵实在太多,肯定得以巧取胜。看到堡塞一层的黄土地形,少年灵光一闪便有了这个神来之笔,便有了这个天外飞坑。 “弟兄们,握紧你们手中的长枪。还记得我们在城北大营中练习白蜡杆子时,费林教头对我们说的话吗?‘只希望你们不要污了自己,也污了一杆好槊’!那时我们羞愧、甚至嫉恨。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我们为什么练武,为什么从军?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懂了!只为了守护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尊严!摸摸你们的心口还热吗,是男人的就端平了你们手中的长枪,像个男人一样的把它刺下去!” “刺!刺!刺!” 一柄柄长枪冲巨坑中的吐蕃兵刺了下去,溅起朵朵血花。一时悲鸣不绝,哀嚎不断,群鬼哭门,群魔乱音。 “为了大唐!” 李括拔出鲜血染透的长枪,高举过头顶高呼道。 “校尉大人英勇!” “大唐必胜!” “冲过去!冲过去!还犹豫什么,他们都填了窝,你们还愣什么。冲过去,杀光他们!” 逻德赞双目通红,气的直跳脚,撞开城门后,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没想到竟会一进城便栽了个跟头。现在已是孤注一掷,自己依靠人数优势完全可以碾压过去,杀光唐寇。阴谋诡计只能占到一时便宜,绝不可能决定战斗胜负! 吐蕃兵被眼前的惨状激发出了心中的兽行,嚎叫着冲杀进去。 可是唐军却根本没有阻拦,甚至连一支羽箭都没有射出就调头逃跑! “哈哈哈!唐寇放弃了,哈哈哈!” 逻德赞大笑着,挥舞着弯刀率先冲了上去。 “隆隆隆!” “踢踏,踢踏!” 嗯?这是什么声音?逻德赞停下了脚步,静静听着,这声音是那么熟悉,似乎每日都能听到。 是马蹄声!是成千的马群踏出的声响!逻德赞心中一惊,忙抬头望去。 只见堡塞一层黑暗深处,突然出现闪闪光点。那光点越来越亮,愈来愈近。伴着一声声悲嘶,逻德赞终于看清,那是一千多匹军马,它们背上绑着长枪,尾巴上绑着浇了桐油的蒲草,此刻蒲草已被引燃,军马群发疯似的朝自己奔来。 “撤,撤,快撤!” 逻德赞彻底崩溃,带头朝城门跑去。 千马齐奔,烽燃戍堡,好一场畅快壮阔的夜宴! 第二十一章 连角(一) 天宝七年十一月,吐蕃乌海、九曲部一万人戍军突然翻越赤岭,兵临石门山下。石门山守捉使坚闭城门不出,吐蕃遂急行军三日到达长城堡,围而攻之。长城堡守捉使滇吾奚据城利守,苦苦支撑。适逢神策军校尉李括献策陌刀、火马阵,滇吾奚纳之乃重破敌军。此役斩首吐蕃军七千,俘获一千,缴获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数具…… 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放下手中的战报,冲身侧侍立的高适大笑道:“达夫啊,你也来看看这份战报,吐蕃人这次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适微微一笑,接过战报道:“吐蕃人是按捺不住性子了。廓州、鄯州那里他们下不去口,便想从河州打开缺口,殊不知在我大唐边城没有一个是软柿子。” 哥舒翰心情极佳,前段时间还有中使(注1)来到节度府传圣上口谕,虽然没有明言,但隐约已对他的部署不满。现在大唐各边州郡的粮草、物资都在向陇右运送,大战是一触即发。圣上虽然下旨着令户部尽数拨粮于陇右,但京城米价暴涨,圣上也是压力颇大。只是陛下却不想背上一个不守信誉,撕毁和约的罪名。虽然吐蕃人偶有游哨侵袭掳掠陇右边郡,但吐蕃方推称是个人行为,陛下碍于颜面也不好深究。这下好了,近一万的吐蕃士兵主动进攻大唐陇右重镇长城堡,算是把挑起战争的罪名坐实了。 “要说这仗啊,打得真是痛快。我记得长城堡的戍军只有五百吧?即便加上神策军那三百新兵犊子也就八百余人,靠八百守军重创吐蕃一万精锐,还真是神了!” 哥舒翰拍着大腿,越说越兴奋。吐蕃人奇袭长城堡,无非为了占得先机,打开唐军于赤岭沿线的封锁。吐蕃派出一万先锋攻打长城堡,是力图速战速决,好迎接大军挺进河州。可这一万精锐悉数折在了这长城堡,大军没了接应只得作罢饮恨退去。吐蕃军先锋统帅铁刃悉诺罗见势不好,率手下两百残骑狼狈朝西逃去才算是保住一命。 吐蕃人非但没有拔掉唐军的钉子,反而将自己的精锐赔了进去,怎能不让人欣喜?人都对他高仙芝翻越葱岭,奇袭河中拍案惊奇,却不知他哥舒翰也并非无名之辈!(注2)高适看完战报亦是喜笑颜开:“达夫恭贺大帅先立一功,有了这次长城堡的大胜,怕是朝中的压力也小了许多。” 哥舒翰轻哼一声道:“那些朝中的腐儒整日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尽道什么开战劳民伤财。却不知道这陇右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唐男儿用鲜血换来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关键要看死的值不值,死的有没有意义!” 提起朝中的这些文官,哥舒翰便觉一阵头痛。他本是西突厥哥舒部人,自然不会将什么仁义道德放在心上。突厥人以强者为尊,留给弱者的只有不屑的眼神。况且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都是如此,怎么到了他哥舒翰这里就反对之声一片? 高适皱了皱眉道:“依达夫之见,大帅之所以遭群臣攻击,乃是朝中没有凭恃。不若寻一相佐以投之……” 不待高适说完,哥舒翰便摆了摆手道:“唉,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但老夫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人装孙子的事我哥舒翰不想做,也做不出。我大唐边将升迁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功,不是溜须拍马!” 哥舒翰是个性子直爽的汉子,最是反感溜须拍马这些花哨的把式,每每有属下建议他投靠朝中重臣以博取支持,他都会痛斥其一番。不过对高适他却是不会如此,高达夫是他少有的敬重的几位幕僚之一,他不想因为此事让双方起了隔阂。 高适最是了解自家大帅的脾气,苦笑一声道:“大帅耿直,达夫佩服。不过这战报却还是要报的,不为别的,也好让陛下他老人家乐呵乐呵。” 哥舒翰点了点头道:“是啊,经此一战我大唐总算出了口恶气。依你看,这份请功表章该如何写啊?” 高适略思忖了片刻道:“破敌两妙策陌刀阵、火马阵皆是出于神策军校尉李括之口。若是着实填写,此子自是当居首功。长城堡守捉使滇吾奚据城坚守,调度有方,应列于次席。至于其余人嘛大帅不妨卖滇吾奚一个面子,全按他报的军功来。该策勋的策勋,该升迁的升迁,岂不皆大欢喜?” “哈哈哈,人都道你高达夫刚正不阿,毫不徇私,没想到也是一个俗人啊。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那个李括该算你的侄辈吧?” 哥舒翰心情极好,索性和高适开起了玩笑。 高适也不避讳,轻捋着胡须笑道:“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达夫此举也是希望大唐野无遗才,人才尽得所用!” “油嘴滑舌!” 哥舒翰笑着摇了摇头:“依他的军功这么写倒是无妨,不过此子最近升迁太快,若是这么报上去恐遭人非议啊。不若将滇吾奚推到首功,他是老资历了,想也不会有谁挑了毛病。李括嘛能临阵想出妙策也不能太亏待了他,不若老夫便保他一个振威校尉(注2)再赏他一块银狼腰牌。不知达夫意下如何?” 高适心中大喜,比起一个可有可无的封阶,这银狼腰牌可来的太过实在了。要知道,哥舒翰这银狼腰牌一共只打造了十二块,算上自己的这一块,哥舒翰也才赠出七块。能得到他的腰牌,代表少年已经得到了哥舒翰的认可,大帅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人! 在这河西、陇右军中,有什么能比哥舒翰的信任来的更实在?爵位少了可以再挣,那小子年纪轻轻,得了哥舒大帅赏识还愁没有立功的机会吗? “达夫这里替他谢过大帅了!” 高适冲哥舒翰抱了抱拳,喜道。 哥舒翰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块腰牌收买了一个贤才、一名勇将,这买卖他做的划算!…… 注1:中使:即宫中宦官,唐朝经常派中使至边镇监军,以作监视。不过这里仅仅是传一下口谕,催催哥舒翰。 注2:葱岭;葱岭,古代对今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及西部诸山的统称。为古代东西方陆路交通的要道。汉朝属西域都护统辖。唐开元中安西都护府在此设葱岭守捉。相传因山上生葱或山崖葱翠得名。 注3:振威校尉:武官从六品上。 第二十二章 连角(二) 鄯州,济源货栈分行。 晨光熹微,新一日的轮回又已开始。 李括倚坐在临街的方桌前,出神的望着远方。 吹笛上高城,城秋月正明。胡儿双泪下,汉塞一龙鸣。 长城堡一战已经过去了近半月,少年却仍无法从那场夜战之中抽离出来。 那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大雨滂沱,壮士悲歌,飞石滚滚,马踏九歌。 他忘不了杜姓火长暴死巨石下的惨状,他忘不了数百袍泽羽箭穿心的痛楚,他忘不了那夜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真切的感受到其中的悲戚,不是咬文嚼字的做作而是一刀一枪的冰冷、寒漠。陌刀起落,血肉横飞,断肢残臂,举目可得。大捷,大胜,请功,封爵!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光鲜胜利背后掩藏了多少屈辱,多少牺牲的袍泽!自己从长安带来的神策军兵勇足足阵亡了一百一十三人,算上长城堡的戍卒,全军一役阵亡四百一十七名汉子!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漂亮的守住了长城堡,重挫了吐蕃蛮子,可是又有谁在意那些自此长埋坟冢的将士? 这就像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巨石,生生的闷痛! “七郎,还在想长城堡之战?” 关瑜元缓步走了过来,拍了拍少年的臂膀和声道。 “关大哥!” 李括回归神来,微微一笑:“我怎么忘得了,那夜死了那么多袍泽。临出长安时,我向他们打了包票,不落下一个弟兄!” 关瑜元微微一叹:“人生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有些事我们只能去奋力争取,却预料不到结果。你可曾抛弃一个弟兄?没有!既然如此,你便不要感到愧疚。没有人要你忘记,但你要学会转化生活中苦楚的一面,记下这份帐,去吐蕃人身上讨要回来!”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仇我自是要报,只是若要尽收河湟故地不知还要死去多少弟兄。这茫茫关河,怕也是鲜血汇成的吧?”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巨人,和国君争夺王位,最后兵败被杀,国君砍掉了他的首级,将他葬在一处大山深处。巨人虽断了头,却仍不泯志。他以乳为目,以肚脐为口,操盾牌、大斧继续挥舞,与黄帝再决雌雄。”(注1) 关瑜元见少年仍是沉浸其中,转而和声讲起了一个故事。 “关大哥,你说的巨人是刑天吧。” 李括顿了顿道:“关大哥是想告诉我在绝境中亦不要放弃希望,坚守准则和底线?” “不错!”关瑜元道:“你可知陇右之地是我几代大唐男儿浴血奋战所得?十余万长征健儿远赴河陇、安西只为与吐蕃一较高下吗?错,他们是在守卫自己的家园!这场仗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江山而打,甚至都不是为了你们口口声声所喊的大唐。为的是什么?是每个人脚下的那一块黄土地,为的是老婆孩子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所以这场仗该打,不仅该打,还要打到底,不管牺牲多少人,只要希望不死,就能创造奇迹!” “希望不死,就能创造奇迹?” 李括口中默默念着,突然眸中一亮:“我们为的不是一家一姓,而是守护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所以我们没有理由退缩,因为我们退缩了不仅是对死去袍泽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妻子儿女,对家园的不负责!” 关瑜元欣慰的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咱们大唐的男儿没有一个是软蛋孬货,你要学会承受压力而不是逃避!” “嗯,多谢关大哥指点!” 李括已经从长城堡之战走了出来,人不能为情感负债一辈子,要学会向前看! “对了,关大哥,商队最后怎么办了?是西进凉州,还是就地销货?” 李括突然想起了商队之事,忙问道。 “他们分成两派。” 关瑜元摇了摇头:“大部分老伙计都被马贼和吐蕃兵吓破了胆,不想再冒险西进。虽然货物的价格比贩往漠北低了不少,但也比长安的进价翻了几番。不过有一部分人不甘心就此销货,执意去河西。我叫人帮他们请了刀客,随他们去吧。” 关瑜元显然颇为无奈,长叹道。 长城堡一役后,朝野震动,本在河西凉州处理军务的哥舒翰快马赶至陇右。李括一行稍作休整后继续西进,于鄯州城遇到了哥舒翰。突遭此变故,整个河陇战场的布防都做了全面的调整。既然军械已安全运至,哥舒翰索性将李括留在了身边。这样一来商队便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西进还是于鄯州城销货? “如此倒是有些对不住他们了。” 李括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与这些商贩相处的久了,渐渐也生出了感情。迎战马贼时众人齐心协力,守卫堡塞时大伙众志成城。这份感情,是长城堡城门前一撬一撬剖出来的,不容置疑。既然哥舒翰大帅有令,自己自当留守鄯州。只是这些商贩少了庇护,却是要多出些麻烦。 “不必在意,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人要学会感恩,不要以为别人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你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很欣慰了。” “关大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一身本领,为何安心做这明面上的掌柜呢?” 关瑜元摆了摆手:“孩子,你真的以为我不愿意从军或者入仕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种济世安民的责任,几乎每个人都想承担。将军休拂拭,留点战袍红。如此洒脱的生活,哪个不向往?但是若是每个都去做了将军、卿相,这大唐的物资该由谁来运转?” 轻咳了咳,关瑜元接道:“陛下设立隐士组织本是为了避人耳目,支出当然不能从国库拨取。这一切的银钱都需要我们自己解决,若是你关大哥我嫌弃这身布衣(注2)如何能负担起这么大组织的运转开销?” “关大哥,我……” 少年恍然大悟,愧疚道。 “人本没有高低贵贱,这些都是世人强加的观点。不过,若是你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封闭起自己,就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关瑜元摆了摆手,点到为止。 有些事不需挑明,你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要想看清事件的真相,唯有自己去徐徐探索。 注1:刑天:《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刑天与天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因此,刑天常被后人称颂为不屈的英雄注2:唐朝规定商人不得穿丝绸、锦缎,只得着布衣。商人地位是很低下的。 第二十三章 连角(三) 转眼间,十日已逝。 陇右军营中,李括正端坐在案几前看着一份邸报。 自长城堡一役后,他手下的朱雀团兵卒折损严重,三百人的编制中竟生生只剩下一半。好在哥舒翰大帅从陇右戍军中抽调了四百多名精壮,拨给他正好凑了个六百人的整数。 朝廷正式的封赏虽然还没下来,但哥舒翰大帅却实封了他铜武营左果毅都尉的实职。虽然没有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但得以统领六百余人,亦让少年心中大喜。 听高伯父说,哥舒翰大帅会出面保举自己一个振威校尉的品级,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左果毅都尉的职位便算是做实了。李括不是圣贤,怎会没有欲望?站在更高的位置,就能有更多的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才会有机会替死去的袍泽报仇!李括攥紧了拳头,锤了锤案几。 “括儿哥,那个大饼脸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张延基跑到帅案前,递给李括一张信笺。 “她?” 少年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取来信笺,摸出信纸。 “百日之聚,终有一别。那夜,我中了迷药,才昏迷不醒。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那一巴掌,算我欠你的。军中定有内鬼,望保重!” 寥寥草草的笔迹下,不知涂抹修改了多少遍。 不知为何,李括的心中竟是微微一震,走了,她就这么走了?自打少年知道倪欣的女儿身后,就刻意跟她保持了距离。便是坚守长城堡时,二人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寥寥数句。也许是因为雨夜的那一巴掌?亦或是对之前关系过度亲密的补救?至于其中原因具体是什么,就连少年自己都讲不清楚。总之,少年害怕和她的眼神相遇。每每望去,那莹亮的眸底反射回来的影像最会是阿甜带着酒窝的面容。 “括儿哥,怎么了?” 张延基见李括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他眼前用手晃了晃道:“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大饼脸了吧?” “啊?说什么呢你,臭小子,我怎么会喜欢上她!” 李括随手将信纸压在案牍下,夹了张延基一眼。 “我就说说,你倒着了恼,真是不打自招。要我说啊,那个大饼脸啊其实人还不错。只不过是快坚冰,需要有人甘做火炉将她烤化了!” 张小郎君耸了耸肩,满脸的不在乎。 “你个死小子!” 李括上前给了张延基一个搂脖,才算堵住了张小郎君那张大嘴。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归德郎将张守瑜不知何时进了营帐,笑呵呵的坐到了胡凳上望着二人。 “郎将大人!” “张大哥!” 两少年冲张守瑜抱了抱拳,施了一军礼。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们,打打闹闹的,便是兄弟情深。哪像我,若是和手下弟兄这番玩闹,还不被人说成是老疯子。” “哪有,张大哥你又拿我们打趣!”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其实我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我听说有一位大师近日在城郊的土楼山中讲佛,你们要不要跟我去凑凑热闹?说不准我们还能除除身上的戾气呢。” 张守瑜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建议。 “大哥有命,敢不从耳?” 两少年皆是爽朗一笑。 鄯州城郊,土楼山间一处破庙外,两个猎户装扮的男子缓缓挪动着步子。 这二人一高一矮,身侧较矮者显然受了重伤,虽然已用白布包扎了伤口,却仍有鲜血从胸口晕出。身侧阔高者扶将着同伴缓步行至破庙前,推开破旧的木门,一股灰尘随风扬起。 从斑驳的木门就能看出这座庙宇破败有些时日了,一时间红褪墨残,只叫人感慨时光飞逝,往事已矣。 但他却无暇多做感慨,把同伴扶将到小庙正殿,聚来一拢杂草,将其缓缓放下后,便席地而坐。 环首一顾,只觉这间庙宇与寻常人家确是没有什么分别。正如岁月落尽了繁华,当这朝圣之地散去氤氲,洗尽铅华后,留下了的便是空空一壳罢了。 那高个猎户心下不耐,便起身四下走走。缓步来至厅堂后侧,掀开落满灰尘的帆布帷幔,猎户便来至后间堆放杂物的一间小跨院。 虽然已落满浮尘,但他依然能透过斑驳的木架看到许多卷堆放整齐的经卷。即便时光洗去了曾经的繁华,这些珍贵的经卷也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降低价值。 他心下惊诧不已,为何看似破败寻常的小庙却能够典藏如此多的经文典籍?虽说他不恋于佛法,但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典籍,还是唏嘘不已。 “施主,您是来求愿还是来还愿的呢?” 猎户还在神游,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微转过身,只见面前的竟是一胡须皆白身披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猎户和声道:“大师仁厚。小可既不是来求愿的亦不是来还愿的。” “哦?那施主为何驾临小寺呢?” 这老僧看向猎户的目光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可曾有半分出家人特有的肃然? “大师容禀,小可的大哥在猎熊时不幸被黑瞎子抓伤,故而小可欲带兄长前往鄯州城觅医。可怎知行了一天一夜却未看到半户人家,大师能否让我兄弟二人休憩片刻以作休整?” 那老僧双手合十,朝猎户一礼道:“施主有礼了,这件小庙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你们尽可以先住下,待养好伤再走也不迟。只是这衣食确是需要你们自行负担。” 猎户闻听此言,有些不解,皱眉道:“大师,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寻得到吃食?我大哥又有伤在身,我岂能不在身侧侍奉?我自当将银钱予您,您且为我们准备两份斋饭吧。” 那老僧却是轻摇了摇头,叹声道:“少施主可懂佛法?” 猎户本已心神烦乱,此时又见这老僧如此刁难不禁心下大怒。 “虽不说精通佛法,却是懂上几分。” “哦,那少施主可能为老衲解读一下何为慈?” “那有何难?” 拗劲上来后,猎户却是强势道:“佛祖教导我们要多行善事,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为慈,众生有苦,而救度之,爱惜众生,施济贫苦,扶持病人,急难相助,使登快乐彼岸。” 略一停顿,他接道:“佛祖教导我们要无缘大慈(注1)不但对自己有关系的人要大爱,对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关系的人也一样要关怀爱护?正如我儒家礼运大同篇(注2)中所讲,不独其亲,子其子。而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大师此番行径岂不是与佛法背道而驰?何以称的上慈?” 那老僧轻叹一声道:“少施主此言差矣,少施主只只佛祖教导我们要无缘大慈,却不知佛祖亦教导我们要同体大悲?(注3)宇宙万物本是一体,自当休戚与共,骨肉相连。但老衲也是无粮可讨,却如何做的到同体大悲呢?既然如此,也只好做到人饥我饥,人溺己溺了。” 猎户见他说的如此圆滑,心中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大师如此说来,小可却是不懂了。佛法有云,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既然人人都可成佛,又为何会出现无人施舍斋饭的情况呢?” 那老僧待听猎户说完竟是盘腿坐在了暗红色的蒲团上,合眼轻声道:“虽说人人皆可成佛,但须心静如水,旁无杂念。要做到心如止水,就要破除贪,嗔,痴三毒。只有这样就会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立地成佛。而如今世人为功名利禄奔波终日,只是想借佛谋个荫蔽,求个平安。如此一来,又何谈能够成佛呢?” 猎户虽心中愠怒,但见他说的着实有理,却不知如何反驳。思量片刻,却是话锋一转朗声道:“既然世人难于成佛,那大师们又为何还要传播佛法呢。既然佛法没有魅力引导世人向善,却又为何要占着一个普度众生的名头呢?” 那老僧轻叹一声,高声道:“善哉善哉,少施主慎言。非是佛法不够精妙,而是世人不能够放下我执(注4)凡我之物皆是为我所用,非我所有。若真有我,何以我之心绪、生死皆非己能掌控。而我执则为一切众生之通病,唯有放下我执,方可觅得真我,立地成佛。” 猎户依然毫不相让,接道:“那依大师之见,若我兄弟二人要讨得一份斋饭,却要等得众人皆放下我执,立地成佛了?” 那老僧仍是紧闭双目,和声道:“少施主,老衲看你还是心有郁结,因而对佛法不能很好的理解。佛法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因缘是暂时的聚合,没有永存不变的实体。众人今日虽然为利禄功名所困,却不代表不会翌日参透人间三昧,得以成佛。佛法教导我们应顺应自然,如若少施主太过强求,反倒是逆了世家万物的本质规律。” 猎户见此老僧说的颇为有理诚恳,心下也静了几分,和声道:“那依大师之见,如何能让人心向善呢?” 只见那老僧面不改色,轻声诉道:“佛法有云时间万物,悲即是喜,福荫群生,用妙法门斩断烦恼根,如究竟乐。施财务,法门令大众解脱,施无畏令大众心灵安乐,众生才会法喜充满。” 猎户闻言拍击一声大腿,喜声道:“大师,我明白了。你是说只要我们在平常互相帮助,佛法之善就会根植于每一个百姓心中,这样再有所求时便不至于遇到无人所帮,无人所助的窘境了。您是在告诉我想要获得帮助前要先想想为他人付出了什么,这样便会变得无缘大慈,更近佛法了?” 那老僧闻听此言,双目瞬时睁开,轻声道:“少施主颇具慧根,真乃我佛之幸。斋饭早已准备好了,待你大哥醒来服侍他进些斋食吧。” 说完便起身朝外屋走去。 “多谢大师。” 猎户朝老僧躬身一礼,心下郁结尽消,早已是一片舒畅释然。 注1:无缘大慈:佛观一切皆空,而不以特定之人为物件,故佛之慈悲特称无缘大慈;其慈心遍及一切众生,乃为慈悲中之最尊者。 注2:礼运大同篇:出自《礼记》原文如下: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注3:同体大悲:佛陀之悲乃是以众生苦为己苦之同心同感状态,故称同体大悲。又其悲心广大无尽,故称无盖大悲(无有更广、更大、更上于此悲者) 注4:放下我执:即放下心中杂念,放弃外我,静心思考,得到本我。 第二十四章 连角(四) “累死了,累死了。我说张大哥,何时能爬到那破庙啊。” 张小郎君揉着腰,靠在一棵苍松上,苦苦抱怨道。 “半大小子,喊什么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猛虎。” 张守瑜头也不回的朝山头爬去,丢下一句戏言张延基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囔着:“您也就在这唬唬我们。” 说这是一座破庙,实不为过。 庙宇的匾额歪歪扭扭的挂在半空,门槛间已泛长出来野草,木门前的朱漆早已剥落。 “张大哥,那大师真会住在这样的破庙中?” 李括皱了皱眉,抬首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大师,越隐居在林间草庐、山野破庙。他们早已看破世间功名,对这些身外之物不会在意的。” 张守瑜偏了偏头随口道。 “哦。” 李括轻应一声,便跟着张守瑜朝大门走去。 轻推开老旧的木门,却是扬起一阵青灰。 “咳,咳。” 张延基掩着口鼻道:“这地方多久没人住了?大师一点都不讲究啊。” “慎言!” 李括轻夹了好友一眼,迈开方步进了大门。 “请问有人吗?” 张守瑜高声环呼一圈,却是没有人应答。 “莫非无念大师又出远门了?” 张守瑜默念一句,便朝正厅而去。 厅中冒着缕缕炊烟,想是刚刚做了伙食。张延基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毅然奔向厅中…… 厅中自然没有无念大师。一尊断了臂膀的佛像,两个面容憔悴的猎户,三张泛了霉的蒲团便是这间正厅的全部物象。少了雕梁画栋,缺了檀香阵阵,即便是再虔诚的信徒也无法把这个场景与佛门圣地联系起来。 毕竟,佛也需要填饱肚子啊。短了香油钱,佛就不会挨饿受冻吗? 那个受伤的猎户已经苏醒,简单用了无念大师准备的斋饭,脸色已渐渐好转。高个猎户惭愧的低下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哥。若不是我执意到山中打猎,大哥你也不会受伤。” 那个受伤的猎户挤出一抹笑容,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是祸躲不过,这些啊都是命里定好的,即便大哥我不在这山岭中遇到黑瞎子,也会在别处遇到危险。与其在战场上被吐蕃蛮子捅刀子,不如让黑瞎子破了这个劫。” “大哥……我……” 高个男子想说些什么,终是叹了叹气默然不语。 张守瑜快步朝那两个猎户走去,想去打听一下无念大师的行踪,待行到近前却是一愣。那个受伤的猎户不是别人,恰是他手下副将李霖。 原来这二人并不是什么猎户,只是两个进山行猎的兄弟。 “老李,你怎么在这?” 张守瑜忙上前查看李霖伤势。 “将军!” 李霖作势便欲起身,恰好扯动伤口,悲嘶一声。 “你别动,慢慢说。” 张守瑜忙将李霖扶下,和声道。 “哎,说来话长。” 李霖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我管您告了假在家中养病,可老二这孩子不安分,非要去山里打狍子。他那个执拗脾气,我如何说的过?索性换了身猎户的衣裳陪他进山行猎来了。也是我们运气差,在山坳那块遇到了一头黑熊。那头母熊正在产崽期,性子暴的很,竟朝我们狂奔而来。坐骑受了惊,将我摔落至地。那黑瞎子照着我胸口就拍下一掌,若不是我二弟及时将黑瞎子双眼射瞎,后果不堪设想。” 张守瑜听完爱将诉说后是又气又笑,细细打量着李霖的二弟。 “小伙子,大号叫啥?” “李晟,字良器。” 小伙子把表字咬的很重,生怕张守瑜不知道自己已行了加冠礼。(注2)“嗯,是你连发两箭射杀了黑瞎子?” 张守瑜清了清嗓子,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少年。 “是我!我害的大哥遭了罪,已是该死。黑瞎子皮糙肉厚,射它别处都没有用,唯有射向他的双眼,让它变成真正的瞎子!” 李晟挺了挺胸脯道。 “哦?” 张守瑜心中大奇,军中能射连珠箭者甚少,即便是如薛仁贵大将军一般的神将,也只能连射三箭。此子竟然能连射两箭,射瞎黑熊双眼,由不得他不奇!(注3)“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技艺,不错不错!” 张守瑜点了点头,赞叹道。 李晟似对自己的箭术非常自信,抬了抬头得意道:“那是自然。在这陇右道,我的箭术若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张守瑜面容却是突然一寒道:“可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执意行猎,让我麾下一得力副将受了重伤,这帐该怎么算?” 李晟不料张守瑜提起此事,努了努嘴道:“我都已经给大哥道过歉了,还要怎样。况且这是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手什么?” 张守瑜一把抓住李晟的手腕道:“小子,你真以为这是你们的家事那么简单吗?河湟之战开战在即,你先损我军一员大将,该当何罪?” 李晟突然被张守瑜像个小孩子般的抓住手腕,只觉分外羞辱,挣了挣却没有得脱。他极为愤怒,恨道:“那你说要如何?我照办就好。” 张守瑜点了点头道:“还算你小子有点担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你便来投到我军中做事。待到河湟之战结束,我自当还你自由。” 李晟眉毛一挑道:“这有何难?想我李家世代在河西陇右为将,从军之事稀松平常。若不是阿爷阻挠,要给李家留一支稳妥的香火,我去岁就已投入军中!” 张守瑜拊掌大笑道:“好小子,不愧是将门之后。一年、我借你一年的自由,若是到时你不想当兵了,一切随你!” 张守瑜大手一挥,爽朗道。 “一言为定?” 李晟目光一厉,眸子中满是坚毅。 “一言为定!” 张守瑜拍了李晟肩膀一掌,微顿了顿:“不过,你可不能承袭你大哥的军职,得从大头兵做起。我看,你就到李括都尉麾下做事吧。” 李括是张守瑜最看好的少年将领,故而他毫不犹豫的把这个人才拨给了少年。 “那是自然,我李晟会靠自己的实力谋得富贵,不需别人荫庇!” “欢迎来到铜武营!” 李括单臂相邀,友善满面。 注1:黑熊在每年的6~7月份交-配,而小熊通常在12月至翌年的3月间出生。怀孕期间的母熊可是相当残暴的,攻击性很强。 注2:李晟,字良器,洮州临潭(今甘肃临潭县)人,是与郭子仪、李光弼齐名的中唐著名爱国将领。 加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成年。 注3:《新唐书.薛仁贵传》:“诏副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总管,时九姓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仁贵发三矢﹑辄杀三人,于是虏气慑,皆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ps:话说李晟出道很早,十八岁时就被当时河西节度使王忠嗣赏识了。我实在敬佩他,非常想花笔墨描绘这个汉子。不过好在天宝7年时他也才21岁,年龄正合适。这里是架空小说,为了情节需要,把他出道时期往后推了几年。他的祖父、父亲皆为军将,又擅长骑射,不从军简直是浪费,故我就让李括把他收了…… 第二十五章 连角(五) 第二日张守瑜举荐了二十几名河西军的老兵来到铜武营中帮忙,李括千恩万谢的收下了,根据他们的能力特长分别委任为队正、队副、录事、参军等低级别的官职。对于张守瑜,少年有一种亦师亦友的感激。张大哥虽然在河西军中极有威望,却丝毫不会借势压人,相反总会在少年最觉无奈的时候伸手帮衬一把。 做上这个果毅都尉之后李括才发现所做的官职越大,需要承担的责任就越多,自然而然的,遇到的麻烦就会越多。不似跟自己摸爬滚打,出生入死的神策军弟兄,陇右戍军多是些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兵痞。这些老兵油子丝毫没有将年仅十六岁的都尉大人放在眼里,只是碍于品级尊卑,维护着最基本的一种秩序。 李括却是没有立刻发作,他不动声色的将神策军的弟兄提升安插在军中要职,静观其变。这些兵痞却如何是好对付的角色,在几个刺头的带领下,主动挑衅生事,企图制造哗变将新任都尉大人逼走。可谁知,正当这些兵痞蛊惑人心,大放厥词时,突然从四面冲出早已咬牙切齿的神策军弟兄,将他们按倒在地,就地擒拿。都尉大人稍稍审问后便将这些刺头交给了明法参军。参军大人按照大唐军规将这些挑衅闹事者按“不敬长官,聚众闹事”的罪名一一判了七十大板。一番“木须炒肉片”后,这些外表坚毅的汉子纷纷哭爹喊娘,大声向都尉大人告罪。 军中那些不服的兵痞见都尉大人出手如此狠辣,纷纷收起了不满,认真的训练了起来。自家都尉可是出自西京长安的大人物,见识深远。他老人家在看到陇右老兵慵懒的生活作态后,下令全营整饬军风。在一旅旅帅张延基、二旅旅帅周无罪以及新提拔的几名陇右老兵的带领下,每日围着校场跑上二十圈,风雨无阻。最为可敬的是,都尉大人会领头跑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那些想偷奸耍滑的老油条便不好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休息。自家都尉大人那么金贵的身子都能陪着大伙跑操,自己却偷起懒来,哪个地方都没有这个道理! 李括的严于律己赢得了铜武营所有将士的尊重,在自家都尉大人的带领下,铜武营的军纪越来越好,接连十日点卯竟然出现了全勤全到的奇迹。 新年之前,哥舒翰大帅在节度府校场搞了次校阅,几乎所有陇右兵丁都接受了检阅。结果,新组建的铜武营在检阅中以一致的步伐,高度服从的纪律性赢得了哥舒翰大帅的赞赏。这句嘉奖换来的实际收益便是三十头铁勒羔羊和一百坛陈年老酒。众兵勇围坐在军营篝火旁,吃羊吃酒吃心情,聊天聊地聊女人。人生乐事,莫过于此。而这一切的功劳都要归功于自家都尉李将军。别看他只有十六岁,却是个文武全才。他不但精于武略,射得一手好箭,舞得七点枪花,《孙子兵法》、《卫公兵法》这些兵书经典更是烂熟于心。有这么个出彩拔尖的将军带领,众人想不出头都难!(注1)至于李将军破格带回来的那个李晟则被众人惊呼为射日之神。起初大伙还以为,他是靠走后门进了军营的李将军的本家亲戚。待到他在百步外连射三箭正中红心,大伙都佩服的竖起了大拇指。陇右的边军不似中原府军,虽然平时玩笑开得过火了些,但最是敬服有真本事的人才。李晟在哥舒翰大帅检阅时一箭射下两只飞鸽的奇迹,给大伙挣足了面子,大伙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别的营团士兵羡慕嫉妒的目光,众人根本不想去理会。谁让他们没有摊上自家都尉这样的好上司呢,这都是命!李将军吃住都与大伙在一起,从不另开小灶。大伙是打心眼里佩服他,这年头投到一个怜惜士兵的上司麾下不比什么都强? 在自家都尉的率领下,大伙练完队形练阵型,练完阵型练配合,最后在军中教头的提点下着重训练弓箭覆盖,轻骑迂回等科目。要知道虽然大伙只有六百人的编制,却是独成一营的斥候营。斥候营向来是军中的香饽饽,无论是盔甲、马匹、还是长枪横刀,大伙的配备绝对是陇右军中最好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斥候就是大军的耳目。若是你变成了瞎子、聋子,任你有十八般武艺也无处施放不是?(注2)而铜武营主将李括除了每日的例行操练外,总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和几个长安来的要好兄弟商讨兵法。高伯父送给了他一本自己多年总结的战场笔记,虽然不似那些兵法华丽,却胜在细致真实。 运筹、谋划、伏击、攻城、骑兵骚扰、阵型调度转换……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真到了实际操作时,便让人两眼一抹黑。李括按照高适所记录的笔记,结合铜武营自身特点,指导大伙反复演练,故而对兵法的理解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天宝七年正月初十,长安特派遣中使到陇右军中代表陛下慰问大伙,鼓舞众人驱逐吐蕃,报效大唐。众人皆是一片叫好,气氛异常火爆。在大伙看来,小小一个吐蕃在大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能交这些桀骜不驯的高原蛮子跪伏在地。 三月底,大唐的战争机器隆隆开动。皇帝陛下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为主将,抽调河西、朔方三万人马,又着令突厥阿不思部前援陇右。 到四月下旬,河湟地区集结了近十五万唐军,于此同时,打量粮食从关中、巴蜀转运至陇右。朝廷征调鄯、兰、原、泾、陇五州及关内道三十万民壮为后援,整整近十万万牛车、马车尽数供给军中。 唐蕃古道上车马绵羊数百里,运载着粮食、军械、帐篷等物资前往陇右。 战争极大的影响了关中米价,由于大量粮草运往鄯州,关中的米价从开元末年的一斗十文暴涨到一斗百文。皇帝陛下斥令户部开太仓放粮以平息米价,户部侍郎杨钊痛哭陈诉太仓米已不足五十万石,不足大军三月军粮。皇帝陛下怒而责令从河东调粮入关中。 与此同时,吐蕃方面也在新任赞普赤松德赞的指挥下全面部署河湟战局。一面他联系新任南诏国主阁逻凤从南线牵制唐军,一面急调乌海、九曲等地吐蕃、吐谷浑、羌人兵力十万及奴隶、女子等后勤二十万、高原羊马三十万头齐赴大非川。加上赤岭已有的驻军四万人,一共十四万大军,数十万奴隶,对峙唐军于赤岭南侧。 大将达扎路恭临危受命,充当了这次战役的总指挥,败将铁刃悉诺罗得到了赞普陛下的饶恕,戴罪立功率军三千,驻扎石堡城。吐蕃亦是倾举国之力打这场河湟会战,这场战斗同样关系到吐蕃的国运。 不论是大唐,还是吐蕃,这场仗都不能输也输不起。 “这场仗只许胜,不许言败。朕限你入秋之前拿下石堡城,否则朕唯你是问!” 皇帝陛下给哥舒翰大帅下了最后通牒,河湟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当然要胜!这场仗我们不但要胜,还要胜的漂漂亮亮,新仇旧恨和吐蕃蛮子一起算!” 在开战动员时,铜武营果毅都尉李括对大伙如是说道。 少年攥紧了拳头,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股与他稚嫩面庞不相符的坚毅。 注1:第一个我就不多说了。《卫公兵法》是大唐军神李靖李靖所撰。在流云看来,唐朝名将无数,但能称得上帅才的唯有李药师一人耳。 注2:大唐军制,一折冲府领1200人,领兵者为折冲都尉,下有左右果毅都尉。这里之所以让铜武营600人独立成营,是觉得一千二百人的编制对于一个斥候营太多了。 第二十六章 边戎(一) 五月初,虽然关中大地已是入了暮春,青海以西却是朔风正劲。 寒风从面颊滑过,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生生刮痛。青海西岸的重镇伏俟城(注1)外,一队约为五十人的骑兵风驰电掣般的从密林旁奔过。这些游骑显然是唐军的哨兵,他们隶属于河陇军铜武营。这支部队从鄯州出发,经由河源军、宣威军抵达安人军城下。在翻越了霭霭赤岭后,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了吐蕃人的身后,在青海西畔查探军情、绘制地形图。 那领头的将领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相貌英武,手执一柄银色马槊,背负一张黑角硬弓。他便是铜武营果毅都尉李括手下的悍将鲜于瑜成。在朱雀营重组之前,他就担任了哨兵队长的职务,可以说对游哨的布置很有心得。何时隐蔽,何时踩点皆有心得,绝不会让吐蕃人轻易的发现自己的行踪。 他们这次查探的重点是伏俟城,这座坚城便是吐蕃人的粮草重镇。源源不断的粮食、牛羊会由奴隶、家眷经由大非川、送往莫离驿,从而补给赤岭一代的吐蕃驻军。如果说这条粮草运送链是由伏俟城、大非川、莫离驿、赤岭构成的,这伏俟城便是运送链的首端,只要拔掉了这颗钉子,吐蕃人的粮草供给系统将会瞬时陷入混乱。 鲜于瑜成攥紧了拳头,目光冷峻的望着远方。可是要怎么才能拔掉这颗钉子呢?经过这几天的查探,少年发现伏俟城虽然是座狭小的军堡,却也有大约一千五百人的驻军。虽然这些人大多是战斗力稍差的吐谷浑人,但李都尉手中只有六百多名弟兄,如何能攻下这么一座坚城? 突然,鲜于瑜成望见距离伏俟城西首不远的一处石堡,眼中闪出一道精光。吐蕃人大通谷一代布有重兵,在距离伏俟城的马道上设有数十个堡塞以作哨探关卡。这些哨堡驻扎人数都不会很多,往往只有两三百人。而这些堡塞中距离伏俟城最近的便是眼前的这座青石堡,如果能夺下这座青石堡,再燃烽火告急,吐蕃人会不会出城相援呢? 思及此处,鲜于瑜成迫不及待的打马扬鞭,朝青海西畔的铜武营驻扎地奔去。 青海西畔的一处密林旁,铜武营果毅都尉李括正手捧着一张鲜于瑜成带回来的地形图。这是伏俟城一带的地形图,弟兄们花了整整一周才把周遭景状绘制补全。大到一处戍堡,小到一个关卡,鲜于瑜成都命人用炭笔勾了出来,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在青石堡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圈,这让李括的心中不由一动。 “瑜成,这次辛苦你了。” 李括轻拍了拍鲜于瑜成的臂膀,笑道。 鲜于瑜成却是不敢居功,忙道:“这都是应该的,属下这么做也全是为了大唐。” 李括摆了摆手道:“我看你用炭笔将青石堡圈了出来,莫非你想先取这座陪堡?” 鲜于瑜成抱了抱拳道:“属下奉命查探军情,发现这座青石堡死死卡出了大通谷和伏俟城的中间。若是能夺下这座桥头堡,再引吐蕃人出城相援,伏俟城便是我军囊中之物了。”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这点自是当然,但是即便我们夺下青石堡引燃烽火,伏俟城的守军会来援助,大通谷的驻军就不会来相援吗?” 鲜于瑜成脸瞬时涨的通红,惭愧的低下了头:“属下没有想到这一点,我……” 李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这时,刚刚归至李括麾下的火长李晟闪身出列道:“都尉大人,我倒有一计,可以巧妙的引出伏俟城中的守军,又不惊动大通谷的驻军!” 李晟虽然才入铜武营不久,但却以一手好箭和足智多谋赢得了所有将士的钦佩。听闻他有妙计献上,李括大喜,忙挥手道:“李大哥有什么计策不妨说来听听。 李晟冲西北侧指了指道:“大通谷驻军虽然有三万之众,但距离伏俟城有一百里之远。即便看到烽火燃起,派出骑兵相援,等到军队赶到时也已过去了大半日了。因此,若我是大通谷守军将领,只要看到伏俟城不燃起烽火,就不会贸然派兵。” 窦青有些不屑的挑了挑眉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但即便我们成功将伏俟城夺下,谁又能保证大通谷守军不会得到消息?等到大军一到,就凭我们这六百人你能守得住它吗?” 李晟没有理会窦青的挑衅,拿着炭笔在伏俟城西侧圈了一个圈,对李括道:“伏俟城不似中原城池坚固高大,即便攻了下来,若没有足够多的戍军,也很难守住。不过我们却要并不一定要守住它。” 李括看见伏俟城西侧的黑圈,眸中突然一亮,喜道:“李大哥是说,我们只要进城放一把火烧掉伏俟城的粮仓,就算立了大功?” 李晟轻点了点头:“不错,赤岭一代的吐蕃戍军所用粮草皆是从伏俟城运送。如若我们烧掉粮仓,吐蕃人则必须从九曲一代调运粮食,赤岭一代守军的粮草必会吃紧! 李括心中暗暗叫好,刚才大伙都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夺下城池后如何守得住。但对于这种粮仓式的重镇,烧掉其粮草无疑是对陇右唐军最大的帮助。 可是,该如何攻破青石堡呢?如若人去的太少,很难有把握快速拿下哨堡;若是人去的太多,则必定会引起伏俟城中的守军注意。李括思忖片刻,突然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记得守卫长城堡的时候,生擒了一个吐蕃千夫长?如若我们借以换防为由,诈开城门,你们觉得如何?” 守卫长城堡时,李括曾生擒了一个吐蕃军官。当时觉得他有些用处,便没有急着处死。这番前往吐蕃腹地查探地形,便将他带在了身边以作向导,没想到此时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大人是想让我们假扮伏俟城中的戍军,前去换防?” 窦青拍了拍脑袋,喜道。 “可是这衣物该如何获取?” 李晟皱了皱眉,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我知道伏俟城旁有一个部落正在放牧,相信从他们那里应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鲜于瑜成脑中灵光一闪,喜声道。 “如此,吐蕃人怕是要捶胸顿足了!” 众人皆是一阵大笑。 伏俟城西首二十里外的一处草原上,牧草经过一个寒冬的压抑,终于破土而出冒了尖。 这儿游牧着一个小的吐蕃部落,他们是乌海一代的牧民,奉了赞普陛下的命令,一路游牧至此。草原上一共扎着一共五十顶帐篷,按照吐蕃人的居住习惯,每顶帐篷中大约居住着五人。这样,这个部落大约便有二百五十余人。他们大多是些妇孺,男人和奴隶都被派去大非川筑城了,族中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留守的吐谷浑军士外再无男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染红了天穹。 一名吐谷浑监工挥舞着皮鞭狠狠的抽向了一名汉人女奴,霎时间女奴的衣服便被皮鞭抽裂,脊背上露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啊!” 女奴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重重的摔倒在地。 “再敢偷懒,就把你宰了丢到大通谷去喂狼。快去把牧草割好,送去羊圈!” 吐谷浑监工又狠狠的抽了女奴一鞭,啐出一口浓痰。 在他看来,这些唐奴是最低贱的人等,连奴隶都称不上。虽然他们吐谷浑人亡了国,好歹在吐蕃也算是第二人等,与羌人并列齐位。而第三人等便是犯了军规、律法的奴隶。他们虽然是奴隶,却有机会靠立功转为第二人等,而这些唐奴则永远只有承受的份。(注1)女奴的脸色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滑了下来。她不能倒下,倒下了就意味着死亡。女奴艰难的爬起身,踟蹰着朝羊圈走去。 女奴的名字叫翠花,与众多同胞一样,她本是临兆一代的农户,安安稳稳的过着小日子。可吐蕃蛮子东侵时杀了他的男人、孩子还烧光了她的家。这帮禽兽将她掳掠到吐蕃,对她百般凌辱蹂躏后贬为最低贱的女奴分给了这个部落。在这里她白天受到女主人的鞭打折磨,夜晚还要承受男主人的无尽淫-欲,实在是生不如死。 但她不能死!她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她要报仇。即便是死也要拉上一个吐蕃人垫背! “隆隆,隆隆隆。” 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颤,翠花心中一惊,莫非自己已经虚弱到产生幻觉了? 她艰难的挺直腰杆,抬起头朝东面望去,却见血色残阳下一杆青色大旗下印着两个耀眼的大字--大唐!…… 注1:伏俟城:青海湖畔吐蕃重镇,原吐谷浑都城。 注2:吐蕃将人等分为四等。吐蕃人是一等、吐谷浑、羌人是二等、犯了军规、律条的人贬为奴隶是为三等、掳掠来的唐人则为四等。 第二十七章 边戎(二) “是唐军!” 翠花心中一喜,奋力朝那支唐军跑去。她每挪动一步,便觉脚踝一阵剧痛。可她还是咬牙朝那只唐军奔去,那是生存的火种,那是复仇的希望!她要替惨死的丈夫、孩子报仇,她要替丧命的乡亲、友邻雪恨! “唐寇,是唐寇!” 吐谷浑监工扔下手中的皮鞭,撒腿朝西侧山谷跑去。可他没有跑出几步,只觉背心一痛,接着发出一声惨呼。 远处一匹青骢马上,一个黑灰黑甲的少年拨了拨弓弦,重新将黑弓背负到身后。 “杀光监工,不要留活口。” 少年挥了挥手,下达了军令,冰冷的眸子中满是仇恨。这些吐谷浑人为虎作伥,当是该杀! “救救我,救救我。” 翠花奔至黑甲少年坐骑前已是精疲力竭,软倒在地,发出连声呻吟。 “咦,将军,这个吐蕃女人会说汉话!” 黑甲少年身旁一名副官模样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沉声道。 “我不是吐蕃人,我是唐人。” 翠花生怕对方不信,咬了咬嘴唇,恨声道:“我本是居住在临兆的农户,被吐蕃人掳掠到这里的。他们杀了我的丈夫、儿子,还烧光了我的家。我,我已是一无所有了。” 说到此处,翠花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什么,你是唐人?像你这样被吐蕃人掳掠到此地的还有多少人?” 黑甲将军抬了抬头,沉声问道。 “将军,和我一起被掳掠来的女人还有二十几个,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吐蕃蛮子不是人,他们,他们……” 说到此处,翠花哽咽连连,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狗-娘养的,这帮畜生!” 濮大锤明白了翠花的意思,攥紧了拳头,痛骂一句。 那黑甲将军摆了摆手,示意翠花过来:“我叫李括,是这支唐军的统帅。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落下你们不管。只是我们此行危险很大,你可愿冒险与我们同行?” 翠花得知李括要收留她们,喜不自胜,擦了擦颊上的眼泪道:“愿意,姐妹们呆在这里生不如死。即便只有一线生机,我们也要离开这!” “那好,你去把你的姐妹们聚拢过来,今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报仇!” 一名兵勇急红了眼,愤声喊道。 “报仇!报仇!” 越来越多的士兵响应起来,唐军的战斗欲望被彻底激发。 濮大锤砸了砸拳头道:“将军,这些吐蕃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他娘的杀了算球!” 李括眉毛微皱了皱,面颊上的肌肉不住抖动,终是面色一沉道:“杀!” 濮大锤挥舞着手中铁锤道:“都尉大人有令,吐蕃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杀光,不留活口!我们去救自己的同胞,去抢回我们的东西!” 六百唐军如一支利矢插入吐蕃人搭起的营盘中,掀起滚滚黄沙。 “唐寇,是唐寇!” 族长冲出帐篷,见到几百名唐军轻骑兵朝自己冲来,忙大声用吐蕃语呼喊。但族中的精壮男子都出去打仗了,如何会有人响应迎战? 族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脖颈一凉,人头已被砍飞。临死前,他隐约看到来人黑盔黑甲,横刀映空。 唐军在吐蕃营盘中一阵冲杀后,二百五十余名吐蕃族人已全部被斩杀。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六百骑风卷残云过后,只余几簇尚未熄灭的篝火…… 仇恨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疯狂的生长蔓延,不再受人的理智所控制。在这支唐军看来,他们的行为无可厚非,血债血偿,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天色黑尽时,李括一行人回到了伏俟城密林深处的驻地。 熊熊的篝火点亮了夜空,新拾来的枯木在烈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犹如死人骨头炙烤时发出的呜咽。李括倚坐在一抔土堆旁,望着如黑漆般沉寂的夜空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在吐蕃人的营帐中,他们找到了最需要的吐蕃军甲。吐蕃实行全民皆兵的国策,几乎每个成年男子战时都要从军。这个部落的精壮男子外出戍军,却留下了一些废旧的皮甲,正好为唐军解决了衣物甲胄的问题。 只是吐蕃守军真的会被自己骗过吗?夺下青石堡后伏俟城中的守军真的会被诱骗出城吗?全歼伏俟城守军后自己又能顺利烧掉吐蕃粮仓吗?一连串的疑问压得少年喘不过起来,可是他却不能退缩,也不会退缩。自从他主动请命,翻越霭霭赤岭来到青海西畔做哨探的那一刻,他就不会后退半步。 这是一种承诺,对惨死在长城堡袍泽的承诺;这是一种责任,身为大唐男儿保家卫国的责任。 “窦青,都查探清楚了吗,这些女子当真都是陇右的唐民?” 李括抬了抬头,朗声问道。 “回将军,他们确实都是陇右人。我从军前也是廓州一带的庄稼汉,这口音跑不离!” 窦青摸了摸脑袋,喜声道。在异国蛮荒之地遇到乡党(注1)比什么事都来的高兴,何况己方还获得了一批吐蕃军甲,这样一来夺得青石堡的可能性又大了不少。 “嗯,她们都是受了苦的人,下令全军士兵不得欺辱她们,违者以军法-论处!” 少年的声调提了提,提醒道。 “末将遵命!” 窦青一抱拳,回声道。 “那个千夫长那里没什么问题吧?” 李括望着西首,叹了一口气。吐蕃人向以悍不畏死著称,何况又是军人。若是那名吐蕃千夫长假意诈降,关键时刻却反戈一击,那名自己和这六百弟兄都将万劫不复。 “哼,我还当他是条汉子,谁知却是一个提不起来的软骨头。我只吓唬吓唬了他,那便什么都依了。” 谈到那个吐蕃千夫长,窦青不屑的撇了撇嘴。甘心被俘的大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吐蕃人亦是如此! “希望如此吧。” 少年出神的望着远方,苦苦一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到底,临至拼刀子靠的还得是自己的弟兄!” 注1:乡党:陕西方言,乡亲。《逸周书·官人》“君臣之间,观其忠惠;乡党之间,观其诚信。” 《汉书·司马迁传》“仆以口语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 第二十八章 边戎(三) 暮春的清晨,乳白色的雾霭升腾起来,层层叠叠将青石堡携裹其中。 堡塞中一间石室内,一个肤色黝黑身材魁梧,身着褐红色皮衣的吐蕃军官正搓着双手,热着一碗青稞酒。在他身边的床榻上,倚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人女子。那女子嘴角泛着血丝,正死死的盯着这个吐蕃军官,似乎那军官再是靠近一步,她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这名吐蕃军官叫禄永高,是一名百夫长。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掳掠来的唐人,身份低贱,所以即便他屡立战功也无法升至高位。前些时日他又得罪了上司,便被贬到这青石堡中做堡主。这青石堡位于青海西畔,乃是吐蕃腹地,如何会有唐军?这个任务纯粹是个卖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偏偏他却无可奈何!每天的日子便是喝酒,猜拳玩女人,想想也是无趣。 说到玩女人,禄永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吐蕃娘们个个都是皮肤黝黑,肤质粗糙的赔钱货,玩久了便没了意思。前些时日好不容易,从大非岭搞到了一个唐人女奴,本想换换口味,好好泄泄火。可谁知这个娘们不识好歹,竟然誓死不从。就在自己把她按倒在床,欲泻邪火时,她竟然像头豹子般扑了过来,狠狠朝自己下体咬去。禄永高一时大惊,忙系紧裤带,迎面便给了这女奴两个嘴巴。 被她这么一闹,禄永高自是意兴全无,索性匆匆换好衣服坐在胡凳上烧起了老酒。 “别哭了,再哭老子把你赏给弟兄们玩个够,看你还他娘的立不立牌坊!” 禄永高被那女奴的哽咽声惹得心烦,顿了顿酒碗,呵斥道。 那女奴却是无所畏惧的扬了扬头,轻蔑的瞟了禄永高一眼。 “你!不可理喻!” 禄永高被女奴激的一时竟是语噎,愤恨的挥了挥衣袖夺门而出。 禄永高说出那话只是为了吓吓那女奴,他才舍不得把这么个标致的小娘皮拱手送出,便宜了那帮兔崽子。 唉,走出石室,禄永高长叹一声,嘴里的浊气一出口便凝成了白烟,打着圈朝远处散去。 禄永高对这些唐人的心态极为矛盾,一方面他身上流着唐人的血液,一方面他又是吐蕃的军人。有时他都会感到困惑,自己到底该站在谁的立场上? “守备大人,守备大人,东边来了一支骑兵!” 一个吐蕃副官凑近身前,低声道。 “嗯?骑兵,是唐军?” 禄永正在思忖,被副官惊到,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那副官见自家守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还在念着昨夜那女奴酥软柔滑的身子,挤了挤眼,嘿嘿一笑道:“怕若是唐军,守备大人也愿醉倒在温柔乡中吧?” 禄永高没曾想这小子竟敢拿自己开涮,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斥骂道:“少他娘的跟老子废话,快点说正事,贻误了军机老子先斩了你。” 那副官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努了努嘴道:“应该不是唐军,我看他们是从伏俟城方向来的,大半是来换防的戍军。” 禄永高脸上瞬时拉下一条黑线,虽然这个青石堡守备让他做的很窝火,但至少他还经经营着一小块势力。但若是有伏俟城中的兵勇前来换防,自己精心提拔的手下难免会被顶替。事实上,虽然吐蕃有军队换防的制度,执行的却不彻底。说到底,是因为吐蕃还是一个部族组成的国家,为了与各部族达成妥协,赞普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可是为何忽然会有军队前来换防?莫非赤岭那一线压境的唐军只是幌子? 禄永高满腹狐疑的来到石堡垛口,抻着脖子朝东首望去。那确是一支吐蕃轻骑兵,准确的说他们皆是从伏俟城而来。 这支吐蕃轻骑兵很快便到了堡塞城门口,一个身着银色锁子甲的吐蕃千夫长高声喊道:“奉伏俟城主之命,我等特来换防,请速开城门。” 禄永高摆了摆手回道:“你们既是从伏俟城中而出,可有伏俟城主的亲笔文书?非常时期,在下必须谨慎起见,以防有唐军奸细混入。” 那吐蕃千夫长闻言大怒,挥了挥马鞭指着禄永高骂道:“禄永高,你好好睁开眼睛看看老子,我是不是唐军奸细?” 禄永高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终是认出那军官,一拍脑袋道:“原来是扎西拉大人,快快开启城门,将大人迎入!” “守备大人!” 副官见禄永高如此大意,忙劝道:“您想清楚啊,他们不给您看文书,必定心中有鬼。” 禄永高却白了副官一眼:“能有什么鬼,这支部队的统领是扎西拉大人,他可是铁刃悉诺罗将军身边的红人。况且这支骑兵军容齐整,甲胄齐全。你该不会说他们是一群唐人,翻过赤岭假扮的吧?” “大人,大人!” 副官急的满头大汗,紧紧的拽住了禄永高的衣角。 禄永高却是甩开了他,不耐道:“在这青石堡,我是守备。还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 他可不想错过讨好扎西拉的机会,虽然他只是一名千夫长,但他却是铁刃悉诺罗将军的直系部属。铁刃悉诺罗是何许人物?他可是达扎路恭总督的爱将,搭上了这条线,自己的官运还愁吗? 想到此处,禄永高打早起由女奴造成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乐呵呵对扎西拉道:“将军请稍等,我这就命人打开城门。” 说完,冲身侧的几个士卒挥了挥手命令道:“没听见老子说的话吗,速速开启城门。” 那几个士卒对望了一眼,终是朝石堡底层跑去。反正天塌下来总由守备大人扛着,关他们这些臭鱼烂虾什么事。 “咯吱,咯吱。” 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发出嗤嗤声响。一阵青灰扬起,直呛得人咳嗽不止。 此时,禄永高为了表达对扎西拉的尊重,率领手下副官、心腹已是来到城门前的空地,恭候友军进城。 “我禄永高以个人的名义表达对扎西拉将军的欢迎,愿您受到圣水的滋润,接受来自香巴拉的祝福。” 禄永高单臂搭肩,垂首缓施一礼。 他垂首良久却不见对方答复,抬首一望却是惊得软倒在地。那些骑兵似发了疯般呼啸着朝城门冲来,他们手中挥舞着横刀见人便砍,目光中透出一股深深的仇恨。城门口的吐蕃戍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倒在了血泊中,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是唐军,是唐军!” 副官指着一队骑兵惊呼道。之前耀武扬威,令守备大人无比顺从的扎西拉大人不见了,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个黑盔黑甲的少年将领。这些骑兵亦纷纷甩掉头上的吐蕃皮盔,拔出大唐制式横刀,呼啸着朝自己冲来。 这些人哪里是吐蕃戍军,分明是一群假扮的唐军轻骑兵! “关城门,快关城门!” 禄永高大声呼喝着,这些唐骑足足有五六百人,若是让他们全部冲进来,仅凭自己手中不足三百人的守军如何抵挡的住? 可是已经太晚了,骑兵的冲击力非常巨大。在黑甲将军的带领下,唐军虽然只冲进去五十骑却已完全占据了主动。他们逢人便砍,雪白色的横刀射出瘆人的厉芒,每砍一刀下去,吐蕃守军的身上必多出一道三尺多长的大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涌了出来,直染得地面青石一片血污。 “杀光他们,不留活口!” 黑甲少年近乎嘶吼着发出了命令,手中横刀直指禄永高。 “守备大人,我们快逃吧!” 副官拽了拽禄永高的衣角,冲瘫软在地的守备大人提醒道。 “对,逃,我们快逃。” 禄永高猛然反映过来,随着副官跑至马厩前,随意拽出一匹高原马。 “啪!” 禄永高翻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只要跑到青石堡背侧,就能从后门逃出。到那时,唐军要想追上自己是绝无可能! 十步,二十步,转眼间禄永高已经策马狂奔出三十步。他已经看到了青石堡背侧的小门,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自香巴拉的祝福。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笑容,狠狠夹了夹马腹。 但一声“倏”响击碎了禄永高的美梦,一支雕翎羽箭划破长空,径直朝禄永高的背心射去。 “啊!” 禄永高发出一声惨呼,脸上的笑容瞬时凝固。他不甘的上身前探,臂膀奋力的朝背侧的小门抓去。 “倏,倏!” 又是两箭射到了他的背心,禄永高重重的摔下马背,双目圆瞪着石墙上的门缝。 “杀光他们,替弟兄们报仇!” 黑甲将军大声呼喝着,黑刀飞过,又是扬起好大一颗头颅。 铁马铮铮,踏过千山万水,终是踏出一份尊严与自豪。 血雾萦绕,劲风瑟索,绝域苍茫下,六百唐军精骑杀气干云,寒声一夜便传刁斗。 第二十九章 边戎(四) 狼烟起,烽火燃。 青石堡轻而易举的被唐军以计谋攻破,城中守军皆被唐军阵斩。在果毅都尉大人的命令下,大伙将吐蕃蛮子的皮甲全部剥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吐蕃每个部落的军甲都不完全相同,既然大伙打算奇袭伏俟城的守军,便得从头到脚装成吐蕃人的样子。 铜武营果毅都尉李括端坐在石室的胡凳上,与一干心腹商讨着下一步的打算。 “按照计划,我们接下来要诱骗伏俟城中的吐蕃守军出城相援。但大伙有把握能全歼援军吗?” 李括点了点地图上的黑点,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凭借自己手下这六百唐军,依靠地势计策想打败吐蕃援军并不困难,但若是不能全歼对方,使得有人逃回伏俟城报信,那么自己之前所做的努力都将白费。 “这有何难,我们可以在城门前先设下陷阱,将他们全陷进去,到时一人一支羽箭还不把他们射成刺猬!” 张延基耸了耸肩,如是道。 李括微皱了皱眉道:“此法确是不错,只是估计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么长的时间布设陷阱。” 窦青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必布设陷阱,只需在堡塞前撒上一批铁蒺藜,就能让这般蛮子跌落马背。到那时,他们还不是任我门宰割的鱼肉。毕竟,人就是跑的再快能快的过马儿?” 李括点了点头:“此法可行,窦大哥这事就麻烦你去布置了。” 窦青一抱拳,朗声道:“末将遵命,属下一定让吐蕃人摔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 石室内,众唐军将领皆是一阵哄笑。 李括向下压了压手掌示意众人稍稍安静:“不过,仅靠此计尚不保险。我观察青石堡外有一片灌木丛,如若我们派兵埋伏其中,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晟点了点头称赞道:“此计若成,可重创吐蕃军。不过便需要一人以作诱饵,引吐蕃援军从林侧经过。” “诸位可有愿引敌入瓮者?” 李括环视一周,眉毛一挑。 “我便去会会那帮龟孙!” 濮大锤拍了拍胸脯,豪情万丈。 伏俟城到青石堡的土路上出现了一队约莫千余人的队伍。他们皆身着明亮的锁子甲,手持吐蕃弯刀,一人一骑,杀气腾腾的朝土路西侧方向奔去。 这支队伍的统帅是伏俟城的副守备蒙查埃,虽然他统领的这支部队明面上划归于大非川的吐蕃军系,队伍所配备的军械也全是吐蕃军制式装备,但兵勇却是实打实的吐谷浑人。吐谷浑人虽然耐寒勤劳,却没有吐蕃人作战力强。故而,虽然统率人数众多,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蒙查埃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抬首看了看天色。他们是在午后看到青石堡燃起的烽火的,在和守备大人稍作商量后,众人一致认为应该派兵救援。青石堡是连接大通谷和伏俟城的重要堡塞,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意义。如若青石堡失守,伏俟城的背后就被人抵住了一把尖刀,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捅下去! 最后,守备大人下令命他率一千精骑出城相援,而伏俟城则留守五百守军以防不测。从他们出城算起到现在已过去近一个时辰。远远朝西望去,青石堡城头的烽火虽然仍在燃烧,却黯淡了许多。考虑到青石堡中的守军并不算多,烽火渐暗,恐怕他们快支撑不住了。 蒙查埃不敢怠慢,清了清嗓子道:“传我将令,全军全速进发,务必在入夜之前赶至青石堡!” 一千骑吐谷浑轻骑扬起漫天尘沙,浩浩汤汤朝青石堡驰去。 于此同时,铜武营的唐军正在果毅都尉李括的带领下紧张忙碌的布置着战场。 城门前一百步的马道上都被洒满了铁蒺藜,平均每五步就有一枚,恰恰是战马踏越的步程。经过旅帅大人周无罪的叮嘱,大伙又在其上撒了一层层细土,并小心的将附近的脚印清除干净。此时已是入暮,吐蕃人救援心切,绝对不会注意到脚下这致命的‘毒蛇’。 城侧的灌木丛中埋伏了足足两百名唐军弓箭手,他们都是精于射艺的士卒,能够用最少的羽箭射杀敌军。五十步,只要在五十步之内,还没有什么活物能在唐军大量羽箭覆盖下生还。 除此之外,校尉大人还安排了两百命精壮袍泽埋伏在城头,如若吐蕃蛮子强行突破了密林防线企图朝北逃窜,城墙上的弟兄便会顷刻间把他们射成筛子。 最艰难的工作交给了濮大锤,他需要带领五十名铜武营将士装扮的吐蕃军,前往青石堡前的土原向吐蕃援军“求援”这是这个计划最为关键的一步,能否将吐蕃援军骗到密林前,唐军能不能有效杀伤对手全要看引诱的效果。 至于剩下的一百五十骑则隐藏在青石堡北侧土岗后,随时准备冲杀出来将吐蕃残骑斩杀。 “你跟着我后悔吗?” 李括提了提缰绳轻叹一声,自从从军出塞一来,张延基这个世家小郎君就像换了个人般,整日与飞沙狂风为伴。他能不能守得住这份苦楚与寂寞?他会不会埋怨自己的执拗与轻狂? “有括儿哥的地方就有我张延基,你是甩不掉我的。” 张延基昂了昂头,回道。 李括闻言心中一暖,世人皆为名利而往。这些日子来他见到太多的背叛和谎言,但他与张家小郎君之间的友情却始终如昆仑玉石一般冰洁纯净。(注2)…… 注1:铁蒺藜:中国古代一种军用的铁质尖刺的撒布障碍物。亦称蒺藜。有4根伸出的铁刺,长数寸,凡着地约有一刺朝上。在古代战争中,将铁蒺藜撒布在地,用以迟滞敌军行动。 《六韬·虎韬》记载:“狭路微径,张铁蒺藜,芒高四寸,广八寸。 注2:昆仑山:古人称昆仑山为中华“龙脉之祖”因为其高耸险峻,成为古代中国和西部之间的天然屏障,被古代中国人认为是世界的边缘,加上昆仑山的终年积雪令中国古代以白色象征西方。而且昆仑产美玉,有诗为证:昆山玉碎凤凰叫。昆仑山的玉石质地很好。 第三十章 边戎(五) 夜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一弯新月倒悬在漆色天幕下,月光溶溶,却不知照向何处沟渠。 青石堡前的土原上,五十骑唐军装扮的吐蕃兵静静侯立在侧,等待着伏俟城援军的到来。 “陈旭,一会就看你了。” 濮大锤拍了拍一名陇右老兵的臂膀,鼓励道。 “放心吧,大锤哥。有我陈老三在,就不会让吐蕃蛮子看出破绽。” 陈旭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他从军前一直在廓州居住,由于每年都会去吐蕃贩运毛皮,他练就了一口流利的吐蕃话,晒出了一身黝黑的皮肤。再加上他善于观察,可以说对吐蕃人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惯都了然于胸。这次接头求援的任务就由他出面来完成,能否引吐蕃人入瓮就要看他的发挥了。 “濮头儿,有情况!” 一名哨兵低声汇报道。“足足一千余吐蕃蛮子,一人一骑!” 濮大锤点了点头道:“等他们拐过这个山口,我们就从土原上冲下去。记住跟着陈旭,从现在起他便是败军首领。” 众人皆是点了点头,此刻他们心中怦怦直跳,静候那一刻的来临。 “来了,来了!” 过了片刻,哨兵发出一声短促的疾呼,伏俟城的援军已经抵达青石堡领区! “跟着旭子冲下去,记住,从这一刻起你们就是哑巴。” 濮大锤压低声音叮嘱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看造化了。 “哒哒,哒哒”五十余“吐蕃残军”呼啸着从土原上冲了下去,马蹄踩在稀疏的原土上,扬起一抔尘沙。 “副守备大人,前面有一小队骑兵!” 负责警戒的一名吐谷浑百夫长策马赶到统帅蒙查埃坐骑前,高声禀报道。 “嗯,你先去弄清他们的来历。” 蒙查埃挥着马鞭冲前方点了点,吩咐道。 “属下遵命!” 那名吐谷浑百夫长微一抱拳,便转身朝后侧奔去。 “停下来,你们是什么人,报上所属军队的名字。” 吐谷浑百夫长在距离来人八十步的位置处勒住了缰绳,高声问道。 陈旭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用一口流利的吐蕃语回道:“我们是青石堡守备禄将军麾下的戍卒,青石堡被唐寇围困了。将军派我们冲杀出来,前往伏俟城报信。” 天色很黑,吐谷浑百夫长看不清陈旭的面容,不过从他流利的吐蕃语中他却听不出任何破绽。百夫长点了点头道:“我们就是伏俟城来的援军,你一个人跟我来向副守备大人说明情况!” 陈旭深呼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众人原地等候后,便打马扬鞭跟随吐谷浑百夫长去面见援军统帅。 由于路上偶遇变故,蒙查埃已经下令全军原地待命。此刻见吐谷浑百夫长身后跟着一骑,眼睛不由一亮,身子向前探去。 陈旭一直跟随在百夫长身后,临到蒙查埃身前时却故意身子一侧,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可是惊了众人,陈旭却忍住全身剧痛连滚带爬的来到蒙查埃的马前用吐蕃语哭诉道:“大人,快去救救青石堡吧。唐寇,唐寇……青石堡被围了,到处都是唐寇。禄将军率领弟兄们顽强抵抗,可是唐寇太多了。再不去,再不去,怕就……” 他话说的断断续续,毫无头绪。但蒙查埃却因此信了大半,若是他说的井井有条,不带一丝磕绊,他倒要怀疑信使的真实性了。 蒙查埃冲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立马便有一人将一个装满清水的牛皮囊扔给了陈旭。陈旭接过水袋后仰脖便灌了起来,许是喝的太急,他直呛得咳嗽不止。 “大人,大人快求救救我家守备吧,唐寇太多了,大人!” 他说的情真意切,没有一丝矫揉造作。蒙查埃心中已是信了大半,不过作为一军统帅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将火把拿的再近一些,语言可以学,面容却是无法改。如若这信使是唐军装扮的,明炬之下定是败露毕现。 待亲兵将火把移近陈旭面庞后,蒙查埃却是眉头一皱。这名信使的面颊上满是血污,黑泥,头发散开蓬乱。别说是在晚上即便是在白天也分辨不出真假,蒙查埃心里犯了难。理性告诉他不能轻易相信眼前信使的话,但是作为一名吐蕃人他又不能眼看同族被唐人围攻而不出兵相援。 “大人,大人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只要跟着我走,我军一定可以插到唐寇最薄弱的位置,一举将他们击溃。” 陈旭登时爬到蒙查埃身前,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哭诉道。 蒙查埃终于动心了,按照眼前之人的提议,他将替大军引路找到唐军。这样一来自己不需费什么气力便能绕过唐军的哨探,与唐军主力一决高下。虽然吐谷浑骑兵的战力稍差于吐蕃人,但在原野上与唐人马战,蒙查埃自问还是稳操胜券。况且此子甘愿在前面引路,如若情况有变也可以立时将他射杀,再令大军后撤。 思定之后,蒙查埃面带微笑拍了拍陈旭的臂膀道:“香巴拉祝福的‘巴窝’,请你替大军引领道路,你将受到众神的庇佑!” (注1)陈旭连连点头感谢,火光跃动下,那双黑若深潭的眸子中却是射出一道厉芒。 “来了,吐蕃蛮子来了!” 张延基看到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伍从远处奔驰而来,高声疾呼。 “你小一点声,不怕吐蕃蛮子听到吗?” 李括一把堵住张延基的嘴,低声提醒道。 张小郎君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不也是一时激动吗,一会怎么办?” 李括摇了摇头道:“一会等吐蕃人进了五十步射程,看我的手势放箭。” “得勒,让这帮蛮子也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咬牙道。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唐军伏兵便看到一千余吐蕃骑兵呼啸着朝密林侧奔来。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只要吐蕃蛮子进入弓箭手射程,大伙就能瞬时把他们射个透心凉。 等等!李括眉心一皱,他隐约看到奔驰在最前面引路的人是陈旭。这个汉子虽然在自己来到陇右后才编入铜武营,却是与众神策军老兵相处的很好。一方面,他性子温和似水,跟什么样脾气的兵勇都处得来;另一方面,他又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从诈开青石堡后他的行为,便可见一斑。 智取青石堡后,陈旭似一个来自地狱的罗刹般逢人便砍,一阵冲杀后,死在他横刀下的吐蕃戍卒不下七个。鲜血映红了他的面颊,陈旭却在此时大笑着收起了手中横刀。 后来李括问他为何他偏偏要杀七名吐蕃士卒,陈旭冷冷的告诉他:“因为这帮禽兽,袭掳廓州时,杀光了我的家人。那年是天宝三载,初雪刚降,大雪封住了整个坳口。陈旭碰巧去县城卖掉打来的鹿皮,因而没有在家与亲人吃团圆饭。吐蕃游骑踏雪临至村子后逢人便砍,见房便烧。 一番烧杀抢掠后,倒在他家门前的亲人恰恰是七个…… 自此之后,身为猎户、农夫的陈旭便不存在了。活在这个世上的只是带着一腔仇恨,投入陇右军中的一名兵勇。陈旭因为作战勇猛,积功累迁至队正,后经哥舒翰大帅调派来到了铜武营中。 李括对陈旭是打心眼的佩服,一直把他当做大哥看待。在少年看来,他身上有一种别人不具备的坚毅和责任感。 而现在,他却在吐蕃援军队列的最前端,若是吐蕃蛮子进了射程,弟兄们万一准度没有掌握好…… 少年不敢往下去想,也许陈旭什么都想好了,从他主动请命扮作信使引诱吐蕃援军入套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结局! 少年的心中隐隐作痛,这种剧痛来自于对命运的无力。 就如同两人同乘在一艘命运方舟上,不幸遇到海上的风暴,一夜醒来你们皆是跌落海中。为了你能活下去,同舟那人毅然将手中的木板递给了你。这种剧痛来自于生命的传递,一个生命绚然绽放的同时便有另一个生命黯然消逝! 真实的残酷,残酷却又真实;公平的残酷,残酷却又公平。 但他李括却偏要两个生命同时存活下来,他偏要与命运抗争,因为他相信,人定胜天! “延基,传我的命令,一会等老陈踏过三十步再叫弟兄们漫射。” 李括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括儿哥,你可想清楚啊,这样一来至少得有近一小半的吐蕃蛮子逃离我们的覆盖区!” 李括却是攥紧了拳头,厉声道:“我意已决!人不是牲口,不需要牺牲兄弟来保全自己!” 朦胧迷离的月色下,少年的面颊上却满是坚毅。 注1:巴窝:藏语勇士之意。 第三十一章 边戎(六)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几乎所有铜武营将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整整一千伏俟城援军就在向他们驰来! 大地在颤抖,李括能明显感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快点,禄将军那里快要撑不住了!” 陈旭回了回头,催促道。 “跟上他,直接从唐营踏过去,将唐寇全部杀光!” 蒙查埃挥了挥马鞭,下达了命令。 吐谷浑兵勇纷纷叫嚷着打马扬鞭,他们有绝对的人数优势,此番又是夜袭对手,唐寇完全没有胜算!自己只要跟着弟兄们冲杀过去,就能把唐寇剁成肉酱,立下一份大功。想及此处,士兵们发出了阵阵淫笑,这份功劳来到太轻松了。 “预备!” 李括抬起了手,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密林前的马道。 近了,近了! 陈旭胯下的坐骑刚刚踏过唐军警戒线三十步,李括大手一挥下达了命令。 “射!” 漫天的羽箭从密林中射了出来,织成了一张紧凑细密的猎网,将猎物死死的罩在其中。 “啊!” 冲在前排的几十名吐谷浑士兵突遭羽箭袭击,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坠马。这些羽箭都是经过唐营军匠刻意改造的,箭头向内侧勾起且淬有剧毒。即便吐谷浑士兵配备有吐蕃军中最精致细密的锁子甲,亦被射了个透心凉,瞬时一命呜呼。 李括弯弓搭箭,双眼微眯瞄准了那个身穿大红披风的中年将领。他一定是这支援军的统帅,擒贼先擒王!弓如满月,箭若流星,只听‘倏’的一声,羽箭划破长空朝蒙查埃径直射去。 “将军小心!” 一名副官见一只羽箭朝蒙查埃射来,纵身一跃将自家主帅扑倒在地。 蒙查埃被副官推下马身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唐寇,是唐寇!密林里有埋伏!” 副官大声呼喊着,挥动着令旗奋力让士兵朝自己身边聚拢。 “下马,都下马!” 眼见唐军一轮攒射,己方已死伤近百名兵勇,副官满眼通红,大声嘶吼着。“躲到战马身后,用马身做掩护!” 众兵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六神无主,此刻听闻副官下令皆觉有理,纷纷翻下马背,躲在胯下坐骑身后。唐人却没有因为吐蕃援军的做法而改变策略,又一轮羽箭呼啸着朝吐蕃援军压了过来。只是这轮羽箭大多射在了战马身上,黝黑深邃的箭头射入马身,战马吃痛发出阵阵悲鸣,愤怒不安的尥着蹶子,从鼻孔中喷出一阵阵白气。 “拿出弓箭,回射回去!” 蒙查埃已经从愤怒和吃惊中回复了过来,补充道。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如果不把唐军的火力压制住,任由他们这样漫射,早晚这支军队都得变成筛子! 都是那个该死的唐寇,自己竟然看走了眼!蒙查埃愤恨的锤了锤一旁的树干,眸中满是怒火。 “拿出弓箭,射回去,都给老子射回去!” 副官高声重复着命令,他们占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要压制住了唐军的火力,绝对能反败为胜! 伏俟城中的吐谷浑戍卒都是些混吃等死的新兵,何时见过这等阵仗?此刻听到主帅下令,才反应过来要予以回击。他们借着马身的掩护,慌慌张张的从背后抽出角弓,可是打颤的胳膊却怎么都将弓弦拉不开。一些年纪小些的士兵竟然急的扔掉手中的角弓,一阵嚎啕大哭。身旁的百夫长探过身来一阵咒骂,兜头就挥着鞭子朝这帮提不起来的新兵犊子抽去,士兵们发出声声惨呼,软倒在地,不住翻滚着。 “废物,没用的废物。不想让唐寇割了脑袋的就给老子射回去,拿出你们在床炕上搞婆娘的豪狠劲来。别他娘的都跟没有卵蛋的娘们一般。” 副官急的直跳脚,挥着马鞭厉声骂道。 一名吐谷浑士兵大约只有十六岁,他左腿被唐军射中一箭,此刻痛的龇牙咧嘴,大口喘着粗气。唐军的箭矢淬有毒药,虽然这名吐谷浑士兵没有当场毙命,此刻却感到阵阵针扎般的剧痛朝胸口漫去。他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从背囊中抽出角弓,朝对侧黝黑的丛林瞄着。少年弯弓搭弦后却是再没有力气将手中羽箭射出,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滑落,惨白色的面容犹如鬼色。 突然,一支黑色箭头的唐军破甲箭朝他的面门袭来,少年抖若筛糠,竟不知该俯身卧倒。他的瞳孔急剧放大,只觉一阵剧痛,他的世界便变为一片漆黑。少年仰面倒在地上,涓涓血流从左眼眼窝涌出,一支雕翎羽箭在他眼眶中随风而颤…… 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使吐谷浑士兵本能的射出了第一拨羽箭,只是他们大多是些没有经验的新兵,此时又抖若筛糠,射出的羽箭如何会有准度和力道? 零零散散、杂乱无章的骨箭射到密林前已是去了大半力道,不是射到灌木上滑了下来,就是直接射偏,弯到了草窝窝里头。 “去取机弩,快取机弩!” 蒙查埃忽然想到此次行军带来的利器,心中大喜忙疾呼道。这机弩乃是唐军利器,若不是恰好虏获了一名唐军军匠,蒙查埃还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威力强大的军弩!(注1)“对,机弩!将军英明,我这就命人去取!顷刻之间唐寇就会被射成筛子!” 只是忽然之间他似想起了什么,原本露出笑容的面颊上泛出极度恐惧可怖的表情,口中‘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蒙查埃拉着他的臂膀摇了半天,副官才带着哭腔颤声道:“完了,都完了。那伙信使是唐寇装扮的,除去那个引路的他们都在队尾!” 蒙查埃听到此处脑中如冬雷般一声轰响,仰面跌倒在地。是啊,那伙信使是唐军扮的,那伙信使是唐军扮的!机弩却是在队尾,如何还会完好无损?正自哀怨间,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忙不迭嚷道:“快上马,叫兄弟们都上马,不论什么代价都给我冲过去,不然我们都得被唐军割了脑袋。” 可是他醒悟的已经太晚了,五十骑唐军如同幽灵般从队伍后端杀了过来,挥起手中横刀朝身侧吐谷浑士兵拖砍过去。 刀刃翻飞,人头滚滚,伏俟城援军阵营已如修罗地狱。 注1:机弩:古代以机械制动的强弓。《史记·秦始皇本纪》“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 由此可见机弩的威力有多么巨大。 第三十二章 起戈(一) 杀声震天,惨呼连连。 青石堡的密林前,近千名吐谷浑骑兵竟然被五十余唐骑追赶的四处乱窜,稍跑的慢些的兵卒便被兜头赶上的唐军挥起马刀削下了首级。 那些吐谷浑士兵为了逃避唐骑的追杀,纷纷哭嚷着跑出己方阵营。可他们刚跑出十几步,就被密林中呼啸射出的羽箭穿成了筛子。 “上马,上马,往北面逃,那面地势平坦!” 蒙查埃在副官的帮助下终于颤巍巍的翻上马背,高声呼喝着。 “聚拢,想活命的就跟在将军大人的身后!” 副官纵身一跃,翻身上马,抽了一记马鞭重复道。 那些慌乱无措的士兵终于在主帅的提点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纷纷打马扬鞭紧紧跟随在自家主帅的身后。随着副官的呼喊,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蒙查埃的身侧,队伍渐渐汇成了一个锥形。 在战场中,锥形阵最适合冲杀,突围。即便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只要阵型合理,亦有很大的可能成功突围!但出乎蒙查埃意料的是,唐军并没有派出骑兵从侧翼阻拦,甚至密林中伏击的弓箭手都没有再放出一支羽箭。多年领兵作战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但此刻蒙查埃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夜色漆黑,谁晓得唐军隐藏在哪个草窝山坳里,现在只有不顾一切的冲过唐军的封锁,才有生还的可能。 “啪!” 蒙查埃又狠狠挥了一记马鞭,跨下爱驹登时疾奔起来。 “从城门前的马道走,不要贴着树林!” 蒙查埃此刻的神经时刻紧绷,生怕唐军又从哪棵灌木后冲杀出来。城门前地势开阔平坦,唐军根本无处藏身! “将军,城中毫无动静,恐有埋伏啊!” 副官紧紧一抱拳,劝道。唐军设伏于密林,取得巨大优势后却不继续阻截追击,实在可疑。己方虽然因为中计遇伏,折损了三百余人,但败兵汇聚到一起还有六百多人,如若调度合理,未必没有实力与唐军一战。 “能有什么埋伏,若是唐军攻下了青石堡,为何我们还会被伏击?他们明显在围城打援,希望消耗我们的精锐骑兵,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伏俟城!” 蒙查埃却是顾不上回头,不停挥舞着手中的马鞭。 副官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唉,就随它去吧。 伏俟城残军一路疾行畅通无阻,临到青石堡下亦没有受到来自城头的袭击。 蒙查埃回头瞥了一眼副官道:“我就说青石堡没有被唐军攻克,若是攻克了青石堡,他们又何须多此一举!” 副官抱了抱拳道:“将军英明,不过属下还是以为派几名哨骑上前查探一番为妙。” 蒙查埃不耐的挥了挥手:“查探,查探,等他们查探完唐军就追杀上来了。让兄弟们再加把劲,我们到下一个堡塞再作休整!” 虽然蒙查埃打赌青石堡还在自己人手中,但他却不敢冒险去叩击城门。一来夜色漆黑,守军已如惊弓之鸟,看到大队骑兵驰来第一反应肯定是一番羽箭攒射。二来,若青石堡真的被唐军攻下,那么自己不是送上门的羔羊肉? 唯有冲过唐军的封锁区,到下一个戍堡稍作休整,再图大计! 主帅下达了命令,副官也是无可奈何。 急挽缰绳的吐蕃骑兵在听到号角后,纷纷挥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了胯下坐骑上。早一刻逃离此地,就少一分被唐军追上的风险。他们是来混军功的,现在军功没混上,没必要再把小命搭进去!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夜色下一支轻骑兵呼啸着朝北奔去。 只是他们他们还没踏出几十步,便觉身子一沉,连人带马朝侧前方倒了下去。一些战马撂了蹶子,奋力将主人甩出,这些可怜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扎成了血窟窿,黑红色的鲜血顺着胸腔涌了出来,霎时染红土黄色的地面;有的战马径直软倒在地,生生将主人压倒在地,那些倒霉蛋还来不及咒骂一句,便被这畜生压断了腿,发出阵阵惨呼。 战马吃痛发出声声悲嘶,倒在地上四蹄不住的抽搐。因剧痛而扭曲的马嘴中,间或吐出一泡儿白沫,挟裹着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息向四周漫去。马倒人亡,确已是哀鸿遍野。 “该死!我们中了陷阱!” 蒙查埃借着月光,终是看清插入战马脚掌的铁蒺藜,大声咒骂着。铁蒺藜乃骑兵的天然克星,一旦战马蹄中刺入铁蒺藜,便顷刻失去行进能力,更不要说冲击疾奔了。故而大规模骑兵行军时,统帅都会命斥候率人去敌军控制地区查探地形,确保地面没有铁蒺藜后才会率骑兵通过。 只是唐军长途跋涉,怎么会带有这么多铁蒺藜?难道是? 蒙查埃脑海中闪过一种可能,瞬时如遭雷击。 “快,快弃马朝北逃。青石堡很可能已经被唐军攻陷了!” 蒙查埃顾不了那么多,翻起身便朝北跑去。 众兵勇看见后纷纷派去屁股上的尘土,紧紧跟在蒙查埃身后。 可是他们醒悟的太晚了,原本寂静无声的青石堡城头突然出现了几百名弓箭手。两百柄大唐制式硬弓在月色的映射下发出惨白的银光,漆黑的箭头直直对着这些狼狈逃窜的胡虏。 吐谷浑士兵奋力迈动着双腿,希望将自己与城头上弓箭手的距离再拉开一些。在跑动中他们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弓弦拉满的嗡鸣,铮铮嗡嗡的怪音就有如血肉剥离骨头的声响,极为可怖。吐谷浑士兵们堵住双耳抱着头,如同受惊的黄羊般结队朝北侧奔去,不敢在此处多停留片刻。 可是百步射程内的步兵如何逃得过雕翎羽箭的追击?只听天空一阵嗡响,如蝗羽箭便漫展了过来,将眼前一切活物啃食干净。倒在地上悲嘶的战马立时结束了痛苦,顷刻之间它们身上便插满了黑头白尾的羽箭,不住的随风打着颤;摔断腿的兵勇不用再去挣扎,一瞬儿的工夫他们便被从头到脚被钉了个瓷实,不留一处空隙…… 破甲箭穿透细密的锁子甲,咬入背心的肉里,撕破皮肤,撕裂肌肉,撕碎一切企图逃生的活物。恐惧吞噬着生命,奔逃的吐谷浑骑兵一个个倒了下去,发出一阵悲呼。 只一轮攒射,唐军就射杀了近两百名吐谷浑士兵。加上那些跌落马背被铁蒺藜扎死的和被自己袍泽踩死的,这支吐谷浑骑兵在青石堡城前足足损失了三百名兵勇。 战争中造成大量死亡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心中的恐惧! 蒙查埃此刻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性,不过他却没有功夫去品评这句话的艺术性。唐军就像恶魔一样步步尾随着自己,让自己片刻不得安生。先是密林伏击,再是城头设陷,唐军早已挖好了深坑,而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他没有勇气回头去看。折了战马,丢了令旗,他凭着一种最为原始的求生欲望支持着自己朝前逃去。 “有多少弟兄逃了出来?” 蒙查埃摇了摇头,一边狂奔一边冲身边副将问道。 那副将一阵苦笑:“我也不知道,也许两百,也许三百。” “不要停,不要停,这帮唐军是恶魔,是魔鬼,只有逃出去才能活命!” 蒙查埃却是完全不去考虑投降的可能,倒不是因为他忠于赞普陛下,而是这支唐军太过残酷。依照曾被俘虏的吐谷浑老兵所说,唐人不杀降兵败将。只要败兵跪伏在地丢下兵器,唐军就不会杀人冒功。 狗屁!蒙查埃在密林前就看到那五十骑唐军呼啸着拖着马刀一阵冲杀。有不少跌落马背,受了伤的兵勇跪伏在地磕头不止,企图能获得唐人的原谅。可他们还没等抬起头,一阵寒芒闪过,脑袋便倏地飞起,血柱直喷了有三尺高! 谁说唐军是仁义之师,这就是一群来自地狱的修罗! 不知不觉间,蒙查埃已经跑出了两百步远。 “吁!” 他长出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腰肢抬首朝北望去。 这一望他的脸色却是霎时惨白。 但见霭霭土岗前,一百五十骑唐军横刀立马,目光中满是仇恨。 “万里长征战,烽火燃不熄。男儿死无时,壮士当起戈!” 注1:围城打援:军事术语,进攻的一方以部分兵力包围守城之敌,诱使敌人派兵援救,然后以主力部队歼灭敌人的援军。较早运用在唐高祖武德三年至四年(西元620年至621年)秦王李世民率唐军攻克王世充的郑国国都洛阳时的战役中。 第三十三章 起戈(二) “兄弟们,我们去报仇!” 李括压抑了一个冬日的仇恨顷刻爆发,声嘶力竭的呐喊着。 “为了大唐,是个男人就砍他娘的!” 所有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都需要保护!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需要捍卫!当民族的尊严被异族铁蹄践踏时,我们就要抽出腰间的横刀;当大唐的国威受到胡虏挑衅时,我们便需射出手中的羽箭。 “报仇!” “报仇,杀他娘的!” 众人皆是神策军的老兵,经历过长城堡之战后,他们和吐蕃蛮子便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什么上国仁善,什么友邻四邦,全都是他娘的扯淡。那一夜,多少袍泽被投石车砸的尸骨无存;那一夜,多少兄弟就倒在自己身旁,到死眼睛都没有合上…… 他们不甘,他们不愿看着吐蕃人从他们,大唐的男人身上踏过去!他们不愿,他们不愿做亡国奴,他们要守卫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们的家园! 于是他们战了、杀了、拼了、赢了…… 呵呵,赢了!这场胜仗是多少袍泽的生命换来的?弟兄们感谢都尉大人把截击吐蕃蛮子的任务交给自己,这一刻他们只要复仇! 也许这与天朝上国的所谓形象不符,也许这会给皇帝陛下仁爱友邻的天可汗美名抹黑,但他们只想用手中的刀剑守护自己的尊严! 以牙还牙,血战血偿!残酷,真实却又公平!出来混早晚要还的,当吐蕃人对唐军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至于什么吐蕃人、吐谷浑人在大伙看来全是一个样。他们都曾掳掠过自己的乡亲,他们都曾烧掠过自己的家园!这帮胡虏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百五十唐军精骑呼啸着从岗原上狂奔下去,这劲风中挟裹着多少家仇、国恨? 马作的卢飞快,顷刻间唐骑便赶上了抱头鼠窜的吐谷浑士兵。长刀拖起,划过一个美妙的弧线,一柱鲜血便倏地喷涌而出,染红了唐兵的面颊。原来杀人是如此的简单,原来生命是如此的卑贱。略带咸味的鲜血滑进口中,唐军却不觉丝毫腥咸,那是一种手刃仇人的快感,那是一种承诺兑现的释然。 “迎上去,迎上去,挡住他们!” 副官揪住一名逃跑者的衣领,抽出弯刀将其阵斩于前。他提着血淋淋的头颅大声呼喊着,企图以此震慑那些败兵。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听从他的话。两三百吐谷浑败兵互相推搡着,踢打着朝后方奔去。不少士兵被同伴推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乱军顷刻之间便踩碎了他们的肋骨,转瞬的工夫他们就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酱。 “他娘的,别他妈跑。恁地都是个死,跟唐寇拼了!” 副官大声斥骂着,指挥手下亲兵执法队又斩杀了几名败兵,借以杀人立威。 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就展现在败军面前,可笑的是,这不是唐军砍下的,却是自己的袍泽!那些逃散的败兵见此状都止住了脚步,拔出了手中的弯刀。 他们缓缓的朝前挪动着步子,眼神中满是漠然。 “对,冲上去跟唐寇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副官见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心中大为得意。他大声呼喝着,企图将败兵重新引向唐军的方向。 嗯?不对,这些败军怎么朝我冲过来了?他们要干什么? 副官的额角渗出了冷汗,下意识的朝后挪着步子。 “错了,错了。去杀唐军,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们这群蠢货,去杀唐军!” “弟兄们,这帮畜生不让咱活,咱跟他们拼了!” 不知何时,一个队正模样的吐谷浑士兵爆喝一声,原本沉默的人群中瞬时一片响应之声。 “杀了这帮畜生!” “杀了他们!” 副官撒腿便跑,却如何来的及?败军一拥而上,瞬时便将他和一干亲兵全部砍成了肉酱。 杀光大刀执法队的队员后,数百名吐谷浑士兵四散逃去,企图以此分散唐军的注意力。但他们如何跑的过轻骑简从的骑兵,唐军完全可以先去砍下一个蛮子的头颅,扔进请功袋,再不紧不慢的拨转马身追杀另一名败兵。这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失去坐骑的吐谷浑士兵在唐军面前就像绵羊一般任人宰割。刀刃翻飞,人头滚滚。到处都是断臂残肢,遍地皆是肠子人骨。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朝南缓缓流去…… 蒙查埃跌倒在地,茫然惊惧的看着眼前一名唐军将领向自己靠近。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死亡,那个黑盔黑甲的将领手中拿着一柄横刀,鲜血已经染透了袍甲。他的眼神是那么可怖,就像一头饿急了的黑熊,就像一只被掏了崽子的母狼!(注1)“不,不要过来。别过来,你不能杀我。唐军不杀降将,不杀败兵。” 蒙查埃用手肘顶着沙石,仰面朝后侧爬去,口中满是李括听不清的俚语。 “恶魔,恶魔不要过来,我是受到香巴拉保佑的使者,你不能杀我。” 他的声音中已有了哭腔,双手抱头埋做一团。 “我是恶魔,是你们,是这世道逼得我变成恶魔!” 这是蒙查埃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黑色横刀带着劲烈的刀风划了过来,一片血雾染起,下一秒他已身首异处。 李括利落的将他的首级扔进请功袋里,丢给了一旁侍候的亲兵。 “唐军不杀降将俘虏,但这一刀我只为兄弟!” “轰隆隆!” 一阵闷雷响起,打破了四野的宁静。一道有如白龙的银色利芒剖开了天穹,照的大地有如白昼。滂沱大雨顷刻而至,豆大的玉珠溅在唐军的面颊上,洗去了上面的血渍,却褪不去那深深的仇恨。 仇恨一旦埋下了种子,便只会生根发芽,疯狂成长,因为滋养种子生长的是同袍的涓涓鲜血,哀哀凄泪! 这一刻,长城堡死去的袍泽们,廓州被残害的乡党们,你们在看吗?…… 注1:母狼被掏了狼崽可是很恐怖的事情,这畜生最是疼狼伢子。它会寻着小狼的气味一路寻踪找到猎人,并会拼尽全力咬死猎人,夺回狼崽。 第三十四章 起戈(三) 青海西畔,伏俟城。 打清早起浓重的雾霭便将这座西海明珠笼罩起来。层层绵绵,虚虚幻幻,仿若立于云端之巅。 昨夜下了场滂沱大雨,压下了东面起的尘沙,直让空气都变得清爽许多。 可是伏俟城守备羯于阐却丝毫没有落的半分清爽,自打蒙查埃率领一千精骑前往青石堡相援后,他的眼皮便跳个不停。虽然蒙查埃率领的都是城中精锐,但唐寇多狡诈,大军一夜未归,莫非已遭不测? 羯于阐越想心中越觉忐忑,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冲身边的亲兵道:“你速速派人携我的亲笔信前往青石堡,务必要亲手交给蒙查埃将军。就说城中防务空虚,命他平叛唐寇后速速回城!” 说完走到桌案前,将一张封了漆的信笺交给了亲兵。 “属下遵命!” 那亲兵抱了抱拳,欣然领命而去。 “香巴拉之神啊,青海龙王啊,请保佑你的子民吧,吐蕃可经不起唐寇这般折腾了!” 羯于阐跪倒在地,朝北首虔诚拜下。 “速开城门,速开城门!” 一队五人的传令兵呼啸着冲到伏俟城北门前,挥着马鞭大声呼喝着。 “快去开城门,没听见话吗!” 负责守卫城门的百夫长踢了一名新兵屁股一脚,大声咒骂着。 “唉、唉。” 那新兵被踢了个嘴啃泥却是不敢言怒,麻利的爬起身跑到城门前拔出了三丈长的木楔。 伴随着隆隆嗡嗡的声响,红松木门缓缓打开。不待城门完全开启,一队轻骑便如闪电般从缝隙中穿过,溅起几多春泥。 那百夫长的袍甲沾了这么多秽-物,自是大怒。他指着远去的轻骑啐了一口浓痰,破口骂道:“赶去投胎吗,他奶奶的!” 这队轻骑出了伏俟城便沿着马道朝青石堡行去,马蹄铮铮,踏进一个个水涡,踏过一个个泥坑。他们没有做片刻停留,他们要用最短的时间将信笺送到蒙查埃将军的手中。 “干他娘的!” 见吐蕃兵行到拐角,埋伏在树干上的濮大锤便大喝一声,与几名唐军从树干上跳了下来。这伙儿吐蕃骑兵正在飞驰,怎会料到有人从天而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几个唐军狠狠拽下了马。 几个唐军与吐蕃人滚作一团,用野蛮到近乎原始的方式厮打着。 濮大锤挥拳狠狠的照着一名吐蕃兵的鼻梁砸了下去,那名吐蕃兵何曾招架的住濮大锤的铁拳,瞬时鼻梁就软塌成了肉柿子。鲜血顺着模糊不堪的鼻孔淌了出来,那吐蕃蛮子直痛的嗷嗷直叫,便要去摸腰间的弯刀。 濮大锤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右脚狠狠踩住吐蕃兵的手腕,抽出横刀瞬时便跺了下去。那吐蕃兵发出一声惨叫便昏死过去。其他几名试图反抗的吐蕃兵亦被狠狠的抽了几个嘴巴,脸肿的如同猪头。 “噗!” 一名吐蕃兵吃痛喷出一口鲜血,直染得濮大锤浑身血点。濮大锤狠狠一脚朝那人下身踹去,那吐蕃兵避闪不及被生生踩到卵子,痛的捂着裆部发出一阵阉猪般的嚎叫。 “还他娘的想报信,你们副帅都被爷爷我宰了!” 见吐蕃兵都被自己人制服,濮大锤啐出一口浓痰,斥骂道。 “搜他们的身!” 濮大锤像踢死猪一般踢了踢吐蕃蛮子,冲身边的弟兄吩咐道。 一名唐兵得令俯身下去搜查吐蕃士兵的腰身,从胸前摸到腰后却是没有摸到分毫异物。 “他奶奶个熊,还藏的挺严实!” 濮大锤又朝那名吐蕃兵裆部踹了一脚道:“别跟老子装大瓣蒜,速速把信笺交出来,不然老子现在就把你阉了。” 那吐蕃兵竟似明白了濮大锤的意思,下意识的仰面朝后挪去,眼中露出惊恐的神情。 “这里,这里!” 那名吐蕃兵朝裆下探了探,竟是从中掏出一张封了漆的密信。 “濮头儿,他会说唐言!” 一名唐兵心中吃惊,急声道。 “拿来吧你!” 濮大锤无意去和他纠缠,一把夺过信笺。 拆了封后,濮大锤只一瞅便乐开了花。 “我说什么来着,吐蕃蛮子把精兵都带去青石堡了。现在伏俟城中全是老弱残兵,还不足五百人!” “濮头儿英明!” 几名唐兵不着痕迹的拍了濮大锤一记马屁,竖起了大拇指。 一名新兵探了探头道:“濮头儿,如若要夺下信笺我们只需在树上将他们射杀即可,为何还要费这么多周张?” 濮大锤给了他一个搂脖儿道:“你懂个屁,若是只为了夺下信笺老子早把这些龟孙射成血窟窿了,还会留他们到现在?都尉大人特意吩咐,要捉活口儿!” 几名唐兵支支吾吾的点头称是,却谁也没有参透其中道理。 “把他们都绑到马上,给老子带回去!” 青石堡议事厅中,李括看着眼前浑身血迹的吐蕃信使,皱了皱眉。 “他们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 濮大锤行了一军礼砸吧着嘴道:“这几个犊子不老实,老濮我就给他们了些颜色瞧瞧。” 李括苦笑一声:“濮大哥还真有你的,不过这样也好,受些伤才好蒙骗过城门守卫。 李晟听到此处眉毛一挑:“诈城乃是兵走偏锋的诡道,偶试之或可有奇效,若是用的次数多了恐怕吐蕃人便会心生警惕。” 李括摆了摆手道:“李大哥且听我说完,我并不是想要诈开城门,不过是用这几名信使做个饵罢了!” 李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抱了抱拳道:“请大人明示。” 李括笑了笑道:“古有晋伯以口钟破仇繇城,我虽然不才倒想效仿一次先人!”(注1) 此话一出众唐军将领将领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李晟拍着大腿道:“都尉乃大才,李晟佩服!” 濮大锤扯着嗓子道:“我说小晟啊,你能不能别打哑谜了。你和都尉一个用典,一个佩服的,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只要都尉大人一声令下,我老濮一定带着弟兄们第一个冲上城头。” 李晟摆了摆手笑道:“此役我们不用攻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不费一兵一卒的夺下伏俟城!” 濮大锤不屑的摆了摆手:“别欺负老濮我肚子里没墨水。史书上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连军神都要以士兵数量取胜,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费一兵一卒了。太玄乎,太玄乎。” 李晟笑了笑,走到濮大锤身前耳语了一阵。 濮大锤听后给了李晟肩胛一拳,笑道:“真他娘的痛快,如此我们便给吐蕃蛮子送上一份大礼!” 注1:在春秋战国交叉时期,公元前458年,晋国智伯在攻打中山国的仇繇城时遇到了困难,由于城高沟深死伤惨重而久攻不下,最终智伯想出了个办法,因为中山国素喜琴瑟乐器,于是就铸造了一个两辆大车并着才能装下的大钟,以停止战争交好仇繇的谎言用车送给仇繇君。虽然也有大将赤章的谏言,但仇繇君还是没听,仇繇君于是填沟凿城以迎接这口大钟,就在当晚庆祝之时,被智伯大军一举攻破,仇繇身死城灭。 第三十五章 起戈(四) 午后,伏俟城外突然出现了一支轻骑队。这支队伍甚为怪异,除却领头立着的几名吐蕃兵,之后便是由平板牛车组成的长长车队。牛车上拉着三十几口大箱子,马道上满是淤泥水坑,牛车行在上面颠颠颤颤,箱子便也随着倾斜歪倒。若不是用麻绳捆了个严实,此刻便不知道跌到哪个水坑中了。 快行到伏俟城北门前,城楼上的哨兵队长厉声喝止了车队的行进。这城北的守军刚刚换过防,许是太过紧张,那哨兵队长弯弓搭箭,死死的盯着来人喝问道:“令牌交上来查验。” 说完便放下一个小篮子。 那吐蕃兵掏出腰牌放到篮子里也不言语,任由哨兵队长把篮子摇摇晃晃的提上城头儿。 哨兵队长查探一番见确是自己人后,点了点头追问道:“那些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吐蕃兵脸色沉了沉道:“这也是你该问的吗,若是误了正事,守备大人怪罪起来我们都担待不起。” 哨兵队长却是不吃这一套,兜头便射了一箭:“少废话,速速打开箱子查验!” 吐蕃兵气极而笑道:“好,好。我便打开这箱子,让你好好看个够!” 说完便命人启开木箱。 箱子刚一开启,城楼上的哨兵队长便登时惊得深吸了一口气,每个箱子中都窝躺着十几名浓妆艳抹的唐人女子。”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他心中大喜,眼睛投射出一缕精光。 城门嗡嗡隆隆的开启了,牛车队缓缓驶入城中。 城门上的吐蕃守军兴奋的搓着手掌围了过来,将箱子卸了下来。 “这群小娘们还真他娘的沉!” 一名城门守卫笑骂了衣一句,走到近旁去开箱子。守备大人还真疼着大伙儿,带回来这么多些貌美的女子来。 可是他刚一掀开箱子上盖,便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柄横刀生生从他的脖颈砍过!那名吐蕃军官哪里是别人,却正是刚刚立了大功的陈旭! 噗!一条如喷泉般的红色血柱直射了三尺,箱中温顺貌美的汉人妞儿竟然顷刻间全变成了手持横刀的唐军士兵。 “敌袭,敌袭,唐寇进城了!” 哨兵队长撒腿便跑,边跑边大声呼喊报警。 “倏”一支雕翎破甲箭追上了他,只听一声惨呼,哨兵队长便软倒在地。 “弟兄们,杀他娘的!” 濮大锤大喝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铁锤,率先朝闻讯赶过来的三百吐蕃军冲去。 五六百唐军精兵瞬时从铁箱中跳了下来,挥着手中横刀朝吐蕃守军杀了过去。自从翻越赤岭以来,唐军连战连捷,莫说三百吐蕃军,就是同等数量的吐蕃军站在唐军面前也未必会占到什么便宜。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刀口煨过无数胡虏血液的唐军拥有如钢铁一般的意志,而反观吐蕃守军多是些没上过战场,在后方混吃等死的新兵犊子。 李括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一切,老话说的好训练是为了战斗,却永远代替不了战斗。只有亲手杀过人的士兵才会不惧的冲上前线,用刀剑保护自己;只有染了鲜血的甲衣才不会因为劲风厉雨而褪色腐蚀,永远的闪亮坚厚。 稍有经验的老兵都分散在各个城门口,眼前的吐蕃兵就如同没见过女子处血的雏儿。 “一旅、二旅正面冲击敌军、三旅、四旅绕到侧翼袭扰。其余的人跟着我去伏俟城守备府!” 李括下达了军令,带领着手下近两百亲兵心腹朝伏俟城守备府杀去。 正面冲击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濮大锤,只见他抡起几百斤重的铁锤,虎虎生风的朝吐蕃蛮子砸去。每挥一锤必有一名上前的吐蕃兵被砸的肋骨碎裂,口吐鲜血。濮大锤便如同一只入了羊群的猛虎,肆意享受着眼前的美食。 “来啊,哪个不服的再跟爷爷战个几百回合。” 见到围上前来的吐蕃“勇士”竟如此不经打,濮大锤啐了一口痰,喝骂道。 一个吐蕃百夫长注意到了濮大锤的勇猛,忙挥着令旗指挥调度着兵力。 “杀了他,杀了那个挥锤的唐寇,不要让他冲过来!” 百夫长大声嘶吼着,墨绿色的军旗随风飘展。 “有种自己来跟爷爷我单挑,靠弟兄去垫窝算哪门子好汉!” 濮大锤也注意到了那名吐蕃百夫长,墨绿色的军旗在茫茫灰甲之中太过显眼。 “弟兄们跟我去夺了他的令旗!” 自打朱雀团重组扩建后,濮大锤便和鲜于瑜成一道升为旅帅。因为濮大锤作战果勇无畏,大伙对他都很是信服。此刻听闻自家旅帅下令夺旗,都纷纷朝他聚拢过来,如同一支利锥般朝那杆墨绿色的旗帜迅速推去。 十几名手持长矛的吐蕃士兵冲了过来,他们企图利用兵器的长度优势阻止濮大锤的推进,一阵急刺倒也虎虎生威。可濮大锤手下的唐兵如何会让自家旅帅置身险地,持着犀木盾牌的卫兵顶了上来生生护住了濮大锤的两侧要害。长矛刺入盾牌,发出一阵刺耳的兹兹声。有如木匠手锯割在歪脖树上发出的恼人音调,这嘶鸣的声响让双方下意识的想去捂住耳朵。不过吐蕃军的长矛显然不如唐军的长枪锋利,将将刺穿盾牌却没有完全刺透,正好给了唐军可乘之机。 上前护卫的唐兵见吐蕃人半天拔不出卡在盾牌中的长矛,对望一眼皆是狠狠额朝盾牌上踹了一脚。那些吐蕃蛮子正在奋力拔着长矛,经此外力一击纷纷朝后仰面倒去。 后面冲上来的士兵还没看到百夫长口中悍将的模样,便被自家弟兄死死压在了身上,直是哭爹喊娘。 他们这一倒,如何还站的起来?冲涌而上的唐军抡起横刀便砍,霎时便把跌倒在地的吐蕃蛮子砍成了肉酱。他们也不去割吐蕃人的脑袋,而是继续随着濮大锤朝令旗的方向冲去。 见自己派去的士兵悉数惨死,吐蕃百夫长缩了缩肩丢下令旗,拔腿便朝身后跑去。 遇此情景濮大锤心中大喜,大声呼喝着。 “吐蕃人令旗被夺了,吐蕃人令旗被夺了!” 亲兵们略略思忖自家旅帅的行为,皆是恍然大悟。 “吐蕃人溃败了,他们的令旗被夺了!” 众兵勇纷纷呼喝响应,借着这个势头又朝前推进了二十步。 吐蕃百夫长这一跑彻底击碎了本就萎靡的军心,加上令旗忽然消失,中军的一百多名吐蕃士兵纷纷推搡着朝后退去。人挤着人,肩抵着肩,到处都能听到吐蕃兵的咒骂声。 他们不求能跑过唐军,只希望能跑过自家弟兄!(注1)两翼袭扰的唐军在周无罪、张延基两位旅帅的调度下开始慢慢朝中部收紧。他们要将吐蕃人全部包圆,不漏掉一个蛮子!吐蕃军的阵型越来越混乱,所占据的空间愈发的狭小。随着东、西两支偏师的一个碰头,吐蕃人已经被唐军彻底的包了饺子!(注1)残存的一百多吐蕃士兵背靠着背,拿着手中弯刀死死盯着越收越紧的唐军。他们不解,不解为何唐军会像变戏法似的飞越茫茫赤岭,又从箱子中便了出来;他们不懂,不懂为什么前刻还是涂脂抹粉的汉人女子就突然变成了手持横刀的大唐精锐! “反正是个死,跟他们拼了!” 一名吐蕃小旗嘶吼了一声,挥舞着弯刀冲了上去。众吐蕃士兵仿佛也知道自己无法逃出升天,咬了咬牙便闭着眼嘶吼着冲了上来,他们要临死之前拉一个唐兵陪葬! 可占据绝对优势的唐军如何会给他们机会?随着张延基一声令下,后排的唐军弓手补位上前,一轮攒射就把这些‘悍不畏死’的吐蕃蛮子射成了刺猬。那个小旗还没有死透,翻白的眼珠死死瞪着濮大锤。濮大锤跳到他身前,抽过亲兵的一把横刀便兜头剁了下去。 “你爷爷我叫濮大锤,别到了地下还不知道谁宰了你!” 将人头割下扔进请功袋中,望着伏俟城西侧燃起的滚滚黑烟,这个浑身是血的大唐汉子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注1:在战争中,恐惧本身往往比敌人更为可怕。这就是为什么有一个经典战术叫倒卷珠帘:这个战术虽然主要用于骑兵,步兵也可以做的到。其要诀是“以弱挡强,以强击弱,驱溃攻主,挡者,无不溃败”驱赶敌方溃兵冲击敌军主力,并将恐惧传递到全军,到最后,兵败就如同雪崩,唯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重装步兵才能结阵击败骑兵冲击。 第三十六章 起戈(五) 伏俟城西侧的粮仓处已是一片火海。大股的黑烟打着旋刚刚升入云霄,复又随着气流朝四周漫开。浓烈的火硫味顺着劲风飘散漫展,在十几里外扔呛得人直流眼泪。 李括率着两百唐军赶到此处时,这个吐蕃军的粮草后备重地旁竟然没有一人守卫。少年挥了挥手,命令弟兄们往吐蕃军粮包上裹一层厚厚的毡子,又浇了一桶桶火油。一支点着的火把扔到了堆满粮食的仓室中,瞬时引燃了熊熊大火。火苗越涨越高,似一个随风跃动的魔鬼般扭动着身躯,将眼前的一切物体吞噬。 不过令李括头痛的是伏俟城守备羯于阐在唐军破城时就得到了消息,已经从后门率众逃跑了。 “该死!” 李括出奇计夺下伏俟城为的就是不走漏风声,全歼城中守军,谁知即便这样还是放跑了羯于阐这个老狐狸。放跑他倒不要紧,关键大非川、大通谷一代的守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到那时吐蕃人前后夹击,众人可还有逃离升天的可能? “去叫濮大锤、张延基、周无罪速速带所部兵勇来城西集合!” 李括冲一名亲兵吩咐了一句,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现在看来,伏俟城肯定不能再呆,那么到底该从哪个方向逃离呢? 伏俟城北面就是大通谷,用不了多久那边的守军就会得到讯息,自己六百个弟兄若想招摇而过怕是绝无可能。至于从南走则要翻越大非岭,绕道从定戎城回到陇右。这样一来虽然避开吐蕃戍军较为容易,但所走路程将大大增加,自己还带着那么多解救的陇右女子,她们可能承受山岭跋涉之苦? 不一会,张延基、濮大锤、周无罪等心腹便带着所部兵勇赶到了城西。李括冲大伙儿摊了摊手,长叹一声:“粮仓我已经烧了,想必吐蕃人得为军粮费一阵子脑筋。不过,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伏俟城守备羯于阐已率残部从后门逃离,说不准何时这青海西畔便会集结大量的吐蕃军队。” 张延基点了点头道:“括儿哥说的有理,不过即便碰到吐蕃蛮子我们也不怕!” 周无罪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吐蕃士兵都是像伏俟城守军这般羸弱?这只是一些没有经过大战的新兵犊子,若是碰到久经沙场的老兵,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不。凡人,真的是凡人呐。” 他两颊肥肉随着大嘴张合而一阵乱颤,直气的张延基想冲上去狠狠拧上一把。 “呵,周大旅帅倒是会涨胡虏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你怕了,洗干净脖子等死好了,何必还要跟着我们一路狂奔,受这个窝囊罪!” 张小郎君可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人,夹枪带棍的回道。 “我不与你置气,因为这样会显得我和你一样幼稚、无知。” 周无罪甩了甩头,狠狠白了张延基一眼。 “你!……” 李括摆了摆手道:“好了,说正事呢,你们俩就不能消停一会?” 鲜于瑜成站出了身冲李括抱了抱拳道:“都尉大人,属下去伏俟城周边查探地形时,恰好发现青海西畔一处海湾边有十几户羌人居住。他们都是打渔为生,若是我军尽数征用他们的渔船或许可以渡过青海,经由神威军抵达鄯州。”(注1) 李括的眼睛亮了亮道:“你说的可当真?” 鲜于瑜成点了点头道:“这是属下亲眼所见,十几艘渔船都是大船,刚好可以满载我军。如若有假,请都尉以军法-论处!” “好!此乃天佑我军,天佑我大唐!” 李括顿了顿,沉声吩咐道:“全军听令,急行军至青海西畔驻地,接应遗民后强行渡青海!” “属下遵命!” 众将一一抱拳,回以自家主帅一个最坚毅的答复。 青海西畔,整齐的停靠着十余艘大型渔船。 唐军接应遗民后按照鲜于瑜成指引的方向,已经成功抵达了这个海湾。 这里定居着十几户羌人,世代以打渔为生。此刻突然见到这么多唐军士兵出现在自己眼前,羌人皆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生怕唐军误把自己当做吐蕃人。 羌人不似吐谷浑人喜战好斗,追名逐利。除却极少数被吐蕃人抓去的壮丁,羌人大多会隐居在一处山坳、一片海湾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唐朝和吐蕃开战,最苦便是他们这些羌人了。由于没有明确的表明立场,两国统帅都会对他们百般猜忌。这样一来,靠打渔为生的羌人便不敢去唐蕃周边城镇贩卖鱼虾,生怕被军队将领当做哪国的奸细抓了去。这样一来,打多了的鱼便只能晒成鱼干,渔户的生活便一下子拮据了起来。(注2)不过这样的生活苦虽然苦了点,但也熬得过去。可谁知突然六百多唐军闯入了他们的生活,竟要横渡青海。羌人们一时犯了难,如若不答应唐军的请求,恐怕渔船也会被强行征用,反而落不下半分好处。若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吐蕃人万一知道了,日后少不了要找自己的麻烦。羌人就是因为受不了吐蕃人的盘剥,才移居青海西畔的。大片的草场、牛羊都让给了吐蕃人,若是连这青海都被他们禁了渔,羌人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老汉,这十几艘渔船我们全部征用了。你放心,等我们渡过青海后会给你们丰厚的报酬。” 陈旭主动承担起了与羌人沟通的重任,由于曾常年居住在廓州一带,他也经常和那一带的一些羌人渔户打交道。虽然羌语说的不似吐蕃话那么流利,但简单的对话还是没有问题。 那羌族老者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不敢,不敢。能为唐军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陈旭点了点头,来到李括身边一抱拳道:“都尉大人,他们已经同意搭载我们渡过青海。” 李括心中大喜,下令道:“命令兄弟们速速登船,我们务必要在吐蕃人赶来前出海。” 吐蕃人不擅匠造船只,只要大伙儿成功来到青海海面上,他就不怕吐蕃人会迎头赶上。 羌人渔户将木板搭在了岸边,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唐军排列成队,训练有素的踏过木板,每六十人搭乘一艘渔船,船上的空间将将合适。至于翠花那些唐人遗民,则被安排在李括等军将所在的一艘大船上。姑娘们自从踏上渔船便拍着木杆大哭不止。她们曾不止一次想过逃走。但皑皑雪山和茫茫青海就像两个天堑般横立在面前,让她们只能望而兴叹、哭泣。哭的多了、久了眼泪便干了,她们也就放弃了逃走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每日白天她们忍受着女主人的皮鞭、每天晚上她们又要承受男主人的淫-欲。她们已经变得麻木,绝望,任由命运不公的摆布着自己的身体、灵魂。 而当她们真正踏上逃离的旅途时,多年来积攒的情感便顷刻爆发。兴奋、激动、委屈,各种感情交杂在一起,就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哭。她们真的逃走了,她们再也不用忍受非人的虐待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括李将军!相较于重瞳亲照、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她们更愿意将李括这个救命恩人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只因为这个少年在她们最绝望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只因为少年在她们的世界陷入黑暗时为她们点亮了一盏灯。而那端坐龙庭的皇帝陛下,在她们饱受磨难时又在哪里呢?他不是一个眼睛看到两个影儿吗,他的子民受难时他怎么就没看见呢?(注3)“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翠花突然跪倒在船上,冲李括拜谢不止。紧接着,二十多个唐人女奴纷纷跪倒,连声谢恩。 李括先是一愣,随即上前扶起翠花道:“大家快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倘若连自己的女人和家园都守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极目回望,少年只见伏俟城上空冒着浓浓黑烟。 但这只是个开始,我们仅仅守护了自己的女人,我们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剑,还有属于我们的家园需要守护和捍卫。 这是每一个大唐男儿应有的担当,不是吗?…… 注1:青海:唐朝时称呼青海湖为青海,可是海的概念。 注2:羌人相较于吐蕃人、吐谷浑人来说算是比较友善的民族,他们往往将权力领土看的不那么重要。有一块地牧羊、有一处水域捕鱼就是他们最大的希冀。当然,这只是指大部分羌人。 注3:重瞳亲照:重瞳是古代对目光如矩,智慧过人的一种神话表现,传说圣明天子都是重瞳的,所谓“重瞳亲照”就是对皇帝处事目光的溢美。 第三十七章 起戈(六) 月光静静泻在海面上,漾出一抹浑圆的浮影。夜里的青海便有如一块温润晶莹的巨大宝石,平静柔滑,安详恬静。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无限。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望着黑漆的海面,李括长叹一声,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将会在青海东北侧靠岸,从而避开大通谷一代的吐蕃守军,经由神威城返回陇右。想到神威城,少年心中豪情顿生。就在去岁,哥舒翰大帅合理调度兵力,在青海东北角筑建了神威城,并任命游击将军高秀延为守将,率领三千陇右儿郎坚守其中。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是触动了吐蕃人敏感的神经,大非川总督达扎路恭大怒,命论泣赞率一万乌海本部兵勇加上五千吐谷浑新兵围攻神威城。可是高秀延也非等闲之辈,合理利用地形优势坚闭城门,拒不出战。(注1)神威城建在高山险岭之中,比长城堡还要易守难攻。吐蕃人虽然人数众多,但由于地形的缘故却占不到丝毫的便宜。久攻不下后,统帅论泣赞丢下三千多吐谷浑佣兵的尸体下令鸣金收兵。 这下李括对高秀延的印象大大改观,起初少年只以为他是倚仗身为安西大都护的族叔高仙芝的威名,才混得这么一个高位。现在看来,这家伙倒是真有两下子! 一直以来少年都不明白,为何哥舒翰大帅会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在青海东畔修建这座神威城,经过这次奇袭伏俟城后,他才恍然大悟。吐蕃实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往往是一个部落里的精壮男丁应征从军,全族老少皆放牧以作后援补给。但吐蕃西北部高寒,可供牧羊的地方很有限,而这青海沿岸的草原便是放牧的黄金地带。倘若唐军在青海畔建有坚城,便可以随时乘船横渡青海,截断吐蕃人的补给。这样一来,便从源头扼住了吐蕃蛮子的咽喉,占据了河湟会战极大的主动,吐蕃人如何会不着急? 当然吐蕃人还可以走南线经由积石山,从大非川向前线运送军粮。只是这样一来,吐蕃人花的代价便要大上很多。很可能,粮食还没有送到,石堡城就已经被哥舒翰大帅打下来了!“将军,夜里风大,还是回舱里歇下吧。” 不知不觉间,翠花已经来到了李括身旁,为他搭上了一件单衣。 李括微微一笑道:“多谢大姐了,不过我现在还不累。晚上天气透彻,月色也美,我闲来无聊出来透透气。” 翠花低下来了头,双手反绞着,支支吾吾却是说不出话来。 “大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的,我一定尽力为之。” 李括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请求,故而将语速放缓,不想让她有什么心理压力。 “将军,其实我是向姐妹们来求一个情,请你收留下我们!” 翠花突然跪倒在少年面前,咬牙道。 李括心中一惊,忙上前扶起她:“大姐,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渡过青海后很快便能回到陇右了,你不是临兆人吗,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家?” 翠花望着李括,嗤嗤一笑。“我的丈夫死了,儿子死了,房子被吐蕃人烧了,我还有家吗?” 李括没想到触到翠花的伤处,忙道歉道:“大姐,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翠花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埋怨您,只是我们二十几个姐妹都是女儿身,就算回到临兆又能如何呢?家里没有一个顶梁的男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况且,况且……” 李括听她说的悲切,微微一叹安慰道:“等打胜河湟会战,吐蕃便不敢再侵袭边境。到那时,恐怕日子会好过点吧。” 翠花却是紧紧抓住李括的肩膀道:“不,我不要等到那时,您就收留下我们姐妹吧。我们可以给将士们缝补、浆洗衣服;我们可以给大伙儿烧水煮饭,只要将军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不会叫半个累字。” 李括一时犯了难,且不说军中从未有过豢留女眷的例子,即便哥舒翰大帅不予追究,携带着这些女子在身边也是对行军的极大拖累。可是若不答应翠花的请求,他又不忍心看着这些遭受过巨大身心创伤的遗民再度落泪。 似乎看出李括心中所想,翠花忙道:“将军,我们不怕累,将士们能走多远,我们便能走多远。对,对,我们会骑马,求您不要丢下我们。” “我,我……” 李括挠了挠头,却是给不出一个准话。哎,孔老夫子说过什么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跟女人交流竟然比斩杀吐蕃蛮子还要来的艰难! 远处的船棚口,张延基、濮大锤、周无罪、鲜于瑜成一干人正兴致勃勃看着这出好戏。 “我了个乖乖,看不出咱家都尉真是魅力无边啊,翠花这才来了几天,就被迷住了。” 濮大锤扒着船篷,低声道。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那是当然,你们不知道吧,当年括儿哥在长安可是风流小才子,无数北里的花魁都倾慕着他哩。” 张小郎君又开始吹起了牛皮,背负着双手,乐呵呵道。 鲜于瑜成却是笑眯眯道:“大锤哥,不是你对翠花姐有意思,却拿都尉大人来说事吧?看看你听见翠花姐要留下来,下巴都要笑掉了。” 濮大锤狠狠拍了小家伙一掌:“臭小子说什么呢,你大锤哥是那样的人吗?” 周无罪托着下巴,摇了摇头道:“七郎若不答应,不知几人憔悴,几人落泪。” 李括当然没有听到这些风流花话,咬了咬牙道:“这样吧,你们就暂且留着我营中,等回到陇右我问过大帅意思后再做定夺。” 翠花闻言大喜:“这么说将军你是答应了?翠花在这里代姐妹们谢谢您了!” 她向前探步拜谢,却不慎脚下一滑朝海中跌去。 “小心!” 李括一个箭步迎面赶到,将将搂住翠花的腰肢。 “将军,谢谢你!” 翠花的眼波流转,就如同今夜的月色一样的朦胧迷离。 注1:神威城:据记载,天宝七年(748年)哥舒翰采用“步步为营”的军镇策略,在青海湖建神威城。 第三十八章 壮士(一) “嗯,都尉大人昨晚睡得如何啊?” 濮大锤冲李括挤了挤眼,强自压着笑意道。自家都尉眼眶上那两个黑眼圈可是铁证,嗯,铁证!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道:“我昨晚在看瑜成绘制的地形图,哪里有心思睡觉。” 打清早起就有人不断的问自己这个问题,少年也不知道他们这是闹得哪出。 “哦,没有睡觉啊。嗯嗯,天气不错,老濮我去船头溜溜。” 说完濮大锤便立刻开溜,绝不留给李括询问查探的机会。 “唉,我说大锤!” 少年挥了挥手,却发现濮大锤早已遁到了船头,只得一声长叹。 “李将军,来尝尝我刚做好的青稞炒饭吧,翠花从船舱中探出了身,端出一碗金灿灿、青幽幽的炒饭。(注1)“嗯,我说什么这么香啊,原来是大姐你做了熟食!” 李括难道的好心情,笑着迎了上去。(注2)接过瓷碗,少年便大口吃了起来。这些天连日征战,吃的全是胡饼、锅盔一类的干瘪货,没有一点油水。苦了肚子这么些天,吃到香喷喷的青稞炒饭如何能不欣喜?(注3)“真好吃,大姐好手艺!” 李括抬起了头,微微一笑。 看到李括嘴角还沾有几个米粒,翠花扑哧笑出了声:“将军,你的吃相真像我家男人。” “哦,是吗?” 李括却是没有丝毫放缓进食的速度,虎吞狼咽着。 翠花没想到堂堂一军都尉竟然和寻常农夫庄户汉一样,丝毫没有架子,也是心中大喜。 “将军,你慢些吃。饿们庄户人没那么多手艺,不过这炒米饭却最是拿手。您要是喜欢,饿以后天天给您做着吃。”(注4) 翠花说的亲切,竟渐渐带上了乡音。 听及此处,李括刚吞进嘴里的米饭瞬时喷了出来,一时呛得直咳嗽。 一听到翠花说天天做给他吃炒饭,他便条件反射的想到了阿甜的煎蛋。 “死小七,快起床啦!我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煎蛋!” “死小七,早些回来,到时我给你做最爱吃的煎蛋!” 想到此处,少年的面颊划过一行清泪,自己离开长安已近一年,不知阿甜还好吗? 翠花不知道哪句话说的不妥,惹的将军大人伤心,一边帮李括拍着脊背,一边急道:“我什么地方说的不妥您多担待着。庄户人,不懂那么多规矩。” 李括摆了摆手,有些尴尬道:“大姐不怪你,只是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人罢了。” “将军,将军,要起风了!” 站在船头的濮大锤突然高喊着跑了过来,不时挥舞着手。 “你慢些说,别着急。” 李括将炒饭放到一侧,和声道。 “我刚才去船头溜了溜,本来晴空万里的,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云层很重,象灌了铅似的。我起初还觉得没什么,只是黑云奔腾着翻卷着从东头就向我们的船队压了过来。我去问了那羌人渔夫,他说怕是青海龙王要显灵了!”(注5) 李括听的一头雾水道:“什么是青海龙王,这变天和青海龙王有什么关系?” 濮大锤道:“那些羌人都说,这青海上啊有个龙王,每逢单数月份就会从海中心出现,带来雨水恩及万物生灵。” 听他说的玄乎,李括苦笑一声:“哪里会有什么龙王,不过是他们以讹传讹罢了,又有谁真正见过呢。” 他话音还未落,头顶的乌云便迅速弥漫开,刹那间遮挡住整个天空,苍茫的远山峰顶被云团遮得严严实实,霎时大地变得象黑夜一样昏暗。 但听一声闷雷般的轰响,船身似乎都随着颤了三颤。一道道银色厉芒划破了天际,使人一阵悸恐。仿佛青海龙王听到众人刚才的谈话,动了真怒,要以一场狂风暴雨惩罚这些无知愚昧的生灵。一声清脆的霹雳嘶吼着扯开了天幕,逐渐有稀稀疏疏的雨滴落了下来,打在船沿上,打在众人的面颊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渐渐的狂风大作,挟裹着碎石飞沙打到众人脸上,直吹得人无法站立。 “快,快进仓去!” 李括用臂膀护住面颊,以最快的速度朝仓室跑去。在国子监时,他曾在二层楼读过一本遣唐使赠送的古卷,上面说在海上遇到大的风暴,最好的办法便是躲进仓室。大风暴可比吐蕃蛮子还狠辣,待在船头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狂风卷走,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青海龙王他老人家却似乎并没有想原谅众人的意思,咆哮着把天河之水倾注到人间。 狂风夹杂着雨星愤怒的拍打着一切试图阻拦它的障碍物,鞭笞着所有不顺从它的生灵。 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 “进仓,快进仓!” 李括一把握住还在发愣的翠花的手腕,将她拽进了仓室。 “啊!” 翠花发出一声惊呼,迎面倒在了李括的胸前。 “小心点,真是见鬼了,刚才还晴空万里,说变脸就变脸!” 将翠花扶起,李括低声叮嘱道。 突然被淋了个落汤鸡,少年可是大为郁闷,有一嘴没一嘴的数落起了老天爷。 仓室外,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的抽打着木门,发出声声厉响。 方才静若处子的青海也起了大浪,只见怒涛翻滚,浊浪奔腾,一条条水鞭不住拍打抽击着船舷,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原始咆哮。恍惚间仿佛天地都陷入了幻境,世间万物混沌一片。 “弟兄们都进仓了吗?” 李括抖了抖头上的雨水,对满身湿透的濮大锤说道。 “都进来了,这鬼天气,就跟娘们的心思一样,说变就变!” 濮大锤砸吧着嘴抱怨着,突然他意识到翠花还在身旁,忙捂住了嘴。 “叫那渔民和陈旭过来!” 李括心中愠怒,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是!” 濮大锤领命而去,不久便将那羌人和陈旭从底舱带了上来。 “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方才还好好的,突然便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李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 陈旭刚想翻译,那羌人渔夫却用结结巴巴的汉话回道:“青海龙王显灵了啊,青海龙王他显灵了!又有人犯错了,肯定又有人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那渔夫显然极为愠怒,说话是胡须一颤一抖。 李括心中一惊,这羌人竟会说汉话? “老人家,真的有青海龙王吗?” “就在海中央,就在海中央呐。每年逢着单月都会起风。起风了,起风了!青海又要吃人哩。” 李括听他说的浑浑噩噩,心下难免着急,却是耐着性子道:“老人家,那现在咱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避下风?” 众人皆觉无奈,茫茫青海无边无际,此刻大伙正航行在青海正中央,如何能找到个泊停之地。 可谁知那羌人渔夫却是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颤声道:“有,有!海中央有一个小岛,叫龙驹岛。我们现在应该就在海中央,只有在海中央才会有这么大的风暴!” 李括抓着老汉的手道:“还请您把船往那个方向引,这十几艘船,几百号人的性命就全交给您了!” 李括掀开帷幔朝船舱外望去,但见乌云滚滚,大雨如柱。 在这一刻,少年才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卑微和渺小………… 注1:青稞炒饭:配料:青稞米饭一碗,鸡蛋一个,葱花、盐适量。 注2:熟食:与冷食相对应。此熟、冷与今天意思不同。古人寒食节不生火,只吃冷的食物。晋陆翽《邺中记》“邺俗,冬至一百五日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作乾粥,是今之糗。” 唐朝军人因为常吃胡饼一类的冷食充饥,故而得胃病的很多。 注3:锅盔:是陕西关中地区城乡居民喜食的传统风味面食小吃。(我不是托儿!)相传武周(唐武则天)时期,官兵为武则天修建乾陵时,因工程巨大,大量民工需要忙碌工作,且工地无烹调用具,所以官兵以头盔为炊具来烙制面饼,故取名锅盔。 注4:陕西话‘我’的意思。 注5:“海怪”在环湖土著牧民中流传了几百年。古籍曾记载称有:“青海住牧蒙古,见海中有物,牛身豹首,白质黑文,毛杂赤绿,跃浪腾波,迅如惊鹊,近岸见人,即潜入水中,不知其为何兽也”据说那些目踏“海怪”的牧民莫不诚惶诚恐,顶礼膜拜,娘桑祭海,敬献牛羊三牲,于是海神显灵的种种传说一传十、十传百的流传开来。 第三十九章 壮士(二) 生活的魅力正在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与希冀。 于蒲昌海中跋涉的远行者永远不知道下一秒是否会扬起沙暴,直到遇到了绿洲;从撒马尔罕而来的寻道人永久也不能燃起尘土浸垢的心灵,直到听到了信徒吟诵的《可兰经》(注1)直到看到朦胧雾霭之中那一抹赤褐色的跃动,青海中远行的异客们那已垂垂欲合的眼皮才突又张开。 “是,是陆地!” 濮大锤摇摇晃晃的跌步到船侧,扒着渔船旁的扶杆,欣喜若狂。 “是个小岛,快命大伙寻找浅滩停靠!” 李括黯淡的眸中闪出一抹精光,就如同见到麦加乳白色清真塔尖的信徒,他的心脏几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 “都尉大人有令,寻找浅滩停靠!” “都尉大人有令,靠岸休整,靠岸休整!” 亲兵们一遍遍的重复着自家将军的命令,嘶哑的声调生生扬扬,与生命一般的本真。 准确的说,龙驹岛并不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岛,充其量不过是一座礁石堆积而成的屿层。不过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化石为土,这才有了茫茫青海中的一粒明珠。 龙驹岛是座狭长的带状岛屿,地势北低南高,一路平铺开来,在最南端微微一勾,形成一个浅浅的勺状。这勺状突起却是整岛唯一的浅弯,由于沿岸多是礁石地质,只有此处的的软沙可以承受大型渔船满载后的重量。 “青海龙王显灵了,青海龙王显灵了。” 在距离沙滩还有一丈时,羌人渔户就率先跳上沙岸,朝北首跪倒,径直磕起了头。细沙滑进他的眼窝,钻入他的嘴中,他却是毫不在意,仍自倔强的完成这古老虔诚的仪式。 唐军整整绕岛一周才寻到了这么个落脚点,怎能不喜?再加上羌人渔户那夸张的示范效应,船身还没有完全挺稳,在暴风雨中晕的七荤八素的旱鸭子们便纷纷纵身跃下船只,仰躺在素白的沙滩上,恣意吮吸着雨后清纯的恬香的空气。各级军官大半也是疲到了筋骨里,推己及人,对属下无视纪律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渔船上的兵勇渐渐都上了岸。肆意享受了片刻美好时光后,这些仰躺在地的铜武营汉子在火长、队正的呵斥下嬉笑着站起身,抖了抖袍袖间灌入的砂子,列队站好。 李括点了点头,这才与一干心腹踩着亲兵搭好的木板,踏上了这一块未知的陌生土地。 可刚一踩到松软的细沙,张延基便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向前跌去。多亏李括眼疾手快,张小郎君才避免了在下属面前出丑的窘况。 “括儿哥,扶扶我!我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张延基两只脚挪动活像只螃蟹,摇摇晃晃憨态十足。 李括被他逗得一乐,暴风雨带来的阴霾随着一扫而空。 “你别装了,若是你张小郎君都晕船,那我们这群旱鸭子好不得吐到腰背酸胀?” 李括毫不留情的揭露了好友的鬼把戏,施施然一笑。 张延基却是满不在乎的摊了摊手:“就我那点水性,也就在龙渠沟里扑腾两下,真来到这茫茫大海中还是留点神好!” 李括无意与他在这等琐事上纠缠,迈步走到羌人渔户身旁扶起了他:“老人家,这次我们能脱险真要好好感谢你!” 那羌人自是听得懂唐言的,微微一愣,满是油脂的眼窝里微微一抖,竟是涌出几行清泪:“天意啊,天意。青海龙王显灵了,显灵了啊。将军一定是香巴拉选派的圣使,将福泽带来此地!” 李括不知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脸红到了脖子梗,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匆匆逃离开。 少年不是听不得夸奖恭维,但像这种把神明怪力纠缠到一起的说辞还真是受之不能! 漫步在浅滩旁,望着远处天际升起的虹彩,少年沉沉吩咐道:“叫瑜成带几十个弟兄把这个岛的周边查探一下吧,其余的弟兄全部在浅滩前的空地待命!” 窦青点了点头,欣然领命。众兵勇多是北方之人,刀山剑原都上得,就是忌讳惧怕乘船。平日风平浪静的还好,此番一场整夜的暴风雨瞬时便让弟兄们呕吐不止,憔悴不堪。要他说,这龙驹岛真是救命的物象,若不好好休整一番,弟兄们在海上飘的久了还不得犯了魔怔? “李将军,这儿的景色真美啊。” 翠花不知何时已经漫步走到身侧。她早将鞋履脱下放至一旁,赤着脚探入湛蓝色的海水中。此时虽已是五月,青海的海水却是甚寒,刚一入水直激的翠花一个机灵。 “小心!” 李括生怕身体虚弱的翠花跌倒在水中,忙迎了上去。 “让将军见笑了!” 翠花不好意思的掩嘴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啊,这景色真美。” 李括望着远方漾起的波浪,叠叠障障,就好似人生起起落落。 “若是我要在此地定居,央求将军留下,将军可会答应?” 翠花咬了咬唇,轻声道。 李括微微一愣随即坚定的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若我们不除了吐蕃这个心腹大患,即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怕也是不得安宁。” “啊!” 翠花心中一惊,颤声道。她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李将军却当了真。在她眼里,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便能逃离凶残吐蕃人的压迫,为何李将军却说无以为家呢? “将军,将军,北面草甸子燃起了烟火!” 濮大锤看到腾空窜起的一缕黑烟,高声道。 李括扬了扬头,但见犹如虬龙状的黑烟直入云霄。少年人本已松弛的神经瞬时绷了起来,手下意识的朝下身佩刀处移去。 “叫弟兄们持械警戒,不得离开驻地半步!” 少年心中疑云顿生,莫非就连这青海腹地的小岛都未能幸免,已被战争的阴云所侵蚀?…… 注1:蒲昌海:即今新疆东南部的罗布泊。自汉至唐称为蒲昌海。地当西域东方的门户,为当时东西交通主要路线所经过。古时葱岭河(今喀什噶尔河)、于阗河(今和田河)合流后(即今塔里木河),注入蒲昌海。 撒马尔罕:在国境东南部泽拉夫尚河谷地。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枢纽城市,撒马尔罕连接着波斯帝国、印度和中国这三大帝国,但也饱受了战火的蹂躏。 可兰经:即古兰经,为古代翻译。 第四十章 壮士(三) 这狼烟早不燃,晚不燃偏偏在众人登岛后熊熊燃起,怎能不惹人生疑? 李括下令全军原地待命,静等鲜于瑜成率斥候队回禀信息。这个小岛太过陌生,少年不得不稳妥起见! 不久的工夫,远处山石间便隐隐看到一丝黑影。弓兵手本能的上弦搭箭,瞄准了巨石后跃动的黑影,只要自家都尉一声令下,甭管是谁,他们便能将迎面而来的人射个对穿! “等等!” 李括摆了摆手,制止了下属的莽撞。 少年隐约觉得这烟火起的很是蹊跷,试想这龙驹岛四面皆海,根本无可落脚之地。如果岛上有吐蕃士兵,即便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唐军而燃起烟火,又会有谁赶到援助呢?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是故意点燃烟火引起自己的注意! 除去吐蕃人,会是谁居住在这个岛上,又会是谁渴望引起自己的注意? 李括轻敲着额角,目光紧紧的盯着细沙摊前十丈开外的巨石。 巨石后隐藏之人应已知道被人发现,故将一支削去虬枝的木杆探了出来,挑着一面褐红色的碎布不停摇挥着。 李括见他主动示好,朝前探了几步。 “将军,小心有诈啊!” 窦青一把拉住李括的袍袖,劝道。 “我没事,你们不用跟上来。” 少年冲窦青爽朗一笑,继续朝前迈步而去。 窦青却哪里会依,招呼了几个亲兵便紧紧跟了上去。 “石后何人,不妨出来一见。” 李括点了点头,声音里满是友善。 挥摇的旗杆霎时停在了半空,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满面黝黑,浑身裹着碎布的中年男子颤巍巍的举着双手探身出来。 李括眉头一皱,叹道:“壮士何至于此斯,窦大哥快命人给他送去一身袍衫。” 窦青挥了挥手,便有两名亲兵捧着浣洗好的一套衣裳朝前走去。 自从军中收留翠花那一干遗民之后,大伙儿便再不愁洗衣裳了。那些可人贴心的姑娘总会及时的替大伙浣洗好衣裳,恩恩,直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芳香。 那中年男子见有人上前,不免朝后挪了挪步,喉咙滚动良久后颤声道:“你们可是唐人?” 李括微微一笑道:“我们不仅是唐人,还是唐军!” 那中年男子似是不敢相信李括所说,复又问道:“你们,你们是唐军?” 李括见他精神恍惚,似遭受过什么打击,也不急于盘问他的来历,只是和声道:“你不妨换上一身干净齐整的衣裳,我们再来聊。” 中年男子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他转头冲身后招了招手,稀稀拉拉竟有两三百余人从巨石阵后缓步踱出。他们身上皆如中年男子一般,只裹着满是口子的粗布,黝黑的面颊上毫无表情,两眼无神的朝唐军望来。 突然之间涌出几百号有如难民的人,让李括心中一惊。这龙驹岛上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衣衫褴褛的贫户,况且他们中还有人会说唐言? 那中年男子咽了咽吐沫道:“你们当真是唐军,你们怎么会突然之间来到了这龙驹岛上?” “大胆!军情岂是你能打探的,哪来的野人这么不知礼数!” 窦青见他不知深浅,心中大恼斥责道。 李括摆了摆手道:“我们是陇右的唐军,本想走海路返回神威城,没想到却遇到了风暴。幸好遇到了这个小岛,不然怕是我等都会葬身鱼腹。” 中年男子见他说的坦诚,瑟索着探望道:“果真如此?” 李括摊开双手道:“无半句虚言。” 那中年男子听及此处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情感,扯着手中褐红色的碎布跪倒在地道:“那将军可曾认识这面旗帜!” 李括此时已完全放下了对中年男子的怀疑。少年迈开方步走至他身前,捧起碎布开始细细打量。褐红色的染料早已褪的斑斑驳驳,隐约可以从上看到几条黑色的墨线,至于字迹却是难于辨认。 “将军,这是咱陇右的军旗啊!” 那中年男子一把抱住李括的大腿,哭诉道。 少年如遭雷击的呆立在场,一时竟是反应不出男子说了些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 那中年男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咬了咬牙索性一股脑的将胸中积压的故事倾诉出来:“我叫林峰,本是陇右积石军的唐将,一直奉命驻守在堡塞中。开元二十年年十二月,一个寻常的午日,外面北风刮得正紧,大伙照例围坐在堡塞内烤着火。大家正聊的痛快时,一名斥候冲进堡塞跪倒在地,说吐蕃人突然越过茫茫赤岭,朝南袭来。起初我以为他们不过是为了秋粮而打秋风,便命人烧光了附近田里的庄稼,坚闭城门不出。想是吐蕃人没了粮食掠夺,补给不足后就会朝后退军。可谁知,谁知,他们根本不去打积石军,而是径直朝达化县扑去。”(注1) 林峰的声音越来越冷,眼里满是仇恨:“密密麻麻的人,坳口里,山脚下,石缝中,到处都是吐蕃蛮子!弟兄们看着吐蕃人从自己身边踏过却不敢放出一箭。不是咱们是软蛋,只是吐蕃人数众多,光前军就有五万之众。弟兄们图个痛快杀出去顶多拼掉几千个蛮子,却是对战局起不到任何影响。但是廓州达化县兵防空虚,吐蕃人又下了血本,若不留下人及早通知盖帅,迟早得被吐蕃人夺了去!”(注2) 林峰抹了把泪道:“我们忙燃起了烽火求援,可是从拔延山到鄯州却似见了鬼!狼烟滚滚直干云霄,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来增援!听说那时,盖帅,盖帅他正在忙着给陛下献曲,根本没有注意到鄯州城前燃起了烽火!”(注3) 林峰双眼通红,泣声连连。 天啊,这个男子,不,这群衣衫褴褛的贫寒竟然是大唐陇右的将士! 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这番模样,是谁抛弃了他们,是谁?是谁! 李括的心中如堵着一颗巨石,压抑难耐。 “后来呢,后来我们可守住了廓州?” 李括虽然已从林峰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却仍是心存侥幸期待奇迹出现。 “吐蕃人几十万人踏过去,寸草不生。大军一至,围着达化县城便是一阵猛攻。那时,县城中的守军不足八百如何能抵挡住吐蕃人强大的攻势?十二月二十八日,城破,吐蕃蛮子屠城……” 少年心中咯噔一声,心中的那座金光璀璨的圣塔顷刻坍塌。 屠城? 这个陌生的字眼突然出现在自己耳中是那么的逼仄和可怖,少年不愿去相信听到的这一切。大唐不是战无不胜吗?大唐不是万国来朝吗?一直以来,少年的心中都以是一个大唐儿郎而自豪,他的国家给了他那么强的安全感,给了他那么强的自豪感,这是其他民族无法比拟的! 至少在长安城中,他看到不论是绿眼红发的波斯人,还是身材矮小的扶桑人都会朝自己投来艳羡的目光;不论是擅于经商算计的栗特人,还是桀骜不驯的突厥人都感叹着大唐的盛世繁华。 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不然,为何廓州城会被攻破?不然,为何一座边塞坚城顷刻间便会被屠杀的鸡犬不留? “我们输给了自己人!” 林峰紧紧咬着嘴唇,给出了少年答案。 “达化县一破,整个廓州便门户大开。吐蕃人像蝗虫一般漫了过去,男人全部被残杀、女人全部被奸-淫。直到这时,盖帅才如梦方醒,急调宣威、白水一代守军急赴石堡城。吐蕃人的目的当然是石堡城,他们倾举国之力来打这一仗,自是要夺下这座桥头堡。血染透了湟水,尸体堆积如山,弟兄们苦苦支撑却是等不来一名援军啊!弟兄们在前线拼杀,帅佐却在城中安然的听着小曲啊!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啊!” 林峰轻啐出一口浓痰,悲叹道。 是啊,这他娘的是个什么世道? 是我们自己打败了自己!林峰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少年只觉心中隐隐刺痛。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原来,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如自己一般的普通人,自始至终都活在一场不愿醒来的春秋大梦中!…… 注1: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六月,吐蕃出动40万大军,西入长宁桥,经河源军所(今青海西宁)向安人军发起大规模进攻。随后吐蕃军向石堡城(今青海湟源西南)发起进攻。石堡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地,但由于盖嘉运放松了警惕,结果轻易地就被吐蕃军攻占。 注2:达化:今青海贵德东。 注3:盖嘉运到任后,为了讨好唐玄宗:将著名的《甘州大曲》(《伊州曲》献给唐玄宗。《八声甘州》即其中的一个小段落。 盖嘉运:开元时期名将,但为人很是傲慢自大。 第四十一章 壮士(四) “林大哥,快快请起!” 李括迈步上前扶起林峰,叹道。 “说来惭愧,我自幼生长在长安城中。听到的尽是‘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之类的吹捧,却不知我们的袍泽受到过这么多的苦楚和不公。” 少年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摇了摇头。 林峰颤声道:“我们受些苦倒没什么,只要能护得老婆孩子周全,就是死了也算值了。但弟兄们这样在前线卖命,却不如花前月下翩舞的优伶,实在让人心寒啊!” 莫谈征服泪,莫言戍卒辛。 因为这泪和辛都是滴滴鲜血熔聚会流而成,蕴着太多常人所不能及的悲楚。 “林大哥,你放心!既然今天我李括遇到了你,就说明咱们有缘。我李括对天发誓,绝不会抛弃一个弟兄。” 少年眸子里满是坚毅,冉冉动人。 林峰下意识的一个机灵,朝后退了几步。这保证和承诺来的太过轻松,竟让他生出一丝惧怕。当年,盖嘉运大帅也是这样拍着自己的肩膀将数百袍泽的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上,将积石军交到自己手中。那标准式样的微笑是那么具有亲和力,那柔和的目光是那么值得信赖和托付。可是,可是在如狼似虎的吐蕃大军面前,那和蔼的微笑却扭曲成厉鬼的狞笑,那柔和的目光化变为小丑的嘲弄。 被自己人抛弃的感触无法言说,因为那一刻大伙儿的心都死了! 发觉出林峰发自心底的抵触,李括微微一愣。 “林大哥,你怎么了?” 林峰摇了摇头道:“非是我不相信将军,只是我等实在是寒了心,生怕再被人当做弃卒废子!” 窦青听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冲到近前揪住林峰领口的碎布呵斥道:“你他娘的说什么?你以为我大唐男儿都似你想的那么不堪?你以为我家都尉就像你那什么狗屁盖帅那般无情!” 被窦青这么一激,林峰的傲气也涌了上来。他一把拨开对方的手臂冷冷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大非川中,几万弟兄的脑袋可是筑成了京观!九曲古道里,吐蕃蛮子的皮鞭可是嗖嗖作响!”(注1) “唉!” 窦青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好再多争辩,叹了口气便退至一旁。 李括知道他短期内不可能完全相信自己,也不强求。 “林大哥,我给你时间。我会用自己的行动向你证明,我是一个会跟袍泽共死生的男人!” 李括提了提声调,略显稚嫩的声音中却是透着一股倔强。 他不甘,不甘昔日的袍泽对陇右将领、统帅此般疏远,有如陌路人;他不忍,不忍看到那一抹仗义之气在大唐军中消失,浑浑噩噩,皆是逐利者。 “将军,将军快看,鲜于队长他们回来了!” 一名亲兵指了指北首方向,兴奋的大喊着。 “嗯。” 少年平复了下心情,阔步迎上前去。 “瑜成,辛苦你了。” 李括替鲜于瑜成擦了擦颊边的汗水,笑道。 “多谢将军大人体恤!” 鲜于瑜成却是不敢居功,深深一拜已作回礼。 “怎么样,查探清楚了吗?” 鲜于小郎君拍了拍胸脯道,自打出了长城堡,我的情报可有让将军失望?” 李括拊掌笑道:“有趣,有趣。真没看出,瑜成还是一个妙人。” 鲜于瑜成自然不是不知进退之辈,开了个玩笑后马上肃身道:“我带领着弟兄们,沿着岛边一番查探下来确是收获不小。这个岛呈带状,北低南高,只在南面有一个勺状的浅弯可供船舶停靠。” 李括轻拍了他脑袋一掌,笑骂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捡紧要的说。” 鲜于瑜成摸了摸头道:“岛的面积不大,也就几十亩。南面多是花岗石组成的丘岩,隐隐形成一座小峰,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越往北走,地势越为平缓,在紧邻北首的位置生着大片涨势劲好的牧草,估计我们这些战马可有了口福!”(注2) 李括听到此处心中大喜,连番征战战马已疲惫不堪,有了成片的草甸子,牲口的食物问题便得到了解决,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鲜于瑜成接道:“西面有一片密林,应该是什么果树,也不知生的什么果子,跟柿子一般大,红彤彤的!” “是山里子!” 一直沉默不言的林峰突然迈步上前说道。 “这岛上的抔土都是些花岗岩风化形成的,土里料子薄,养不起娇贵的果树。就是这山里子最是耐寒耐旱,给点水就活得滋滋润润。” 见大家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林峰道:“我们几百号人在这岛上除了捕鱼,就靠这果子充饥。若不是有这东西果腹,不知多少兄弟都得活活饿死!” 李括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道:“林大哥,你们没有想过种植麦子吗?” “麦子?” 林峰心中一惊,失声道。 “对,就是麦子!” 少年喜声道:“刚才瑜成他们带回来消息,北面有一大片草甸子,若是变成耕田大伙的食物便有了着落!” “可是,那片草甸子也就大几十亩大,即便全开垦成农田,也将将够我们果腹。再者说,这种子从哪里取?” 李括点了点头道:“林大哥说的不错,这粮食的产量确实不容乐观。但这种子却是不难获得,神威城距离此岛不过数百里,取来些种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你们还要回来!” 林峰心中大惊,他实在不明白少年为何还会回到吐蕃人实际控制的青海中心。这不是吹鼓手赶集--没事找事吗? 见大家皆是疑惑不解,李括笑了笑道:“我不仅要回来,还要在这龙驹岛上建一座戍堡!龙驹岛可是在青海正中,进可奇袭吐蕃后方粮道,退可以与神威城互为犄角,岂不是狠狠在吐蕃人背后抵上一把利刃?” 众人皆是恍然大悟,原来都尉大人在龙驹岛上开垦田地的目的是为了兴建堡塞! 若是我们在这岛上建了座戍堡,辅以神威城威慑大通谷一代守军,吐蕃蛮子岂不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注1:京观:京观是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明代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第五十四回说:“潘党请收晋尸,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万世。” 注2:唐朝则以宽一步,长240步为一亩。 第四十二章 壮士(五) 几百名遗落在龙驹岛的陇右老兵在换上齐整干爽的衣物后,人也跟着精神了一轮。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靠衣装马靠鞍,再灵的佛祖擦亮看! “林大哥,你们下一步作何打算?” 李括跟在林峰身后,缓声道。 “嗯,应该先回陇右吧,毕竟那里是我们的家!” 林峰攥紧了拳头,叹声道。千般不是,万般不该,那个地方都是生他,养他的家乡啊,怎能说割舍便割舍的掉? “也好,如果弟兄们愿意,我会出面向哥舒翰大帅保举,重新为大伙儿登录兵籍!” 李括微微一笑,折下了一根道旁的野蒿子杆,随手编织着。 “哦。” 林峰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着。 “当然,如果大伙不想再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我也绝不会勉强大家!” 林峰一时默然。从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刻起,他便感觉到了一股打心底的暖意。这几日,不论是对大伙儿在吃穿用度上的照拂,还是对弟兄们起居的毫不掩饰的关怀,都让他们肃然起敬。 陇右男儿最是敬佩真汉子,你待我诚一分,我敬你礼三成。 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些道理他林峰都懂,但若要让他投身军中,他心中还真犯了嘀咕。 况且,即便他林峰豁去了这条性命复职军中,又有多少袍泽会跟来?他们怕是已寒透了心吧? “若是大伙想卸甲归田,我会奏请大帅拨一份米粮赠予诸位。不为别的,只为诸位能在胡虏兵临城下时抽出腰间的横刀,守卫自己的家人!” 李括一字一顿,真诚满面。 “将军你别说了,再说我老林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林峰羞愧的垂下了头,停步不前。 李括摊了摊手:“也好,那我们便来谈谈这垦田一事。” 少年话锋一转,淡淡道:“这粮食即便是立时种上了,也最多收获一季。青海气候寒,比不得秦中,不过也勉强够用了。” 少年微皱了皱眉道:“只是这淡水却成了问题,不知林大哥可知何处可以引来河水?” “河水倒是没有,不过将军,我知道在这龙驹岛的中央有一眼泉水!” 林峰的眉毛挑了挑,高声道。 “如此,确是天佑我大唐了!” 少年攥紧了拳头,出神的望着远方的叠叠青山。 黄昏时分,从西京长安到陇右鄯州的官道上,疾驰着十几匹快马。 阵阵清风划过马上之人的面颊,生生刮痛。都道暮春和风暖人心。莺飞草长,南燕翩飞,在江南却是怡人心脾。但在陇西,即便是暮春,和风还是夹带着些许凌厉。 行在队首之人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他身着一身绯色圆领长袍,长发乌黑飘逸,身材匀称修长。白皙如羊脂玉的面颊上留着一方三寸短髯,施施然颇有名士之感。其余之人皆是清一色的褐黄色淡戎衫,弯弓横刀系于腰背,肃杀之气直逼得路旁的行人连连闪步。 “宋大人,再走不远就到了驿站了,不如我们赶到那里再过夜吧!”(注1) 一名禁军校尉模样的汉子冲那中年抱了抱拳,朗声请示。 “嗯,这样也好,我等身负皇命,不宜在路途上多做耽搁。” 中年男子捋了捋胡须,浅笑道。 “大家伙都加把劲,赶到鸡鸣驿再做休整!” 禁军校尉扯着嗓子高喝一声,便狠狠抽了抽马鞭随着宋姓官员朝西驰去。 约莫骑行了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鸡鸣驿。这鸡鸣驿建在一处土原上,距离官道也就十几步的距离。整个驿站都用青石砌成,占地十多亩,远远望去颇为雄伟。 “驿丞呢,快些滚出来!钦差临至,还不速速出来相迎!” 那禁军校尉端是一副火爆脾气,带着一股京腔扯声道。 “唉,唉,卑职来了,来了。” 从驿站中歪歪扭扭走出来一个青袍官员,不迭的回声道。虽然他也穿着是一袭青色官袍,但这袍服穿在他身上,却完全失去了宋姓官员威风怡然。一张苦瓜脸上满是愁容,再威风的衣服也得落了白眼。 “怎么,是瞧不起哥几个还是觉得我们品级低卑,不配住你这驿站。老实告诉你,这位可是承负圣命的钦差宋浑宋大人。若不想卷铺盖滚蛋,就给老子机灵点!”(注2) 禁军校尉狠狠夹了驿丞一眼,厉声警告。 “您说的哪里话,我不是没有接到朝廷通告吗?便是怠慢了谁,卑职也不敢怠慢钦差不是?” 驿承赔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了对方生怒。 “哎,得饶人处且饶人,元潢,你就不要怪罪他了。” 宋浑摆了摆手,做起了和事老。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驿丞点头如鸡雏啄米,直逗得宋浑笑出了声。 在驿丞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属于他们的厢房。在开元天宝年间,驿站的职能分工很明确。完整的驿站包括,驿,站,铺三部分。驿站是官府接待宾客和安排官府物资的运输组织。站是传递重要文书和军事情报的组织,为军事系统所专用。铺由地方厅、州、县政府领导,负责公文、信函的传递。递铺用以传递公文。凡州县往来公文,都由递铺传送。 按照二人的品级规格,驿丞给他们分配了最为奢华的天字号舍房。其余士卒则住进了较低一级的人字号馆舍。其实,这已经超过了普通士卒的规格。但俗话说的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驿丞可不想没事找事,去触碰军士的霉头,何况还是嚣张跋扈的禁军! 待进了馆舍,陈力潢便随手关上了屋门,缓步走到桌案前沉声道:“宋大人,我看那驿丞心中明明有鬼!我们这么多人踏马而来他竟然托词说听不到?以大人的身份,完全可以治他一个蔑视皇差的罪!” “你这是何苦呢?多条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之后的日子会是怎番模样?凡事不要把人逼急了,给别人留给点想也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宋浑轻捋着胡须,淡淡道。 “可是……” 陈力潢正欲辩解却是耳廓一动,屋外响起了浅浅的脚步声。 “是谁,滚进来!” 见那人不为所动,陈力潢几个箭步冲到门外,径直将那窃听之人揪入房中。他见面前之人竟是一个道士,不禁暗暗皱眉。 这道士穿着土布棉衣,目光有些呆滞。看到陈力潢后,他本能的向后畏缩退去。 陈力潢显然对他很不耐烦,索性将佩刀架在了道士的脖颈上,眼神射出的两股骇人的凶光:“我不知你为何要来偷听我们谈话,但想必你是不想尝试我这口锋利的横刀的。是谁指使你来的,快说!” 这道士显然也是为人所雇的小角色,不想自己为了点钱财命丧于此。在眼前军爷的威逼之下,竟跪倒在地,大声疾呼:“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道前些天在附近金鸡岭的道观读经。一位器宇轩昂的施主前来求签。小道为他开签后,他给了小道一锭银子,让小道来偷听两位善信的谈话。小道知道错了,求好汉饶命啊。” 这道士显然没有什么骨气,在陈力潢威逼之下竟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注3)陈力潢鄙夷的看了一眼道士,怒声道:“那个施主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这道士本以为答完之后可以逃出升天,可怎知这位军爷是个不好惹的主,径直大哭起来。“这位善信有所不知,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能主动问施主的名讳呢,我只是拿了人家的钱财,为人家办事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就绕了我吧。” “放他走吧!” 陈力潢犹豫了片刻,见宋浑如是说,也知从道士口中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遂在老道身上补了一脚,大喝一声“滚”那道士如蒙大赦般的连滚带爬的逃将出房去。 “大人为何放了他!” 陈力潢愤恨不解,在他看来这个钦差宋大人太过“菩萨心肠”而自己却奉了圣命,不得不一路护卫他至陇右,这钦差温温吞吞的性子真是急煞了人。 宋浑却并未多想,轻咳一声,笑道:“我看是元潢多虑了,我们一路轻骑简从,别人只道我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有谁会惦记我呢。我看是那个道士找错了人,被你吓着后胡言乱语罢了。” 他顿了顿道:“况且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吗?陇右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岂是计较私人利益之时?至于他要偷听就且随他,我们又未谈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怕人嚼舌根吗?” 宋浑眸子中的目光越收越厉,紧紧朝西北望去。 长安已经出现了饥民抢米的暴-乱,圣人忧心如焚,这场河湟会战是无论如何不能拖下去了。 注1:宋浑,唐代大臣。邢州南和(今属河北)人。唐代名相宋璟第四子。与李林甫善,由其荐为谏议大夫。后坐赃事,流配岭南,赦还后,再为非法,又遭放逐。代宗时拜太子右谕德,未之任,卒于江岭。 注2:驿站:驿站是古代供传递宫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隋唐二朝,驿站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此时的驿站制度已基本完善。主要分为水驿,陆驿。全国有水驿260个,驿1297个。各道陆驿分为六等:第一等驿配驿夫20人,二等驿配驿夫15人,三等以下递减,最后一等第六等驿为驿夫二至三人。水驿则根据驿务繁闲,也分为三等:事繁水驿配驿夫12人,事闲配驿夫九人,更闲水驿配备驿夫六人。 注3:善信:为道教对普通俗人称呼。施主:同佛教引用,主要针对有过施舍的俗人。 第四十三章 壮士(六) 鄯州,陇右节度府。 此刻,陇右节度使,河湟会战总统帅哥舒翰忧心如焚,急的在厅内来回踱步。朔方、河西、安西、的军队都已分调至陇右,此刻便在鄯州城外的军营驻扎。 河湟战区整整驻扎了十五万大军,看似威风八面可其中的苦楚只有哥舒翰自己知道。陇右原本配备兵力是七万余人,粮草供给皆是按照此数目由户部调拨。这突然多出了七万余人,可是多了七万多张嘴啊。虽然陇右土地广阔开垦有军田,但对大军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粮草未动,兵马先行,从四月起朝廷就陆续调拨粮食、军械运往陇右。可是即便如此,士兵的口粮还是存在一个巨大的缺口。算上去月调拨的二十万石粮食,满打满算军中储粮食只有二十五万石。现在每天大军就会消耗三千石粮食,照这么下去,若朝廷再不拨粮,到不了七月就得断粮!(注1)一想到断粮,哥舒翰就觉得背后冷汗直流。多年领兵的他自然知道粮草对于士兵的重要性,粮草足则军心安,粮草短则军心散。大伙吃不饱饭,谁还会去给你卖命打战,若是处理不当说不准还会激起士兵哗变。 想到此处,哥舒翰一阵头痛。他轻锤了锤额头,瘫坐到胡床上合上双眼想着对策。 “大帅,大帅,府门外有长安来的特使!” 高适清了清嗓子,迈步进入了内室。 哥舒翰登时睁开双眼,坐直身子道:“特使?可是中使?” 高适摇了摇头道:“不是中使,看袍服应该是个品级的文官。” 哥舒翰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宦官就好,他哥舒翰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和宦官打交道。这些人身体不全,乃至心里阴暗偏激,常常看谁都不顺眼。除却极少数的人,大部分宦官文化水平低下,更不要提军事常识了。偏偏他们还爱指点军情,就拿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来说吧,若不是监军边令诚执意急行军与小勃律守军决战,此刻这颗葱岭明珠已画在了大唐的疆域舆图上。(注2)“请特使在外厅稍后,我更换下衣物便速速来迎。” 哥舒翰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特使大人久等了,失敬,失敬!” 一进厅堂,哥舒翰便疾步上前紧紧抓住宋浑的臂膀,唏嘘感慨道。 宋浑也不为恼笑了笑道:“我等久一点倒是没什么关系,毕竟哥舒翰大帅军务繁忙。只是,宋某人是奉了圣命的,若是辜负了皇恩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哥舒翰对宋浑变着法骂人的做法很是不满,却是不敢表露出来分毫。 他哈哈笑道:“我哥舒翰即便怠慢了谁又何尝敢怠慢特使?圣上对哥舒有恩,哥舒唯有收取大非川、九曲以报陛下!” 宋浑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展开,面容严肃道:“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接旨!” 哥舒翰愣了一下,连忙跪倒在地道:“臣哥舒翰接旨。” “近以吐蕃常恃其遐阻,屡扰疆场,肆行凶虐,种类乖离。爰命将士,申兹吊伐,有征无战,所向摧殄。渠魁窜迹,自贻灭亡,朝威远畅,边诞靖谧。朕君临寰宇,志在和待万民乃受其求和。而吐蕃狼子野心,曾不感恩,遽怀贰志。种落之内,人畜怨愤。遂创大义,即加剿绝。西陲蛮夷动触干戈,各行所欲。朕忧劳兆庶,无隔夷夏,乃眷西顾,良用矜惕。若不星言拯救,便恐涂炭未已。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等,咸才兼文武,寄深内外。必能宣风阃外,克定遐方。可量其事机,绥抚经略,分遣使人,明加晓谕。如有不遵明旨,敢兴异志,即合精锐。随便翦扑,尽威怀之道,称朕意焉。” 哥舒翰听得冷汗直流,前些时日他才向圣上密奏加拨军粮,但这份圣旨却没有丝毫提到粮草。圣人又在诏书中严令他即加剿绝,看来他老人家是不想拖也拖不起了。 哥舒翰心中暗叹一声,叩头道:“臣哥舒翰谨遵陛下圣意。” 说完起身双手接过圣旨,恭恭敬敬的交给一旁的高适。 “哥舒大帅还真是威风八面啊,接听圣旨就连香案都懒得摆。” 宋浑平白受了冷落,自是处处计较。 哥舒翰陪着笑脸道:“特使这说的是哪里话,事出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您就开始宣旨了。不说了,今夜,我当为特使接风洗尘!” 圣旨中的辞令都是些老套的论调,没有什么实际参考价值,而传旨特使的话才是哥舒翰想要探听到的。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尽力讨好眼前这位宋特使。 “不知陛下可有密令要告知于某?”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哥舒翰态度摆的如此低微,宋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叫我传话给你,军粮允许陇右自行募集,务必在七月之前拿下石堡城,否则王忠嗣就是你的下场!” 哥舒翰身子猛地一颤,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什么叫准许陇右自行募集军粮,若是还能收上一斛米他还至于厚着脸皮连番催促户部拨粮吗?(注3)“特使大人,朝廷就不能在拨下十万石粮食吗,即便五万石也能应应急。” “哥舒将军,非是宋某矫情,但我也要忍不住替圣上抱一句不平。” 宋浑朝长安方向抱了抱拳道:“太仓的储粮已见了底,京师一斗米的价钱已经涨到了一百五十文,朝廷已经是勒紧裤腰带支持陇右战场,就请哥舒将军不要再拖延战事了!” 注1:在唐朝,一石约合106市斤。粗略按一百斤合一石算,15万人日耗30万斤,相当于三千担。支持十五万大军一个半月的口粮相当于十五万石。当然,还有骑兵马匹的消耗。战马主食依然是粮食,辅之以少量草料。每匹马耗粮相当于10个士兵。这么算下来,二十五万石粮食要支持一个半月确实很难。 注2: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都城孽多城(今吉尔吉特)唐朝时是葱岭上有两个较大的国家之一,原为唐属国,是吐蕃通往安西四镇的交通要道。 注3:斛为唐朝以前民间对石的俗称。旧时,十升等于一斗,十斗即一百升,等于一斛。一斛即一石。《新唐书·食货志二》记载:“时岁敛钱二千五十万缗,米四百万斛。” 全国米粮才四百万石,一下拨给哥舒翰二十万石真的是不少了。 第四十四章 扬旌(一) 将特使张浑一行人安置妥当后,哥舒翰便径直回到了府邸内厅。大马金刀的横坐在胡床上,他心中怒气难消,拧作一团的眉头上一时飘着一抹深深的黑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哥舒翰愤恨的将一只玉杯掷了出去,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巧物顷刻间便化为一抔碎片。 他哥舒翰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只是朝廷一味用强逼他决战,却没有将可能的后果考虑进去。行军打仗讲究步步为营,最忌贪功冒进。河湟之战是关乎两国国运的大战,每一处隘口的争夺都关乎到战争胜败岂能不添上百倍小心?茫茫赤岭,唯有夺下了石堡城才能进而翻越赤岭,进而夺取大非川、九曲。可这石堡城建在悬崖险峰之上,高耸入云,易守难攻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夺下的? 若没有充足的粮草储备,合理的兵力调度即便十五万大军围在石堡城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大帅,可否听高某人一言?” 高适忖度了片刻,沉声道。 “达夫,你说!” 哥舒翰心中郁结,连带着语气也带了些火药味。 高适笑了笑道:“其实,速攻石堡城没准还是好事。” “哦?” 哥舒翰一下来了劲头,摆了摆手道:“达夫有何高见?” 高适轻捋着胡须道:“石堡城一日在吐蕃人手中,伏俟城的粮草便可源源不断的运往赤岭。我们即便囤积了三个月的口粮如何能拖的过吐蕃人?况且赤岭气候高寒,冬天来的早。若是真拖到九、十月份怕是要下雪了吧。” 哥舒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将作战计划提前到四月,就是为了避开赤岭那吃人的寒冬。” “所以,我们速攻石堡城乃是上策,拖得越久越是吃亏。况且,大帅不是还在青海东北畔建了一座神威城吗?” 哥舒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赞道:“达夫真乃我的荀文若,张子房。得君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正自感慨间,一名亲兵走进内厅汇报道:“禀报大帅,李都尉回来了!” “速速有请!” 哥舒翰心中暗道,能不能在吐蕃人身后狠狠的捅上一刀,就看此子的作为了。 不一会,李括便在亲兵的引领下步入了节度府内厅。 少年上前几步,单膝跪倒道:“末将李括参见哥舒大帅!” 哥舒翰微笑着迎了上去,虚扶起李括道:“李将军辛苦了,今晚不如来参加我准备的酒宴,也算为你接风!” 李括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帅厚爱。” 哥舒翰心中很是满意,这个少年虽然年岁小了点,但举止行为皆依理忖度,让人很是受用。若是悉心栽培,日后定成大器。 “不知李都尉这次率斥候营翻越赤岭,潜入吐蕃腹地可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哥舒翰清了清嗓子,终于主动开口。 “末将这次去青海西畔,给大帅带来一个好消息!” 少年却是话锋一转,笑了笑道:“吐蕃在赤岭一代驻军所用的粮草多是从伏俟城一代运送,末将在分析了地形情况后用计攻破了伏俟城,将城中五十万石存粮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哥舒翰虎躯一震,急声道:“什么,你将伏俟城中的存粮都烧光了?” “正是!” 哥舒翰心中大喜,拍着大腿道:“真是天助我也,我正愁吐蕃人占据粮草优势行拖字诀到底,这下李都尉便替我解决了难题。若我大唐男儿个个都如李都尉,九曲、大非川收复指日可待!” 李括羞得面颊通红,抱了抱拳道:“大帅谬赞了。” 哥舒翰摆了摆手道:“我哥舒翰是个爽直人,最讨厌玩那些个文字游戏。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我大唐奉行的军规。这样吧,你的功劳我且替你记下,等打完了河湟会战我再亲自替你上表请功!”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哥舒翰喜不自胜。 “七郎,你这次真的是立了大功!大帅可是把你看做亲生孩子培养啊!” 高适轻捋着胡须赞叹道。起初他只是认为李括稳妥持重,是一良将;现在看来,此子颇有急智,能从战略全局审度形式,实为难得。 “高伯父,您要再这般说,括儿真要无地自容了。” 李括倒是还是少年心性,一时被夸得飘飘欲仙,忙摇了摇头令自己清醒过来。 “文有高达夫,武有李七郎,我哥舒翰定要为大唐除去百年之患!” 哥舒翰攥紧了拳头狠狠击在了案几上,一字一顿道。 宣嘉大街一条弄巷内,穿行着十好几个身披黑色披风的男人,其间跃动着一抹耀眼的素白之色。他们左突右撞,却是丝毫不曾停下脚步。被踢翻果酥摊子的小贩低声骂了几句后也觉索然无味,拾起跌至地下的切糕,擦了擦干净复又吆喝了起来。 “卖切糕哩,又酥又脆的切糕哩!” 这一代地处喧哗热闹的贵仁大街背侧,颇是幽静。除去几家插着茶旗酒幡的店面,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这一行人停步在一家唤为‘客然居’的茶馆前,领头一黑衫男子阔步上前和小二交谈了一番。没过多久,他便点了点头迎着身旁的白衣中年男子进了店铺。 一行人在一处靠窗的圆桌前坐定,那中年男子冲黑衫护卫点了点头,黑衫护卫心领神会的起身,高声冲小二喊道:“去请高公子速速过来一叙!” 那小二连声称是,麻利的撒腿便往二楼跑去。 过了约莫盏茶的工夫,从阁梯上走下了一个身着暗红色折纹套袍的青年男子。他大概三十来岁,皮肤白皙,面紧无须,含着笑便向白衣男子迎来。 “宋公前来,何不相告?高某此时才来拜见,失敬,失敬。” 那黑衫护卫轻嗤一声道:“没想到堂堂游击将军,安西大都护之侄高秀延也会害怕?我还道您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呢。” 高秀延面露不愉之色,看行头此人最多也就是个校尉一级的小官,竟然敢如此对自己说话。若不是看在他主子宋浑的面子,他立时便会叫亲兵废了他! “还不请高将军入席,愣着干什么?” 宋浑笑眯眯的盯着高秀延,淡淡道。 “哼!” 黑衫男子挥了挥衣袖,怒喝一声。 高秀延被人‘扇’了记清脆的巴掌,亦是满脸黑线。 勉强入席坐定,他主动寻求和解道:“非是高某有意怠慢宋公,只是宋公乃是特使,身负皇恩,自当先去节度使府宣旨。若是那时我贸然前往,怕是于己于宋公都非善事。” 宋浑敲打着手指道:“高将军做的对,宋某没有一丝责怪将军的意思。我们都替李相国做事,要齐心些才好。” 他刻意将李相国三字咬的极重,提醒高秀延所得的一切,都是源于李林甫的提拔赏识。 高秀延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宋公说的是哪里话,李相的栽培之恩高某怎会忘记。只是这段日子边关战事吃紧,没有时间去拜谒他老人家罢了。” 宋浑从袍袖中抽出一张信笺,置于案几上。 “李相托我将这封信交予你,还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高秀延皱了皱眉,这信笺用火泥封了口,它的内容自是无人可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林甫这个老狐狸会在陇右战事正起时托他做什么事呢?他越想越是好奇,心中好似有只爪子不住抓挠,直痒的人发狂。不过碍于礼节,他却不能现场就拆封。 缓缓拾起信笺,小心的放于袍袖的夹层中,高秀延替宋浑斟了一杯酒道:“我是李相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徒弟再发达还能忘记师父的好吗?宋公就放心吧,即便李相让我现在砍了自己的亲娘老子,我高某人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宋浑皱了皱眉,这高秀延端是一身兵痞之气,哪里有半分豪门望族的气质?李相国将任务交予他,怕是看错了人。 “宋公此行不妨多待些时日,说不准还能砍上几个蛮子挣一份军功!” 高秀延举杯一饮而尽,爽朗笑道。 “我还是不凑那份热闹了,宋某也就动动笔杆子的能耐,真要是保家卫国,靠的还是高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 宋浑摆了摆手,婉言谢绝高秀延的好意。 “莫道羔裘无壮节,古来成事尽书生。” 他宋浑可不是靠刀口子吃饭的莽夫,也不屑去做人头换功名的血腥买卖。 纵观历史,自打先秦两汉起,真要兼济天下,靠的还是煌煌公卿!(注1)…… 注1:这是宋浑的观点,也是大多数文人的观点,但不是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国家的强盛还是得靠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持。没有一个强大的国防,何来安稳的发展环境? 第四十五章 扬旌(二)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 锦瑟横床叹,倦出犀帷帐,王孙骄马。 冷月初升,杜鹃飘香。陇右节度府外早已是车水马龙。 今夜,一场盛大的晚宴将在陇右节度使府内举行,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陇右道各州的行政长官,各县乡绅名士,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朝府邸行来,皆想借着这个机会讨得哥舒翰大帅的欢心。 哥舒翰的心腹张守瑜此刻自是在节度使府外的大门处迎来送往,陪笑拱手。来往众人皆是对这位哥舒翰眼中的红人颇有好感。有着如此高的军阶和主帅的亲睐,他还能礼贤下士,毫无一般高级军官的傲狂之态,实属不易。 “韩老太爷,您怎么来了。大帅若知道,定会欣喜异常的。” 见一个身着淡黄麒麟蜀锦长衫的老太爷在下人的搀扶下缓步而来,张守瑜忙迎上前去。 “守瑜?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呢,现在都长成大人了。好,好,我高兴啊。” 那韩老太爷见张守瑜走来,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张守瑜见那韩老太爷将长辈的姿态摆足,便应和着道:“您老人家便是大帅见到也得喊一声伯父,这次大帅筹备晚宴,您府上派个小辈儿就好,怎敢劳您老人家大驾呢?” 那韩老太爷摆摆手道:“说来哥舒大帅上任一两年来,整饬边防力抗吐蕃,保得我陇右宁安,就凭这点老朽怎么也得来给他捧个场不是?” 张守瑜唯唯称是,忙唤来门房将韩老太爷送进府中。 韩老太爷前脚刚走,便见一身着苏绸淡鱼纹白袍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向节度府走来。 “韦使君,您能莅临此次宴会,家父定会大喜的。” 待看清来人乃是陇右韦家的现任族长后,张守瑜忙迎上前去。 那韦氏家主浅笑道:“守瑜啊,我与你们大帅也算是老交情了。今日他设宴,我怎能不来捧个场?” 张守瑜躬身答谢,自有管家跑来引领这位韦氏家主。 要说这陇右韦氏,在这鄯州城乃至整个陇右道都是无人不知的。虽说南北朝政权更迭甚为频繁,至前隋中原又是战乱不断,但这些世家大族却是任由王朝兴替,却屹立不倒长久兴盛。 自从魏晋大族王,谢(注1)衰败以来,便形成了最强盛的七个家族。分别为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河东裴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陇右韦氏,陇西李氏。虽然韦氏在七大士族中排名靠后,但无论是财力还是人才都是不容小觑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像陇西李家这样靠军功起家的世家也无法与韦氏相提并论。若不是太宗陛下重排了姓氏顺序,李姓将被死死的压在七大世家最末首。在这些世家眼中,所谓的新兴军贵不过是甘愿为胡虏卖命而一朝得势的暴发户罢了。(注2)前隋虽然废除了南北朝盛行的九品中正制,但门阀观念却早已深入人心。本朝定鼎之后,虽然朝廷极力打压世家权贵,但在这些世家公子眼中,那些寒门子弟不过如草芥一般。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和家族文化熏陶的他们无一不志向远大,以天下为己任。虽然国朝开科取士,但三年仅一举,全大唐的进士至多不过二百余人。 要运行唐朝如此之大的国家机器,仅靠这些进士肯定是不行的。故而朝廷之中,官员很大一部分还是出自这些世家大族。 有了丰富的朝中人脉,这些世家公子更加不把地方长官放在眼里,对于一些没有背景的官员,得罪了世家大族无异于对仕途宣判了死刑。 更有甚者,在某种程度上,世家大族的繁盛甚者威胁到了皇权。 自显庆元年(注3)以来,朝中重位无不被世家垄断,及至天宝,世家势力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圣上也曾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却收效甚,甚至隐隐有着被反噬的迹象。 李括是从偏门进的府,跟随他的只有张延基和窦青二人。 一来他不想太过招摇,引人注目。二来正门已堵得水泻不通,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这节度使府依着魏晋古风而建,五进的宅院显得颇为大气。前一进院为节度使大人办公之处所,有时也捎带着宴请上官。穿过一扇鎏金木门便来到节度府的后院,三进的空间足够哥舒翰大帅及他的妻妾子女安享生活,便是节度府的奴婢也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全宅最灵巧的部分莫过于后花园了,这个仿照江南苏州园林建造的园子甚得哥舒翰大人的青睐,处理完公务,他老人家每每都要与家人在此园赏春休憩。 节度使府正厅内,已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时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阔大的节度府正厅在容纳了近百人后仍看不出有丝毫拥挤之态。 哥舒翰端坐在上首,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今日老夫办这个宴会,承蒙各位抬爱,给我这个面子,莅临出席。值此同庆之时,本不该坏了大家的兴致,但军务不容拖沓,今日老夫便要在这寿宴之上揪出私通吐蕃的奸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面面相觑间,都没了主意。这哥舒翰也真是,设个宴会就好好吃喝玩乐呗,恁地还揪出了个什么奸细? 哥舒翰轻拍了拍手,张守瑜便携着一个黑色木匣缓步走至大厅正中。 “守瑜,给大伙念念此奸细私通吐蕃的书信。” 张守瑜闻听此言轻点了点头便开始诵读道:“伏惟吐蕃赤松德赞赞普,愚陈宜可忝为鄯州城副守备,现得幸于赞普,愿天骑奔至陇右鄯州,愚自当开北门以献城。愚不胜惶恐,愿早日瞻仰赞普天颜于鄯州……” “够了,大家都听到了。陈宜可身为鄯州副守备,深受皇恩,却勾结吐蕃,意欲谋逆。老夫既然身为陇右节度使,就有义务替圣上铲除奸佞,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这话一出,陈宜可却是起身骂道:“哥舒老贼,明明是你以公谋私,公报私仇!你,你血口喷人,你以为你能堵住悠悠之口吗!” 哥舒翰却似乎并不动气,沉声吩咐手下道:“鄯州副留守陈宜可勾结吐蕃,意图谋反。现证据确凿,将其投入监狱,待明日午时三刻处斩以警示三军。” 那陈宜可怎肯束手就擒,拔出佩剑便向哥舒翰砍去。就在此时,张守瑜大喝一声:“叛贼意图刺杀大帅,杀无赦。” 屏风后忽然列出一队弓箭手,弯弓搭箭瞄向了陈宜可。 霎时间羽箭划过长空,正自狂奔的陈宜可被万箭穿心,右手怒指着哥舒翰瘫倒在地。 坐在左侧下首位置,正自饮酒的李括突见到此情景,心中不免也是一惊。正自思量接下来如何自处时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向哥舒翰的位置奔去。 定睛一看,那人不是高适却是谁?…… 注1:王,谢:东晋王导,谢安。为左右朝政的名门望族。 注2:即五姓七家:史学界对五姓七家的划分多有差异,尚没有一个定论,此处流云取了一较为主流的说法,加入了陇右韦氏。 注3:显庆,即唐高宗李治的年号。从唐高宗以来,李唐一直打压山东世家。武周称帝后,更是极力任用寒士,不过收效甚微。世家大族,古今皆有,控制着国家命脉。 第四十六章 扬旌(三) 高适走至哥舒翰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 哥舒翰闻言后眉头紧皱道:“方才高书记已经查探到,投敌叛国的并非只有陈宜可一人。老夫方才就在想,他一个小小的鄯州副守备有什么资本和胆量去和吐蕃交涉,原来在他的身后隐藏着一个世家!”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是面面唏嘘。大伙儿都是出自名门望族,哥舒翰如此说来,岂不是大伙都有了嫌疑? 哥舒翰扫视了一眼台下众人,冷冷道:“当然,本帅现在还没有查出这个投敌卖国的世家到底是谁,不过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说完,哥舒翰冲高适点了点头。 高适冲在座众人拱了拱手道:“高某人是这样想的,如今陇右战局吃紧,朝廷兵粮又供给不足。我和哥舒翰大帅商量了一阵,想以市价向诸位征集军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家族在陇右的代表纷纷交头接耳,大谈特谈。陇右韦氏、河东裴氏、泸州陈氏、汝阳柴氏这些家族哪个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门世家,虽说有些家族的宗祠没有设在鄯州,但并不意味他们在陇右没有发言权和影响力。陇右地处大唐咽喉,西接安西,东承关内,乃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途,他们怎么可能不用心经营? 虽然世家大族的子弟都以从商为耻,却无不在私下拥有着大量商户货栈。道理很简单,家大业大开销自然也大,若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何以豢养枝繁叶茂的子孙一脉? 不过这些任务多落在了庶出子孙的身上,他们因为出身卑贱注定与仕途无缘。为了增加自己在家族中的话语权,他们不得不委曲求全,远赴各地为家族募集钱财,收取租赋。 而这繁荣富庶的鄯州城自然成了各名门望族争相争夺、攫取的对象,无所谓对错,利益使然。 汝阳柴氏在陇右的代表柴荣怨声道:“军队征集军粮无可厚非,不过这按市价收购,价钱到底怎么算,得给个说道吧?” 泸州陈氏的三房次子陈瑜道摇了摇头说:“况且,军队也得告诉我们大致要征收多少,我们也好及早准备。” “是啊,是啊。” 众人一阵感叹,台下一时纷乱嘈杂,有如集市。 哥舒翰只觉一阵烦躁,这些个名门子弟平日里人五人六,知书达理的。一到让他们出血的时候,便开始装疯卖傻,锱铢必较,当是一大毒瘤! “够了!从明日起本帅命人去汝等府中征集粮食,有多少征多少,皆以平价论!不肯出售粮食或少售粮食者皆按通敌卖国罪名论处!” 他是真的气急了,嘶声吼道。 被他这么一喝,抱怨不迭的众人一时都闭上了嘴巴,纷纷将目光投向韦氏家主韦见瑞。 在场的世家大族中,唯有韦家可执牛耳。况且此处可是陇右,是韦氏的起家之地,若凭韦见瑞一族之长的身份都压不住哥舒翰,那大伙就真得大出血,认了倒霉了。 韦见瑞约莫四十来岁,面容保养的极为细腻白皙,一缕短髯蓄在下颌间,举止儒雅颇有名士风范。 此刻他见众人皆是望着自己,心下了然。 他清了清嗓子,冲哥舒翰拱手道:“国有危难,我们作为世家大族自当全力支持。但毕竟钱粮都是大伙儿凭双手挣回来的,若是全部以平价收购恐难服众。不若大帅根据各家存粮情况分级征收,多者多征,少者少争,这样大家都会信服。” 他话说的不卑不亢,句句在理,赢得了在场众人的一致称赞! 既然韦见瑞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哥舒翰也不好太过强硬。那些小家族的庶出子弟都是些臭鱼烂虾,他哥舒翰可以不放在眼里,但陇右韦氏家主的面子他却不敢不给。虽然最近朝廷中韦氏势力由于东宫的缘故被圣人连番打压,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韦氏的门生故友遍及四海,他哥舒翰可不希望被人记挂着,在背后被捅刀子。(注1)更何况如今圣人年迈,体力一日不如一日。说句大不敬的话,说不准哪天他老人家便驾鹤西去了。等太子登基继了位,会不重用韦氏族人?他哥舒翰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堵住,向韦家开刀! 哥舒翰大笑一声道:“是本帅莽撞了,嗯韦使君所言有理,我会着人准备照办!” 韦见瑞冲哥舒翰点了点头,算作致谢。 众世家子弟虽然觉得不胜委屈,但毕竟保住了一部分粮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哥舒翰目的达成,志得意满的举杯冲右首的宋浑敬了敬便豪爽的一饮而尽。 宋浑心中一沉,兀自苦笑。这场给他接风洗尘的宴会设计的还真是精彩,先是以捉拿奸细为名铲除异己,杀人立威。再借着余威强行向各世家征收军粮,便顷刻间解决了粮食的难题。如若在平时,这些世家子弟未必会将他哥舒翰的命令放在眼中,不过此时,一具温存的尸体摆在他们面前,再坚毅的人心中那杆秤都会动摇。 这个胡人倒有些意思,或许他真的能替陛下开创不世奇功! 宋浑轻捋着胡须,如是想道。 “括儿哥,哥舒翰大帅刚才真是威武,一场鸿门宴就收服了这许多世家!” 张延基挥了挥拳头,满是佩服。 “哦,治军得用铁手腕。适时地用些计谋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其实,李括对这些计谋了然于胸。自己小时,阿爷就常对自己灌输官场混迹的准则,其中就包括如何应付各式各样的人等。对待上官,你要谦恭而不显卑贱;对待下属你要施威信却不失仁和;对君子你要深交而不可常伴,对小人你要远避却不能明言…… 官场的学问多的让人头皮发麻、发木。即便如阿爷这样位极人臣的宰辅,到头来不还是被奸人李林甫构陷,输的一无所有吗? 所以,少年对这些东西很是抵触,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揭开伤口上那层愈合已久的疤痕。 “那帮龟孙,平日里享尽富贵,临到了需要他们援助时,一个个都捂紧了腰包!” 窦青咬着牙,斥骂道。他出身寒微,故而许多属于他的军功都被记在了有背景的袍泽身上。那些人多是些混吃等死的窝囊废,靠着祖宗余荫轻手探探,便能拾取到别人一辈子可能都获取不到的东西,怎能不让人生厌?这些世家大族,不过是裤裆里的虱子罢了!早捏死一些,世道早干净一些!他们不但吸干了穷人的血,还吸干了国家的活力和青春! “你可别一棍子打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说的那般没有理想!” 张延基挺了挺胸脯。 窦青这才意识到张延基也坐在身旁,挤了挤嘴角尴尬一笑。 “他们这么不愿出售粟米,可是因为想囤积米粮以待高价抛售?” 李括一针见血的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囤货居奇,这是商人的本性,只是他们却是太糊涂了。 “妈了巴子!都尉大人不说,我老窦还没料到。这帮寄生虫真是着实的混蛋,竟然想发国难财!” 窦青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地又窜了起来,破口大骂。“这帮糊涂蛋,吐蕃人是什么样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若是真让吐蕃人夺了陇右一路杀过去,定是鸡犬不留!管你是世家公子还是贫寒的苦哈哈,还不是一道被人开膛破肚割了脑袋?”(注2) 张延基悻悻然的朝旁边移了移,举起玉杯闷声喝起了高昌葡萄酒。 此时厅堂正中已经鱼贯而入一列歌女,银筝檀板次第响。莺莺燕燕,芳芳菲菲,却是一派芳华。 只是这一派和美安乐中却似少了些什么。明月映面,笙歌醉人,锦绣如歌,却不如持戈矛起家来的痛快。 “所谓世家大族,不过是烂了根的老树,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结实,哪天被风一吹,立刻就随之倾倒弯折。” 就如同深宫之中被人精心浇灌、照料的娇贵花草,离开了提供给养的土壤,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注1:韦氏的势力有多大,各位可能难以想象。据统计,有唐一朝,仅仅出自韦氏的宰相就有十四名。看看韦后、安乐公主、看看韦坚案,或许就可见一斑。 注2:这可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史之乱爆发后,唐朝调河西、陇右、西域等地军队的精锐东援。吐蕃乘虚而入,当地守军力不能支,河陇、西域之地先后为吐蕃所占。广德元年(763年)十月,吐蕃以吐谷浑与党项20万军队乘胜长驱直入,逼近长安,唐代宗仓皇出奔陕州,吐蕃军队占领长安。 第四十七章 扬旌(四) 晚宴结束之后,哥舒翰留下了一众高级将领。李括因为是斥候营都尉,刺探到了重要军情,亦被哥舒翰特意留下。 一行十几人聚集在哥舒翰的书房中,皆是束手而立,屏气凝神静候主帅吩咐。唯有突厥人阿布思满不在乎的倚坐在胡凳上,(注1)“想必之前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我哥舒翰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谁都未曾想到,一向刚朗坚毅的哥舒翰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场。 哥舒翰顿了顿,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那个叫宋浑的特使,便是陛下派来催促我开战的。朝廷里拨不下米粮,允准我自行征集。我若不从那些世家手中购得粟米,大军的粮草何以为继?总不能让大伙饿着肚子去跟吐蕃人拼刀子吧?”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众人皆是感叹道:“大帅的苦衷我们都知道,只是长安那面逼得太紧啊。” 归德郎将张守瑜抱拳道:“大帅,末将以为此战当速战速决,越是拖延越对吐蕃有利。” 哥舒翰点了点头:“守瑜说的不错,赤岭一代冬天来的早,若是降下一场大雪,我们便更难攻城了。圣上给我的期限是七月前攻破石堡城,但我哥舒翰不能拖到那时候,我要大伙在六月中旬前夺下石堡城!” 这句话霎时令众人面面相觑,六月中旬前夺下石堡城,这不是开玩笑呢吧?吐蕃人又不是泥捏的,怎么就会被这么轻易的打败? 哥舒翰清了清嗓子道:“本帅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还要归功于李都尉。正是他奇袭伏俟城,烧掉了吐蕃人囤积的五十万石粮草,才让我下定决心!” 众人纷纷扭过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平日里并未出过什么风头的少年。 什么,就是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能活着从青海回来就不错了,还诈开了城门,烧掉了粮草?他不也是一个眼睛两个鼻子吗,凭什么做到这些? 众人望向少年的眼神不一而足,或嫉妒、或羡慕、或鄙夷、或不屑。 不就是一个没有家室背景的苦哈哈吗,能有什么出息? 虽然众人皆未明言,但少年透过眼神,看得出他们想说的话。 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毛,李括挺了挺胸脯道:“不错,我用计诱骗伏俟城主力出城迎战后又装扮成吐蕃人混入伏俟城。我敢保证,如今吐蕃在伏俟城囤积的粟米已不剩一粒!” 哥舒翰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吐蕃人的补给优势将荡然无存。他们的补给线甚至会拖得比我们更长,所以我要大家在六月前拿下石堡城。若是能拿下石堡城,这场河湟会战必会大获全胜。我哥舒翰得了圣人青睐,你们的封爵赏赐自然不会少。可若是拿不下石堡城……” 哥舒翰目光一寒道:“我哥舒翰必会被圣上以丧师辱国的罪名处决,但我亦会在这之前以同样的罪名处死你们!” 这场大战几乎掏空了大唐的国力,若是他不能如期拿下石堡城,陛下为了平息军愤民怨必会拿他哥舒翰开刀,当做替罪羊。 “嘶!”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什么问题现在提出来,不要到时候怪我哥舒翰冷面无情!” 哥舒翰迅速的扫视了一遍众人,提了提声调。 见众人并无异议,哥舒翰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我便来讲讲我的想法。” 他阔步走到横挂在墙壁上的舆图旁,在石堡城的位置画了一个黑圈。 “这是我们本次会战唯一的目标,只有拿下了它之后的假设才有存在的意义。所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拿下它!” 哥舒翰轻扣了扣手指道:“当然,石堡城建在险峰之上,易守难攻。如果不切断石堡城的后援队伍,即便我们派出再多的将士也很难占到便宜。所以我决定兵分三路,以迷惑敌军。” 说完他用炭笔在积石军顿了顿道:“阿布思将军何在?” “我听着呢!” 阿布思轻哼一声,却并不买哥舒翰的帐。 被人当众羞辱,哥舒翰虽然心中愠怒,但为了大局着想亦是咽下了这口恶气。 “我希望阿布思将军能够率领麾下同罗骑兵绕道赤岭南线,牵制百谷、宛秀一代的敌军。” 阿布思摇了摇头嗤笑道:“我手下只有三万骑兵,而百谷、宛秀一代的守军至少有五万,大帅莫不是想让我去送死?” 哥舒翰拍了拍他的臂膀道:“我会将河西三万精兵拨给阿布思将军调度,不过你得保证不让一个吐蕃兵渡河而至莫离驿!” “我知道了,不就是牵制敌军嘛,真是大材小用!” 哥舒翰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复又将炭笔朝北移了移。 “游击将军高秀延何在?” 哥舒翰用炭笔在神威城处勾了勾,吩咐道。 “末将在!” 高秀延闪出一步,拱手行礼。 “嗯,前些时日我命你据守神威城,你做的很好。” 哥舒翰挤出了一些笑容,肯定了高秀延的功绩。“当时你在问我,为何要耗费财力、军力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建一座戍城,现在我便来告诉你!” 哥舒翰走到李括身侧,拉起少年的手道:“李都尉于归途中在青海正中发现了一个小岛,而且他已留下了几百人在其中修建戍堡。” 他半眯着眼睛,紧紧盯着高秀延。 “大帅是想让我和李都尉互成犄角,随时插入吐蕃后排?” 高秀延并不知哥舒翰的用意,故而试探着问道。 “你只说对了一半!” 哥舒翰叹了口气:“战时吐蕃的兵力肯定会向大非川、赤岭一代倾移,那时正面战场的压力定会陡增。吐蕃人这次也是孤注一掷,一般性质的骚扰他们肯定不会在意。所以,我命你们率领三万精锐围攻九曲城!”注1:阿布思:原为九姓铁勒同罗部落首领,臣属于突厥汗国,人口众多,力量强大。后率部投奔唐朝,唐玄宗将其部落安置在朔方节度使所属河南之地。天宝八年(公元749年)跟随大将哥舒翰西征吐蕃,攻取石堡城。 第四十八章 山海(一) 天宝八年五月初十,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亲率六万陇右精兵屯集驻扎于石堡城下。是时,其着令阿步思领麾下同罗铁骑并河西军共六万绕道赤岭南线,威慑牵制百谷、宛秀一代吐蕃守军。帅另秘遣游击将军高秀延、果毅都尉李括率三万奇兵横渡青海,绕击九曲城…… 河湟会战已经正式打响,大唐和吐蕃便如同压上全部家产的赌徒,既已上了赌桌便没了退路。 经由神威城,乘渡青海,直扑九曲城。据可靠情报,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已经启程前往督军,他自然不可能驻扎在前线。而离石堡城最近的九曲城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围魏救赵,这招化用的很生硬却很实用。九曲一代不会有很多守军,大伙儿完全有能力逼得吐蕃人回援! 这是出发前哥舒翰大帅对大家说的话,虽然因为船队拉的太长的缘故大伙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整。但即便如此大家也只在龙驹岛呆了一夜,第二日天还没擦亮三万唐军便马不停蹄的启程朝海西渡口而去。 “七郎,这次河湟会战的胜负关系到大唐的国运。关陇数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可就系于你一身了!” 一想起哥舒翰那夜单独留下他,拍着自己肩膀说的这句话,李括就不自觉的一个激灵。何时起他竟然背负起民族存亡的担子?少年不敢想象,如若河湟会战失败,会发生什么…… “括儿哥,既然我们来都来了,不如直接杀到逻些城中去,端了吐蕃人的老巢!” 张延基骑在霹雳上,威风八面的指指点点。 “嗯?” 李括从凝思中抽离了出来,抬头应道。待明白了好友的想法,少年苦笑一声:“且不说我等有命在身,要围攻九曲城。即便大帅给了我们自行调度的权力,逻些城距离青海西畔何止千里,等到我们奔驰而至,估计仗也打完了。” “我就是那么一说,还不是得你拍板。” 张小郎君摊了摊手,扯了扯嘴角。 “七郎,照这个速度行军,恐怕要贻误军机啊!” 游击将军高秀延紧了紧缰绳,等着李括赶上了半个马身。 “是啊,大帅说他们会在五月二十发起总攻,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二十日之前抵达九曲城下。我们全是轻骑简从,除却小型的投石车几乎没带什么辎重。一人一骑三石的口粮,才走了一百余里,真不知何时才能越过茫茫大非川。” 李括催马赶上,点了点头道。 三万唐骑急行军,固然不需担心小股的吐蕃守军,但同样也就失去了灵动、隐蔽的优势。茫茫马队暴露在朗朗晴空下,即便沿途戍堡的守备是个瞎子也已经发现。 不过,他们却不用担心阻击,除去大非川的一万留守守军,这一代几乎没有什么正牌子戍军。越过这道坎,便是一马平川的高原草甸,众人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九曲城下,逼得赤岭守军回援! 不过大非岭一代的山路确是不好走,大伙自打进了岭子就没发现一条像大唐官道那么笔直的路。几乎每一条土路都是行脚猎户和采药人踩出来的。经由暴雨一冲刷,松软的抔土倾覆了下来直成了一股泥浆。众人起初并不在意,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去,却是着实窝了脚脖子。 李括正暗自庆幸带上了陇右老兵林峰,若是没有他做向导,大伙进了这密林没准连方向都认不准!别看这山路一直通向前方,若是没有人引领,外来户多半都得在山窝子里绕圈子。 更为可怕的是,这蛮荒之地多的是吃人的流沙。乍一看上去跟平镜似的,实际却是侩子手咧嘴--笑里藏刀。按林峰的话说,不论是猎户牧民还是牲口野兽,凡是踏进了流沙里,还没有见到哪个能囫囵个活着出来的! 日头渐落的时候,大伙在一个隆起的土坡前扎下了营,支起了帐篷。两百多顶白色帆布帐篷接连绵延,夕阳将金黄的亮彩撒在上面,颇为壮观。可是急行一日的将士们显然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自打主将高秀延下达了扎营的命令,他们便似没了骨头的肉脯般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我说老吴,这这娘贼的连日赶路也不怕把腿跑断了?” 铜武营一旅的一个火长大口喘着粗气,骂骂咧咧的抱怨着。他是辽东人,说起话来带着一口浓重的鼻音。 那老吴将身子挪了几个圈道:“谁知道呢,上边吩咐了就照做呗。戚大哥,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这点道理还不懂?不过啊,我可是听说这次会战我们是最轻松的。” 那戚姓汉子啐了一口痰道:“放屁!谁他娘的说的轻松?谁他娘的觉得轻松他来打啊,我戚老三可不想挣这份军功!别以为吐蕃主力都压在了赤岭一线。我们啊可是在人家的家门口尿骚,孤军深入懂不,说的就是我们!” 李晟拍了拍戚姓男子的脑袋道:“戚老三,别不懂装懂。孤军深入是指孤立无援的军队深入到敌作战区,我们留好了退路,怕什么?” 他现在因功升至铜武营六旅旅帅,已渐渐得到主将李括的信任和大伙的敬佩,说出的话自然是分量十足。 戚老三灿灿的笑了笑,不再言说。 “我听说啊,吐蕃的娘们一个个都骚得很。他们的男人大都在外戍边征战,一年都回不了几次家。这帮娘们憋得慌,只要是看到个男的甭管怎样,就地按倒先泄了火再说!” 老吴见闷着没趣儿,主动逗起了乐子。 戚老三一听此话立时来了兴致,将尻子朝东边移了移道:“啥?天底下咋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婊子哩?那咋不见她们出来迎接王师呢?哥哥这几天可是快憋坏了!”(注1) 老吴白了他一眼道:“你当吐蕃有多少女人?我们三万大军一齐踏过去,还不把她们整的欲仙欲死?便是脸上生着麻子的歪瓜裂枣,只要屁股够浑圆估计也得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倒是,女人嘛还得看手感。天黑透后盖上了被席子,还不都是靠着两腿间那短短两寸勾搭魅惑?” 李晟听他们插科打诨,说着黄段子不自觉的将身子朝旁边移了移。他骨子里还是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儒将,这种段子他接受不能。 李括靠在帐篷外的土抔上烤着火,思考着十几日的过往。 这次行军,高秀延是为主将、他只列为副将。 按军阶排位,自是理所应当,李括心中也不会抱怨什么。但让他郁结的是,三哥李子固也在这支军中。他官至河西军中郎将,可是大唐正四品的实官,却因为从属于河西军被大帅硬生生划由高延秀辖制。而高秀延只是一个游击将军,虽然因为据守神威城有功,但最多也就升到和三哥平级。若不是因为他族叔高仙芝的关系,怎么也不会轮到他来统领这支军队。 虽然自己知道这是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但还是觉得一阵恶心。难道大唐的军功已经被切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切糕,任由各方势力瓜分完毕?难道十五万甲衣辉煌,终是幻梦一场? 虽然高秀延对待他的态度很是和蔼,友善。但少年总觉得他的态度太过亲近,脸上的笑容太标准。 这种职业性的微笑让他觉得身子发虚、发冷,不住打颤! 而更让少年担心的却是兵勇们的态度,也许是打过几次胜仗的缘故,他们把战争想的太过轻松了。纵使一切顺利,成功逼使吐蕃主力回援九曲城,他们也会损失很多弟兄。 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在大帅看来这些底层的兵士唯一的价值就是用他们的枯骨堆将出将帅的千秋伟业,印衬出王侯的盖世武功。什么马革裹尸,什么荣死沙场,这些不过是当权者鼓舞兵士为他们卖命的托辞。半城烟沙半城血,这些底层兵士的生命在当权者眼里连蝼蚁都不如。都道悔教夫婿觅封侯,只不知这些底层兵士连封侯的机会和权力都没有。 而他们却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当成了儿戏! 月色溶溶,漾遍春色。日轮月回,可歌可戚。 李括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阿爷常给自己念的一句诗:“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注2) 等到这场战争打完了,上元节时,自己便可以回到长安,坐在老槐树旁喝到阿甜沏好的花茶了吧? 注1:尻子:土话,指屁股。 注2:出自于《诗经-君子于役》表达女子对戍军征战的丈夫深切的思念。 第四十九章 山海(二) 第二日日上三竿,众兵勇已是吃饱喝足,劲头饱满。拖到现在倒不是高秀延体惜兵力,而是斥候在二十里外的山谷处发现了一座敌营。 据斥候汇报,那个营寨中的敌军不会超过三千,完全对大军够不成任何威胁。高秀延在斟酌良久后,还是决定顺道拔掉这颗钉子。 一番喧闹之后,大军终于拔营向东进发。 按照高秀延的安排,李括率领铜武营及四千余陇右老兵行在队伍最顶头儿开路。而经验丰富的中郎将李子固则率领五千河西老兵殿后。至于其他人则在两部军队的护卫下,老老实实的夹在正中。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哥舒翰大帅说是拨给他们三万精锐,实际上跟吐蕃人拼过刀子的老兵还不到四成。陇右战线拉得那么长,正面战场和南线都需要有经验的老兵压阵,哪里还有精锐留给自己? 剩下的兵勇不过是些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犊子,没用见过血的士兵不是真正的士兵。即便弓箭射得再准,枪花舞的再绚丽,他们也比不上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 高秀延叹了口气,凭借自己手中的这支军队,靠着人数优势荡平那座敌营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若真遇到了作战经验丰富的吐蕃戍军,能否军心不散,一致杀敌? “将军,越过这道山梁就是金鼠谷了。” 林峰朝高秀延拱了拱手,说道。自从遇到李括,他已经渐渐从被人抛弃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融入了这支拥有全新血液的陇右军。 虽然他们当中找不出一个当年并肩战斗过的袍泽,虽然这支军队比起当初的那个钢铁之师还稍显稚嫩。但他在这支队伍身上看到了朝气!是的,他们具备老兵所不具备的进取心,不仅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更多的是一种对生活的期盼。新兵、老兵各有千秋,关键要看将帅如何扬长避短! “嗯,等完成这次的任务,本将会亲自替你向哥舒翰大帅请功。” 高秀延点了点头,温和一笑。 “都加把劲,翻过这个梁子就到了金鼠谷了。这可是咱们打得第一站,都给老子出息点!” 一名队正纵马在队伍外侧来回奔走,不停的扯着嗓子维持着军纪。 “张队副,听说那山谷里的守军不足三千,才三千个脑袋怎么够大伙儿分啊?”(注1) “是啊,张头儿,这么点人留给哥几个,不是张飞啖肉--不够嚼吗?” 张队正听他们如此亵渎战争,破口大骂:“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别以为吐蕃人都是软骨头。到时候看你们三个打一个能不能占到便宜?” 他可是经历过开元二十九年那场屠戮的老兵,当时他也是像这些新兵雏儿一般的年纪。年少轻狂的他以为吐蕃人不过是一些尚未开化的蛮子,砍脑袋如切瓜一般随意。直到看到那帮悍不畏死的吐蕃兵冲上城楼,抡起弯刀将自己近旁一个袍泽砍成两截,他才意识到战争不是儿戏,走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终于抵达了金鼠谷前。 行军主将高秀延此时的面色已是铁青,营寨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山坳口的哨楼上没有值勤的哨兵,山谷中的营房前没有护卫巡查,便是营寨前的木栅栏都歪歪扭扭的堆成一团…… “斥候队正呢,这是怎么回事?” 高秀延皱紧了眉头,喝声斥问。 那名斥候队正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讨得主将欢心,谁知晌午还人头攒动的吐蕃营寨此刻已是人去营空,萧萧瑟瑟。他颤颤巍巍的走到高秀延马前道:“将军,我,我也不知道。兴许,吐蕃人正在睡午觉?” 高秀延听他如此答复,心中怒火上涌随手便将马鞭朝那斥候队正挥去。那队正躲闪不及,被马鞭生生抽在左脸上,痛苦的跌倒在地。他的面颊左侧瞬时生出了一条可怖血印子,左眼已经废了。 “哼,谎报军情,乱我军心按律当诛!本将念着你是贪功冒进,先将你的脑袋记下。来人啊,把他给我拖下去。” 高秀延看到满地打滚的斥候队正便觉一阵恶心,挥了挥手便从他身边踏了过去。 自有高秀延的亲兵走上前来像拖死狗似的将那队正拖走,哀嚎声让不少人连声叹气。 原本嬉笑怒骂的新兵们见主将如此狠辣,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默声不语。 “这,这高将军也太不讲人情了吧。即便那队正所报非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何必把事情做绝!” 张延基高声嚷了起来,替那斥候队正抱起了不平。 “唉,治军要从严。此次情报失真或许只是让我们扑了个空,但下次没准就会让大伙儿丢了脑袋。还是多留些神,稳妥起见吧。” 李括虽然也觉得那队正有些可怜,但却并不认为高秀延处置那队正有何不妥。毕竟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而斥候就是大军的耳目,若是耳目被人辖制,大军还不成了聋子、瞎子、任人宰割? “可是,这样也太残忍了!” 张延基还是无法接受这种野蛮粗暴的方式,争辩道。 “前军给我冲进去,展开我大唐的军旗。用羽箭封住军营,给老子漫射,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高秀延怒火难消,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他不信那斥候队正敢谎报军情,也就是说吐蕃人在得知自己的行踪后已经向东撤退。但从山谷内刚熄灭的炊烟来看,吐蕃人应该刚走不久。大军现在追上前去,或许还来得及。 若是让那些吐蕃守卫逃到九曲城报了信,那这三万大军就全完了!…… 注1:临阵斩首三级,则策勋一转;连续策勋三转,则官晋一级。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第五十章 山海(三) 五千名骑兵在果毅都尉李括的率领下呼啸着冲入营塞,气势如滔天骇浪。 濮大锤替李括擎起大唐军旗,紧紧护卫在自家主帅身侧。 “命令弟兄们每两百人一组,仔细搜查每一处帐篷、仓室。” 李括单手握着缰绳,下达了命令。 “冲进去,仔细搜查!” 窦青拔出腰间横刀,率领两百名铜武营兵勇率先跳入了一处营垒。整个校场上空空荡荡,许多横刀、弓箭丢弃在地上。靠近山隘的一排轻木及茅草搭建的营房内根本没有一个吐蕃人。 “进去搜查!” 窦青挥了挥手,下达了命令。 众兵勇还是小心翼翼的单手举着盾牌,小步向室内探去。他们都是百战老兵,极富经验。敌人往往都隐藏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借助地形的优势他们可以用一支羽箭就要了你的性命。所以,用盾牌时刻护住自己的要害就显得极为重要。 屋内地面上有许多散落的米粒,看的出来,吐蕃人刚刚离开不久。 “窦将军,我们在灶房发现许多注水煮米的锅灶都是刚刚熄灭!” 一个队正冲窦青抱了抱拳,躬身禀报。 “灶火熄灭了多久了?” 窦青转过身来,问道。 那队正挠了挠头道:“牛粪还没有灭星儿,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注1) 窦青点了点头:“叫大家不要喝这里的水,小心敌军投毒。挨个铺位搜查,看能不能得到一些线索。” 经历过许多大战,窦青对兵不厌诈理解的极为透彻,体现出了一个经验丰富将领的优良素质。 众兵勇答应一声,纷纷进入营房,挨个搜查。因为人数众多,唐军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将偌大的营房全部搜查完毕,大伙根本没在营房中发现一个吐蕃人,不过确是发现蛮子留下了许多木箱、军械一类的辎重,显然吐蕃人逃走的非常急切。 窦青皱了皱眉,思忖片刻下令道:“让大家伙原地待命。” 窦青走出了营房便径直朝李括走去:“都尉大人,我们这座营垒中没有发现吐蕃人,看情况他们应该刚刚离开不久。” 李括点了点头叹道:“其他营的弟兄大多也是这个结果,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将军,不如我们先扎营在此处,此时已是入暮,在这里过夜总好过荒郊野外。” 窦青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李括摇了摇头:“我还是得去问问高将军的意思。兵贵神速,如果现在命轻骑追赶或许还能追的上。毕竟我们这次的任务重大,决不能让吐蕃人回到九曲城报信!” “怕什么,我么足足有三万大军,即便吐蕃人把九曲城一代的守军全调回城池也不过两万。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未必不能夺下城池。” 张延基却是不想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愤声道。 “毕竟吐蕃人修建的城池不似我们大唐中原一代的坚城,多是用土块牛粪粘合而成,几轮投石机抛射就能将其砸的稀烂!” 周无罪摇了摇头道:“凡人呐,凡人。你以为吐蕃人只会用牛粪、粘土这样低级的材料吗?他们从关陇掳掠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汉人工匠?你以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建造坚固的城池吗?” 李括叹道:“九曲城紧邻勺时山,乃是青石砌成,坚固无比,怕是我们使不得蛮力。” 正自争论间,高秀延已经在亲兵的护卫下走进了营垒。 “拜见高将军!” 诸将皆是一抱拳,冲高延秀行了一军礼。 他摆了摆手径直问道:“怎么样,李都尉,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李括行了一军礼道:“回将军,看样子吐蕃人刚离开不久,我们是否要去追击?” 高秀延敲打着手指思忖着厉害关系,良久,他还是决定了追击!如果吐蕃人得到消息,通知大通谷和大非川一代的守军靠拢围击,自己这三万人骑兵很有可能被包了饺子!即便不为河湟会战的大局着想,他高秀延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刚要下达命令却听得一声‘乒’响,鲜于瑜成从西侧近手一处营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一向沉稳持重的他竟然冒失的跑至李括身前,哆哆嗦嗦的说着:“人,人,全是人。” 高秀延立时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李括办事如此不谨慎,明明营房中有吐蕃兵藏匿,他却没有察觉。 他微微一笑道:“营房中有多少吐蕃人?他们可曾放弃抵抗,甘愿投降?” 鲜于瑜成这才注意到高秀延也在此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将军,不是活人啊,全是一个个人头,人,人头。是唐人,是唐人……” 说道此处,他放佛又看到人头滚滚的场景,一时胃中翻江倒海,中午吃的炒饼合着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 众人见他如此,都知出了大事,忙在高秀延的带领下向西首营房而去。 但听吱吱一声轻响,虚扣的木门大开,一股腐尸的恶臭铺面而来。 流蝇乱舞,浮蛆蠕动,直叫人俯身欲呕。 偌大的营房中,累着一百多颗人头,皆是怒目圆瞪,直直望着门首。 一些新兵见到如此景象吓的抱头痛哭,几个没见过血的雏儿甚至把昨夜的酸水都呕了出来。 “是唐民,他们是唐民!” 林峰见到此景象,上前擦着眼泪道。“他们应该是吐蕃人从关陇掳掠而来的唐人奴隶。吐蕃人知道我们大军将至,这些奴隶带着也是累赘,就,就全部杀了。吐蕃人不养没有用的奴隶,奴隶但凡生了病都会被主人割了脑袋,充作军功!”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这些人是唐人,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父老乡亲! “这些小娘养的吐蕃杂种!” 濮大锤声泪俱下,挥了挥拳头咒骂道。 “杀光吐蕃畜生,宰了他们!” “报仇,报仇!” “替乡亲们报仇!” 在场众兵勇多是出自陇右道,这些惨死的唐民说不准就是邻村窑洞中的叔伯,或者是自己小时同乡的玩伴。现在这么多人头摆放在他们面前,这么多血债记在心间,如何能叫人放下?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李括此刻已经完全被悲愤冲昏了头脑,无论如何他要让这些犯下滔天罪行的禽兽付出代价! 血债只需血偿,也只能血偿!…… 近五千名轻骑在李括的带领下飞速在山间疾奔。即使是期期黑夜,他们也不敢点燃火把照明。因为,火光一燃,他们便能想起那遍室人头的惨状,想起那烈火烧灼后的尸臭,想起那一双双圆瞪怒嗔的明目…… 火光熊熊,他们烧掉了人头垒成的佛塔,却烧不掉植入心中的愤恨;沸油滚滚,他们焚去了尸体砌成的城墙,却焚不掉扇在脸上的屈辱。(注1)为了尽快赶上这支吐蕃队伍,大伙连夜骑上战马,沿着泥泞凹陷的小道奔驰东进。除去在座骑上就着凉水咽下的胡饼,大伙还没有进食;从早上算起,大伙还没有合过眼。但五千多名唐兵,没有一人埋怨。他们要去替自己的父老乡亲报仇,他们要去找回自己丢失的尊严! “大人,有火光!” 窦青看到前侧山坳口若隐若现跃动的火光,朗声提醒。 “是吐蕃人!只有吐蕃人才习惯在坳口中扎营!” 林峰厉声补充道,吐蕃人多对神佛极度密信,认为在山坳间扎营可以更贴近自然,会得到香巴拉的祝福。 “弟兄们,杀进去,替我们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李括拔出了腰间黑刀,寒声道。 数千唐军快速杀上,挟裹着国仇家恨冲入吐蕃人在坳口设置的木质寨门,踏向了吐蕃人临时搭建的歪歪扭扭的帐篷群。 吐蕃人根本没有料到唐军会连夜追击,他们没有在营寨前洒下铁蒺藜,没有在坳口设置草尘覆盖的陷马坑,甚至连木栅栏都是歪歪扭扭的象征性摆着。(注3)说到底,他们低估了唐军的仇恨,他们低估了唐人的尊严! 那些吐蕃士兵多在熟睡,怎料到唐军会从天而降?纷纷提起裤子抱头鼠窜。可他们如何跑的过骑兵,只几轮冲杀,就有近五百多名吐蕃士兵被唐军砍翻,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敌袭,敌袭!唐寇来了,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拿起长矛,顶上去!” 一名吐蕃百夫长披上了外衣,近乎嘶哑的咆哮着。 注1:牛粪是吐蕃人的主要染料。它在高原牧区作为烧茶做饭的燃料已有千年的历史,对于生活在雪域高原的广大农牧民来说,牛粪至今仍是最佳的燃料。煤炭运输不便、路途遥远、煤气不可想象、太阳能风能都不稳定,就地取材、低碳环保的牛粪,就是牧区牧民最宝贵的生活物资。 注2:即指京观,用人头垒成佛塔,用尸体砌成城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武力炫耀。 注3:《唐通典》卷一五二记载:陷马坑,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中埋鹿角枪、竹签,其坑似“亚”字相连,状如钩锁,以草及细尘覆其上,军城、营垒、要路皆设之。 第五十一章 山海(四) 吐蕃百夫长奋力的嘶吼收效甚微,几乎没有什么士兵听他的,在唐军铁骑的冲击下,这些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兵勇还没来的及套上裤腿,便冲出营帐四散逃命。 谁说唐军是仁义之师来着?这支唐军逢人便砍,见人便杀,哪里有半分仁义?吐蕃士兵此刻充分体会到愤怒的大唐骑兵的冲击力,一切试图反抗或是跪地求饶的兵勇都被唐军削去了脑袋,踏成了肉泥。 “都给老子顶上去,顶上去!” 吐蕃百夫长此时双眼通红,他愤怒的杀掉了一个身边的溃兵,提起血淋淋的人头大声嘶吼着。 那些试图逃跑的士兵见此情状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身向唐军杀去。反正退也是死,进也是死还不如跟唐军拼个痛快!抱定如此想法后近百名吐蕃士兵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长矛,推推搡搡的迎了上去。既然唐人不留活口,那就是逼着大伙拼命。在吐蕃士兵眼中,这伙唐人就是强盗,是入侵者,他们要为了赞普,为了吐蕃而战。 可是他们显然低估了战马的冲击力,竟妄图用长矛将唐军士兵挑落马下。 一名身材高大的吐蕃士兵挥刀便冲上前去,还没碰到马身便被唐兵在前胸开了一个一尺长的大口子。鲜血顺着伤口咕咚咕咚的喷涌出来,那吐蕃士兵没有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另一名吐蕃士兵拔出随身弯刀就朝近前马腿砍去,可是他的弯刀刚挥至半空中,就被一支呼啸而来的羽箭射穿了脑袋,连死时都不知道杀他的是谁。 眼看着自己身边的近百个弟兄就要被唐军蹂躏至死,吐蕃百夫长大怒,卸下背后的牛角弓就朝一名唐兵射去。他用的乃是五石硬弓,骨箭挟裹着极大的力道射向那名唐兵的胸口。那唐兵此时正杀的兴起,他已经砍下了三个吐蕃蛮子的脑袋,已经是策勋一转。若再杀掉六名敌兵,便可官升一级。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坐在炕头不住的冲他微笑,他仿佛看到了乡亲友邻竖起大拇指不吝的夸赞。正自美梦间,他却觉背心一阵剧痛,呜呜的想要说些什么。他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妻子和儿子的笑脸渐渐变成狰狞的唐民人头,自家的房舍变成了那座流蝇纷飞的佛塔。最终这一切都变成一片漆黑,唐兵绵软无力的朝前摔了下去。 愤怒的吐蕃士兵立时围拢上前,将这个杀害自己三名袍泽的唐寇砍成了肉泥。 “呜,呜呜,呜...”吐蕃低沉的牛角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披上锁子甲赶了出来。 “到我身边聚集,不要慌乱,不要推搡!” 吐蕃主将大声呼喝着,试图将溃兵慢慢聚集到自己身侧。溃散的士兵听到号角声后渐渐平复了心情,有序的朝中侧靠拢。不一会的工夫,那杆墨黑色的吐蕃将旗下便聚集了近千名士兵。 “下令让大伙儿放火箭!”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从背后抽出了那支墨黑色的巨弓。 少年轻轻一擦,便引燃了火折子,蘸着桐油的羽箭随之呼啸着射了出去,一时点亮了夜空。羽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落在一处营帐前,火苗倏地窜了起来,将白色毡毯制成的帐篷变成了火海。 众兵勇见状纷纷弯弓搭箭,取出了火折子。 “放!” 李晟凭借精准的射术已经得到了大伙儿信赖,成为了铜武营士卒的射艺教头。在他的调教下铜武营的将士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但五十外命中靶心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见一声令下,近千支火箭呼啸着射了出去,一时火光冉冉,映照的夜空有如白昼。 越来越多的营帐被火焰引燃,火苗从一个帐篷窜到另一个上,迅速的蔓延着,吞噬着一切生命。 一些吐蕃士兵没有跑出营帐,便被生生烧死在帐篷内。一些吐蕃士兵被火光,号角声惊醒光着身子便奔逃出来,却被呼啸而至的唐骑踏成了肉泥。 驻扎在谷底的吐蕃营盘此时已是一片火海,宛若修罗地狱。 李括手持黑刀不停的冲杀着,每一次挥刀必砍下一名吐蕃士兵的首级。 “拦住他,拦住他!杀掉那名唐将者,官升三级,赏羊千头。” 吐蕃主将许下了一个大饼,指挥着身边士卒冲杀上去。他已经发现唐军所有的调度都是围绕这个少年将领展开,换句话说,这个将领就是唐军的灵魂。只要杀掉了他,便能重挫唐军的锐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来已经被唐军气势震慑的吐蕃士卒纷纷挥着弯刀冲了上去,企图以这名唐军将领的人头做封侯的垫脚石。 李括心中一声冷笑,不退反进,斜持着横刀冲那柄墨黑色将旗冲去。那一定是吐蕃军的主将,只要夺下那杆帅旗,便能彻底击溃吐蕃的军心。 众亲兵得知了自家都尉的想法后纷纷朝李括靠拢,一支几百人的骑兵队越收越紧,如一支利锥般刺向吐蕃的中军心脏,刺向那杆墨黑色将旗。 那些挥刀上前的吐蕃士卒还没有摸到唐将的马尾,便被两侧护卫的亲兵持槊捅成了血窟窿。亲兵将死者的尸体挑了起来,奋力轮转。这样一来,赶上前来的其余吐蕃士兵便被自己同袍的尸体击倒在地,随后被奔至的马蹄踏践的尸骨无存。 “浇桐油!” 李括望着眼前密集的吐蕃士兵,下达了命令。 窦青心灵神会的点了点头,命人将身旁携带的一百匹无主之马的身上浇满了桐油。 “点火!” 一声令下,马身上瞬时泛起星星火光。这一百匹战马身上都背负有一排排干柴,此时又浇了桐油,一遇火星便燃起了两三尺高。战马受惊后,嘶鸣着奋力朝吐蕃士兵冲去。 “是火马阵!是火马阵!” 一些经历过长城堡战役,侥幸逃脱的吐蕃士兵惊惧着朝后跑去。即便有执法队杀入立威也无济于事,吐蕃士兵已经完全崩溃。一些跑的慢的士兵被自家袍泽推倒后就再没有站起来。溃兵在火马的驱赶下,从同伴的身体上踏过去。那些试图反抗的士兵被人流推搡挟裹着,不得不朝后奔去。溃兵越来越多,反抗越来越小。 但见漆色夜空下,吐蕃连营中绘出近百只绚丽灼目的火龙。 注1:火折子:用很粗糙的土制纸卷成紧密的纸卷,用火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这时候虽然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隐隐的燃烧,就象灰烬中的余火,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多用于夜袭。 第五十二章 山海(五) 战争中导致部队溃散的最直接因素是兵勇心中的恐惧。 在数百匹火马和唐军铁骑的冲击下,刚刚积攒起少许信心的吐蕃士卒瞬间崩溃。 他们推搡着,嘶喊着四处奔逃,黑夜变成了白昼,美梦变成了梦靥。唐军就像一群魔鬼,挥着手中的横刀冷冷的收割着生命。 慌乱之中,一名吐蕃士兵踩到了坑洼不平的草窝子里,登时软倒下去。跟上前来的袍泽踩在他的脸上,背上。席革材质的硬靴踏到身上便是一处泛青的淤血,直痛的那士兵哭爹喊娘。他撑着受伤的肘子试图爬起来,却发现眼前全是晃动挪移的粗腿。好不容易扒着一处木栏站起了身,却发现一名轮着铁锤的唐将呼啸着冲了过来。 他本能的想逃跑,双腿却不争气的直打弯;他下意识的想求饶,口中却似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响。 一个巨大丑陋的铁锤夹带着一股冷风抡了过来,吐蕃士兵的瞳孔急剧放大,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漆色夜空下,一声惨呼响遍山谷。那可怜的吐蕃兵的脑袋被砸的稀烂,从脑门到下颌生生变成了一团肉泥,黄白的脑浆直涌了出来,污洒了一地。无头的尸体在地面上停了几秒便软倒下去,扬起一阵尘土。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吐蕃新兵见此情状胃中翻江倒海,将早上中午吃过的青稞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他顾不得嘴上的汤食,怪叫一声撒腿便跑。 五步,十步,二十步。 这个少年还没有跑出三十步便觉背心一阵剧痛,他难以置信的转过身来,指着身后的一名唐军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没有发出半个音节便软倒下去,瞪圆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穹。 “不接受投降,全部杀光!” 黑甲少年弹了弹手中的墨弓,吩咐道。这支吐蕃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的欲望,便如同断了利爪的斑豹,拔了尖牙的野狼,变成了一只眼中只剩恐惧的两腿跳兽。 “杀光他们,替乡亲们报仇!” 李括举起横刀不住策马奔驰着,今夜他已经砍死了几十个吐蕃士兵。鲜血染透了甲衣,骨骸磨豁了刀口,他却不觉得有任何愧意。这些人杀害了那么多的袍泽,掳掠了那么多的乡亲,当是该杀! “将军,是不是留下一些活口?” 窦青策马赶到,小声道。作为副官兼李括的心腹,他有责任在少年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提醒他。唐军一向不杀降将,若是三五百人倒也罢了。可这支吐蕃军足足有三千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若是上边追查下来,要想搪塞过去谈何容易? 高将军说的是不放走一个吐蕃兵,可没说不饶过一个降卒!大唐一向以仁德自居,若是因为这次屠戮授人以柄,都尉大人可担待不起损污大唐仁德形象的罪名。 “不留活口,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杀光他们!” 少年已经杀红了眼,完全听不进去窦青口中的良言。 “若是朝廷追究起来,我怕对将军不利。” 窦青咬了咬牙,索性将话挑明了。 李括皱了皱眉,挽着缰绳道:“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我李括一人承担!” 窦青见自家都尉心意已决,长叹一声挥起了黑旗。 黑旗一出,不留降将! 心中稍有顾忌的唐军骑兵这下完全放下了包袱,肆意冲击挥砍着手中的横刀。 失去了战马、兵戈的吐蕃士兵再无半点骁勇的样子,就如同绵羊般任人宰割。一颗颗脑袋飞向空中,一支支血柱喷向天穹。到处是断肢残臂,遍地是陈尸骸骨。 垂死之人牙齿打颤发出的瘆人咯咯声,就如同一个个轻音浮点,和缀着兵戈相碰、战马悲鸣的哀乐凄歌。 一名唐军队正跳下马背,挥刀割起一个吐蕃百夫长的脑袋。他的脸色写满了笑容,军官的脑袋可比兵卒子值钱的多,带回去这一颗脑袋他又能多升一级官儿! 可脑袋还没割下来,他却觉得臂膀被勒的一紧,就好似长虫绕身一般,直叫人动弹不得!他奋力的挣了几挣却没挣开,回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一名脸上满是鲜血的吐蕃兵紧紧抱住了他,正冲着他狞笑不止。那唐军队正可是惊骇的差点咬住了舌头,他不是刚刚被自己捅了个透心凉吗,怎么还没死绝?(注1)队正被那笑容吓得六神出窍,奋力向后踢打着。可那吐蕃兵却似石墙一般,任那唐军队正如何咒骂捶打却死活不松手! 一名断了左臂的吐蕃兵嗅到了血腥味儿,持着一杆长矛跳了过来。 “杀了他,杀了他!” 那满脸是血的吐蕃兵狞笑着大喊。 唐军队正已是急的满脸是汗,情急之下他抓起吐蕃兵满是血污的右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吐蕃兵吃痛大叫了一声,臂膀稍稍放缓却是没有松开。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唐军校尉又照着白中带红的牙印咬了下去。那吐蕃兵已渐渐不支,眼中的光彩越来越淡。 持矛士兵略一犹豫还是牟足了劲将一支银蛇插向了唐军校尉。 那唐军校尉正自撕咬着吐蕃兵的手臂,却忽觉胸膛一阵剧痛,他大张着口试图喘气,但似乎肺泡已被扎穿,呼吸瞬时陷入了困难。 那持矛吐蕃兵拔出了利刃发疯般狠狠的再次朝唐军校尉捅过去。 一枪、两枪、三枪…… 银蛇咬开了黝黑的甲衣,撕烂了唐兵的腹腔,亦刺透了他身后吐蕃兵的躯体。 见那唐军队正呼吸越来越弱,围勒着他的吐蕃兵渐渐松了手软倒下去。他直直看着挂满了星星的苍穹,脸上漾起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将军,快跑吧,弟兄们撑不住了!” 一名吐蕃副官见己方兵勇渐渐被唐兵屠戮殆尽,冲统帅泪谏道。 “将军,快上马吧,再不跑便来不及了!” 那吐蕃将领还在犹豫却被一众亲兵抬了起来,生生架到了马屁股上。 “啪!” 副官狠狠抽了一记马鞭,战马吃痛朝东首的密林疾奔而去。众吐蕃军官见此情状亦咬了咬牙,一个个纵跃翻至马背。 “撤军,撤军!” 一支百余人的吐蕃骑兵狼狈的沿着后山牙道疾奔而去,马蹄铮铮,确是不敢停留片刻。 嗡嗡隆隆的金鼓连角声渐渐隐弱,口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淡,吐蕃骑兵们渐渐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还没有纵马驰出百步,便被一群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骑兵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急勒缰绳。战马发出声声悲嘶一时双腿前立,不少吐蕃士兵没有坐稳,差点跌下马背。 “哪里跑!” 张延基率领的五百轻骑兵早就绕到了侧翼封死了敌军的退路。他方才还一直在抱怨没有机会上阵杀敌,此番见吐蕃人迎上门来自是爆喝一声带队冲了上去。 横刀立马是男儿! “是唐军,这里也有唐兵!” 一名吐蕃百夫长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奔腾而来的骑兵,连连惊呼。 “冲过去,不想死的都给老子冲过去!” 吐蕃主将咬了咬牙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如今所有道口已被唐军封死,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留在在这个狭窄的山坳中就是等死! “冲过去,我们冲过去!” 副官大声重复着,鼓舞着极尽衰竭的士气。 吐蕃骑兵们似乎也已明白,除了一战外再无退路,纷纷将手探向了腰间。 弯刀出鞘发出噌噌的脆响,月色映在兵刃上折射出刺眼的寒光。 “跟他们拼了,杀了这群唐寇!” 吐蕃主将挥着弯刀率先迎了上去。 两支骑兵顷刻相接,没有更多花哨的试探和招式,招招搏命,刀刀见血! 吐蕃骑兵虽然人数少于唐军,去没有落于下风。他们皆是怀了必死的心志,自然无所顾虑。更何况他们本就擅长马战,此番与唐军肉搏自是使出了全力,毫不惜命。反观唐军却被吐蕃骑兵突如其来的势头冲的有些发懵,他们多数以为守在后山口是个清闲活儿,谁知突然杀出了这么多不要命的吐蕃骑兵!他们是来混功劳挣军功的,没必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吧? 有了这许多想法和心思,唐军骑兵便显得有些犹豫保守,只敢采取横挡、隔避一类的守式刀法。吐蕃人见唐军如此羸弱自是信心大振,不住的挥刀向唐骑要害砍去。 张延基急的满头大汗,自己这五百人竟然被一百多残骑冲的七零八落,说出去他都没脸做人! “都他娘的不要念想没用的,挥起刀朝那帮畜生脑瓜子砍啊。战场上越是怕死的人越先送命,阎王爷最是不敢收愣头青的魂!” 正自呼喝间,一名吐蕃骑兵如幽灵般摸上前来,挥刀便朝张延基腰盘剁去。少年朝左首马身一侧,夹住马腹将将避开了这一记砍向右腰的横劈。 “冲过去,砍他娘的。人死鸟朝天,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吐蕃主将把一个近身上前的唐兵捅了个透穿,厉声嘶吼着。 他绝望的双眸中渐渐映出了精光,原来这支唐军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完全有能力率众突围。只要冲过了这个山谷,便是一马平川的高山草甸,即便唐军派来再多的骑兵也追不上自己!…… 注1:长虫:“长虫”是一种北方地方话,就是蛇的意思。保定、石家庄及河南这一带多有,京津、山东附近也有,属古语。 第五十三章 山海(六) 战马狂奔,扬尘滚滚,利刃翻飞,血光漓漓。 不少唐军和吐蕃士兵在巨大的冲击中跌落下马背,接着便被踏在马蹄之下。连人带马近千斤的重量如何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只一瞬的工夫,这些方才还鲜活的生命便黯然消逝变成一段辨不清面目的肉泥。 张延基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这些吐蕃人便如同一群困兽,对死亡完全是一片漠然!自己身边的弟兄倒下的越来越多,吐蕃人阵亡的却不足三十! 杀戮,无声的杀戮幻化为黑夜的主宰;死神的魔爪渐渐伸展开来,触碰到一切活物便紧紧攫握住,再不肯松开半分。 “啊!” 一名唐军骑兵被一个半空扑来的吐蕃士兵拽下了马背,跌倒在青石上,鼻间鲜血直涌。没有横刀,没有长矛,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博弈着,争取着生存的权力。 吐蕃士兵一记直拳砸在了唐兵的右颊上,瞬时击碎了他三颗牙齿。那唐兵忍着剧痛回身便是一记勾拳,登时卸下了吐蕃士兵的下巴。 两人抱成一团,翻滚着,撕打着。他们用拳头挥,用膝盖顶,用脑袋撞,用牙齿咬……一切努力挣扎都是为了生存下去,看到明日的朝阳…… 战争的残酷就在于泯灭人性,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人们在生存面前一样一样卑微平等。若想走下去,活下去,便要杀人,不断的杀人。不杀人,即是死!任何的道义仁善在生命面前都是那么的虚伪无力,他们只想活下去,仁义道德能当几斤干粮?任何的信仰神灵在死亡面前都失去了法力光环,他们绝望欲绝的时候,神明躲在何处? 说到底,要想活下去,还得靠手中的刀把子! 虽然它看上去丑陋、不堪、沾满了血腥,但在战场上却是最值得信赖,托付性命的朋友! “呃!” “呃!” 那名唐军士兵被吐蕃人狠狠掐住了脖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他的拼命的踢打着吐蕃人的下身,可那蛮子却似完全没有卵蛋般纹丝不动! 唐兵士兵的脸色已经憋成了酱紫色,拼命的张开嘴喘着粗气。他的喉结几乎被吐蕃蛮子碾碎,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暖液。他的眼白已渐渐翻起,神智已经渐渐恍惚。漆黑夜空下,他仿佛看到家中土炕上坐着的婆姨正举着纳好的鞋底,微笑着冲自己招手;他似乎听到了那个还没满岁的胖小子嚅嚅的叫着他:“爹爹。” 都要结束了吗?兴许老婆孩子还可以拿到一比不小的抚恤?希望朝廷的抚恤拨到他手里的时候还能剩下一些吧。唐兵的眼睛涌出一行热泪,渐渐闭上了眼睛。 “去死吧!” 阴影中爆出一声厉喝,鲜于瑜成乘马赶到抖出一杆银槊,在那吐蕃士兵的后心上捅出了一个熟鸡子大的窟窿。(注1)那吐蕃士兵心肺破裂,瞬时没了呼吸。鲜于瑜成轻巧一踢,挑着槊尖将尸身横扫出去正好将身后赶上的三名吐蕃士兵扫倒在地。 嗯?怎么死时那么轻松?空气中还有泥土的芳香?那名唐兵只觉脖颈间变得轻松许多,下意识的睁开了眼睛。朦胧的幻影中,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鲜于旅帅! “给老子他娘的滚起来,大老爷们的别跟长虫似的没骨头!” 那唐兵只觉胸口涌起一阵暖流,红着脸道:“我只觉得定是熬不过去了。将军,我……” 他将脑袋埋在臂膀间,小声啜泣着。 “你给我记住,只要我没死透,就不会遗弃一个弟兄。再者说,自弃者天弃之!即便这世道都遗弃了你,你都不能遗弃自己。是男人的就该握紧手中的刀,狠狠的砍回去。以牙还牙,一雪前耻!只有看的起自己,才能掌握命运!” 鲜于瑜成拔出腰间的横刀,丢给了跌坐在地上的唐兵。 “记住,永远不要对这世道绝望,更不要对自己绝望。人这辈子,道口都是自己闯出来的!” “唉、唉。” 唐兵感动的一塌糊涂,鼻涕眼泪不住的涌了出来,不迭的点着头。 “小心!” 鲜于瑜成一把推开唐兵,自己却也因此跌下马背。只见黑影中突然闪出十几柄钢刀,生生砍在唐兵坐着的地方,青石山立时写上了数道交错的白印子。 他们一定是看到了那柄马槊。鲜于瑜成心头苦笑,谁说吐蕃人是不识货蛮子?一柄马槊立时将他们都吸引了过来,看来自己这人头倒值不少赏钱。 那十几秒吐蕃士兵围串成一个圈,生生将二人困在其中。他们皆是手持弯刀,眼神凶狠的盯着鲜于瑜成。就是这个唐将,就是他用那柄马槊挑死了自己好几名弟兄! 杀,杀,唐寇都该杀! 圈子越来越小,鲜于瑜成与那唐兵背靠着背,紧盯着随时有可能扑上前来的吐蕃兵。 这伙儿吐蕃兵显然经过正规训练,不疾不徐的试探消耗着二人的体力。终于他们如同找到了这颗香蛋上的裂缝,如同嗜血流蝇般扑上前去。 左臂,左臂!那名唐将的左臂受了伤! 几把钢刀狠狠朝鲜于瑜成左肩砍来,少年微微一闪抬起马槊将将挡住了致命一击。只是这力道太大,少年只觉左臂一软,马槊竟然被几把钢刀压了下去几分! 该死! 马槊虽然为军战兵器之王,但是却只善于马战。丈八长的硬家伙在步战中完全没有轻便灵光的钢刀好使,少年每一次挥动都能感觉到体力正从身上流失。 一个吐蕃兵瞅准机会,一个侧滚来到鲜于瑜成右侧挥刀便朝少年腰盘砍去。这一刀劲道十足,若是砍中,少年不死也残!只是鲜于瑜成被数柄钢刀压制住了身子,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下意识的侧开腰身。 “兵!” 只听兵刃相碰发出了一声脆响,吐蕃人的弯刀被那名唐兵轻巧拨开。 “将军,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满是血污的面颊上,唐兵的眸子却是冰洁如玉!…… 注1:鸡子:即鸡蛋。 第五十四章 山海(七) 有时一句良言便能让戈壁沙漠中绝望跋涉的远行者重新迈出疲惫不堪的脚步;有时候一个眼神便能使于敌军阵营中苦苦支撑的袍泽毅然挥起手中的钢刀。 兄弟是什么?兄弟不是花前月下,斗鸡投壶光窑子的酒肉朋友;兄弟亦不是满口仁德临事却畏畏缩缩的酸口腐儒。(注1)兄弟是在你疲惫绝望时为你提供臂膀倚靠的老大哥;兄弟是在你借酒消愁的时候与你共饮共醉的知己;兄弟是甘愿为你两肋插刀,却不奢求一句感谢的哥们! 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雪中送炭者,才当的起兄弟二字! 鲜于瑜成只觉豪情顿生,向前迈进一步,横抡起手中马槊。 “如此,今夜我们便战个痛快!” 他出身武将世家,武学功底打的极为扎实。从筑基到近身格斗再到兵刃使用,皆是经过名师示范,指点,自然习得一身了得武艺。就拿这马槊的使用来说,光持槊的基本动作就练了足足三年。(注2)他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逼得近前的吐蕃兵只有招架之力,绝无还手之功。 那名唐兵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口漫涌,热泪不争气的流满面颊。 “战个痛快!” 即使今天他们注定不可能突围又如何?即使他们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又如何?至少,在今夜他们像个男人一样站在这苍茫大地上用手中的兵刃守护着自己和民族的尊严。 鲜于瑜成只觉双臂间如被灌入神力,向右迈开一个侧步腾出些许空间后,迎面便是一记横扫。那些吐蕃士兵多是手持钢刀,还没有近身便被朔锋挑破了肚皮,发出哇哇惨叫。 “小娘养的畜生,老子跟你们拼了!” 反正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那唐兵再无包袱,一柄横刀倒也挥的虎虎生威。 二人一长一短,一前一后搭配下竟是逼得吐蕃士兵连连后退,慌乱不迭。 噗!唐兵在一个吐蕃蛮子前胸开了一道一尺长的大口子,鲜血似沸汤般涌了出来。 “不错,是个男人。大号叫个啥?” 鲜于于成摸了一把溅到面颊上的血渍,用家乡话问道。此刻,他只觉那唐兵便似关中老友般亲近。 “啊?” 那唐兵微微一塄,哑然满面。 “我问你叫什么,难不成你不是秦中人?” 鲜于瑜成将冲上前来的一名吐蕃士兵挑了起来,高声重复着。 “哦,我叫老木!我是凉州人!” 唐兵终于从鲜于旅帅浓重的关中口音中捕捉到了信息,爽口应着。 “你有老婆孩子没有?” “咋没有,我婆姨便是老丈人的二女子,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老丈人是卖豆腐的,那小子皮肤水灵的就跟豆腐一般哩。” 说到这,老木嘿嘿的一阵傻笑。 “嗯,那你一定要活着走出去,为了你老婆,孩子!”“嗯!将军你要活着走出去!” “自古凉州出英豪,不要让人看扁你了!” 鲜于于成又向前艰难挪进一步,赞道。 “将军才是真英豪!” 老木拍了拍胸脯,眼中写满了敬佩。 负责擒杀鲜于瑜成的吐蕃百夫长此时已是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十几号人竟然被两个唐寇杀得手忙脚乱,说出去都会叫人笑掉了大牙! “长矛,长矛手,给我狠狠戳他们的下盘。先杀了那个军官,取他首级者赏羊五百头!” 他已看出那名手持马槊的唐将是世家出身的行中人,一招一式循规蹈矩,威力十足。一刺一扫,将马槊的长度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而反观那名持刀的唐兵,虽然力气比那唐将大上不少,却是东一刀,西一刀毫无章法可言,绝对的野路子! 此令一下,从身后跳将出几名吐蕃长矛手,握着木杆将银蛇探向少年的下身。 “咝咝!” 银质的‘蛇头’吐着信子,咬上了猎物。它狠狠的将毒牙刺入了少年的膝盖,小腿,舔食着猩红的血液。 “啊!” 鲜于于成仰天悲嘶一声,身子直直朝前一沉。 “将军!” 唐兵拨开近身的弯刀,冲到鲜于瑜成的身前,奋力的批砍着长矛后端的木杆。可浸润了桐油的矛杆坚硬无比,如何会被一柄砍豁了口的横刀斩断? 那几名吐蕃兵狞笑着将长矛朝后拉去,鲜于瑜成便似被缚住手脚牵引的困兽,被动的一步三跌。 “狗-娘养的吐蕃蛮子,有什么本事都冲我来!” 那唐兵挥着横刀便朝近前的一名吐蕃士卒砍去,试图以此来为少年分担一部分压力。 “不自量力!” 吐蕃百夫长拔起一支长矛就朝唐兵掷了过去,长矛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精准的落在了唐兵的背上。 “呃!” “呃!” 唐兵被长矛死死钉死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原始的低呼。他不甘的挥动着双手,似乎想抓住跌落一旁的横刀。 “老木!” 鲜于瑜成悲愤欲绝,使出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长槊向那名吐蕃百夫长掷去。 那吐蕃百夫长没想到少年竟然会弃掷手中武器,此时再想避闪已绝无可能,只能下意识的朝侧边一弯,听天由命。 槊封划破了他的胸膛,带下了一整块血肉。那吐蕃百夫长痛的嗷嗷直叫,捂着肚子咒骂道:“杀了他,杀了他!宰了这个小杂种!”众吐蕃士兵得令纷纷挥起手中钢刀朝鲜于瑜成砍去,少年被长矛缚住了手脚,虽眼见弯刀挥至面门,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闭上了眼睛,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 过了良久,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出现。鲜于瑜成睁开双眼朝四周望去,只见那些手持横刀的吐蕃兵纷纷跌倒在路侧,背上插着一支支雕翎羽箭。 “都尉大人!” 少年已是浑身血迹,见到李括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悲声痛哭。 “伤到哪里了?” 李括一个纵身跃下马背,跑到鲜于瑜成身前打气了火折子。 借着闪烁的火光,李括看到了鲜于瑜成膝盖下插着的数杆长矛,一时如坠冰窟。 “这帮畜生!” 少年狠狠的挥拳砸向地面,激起一股扬尘。 “你忍着些,我来帮你拔矛。” 李括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替鲜于瑜成拔出长矛。兵刃长期嵌在血肉中不但有碍于包扎从而导致失血过多,还会导致伤口化脓感染,危及生命。 李括从中衣撕下一块洁净的白布用嘴含着。(注3)“忍着点,我要拔了!” 少年一手按住鲜于瑜成的左腿,一手握住钉入血肉的长矛,奋力一拽终是将一杆银蛇拔了出来。红黑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涌了出来,直浸的李括满受血污。 李括忙将口中含着的白布条取了下来,紧紧在鲜于瑜成腿上绕了数圈。 “忍着些,很快就过去了!” 虽然鲜于瑜成的脸色已经惨白,李括却并不想拖延。长痛不如短痛,多拖一秒他便多受一份罪! 如法炮制的将数柄长矛全部拔出,又简单的止住了伤口外涌的污血,李括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括儿哥带你回家。” 看到鲜于瑜成木然的神色,李括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微微一笑,给好兄弟打气道。 “括儿哥,老木他,老木他为了救我……” 鲜于瑜成拖着伤退跑到老木身旁,握住那双冰凉粗糙的手。此时的老木早已死透,浑身冰凉,背心伤口旁的地面流积了一滩黑血。 少年拔出腰间的皮袋子,将其中大半的烈酒朝老木身旁倾洒了下去。“老木哥,咱俩来一口。” 说完,少年噙着泪水仰起头,一口将其中剩下的小半斤烈酒象喝凉水一般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亦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自觉的颤抖战栗起来,他感觉到大地开始左右摇晃,天空黑压压的似快青石板般的直抑哀的人胸口憋闷。 远处的山坳里发出一阵狼嚎叫。 “嗷!” “嗷!” 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朝鲜于瑜成身体袭来,少年只觉耳边又响起老木那憨厚的笑声。“我那婆姨生的可漂亮哩,她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家伙皮肤跟水豆腐一般柔滑…… 只是那笑声却转瞬间变成了有如厉鬼的嘲笑,笑他的愚蠢,嘲他无能。他的脑海中登时浮现起长矛刺穿老木背心的场景,只觉一股腥甜的血液上涌,堵在喉咙口分外难受。他趔趔趄趄地围着老木转了一圈,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来,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嚎着:“老木啊,你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啊……不是说好为了你老婆、孩子活下去的吗……不是说好了我们俩一起杀出去的吗?你给我谈谈心,谈谈心成不?你跟我说说话啊……我可咋办好呢?你都死个球的了。你这两腿一蹬倒舒坦了,叫你老婆孩子咋办啊,你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注1:投壶:投壶是古代士大夫宴饮时做的一种投掷游戏,是一种种从容安详、讲究礼节的活动。唐朝时投壶的花式上就多了许多名目,如“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等。投壶和我国古代的足球、围棋,都东传到朝鲜。据《新唐书·高丽传》记载,“高丽其君居平壤城,俗喜弈、投壶、蹴鞠”注2:筑基:即打基础的意思,凡是学习武学者大多要经过这一阶段。这一阶段练习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今后的武学造诣,所以许多大户人家都会请名师指点自己的孩子。 注3:中衣:中衣又称里衣,是汉服的衬衣,起搭配和衬托作用。 第五十五章 山海(八)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望着横陈在面前的两百多具唐军尸体,李括久久不能平复潮涌的心情。 谁说骑兵对决重在数量,谁言吐蕃骑兵已完全丧失了斗志?在死亡面前,一切种族、文化背景的人都是一样的卑微与无力。当绝望变成愤怒,吐蕃骑兵扬起了手中的弯刀给予唐军沉重的打击;当无奈蜕为嫉恨,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活物都会被视为仇人。 虽然自己派出的骑兵完全阻击劫杀了吐蕃突围的一百余骑兵,但又如何呢,自己付出了两百多弟兄的代价啊。这些汉子也许前一刻还在聊天笑骂,后一刻就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括儿哥,我,我对不起你!” 张延基擦了一把面颊上的血渍,埋下了头。 李括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怪你,是我没有考虑到吐蕃骑兵的爆发力。是我,是我对不起死去的二百多袍泽。” 这是少年独自领兵后经历的一次最过凄惨的战役,虽然自己全歼了吐蕃三千骑兵,但亦损失了总共五百余的弟兄。直至这一刻,深夜的寒风才让少年完全清醒。 之前的战役太过顺利了,不是用计诈城就是设伏诱敌。连续几次的奇谋取胜,让少年渐渐对吐蕃士兵轻视起来,认为这些人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未开化蛮子。胜利来得太过轻松,轻松到他竟有些志得意满。 兵者诡道也,此论诚然不错。不过,两军对决最重要的看的还是实力。如若没有强大的实力做依托,任何阴谋和计策就会如跳梁小丑般显得滑稽可笑。 就拿这次的骑兵对决来说,在吐蕃人强大的求生欲望面前,五百唐骑虽然人数优势明显却占不到什么便宜。冲击力对马战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人的主观意志! “括儿哥,我想把袍泽们的骨灰都带回鄯州去。” 张延基红着眼哽咽道,这次的马战他的调度出现了很多问题,竟然让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吐蕃骑兵打开了缺口,形成了局部以多打少的情况。他对不起死去的袍泽,为今只有将他们的骨灰妥善收好带回家乡去。 “嗯,把能辨认出的袍泽的尸首都焚了吧,他们终归是大唐人,绝不能忠骨埋异乡。” 李括点了点头,同意了张延基的提议。 “都尉,都尉大人!” 窦青看到土原上伫立着的李括,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老窦,有事慢慢说。” 李括转过身来,轻声道。 “高将军来了,他老人家要见您!” 窦青脸上满是愁容,怎么看怎么别扭。 李括皱了皱眉道:“他在何处,他有说为何要见我吗?” “大军在十里外扎了营。我打听了半天,那送信儿的骑兵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估计来者不善,您最好还是多注意点。” 窦青摇了摇头,叹道。 “知道了,我这就去。” 李括将手中的黑刀抛给了窦青,翻身上马便朝西奔去。 高秀延此时已经率众唐军赶到了距离吐蕃临时营盘十里外的一处坪原上。 众唐兵得令后纷纷放下了辎重,扎好了帐篷。临时搭起的营门外摆好了一件件鹿柴和拒马,兵勇们不厌其烦的订好了木柱将其固定在地面。(注1)按照高将军的话说,行军要步步为营,处处小心。这样看似繁冗了一点,但可以保证大伙能睡上一个安稳觉。若是有吐蕃骑兵来袭,首先就会在营门前吃了大亏。 簇簇篝火在营盘中燃起,兵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暖着手。 “我说二柱子,这他娘不是耗子逗猫--没事找事吗?我们本来他娘的在金鼠谷待得好好的,也不知道高头儿脑子里抽了哪根筋,下令命大伙儿急行军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喝凉风。” 一个瓜子脸,三角眼的唐兵啃着一张胡饼,骂骂咧咧道。 “嘘!” 二柱子食指在嘴前摆了摆,小声道:“你不要命了,我还想多活几年,私议主帅可是死罪!” “瞧你那点出息!” 三角眼男子不屑的撇了撇嘴,嘲弄道。 “哎,谁说不是呢。大伙在吐蕃营盘里好歹能睡个安稳觉。来到这儿,还得小心山里的野兽。山谷里那狼嚎的,怪骇人的。” 一个三十余岁的国字脸老兵满是赞同。 这帮兵勇和多数唐兵一样大都没有见到营房内佛塔的惨状,自然也就不知道在金鼠谷内发生了什么。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宿营的地方堆积着如山头颅,如墙尸首,怕是即便冻死野外也绝不愿在那营盘中多停留片刻。 “我听说啊,高帅是要全歼逃走的吐蕃士兵。” 三角眼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道。 “啊,那我们如何赶得上?吐蕃人已经逃走了近半日,我们这样不徐不疾,怕是只能跟在人家后面闻屁吧?” 二柱子大惊,原来他们连夜行军是为了追上吐蕃骑兵。不过这速度也忒他妈的慢了吧? “要么说你只配当个大头兵呢,高帅那是出自将门世家,怎会不懂此理。他已经派出果毅都尉李括率五千轻骑追击,我们只是一步一营以作他们的后应罢了。” 三角眼脸上写满了自得,复又挤了二柱子一眼。 “说不准啊,都尉将军现在已经全歼了蛮子,正提着脑袋赶回来报功呢。” 三角眼望着远处漆黑的土路悠悠说道。在他眼中,唐军向来是战无不胜,使四海诸夷敬服的天军。自打贞观四年灭了突厥起咱大唐还没有打过败仗。(注2)想我巍巍华夏,泱泱盛唐,自是仁德远播,武功盖世。 凭借五千轻骑收拾三千吐蕃蛮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注1:古代作战中使用的一种能移动的障碍物,系以木材做成人字架,将枪头穿在横木上,使枪尖向外,设于要害处,主要用以防御骑兵突击,故名拒马枪。 《通典·兵五》引《卫公兵法·攻守战具》“拒马枪,以木径二尺,长短随事,十字凿孔,纵横安检,长一丈,锐其端,可以塞城中门巷要路,人马不得奔驰。” 注2:三角眼的想法是许多唐兵的真实想法。尽管唐军在对吐蕃的战斗中整体处于劣势,但在李唐的极力渲染下许多士卒还是认为唐军是战无不胜的。这也是为什么唐朝时的男儿极愿从军,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保家卫国,更多的却是他们认为混取军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第五十六章 山海(九) “都尉大人回来了,都尉大人回来了!” 鹿柴前巡哨的唐兵见到李括乘着清风疾驰而至,忙大声呼喝着。 连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一番事迹被添油加醋一番渲染后,竟在陇右军中盛传开来。不论是从军十余载的老油条,还是刚入伍的新兵犊子,无不对他的英勇事迹交口称赞。 无论是长城堡之战凭借陌刀阵、火马阵大破吐蕃军的亦谋亦勇,还是青海西畔假扮吐蕃骑兵,谋夺伏俟城的神来之笔,少年俨然已经成为众人心中的战神。 李括却没有心思考量这些兵卒的想法,只一个纵跃跳下马背便迈开方步朝营盘内走去。 自有戍兵上前将清风牵去临时马厩喂食夜食,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兵卒看向李括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和敬佩。 谁说名将就得出自世家大族,谁说年少者不能封侯拜相? 李都尉他不就以十七岁的年龄持三尺青锋,为大唐立下了不世奇功? 人活在这个世上,道口都是自己闯出来的! 高秀延所在的牙帐位于坪原正中,李括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很顺利的就来到了帐前。轻掀起白色帷子制成的幔帘,少年阔步踏了进去。 牙帐内燃着一柄油灯,行军统帅高秀延正和三哥李子固商谈着什么,在场的军将还有他手下的两名心腹。 高秀延闻听到动响转过身来,见李括步入牙帐便挥了挥手道:“李都尉,且过来一谈。” 李括听他说的颇为严肃,微微一愣,拱了拱手,走到高秀延身侧。 “李都尉,听说你下达了不留降兵,格杀勿论的严令?” 高秀延的额角飘过一丝黑线,声音夹带着明显的不满。 李括心中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自己刚刚才全歼吐蕃军,就有人将情况汇报给了高秀延,莫非他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线人? 心下如此思量,少年却不敢对高秀延有丝毫怠慢。 “回禀高帅,这帮蛮子杀害了我们那么多袍泽、乡亲,当是该杀!” “胡闹!” 高秀延气得胡须乱颤,指着李括的鼻子道:“你让我怎么说你,你身为大唐一营都尉,莫非连军规都不知?大唐不杀降将败卒,你这番鲁莽叫我怎么向朝廷交代?” 李括见他态度如此恶劣,心中的怒火也是瞬时涌了起来。 “不是高帅叫我不放走一个蛮子的吗,这些吐蕃人可都长着腿,万一趁乱跑了一个半个的,高帅还不拿我是问?” 高秀延气极而笑道:“好,好啊,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不?你难道连捆住俘虏手脚都不会?你手中有五千精骑,能让区区几百战俘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只知道死人绝不会溜走,我只知道我没放走一个吐蕃蛮子去九曲城报信!” 少年也是一个倔脾气,迎头回道。 李子固见二人间的怒气越来越大,忙闪身上前劝道:“高帅,依末将之见七郎也是无可奈何。他手下那么多袍泽,难免有不服管束的。吐蕃蛮子生性暴烈,杀了也好,不然留下他们终归是个祸患。” 高秀延却是丝毫听不进劝言,摆了摆手道:“子固你不要替他求情,否则我先治你一个以私废公的罪名。他堂堂一营都尉,连约束手下的能力都没有,我看这个都尉也不用当了!” 见高秀延撕破了脸皮,少年挺直了胸膛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下的命令,为何要推给兵卒?我只知道战场之上不容许有半分犹豫,半分同情!” 高秀延斥道:“他们已经投降,自然便是我唐军的俘虏,你有什么权利杀他们,谁给了你这个胆子?若是事情传了出去,我大唐仁义之国的美名往哪里搁,陛下天可汗的名号向哪里放?” 李括摇了摇头,怒道:“就凭他们掳掠、屠戮了我陇右百姓数万人,就凭他们残杀了我大唐无数兵勇袍泽。佛塔上的血迹才干,高帅便忘了国仇家恨了吗?” “放肆!” 高秀延已扬起了巴掌,思忖了片刻,终归还是不耐的放了下去。自己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外人留下口实,要整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机会。 高秀延朝李子固瞥了一眼,轻哼一声。 “我不与你争论这个问题,即便是要处死他们也要经过哥舒大帅、陛下的允准。你这是越权行事,即便再合情也不占半个理字。” 李括心中满是失望,摇了摇头道:“莫非高帅以为,世间之事必须全部以理法衡度?难道高帅认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若是这样,那吐蕃人不论残杀我大唐多少百姓,只要事后放下弯刀就能得到宽恕了?我只知道,他们的刀尖上沾满了唐人的鲜血,我只知道杀人偿命,血债血偿。我在给乡亲们报仇,错在何处?人在做,天在看,高帅你就不觉得心亏吗?” 说完,少年便是拂袖而去,留下高秀延呆呆的站立在原地。 李括心中失望之极,这就是他曾引以为豪的大唐吗?这就是他满是敬佩的唐军将领吗?小时候自己常听三哥说,大唐是仁义之师,得万国敬慕。原来这敬慕竟是这般来的?这敬慕下积埋了多少袍泽的冤魂? 曾几何时,自己以成为一个大唐军人而自豪,以成为一名唐军将领而骄傲。可为什么人一旦坐上了高位,就可以把人世间最可贵的情感踢出心口,狠狠踏上一脚?为什么他踏了一脚仍不满意,还要再碾压的粉碎? 那些所谓的仁义美名、天可汗尊号来的竟比大唐万里疆土还珍贵?陇右十三州大唐百姓的生命,在这些权贵公卿眼中就卑贱至此,不如蚍蜉? 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 我大唐男儿冒着飞沙走石,在前线奋勇杀敌到底是在替谁争夺天下?我华夏儿郎忍着阵阵剧痛,在边塞力抗胡虏守卫的家园究竟落入谁手?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 少年心头一阵苦笑。 原来陇右万具枯骨堆积出的大好河山,到头来竟然比不上蛮夷胡虏的一声“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五十七章 山海(十) 穿银狼谷,翻野狐岭,唐军经过连续七天的急行军,终于进入了大非川。 不得不说,这段路是唐军自横渡青海以来最难熬的。 大伙儿每日拂晓就得从热乎乎的被窝中跳出来,在校尉、旅帅等军官的敦促下沿着齐腰宽的山间小道一路疾行。每日一百余里的行程,让大伙不得不将一天中大半的光景撂在马背上。由于要携带小型投石车等军械辎重,高将军下令,每人至少负重二十斤。虽说辎重有坐骑驮运,却也着实让大伙儿头疼不已。 最恼人的便是山中的蚊虫,这小东西嗅到一丝气息便寻着气味爬到帐篷中,直往人的肩窝、胸口钻。大伙儿劳累了一天,挨到扎营完毕自是两眼一闭倒头就睡,哪还有精力再去检查被褥、衣服? 等到清晨被恼人的号角唤醒,却发现胸口肩头上满是猩红色的小点点,又肿又痒。这玩意真是十足的吸血鬼,逮着机会便好好饱餐一顿。它吃饱喝足舔了舔嘴溜之大吉,可苦了这些唐兵,一面要忍住浑身瘙痒不被分神,一面还要赶上中军的脚程。别看队伍拖得长,那是山道狭窄的缘故。真正乘轻骑从队首跑到队尾,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 不过让唐军兵勇颇感欣慰的是,一众将领对大伙都挺关心。他们在得知了众人的窘遇后,不仅送来了风干的艾草供大家驱蚊,还适当的放缓了行军速度,让身体不适的兄弟不至于落下脚程。(注1)最让大伙儿敬佩的还当属果毅都尉李将军,他老人家与大伙儿同吃同睡、同行同笑,完全没有一点架子。这年头四条腿的蛤蟆好找,两条腿的好官可是难寻! 更何况人家李都尉可是少年英雄,勇守长城堡,奇袭伏俟城哪样不是实打实的奇功?要说啊,大唐军中的年轻一辈,就数李都尉最争气…… 李括此时行在队伍的中部靠前的位置,自打那夜与高秀延撕破脸皮,他便刻意与这位行军主帅避开了一段距离。细细想来,那夜他确有冲动之处,许多言论逾礼过激。不过高秀延的做法确实让少年心寒,这是原则问题,在这一点上少年不会做丝毫让步。 结交未可分贫富,定颐须堪托死生。 在少年看来,高秀延这种人浅结略交即可,万不可托付死生。毕竟,有谁愿意和一个把虚名看的比袍泽生命还重要的人称兄道弟?战场上的兄弟那须是过命的交情,毕竟一个犹豫就可能害了身家性命。 “括儿哥,你别太苦着自己了,大不了向高帅低头认个错,大丈夫不拘小节,这有什么难开口的?咱们可是袍泽,从早到晚扒拉着一口锅里的饭,他也就说道说道,难不成真把你绑了压到长安去?” 张延基见李括这几日面容憔悴苍白,竟似老了几岁,心中生怜沉声劝道。 李括摇了摇头道:“有些事你不懂,人活在这个世上很多东西可以妥协,但总得坚守着那么一两个念想。这是一个人的底线,也是最后的执念。他既然无情摧毁了我的念想,那便是注定做不成朋友了。” 张延基急道:“可他是行军统帅啊,这三万大军都听他一人调度。万一你真把他惹急了,这家伙在背后咬你一口,你可找谁伸冤诉苦去。” 张小郎君索性将话挑明了,剖析起其中的厉害关系。 李括长叹一口气道:“我只是说做不成朋友,又没说非得做敌人。他高秀延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将军,总不会连一句气话都容不下吧?” 张延基轻哼一声:“我看啊,可说不准。别看有些人长的五大三粗的,心胸和容量比那纳鞋底的针鼻儿还小!”(注2) 李括心中不由的一沉,张延基说的不错,以高秀延的作态却不像是有容人之量的主儿。但此时行军在外,自己手中又统率了不少弟兄,他总不会因为一己私怨置大军安危于不顾吧? “高将军有令,全军原地待命!高帅有令,全军停止行军!” 正值少年冥想时,一传令兵骑着坐骑从前军疾奔而来,不断重复着高大将军的命令。 虽然众唐兵不知道为何大军会突然停止行进,但对这些疲惫不堪的兵勇来说片刻的休憩都是弥足珍贵的。他们一听到命令便纷纷跃下马背,靠在草甸上的栾石大口喘着粗气。 “我说吴哥,这才出发了不到一个时辰,咋就停下休整了?这可是一马平川的高山草甸子,不比岭子里淌出的土路好走?” 二柱子搓了搓手,拔下一根马尾草叼在嘴里嘿嘿傻笑。 三角眼老吴瞪了他一眼道:“管他娘的为了啥呢,有的歇还不好?你啊真是一个牲口命--活受罪!” 二柱子悻悻的耸了耸肩,不再自找没趣。 不久,传令兵又骑乘着快马疾驰而至道:“前方有一新月形湖泊,高帅命大伙儿按所属团营,分批前往取水!”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大伙从横渡青海到现在引用的都是牲口上背负的淡水。一路上虽然也见到了几条山涧,但一路急行军,却是没工夫消受。如今有一面湖泊泻在这平如铜镜的草甸子上,如何能让人不喜? 片刻之后,众人皆已跳下马背,在自家旅帅、队正的组织下朝新月湖奔去。 李括缓步朝湖口走去,仔细的打量着这个滋润着方圆十余里的圣湖。 它宛如一个待嫁而出少女,娇羞的藏露着自己的风姿,静静的躺在天地间。湖水幽蓝深邃,不时有前来饮水的野黄羊经过,见到众人又警惕的飞奔离去。几只苍鹰则呼啸着掠过水面,携走一两只游鱼。 “游哨发现前方有些散骑。” 高秀延叹道:“我担心是吐蕃游哨绕了过来。” 似乎觉察到少年走至身前,高秀延主动打开了话匣。 北风呼啸着拍打在李括的脸颊上,让人生出阵阵疼痛。塞外的劲风甚是凌厉,即便现在已近六月,但仍能感受到严冬的寒意。少年有些震惊,高秀延竟然主动放下面子跟自己示好? “嗯,高帅英明。” 李括稳了稳思绪,淡淡回应道。 既然可以和平共处,就没必要把关系弄僵。毕竟他们此行任务重大,不能因为私人缘故置袍泽们的安危于不顾。 “是马群!” 一名唐兵高声欢呼,朝身后的同伴挥手示意。高秀延却并未放松警惕,在这种地方遇到马群确实有些奇怪,他必须要确保不会有吐蕃士兵的伏击。 “你们两个上前查探一番,如若有异常马上给老子回来。” 高秀延冲身边两个亲兵点了点,轻声吩咐了几句。 那两名陇右老兵自是点了点头,策马上前查探。 其天冥冥,其水幽幽,其风靡靡,其人欣欣。面颊得了湖水的浸润,众唐兵都觉整个人跟着精神了一轮,紧绷的面颊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二人策马而回,都纷纷表示没有发现大队人马来到的痕迹。 即便心中疑惑,高秀延还是下令全体前进。当众人行至距马群还有一百五十步时,马群中忽的闪出十余骑骑兵,他们成人字形紧紧挡在马群前。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草甸上方,让人不能看清那群骑兵的装扮。众唐兵只以为是吐蕃游哨追来,纷纷抽出羽箭,对准了前方。 “前方的朋友,你们为何来到了黄羊谷?是谁带你们翻越了茫茫山岭,是谁给你们指引了我们毡包的方向?长生天在上,如果是朋友,我们会邀请你们到族中金帐,畅饮刚酿制的马奶酒;如若是敌人,我们会用羽箭和弯刀护卫部族的尊严。” 那群骑兵的头领高声用吐蕃语呼喊着。虽然语气还算温和,却明显带着一丝警惕。 “长生天在上,我们是大唐的将领,来新月湖附近却遇到了吐蕃骑兵,不知兄弟能否让我们和马儿在此歇歇脚?” 高秀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一点,以此打消对方的疑虑。 陈旭将高秀延的话翻译成了吐蕃语,单手贴在胸前以作示意。 那头领沉默片刻,随即朗声道:“远方而来的朋友啊,请你们放下武器,跟随着白狼族(注3)的老哈斯来帐中喝杯奶茶吧。” 数十骑兵随即改变阵型,成两列在前方引路。 高秀延微皱了皱眉,随即笑道:“既然哈斯老兄相邀,那我定要喝光你部族所有的马奶酒。”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跟随骑兵而去。 李括本想提醒高秀延小心为上,却被周无罪轻拉衣袖阻止。 “少说多看!” 周大天才瞪了少年一眼。 “在这个世上,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只有用心分辨才能透过麸皮,看透本质。毕竟别人捧给你看的粟米,八成是陈压缸里的霉米。即便他表现的再亲近,也不要轻易相信。试想,即便心里才敞亮的汉子,又怎会把自己家的新米捧给一个外人瞧呢?我好不容易抱上一条大粗腿,可不想它越长越歪被林户儿砍了当柴劈!” 注1:艾草:焚烧艾叶能驱蚊。 注2:针鼻:针尾供穿线的孔。北周·庾信《七夕赋》“缕条紧而贯矩,针鼻细而穿空。” 注3:据文献记载,“白狼”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早见于汉书,起源于青海省果洛地区,而果洛在藏文中的意思,与西俄洛的“俄洛”在藏文中的意思是一样的。白狼族以白狼为民族图腾,这一点与漠北突厥很是相似。 第五十八章 胡笳(一) 众人跟随着白狼族骑兵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狭长的草场,五百多顶大小不一的帐篷散落在草场中,帐旁的女子见家中男人归来纷纷手捧着马奶酒奔至营帐口。待看到自己男人身后的成千上万的外族人后,不免心中一紧,又向回退了几步。 “哈斯,你终于回来了!阿密达方才睡醒后正哭喊着找你呢。” 一个白狼部族的美妇毫不在乎突然而至的陌生人,飞奔着跑上前来,环住老哈斯的臂膀,奉上酿好的马奶酒。 “坤卡亚,我的美腰(注1)我为部族带来了从大唐远道而来的朋友。快去告诉莫贺弗(注2)请他设下酒宴迎接长生天赐给我们的朋友。” 老哈斯轻笑着对那美妇吩咐道,自己则跳下马背,朝高秀延走来。 “我的大唐朋友,中原大地的使者,请跟随老哈斯前往莫贺弗的大帐一趟吧,他老人家一定会非常高兴见到你们的。” 老哈斯朗声笑道。 高秀延单手贴肩感谢主人的邀请,随即笑道:“那就打扰莫贺弗他老人家了。” 高秀延冲身边亲兵朗声吩咐道:“叫大伙驻扎在三里外的山包上,不得无礼!” 那亲兵抱了抱拳,欣然领命而去。 得了主帅命令,众唐军将领纷纷跳下马匹,将马儿拴在毡帐前,跟随着老哈斯向白狼部族营盘正中走去。不知为何,李括总觉得事情有些反常,几次提醒高秀延无果后也只好作罢。众人在老哈斯的带领下横穿过许多毡包围成的小径,在一顶包裹着乳白色羊皮的阔大毡帐前停下了脚步。老哈斯单臂贴肩告罪一声后便快步移入帐内。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年约四十,肩披黄羊皮的中年白狼族男子在数十人的簇拥下从大帐中走了出来。 “来自万里之外的朋友啊,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长生天在上,让苏塔对远方而来的朋友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那中年男子单臂贴肩,用流利的吐蕃语朝着高秀延说道。 高秀延亦弯腰一礼,高声道:“是风儿将我们带到了这里,是神狼指引着我们在前进。白狼族的朋友啊,高某带着族人来到你们的毡帐,只想讨得一杯马奶酒。” 这话经由陈旭这么一翻译,带上了明显的游牧韵味,听得苏塔酋长连连点头。 那叫苏塔的中年男子便是这个白狼部族的莫贺弗了,只见他双眉舒展,满脸欢喜的张开双臂上前与高秀延相拥,顺带着将一面素白的哈达赠予了他。 无须再说什么,主人已经发出了邀请,以白狼族的规矩,客人要做的便是开怀畅饮,尽情享受主人的招待。 李括见对方眉宇间满是热忱,心中的疑虑不免又减了几分,索性不再多想,随着众人移入了那顶乳白色羊皮包裹的大帐。 虽然来到大非川已有一段时日,但步入白狼部族的大帐后,李括还是为之一愣。从毡帐外侧看去,这个部族的风格并未与吐蕃人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但踏进毡帐由内观之便能清晰的比较出二者的差异。数张黄羊皮被缝制到一起,紧紧的裹在毡帐内侧;大帐正中却是从中原传来的木质几桌,虽已数略显斑驳,但这家乡之物仍让身处塞外的李括心头一暖。 吐蕃在赤岭以西的雪域高原上称王称霸,众游牧民族皆是臣服归附其下,久而久之,文化难免被同化。而白狼族竟然能如此完好的保留部族传统,实为难能可贵。 环顾四周,没有来自波斯的银器,没有来自大食的香料,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中原的瓷器和丝绸,这里的景象让李括难以相信。自己眼前的真的是一个游牧民族吗? 似乎看出了李括心中的疑惑,苏塔酋长微微一笑,用略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年轻人,我们原本在乌讯尔河流域生活,但受到北迁的吐谷浑和吐蕃人的压迫,不得已才将部族迁移至此处。三年前的那场暴风雪席卷了高山草原,牛羊都被冻死了,我们拿不出贡赋交予他们又怕遭到报复,只好举族牵至这大非川。” 苏塔酋长顿了顿,接着说道:“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本欲前往逻些城的中原商队迷路来到了大非川,我们盛情的款待了他们,并与他们互换了物品。” 苏塔酋长说到这,双眼透出了两道精光,双手因为激动竟有些微微颤抖:“你们也知道,吐蕃人不让我们向他们出售马匹。吐谷浑和羌人虽然强大,却也不敢拂了吐蕃人的意。这样,马匹在中原便极为紧俏,许多中原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大非川,便是为了发一笔横财。” 他这话本说的极为不尊,如若传到逻些城的吐蕃人那里,估计他们会有被灭族的风险。但他似乎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但我们已是穷途末路,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与部族的长老商议过后,我们决定向中原售马。” 苏塔酋长故意将“售马”二字读重,以查看李括的反应。 见他不为所动,苏塔酋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我们将部族近半数的马匹卖予了中原人,换回了无数的粮食,盐巴,茶叶和瓷器。凭借着这些东西,我们渐渐的从部落迁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在这大非川中站稳了脚跟。” 李括见苏塔酋长说完后,双目紧紧的盯着他,拱手还了一中原之礼,苦笑道:“苏塔酋长的眼光果然长远,大唐与高原各部族本是交好,怎奈吐蕃赞普因一己之私将不公强加于各族。限制高原各族与中原的贸易,只会使事情变的更糟,酋长率先与大唐开展贸易,必会从此得益。” 陈旭不疾不徐的将李括的话翻译成了吐蕃语,说完后冲苏塔酋长垂首致意。 苏塔酋长双目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随即大笑道:“好,好,好。我本以为你定会驳斥与我,没想到你能看透我心中所想,不愧是来自中原的智者。” 李括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微一拱手,算是对苏塔酋长夸赞的感谢。 高秀延早已是不耐烦,只见他三两步走上前来,冲苏塔酋长说道:“尊敬的白狼族酋长啊,请让你远道而来的朋友填饱肚子,才好和好客的白狼族兄弟们一起骑着马儿外出猎那抓了膘的黄羊。” 高秀延的语调本就有些奇怪,加之陈旭翻译的又有些急切,苏塔酋长竟微微一愣。在部属提醒下他,终于明白了高秀延的意思。苏塔对这个随意的大唐客人却没有任何不满,只见他抚掌大笑,挥手示意族人抬上了两只烤好的肥羊。已是许久没有吃过熟食的唐军诸将领哪里还顾及的了许多,向苏塔酋长告罪一声后便拔出随身小刀,切下大片羊肉,大口嚼了起来。 帐内一片和美景象,李晟却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啃食着一张胡饼,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李括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道不出究竟是何处不妥。心中烦闷的他端起一碗马奶酒径直灌下。 “有些事不需挑明了,你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要想看清事件的真相,唯有隐忍以徐徐图之。” 周无罪的话再次在少年脑中响起,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呢,又该如何才能看到真实的事物呢? 李括心下一颤,望向苏塔酋长的目光又有了些许不同。心中放下后,李括索性端起马奶酒朝苏塔酋长缓步走去。 “高原草甸的圣者,白狼的子孙。我李括代表大唐的族人向您,伟大的苏塔酋长献上长生天赐下的礼物。” 李括打小从三哥那里听到不少草原民族的习俗,白狼族虽然臣属于吐蕃,但毕竟也是以游牧为生,习俗皆是是大同小异。少年单臂贴肩,行了一礼,随即将瓷碗双手举过头顶,向苏塔酋长敬去。 他这句话可把苏塔酋长吓得不浅。这个汉人伢子怎么对自己民族的礼俗如此了解,莫非他不是唐人? 心下如此思量,苏塔酋长却是肃然起身,朝西躬身一礼,嘴中默然念着什么。待一番以示惶恐的“仪式”过后,苏塔酋长才转过身来朝李括苦笑一声:“想必年轻人实在不了解我们部族的情况,我们纳吉部都能搏得这一片草场,已是不容易了。” 李括本是想借恭维苏塔酋长的机会,了解更多的消息。怎料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如此的谨小慎微,不肯透露半分口风。少年也只好作罢,苦笑着将一大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觉出帐内氛围有些尴尬的苏塔酋长轻咳一声,双手轻拍。只见十余名身着墨红色连体长衫的妙龄白狼族女子鱼贯而入。拖地的裙摆不时拂动,使缀于裙上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声响,煞是动听。 高秀延等人哪见过此等装束,已是被其深深吸引,再顾不得什么主客之礼,高呼着叫起好来。 众白狼族女子早已排好队姿,将一年约二八的妙龄女子围于正中。 两旁早有乐手侯立,苏塔酋长拍了拍手,琵琶,羌笛声随之而起。 那妙龄女子循着乐声已缓挪香足,翩然起舞。 袖间轻舞,疾步旋带,羡煞几多汉家儿郎。 注1:美腰:指美人。 注2:莫贺弗:此处即为白狼部族的首领,该称呼为游牧民族首领的统称。 第五十九章 胡笳(二) 此时,即便是一直都对所谓貌美高原女子不屑一顾的周无罪,亦抑制不住的惊呼而出。 只见那白狼族女子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像雪花般飘摇跃动,像蓬草般迎风飞舞。飞奔的车轮在她面前都自惭形愧,急转的旋风在她身侧都甘拜下风。 这妙龄女子却正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倦,千回万轮舞动乾坤。 众人此时已是如痴如醉,目光不能从这妙女子身上移开半分。 正当众唐将沉醉其中时,那白狼族女子不知何时已飘舞至李括身前,清袖一甩,直拂过少年的面颊。 鼓乐声随之而止,那妙龄女子亦微身一礼,朝李括莞尔一笑。 苏塔酋长仿佛看出了少年的尴尬,轻咳一声,笑声到:“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下。这便是小女艾娜,从小娇惯惯了,没人能管得住她。这不是听说有客人来访,非要闹着来为客人献舞。苏塔酋长说完轻抚了下艾娜的额头,眼中透出无限的慈爱。 李括轻笑一声,和声道:“酋长真是好福气,令媛生的貌美如花,又不失清纯空灵,端是草原的鲜花,长生天赐予的礼物。” 苏塔酋长见此中原年轻人如此知礼,心下对其好感不免又增了几分,挥手示意艾娜退到一旁,随即淡然说道:“小女生的如此性子,倒也烦透了我。说来惭愧,族中无数勇士追求于她,偏偏她对他们都没感觉。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小女定要找寻一个文武双全的真英雄。你说在这雪域高原上要找寻这样一个人物该是多么之难。” 苏塔酋长说到这不免长叹一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却又多出几分希冀。 李括不想横生误会,单手贴肩朝苏塔酋长行了一礼。“有缘自会相见,以令媛的才貌,定会寻得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李某在这里祝福小姐能早日寻得心中的英雄。” 得到李括如此明显的暗示,苏塔酋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径自说道:“小女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因此也随着贺兰亚远去昭武九国贩卖一些生皮,也算是为族里多谋一条出路。这孩子竟缠着一个康国歌女,非让人家教她那胡旋舞。” 说到此处,苏塔酋长望了艾娜一眼,眼中满是欣慰,哪有一丝责怪之意。 李括心中恍然,如若不是吐蕃禁绝了与高原各族与大唐的贸易往来,又有谁愿意千里迢迢跑去葱岭以西做那生意。 此时,一个生的孔武有力二十出头的白狼族小伙子猛然站起了身,朝李括高声道:“艾娜有什么不好,她是纳吉部的明珠,长生天赐下的礼物。如若有人不钦慕她,那是他自己没有福气,他会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 苏塔酋长见那小伙子对客人发了脾气,哪里还坐的住,忙挥手喝止:“阿拉贡,不得无礼。哪能对客人这样说话。” 那名为阿拉贡的男子定是不服苏塔酋长所说,只冷哼一声,便坐回座位,愤懑的灌饮起马奶酒来。 艾娜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的花枝乱颤,不时拍打着苏塔酋长的臂膀。 少年暗叹一声,这女孩无所顾及,倒是生的一副洒脱性情。只是如若在中原之地,怕是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吧。 那艾娜见少年双眉紧锁,不免来了几分兴致。眼中透出一丝狡黠,她已踱步至李括身前。 “你叫李括?” 艾娜用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儿郎,言语间已透出几分倾慕。 “额。” 少年怎么会料到这白狼族女子如此直率,一向镇定的他也慌了神。“在下确是唐军都尉李括,不知小姐有何赐教?” 慌忙之间少年已是口不择言,竟将中原的说辞搬了出来。 谁料艾娜却并不感到诧异,只轻应一声,便又接道:“听说你们中原人都是诗书礼义不绝于口,这下我倒真是信了。” 观察到艾娜眼神中的落寞,李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轻酌马奶酒以掩饰尴尬。 见爱女对少年的态度骤然降温,感受到场面尴尬的苏塔酋长忙出来打圆场:“诸位长途跋涉,定是劳累不已。不如我命人先带诸位客人去毡帐休憩,待恢复了气力也好一同开怀畅饮。” 高秀延等人早已有些不耐,听得此言自是连连称是。苏塔酋长亲自将李括等人送出大账,于亲随吩咐几句,便回了毡帐休憩去了。 随着领路的纳吉部勇士来到供自己休憩的毡帐,道了声谢后,李括径直步入其中。按照白狼族的规矩,来自远方的贵客会被分到一顶单独的毡皮帐篷,以表达族人对他们的敬慕。 除了少年,唐军将领中诸如高秀延、李子固、窦青等也都已被安置到单独的毡包中,早早歇下了。而其它唐军兵勇则每四人支起一顶行军帐篷,驻扎在距离纳吉部营盘不远的草场处。 脱下长靴,李括换下了紧紧绑缚在小腿上的布条,忍着剧痛涂上了随身携带的草药。 在剿灭吐蕃骑兵的战役中,他不甚被流矢射到了小腿。当时只顾专心杀敌,少年自是没有注意这些这些小伤。只是这些时日连番奔波,伤口竟隐隐有些崩裂。 该死!现在正值行军的关键时刻,怎能因为我一人误了大军行程? 正当李括烦闷之际,帐外一纳吉部少年用生涩的汉语说道:“客人,我送来了羊奶酪和马奶茶。给您放到哪里?” “就放到那张胡几上吧。” 李括抛下了心中思虑,仔细打量着这个拘谨的清秀少年。双眉轻扬,翘鼻薄唇,面颊白皙,堪称容貌俊秀的他双目中却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忧伤。 “你叫什么名字?” 有些好奇的李括冲少年微微一笑,淡声问道。 那少年显然未料到李括会提出此等问题,微微一愣后低声道:“苏亚斯。客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 说完将食物置于木几上,不等李括的答话径自转身离去。 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望着远去的有些许单薄的身影,李括心中暗叹道。 第六十章 胡笳(三) 虽已入了深夜,白狼族中心牙帐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酋长苏塔端坐在上首的胡床上,神情颇为严肃。 他连夜召集全族所有长老来开这个族会,实在是无可奈何。这伙儿唐军闯入了大非川,便是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如今唐朝和吐蕃为了争夺石堡城拼的面红耳赤,几乎都发动了举国之力。恰逢此时,三万唐军借道从大非川经过,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苏塔当然不像在宴会上表现出的那么轻松,恰恰相反,他现在正为此事而焦愁不堪。 事实上,自打哨骑探得唐军骑兵步入大非川草甸的消息后,纳吉部族内部便分化出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应该将高秀延,李括等唐将拖住再送信给九曲一代的吐蕃守军,以免引火烧身。另一方则坚持称,要和唐军做个交易,借着这支精锐之师将白狼族的草场往南一路扩展,直连到乌伦河畔。 吐蕃人对他们压制盘剥已久,如今有机会在它身上狠狠敲上一笔,众人如何会不动心?况且纳吉部一直是个讲信誉的部族,不能干让雪域高原人唾弃的事情。唐人既然友善的放下手中兵戈,住进了大伙儿的毡包,便是大伙儿的朋友。 对于朋友,白狼族的儿郎只会献上洁白的哈达和醇香的美酒。 “族长,我们应该和唐军结盟,借着这股劲头好好搓搓吐蕃人的锐气!” 一个面相英武的白狼族勇士挥着拳头,高声道。 苏塔不悦的皱了皱眉:“我们部族的精壮勇士也就五千人,即便加上唐军的三万骑,也至多凑到三万五千人。如何能和控弦之士高达二十余万的吐蕃人抗衡?” “可是族长,吐蕃人的士兵现在大多驻扎在赤岭前线,一时又不可能回援。我们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勇士心有不甘,争辩道。 苏塔有些不耐的挥了挥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听听别人的观点。” 他心中甚是烦闷,大伙儿已经争论了一个多时辰却没得出个一致的结论。这样拖下去,怕是两边都不讨好啊。 “族长,以我之见还是应该拖住唐军,派人前往九曲城给吐蕃守军送去情报!” 一个身上披着黄羊皮的华发老者单手贴肩冲苏塔深施一礼,淡淡道。 苏塔点了点头道:“哈斯长老说的不错,这伙儿唐人只有三万人,而九曲城又足足有两万守军。凭借三万人要想攻破此城我看希望不大,还是稳妥起见吧。” 作为族落的酋长,苏塔此时责无旁贷的要为族落做出抉择。一方面要得罪吐蕃人,与唐军联手扩展部族的势力。一方面要背弃信义,出卖自己的朋友以换回吐蕃人的信任。作为族长,此时的他只能更多的为族落考虑。他思量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将唐人的行踪报给吐蕃人。 毕竟,唐军再是英勇也只是蛟龙,打完河湟战役后便会退回陇右。而这吐蕃人却是世代控制着九曲、大非川的地头蛇。即便自己占得了南原的大片肥美草场,凭借自己部族不到五千的青壮又如何守得住? 苏塔摇了摇头,这伙儿唐军真的是个不小的麻烦啊。 是时,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突然冲进寝帐疾步上前,跪倒在地大声疾呼:“阿爸,不能这样啊。我们是神狼的子孙,怎么能做出这等对不起神祗的事情。” 苏塔显然对青年男子的到来毫无准备,惊诧片刻后大声喝道:“伊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族中正在商讨大事,你速速退出帐去。” 那个名为伊索的青年男子却并未起身,只是倔强的咬着嘴唇,试图用无言的抗争让自己的父亲回心转意。 见连儿子都不买自己的帐,苏塔暴跳如雷。他颤抖的手指指向伊索,片刻只说出了一句话:“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拖出去,关到羊圈中。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族长的话自是威信十足,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健硕的白狼族汉子将伊索拖了下去。自始至终,众多长老竟不一人替伊索出言求情。 苏塔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这个有着汉人血统的儿子。这倒不是他对汉民族有什么偏见,而是这个儿子实在过于仁弱。作为部族酋长的孩子,遇事不为部族着想而是先考虑此事是否合乎仁义规范,让苏塔怎么放心将族落交予他手。因此,即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苏塔却并未对他表现出过多的怜爱。即便是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让自己那几个不安分的兄弟继承纳吉部族的族长之位。 中国上行下效的传统自古有之,这一点不论是游牧民族还是中原王朝大都相似。既然族长都对自己的孩子不待见,那些长老们也就随之对其淡漠了起来。如此一来,作为族长唯一的孩子,伊索年方二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羊群和牧场便不足为怪了。 “哎,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呢。” 苏塔酋长经过伊索这么一闹,也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将唐军众人控制住,看看情况再说。 “图拔,那伙唐将有什么动静吗?” 计定之后,苏塔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前额,轻声问道。 近身旁一青年纳吉部男子单手贴肩,朝苏塔轻施一礼,朗声道:“酋长,我早已派人盯着他们的毡帐,却并未发现什么异状。” 原来这个青年男子便是苏塔所辖这一白狼部族的第一勇士图拔,最为酋长苏塔所信赖。苏塔酋长为了部族考虑,甚至想将图拔认为义子。因此,在族中,图拔的地位原高于苏塔酋长的独子伊索。 苏塔酋长微眯着双眼,嘴角微扬轻声道:“我料他们也不会察觉,不过你还是要盯紧了他们。如若吐蕃人管我们要人,我们也不得不舍弃草原道义而保全部族了。” 图拔轻点了点头,便要退下安排人手加强监视。正在此时,身着乳白色羊皮小夹袄的艾娜轻步踱进毡帐,双臂紧紧环住苏塔酋长的脖颈,娇声道:“阿爸,人家就是喜欢那个中原男子。我不管,你得帮我搞到他。” 苏塔酋长苦笑一声,对这个娇女他还是真没有什么办法。 苏塔酋长轻抚了下爱女的面颊,轻声道:“艾娜,想必那些吐蕃人该是不会在意一个中原男子的。如若你愿意,我也想将那大唐少年招入族中,以他的才华,定会给部族带来兴旺。” 走至毡帐侧的图拔闻听此言,面颊登时涨的通红,懊丧的捶打着自己的前胸。仰天长啸一声后,愤然离帐而去。 苏塔酋长轻叹一声后,示意艾娜退下,让他自己清净片刻。艾娜温婉的朝父亲一笑,轻踱着步子,朝帐帷走去。掀开帷幔的一瞬,她忽然发现在她心目中一向是雄鹰的父亲双鬓竟已斑白,依然俊美的面庞却已透露出一丝无法遮掩的苍老。 在中心牙帐偏北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毡帐中,苏亚斯独自捧着一碗马奶酒发着呆。 帐帷轻扬,一阵冷风灌入帐内,一身着夜行服的少年男子如鬼魅般的移步至苏亚斯的身前。没有过多的寒暄,薄唇轻起,那黑夜人淡声道:“主人命你月内割下那人的首级,你却为何一再拖延,莫不是对那小子起了怜悯之心?” 少年冷漠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仿佛只是一具绝美的雕像,漠然的俯视着人间冷暖,人间烟火皆与其无关。 苏亚斯似乎却并不生气,饮尽一碗马奶酒,叹道:“主人的命令我何尝曾忘记,只是这伙人是大唐的族人,我觉得从他们口中能得到利于主人的信息,这才稍缓了缓计划,阿轩你怎么就不懂呢?” 那黑衣少年却似乎有些动气,嚷声道:“不许你再叫我阿轩,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们同为主人做事,我不许你把我当小孩子看。” 苏亚斯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作答。闷饮了几口马奶酒后,怅然道:“阿轩啊,娘亲当时最疼爱你,记得年夜里她总是把肉馅最肥的饺子留给你吃。看着你吃的鼓鼓的脸颊,她总是喜极而泣。那时的生活虽然贫苦但却充满温情,有时我在想我们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那黑衣少年脸颊一阵抽搐,恨声道:“既然你记得娘亲,你就更不能背叛主人。你难道忘记娘亲是怎么死的吗?只有主人能替我们报这血海深仇。” 苏亚斯猛然起身,朗声道:“阿轩,你记住,我永远不会忘记娘亲是被谁害死的,我也不会背叛主公。但是等我们报仇之后就隐居山野,过寻常人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那黑夜少年冷笑一声:“你是怕了吗?国之将乱,七尺男儿当提三尺剑纵横宇内,立不世之功。怎可苟且偷生,学那陇上农夫。”(注1) 说完不再言语,提剑隐遁于夜色之中。 苏亚斯失神的跌坐在胡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毡帐的帷子,一时竟是痴了。 注1:语出《三国演义》 第六十一章 胡笳(四) 漂泊的大雨从天而降,李括骑着清风在雨夜中朝北狂奔而去。身后数十骑马不停蹄的紧随其后,不时有羽箭从少年身后射来。 漫漫黑夜却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李括的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从面颊间流淌而下。一条光龙划过夜空,照亮了少年那惨白的面庞。回首望瞭望那群如同死神使者般的杀手,李括冷笑一声,轻扬马鞭,朝崖顶奔去。 那数十骑杀手也不言语,只如影随形般紧紧跟随着李括。雨越下越大,怕打在少年的面颊上竟有些许生疼,清风发出一阵嘶鸣,奔驰在泥泞的小径上溅起阵阵水花。 李括大笑着抽打着马鞭,发泄似的举动竟让他恍惚将与杀手的距离拉开了些许。 从碎石堆积的山路绕过时,清风竟双蹄高高扬起,悲鸣长嘶。望向前方的悬崖,少年苦笑一声。回首翘望,那数十骑杀手点着火把正不紧不慢的朝崖顶奔来。似乎料到李括并不会逃走似的,众人并不着急,只如死神般的慢慢向他逼近。 怒喝一声,李括竟踢猛然踢打马腹,朝悬崖赶去。受惊的马儿恍然之间竟向悬崖跃去。 少年感到自己的身体急速下坠,身边的冷风呼啸而过。就当他觉得一切都将结束时,他坠入了一方深潭中。冰冷刺骨之感从四方传来。 “不!” 呼喝一声,少年跃然从床榻而起,大口喘着粗气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少年只觉冷风刺骨,竟与梦境无异。 朝帐门处张望,只见一个黑影手持一把弯刀竟掀开帐帘,朝自己扑来。 慌忙间匆匆闪身,少年将将闪过这致命的一刀,臂膀却无可避免的被划伤。鲜血瞬时涌了出来,剧痛使李括异常清醒,借着一道电光,他清楚的看见向他劈来致命一刀的分明就是日暮时送来奶茶的少年苏亚斯。 “你在干什么!” 李括歇斯底里的狂啸着,他实在无法理解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少年,为何会对他痛下杀手。 苏亚斯却是并不回答,挥刀便朝李括面门砍来。 李括手中并无兵刃,只得将身体朝左侧侧去,将将避开了这一击。 “我养育你十年,竟教出这么个窝囊废。我平时是怎么教授你的?做杀手的只需要服从,服从,再服从!一入此业,六亲情绝。你若是这么个多情种子,迟早要败死在这上面。” 苏亚斯想起主人说的话,只觉面红耳赤,双目蕴火。 不,我不是窝囊废! 苏亚斯丝毫不给李括喘息的机会,爆喝一声一连砍出数刀。 李括被突如其来的刺杀搞得有些慌乱,本能的随着苏亚斯袭来的刀锋舒展、蜷缩着身体。 “嘶!” 少年不甚被一个胡凳绊倒,那弯刀随即便跟到了自己颈间! 劲风划过面颊,刮带起点点晶莹的泪珠,少年握紧弯刀的双手已是剧烈的颤抖,缓缓举起,却似是胜有千斤重。 人生中最艰难的事或许不是决定生与死,而是在自己的同族朋友和恩育之人之间做出抉择。 他是唐人啊,他是同族的兄弟啊,我为什么要杀死他? 苏亚斯此时只觉自己的内心仿佛正被蝼蚁啃食一般,万般折磨。 终于,他大喝一声,右手一探,宝刀刺向了李括的下肋。 这一瞬的犹疑给了李括机会,他心中暗叹一声便一个侧身朝毡帐西侧滚去,顺势携起案几上的横刀生生迎了这一击。电光火石,只一瞬苏亚斯便被震移到三尺开外。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震裂的虎口,少年竟是一时气涌,一口鲜血从嘴中吐出。 横刀长度远胜于弯刀,这一击不仅让苏亚斯受了内伤,刀锋还划过他的长衣,撕下一片羊皮革。 “有刺客,有刺客!” 屋外的亲兵听到了兵刃撞击的鸣响,大声呼喝道。 漆色的夜空中泛起点点火光,成群的唐兵朝李括的营帐涌了过来。 苏亚斯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思忖片刻终是捂着胸口的伤口,背负弯刀一个纵跃冲出了营帐,飞速遁逝在漫漫长夜中。 清晨的朝阳驱散了黑暗,将光亮洒满大非川草原。圣洁的阳光可以驱逐一切黑暗却似乎驱散不了人们心中的阴霾。 掀开羊皮帷幔,李括只觉一股暖意袭来。重又整理了下衣衫,少年便向阔畅大帐的中心主位走去。 只见纳吉部酋长苏塔正端坐在主位上,随意的翻看着一堆摆放在木几上的小册子。 或许是感受到了灌入帐内的冷风,他放下了手中的纸册,下意识的朝帷幔的方向望去。 当看清来人是那名面容俊秀的少年唐将,如春风般的笑意便立时写在了,这个健壮的草原男人的脸上。 “长生天赐予的朋友,昨夜歇息的可好?草原的奶茶是否解去了你们的乏意,纳吉的姑娘可曾抚去了你们的乡思?我,以白狼族纳吉部族长的身份向来自大唐的兄弟表达最诚挚的问候。” 可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对这一点,李括丝毫不曾怀疑。白狼族对唐军的示好太过急切,这让少年心中隐隐担忧。天上自然不会白白掉落下炊饼,白狼族要么是有求于唐军要么便是暗怀歹意。 昨夜苏亚斯的刺杀,他不敢说肯定是苏塔酋长所为,但此事发生在纳吉部的营盘中,若说他完全不知情,怕是说不过去吧。 李括施施然一笑道:“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特地送予酋长大人。” 少年伸出双手,将一只锦盒递了过去。 苏塔酋长轻咳几声道:“李将军太客气了,你们是白狼族的客人,我怎能叫你们破费?” 他轻手接过锦盒放于一边的案几上。 他思忖片刻道:“唐人兄弟啊,这叫我如何是好?你们远道而来,怎能叫你们吃亏。这样吧,阿克苏,速速把我立帐时的那柄弯刀拿来。我要用最珍贵的物品赠予汉人兄弟。” 那名唤为阿克苏的白狼族青年得了命令,自是前去取刀。 李括闻听此言皱了皱眉,莫非这个苏塔酋长真不知情? 原来,在雪域高原各族,弯刀是男人权势的象征。马背上的民族自小便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用星星铁(注1)打造的优质弯刀。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外出狩猎,弯刀都是跟随高原男人最亲密的伙伴。 若要判断一个男人的战功地位,只需看看他弯刀上浸过的血渍。因此,对于高原男人来说,弯刀无异于他们的生命。而对于族长,弯刀更多了一层深层次的政治意义。苏塔酋长自十四岁开户立帐,那把弯刀便一直跟随他戎马天下。此时,他将这珍贵之物赠予一个来自唐朝的将领,怎能不叫人惊诧。 从阿克苏手中接过弯刀,苏塔酋长双手捧着将它送至李括面前。 李括此时若再是不接,便是对纳吉部族长的蔑视。轻叹一声,少年双手接过弯刀,躬身一拜以表示对苏塔酋长最真挚的敬意。 也许我真的多虑了?…… 注1:星星铁:为草原上散布的零星的铁矿石。草原男人多搜集星星铁以打造弯刀或日常铁具。 第六十二章 破锋(一) 日落月升,交替往复。 新月湖畔的草甸上,方方出浴的两位妙龄女子却是夜谈不眠。 “卓尔,我倒是觉得那个吐谷浑的塔克很不错,能骑能射又是生的一副好身体……” 不待艾娜说完,卓尔却是打断道:“艾娜姐姐,你不要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那个图俟尔我还不知道?自小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子,怎的能配上我?” 艾娜却是轻叹一声,苦笑道:“卓尔,你也年纪不小了,这其中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这门亲事关系到纳吉部和吐谷浑的关系啊。若是我们白狼族和吐谷浑人结成了这份亲事,在这雪域高原上,我们便可以挺起脊梁……” “姐姐!” 厉声打断艾娜的叙说,卓尔冷声道:“我拿你当亲姐姐,谁知你却也似他们一般把我当成一个交易的筹码,要将我送予他人。” 说及此处,卓尔竟是愤极而泣,梨花点点见确也是凄楚惨然,叫人怜悯之心顿生。 轻叹一声,艾娜缓步走至扭转过头,掩面而泣的卓尔面前。替她拭去面颊上的点点泪珠,“卓尔,姐姐知道你心中的苦楚。但咱们做女人的谁又能逃过这一遭呢?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既然不能逃避,那就勇敢的面对吧。那个图俟尔真的很爱你,或许你们一起处处就会培养出感情了?” 卓尔闻听这话却是冷面相视:“哦?感情是可以培养的?那你去嫁给那个蛮子塔克啊,为什么却要央求酋长将李将军给你搞到手。” 这话说得颇为锐利,艾娜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卓尔,有些事你不懂的。” 听艾娜还在掩饰,卓尔竟是愤怒的失去理智。 她愤然起身,手臂高抬,用尽全力狠狠的掴打在艾娜的面颊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便见艾娜左侧面颊一片通红。 “卓尔?”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从小的玩伴,心绪全乱的艾娜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 夜空中一片冷寂,良久,卓尔素手怒指艾娜,愤然的打破了沉寂:“我恨你,你不但抢走了我的李大哥,还要把我送到吐谷浑去。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将艾娜推搡开,满面泪痕的卓尔一路狂奔,消逝在夜幕之中。 艾娜呆呆的望着远方的黑影子,已是惘然。 漆黑如镜的水面处突然泛起一抹涟漪,随之那涟漪愈来愈大,最后化为一道两尺长的裂缝,从中将将闪出一个人影。 “呼!” 李括轻浮出湖面,深呼出一口气,只觉无边的疲惫向他的全身袭来。少年来到新月湖夜游,是希望用冷水刺激自己的感官,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好好捋捋头绪。 只不过世间有些事情你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却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在湖水中游弋时昨夜的场景无比清晰的朝他脑中袭来,少年甚至能看清苏亚斯眼眶中噙满的泪珠。 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来杀我? 发泄似的捶打了下湖面,溅起浪花点点。 每次思及至此,那景象便会突然消失,仿佛是老天有意给他开的一个玩笑。那漆黑的湖面便如一抹黑幕,在他就要得知真相时无情的从天而覆。 不耐的将身子从漆静的湖面拖将出来,随手更换上浣洗好的粗布棉衫,李括回望平静如镜的新月湖,只见一抹韶华隐显于湖面中心,冥冥间却似一个朝他而笑的鬼脸。 少年只觉浑身微冷,长叹一声,便朝湖畔上侧的缓坡走去。 大非川的夜晚透着一抹微寒,李括将长发束好若飞燕般的轻跃上马背,轻扬马鞭,清风便在旷光的原野上奔驰开来。 热情白狼族勇士的真诚接待、温情少年苏亚斯的夜间刺杀、威严苏塔酋长施施然的赠刀,这些悖反的表象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啸风呼面而过,无形的风干着鬓角的水珠。月光隐耀下,却见一人一骑在茫茫草原间跃动驰奔……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少年便看到了纳吉部的营盘。 只是这阵势确是颇为诡异,千把火炬将漆色夜空烘点的如同白昼一般。夜间原本安详静谧的白狼族营盘却带着一丝诡异的肃杀气氛。 下马收鞭,步行至木栅栏内的哨所,无须多言便有一队纳吉部勇士上前拱手道:“都尉大人,你为何如此晚归?请随我们到族长那里一趟吧。” 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少年隐约感觉此事事关重大,轻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他随着勇士缓行,心下却并未停下思量。莫非自己才出营盘三个时辰,便发生了意外? 转眼间已来至纳吉部的中心大帐,一番例行检查后,李括便进入了这座行使白狼部族最高权利的中枢之地。 一进大帐便感受到了肃穆低沉的氛围,二十余名勇士手持弯刀护卫在毡帐环侧,确是没有一丝松懈。 环首望去,唐军主帅高秀延、三哥李子固、窦青,张延基等人皆是盘坐在羊绒地毯上。 朝上首看去,却见苏塔酋长端坐在胡椅上,神情肃然。他右手下方的地毯上躺着的却是伊索塔克! 见李括进来,苏塔酋长右臂前伸,淡声道:“李都尉来了,坐吧。” 虽感到苏塔酋长神情言语间的淡漠,李括却是处之泰然,随意的坐在了张延基的身侧。 苏塔酋长轻咳一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 环视一周众人,苏塔酋长接道:“想我白狼族虽不是控弦之士过万的大族,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羔羊。” 顿了顿道:“可谁知如今族内却出了内贼。伊索为人谦逊低调却不知惹了谁竟招致杀身之祸。” 说及此处,一向和睦平雅的苏塔酋长声调中满是愠怒。 注1:塔克:王子。 第六十三章 破锋(二) 高秀延皱了皱眉,本能的将身体朝前探去。 定睛一看,他心中自是大惊。原来这躺在毡毯上的人,确是白狼族纳吉部的塔克伊索。这几日来,他虽然对这个塔克印象不深,却也远远见过几面。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谁曾想昨天还满面红光的精壮青年竟会一夜暴毙? 苏塔酋长呼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道:“我纳吉部向来与人无争,奈何会遭此劫难?逆子即便顽劣,又何曾犯下什么难以饶恕的罪行?” 见众人神态自如,苏塔族长继续道:“伊索昨日向我问安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毡帐。由于饮酒过多,很早便歇息了。可谁知,他方才躺在床上,便闻听帐外有异动之声。起先护卫还以为是那孩子做了噩梦,可谁知竟是刺客潜行至伊索的胡床前欲谋害他。伊索自是奋力相抗,却怎料那刺客武艺高强。他虽竭尽全力朝毡帷跑去,却还是惨遭毒手。” 说到此处,苏塔酋长的眼眶中涌出两行热泪。即便自己再不喜欢这个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儿子,他也是自己留在世间唯一的男脉。即便这孩子注定与族长之位无缘,他也希望儿子能好好的活下去。 谁曾想,谁曾想…… 帐内气氛有些沉默,众人如同被麻绳缚住了手脚,虽倍感难耐,却都不愿率先解开这个死结。 苏塔族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可那个刺客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有意为之,逃脱之时竟在伊索帐内留下了这个东西。” 话一说完,他便将一份汉人常用的褡裢捧在手心供予众人观看。 听苏塔酋长如此指桑骂槐,高秀延一时间挨不住面子,面颊上的油儿皮忽红忽白。定了定神,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长生天在上,我高秀延对天发誓,此事绝对与唐军无关。族长大人,我们本是借道经过大非川,还要仰赖贵部提供补给,如何会作出此等人神共愤的事?” 苏塔酋长端详了高秀延良久,却是忽的冷笑道:“高将军不要担心,我自是信任你的。其实我也觉得此事非常奇怪,作为一个身手矫捷的刺客却怎么会将如此重要之物落在伊索的帐内?此时贵军驻扎在大非川,又恰巧有汉人的褡裢落在现场,岂不是把我们当傻子吗,依我看,这定是有人嫁祸!” 这最后一句说的短促有力,众人皆是一惊。 “至于嫁祸定然要做的不着痕迹,那么今夜踏出营盘之人便最有嫌疑!” 苏塔酋长轻咳一声,目光却是落在了侄子阿什尔的身上:“什尔,听说入暮之后你便携了一行亲随,奔骑到黄羊谷一代兴了一个篝火营会,可有此事?” 苏塔酋长紧紧的盯着这个素来低调的侄子,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什么隐藏的东西。 阿什尔闻听此言,起身恭谨的回到:“回族长的话,今夜我确是前往北地和一些好友一起快活了一晚。” 仔细的打量着这个侄子,苏塔酋长锐利的目光却是射出一道精光:“哦,这么说你便有了整夜不在场的证据了?” 听出苏塔族长口中的怀疑之意,阿什尔亦不好多做解释,只是唯唯诺诺的应是。 苏塔酋长转过身来,走至李括身前玩味的打量了片刻,轻笑道:“李将军,我正要问你呢,新月湖可还足了你的意?你整夜未归,莫不是一时情涌,来了次夜游?” 李括闻听此言先是愤怒,待听到苏塔酋长对他前往新月湖的描述时,不免一惊。莫不是他早已派人监视自己?自己竟然什么都发现,这怎能叫人不惊惧! “呵呵,族长大人,如若李某的理由是想去新月湖游弋戏水,您是信与不信?” 稍稍平复下震惊的心情,李括干脆直面其锋。 苏塔酋长大笑一声,高声道:“我且先不断你所说是真是假,但你趁夜而出,确是十分可疑。这些时日就请留在营帐内吧,若证明你是清白的,我自当想你请罪。” 这话说的威严十足,确是不容质疑。 “你!” 少年见他态度如此蛮横,攥紧了手中的拳头。 见时机成熟,一旁的阿什尔塔克冲一名亲随点了点头。 “族长,我,我看到李将军在新月湖中偷看艾娜塔格洗澡!还扬言,扬言要三日内把塔格搞到手。” 一个精壮的白狼族汉子迈步上前,高声道。 此话一出,苏塔酋长连声狂咳了几声。 扶着一名部族勇士勉强站稳了身子,苏塔酋长怒极而笑:“好啊,好!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恶意栽赃,分明是你一人所设的套局。我们偏偏都中了你的计,落入套中。” 他本就对少年夜游新月湖的解释嗤之以鼻,如今听了族人此言自是大怒。 李括闻听此言心中大怒道:“苏塔族长,请你说话负些责任。我何时有偷看过艾娜塔格洗澡?又与这个刺杀案有何干系?” 事关身家清白,少年自是据理力争。 想不到一夜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料不及自己竟然卷入到这个阴谋的中心。 苏塔酋长却完全不去理会少年的愤怒,兀自拍了拍手:“李将军,你演的好一出大戏啊!你先是三番两次向我暗示遭遇了刺客刺杀,好让我对你产生愧疚之情;其后,你又以派出军中勇武之者杀害伊索好以佐证刺客出没的事实。你偏偏又故意留下了汉人的褡裢,便是要以此彻底撇清你的嫌隙!” 张延基迈步上前,替李括抱屈道:“括儿哥好生生的为何要刺杀伊索塔克,难道族长就凭借那位勇士的一面之词而妄下结论吗?” 窦青亦是朗声道:“是啊,我家都尉为人正直,如何会做那等令人不齿的事?” “是与不是,不是你们说了算!” 苏塔酋长咬了咬牙终是说道:“这个小子还真是沉得住气,他自打见到艾娜第一面起就喜欢上她了吧?只是那时他碍着面子不便向我提出来,伊索身为兄长一向对艾娜疼爱有加。他怕我为了讨好唐军将艾娜送予你,便几次在宴会上向艾娜使眼色暗示。你看出了端倪怀恨在心,这才谋划了这么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杀掉伊索以泄私愤,二来借被刺杀一事逼我将艾娜赠予你。你,好毒的心思啊。证据,你不是要证据吗?你夜里跑到湖中偷看艾娜洗澡,还不够说明吗!” “士可杀不可辱!” 李括将手探向腰间的横刀,一字一顿道。 红口白牙,他实在不明白那个白狼族勇士为何会诬陷自己;问心无愧,他不惧怕任何形式的怀疑和问责。 “噌!” 见李括握住了刀柄,帐内的白狼族勇士纷纷抽出了弯刀,横在身前。 “噌、噌噌!” 张延基、窦青等人亦是抽出兵器,怒目而视。 此事事关自家都尉的名誉,此事事关大唐军人的尊严,他们必须争下这口气! 我们绝不会主动去惹事,但如果有人招惹是非,我们亦是乐得奉陪! 此刻帐内的气氛甚是紧张,双方随时都有可能兵戈相向。 值此之时,帷幔轻启,冷风瑟瑟,却见一身着白色儒袍的男子缓步进入毡帐。在他身后跟着两名押解囚犯的白狼族勇士,只见那囚犯已被剥去了外袍,寒风下战战栗栗,抖若筛糠。 “文静你来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苏塔酋长皱了皱眉,点了点道。 那唤为陈文静的男子笑了笑道:“此事当不是李将军所为。” “哦?你可有证据?” 苏塔酋长心下一沉,忙问道。 “其实文静一开始和族长想的是一样的。从种种迹象都可以推出李都尉行刺伊索塔克的可能性最大。李都尉有行刺的动机也有实现它的能力。再者说色令智昏,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他顿了一顿,看到众唐将皆是对他怒目而视,连忙咳嗽一声道:“只是文静后来一想,我们都能想到的道理,李都尉又怎能看之不出?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却似是有人嫁祸。” 闻听此言,阿什尔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便敛复平静。 陈文静淡声续道:“后来我便着人暗中调查,竟是有了惊人的发现。顺着行刺凶手遁逃的脚印我们竟是寻到了库撒的毡包。” 苏塔酋长不禁大惑,急问道:“之前不是探查过吗,却是没有见到脚印。” 陈文静轻笑一声,缓缓道:“那刺客不知是聪明过头还是怎的,只清理掉了伊索塔克毡帐周围的痕迹,却没有将木栅外的痕迹清理掉。我们顺着脚印找到了库撒的毡包,竟是在他的床底找到了这个。” 陈文静将一件夜行衣投到了地毯上,眉宇间带着几丝嘲讽的轻视。 “我们对他进行了拷问,谁知这个家伙竟是个软骨头,还没怎么用刑他就都招了。我真的不敢相信阿什尔塔克竟也是个绝顶的戏子,当是自编自导了这么出苦肉计。” 苏塔族长挣扎着支起上身,愤然的指着只身着里衣,正自瑟瑟发抖的库撒,厉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库撒闻听叶护问话,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株稻草,披散着乱发爬到了苏塔酋长身前,抓住他的大腿,哭道:“族长,与小人无关啊,都是阿什尔塔克让我做的。他是主子,让我演一出戏我怎么好推却啊。” 苏塔酋长盛怒之下怎听得进他的辩解?怒然一脚便将其踹翻在地。 只听一声惨叫,库撒便掩着下腹,半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痛苦的打起了转。 第六十四章 破锋(三) 苏塔酋长已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来人!” 他只一挥手便有两个护卫迈步上前,将库撒连拖带拽拉出了毡包,等待族长的发落。 营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什尔身上,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年轻的白狼族塔克对刺杀一事会作何解释。 怒目而视,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情感。 痛恨,自责,亦无奈。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阿什尔怕是已经死过千百次了。 众人皆未料到,此次轰动纳吉部全族的刺杀事件竟是阿什尔塔克所为! 原来所谓的外出行猎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原来落在毡帐内的褡裢便是有意要祸水东引! 他该处心积虑了多久? 如此看来,唐军的临时到来正给了他绝好的机会! 阿什尔见族长动怒至此,不胜惶恐,双膝一软竟生生跪倒在苏塔酋长面前。 “叔叔,孩儿真的没有想谋害伊索大哥啊,长生天在上,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苏塔酋长本想给阿什尔一个认错的机会,见他此时还在狡辩不禁勃然大怒。 一脚将阿什尔踹翻,苏塔酋长愤声道:“孽障,我看你是不知悔改了,事实就摆在眼前你竟然还敢狡辩?” 稍平复了下心情,苏塔酋长高声道:“你和李将军同时在伊索遇刺时出行在外,为何却会行凶之地会找到这汉人的褡裢?唐军方来营盘不到两天,正在歇息养神,可有行刺的时间精力?他们与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有行刺的动机?刺客行刺后还故意在毡帐故意留下证据,莫是怕别人不知?” 一连气说了这许多,苏塔酋长竟是有些微喘。强压下心中怒火,他接道:“如此掩耳盗铃之事谁人会看不出?再者说,库撒是你的亲随没错吧?连他都招认了,你竟然还敢抵赖!想不到什尔你,你竟会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之事!” 言及此处,苏塔酋长语气中的愤怒已经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和心痛。 “若是你现在认错,或许我念在叔侄之情上还能留给你条退路,若是等到证据确凿,我也便无能为力了。” 话毕,苏塔族长却是留给阿什尔一个背影,其情其景竟是那么的落寞萧索。 谁知一向温厚的阿什尔塔克竟是大笑道:“既然您心中已经认定凶手就是我,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您如果想取消我继承人的身份直说好了,为何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说实在的,我从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纳吉部的族长。不过一想到那个汉人蛮子将要成为神圣白狼族的酋长,我就觉得恶心!您始终用您苛刻的标准要求于我,却可问过一次我是否愿意?从小到大,表面上您一直以族长的方式培养我,却可曾给过我几分叔叔般的疼爱?叔叔,我只想象个平常人那样快快乐乐的活着,您却总用枷锁把我束缚的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你根本没有想把族长之位传给我,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做给族人看罢了。我不过是那人的预备,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你也要往他脸上贴金!就拿三年前与羌人打的那场硬仗来说,当时我仅带了五百骑兵绕到了羌人的营盘,毫不犹豫的一番冲杀,彻底切断了羌人的退路。我本以为凭借这次奇功能让族长你对我更加器重。可谁知……” 说及此处,阿什尔愤然的瞪了一眼苏塔酋长,恨声道:“就是那个人,夺走了我的一切。他不过在正面斩杀了几十名羌人,凭什么名列战功第一?就因为他是你的独子,您便要压下一切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哪怕是我?你为族人想过吗?你为我想过吗?你总是找着各种机会为他积攒人望,培养亲信,却不知我的心在滴血!” 没有丝毫停歇,阿什尔接道:“你说在纳吉部中,最爱的孩子是我,一直将族中之事委派于我。却可曾将给那人的关爱分给我半分?自小到大,在族人们面前你总是夸赞我恭敬守礼,却可曾给予过我真正的赏赐?你刻意培养那人帮你处理族物,而我只要稍提族务,你便会变脸。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只是用重而不重用。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这番话说完,阿什尔只觉二十年的委屈瞬间被倾诉出来,大为畅快。 “那个汉人伢子有哪点好?他身上流着贱民的血,让他继承族长之位是对长生天的侮辱!我杀了他,好啊,就算我杀了他,那是他早该死了。他死了白狼族就不会受到长生天的诅咒,他死了族人就不会受到唐朝和吐蕃的夹板气!” 闻听此言,苏塔酋长却是右手食指怒指着阿什尔,手臂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一时气涌,他口中竟是喷出一柱鲜血,昏死过去。 毡帐内霎时乱作一团,陈文静愤然起身推开了阿什尔,奔至苏塔酋长身侧。稍试鼻息,见还有气息,平日温婉静雅的陈文静竟冲阿什尔厉声道:“还在等什么,去叫祭司(注1)啊,难道你真想将族长活活气死吗?” 阿什尔这才反应过来,踉踉跄跄的跌跑出帐去。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赤着上身,穿着粗制兽皮制裤的祭司阔步随阿什尔步入帐内。 只见他浑身贴满了鸟兽的毛发,满面涂满了各式砂色,图纹。 李括虽对此类祭司嗤之以鼻,但眼下亦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那祭司手持一件装满清水的陶罐,缓步走至苏塔酋长身侧。半坐在胡床上,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手指轻蘸几滴“圣水”滴洒在苏塔叶护的前额上。随后那祭司又念了几句经咒,迅疾的从兽皮制库中抽出几张黄色粗纸贴将在方才滴有圣水的位置。 大约过了盏茶的工夫,苏塔酋长的右手手指竟是微微颤动。众人皆是大喜,纷纷围拢过来。 那祭司厉声呵斥一声,示意族长需要休养。众人无奈,只得退下。 那祭司又念了几句经咒,苏塔酋长竟是缓缓睁开了双眼。 轻摆了摆手,苏塔族长示意自己没事。从鬓角的虚汗就可看出他真的是年纪大了,经过此番晕厥,多年积劳成疾的隐患终于全部爆发出来。 虽然不至有性命之虞,但经此一事,之后肯定不能如之前般的事必躬亲了。 阿什尔塔克见叔叔已然醒来,爬将着挪到了胡床前,哭声道:“都是孩儿不好,孩儿让叔叔失望了。孩儿任凭叔叔由族规处置,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苏塔酋长见来者是阿什尔,便将头背将过去,默然不语。 阿什尔方才只图一时之快,将心中所想如数吐出。却不知他这番话完全没有考虑苏塔酋长的感受。他谈吐之间竟是将亲叔叔视如如同陌路人一般,怎能不令苏塔酋长心寒? 比兵戈更伤人的是话语,比鬼神更难测的是人心! 气氛变得颇为尴尬,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阿爸,阿爸你怎么了!” 此刻艾娜已是进了毡帐,朝里帐急速奔去。她方才已从亲信的口中得知了族中变故,此刻正是悲愤交加。 她已经失去了最亲近的哥哥,决不能容许阿爸再受到分毫伤害! 掀开黄羊皮制成的帷幔,艾娜疾步冲了进来。 “阿爸!” 一见到胡床上面容憔悴的父亲,艾娜便泪如泉涌,几步上前跪倒在床畔。 “艾娜,你来了。” 苏塔酋长摆了摆手,褶皱的面容间浮出一丝笑容。 “阿爸,我在,我在!” 艾娜紧紧握住苏塔族长的双手,连连应道。 “你哥哥他,他……” 苏塔族长喉间一哽,终是咽下了临到嘴边的话。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艾娜不忍再让老父伤心,忙替他道了出来。 “作孽啊,作孽!” 苏塔族长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愤声道:“我苏塔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长生天让他们兄弟相残来惩罚我啊。伊索可是什尔的亲堂兄啊,这孩子怎么就容不下他呢?” 艾娜松开父亲满是老茧的手,对阿什尔怒目而视:“什尔,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你,你还算一个人吗?” 阿什尔此刻已经完全崩溃,抱着脑袋蜷缩到一角大笑。 “哈哈,死了,都死了。死了好,死了好……” “天意,天意啊。若是我当初应下伊索的请求,他也不会横遭惨祸。” 苏塔酋长摆了摆手道:“把他拉下去吧,将他贬为奴隶,永远不准脱籍。” 注1:祭司:即游牧民族的巫师。作为游牧部落主持宗教祭祀的巫师,在原始部落和氏族时代,大都是由氏族的长者和部落首领的亲信来担任。据说这类巫师,不仅能通神,且能同鬼神通话。所谓,上达民意、下传神旨;可预知吉凶祸福,除灾祛病;还能从事征兆、占卜,施行召魂、驱鬼等巫术。 在游牧民族看来,他们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和媒介,在某些场合还被视为是神的代言人。总之,巫师在藏族先民的心目中,享有十分崇高的威望。 白狼族今天已经被彻底同化为藏族一部分了。追本溯源,他们族中当时应该也有这一类的巫师。 第六十五章 破锋(四) 月波凝滴,寒炉重慰,东风欲障心暖。 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谁与细倾春碧?(注1)漫漫华霭,寂芒的原野上却是了无一人。 黄羊皮围制的毡帐内,李括正独自饮着烈酒。 斜靠在铜质的火盆侧,端详着眼前的物景,却是有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感。 轻抿一口烈酒,摇了摇头,青灯苦烛间却是显得有些萧索。 方自恍惚间,忽觉烛影摇曳,却是那帷帐轻启,陈文静脚步轻盈的踱入帐内。 双手反背,轻叹一声,陈文静惋惜道:“翠尊易泣,却无玉人吹笛,真是煞了这般悠远的情调。” 李括方自从思忖中回过神来,见陈文静竟黯然生情,不禁一愣。 “文静大哥,今日夜间来至李某的毡帐不会只是为了谈酒论佳人吧。” 苦笑一声,陈文静双眼微眯的看着李括:“李将军,在你心目中文静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陈文静为何言及至此,李括却是微一拱手,朗声道:“文静大哥自是一个不凡的谋士。自古汉高祖得萧何而定天下,曹孟德从荀彧而平四海。哪位明主若是能得文静大哥相助,想必定会在乱世中创出一番事业。” 陈文静在剖析伊索塔克刺杀案上,所表现出的沉着气质和非凡谋略都让李括颇为赞叹。这么说倒不是有意夸赞,确是真心敬服! 微摇了摇头,陈文静轻声道:“且不论现在是与不是乱世,单是我陈文静你李将军便是认错了。” 微顿了顿,嘴角轻扬,眼神有些恍惚飘渺。 “我又何尝不想过着竹林饮酒,曲水流觞的田园生活。昔日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亲躬耕于陇上,却是得了千古佳名。我同是文人,却怎不想留名千古?” 嘴角微微抽搐,刘文静却是有些岑然:“只是名士虽佳,却不适于你我。” “此话怎讲?” “李将军可知名士亦有真假之分?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世人流行复古之风。众人皆看到了名士的潇洒,飘逸却没有看到名士的无奈。” “名士有何无奈?一梦黄粱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裁……” “白衣?或许吧,那种世人骨子里狭隘的自尊心让他们政事失意后便转而投身到山水园林里。只是这寄情山水却是掺杂了太多的政治意图?” “归隐山林却还怎能有政治意图?文静大哥这话有些偏颇了吧。” 心中不服,李括便是将了陈文静一将。 “这些所谓的名士,便拿国朝来说,多是政事失意后才‘归隐’山林。这其中的目的,多是营造名声。仿着魏晋名士,整日竹林赋诗,原岗呼啸,躬耕陇上,大醉而归。这久而久之,‘名士’一词便挂在了他们的头上。” 微顿了顿,陈文静压低了声音道:“李将军,若你是朝廷的公卿要员,要举荐贤明之士会选择什么样的人呢?这些人自是推荐到州郡乃京兆的不二人选。所以,这些‘名士’便通过所谓的‘袒腹饮酒,穷途恸哭’重新得到朝廷的重用。说道底,这些归隐不过是重返政坛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沉默良久,李括才是启口道:“若是如此,想必文静大哥便是不屑于此类做法,才来到这苦寒之地谋得出路?” 陈文静摇了摇头道:“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便是我也曾像他们那样企图用这种手段得以进入朝廷。只是我时运不济,没有被州郡长官举荐罢了。我这一归隐便是十年,等的我几乎磨光了所有的棱角。暗自思量,我确是不甘就此隐没于山野,我要实现我的梦想,绝不能让它随我一起盖入黄土!” “那文静大哥为何不走科举的道路呢?以大哥的文采,若是想谋个进士出身确不是什么难事。” “科举?且不说数以万计的人每年争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便是我的文章真得到了赏识,得以上达天听,又有几分可能做到高官呢?若是外放个穷乡僻壤做个县丞终老,又何谈实现我的政治梦想?自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若是想趟过层层势力人脉而不沾身谈何容易?国朝虽独创科举制度以网罗天下人才,但从南北朝承袭下来的九品中正制(注2)还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岂是朝夕间能根除的?我三次应考都名落孙山,早已是灰透了心。” 陈文静说的甚是平静,仿佛这一切与他没有什么相干。 “因此,我便选择来这大非川草原。塞外虽然苦寒,却是最重视人的才能。避开中原那许许多多错杂的人情关系,我便能更好的发挥我自己的才能。苏塔族长在我潦倒落魄之时接济了我,我自然要全力替他做事。李将军看到我许多心狠手辣的一面,该是觉得我是铁石心肠的吧。” 面颊微红,李括拱手苦笑道:“文静大哥,我确是错怪你了。我原先只道你是为了名利不择手段,却怎知你还有着这许多的抱负和苦衷。” 陈文静背转过身,看着那火盆中跳动着的红焰,淡声道:“其实这也不怪你,毕竟身处纳吉部的这些年我也确实变了不少。要想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便要将心变硬变狠。只有比狼还狠辣的人才能在这片土地中生存下去。” 良久,陈文静才缓过神来,拍了拍头无奈一笑道:“你瞧我,一发起牢骚,便将正事忘了。此番夜时打搅贤弟,确是有要事相商。” 顿了顿声,陈文静接道:“‘通商’之事李将军你也看到了,吐蕃赞普明文规定雪域高原上任何部族不得与唐人‘互贸’。不过,若是我们做的谨慎些,这其中暴利亦是不可估量的。这一场草市若成,双方皆是获利颇丰。唐军可以引得吐蕃‘衙役’挥着大棒赶回九曲,忙着驱散商市;我们纳吉部亦能分得急需的‘肉好’,壮阔自己的实力。苏塔酋长高瞻远瞩,早已为纳吉部想好了此路。” 陈文静说话时双目不离李括,眼眸深处透出一丝深邃的精光。 李括心中大喜,唐军这几日之所以一直在纳吉部营盘中逗留,就是为了商谈这‘通商’之事。若是得了白狼族五千勇士相助,攻下九曲城的把握便又加上了一分把握! 或许是伊索塔克被刺杀一事让苏塔族长下定了决心吧,他急需一场与唐人的‘大买卖’来重新营造纳吉部的秩序,竖立自己的威望。 少年拍着胸脯笑道:“如此,唐军这边便有我来出面好了。如此双赢之事何乐而不为?” 陈文静脸山闪出一丝狐疑,随即被灿烂的笑容掩饰,大笑道:“李将军果然是爽快人。不日大军便要启程,今晚李将军还是应好生休息。” 双手微拱,李括轻声道:“多谢文静大哥了。明日出发时,李某自当以酒敬谢。” 那陈文静闻听此话,竟是大笑一声,迈步朝毡帐外走去。 漫漫星幕,新月倒挂。 罗帐灯昏,探首相望去,韶华该是映向谁家沟渠?…… 注1:春碧:代指美酒。出自史达祖《喜迁莺》注2:九品中正制:九品中正制也叫九品官人法,是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的选官制度。这种选官制度,实际是两汉察举制度的一种延续和发展,或者说是察举制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这种新的选官制度是由魏文帝曹丕时的吏部,此制度造成了世家大族垄断朝廷官职的局面,使得许多寒门子弟没有机会入朝为官。 ps:流云查过,唐朝录取的进士数目最多的年份是在咸亨四年。而在贞元十八年,唐德宗下敕说:“自今以后,每年考试所拔人,明经不得过一百人,进士不得过二十人。如无其人,不必要补此数。” 第六十六章 破锋(五) 出黄羊谷,翻三棱山,穿大遄泽,三万唐军在白狼族勇士的引领下,渐渐踏出了千里大非川。 提戈夜行八百里,纵骑狂飙风莫及。 自打白狼族酋长苏塔与陇右唐军行军统帅高秀延达成了秘密协议,大伙便舍下了舒适安逸的胡床,翻上咯人生硬的马背一路朝东南疾驰。 什么样的利益能让人放下那爽口的奶酪瓜果,舍下那醉人心脾的美酒琼浆?大伙儿想破了脑袋都摸不清一丝脉络,这协议中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竟然能让白狼族纳吉部甘愿倾举族之力协助自己? “呼!” 张延基吐出一口浊气,擦去额角的汗珠。 天空中挂着的毒日头可真恼人,炙热的日光撒在满是砾石的地面上,引的碎石块如同煮熟的鸡蛋般蕴烫。这高山草原的天气还真是古怪的紧,晚上的贼风直往你脖颈子钻,一到了正午却能把你活活烤成肉串! 自打清早拔营出发,到现在弟兄们还没有吃上一口热饭,直饿的人浑身发抖,不住心慌。偏偏这惹人嫌的光景又添上几分燥暑,怎能不让人心中愠怒? “括儿哥,依这速度今夜前定是能到河口(注1)大伙儿还都饿着肚子,不如先跟高帅请示一番,扎营休息一晌吧。反正哥舒大帅要求我们,最晚六月初十之前抵达九曲城,没必要赶得这么紧吧?” 张延基揉了揉快要颠散架的腰肢,轻声嘟囔着。 李括紧了紧缰绳,轻缓马速等着张延基近前。 “那可不成,我们横渡青海的目的就是奇袭九曲城。既然是奇袭就一定要有速度,如果走三天歇两天等你到了吐蕃人家门口,黄花菜都凉了。” 李括摇了摇头,一脸苦笑。 “不行就不行呗,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张延基摊开双手,满面委屈。“唔,肚子又开始叫了。老兄弟,看来只能委屈委屈你,先垫点烤馕了。” “李将军,李将军!” 苏塔酋长催了催马鞭,迎身上前。“前面有遗落的牛粪,新鲜的牛粪!” 李括心中大喜,发现了新鲜的牛粪就说明附近定有大的牧群出没。联军一路前行几百里未见人烟,已是士气疲敝。此时若是传出这个消息,对稳定军心确是大有裨益。 “应该是河口城!” 苏塔酋长轻捋了捋胡须,笑道:“我隐约记得河口城前有三座栾石状的山包,眦连相接。我们已经翻越了两座,这第三座不正在眼前嘛。” “嗯。” 少年点头称是,眺目远方确是看到极目远处一弯隆起的青色。 “多谢老族长了,要不是您引的路,我们这一路上还不定得遇到多少吐蕃人的游哨!” 少年挽着缰绳冲苏塔酋长遥遥抱了抱拳,诚然谢道。 自打出了大非川,在白狼族勇士的引领下大伙儿一路绕水湾穿小径,虽然多费了不少脚力,却没遇到一骑吐蕃的斥候。既然时间允准,多跑些路也没有什么不可,毕竟大伙这次是要学那孙膑围魏救赵,而不是单纯的为了攻城拔寨。 行军的隐蔽性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兵法中不是常说吗,领兵打仗要做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微乎微乎,至于无形。 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只要能逼得赤岭一线的吐蕃人回援,这场河湟会战大唐就打赢了一大半! 苏塔酋长摆了摆手笑道:“李将军又说笑了,天军降至大非川乃是纳吉部的荣幸。苍狼的子孙自当作为引路人,将唐军引向神圣的战场。对于朋友我们会拿出珍藏的乳酪美酒,对于敌人我们会毅然挥起手中的弯刀。与唐军一起作战,是白狼族勇士的荣耀。” 苏塔酋长半眯着眼睛,等待着李括的反应。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秉心而论他确是对唐朝的好感多于吐蕃。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小部族是没有什么权利谈论友情的。夹在吐蕃和大唐两个大国之间,这样的游牧部落大多会选择较强的一方依附。随风而飘,随风而倒。虽为人不耻,但也实属无奈。你大唐、吐蕃为了疆土、威严而战,纳吉部也得守着眼前那片草场不是? 若不是伊索的死,自己更有可能投向吐蕃一方,毕竟吐蕃人经营九曲、大非川一代良久,其统治者的地位并不是那么好撼动的。但伊索的死深深刺激了他早已麻木的心,人生俯仰一世,若连建功立业的欲望都没有,岂不是活得太憋屈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刺杀案使族中隐隐分化为几派。几股势力为争夺未来族长之位暗中角力,争的头破血流,十足让人头疼。伊索虽然不为族人所接受,但好歹还占着一个族长独子的身份,那些燕雀倒不敢过于嚣张。他这一死,可是苦恼了自己啊。自己需要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魄力才足以震慑这些豺狼,而在眼前就摆着一个绝好的机遇。 盛则昌,败则亡。 虽是如斯残酷,但苏塔只觉自己停滞了几多年的脉搏复又跳起,寂凉了十几载的血液重又沸腾!三万唐军精骑横渡青海,直驰大非川竟然没有遇到什么有效的阻击,这足以说明吐蕃后方军力的空虚。那么在自己族人的引领下,悄无声息的潜到九曲城下也就不是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了。 “我大唐视四海诸族为一家!” 李括骄傲的扬起了头颅道:“苏塔酋长既然甘愿与唐军合作便算是我唐人,自当受我大唐朝庇佑。事成后我将奏请哥舒大帅,请求陛下册封您为延西可汗,领河口九曲一代草场。” 苏塔闻言大喜,忙道:“苏塔甘愿为大唐,为天可汗效死力!” 虽然他与高秀延在秘议中已就九曲、河口一代的土地有了一个明确的划分,但若是能正式得到唐朝皇帝的册封,他自会更加欣喜。 倒不是说他苏塔贪慕虚荣,沽名钓誉。实在是这一个封号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寓意。 延西可汗,延西……延西,延西! 这说明唐朝皇帝没有满足于拿下石堡城,甚至没有满足于控制九曲、大非川! 伟大的天可汗是要将大唐帝国的版图延伸到极西之地,他要建立堪以比肩曾祖父的不世功勋! 唐朝皇帝的生命已近迟暮,自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万国来朝,而任何敢于阻拦他计划的部落民族,不管有多强大都会在大唐铁骑下惨呼求饶。即便强盛如吐蕃,控弦之士逾二十万,在大唐皇帝的天子之怒面前不也战栗颤抖,陪上了倾国之力吗? 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唐朝皇帝绝不准许在他的国度周边有任何桀骜不驯的族落,绝不准许有任何部落挑衅他的天威。即便赔上全国财力,他也要打这一仗! “嘶!” 苏塔酋长吐出一口寒气。想通其中关节,他自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假使他囿于吐蕃威势将三万唐军的踪迹汇报给吐蕃守军,得到的也不过是几千头牛羊的奖赏,而因此将会得罪整个大唐朝廷! 三万唐军的生命在大唐皇帝的眼中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但它却是一个绝好的兴兵理由。大唐国富民强,全民尚武。天子一令之下,自是响应者无数。到时,数十万唐军翻越赤岭,来为他们的袍泽报仇,那时自己不就成了吐蕃人推出的替罪羊? 若是因为一桶之蜜就毁及池浆,他苏塔可就真的有苦无处诉了。 还好他选对了路,这可是事关全族近万老少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有时作战双方的气势与决心便已注定了战斗的胜负。 他要的只是唐人的一个姿态,一个承诺。 只要大唐皇帝还想开疆拓土,扩展大唐的疆域,他这个延西可汗便不忧有易主之患! “阿爸,阿爸!” 艾娜脆如银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苏塔酋长转身望去,只见爱女如璞玉般姣好柔滑的面颊上漾起一抹微笑,正直勾勾的望着他。 “唉!”苏塔酋长心中一暖,直是感慨万千。自己虽然失去了伊索,可不是还有艾娜陪伴呢吗? 长生天最是公平允准,往往草甸子上一场大火过后,却是留下了如金沃土。若是自己只去抱怨大火的残酷,却忽视了沃土的润肥,岂不是自寻苦闷吗? “阿爸,你看看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前面就是河口城的界碑了!” 艾娜努了努嘴,佯装不悦道。 河口肥美的草原上,一队黑压压的骑兵驰过,惊起几多飞鸟。(注2)“哥哥你骑着骏马,乘骑出征啊,我在草原牧着羊。为你挤好新鲜马奶啊,等你归来好品尝;哥哥啊你执着弯刀,奋勇拼杀啊,我手执羊鞭望着远方。为你蒸好酸奶酪啊,等你回来好品尝……” 艾娜轻声唱诵着,眼神不时瞟向李括。 “这个孩子啊!” 苏塔酋长苦笑一声:“也好,也好。若是他们俩真能成就一番姻缘,于白狼族可是天大的喜事。 放眼望去,万里草原尽碧,这沃土千里不久后就将变成纳吉部的牧场了吗?…… 注1:河口:今青海玛多。 注2:唐书吐蕃传有言:河口、九曲地宜畜牧。 第六十七章 碑界(一) “到河口了!” 图拔单手挽着马缰,咧嘴笑道。 图拔暗自艳羡,这一代可真是水暖土肥的好地段!远远望去,肥美的牧草生的齐膝高,随风而飘随风而动,让人心生荡漾。每隔十几步便从地底冒出一个深浅不一的草窝子,拨弄开杂草,保不准里面便藏着一只半只野兔子! “长生天赐予的瑰宝啊,请哺育滋养你的孩子们吧!“苏塔酋长单手贴肩躬身朝北一礼,脸上满是虔诚。 这颗洪荒千古的高原明珠,更像是一个绿草荫庇的世外桃源!这第三座栾石状的山包便是一个界点,远远望去,隆起的土原四周环绕着巍巍青山,而中部却生着地势平坦的高原牧场。 翻过这道山梁,众人竟然看到如斯美景,只觉如梦似幻。 一条清澈晶莹,如无暇玉带的河流从前侧一背阳的山峦倾泻而下,淌在了千里碧色的草原上。仿若与天际连成一线,这河流七拐八弯恰在众人前微微打了一个节便复又朝东南流去,般若朝圣的佛徒。 广袤的草原前端起于山脚,尽头伸向天际。远山上星星点点的撒着几顶帐篷,不时从中冒出缕缕炊烟,雪白的羊群悠闲的在草坡上蠕动。 勤劳的牧民女子在浅湾旁汲着水,如此清澈无暇的河水该煮出多甜美的马奶茶?雄鹰般的汉子在策马奔驰,驱赶着马群,这样肥美的牧场该养成多么健壮的骏马? 一切都是这样的粗犷与古朴。系着传统与虔诚切如同混沌之初。 最令众人惊羡的便是那碧草深处点上的那紫色的小花。夏日是高山草原的花季,盛开的百花像繁星落地。夏河滋润着万千生灵,一片片草窝依偎在幽蓝的湖边、河旁,微笑浅歌般的生长着。 繁花似锦,花开花落,无声无息,静观人间冗繁寂寥。 “莲花万朵矗云端,瘦影香风压客鞍。莫怪归途频勒马,好山只在回头看。” 李括低声吟道,如斯美景,少年只觉置身幻境。如果说大非川白狼族的牧场,少年只觉的繁美,那这河口草原便称得上仙境了。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观! “括儿哥,括儿哥!” 张延基拍了拍李括的臂膀,满脸得意。“我说今晚能到河口吧,瞧,还没入暮,我们便看到界碑了!” “啊!” 李括一个激灵方从神游中走了出来,抱怨道:“少说句话能把你憋死?没看到我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吗,真没眼力见!” 他故作愠怒,却如何唬得住张延基? 张小郎君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道:“怕不是才子思佳人吧?如此美景,怎能没有伊人倚怀?我看那个艾娜塔格对你有点意思,括儿要不就收了他?” 李括见他如此嬉笑嘴脸,却是没了脾气,摇头苦笑道:“你哪里看出人家思慕我?况且,我是允了阿甜的,她在等我回家!” 艾娜塔格对自己频频示好,他怎能不知?只是少年曾对阿甜作下了允诺,怎能如此见异思迁? “噢,噢。原来括儿哥要做那温文如水的佳公子,不负佳人那如水回眸啊?” 张小郎君却是不肯放过李括,好不容易放下疲惫换上笑容,怎能不好好逗逗闷子。 “随你怎么说!” 到底是少年心性,李括在张延基一再逗弄下竟隐隐有些不愉,脸上鼓起了小包。 原来他还是那么随性用情,张延基吐了吐舌头,有些人一生都不会变,变得不过是这世道和世人的眼光! 众人在高秀延的的带领下缓缓朝石碑处行去,此处近及河湾,自是牧草肥美。不远的地方,一匹顽劣的枣红色高原马打着响鼻正朝众人奔来。 “嗖!” 空气中爆出一丝脆响,一个结着环的绳套应声而出,将将套在了那枣红色马匹的脖子上,竟是不差分毫! 那枣红色马匹吃痛之下前足立了起来,不住悲嘶挣扎却是如何也逃脱不了绳索的束缚。 “好身手!” 周无罪啧啧称道。他最佩服的便是牧民套马的工夫,一根缰绳只需打个节便能收服一匹桀骜的野马当时值得艳羡。 原来那套马之人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见有声音传来,还以为是牧主携族中的勇士归来,也不做多想。但他只稍一想便觉冷汗直流,是唐言,他们竟然说的是唐言! “王小春,快跑,是唐寇!是唐寇!” 王小春身后响起一个充满警惕的声音,他虽是说的唐言却是夹杂了许多胡音,颇为晦涩生硬。 “啊!” 王小春回转过身看到数万唐骑自是心中大惊,若不是单手挽着马缰,便要跌下马背了。 “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恶意。” 见那两人生的一副汉人面孔,李括面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在几十步外的位置张开双手以示友好。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王小春紧紧盯着众唐军,若不是撇到他们手中的弓弩,少年怕此刻便拨转马身纵骑奔逃了。 “你们是唐民?” 李括有些犹疑,终是开了口。王小春明显是汉人名,不过他的唐言却说的颇为蹩脚。 “唐寇,我们不是唐寇!” 王小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忙在一旁摆手。 “赶紧回去牧马,军马的牧草必须在今晚前全部割好扎成捆。若是误了行军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一个吐蕃牧主挥着马鞭从山包后赶了过来,厉声喝道。 王小春打了一个激灵忙回身道:“哎,这就来,这就来!” 他这话却是用的吐蕃语,不疾不徐确是比唐言顺畅许多。 王小春回头瞥了一眼唐军,便是再不犹豫毅然挥鞭而起。 第六十八章 碑界(二) “把他们全部杀光!” 高秀延眸子中满是阴鸷,指着百步外的十几个吐蕃督头沉声下令。 河口是吐蕃在东南境内最重要的牧场,稍有差池便可能引来附近戍军。为了军队的安全,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唯有把这些吐蕃人杀光。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仁慈!高秀延的亲兵队长雷方戎抱了抱拳便领命而去。近百唐军轻骑只用了数秒便奔驰到吐蕃督头身前,挥刀便砍,迎头便劈。那些吐蕃人本以为这支军队是附近路过的吐蕃骑兵,这才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谁曾想却是人见人恨的唐寇? “唐寇,是唐寇!赶紧去禀告俟今,快去!” 这些吐蕃督头只会在平日,仗着手中权力欺压训斥一下那些牧奴、唐民,如何是近百唐军的对手?他们见状不对后,纷纷转身朝原岗后逃去。 眼看唐骑近前,一个吐蕃人不得已伸手向腰间探去。只是他显然低估了战马的速度,横刀闪过一道寒光,他还没拔出弯刀便顷刻间被削去了脑袋。 “哇!” 一个吐蕃督头看到翻滚到自己身旁的脑袋一时作呕,将早上吃过的面食全部吐了出来。 “别,别杀我!” 他双手抱头缩作一团,身子不住的颤抖。细细听来,他说的竟是唐言,虽然晦涩生硬但好歹大伙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呸,就生的一副软骨头!” 雷方戎啐出一口浓痰,不屑的瞥了那吐蕃督头一眼。 “先留他一命,把他带到高帅那里。” 雷方戎不耐的摆了摆手便不想再去看这个软骨头。 不多时四散逃窜的吐蕃人皆被唐军追上,削去了脑袋。十几个唐军骑兵纷纷提着割下的吐蕃人首级,纵骑复命。 一行人来到高秀延近前,雷方戎照着那吐蕃督头的膝弯就是一脚。 “哎呦。” 那吐蕃人吃痛之下生生跪倒在高秀延身前。 “这附近有多少吐蕃驻军?” 高秀延摸了摸胡子,扬声问道。 “啊?没有驻军啊,军队都到赤岭了,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军队啊。” 吐蕃督头抱着头,低声喃道。 “你他娘的给老子老实点!” 雷方戎见这吐蕃人如此滑头,拔出腰间横刀生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别,有话好好说。” 那督头只觉脖颈一凉,立时带着哭腔求饶道。“这一代只有五百守军了,其余真的全调往赤岭了。我说的是真的,别杀我,别杀我。” 高秀延不耐的挥了挥手下令带这吐蕃人下去。 “高帅,这还有个小杂种!” 雷方戎一抱拳道。 说完便将王小春像拎鸡雏儿一般拎了过来,粗暴的扔在了地上。 “嗯?” 高秀延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儿人,频频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春。” “你是唐人?” “不,我不是唐寇!” “放肆!” 雷方戎见这小崽子如此不懂礼数,爆喝一声就欲拔刀。 王小春身子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无妨!” 高秀延轻挥了挥手,示意属下不必在意。 “说说看,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唐人呢?你与我们生着一般的模样,连你说的话都是唐言,为何却要否认自己是唐人的事实?” “唐寇……唐军都是一群没心没肺的魔鬼,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 少年撅起小嘴,思忖了片刻终是说了出来。 “哦?是谁教给你这些话的?你看看,我们哪里有半分凶神恶煞的样子?” “反正,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唐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阿爸阿妈都这么说!” 少年被惹得心烦,声调也扬了起来。 “他们不也是唐人吗,为何却如此贱视自己?” 高秀延已隐隐有些不愉,强自压着性子。 “他们不是唐人,他们从不承认自己是唐人!” 少年来了倔劲,兀自争辩道。 “够了,带他下去!” 见从王小春嘴中再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高秀延厉声喝道。 “高帅,末将以为留着此人或许有大用。” 李括冲高秀延抱了抱拳,试探着说道。 “哦?如此废物留着有何用,不如让他继续做吐蕃人的狗腿子,我看他还乐得自在!” 高秀延颇是愠怒,声调中夹杂了不小的火气。 “既然吐蕃人在此地大量养马肯定少不了马倌。吐蕃人人丁稀少,多会用些掳掠来的唐民做牧奴,像王小春的一般的唐人应该不会少。若是我们将其收编到队中,可堪大用。” “就凭他们?” 高秀延嗤笑一声,他实在不明白李括是怎么想的。且不说这些所谓的‘唐民’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战力一般,就单凭他们那夹带着浓重胡音的唐言就注定不足依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唐军向来依赖的是同宗同族的袍泽,什么时候四处攀附起了亲戚? “高帅若是不信任他们,可以将他们先划归到属下的铜武营中。半月之后,属下一定让您看到他们崭新的一面。” 李括声调中满是坚毅,这些人说的是唐言,他不忍看到他们悉数泪尽胡尘。 “就依你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约束好你的新手下。若是因这伙儿‘唐民’导致了哗变,本帅可唯你是问。” 高秀延撂下了一句狠话,便催马而去。 唐军进驻河口草原后很轻松的便获得了这一代的控制权。河口城中的吐蕃戍军不足五百,在得知大股唐军来袭后便直接选择了弃城撤退。吐蕃人一把火烧了河口城中的粮仓,又搬走了军库中所有的羽箭、长矛。用高秀延的话来说,吐蕃人留给自己的便是一座空城罢了。 不过吐蕃人可以烧掉粮仓、搬走羽箭却是无法在短时内宰杀掉全部牛羊、马匹。除去带走了一千匹战马外,大量的牲畜都被吐蕃人遗弃在茫茫河口草原上,这下可让唐军赞叹连连。要知道,虽然大伙儿在大非川草原受到了白狼族勇士的盛情款待,但那时大伙儿毕竟是客人,不好意思让主人太过破费。而这次则大为不同,这些牲畜都是吐蕃人畜养的,不吃白不吃,逮到这么个好机会他们怎能不打打牙祭? 至于铜武营的军士,却不得不先去收编那些所谓的‘唐民’。谁叫自家都尉大人看不得同胞受苦呢。只是,让他们不忿的是那些所谓的唐民竟然口口声声的称大伙儿为唐寇。 这算怎么个意思?大伙儿从吐蕃人的魔爪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还救出罪过来了? 这种心情一直愠在铜武营士兵心中,让人分外憋闷。正所谓恨屋及乌,一路上大伙自然对王小春这个野小子冷嘲热讽。 人家不认自己这门亲戚,我们又何必将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 这种情状一直延续着,直到铜武营将士来到河口城外的那陇土原畔。 在临近河口城的一处三坪方圆的土原处,拥杂的堆搭着一列窝棚。之所以形容其为窝棚,是因为它太过杂乱不堪,实在难以让人将其与屋舍联系到一起。大约两百余顶类似帐篷的建构紧紧搭在一起,一致的开口朝北,一致包着厚厚的毡皮。只不过棚门的开口却施施然的咧了嘴,毡皮上也满是打的花花绿绿的补丁。 从结构上来说,与帐篷明显不同的是,这些窝棚都有四根木柱做支撑,算的上永久性建筑。听王小春说,他们都是住在这样的窝棚中,每十个人一间,不分冬夏。 之前挖苦不断的新兵犊子立时闭上了嘴,一直低声埋怨的铜武老兵眼角则流下了两行热泪。原来他们受了这么多苦,难怪他们不愿承认自己是唐人。 亲身来到窝棚处,李括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李括单手抚着额头,轻声问道。 王小春显然对李括不甚畏惧,扬了扬头道:“一共两千三百多人,其中有三百多的女人,五百多老弱。” 李括心中大惊,小小的一个河口城竟然就有这么多唐人,如此算来整个吐蕃得有多少从陇右掳掠来的遗民? “能帮我把他们叫出来吗,我想跟他们谈谈心。” 李括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缓,免得吓到这个孩子。 王小春挺了挺胸脯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把他们都叫出来!” “吴大娘,孙老爹,二狗儿哥都出来吧。从大唐来的老爷要来接见我们。快出来嘞,都出来嘞,唐人老爷要给我们训话了。” 王小春跑到窝棚前,复又高声喊道:“换东家了,咱们换东家了。都快出来,咱要跪听训话了。” 轰隆! 听及此处,李括胸口的圣塔顷刻倒塌。 第六十九章 碑界(三) 李括站在窝棚前的高台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只觉鼻头渐酸。据铜武营的弟兄的详细统计,这些唐民一共有两千一百三十七人,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他们脸上的表情甚是木然,正怯生生的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自己。李括有意唤起唐民骨子里的自尊,便命人将杀死的吐蕃人尸体拖到了窝棚前。 十几个吐蕃督头的脑袋已经被弟兄们挑在矛干上,就插在窝棚旁的土坑旁。李括本以为这些唐民会奋勇上前,将那些尸体砍得粉碎,最不济也会啐上一口浓痰。可谁知那些唐民,看到昔日里作威作福的吐蕃牧头儿身首异处,竟无一丝欢愉表露。他们如同鼬鼠般掂着脚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遭的动静,生怕因为自己说错一句话而落得吐蕃人一样的下场。 唐寇虽然蛮横残暴,不也得需要人为他们牧马做工吗?吐蕃人需要啖肉吃饭,唐寇不也得扒饭吃粥吗?谁经营着这片草场还能少的了打杂跑腿的人?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他们几代人传下来的经验,屡试不爽。 实诚点说,从他们的阿爸,阿妈乃至阿爸、阿妈的阿爸、阿妈起,他们皆是如此做的。只要自己小心着点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牧主们不会有闲心情跟一个牧奴找麻烦。 李括望着这些唐民,只觉心头被槊尖不停的挑刺着。他一度试图用眼神与唐民们做交流,却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这些所谓的唐民就如同石块般呆呆的站立在侧,木然的望着他。 “乡党们,压迫你们的吐蕃人已经被我们处死了,你们自由了!” 李括攥紧了拳头,高声道。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唐民没有欢呼雀跃,没有击掌相庆,甚至连一声声响都未发出!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 他们不是被吐蕃人掳掠来的唐民吗,为何只短短几十载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少年不停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却得不到哪怕一个回答。 这些唐民由于长年牧马、牧羊皮肤早已晒成了黝黝的黑色,但透过满是褶皱的老皮依稀可以看到黄色的底质;混沌的眼珠虽然由于长期的压迫变得浑浊不堪,但那枯黄中深处也携着那不灭的黑色;就连那蓬松如枯草的头发虽然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但底子到底是蕴着汉人的风骨啊。 那是坚毅的黑色,那是不屈,那是黑夜的颜色!那是朴实的黄色,那是勤勉,那是大地的颜色! 可怎么到了他们身上就都变了味儿?透过这一具具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李括完全没有看到一丝的灵魂的跃动。 咚!少年突然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遇到过。是在终南山!在终南山的山坳中,那些信徒的表情和他们是如此相似!可是那些信徒分明是中了迷药,受了蛊惑乃至神智不清,可这些唐民却是因为骨子里的畏缩怯懦! 这种畏缩、沉默,伤人更伤心! 李括跳下了高台,走到了一名身材相较健硕的唐民身前,伸手便要将手中横刀交给他。 那唐民见李括拔刀走向自己身前,两腿一软便下意识的跪倒在地:“老爷,别,别过来啊。老爷我会牧马,我会割草。不要杀我,我吃不了多少粮食,给我青稞馍馍就好,一天一稀一干。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咚,咚,咚! 三声闷响在空气中传来,铜武营的兵士只觉喉咙口有一块浓痰堵着,甚是憋闷。 “拿着这把刀,到那具尸体上砍一刀!” 李括将声调提了提,冲那十几具吐蕃人的尸体指了指。“砍了他们,你就是我的兄弟!” 那唐民瑟索了一下,终于明白李括不是要杀掉他。吐蕃人可有杀掉多余奴隶以节省粮食的传统,怎么他们口中残暴不堪的唐寇来的比他们还要文明许多? “唐人老爷?去砍上那个吐蕃老爷一刀能得多少青稞馍馍?” 那唐民试探的问了问,眸子里满是期许。 李括只觉一阵邪火在胸中窜起,喝道:“不要叫我老爷。这里没有老爷与仆从,只有兄弟和袍泽!” “那,那……” 见自己惹了唐人老爷生气,那唐民大骇,但他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别的称呼替代,急的直跺脚。 “这是我们的都尉,我们都管他叫将军!” 窦青恨铁不成钢,愤恨的甩出一句话。 “将,将--军?” 那唐民试探着拼出这两个单音节的词。咦?这个词虽然自己之前从没说过,为何如此的振奋人心? “嗯!” 李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这个唐民距离自己的期许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好歹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希望唤起那么尘封的心智! 少年喉咙哽了哽道:“砍了他你便是我李括的兄弟,以后我吃什么你便能吃什么。” 李括略一思忖,作下了保证。眼下这等允诺显然来的更为实际。 “那,那唐人老爷,哦不,将军你一顿能吃上几个青稞馍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军中爆出一阵哄笑,铜武营的将士们被他这样的说法逗弄的啼笑皆非。 “他,嗯,李将军一顿能吃上好多青稞馍馍。要多少有多少,管饱!不仅如此,还有新鲜的奶酒供应,管足!” 张延基擦掉眼角的泪珠,朗声鼓励道。 “那,那我,我干了!去他娘的,不就是砍上他几刀吗?想来和宰羊杀牛也没什么区别。” 那唐民捉起横刀便朝吐蕃士兵的尸体奔去。 第七十章 碑界(四) 当那身材健硕的唐民砍下了那第一刀时,唐民营盘中便爆发出了一阵骚动。 “二狗子他,他居然砍了吐蕃老爷一刀!” “咦,还真是咧。这咋,咋也也没见他被神灵诅咒,鬼魂附体嘞。” “这是咋回事哩?吐蕃老爷不是说,对吐蕃人不敬会受到香巴拉的诅咒吗?” “依我看啊,是这样子……” 权威本身并不具备丝毫的生命力,它的活力体现在对被统治者精神的绝对支配上。换句话说,权威是利用长期的压迫使被统治者产生一种原始的条件反射。这种条件反射会慢慢蜕化成一种奴性,一旦成奴,一个人便会失去完整的人格,退化为犬,再想超然做回人便难上加难了。 倒不是说被统治者不具备反抗的能力,而是他们缺乏反抗的欲望和动力。 就如同这些被吐蕃人压迫的牧奴,在他们看来一个野菜馍馍,一碗稀粥便已足矣。活着便挺好,干嘛要去举起弯刀反抗呢? 而一旦权威本身被人质疑,且质疑成功,那么它依靠心理优势所建立的巨大统治塔便会由上至下迅速崩塌。一旦神格被破除,那他不但做不了神,连做人的机会也将会被彻底剥除。既然他不具备神格,那么大伙报仇便是惩恶扬善;既然他没有受到神仙保佑,那么我们报复他就不会受到丝毫诅咒!潜在的威胁一旦被消除,大伙自是乐得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从神至人的一级落差便如山间流瀑般高大,山涧倾泻而下,只在‘人’这一点轻轻一停,便复又向深渊跌去。 一则做神,一则做鬼,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再无选择。塔倒人散,值此之时,塔基上这些平日里驯顺的奴隶便都会露出‘惩恶扬善’的本性,狠狠在失败的统治者身上踏上一脚。 反正失败者注定翻不了身,不踏白不踏!虽然下一刻他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被推倒踏翻的那一人,但至少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股快感! “砍了吐蕃老爷不会受到诅咒咧,砍了吐蕃老爷不会受到诅咒咧!” 王小春惊声呼出了声,一时竟是手舞足蹈。 “砍他,砍这个吸血鬼!” “这个杂碎平日里这么欺凌我们,我们报仇咧!” 一时唐民中咒骂声此起彼伏,场面有些失控。 “嗯。” 李括冲窦青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开警戒。 窦旅帅挥了挥手,铜武营的老兵们纷纷闪开身来,夹着泪水看着这些唐民奔涌着冲向吐蕃督头们的尸体。 仇恨就像流水,平日里被堤坝所拦截,平静的水面不起一丝波澜。而一旦堤坝裂开了一个小口,昔日里平静的流水便会顷刻间变得汹涌起来,将裂缝撕得愈来愈大,直冲击的那面堤坝至粉碎。 李括嘴角升起一抹浅笑,他终是做到了。只要这些唐民能够走出这最艰难的一步,他就能帮助他们继续走下去。 我们终归是唐人,骨子里的自豪不容亵渎!…… 浅浅的烛光摇曳着,不时从芯子里扬起一抹火星。李括独自一人倚坐在案几旁,细细思索品味着这一天的经历。 “喂!我说李括,你不要发愣了。听见没有,我辛辛苦苦做好的酥酪给你送来,你却在这里装什么深沉!” 艾娜白了李括一眼,娇嗔中透出一丝不满。(注1)“啊,谢谢!” 李括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见来人是艾娜后微微一笑。“就放那案几上吧,我一会晚饭后就用。” “你,你就会欺负人!人家做了那么久,你一点表示都没有。” 艾娜越说越觉委屈,兀自拨弄着手指,眼眶中泪水已开始打转。 “哎,是我不好。你别哭,你别哭啊。” 少年一时着了慌,对付女人他还诚然没招。夫子那句话说的真是好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样,我现在就吃,现在就吃。” 少年端起酥酪便用勺子歪了前来,直添的满脸乳白色的道道。 “噗!” 艾娜见李括这副模样一时笑出了声:“慢些吃,别噎着!” 李括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怕你生气吗,你们女孩子一哭我就没辙了。” “哼,小气鬼。对了,你是不是族中排行老七,我听他们总是小七哥小七哥的唤你。” 艾娜轻哼一声,随口问道。 李括忙道:“哪里有,不过是几个好友开玩笑罢了。你若想叫,就叫我七郎吧。” 他从小到大,一直被阿甜死小七长,死小七短的叫着,早已得了忧惧症,怎敢再让一个白狼族美女把这恼人的称呼天天挂在嘴边? “哼!你们汉人最是狡猾,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区别!” 艾娜显然听出了‘七郎’之词的别意,夹了少年一眼。 “嗯,那个,你的汉话说的不错。” 计谋被艾娜大小姐戳穿,李括自是尴尬万分,忙拉出一条话头以作掩饰。 “那是当然,本小姐的唐言就是放到你们那个什么长--安,嗯,长安去,也当是数一数二!” 艾娜傲娇的扬了扬头,眸子中满是得意之色。 李括胸中暗舒一口气,总算搪塞过去了!其实他对艾娜的感觉并不差,自打第一眼见到她,少年便为少女洒脱不拘的性子所折服。但折服归折服,真要让自己天天面对着这么一个异族女子,还真是有些困难。 “对了,让你这家伙一打岔,我差点都忘记正事了。” 艾娜拍了拍额头,香唇微启吐出一缕微香:“阿爸跟我说,河口一代虽然沃野肥美却是无险可守,大军不宜久留。不如留下一部分白狼族的勇士以作接应,大军则绕过乌海(注2)直扑九曲城。” “嗯。” 少年轻声应着,脑中却在飞速运转着。苏塔酋长执意让唐军火速赶赴九曲城,这其中固然有提高行军速度的考虑,但更多的可能还是为自己部族谋划。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从这一刻起白狼族已经彻底绑缚在大唐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年自是不疑有他,爽快应道:“这件事我没意见,只要高帅同意,就按老族长的意思来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唐人啊,一个个都生的一副弯弯肠子。” 少年摊了摊手,作出一副无辜委屈状。艾娜整日见到的男子竟是些五大三粗的勇士,如何见过李括这般的‘玉面公子’?小娘被少年的动作惹得一时心神荡漾,乱了方寸。 该死,艾娜背绞着双手,贝齿轻咬玉唇。 “对了,我看你今天去城郊的窝棚处收编了许多唐奴?噢,对……对不起,是唐民。” 艾娜见少年霎时黑了脸色,忙摆手致歉。 “嗯,说来也怪,即便从开元末年算起,他们被吐蕃人掳掠来也不过数十载,为何会变得如此浑浑噩噩?” 李括轻叹了一口气,低声抱怨着。虽然自己百般鼓励,但最后敢于站出来砍上吐蕃军官尸体的唐民也就一多半,除却老弱,剩下来的精壮也就九百五十多人。对于这九百五十多人,少年自是悉数收编,剩下的唐民则每人分配了一些吐蕃人遗留下的牲畜,交由白狼族纳吉部帮着照拂。 或许他们是过惯了这种逐水草而栖的生活了吧。 “这你都不知道?” 艾娜白了李括一眼道:“那些人哪里是开元年间被掳掠来的唐民,他们分明是土生土长的吐蕃牧奴。除却生着黑直头发,长着一副黄皮囊外哪里还看的出是唐朝遗民。听阿爷说,自从唐军打输了大非川之战退回河陇,九曲、大非川一代的唐民便悉数籍没为奴。这河内地接乌海,细细算来,他们该是那些唐民的后代吧。”(注3) “你说什么?” 李括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捉住了艾娜的手掌。 “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啊。松开我的手,谓,我说……” 即使艾娜性子直爽,也是憋得满面桃红,不迭的嗔斥道。 “哦,对不起,我失态了。” 李括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艾娜的玉手,忙松了开来。 “这还不简单,他们啊经过几代的繁衍,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他们父辈口耳相传,怕是唐言也早就不会说了吧。吃着谁家的饭,说谁家的话嘛,要我说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艾娜抽出手掌,苦口婆心的劝慰道。在她看来,这些唐奴虽是生的和眼前小郎君一样的面容,却早已没了灵魂。期待一群没有灵魂的奴隶重新拿起刀剑去战斗,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原来他们是大非川之战的遗民。难怪,难怪……” 少年一时了然,兀自喃喃道。 注1:酥酪:主要用羊奶、牛奶等制成,故又有“乳酪”、“奶酪”等多种名称。 注2:乌海:今托索湖,为典型的内陆咸水湖。在玛多县偏东北向。 注3:大非川之战发生在唐总章三年(670年)而天宝八载即是(759年)从670-759年,如果假设大非川之战爆发时的唐民皆为壮年,按中国古代的生育年龄,确已传了至少四代。 第七十一章 碑界(五) 有时候碑石分离的不仅仅是两个国度,更多时候它隔开的是人心。 人们之间一旦产生隔膜,即便刻意弥补挽救,也只会如同水中碎月,镜中凋花,再无法回朔到那层朦胧关系的本状。 李括一直在想,该用什么方法消除这个无形的界线。思前想后,少年终是了然。若要消除这个无形的隔阂,最重要要靠被圈禁者自己的努力即他的主观欲望。即便外人再怎么鼓励帮助他,若是他自己没有迈出界碑所圈禁区域的勇气,一切都是徒劳。 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给他们打气,引领他们前进的方向。能不能走出心中的那座围城,就要看他们心中的执念和自身的悟性了。 李括庆幸遇到了这些唐民,更庆幸执着的带走了他们。如果没有遇到自己,王小春这些移民的命运无疑是悲哀的。像林峰这样困居吐蕃的陇右老兵,回首朝东望时,至少还会生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悲慨。而这些唐民全全然不知何为大唐,何为唐军。家乡这二字对他们来说背负的实在太过沉重。(注1)对于王小春这些选择留在唐军队中的遗民来说,此刻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为成为大唐铜武营一名预备兵卒而欣喜,一方面他们却要与过去数十载的过往作道别。虽然唐士兵对他们极为友善,以最真诚的态度欢迎他们加入大唐行伍,但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改变的。 比如说大唐人不吃青稞馍馍,大唐士卒不喜吃烤整羊;大唐军官不信香巴拉,大唐将领对佛神嗤之以鼻……稍稍掰着指头数一数,王小春便能拎出一大串截然相反的生活习惯。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他们习以为常,难以割舍的。但既然大伙儿决定加入唐军,就只能适应唐人的生活。唯有这样,才能真正融入到大唐中,成为一个原宗原味儿的唐人! 收编近千唐朝遗民后,唐军规模再次壮大。行军统帅高秀延将新加入的唐民暂时拨付到铜武营之中,由果毅都尉李括总领。这样一来,李括所辖的铜武营便以六百人的编制实领了近一千六百人。 在白狼族酋长苏塔的建议下,大伙儿留下了五百白狼族勇士和三百唐军老兵在河口城以作接应。这样一来,大伙儿将赤岭一线的吐蕃主力军逼得回援九曲城后,便可安然绕过乌海,踏过茫茫大非川,渡青海从应龙城归唐。 一切安置妥当后,大军于翌日清晨便拔营开拔。行军统帅高秀延下令唐军除乘坐自己的坐骑外,每人要携带两匹高原马匹。既然吐蕃人给他们留下了这么多的战马,没有理由不物尽其用! “李,李将军!” 王小春穿上司槽参军新配发的黑衣铠甲,喜滋滋驾着坐骑行到了李括的身侧。现在唐军最不缺的就是马匹,故而连这些刚刚加入行伍的预备兵都能分到人手一骑。 “怎么样,弟兄们的甲衣可还合身?” 李括挽住缰绳,轻声笑道。 他最怕参军在用度上怠慢了这些新弟兄,造成他们内心的自卑。 王小春显然还不太适应这个新称呼,先是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后才摸着后脑勺道:“我们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甲。那铠甲表面锃亮锃亮的,仿佛涂了一层桐油。嗯,就跟,就跟河口城前的碑石一般。” 李括闻言心中一沉,从王小春之口他早已了解到那块碑石的功用。太宗朝时,大唐已夺下了九曲、河口一代的广袤土地。太宗皇帝命人在河口城外竖立一石碑以示大唐武功威名,河口石碑一时与汉宣定胡碑齐名,令万国敬服称赞,大唐俨然成为了各番邦的心中之梦。(注2)可谁知世事难料,吐蕃强势崛起后致力于与大唐争夺河西走廊的控制权。 唐人自是欣然迎战,无奈因为各种内外因素,大非川之战大唐惨败。这场高原战役的直接后果是,吐蕃夺得了九曲、河口地区的实际控制权,沃土千里一夜之间尽为胡人牧马之地!吐蕃人为了羞辱大唐,竟然,竟然用那石碑作拴马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碑阳面的碑文早已被磨得不见痕迹,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低声呜咽,倾诉心中的悲愤。最为可恨的是,这拴马的差事竟然交给了王小春这样的唐人遗民。他们生长在吐蕃,怎知这段屈辱? 假汝之手,毁汝之物,还有比这更残酷可恨的吗? “小春!” 李括扬了扬头道:“你知道碑石表面为何如此之亮吗?那是因为有无数袍泽用鲜血浸润和浇灌!你们要记住这一天,这一天你们走出了围城,踏出了碑界。从这一刻起,你们要做起堂堂正正的唐人。任别人怎么欺凌你,都给我狠狠的还回去。不要感到忧惧无助,我们时刻在你身边,大唐时刻在你身边。看到头顶的太阳了吗,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王小春只觉心季深处的黑匣被倏然开启,莫名的情感如滚滚冬雷砰然响起。 这难道就是,就是大唐吗?这就是我的家乡? 少年攥紧了拳头,脊梁深处一热,佝偻许久的腰背一时挺的笔直。 注1: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语出《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3》当时有信使从长安来,晋元帝问及洛阳情状不禁潸然泪下。明帝尚年幼,大为不解遂问元帝为何伤心,元帝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注2:贞观八年(634年)唐太宗决定重新打通汉朝时的丝绸之路,命军神李靖率众讨伐西域走廊上的障碍吐谷浑。唐军长途行军近千里,大获全胜,将今青海全境统统纳入了大唐帝国的版图中。 第七十二章 石堡(一) 天宝八年五月二十五,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亲率六万精兵向石堡城发起了总攻。 对于石堡城,大唐和吐蕃都志在必得。夺得了石堡城便拿下了赤岭的桥头堡,换句话说,夺得了石堡城就占据了唐蕃战争的战略主动权。正是因为如此,大唐才会不惜倾举国之力来打这场河湟会战,而他哥舒翰一切的战术布置也都是围绕石堡城展开的。 坦诚来讲,石堡城确是易守难攻。这个堡塞建在绝壁险峰之上,三面临山高达八百余丈。山顶处较为平坦,占地近两百余亩的石堡就建于此处。石堡城内常驻兵力一千人,但实际人数往往会超过编制,达到一千五百余人。 虽然石堡城据险而建,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却并非无法可破。石堡城最大的弱点就是地势狭小,所准许容纳的士兵有限。若是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即便它再险峻,自己也能用尸体填到堡塞口! 他也想过派出一支奇兵绕到石堡城南侧山岭阻击吐蕃援军,但与达夫商量之后还是觉得不妥。一来兵力不好分配,派出的军队人数太多,则会引起南线一代的吐蕃军的注意,到时阿布思这步妙棋就算废了。派出的人数太少,又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二来,石堡城后便是千里大非川,地势平坦。吐蕃军不论是从乌海一代调集军队,还是从大非岭一线募集新军都易如反掌,自己即便派出再多的军队又能阻截住吐蕃军几时几刻? 唯有让吐蕃人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他们才会感到身形惧骇;唯有让吐蕃军陷入两难的境地,他们才会作出更有利于他哥舒翰的决定。 吐蕃人自然不是傻子,所以这代价要让吐蕃人承受不起!他早已得到斥候密报,战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将会亲临九曲城激励士气。那么,自己便满足他赤德祖赞的求战欲望,派兵绕后围城! 围魏救赵,实属无可奈何。若不围攻九曲城,如何能逼走赤岭一线的吐蕃守军?如若不调走赤岭一线的援军,他哥舒翰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只能拍遍赤岭山石--空嗟叹了。 唉,如此,便要看高秀延和李括的临场应变能力了,希望自己不要看错人!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已经奏响,唐军发起了第一轮攻势。 张守瑜紧紧盯着石堡城城头的吐蕃军旗,满脸严肃。他是这次攻城战的先锋指挥官,作为哥舒翰的心腹,他清楚的明白这次大战对于自家主帅的政治意义。胜则平步青云,败则身败名裂。自己的身上已经深深的打下了哥舒翰的印记,除了拼死拿下石堡城外已别无选择。 低首望了望近前的吴海和陶成,张守瑜欣慰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些儿郎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老兵,即便他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他们。 自己升职之后,他们自然也水涨船高升为校尉一级的低级军官,算是正式跻身大唐军官之列。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在你极度困顿时,在你迷茫萎靡时,一个知己好友的眼神便能激励你重新握紧横刀! “一团校尉吴海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率一团、二团兵勇携六百兵勇冲上第一阶石原,无论如何要给我站稳脚跟!” 张守瑜提了提音调,高声吩咐着“张头儿,我只有六百的弟兄,要冲到第一阶石原上,恐怕……” “怎么,有问题吗?” 张守瑜的眼神一厉,声调陡然变寒。 “没有问题,末将即便战死在石壁上,也要为大军拼下这个落脚之地!” 吴海挺了挺胸脯,声音里满是男人特有的悲壮。 张守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多想,拿下石原后便支起棚伞,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咱们陇右男儿的命金贵着呢,容不得你这般糟蹋。” 听张守瑜说的如此动情,吴海眼圈一红道:“张头儿,你……你……谢谢你!” 七尺汉子念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蹩脚的话,牙齿已抿破了嘴唇。 “去吧,大老爷们的别哭哭啼啼的!” 张守瑜冲着吴海的臀上佯踢了一脚,高声笑骂道。 “末将去了,张头儿,您多保重!” 说完吴海便转身阔步朝山脚迈去,背影带着一丝落寞。 张守瑜轻叹一声道:“二团校尉陶成听令!” “属下在!” 陶成拱了拱手,回声应道。 “我命你率一千刀盾手搬着石块紧随吴海后面,一旦他拿下了石原,便立即上去接应!” “这,就这么简单?” 陶成难以置信的盯着张守瑜,眸子里满是惊疑。 “叫你这么做就去照做,哪他娘的这么多废话!” 张守瑜心中烦闷,声音里夹着不少怒气。 “是!” 虽然不明白张守瑜为何会让自己搬那么多巨石到石原上,但他相信张头儿!他是个军人,军人只需要服从! “去吧。” 张守瑜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疲惫。 “三团校尉,李……” 说到一半,张守瑜才意识到李括此时已经单独统领一营之兵了。 清了清嗓子,他复道:“三团校尉王子霖,我命你率四百精兵将轴转车运送到石原上,可有问题?”(注1) 那王子霖本不是他的下属,乃是哥舒大帅临时调拨给他的。故而他才会用如此语气‘商量’,但若是他不识趣,那就不要怪他张守瑜冷面无情了! “末将得令!” 出乎他的意料,王子霖答应的颇为干脆。 “嗯。” 轻应了一声,张守瑜摆了摆手示意王子霖前去准备。 兀自苦笑一声,他抬首望向了北方。 只希望他一路平安抵达九曲城,能不能夺下石堡城就要看这支奇兵了。 远远望去,六百多名唐军似蚂蚁一般攀附在石壁之上,匍匐着朝几十丈外的石原挪动。他们腰间都绑着一个蛇皮布袋,里面装的是清一色的铁楔子。这玩意儿虽然长得丑了点,可却实足派上了大用场。当初,张头儿命军铁匠连夜打造的时候大伙儿还不明所以,等到真攀附在赤岭绝壁上才恍然大悟。 茫茫赤岭,尽是险峰绝壁。即便大伙儿这会只在山脚攀附,石壁的角度也达到了六十多度。最恼人的是,这石壁生的颇为光滑,几乎寸木不生。大伙儿空有一身好力气却无用武之地,直到自家校尉让大伙儿从布兜中掏出铁楔子,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 赤岭上的石壁虽然光滑,却还是有些许缝隙,大伙只需将铁楔子插到石缝之中,再用刀把子狠狠的敲上几记便能定个严实。 踩着这铁楔子,扒着这铁楔子,大伙儿便如同入水的游鱼,立时来了劲头。 谁说赤岭险不可攀,还不是事在人为? “小九儿,你咋也跟着颠儿过来了。小碎娃子一个,也学老爷们来沙场上挣功名?” 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兵抬腿试了试石壁的硬度,见没有松动的迹象,狠狠的钉入一枚铁楔子。 “谁是碎娃子,我都十,十九了!” 这唤为小九儿的唐兵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稚嫩的面庞上满是倔强。 “哟,小九儿都是大人了,那你尝过女人的味道没有。那滋味,哟,直爽的人筋骨酥麻噢。” 有心缓解心中的恐惧,那唐兵主动搅起了浑子。 “不就是女人嘛,有什么稀奇?我娘亲在蓟县就给我娶了一房媳妇,等我这次回家就圆房!” 小九儿扬了扬眉毛,声音里满是骄傲。 “那敢情好啊,女人的味道,那可是多少山珍海味都换不来的。” 老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手中却是并没有停下。他遇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壁,寻摸了半天竟然没有发现一处缝隙。 这可咋办哩,莫不成还原路退下去,再寻摸个新道道儿? 正自想着,他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袭来。 “小心!” 小九儿声嘶力竭的高喝道。 可是已经太晚了,当老兵抬首望去时,只见一个几百斤的滚石呼啸着朝自己面门砸来。他的瞳孔急剧放大,写满了惊惧。巨石碾压着砸了过来,扼杀一切阻挡它的东西。它一路翻滚,碾断了铁楔子,更碾碎了老兵心中的希望。 顷刻间那老兵便成了一团肉酱血水,粘连在巨石上向山下滚去。 “大劳哥!” 小九儿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咬了咬嘴唇,他抬首瞥了一眼高扬的吐蕃军旗,只觉胸中燃起一团怒火。 “吐蕃蛮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小九儿拔出一枚铁楔子,狠狠的砸进石缝中。 注1:轴转车:车上定十二石弩弓,以铁钩绳连,车行轴转,引弩弓持满弦牙上。弩为七冲,中冲大箭一,镞刃长七寸,广五寸,箭杆长三尺,围五寸,以铁叶为羽。左、右各三箭,次小於中箭。其牙一发,诸箭齐起,及七百步。所中城垒,无不摧陨,楼橹亦颠坠,谓之车弩。(见《通典》卷一六零) 第七十三章 石堡(二) 往往战争之中最为伤人的不是兵刃,而是因生命之卑微渺小所带来的巨大失落感。 任何个体在战争之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支羽箭,一块滚石便能在顷刻之间终结一个鲜活的生命。当你直面战争的残酷却无能为力时,那深深的空虚和愧疚感便会萦绕在你身旁。 报仇?报仇! 这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只有通过报仇被伤害者才能重新找回自信,证明自己不是弱者。 近千名唐军在校尉吴海的带领下奋力朝几十丈外的石原爬去,他们已没有选择,只有夺下那片中间地段才能在绝处拼出一线生机。 无数的巨石、滚木顺着山间石壁滚落下来,砸在身旁的袍泽身上。被山石砸到的唐兵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一滩肉泥,包裹在石面上滚下山去。淅淅沥沥的血液涂了一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甜的煞气。 吴海苦笑一声,却是并没有抱怨什么。作为一名百战老兵,他当然知道攻城战的严峻。就算要攻占一座中原的城镇,也要有守军十倍的兵力才有把握,更何况这寸尺寸险的石堡城!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战争的胜利不是建立在无数底层士卒的亡尸上的? 他是大唐的军人,既然被选择为先锋官,所能做的就是在完成统帅交给任务的前提下尽可能的保证自己和袍泽的周全。他当然知道这个任务极为危险,稍有不慎将会死无全尸,但他却不会去逃避。 他吴海不是圣人,当然不会为了帝王将相的宏图伟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他吴海也不是见钱眼开之辈,钱财皆为虚妄,即便挣得了这份功名,也得有命去消受! 他吴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一个兢兢业业额大唐军人。他只知道如果不夺下石堡城,就会有更多的袍泽将生命填在赤岭下;他只晓得假使不将吐蕃人打服了,打怕了,打的三五十年不敢动弹,自家的老婆孩子便永远不得安生。 都是陇右的娃,这个理儿总还是懂得吧? 自从大唐立国,这吐蕃反反复复的跟我们打了多少年,闹了多少年?一个关隘,一个山岭的争来争去,到头来苦的还不是这些老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 所以,他必须战,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口气,大唐人的气! 泱泱华夏,巍巍盛唐,总还有一两个男人站着吧! 将身体贴着崖壁,吴海艰难的挪动着躯体。 左手手掌搭上一块凸起的岩石,右腿膝盖复又朝前顶去,只微微一用力就挪了近一尺的高度! 从皮袋子中抽出一枚铁楔子,钉入岩石间的窄缝。 “叮!” “叮!” 微微敲了两次,吴海便将左脚抽了上来毫不犹豫的搭在了铁楔子上。 右手攀上了一根藤蔓,将左膝顶在一个石槽上,用力一拽便又是向上挪移了一尺。 近了,近了! 二十丈……十丈…… 唐军们在自家校尉的带领下,毫无畏惧的朝十几丈外的石原上挪去。攀上那层石原,便进入了吐蕃人的防守死角;登临了那层石原,大伙儿便能歇下来好好喘一口气! 不断的有唐兵被滚下的巨石砸下峭壁,惨呼、哀嚎不绝于耳,活着的唐兵却再不去朝下望上一眼。他们要将仇恨化为动力,将恐惧蕴成希望。 有仇恨才有冲上石堡,杀光蛮子的动力!有恐惧才有攀上崖顶,插上唐旗的希望! 六百多唐军已经折损过半,头顶的石原也越来越近!这是一场生与死博弈的游戏,唯有亦智亦勇者才能笑到最后! 吐蕃守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支唐军的目的,他们并不是想一鼓作气拿下石堡城,而是步步为营,层层推进! 一旦让唐军站稳了脚跟,凭借人数优势,唐人夺下石堡城只是时间问题。 石堡城的守将乃是铁刃悉诺罗,长城堡之战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了印象。自己带了一万精兵围攻一个只有不到千人的堡塞,居然被唐人杀的溃不成军!仅带数百亲随狼狈逃回吐蕃后,他自然被同袍百般嘲笑戏弄。思前想后,他终于明白两个道理。跟唐人打仗一定要速战速决,决不能让他们有换气的机会! 没有了滚木、石块他们便用滚油、沸水浇;用尽了滚油、沸水他们就拿羽箭、弩箭射;耗光了了了羽箭、弩箭他们便拔出横刀近身肉搏。 这是一个怎样坚毅的民族啊! 跟唐人打仗亦要正面对决,绝不要想剑走偏锋! 自己好不容易靠人数优势登上了城头,可谁知等着他们的是陌刀阵,那是寒光闪闪的陌刀啊。自己百般努力攻破城门正自满心欢喜,可谁知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羸弱如绵羊的唐兵却是数千火马…… “来人!” 铁刃悉诺罗越想越怒,高声喝道。 “用羽箭给我封锁住石道,哪怕射光箭矢也不要放一名唐兵登上石原!” 唐军不是想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吗,那自己便陪他们玩到底! 他铁刃悉诺罗倒要看看,到底是唐军的人数多还是吐蕃的箭矢多! 吐蕃一名百夫长抱了抱拳便去传了将令。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吐蕃士兵便纷纷从背后取下了角弓,从箭囊中抽出羽箭。 吐蕃百夫长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士兵递过的弓、箭。他将无名指压住小指,头指搭住弓弦,右臂微曲只一用力便听倏地一声飞出一支利矢! 这个信号一出,吐蕃士兵纷纷弯弓拉弦。 弓如满月,箭若流星!顷刻间数百支羽箭一齐射出,织成了一张巨网向山崖上唐军漫去。 在这个角度吐蕃士兵根本不用瞄准,只需抽出羽箭,将弓弦拉满从垛口射出去便能有效的杀伤唐军。 唐军虽然能凭借岩石的掩护躲过不少巨石,却是对漫天羽箭无可奈何。 悬崖峭壁上根本无所依托,他们已完全暴漏在箭矢面前,避无可避。迅捷灵敏的大唐士兵此刻竟已经成了吐蕃人的活靶子!…… 第七十四章 石堡(三) 如蝗羽箭漫了过来,射杀眼前的一切活物。 近百名唐兵避闪不及,生生被射成了筛子。 “快拿出木盾!” 吴海声嘶力竭的嘶吼着,此次攀援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负重,唐军只携带了木盾。虽然一般而言木质盾牌在羽箭面前效果并不理想,但唐军为了这次攀登已经对盾牌做了特殊处理! “唉,唉。” 幸存的唐兵经由吴海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带有护具,忙从背后抽出木盾护在面前。这木盾上可是绑有一层厚厚麻绳,麻绳表面都浸润满了桐油,晾干之后甚是坚硬!浸润过的麻绳虽然坚若磐石,却并不算太重,正好满足唐军负重攀援的要求! “乒!” “乒!” 羽箭射在盾牌上发出声声脆响,卸了力道后纷纷从一侧滑了下去。 “吁!” 吴海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长出了一口气。吐蕃弓弩的力道本就不如大唐,从近百丈高的石堡上射下来自是力道全无。只要自己命弟兄们护住身体要害,就不需担心吐蕃人射来羽箭的威胁! “单手持盾,继续攀登!” 此时容不得半分松懈,唯有一鼓作气登上石原,大伙儿才有生还的可能。 城头上,铁刃悉诺罗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条黑线。三轮羽箭射出去,竟然还没能阻止唐军的推进,这帮人真是废物! “传我的将令,射火箭!” 铁刃悉诺罗高喝一声,下达了军令。 唐军即便再坚毅强悍,亦不可能在火海中幸存! 百夫长点了点头,前臂一挥道:“准备点燃捻子,上火箭!” “擦!” 箭头上包裹的捻子被火油瞬时引燃,妖娆的火焰不耐的跃动着。 “射!” 百夫长一声大喝,数百支火箭离弦,朝山壁上的唐军袭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唐军不是喜欢用火攻吗?我铁刃悉诺罗今天就让你们尝一尝炙烤的滋味。 “刺啦!” 火箭插入到一面木盾上霎时溅起点点火花。那麻绳上本是浸润了桐油,经由火箭这么一引立时燃起熊熊大火。浓烈的黑烟打着旋儿升了起来,直呛得人喘不过气。 “咳,咳咳。” 一名唐兵被呛得咳嗽不止,眼角一紧,涌出不少酸泪。 越来越多的火箭漫了过来,射到木盾上,射到唐兵四肢上。浓烟滚滚,火光熊熊,一时唐兵不能抬首。 “快……快,快扔掉木盾。” 吴海流着酸泪,冲身边的士兵吼道。吐蕃蛮子忒的歹毒,竟然妄图用火箭烧死大伙儿! 一名唐兵刚扔掉了手中满是火光的木盾,还没找到掩体便被随之而来的羽箭贯穿了脑袋。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便身子一僵摔下悬崖,至死握着腰间的皮袋子…… 另一个唐兵被浓烟呛得张开嘴大口喘着气,却不料飞来一支箭矢,生生从他的喉咙穿了过去…… “呃!” “呃!” 那唐兵一时吃痛,双手抓着喉咙拼命想将羽箭拔出来,他痛苦的扭曲着身体,鲜血顺着脖颈咕隆隆的涌了出来。 “倏!” 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眼,立时终止了他的挣扎。那唐兵膀子一挺朝身后的百丈深渊倒去,就跟之前战死的数百弟兄一样,随风而来随风而去,不带走一样俗物。 失去了盾牌的护卫,唐军士兵便如同一群绵羊般脆弱。如蝗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直叫人避无可避。无数的兵士中箭倒地。羽箭划空的呼啸声,箭入骨髓的崩裂声,人之将死的呻吟声交织到一起,营造出炼狱一般的可怕氛围。 “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啊!” “赵老三,你他娘的还欠老子三贯酒钱呢,别他娘的装死!” “孙德子,说好的送老子的黑羚角弓呢?别他娘的说话不算话!”(注1) “小五,你,你还没娶媳妇,怎么能,怎么能……” 眼看自己身旁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吴海的眼中满是血丝,声音里已是带了哭腔。 “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我了个娘咧,咋整成这个样子了?” 七尺大汉嚎啕大哭起来,眼中满是木然。 夜戚戚,月郁郁。 赤岭北峰的坡原上,直是死一般的沉寂。劲风呼啸着从兵士脸边划过,和着碎石遁地的低沉声让人不由地打着颤。 八十三人,八十三人!足足六百余名唐军就只剩下了八十三人! 这八十三人,正是踩着同伴的尸体,才一步步爬到了这山原上! 吴海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自己爬了上来,他不知道,不知道……赵老三、孙德子、小五,都死球的了,连个囫囵个的尸首都没曾留下。 吐蕃人,吐蕃人,这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吐蕃人!吴海一拳砸向一侧的石壁,砾石戳进了皮肉,褐红色的血液随着浸了出来。 “吴大哥,你怎么了?” 小九儿将脑袋探了过来,低声询问着。 “啊?” 吴海借着微弱的光线才是看清了来人。 “我没事,就是心里有些堵着慌。” “我听先生说,有句话叫‘壮士断腕以全质。’现在咱们虽然被吐蕃人狠狠咬了一口,但只要振作起来,也并不是没有报仇的机会!” “看不出啊,你小子还会背经文儿。你,你念过书?” 吴海如死色的面颊上终是挤出一丝笑容。 “念,念过几年县学。” 小九儿呵呵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当时尽顾着贪玩了,经学都没记着几句。” 小九儿挑了挑眉道:“不过这句我可是记得透亮,是汉子的都会不拘小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们先把这仇记下,到时候让他们双倍奉还!”“说得好!” 吴海赞了一句,正欲借这机会赞赏这孩子几句却是面有涔涔然。 说来惭愧,吴海竟然叫不出这孩子的全名。一来他手下兵勇太多,不可能做到对每个人都了解。二来小九儿这孩子着实内敛的紧,本就不喜主动与人交谈。 “你,嗯,你叫?” “我叫薛小可,家是范阳郡(注3)新良乡的。” 看出了吴海的尴尬,薛小可一股脑儿把自己的身世全抖了出来。 “听口音我还以为你是蓟县的。” 微顿了顿,吴海赞道:“范阳自古出英豪啊!前隋时,罗艺将军就是凭着一把黑刀把突厥人赶到了塞外!” “我哪能跟罗老将军比。” 薛小可羞红了脸,忙摆手道。 “这有什么不能比的,罗老将军当时还不是跟你一样出身的苦哈哈?还不是凭借自己的努力爬到了高位?” “这倒是。” 薛小可应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有十八了吧?” “十九,不二十了!” 薛小可不想让人看清,挺了挺胸脯。 “哦,都二十了?有字不?” 摸了摸脑袋,薛小可有些不好意思:“农户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嗯,也对。那些花花绕绕都是国公侯爷整的,咱军人不整那些虚的!” 薛小可就如同黑夜中飞舞的一只萤虫,虽然光亮微弱却是点燃了众唐兵的希望。 “小可,那你成亲了没?” 一个瓜子脸的唐兵挪着尻子近了来,霎时打开了话匣。 “哦,阿爷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说是这次回去就办。” 少年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将将一句搪塞而过。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唱歌吧,好歹也能暖暖身子。这夜里,半山腰还挺冷的。” 薛小可不想让好不容易活跃起的气氛就这么萎靡下去,主动提议道。 “不行,不行。我们都是粗人,这破楼嗓子,哪里能整那些梨园伶人的玩意。” 吴海摆了摆手,断然拒绝。 “就唱我们大唐的军歌,中不中?” 薛小可挺了挺胸脯,攥紧了拳头。 “这感情好啊。” 瓜子脸率先响应起来:“这歌儿不耐嗓子,调调儿还来的简单,大伙儿都能哼上两句。” “是啊,是啊。这个曲儿好!” 见气氛这么热烈,吴海也不想扫了大伙的性,点了点头。 “如此,小九儿你便起个头儿吧。” “嗯,嗯。” 薛小可清了清嗓子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二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南腔北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没人觉得有丝毫怪异。 跃动的火光映在唐兵们的心上,大伙儿只觉的心头很暖,很暖。 注1:角弓:唐代弓分为长弓、角弓、稍弓和格弓四种。长弓用作步战,角弓用于骑战,稍弓和格弓是狩猎用弓和皇朝禁卫军用弓。 注2:窦皐《述书赋下》“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 注3:即唐初幽州,天宝元年(742)改为范阳郡,乾元元年(758)又为幽州。 第七十五章 石堡(四)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赢得深宫明日月,银筝檀板度新腔。 薄雾浅绕,长安城内,月华正浓。 大明宫明德殿中,大唐天子李隆基正大摆筵席,为贵妃玉环做寿。 这次筵席定的规制乃是家宴,赴宴的不是皇子皇孙,就是公主郡主。除了极少数蒙受皇恩的显贵,很少有外臣能够值此花好月明之时踏上明德殿的石阶。 当然,杨家人除外。 除去圣眷正隆的御史中丞杨钊不论,京城五杨已是悉数到齐。 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罗袖轻飘,袭衣拖地,羡煞几多王子皇孙;司农寺卿杨锜、太仆寺卿杨铦峨冠博带,器宇轩昂,俘获无数公主芳心。 杨氏权力之盛,已至于斯,即便连大唐右相李林甫都不敢直拂其意。 大殿内罗袖轻舞,宫商交错,一派祥乐和美的景象。(注1)可大唐皇帝李隆基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致。这些时日来他心里甚是烦闷,陇右传来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却没有一份让他舒心!哥舒翰不是在奏章中向他倒苦水,言及粮草供应紧张就是请求宽限一些时日,好让唐军充分发挥人数的优势。殊不知太仓的米粮已是入不敷出,为了平息京中的米价,他已勒令李林甫从豪门世家中征粮。这样一来,粮价是降下来的,却也把关陇的豪门世族得罪了个遍!为了陇右战局,他李隆基已是勒紧了裤腰带将私库的钱都拿了出来,偏偏他哥舒翰还觉着自己委屈! 哼,他哥舒翰有委屈可以上表奏请,自己的苦衷又去向谁言说? 当然前线的战报也有令他欣喜的。五月初五发来的一份密奏中,监军王献忠便特地赞扬了一名低级军官。嗯,好像名字叫什么李括?这个小子居然率领五百多名唐兵横渡青海,一把火烧了伏俟城的粮库!这可让他实足兴奋了好几天,要知道伏俟城可囤积了吐蕃东线的大量军粮,如此一来,若不及时从逻些城、乌海一代调粮,吐蕃人便连饱饭都吃不上了! 不过让李隆基不满的是,哥舒翰居然没有在正式表彰中陈述此事。王献忠给自己的密奏中写的日子是五月初五,哥舒翰不可能得到消息比王献忠还晚。陇右五百里加急军报最多也就需要三天,哥舒翰直到现在都未提及此事,莫不是想压下这个少年的战功? 哼!他李隆基最忌恨边将节度跟他耍心机,王忠嗣和皇甫惟明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哥舒翰莫不是以为自己比这两人聪慧? 看来自己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了,刚刚兼任陇右节度便如此欺瞒自己,若是再过几载陇右的军队还不得变成他哥舒翰的私兵? “三郎,看你愁眉不展的,有什么事不开心了?” 杨玉环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襦裙,酥胸半露煞是媚人。 “呵呵,没什么,不过是为陇右之事烦心罢了。” 一看到杨玉环那如羊脂玉般的面庞,李隆基只觉心中一颤,脸上的愁容瞬间消散。 “前些时日,三郎不是才收到一封捷报吗,为何还不开心?” 杨玉环捻起一颗高昌葡萄,递到了李隆基嘴边。 李隆基一口将葡萄吞入嘴中道:“嗯,确是有一份捷报。一个陇右军官率众潜到青海西畔,一把火烧了吐蕃人的粮仓。” “哦?有这等事?” 杨玉环一般从不过问外朝政事,故而虽然她通过高力士的关系得知三郎收到过一份陇右捷报,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那三郎可要好好奖赏予他。” 杨玉环半眯着眼睛,倚在了李隆基胸前。 “嗯,那是当然。朕向来是赏罚分明,绝不会让一个功臣心寒。玉环说要怎么赏他,朕便怎么赏他。” 李隆基只觉胸中甚为舒畅,便随口应下了允诺。 “听说那个将军甚为年少,方及十七?” 杨玉环向李隆基递过一杯琼浆,施施然笑道。“如此,奴家便要这小郎君来做师傅,教授奴家射艺,不知宅家可否允准?” (注2)李隆基一挥手道:“这有何难,想来他若得知能成为爱妃的师傅,定会暗自偷笑。便是朕,都不曾有机会教授玉环射艺啊。” 听他话中醋意十足,杨玉环娇嗔一声:“瞧瞧你,心胸就跟那针鼻儿那么小。” 知道杨妃是有意调笑,李隆基也不以为恼:“嗯,对,朕这心胸为了玉环还就是这般小了。” “陛下,这一曲秦王破阵乐可是奏的臣热血沸腾。臣恨不能立时提剑至陇右,替陛下收复河湟故地啊。”(注3) 御史中丞杨钊见李隆基心情不错,忙站起身几步走至御案前,俯身便拜。 “嗯,大唐有杨卿这样的栋梁之才,朕有这样的肱骨忠臣,我大唐何愁不兴?” 李隆基满意的朝杨钊点了点头,毫不吝啬的将夸赞之言送出。杨钊很会做人,进奏的分寸拿捏得极为恰当。每每高谈阔论一番都会让自己觉得心中分外舒畅。 “臣不敢当,大唐能繁盛如斯,皆是陛下的功劳。若不是因为陛下重瞳亲照,百官何以能各尽其用,士子何以能报效朝廷;若不是因陛下胸怀宽广,四夷何以得归顺我大唐,胡虏何以得仰慕我华夏文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可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咚,咚,咚! 杨钊俯身拜倒,连磕了三个响头。 “呵呵,杨卿真是朕的张子房、荀文若啊。来人啊,继续奏乐。今日筵席不拘君臣俗礼,当是不醉不归!” 管弦齐鸣,歌舞翩飞,殿内自是一片旖旎春光。 大唐天子李隆基只觉豪情万丈,霓裳羽衣奏升平,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青葱岁月。 注1:宫、商:为中国雅乐调式之一。共有: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宫。 注2:宅家:唐代宫中对皇帝的敬称。《资治通鉴·唐昭宗乾宁四年》“建乃与知枢密刘季述矫制发兵围十六宅,诸王被发,或缘垣,或升屋,呼曰:‘宅家救儿!’ 注3:《秦王破阵乐》即《秦王破阵舞》又名《七德舞》是唐代著名的歌舞大曲,最初乃唐初的军歌。 第七十六章 血袍(一) 虢国夫人不屑的瞥了一眼身旁的杨钊,只觉的一阵恶心。 天下之事,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自己这个族兄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应了这句老话。 轻捻起一支玉杯送至唇前,杨花花只觉一股淡淡的忧伤袭来。 “三妹啊,在想什么?来,哥哥我敬你一杯。” 被李隆基一番夸赞,杨钊自是志得意满。他今晚心情大好,连饮了三盅美酒,瘦削的面颊已是熏得通红。 “整这些虚的东西作甚,杨中丞,你欠我的还少吗?要真还你拿什么还,你还得起吗?” 杨花花却是并不领情,径自将玉杯中的琼浆倒入口中。 杨钊被虢国夫人一番挤兑,只觉脖颈烧的分外燥热,立时酒意全无。不过碍着面子,他却不得不大度的笑了笑:“三妹啊,哥哥若是有哪里对不住你,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说完一仰脖,将美酒一饮而尽。将杯口朝杨花花的方向推了推,杨钊叹道:“咱们毕竟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满也要在族中解决,千万不要让外人钻了空子。再说,徽儿的婚事不是办的挺风光吗?你看看哪家的公子能有这个福分,跟天家联姻。” 说完,杨钊朝上首太子李亨的位置瞥了一眼,言语中满是得意。 他这话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杨花花立时变了脸色:“呦,这么说奴家还得谢谢哥哥呢?哥哥当是真豪杰,为徽儿找了一个好媳妇儿!” 一谈到此事,杨花花便是一肚子气。那个什么永安县主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嫡亲女儿,在杨府中作威作福,根本不把徽儿放在眼里。她莫非以为自己还住在东宫,这杨府是她想撒泼就能撒泼的?连他的父亲李亨见到自己都得止步躬身,称一句虢国夫人,她这个死妮子有什么资本如此猖狂? 碍于徽儿的面子,她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可谁知那个死妮子这般没有眼力见! 听杨花花话中夹枪带棍的,杨钊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忙赔笑道:“哥哥我错了,哥哥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啊,这个性子,唉。” 这是天家筵席,杨花花也不想搞得太僵让外人看了笑话,摆了摆手道:“算了,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杨钊见虢国夫人主动和解,立时喜笑颜开:“我就说嘛,我家三妹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会为了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烦心。” “下个月我便写个折子递上去,保徽儿一个吏部郎官。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老在家里窝着。” 杨钊心中有愧,自是想在官位上对杨花花多做补偿。 “如此,奴家这厢便谢过哥哥了。” 杨花花象征性的施了个满福便不再搭理杨钊。若是真想让徽儿入仕,莫说一个小小的吏部郎官,就是九寺少卿她杨花花翻翻手腕也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何须他杨钊做好人? 杨钊灿灿的笑了笑,便将探前的身子缩了回去。 切起一片炙鹿肉送入口中,杨花花慵懒的扫了一眼右首的韩国夫人,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韩国夫人的女儿涵儿,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正托帮忙她找个婆家呢! 她杨花花虽然不能像那些大男人般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却也生有一套斡旋姻缘的好手段。得到皇帝陛下李三郎的允准后,她便获得了为皇室子弟择婚的权力。那些王子皇孙,公主郡主,若是想谈婚论嫁必须得到她的同意。而这女方的姿容美丑,雅艺高低自然就看他们给的银子的数量了。 同样,若是有哪个公卿侯爷家的女儿、儿子想与皇家结缘,也需经得她杨花花点头。 涵儿是自家侄女,自然不能以常理度算。即便韩国夫人不说,她杨花花也好倾力相助。只是她母亲一直想让他嫁入皇家,却让杨花花颇为头疼。 为那些龙子龙孙搭了那么多红线,她杨花花还不清楚嫁入皇家后的悲哀? 一入宫门深四海,别的且不论,四妹玉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人只看到了她独承主恩,宠冠后宫,可曾知道她的辛酸无奈。 皇帝陛下生养了这么多儿孙,怕是自己都记不住名姓了吧?十王宅,百孙院,陌陌高墙将天家与俗世隔开,那浩瀚的煌煌宫殿与囚牢何异?(注1)况且这些皇子皇孙乃是天潢贵胄,势必要三妃四滕十二孺人,与这些艳花名媛整日勾心斗角,可是值得? 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想嫁进去,真是恼人! 韩国夫人见杨花花朝自己往来,主动向前迎了上去:“三妹啊,涵儿的婚事就要麻烦你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心中苦笑,杨花花道:“大姐说的这是哪里话,一家人说的这般生分,不怕外人笑话。” 韩国夫人摆了摆手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况且涵儿这孩子心比天高,寻常人定是看不入眼,此事怕是要三妹多费份心了。” “哦?不知涵儿可有什么中意的郎君不?” 杨花花一时起了兴趣,崔涵这个小妮子平时看着随性的紧,没想到心气儿还这般高。 韩国夫人闻言大喜,看来三妹对涵儿的婚事还是挺上心的。 她轻掩着嘴,压低了声音道:“涵儿心气儿高,说一般的男子不入眼,她要嫁就嫁真英雄。” “哦?这下可难办了,这真英雄哪里有什么标准,大姐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吗?” 杨花花摘下一粒葡萄送入口中,淡淡道。 “唉,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涵儿她,她看上了广平王殿下。” 韩国夫人见杨花花跟她已是不耐,忙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 “他?” 杨花花心中一惊,瞥了一眼太子下首的李俶。(注2)细细看来,这个广平王倒也算是皇孙一辈中的翘楚。相貌英俊,能文能武又是当今太子的嫡亲长子,怕是令迷倒了无数名门嫡女吧?最重要的是,就连当今皇帝陛下李三郎都对这个孙子赞赏有加,称他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遍数当今皇子皇孙,有哪个能得陛下如此赞赏? 只是他的年纪已是二十二有余,怕是身边已有佳人添香了吧? “广平王已然加冠,姐姐难道以为这郎君还是独人儿?” 杨花花浅浅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韩国夫人闻言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已打听过了,广平王殿下志向远大,不想过早被女子拖累。故而虽已加冠,身边除却两个侧妃外还没有正室。” “哦?” 杨花花有些动心了。作为女人,她当然知道嫁给一个优秀男子的好处。涵儿是她的嫡亲侄女,她没有理由不为她着想。不过她杨家的女儿家,要嫁便要做正房,即便夫家是皇子皇孙亦是如此。如果广平王已有正妃,那么无论大姐如何坚持,她都不会同意。不过,既然他还未纳正室,确是可以好好考虑一番了。 “嗯,此事便交给我了,我定会让姐姐满意。” 杨花花一口应了下来,在这婚事方面,只要她想做,还没有不可为的事。 世人皆叹红尘虚妄,可又有谁真正抛舍的开呢? 月下寒江红袖宴,青衫伴影踏芙园。 蛾眉淡转红芍羡,半缕青丝绾子缘。 王孙携美人,入则成双,出则成对。如此的爱情有谁不艳羡,如此的良缘有谁不嫉妒? 寒江陪烟火,煮酒煨佳人,确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是这些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杨花花这般为杨家拼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一介女流抛头露面,居中斡旋,究竟值与不值? 回首一望,她的青衫才子却在何方? 整个大明宫,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都笼罩在一片和美之中。明德殿里的龙涎香从香炉中漫了出来,一刻一神一份凉,直沁的人心脾清爽。明堂前的霓裳舞绚丽缤纷,一步一景一分色,直旋的人心神荡漾。 君王广德,公卿齐心,子孙孝顺,万国来朝,好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唐! 只是,这些都不是她杨花花关心的。 她只知道大唐遥远的边疆有一个地方,她所牵挂的人正在为了保卫家园与吐蕃人浴血战斗。 那是刀刀见血的拼杀,那是枪枪用命的博弈。 值此莺莺燕燕觥筹交错时,陇右战事正是吃紧。 那个小冤家可还好吗?…… 注1:十王宅:唐玄宗诸子年长封王之后所共居的大宅。宅在长安安国寺东。百孙院:唐玄宗为众孙建立的住所。《旧唐书·凉王璿传》“外诸孙成长,又於十宅外置百孙院。 注2:李俶:即后来的唐代宗。初名俶,后改为豫。贵妃为韩国夫人之女崔氏。不过由于对沈珍珠的思念,他一生未曾立后。故而,崔氏虽为正室却只能为贵妃。 第七十七章 血袍(二) 九曲城外,夜色正浓。 离城池不远的一座小山包处,簇起的禾柴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唐军在经过三四日的跋涉行军,终于在天宝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后抵达了九曲一线。经过斥候的查探,附近的吐蕃军大多龟缩在城墙之中,九曲城外并未发现驻扎的吐蕃兵。 唐军统帅高秀延与行军司马一番商议后,便下达了全军隐匿埋伏的命令。数百人的斥候队查探了好一番,才在距离城墙五百步的地方找到了这个三百多丈高的小山。一看到这个绝佳的天然掩体,高秀延心中即是大喜,当即下令唐军就地扎营。 临时的宿营地选择了一处背风的小洼地处,一来此处地势明显低于山坡阳面,易于大量部队隐蔽。二来恰巧有一条唤为伧河的大河从山间洼地流过,一下解决了大军的饮水难题。 “再加把劲,把这跟杆子支起来!” 窦青指了指帐篷的北角,冲一名铜武老兵吩咐道。 “唉,唉。” 那老兵忙点头称是,扛着一根木杆就朝帐篷走去。 说来也怪,这顶帐篷的皮面儿并不是唐军常见的三角制式粗麻布,而是由数张帷子、皮子缝到一起的混搭行儿货。由于赶制的匆忙,明眼人一定睛便能瞅到连缝处歪歪扭扭的粗线儿头。不过这行军打仗,最看重的实用。又不是给小娘子赶制新袄子,何必针针计较,线线穿心? 更为怪异的是,这个临时赶制的帐篷个头大的骇人,足足顶上二十余个三角单顶儿的营帐。 远远望去,这个庞然大物就像用黄牛皮包裹的巨型草屋一般,虽则外表丑陋,却是里里外外透着新奇。 “将军,等搭好这最后一跟杆子,就完工了!” 窦青见李括走至身前,忙拱了拱手汇报了最新情况。 “嗯。” 李括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窦青的臂膀:“窦大哥,这次辛苦你了。此计若成,你当是立了大功。” 窦青却不敢居功,忙摆了摆手道:“您说的是哪里话,若不是您想出了这么个妙计,大伙儿现在还不是憋在这山疙瘩里干着急?” “话不能这般讲,若不是弟兄们用力,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完工。” “你们两个就不要争了。” 李子固踱着步子走了过来笑道:“七郎想出了妙计当居首功,窦校尉身体力行,使工程如期完成,位于次席。” “三哥你真是充了个老好人儿,什么好话都让您说了!” 李括已经完全从被三哥逼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李子固的亲密关系一如当初。 李子固轻咳一声:“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高帅要找你商议要事,且随我速速来中军一趟。” “嗯。” 李括收了笑容,点了点头。 此番,中军帐中,行军统帅高秀延正焦急的踱着步子。 “嘶”帐帘打开,灌入一股寒风。 “你们可是来了,快快过来入座!” 高秀延显然甚是焦急,声音急促不堪。 李括与李子固按照军中位阶一一入席坐定,冲高秀延拱了拱手。 “我们来晚了,请高帅恕罪。” “算了。” 高秀延摆了摆手,坐到了主位上道:“今天连夜把大伙儿找来,原因你们应该都清楚。我们到达九曲一代已有五日,这么多人马一路上浩浩汤汤的行过,即便隐蔽工作做的再好,吐蕃人多少也已察觉。” “高帅说的不错,我们派出的斥候搜遍了山头儿,却连一个人影儿都没寻见。依属下愚见,方圆数十里该是都没有大股吐蕃军队,他们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龟缩在了九曲城中。” 一个副官模样的唐军将领拍了拍胸脯,率先响应。 “嗯。” 高秀延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所以一路急行军,就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现在看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他本想率众先击溃驻扎在九曲城外围的吐蕃军,再集中优势兵力强行攻城,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已是不可能实现了。吐蕃人虽然人数少于自己,但却有一座坚城可守。只要他们坚闭城门,拒不出战,自己便无可奈何。虽然他手中有三万精兵和白狼族的五千勇士,但他却没有绝对的把握和勇气强行攻城。 九曲城虽然不像中原城池那么高耸坚固,却也足足有数十丈之高。他的人数仅仅多出吐蕃人一倍,即便夺下了城池,损失亦会非常惨重。 况且他们此行的任务并非为了夺城,而是围城以逼得赤岭一线的吐蕃人回援。但在城外干耗着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九曲城内的戍军应该在一万到两万之间,城中囤积的粮食保守估算也够吐蕃人吃上足足两个月。 两个月!高秀延心头苦笑一声。且不要说两月之后,河湟战役会不会已经结束,即便大军能在正面战场与吐蕃人僵持,到时还没耗疲吐蕃人,自己这几万号弟兄说不定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好在李括这小子想出了这么个绝顶妙计! 朝少年瞥了一眼,高秀延心中百味杂陈。 作为一军统帅,他现在的心情很是矛盾。一方面他为少年想出了妙计而庆幸,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一股很强的威胁感。近来这个少年表现的太过抢眼,太过出色了,甚至风头儿已经隐隐盖过了自己! 哼,他若是老实点,就给他点甜头,若是不知进退,正好借着这个机会…… “多亏了李都尉想出了如此妙计,这下吐蕃人可有的受了。” 心下如是想,他脸上却早已换上了一袭笑容。“我今天急忙召大家来,就是告诉大伙儿,河道已经改好了!” 环视了众人一眼,高秀延颇为得意的说:“昔日有王贲借天河灌大梁,今有我高秀延引伧河淹九曲。只希望大伙儿齐心协力拿下这座坚城,到时史书上亦会浓墨重彩的为我们记上一笔!”(注1) …… 注1:秦王政二十二年(前225),秦派大将王贲率兵攻魏,引黄河及大沟水灌魏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西北),大梁城毁,魏王投降,尽取魏地。 第七十八章 血袍(三) “括儿哥,这招真的管用吗?” 张延基望着巨型帐篷内临时筑起的石坝,眼珠都要掉了出来。 李括笑了笑道:“夫子不是讲过吗,万物有其利亦有其弊。静水如甘露以滋润万物,湍水似猛兽乃毁催百灵,你可别小看这河水,若是利用得当,足以当千军万马。” 张延基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道:“是吗,我看这伧河顶天儿也就十几丈宽,九曲城地势也没有那么低,这么些河水灌下去,能不能没到城头还是两说呢。” 李括狡黠的笑了笑:“如若放到平常自是如此,但苏塔酋长不是说过去岁冬日,九曲一代连着下了好几个月的大雪吗?” 微顿了顿,少年接道:“正所谓雪能及膝,化成江河。现在已是入夏,山坳间的积雪多半已是融化。山间的冬雪一股脑儿的添到这伧河中,水位还不得涨上许多?我们再稍改番河道将沧河水引到山北头,到时一番天河洪流倾泻而下,怕是九曲城的地势再高,也高不过老天爷吧?” “嘶。” 张小郎君倒吸了一口凉气,灿灿的笑了笑:“括儿哥你心还真够狠的,这石坝一掘,定会鸡犬不留。” 李括摆了摆手道:“正所谓慈不掌兵,况且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一关一隘!” “那倒也是!” 张延基摊了摊手,算是认同了李括的想法。 皱了皱眉,李括叹道:“不过即便我们掘坝引洪,如若吐蕃人发现及时,也不是没有反抗的机会。” “此话怎讲?” 周无罪踱步而来,疑惑的问道。 “周大天才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张延基白了周无罪一眼,颇是得意的说道:“吐蕃人又不是傻子,看到洪流从山间倾泻而下还不会跑吗?九曲城本就建在一坡原上,城北头就一座小土山。到时他们只要弃城逃到山头,洪流还漫的到?” 周无罪冷哼一声道:“凡人就是凡人,他们会逃我们就不会设伏拦截吗?怕就怕吐蕃人做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应战,只要他们出了城池,我们三万大唐男儿还怕一帮丧家之犬?” “你!” 张延基被周无罪挤兑的满脸通红,一时无话可说。这个周胖子真是恼人,每次都出言挤兑自己,偏偏他还辩无可辩! “所以,高帅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 李括笑了笑,适时的插入了话头儿。 “以六百士卒和一千多预备兵阻截数万吐蕃人?” 张延基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括,只希望他老人家是在开玩笑。 周无罪也皱了皱眉道:“高老匹夫是想闹哪般?我们这些人还不够给吐蕃人填牙缝呢。” “你们说的倒也不全对。” 李括走到近前,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 张小郎君听毕后一拍大腿道:“嘿,这个老匹夫还真狠得下心来!” “我们只要拖过那一日,怕是就大功告成了。” 李括望着山脚下的九曲城,低声叹道。只是不知道,石堡城那边能不能撑到那时。 希望天佑大唐!…… 是夜,西方天际传来了隆隆雷声,于寂静深夜中,乍一听来甚是可怖。 “轰隆隆”伴着又一声惊雷,漆色夜空中被扯开了一道亮线。 “隆隆”惊雷已启,暴雨紧随! 唐军等的便是此时,只听果毅都尉李括一声令下,众铜武营老兵齐心协力掘起了石坝下的土层。 “一,二”“一二,三!” “再加把劲!” “一,二,三!”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巨石脱离了土层朝山脚滚了下去。失去了石坝的堵截,沧河幻化为一头猛兽,嘶吼着朝山脚下倾泻而去。 惊雷滚滚,巨浪迭迭! “二十六日了,二十六日了,希望赤岭一线的袍泽能够撑过今夜。” 李括攥紧了拳头,毅然的望着远方。 此时九曲城中已是乱作一团,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山头的洪流便倾泻而下,漫到了城脚。巨浪拍打着城墙,发出声声闷响。 一向以坚固著称的九曲城在洪暴面前显得那么羸弱,巨浪打着卷儿越过城头,钻过垛口,从一切的缝隙之中挤入城中。 紧邻城头儿的民房和街市立时遭了秧。这些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地段瞬时被洪水淹没,一些吐蕃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洪流挟裹着冲向了远方。夜空之中房屋倾倒的闷响声,惊雷的隆隆声,吐蕃人的苦寒叫骂声瞬时连成一线,直叫人毛骨悚然。 九曲城乃是仿造唐长安建造,坊坊相连,户户眦临。这样一来固然有助于节省空间,便于官府军队管理,但却也造成了一个极大的安全隐患。 洪水一至,城中定无幸存之户! 城中的民舍瞬时变成了‘有巢氏’,一些吐蕃人哭喊着爬上了自家屋舍房顶,却不知道被湍流冲击刷洗的老旧房屋能够撑过几时。他们呆呆的望着脚下的湍流,口中默默念着。 “青海龙王发怒了,青海龙王发怒了……” 更多的人却是在睡梦中被湍流夹裹出了屋舍,在大雨怒浪中拼命挣扎着。他们随着湍流飘着,哭着,叫着,嚷着,却并未放弃生的希望。 他们或把着一块老旧的门板,或拽着一根脱了线的麻绳,生生浮在水面,只是一个巨浪打来,好不容易冒出的脑袋转瞬又被没于怒涛之下。 惨叫连连,呼声阵阵,这一切在寂静的夜听来是那么的可怖。风雨飘摇中的九曲城,无数房屋被洪水冲垮,已然成了汪洋一片。 城池之中的行宫中,一个年约四十,面容精晰的男子正焦急的踱着步子。他一身衣物奢华无比,上衣扣子乃是七颗璀璨的宝石制成,衣领处亦是翻着金边儿,便连腰间的刀鞘都是纯金打造。 他便是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他本想前往前线激励军队士气,却被统帅达扎路恭以战场危险为由断然拒绝。 注意安危,注意安危,躲在九曲城中倒是不用担心流矢飞石了,却偏偏遇到了洪流! 哼,这个达扎路恭,到时自己一定要重重的处罚他! 他对这个权臣一直不满,早想将其拿下,却苦于没有好的理由。这番正好借着水淹九曲一事,用雷霆手段将他投入牢狱。 正如是想着,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赞普,赞普!” 一个三短身材,蓄着浓密胡须的吐蕃人冲了进来拽住赤德祖赞的胳膊就往外拉。 他便是吐蕃内相囊协达赞,正是他的弹劾使达扎路恭丢掉了吐蕃内相的职位,故而他们可算得上死敌。此次赞普遇险,他自会狠狠跟达扎路恭算算这笔账,只是这一切都得等到逃出去再说! “赞普,快走吧。我已经备好了马,城北还没有被淹,我们快从北门逃走吧!” 城北地势明显高于城南,湍流一时还没有危及王宫,只是若再拖下去,可说不准了! 赤德祖赞被囊协达赞拖拽着只觉分外羞辱,他一把甩开了衣袖怒斥道:“我乃吐蕃赞普,怎可弃全城百姓于不顾?” 囊协达赞见他此时还顾着这些虚名,苦苦一笑道:“赞普乃天神所赐,身系万民安危。赞普安则万民福,赞普危则万民哀。失了这一座九曲城,自有英勇的吐蕃勇士再将它抢回来,可若是您有个什么闪失,那对吐蕃而言,可真是天崩地裂啊。” 赤德祖赞见他主动给自己搭了台阶,也就顺势走了下去。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方才是本王莽撞了。快调集亲兵,护卫我突围!” 一出王宫,赤德祖赞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城北此时的洪水也已漫的齐膝高,正吞噬着一切活物。只是这相较于城南的汪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处在高出,远远望去,低洼的城南到处是漂浮的朽木、杂草、房梁、浮尸…… 王宫外侧泥泞的校场上,近万士卒正泡在齐膝的水中,呆呆的望着惨淡的家园。一并亲随皆是默不作声,将头别了过去。这景象太过惨烈,他们实在不忍多看上一眼。 赤德祖赞攥紧了拳头高声道:“唐寇毁我家园,辱我吐蕃男儿。这份仇我们且记着,到时让他们血债血偿!” “报仇,报仇!”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吐蕃士兵已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眼中布满了血丝。 大雨瓢泼,惊雷滚滚,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注1:有巢氏:中国上古传说人物、氏族,亦称“大巢氏”传说中华初民穴居野处,受野兽侵害,有巢氏教民构木为巢,以避野兽,从此人民才由穴居到巢居。此处之意乃是说房屋都变成了‘筑’的巢,并无一处建于地表的存在。 第七十九章 血袍(四) 火光凄厉的照亮夜,城破时天边正残月。 后半夜,漂泊的大雨已是停歇。 回首望了眼已是一片汪洋的九曲城,李括只觉心中咯噔一声脆响。 我这个计策是不是太狠辣了?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城中除了吐蕃士兵应该也还有牧民吧,他们有何错? 不,不!如果不掘堤放水,绝不可能逼得吐蕃赞普仓皇出逃,假使没有逼得吐蕃赞普出逃,赤岭的吐蕃军就不会回援。到时受苦的就是我大唐的士兵,百姓!要怪只能怪他们投错了胎,莫要怪他李括心狠。 他的民族决定了他的立场,此事,此事无可厚非! 虽是如是想,少年毕竟本性善良,心中直是愧疚不已。 “七郎,你怎么了?” 艾娜见李括面容忧郁,催马靠过来贴心的问道。 “没什么,不过有些头痛罢了。” 不想让艾娜过多的掺进此事,李括摆了摆手搪塞而过。 “哼,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艾娜见李括过左右而言其他,也是收了‘柔情性子’道:“你不说也罢,不说我现在便回河口,顺带着带走这三千白狼族勇士!” 这下李括可慌了神,艾娜走不走他不关心,但若是少了这三千白狼族勇士,可着实会误了大事。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李括苦笑一声,忙道:“我,我不过是看到满城尽成泽滩,心中不安罢了。” “噗!” 艾娜闻言登时笑出了声。“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就为这个。你啊,也太迂腐善良了!” 她微顿了顿道:“你可知吐蕃人是怎么对待反抗它的别族的?远的且不说,就拿吐谷浑来说,当年伏俟城破城时凶残的吐蕃人冲进城中,将男人全部全部斩首,妇孺全部没为牧奴!你跟他们将道义,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噢!我明白了,你是怕大唐朝廷的文官借此事弹劾于你?” 转了转眼珠,艾娜拍了拍脑袋。“说来也怪,你们那些文官满口的仁义道德,却不知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不能用来打仗,真要攻城拔寨还得靠刀把子。” 不曾想她会这般想,李括微愠:“别人怎么弹劾是别人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难不成我李括会因为惧怕区区几名腐儒的弹劾就置万千袍泽于不顾吗。” “那不就得了,真是个榆木脑袋!” 艾娜白了他一眼道:“战场上哪管得了那许多,亏你还读过几本兵书,战神白起知道不?他足足坑杀了四十万降兵,不也没人说三道四吗?”(注1) “你知道白起?” 李括惊讶的望着艾娜,丝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艾娜唐言说的好,他还可以理解,但她对中原历史如此熟稔却是有些让人惊叹了。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艾娜撇了撇嘴道:“这些都是苏亚斯给我讲的,莫说是白起,便是其余将领,只要是能称得上名姓的,我都略知一二。要说啊,那小子还真挺博学的。” 看到李括铁青的脸色,艾娜才意识到苏亚斯曾刺杀过李括,灿灿的吐了吐舌头便不再言说。 说来也怪,那小子和七郎有什么仇呢?自从那夜之后,他便突然消失了,连一张皮衣都未留下!  ̄T〃√  ̄X〃√  ̄T〃√  ̄8〃√  ̄0〃√  ̄.〃√  ̄C〃√  ̄O〃√  ̄M〃√ 这话说的虽然刺人,李括却不想与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 “所以啊,战场上只有强者能够幸存。” 出自游牧民族,艾娜打小就被灌输了许多男孩子的观念,胜者为王败者寇,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败者是没有权利去抱怨的,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实力不济。 “也许吧。” 少年轻叹一声,扬了扬马鞭。 “喂,我说,你,等等我啊。” “驾!” 狠狠的在坐骑臀上抽了一鞭,艾娜紧随着跟了上去。 “翻过了这道山梁,就是双龙谷了!” 图拔单手挽着马缰,挥着火把向李括指引着。 “嗯,叫弟兄们加把劲,我们一定要赶在吐蕃人之前抵达山谷。” 李括点了点头,朗声道。 “将军,我们这些人满打满算也就五千,如何能守得住两条岔口?” 窦青凑近马身,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李晟闻言道:“根本不需要守住两条岔口,兵法有云,两径并列守其中,只要我们在两条道路交汇的坳口布下伏兵,吐蕃人根本没有可能活着逃出双龙谷。” 图拔赞赏的看了李晟一眼道:“这个将军说的不错,双龙谷虽然有两条岔道,却在中部交汇于一点。我们只要布下重兵,不论吐蕃人选择走哪条路,都会被我军伏击。” “如此,就叫他吐蕃赞普有来无回!” 张延基只觉豪情万丈,起先他们的任务只是逼得吐蕃军队回援,谁曾想现在竟然有机会生擒吐蕃赞普!若是真的擒获这么个宝贝,不知抵得上多少兵马,到时割多少地,交多少赎金还不都由他们说了算? 不知好友心中打着如此的歪主意,李括点了点头:“如能擒获吐蕃赞普自是最好,但一定要注意隐蔽,切不可打草惊蛇。” 众人皆是点头同意,军中气氛甚为和睦。 “李将军,李将军!” 鲜于瑜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远方疾驰而来。临至近前,少年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禀报将军,斥候于后方三十里发现大股吐蕃军队!” “传我将令,令大伙全速前行,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到达双龙谷!” 李括攥紧了缰绳,沉声命令道。 注1:长平之战时,秦国将领白起设伏兵包围赵括军队,并截断赵军粮道,昭襄王亲至河内,悉发成年男子到长平助战,赵军被围困46天,草粮断绝,拼死突围,马服子赵括被射死,白起收赵降兵四十余万,白起认为赵兵不忠,夜里坑杀之,赵国继而衰落。 第八十章 血袍(五) 夜色沉沉,寂静无声。 双龙谷一处隆起的土原上,密密麻麻的趴伏着近五千名士卒。 大唐的甲胄、白狼族的袄衣甚至还有说不上称呼的皮夹衫,你很难从衣着上判断出这支队伍的归属。确切的来讲,这是一支多个势力混杂在一起的联军。但它的军容却非常齐整,丝毫没有出现号令不一的情况。 此刻,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皆是屏气凝神,衔枚匍匐,紧紧盯着土原下的情状。 “唉,要我说你太多虑了,吐蕃人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哪里还会有闲心情派出斥候查探。” 张小郎君取出口中的木枚,大声抱怨着。 “延基!” 李括取下木枚,低声斥道:“亏你还是一营旅帅,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们人数本就处于劣势,自然要将一切不利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你身为军官,非但没有起到表率作用,还带头破坏规矩,若是按照军规,我立时可以将你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 顿了顿,少年缓了口气:“念你是初犯,此次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张延基冲李括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了!” “刺啦”五百步外突然燃起了一束火把,紧接着四百步、三百步直至一百步开外都燃起了熊熊火焰。金黄色的火焰汇成一线,宛若一条火龙。 终于来了!李括心中一沉,攥紧了拳头。 事先他已与斥候营旅帅鲜于瑜成达成了协议,吐蕃人若是近前,便燃起火把警示。以五百步为界,之后每隔一百步燃一火把。现在火把尽数燃起,证明吐蕃人的大队人马已经步入了双龙谷! 李括深吸了口气,拔出腰间令旗奋力朝前挥去。这面令旗乃是血红色的底面儿,其上赫然写着两个墨色大字--取火! 此令一出,近千名联军士兵纷纷弯弓搭弦。虽然他们手中的弓弩颜色、制式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羽箭都指向一个方向,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呼!又是一面蓝色令旗划过夜空,联军士兵取出腰间的火折子,噌的一声擦出了火花。 “嘶啦!” 火舌一沾上箭头缠着的布条就燃的甚旺,登时把士卒们的脸照的透亮。这布条早已浸过了桐油,如何能不引起熊熊烈火? “呼!呼!” 一面黑底令旗连在空中挥了两挥,李括立时取下衔在口中的木枚,站起身高声道:“射!” 一令既出,登时千箭齐发。 劲风扯得令旗猎猎作响,近千只火蛇吐着信子,迫不及待的朝谷峡中的猎物袭去。 “啊!” “呃!” 羽箭穿入吐蕃士卒的喉咙,贯穿了他们的脑袋,刺透了他们的背心…… 经此突袭,行在前列的吐蕃兵惨呼连连,纷纷倒地。 这一轮羽箭袭敌不备,瞬时射杀了五百余名吐蕃兵。剩余的羽箭多射到了谷口里的枯木上,干柴遇烈火,火焰直是燃起三尺高。 “嘶!” “刺啦!” 越来越多的火箭射到了谷口中的枯木上,狭窄的山道上立时砌成了一道火墙。枯木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怪响,听来直叫人毛骨悚然。 焦臭的浓烟顺着南风往谷口灌了进去,呛得吐蕃士兵咳嗽不止。最可怕的是,这烟里似乎还有毒!弟兄们但凡吸进了这烟尘的,都似一滩无骨肉泥般软了下去,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刺啦!” 一支火箭射到了距离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五步外的一堆枯木上,燃起了丈高火苗。 “敌袭!” “敌袭!” 一名吐蕃千夫长发现天空上方压下了近千只火箭,立时吓得三魂出窍,高呼不迭。 “保护赞普,来人啊,保护赞普!” 内相囊协达赞赶到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的御辇前,连声疾呼。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举盾,结阵,结阵!用湿布捂住口鼻,不要慌乱!” 九曲总督埃斯藏拔出腰间弯刀,不停挥舞着试图让慌乱的队伍镇静下来。 丧命火海的士卒大多不是直接被烧死,而是被毒烟熏死或者被慌乱的同伴践踏致死。刚刚从一片汪洋里淌了出来,大伙儿随意扯下一块布料都可以护住口鼻。只要大家做到令行禁止,唐军的这点小伎俩便根本不会威胁大军的安全! 若是放在平时,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很快就能做出正确的应对措施,可是他们偏偏刚从洪暴中逃出来,已是疲弊之极! 吐蕃士兵本想着逃离了如泽洼地后可以好好喘口气,可谁知却在这坳谷里遇到了伏击!先是水淹九曲,再是火攻山谷,这伙儿唐寇当是可恶至极! 虽然在心中已经将唐军的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这些吐蕃士卒却不得不举起木盾,应付眼前的危机。 “倏!” 一只羽箭射到了一名吐蕃士兵的肩上,立时撕开了他的肌肉,钻入了他的骨缝儿。 “啊!” 那吐蕃士兵吃痛之下,一路怪跳,拼命拽着箭柄,试图将这个该死的飞矢拔将出来。可是还没等他运足力气,火焰便从他的左肩漫到右肩,从右肩引到背心,不多会儿的工夫便燃尽全身! “啊!啊,救救我,谁救救我!” 他这时已浑身是火,摔倒在地上拼命打着滚,企图以此扑灭大火。可是已经太晚了,火焰迅速吞噬着他的生命,不出几十秒他便停止了挣扎。片刻前还活蹦乱跳的吐蕃兵,此时已完全认不出人形,化作一堆冒着焦烟的黑炭。 尸焦味混杂着毒烟,随南风一路飘散,在百步外都叫人睁不开眼睛! “厄!” 一个近前的吐蕃新兵见到如此惨状,一时作呕吐了出来。他强自撑起软倒在地的身子连滚带爬的向后方逃去,但没跑几步便觉脖颈一凉,前身重重的跌倒下去。 “结阵,结阵!临阵脱逃者按叛国罪论处,定斩不赦!” 一名吐蕃百夫长提着砍下的人头,厉声喝道。 第八十一章 血袍(六) 先遇水袭,再遭火攻,这些吐蕃兵士哪里还有什么战斗的欲望? 不顾吐蕃军官的嘶吼、斥骂,他们推搡着,奔涌着向谷口淌去。 火星儿一遇到浸了桐油的枯木堆立时燃的好几丈高,稍一近前,便炙的人浑身燥热。灰黑色的浓烟顺着南风灌入谷口,生生压在吐蕃兵卒的头顶儿,锁住了他们的退路。 火舌狞笑着的诵唱着魂之挽歌,吞噬一切试图近前的活物。火光历历,照的黑夜有如白昼。素白色的天幕下,呈现的是一副活生生的冉色画卷。这里没有万物比娇的唱诗,没有虫鸣鸟啼的欢歌,黑夜余烬下只剩无尽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哀嚎。不断有人被羽箭射穿,被火箭燃透,被浓烟灌倒,痛苦的结束了生命。穹圆的白板上,生生刻着一张张惊惧,疑惑的面容。 为什么?为什么? “呼!” “呼!” 吐蕃士卒口鼻中灌入大量毒烟,如同夏日旷野中的野狗般大口喘着粗气,他们拼命的抓挠着瘙痒无比的脖颈,双颊已然憋成了酱紫色。 “有毒烟,有毒烟,掩住口鼻,用湿布掩住口鼻!” 九曲总督埃斯藏单手挽着马缰,怒目圆睁。这伙儿唐寇分明在柴禾推里夹杂了毒蒿子,断肠草,想借地势将大伙儿活活呛死! 好毒的心肠! 埃斯藏心中又惊又怒,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将乃一军之胆,若是连他都怕了,那这仗还有什么打头儿? “快撕下碎布,快从衣服上撕下碎布。” 得了指令,各级吐蕃军官纷纷重复着总督大人的命令,此时此刻,只有坚信主将的判断,不折不扣的执行,才有生还的希望。 “唉,唉!” 那些吐蕃兵卒如梦方醒,忙脱下生了锈斑的锁子甲,一把便从贴身的里衣上扯下一块碎布。 “嘶!” 一扯下布条,士兵们便将它绕了两绕,紧紧绑缚在口鼻间。 刚经过一场‘洪灾’,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湿布,随意从里衣上扯下一块布条兴许就能救得自己一条小命。 有了正确的应对方法,因浓烟而晕倒,毙命的吐蕃士卒越来越少。他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一边在浓烈的焦烟中穿梭、寻找着方向,一边挥舞着长矛,将堆积在近前的熊熊火堆挑起,高高抛向远方。 雕虫小技! 从数量看,这些火堆不会多于一百个,只要自己命人将燃起的火堆及时清除,便能有效的遏制火势的蔓延。 埃斯藏冷笑一声,目光紧紧盯着谷口。想这么就把近两万吐蕃士兵困死在谷中,真是痴人说梦!…… “都尉!当真要退?” 濮大锤吃惊的看着李括,难以相信这话是自己无比敬服的李将军说出来的。 “叫弟兄们退出第一条防线,退到鹿柴一代。” 李括摇了摇头,复又重复道。 “这,这……” 濮大锤攥紧了拳头,吐吐吞吞好不坳扭。 窦青瞪了他一眼道:“七尺男儿恁地跟个娘们似的,都尉大人叫你退你就退!” “唉!” 濮大锤愤恨的挥了挥臂膀,叹声而去。 “窦大哥,叫大伙儿把马匹上的箭筒都取下来,一会怕是有场恶战了。” 少年叹了口气,道出了心中的担忧。“高帅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窦青心下一沉,抱拳施了一礼道:“回都尉大人的话,高帅还在箖山口一带驻扎,说是要严防吐蕃驻军回援。” 李括皱了皱眉道:“我们来到九曲一带不过七八日,高帅是不是有些多虑了?” 少年一直不明白为何高秀延会将主力全部驻扎在箖山一带的隘口里,照常理说唐军人数占优,又将吐蕃人逼出了城池,完全应该一鼓作气灭掉敌军。可是高帅却坚持率主力阻截吐蕃援军,难不成指望自己这东拼西凑的五千士卒灭掉吐蕃人两万大军? “这……” 窦青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道出了自己的想法:“都尉,不是属下多心,您还是应该给自己留条退路。” 在唐营中摸爬了滚打了多年,窦青对官场交际这一块看的透亮。高秀延随在明面上已和李括修复了关系,但实际上却与少年结下了不小的梁子。有的人,别看他面上和善,保不准私底下藏了什么花花心思。 毕竟,最难的测的是人心。 李括心中一沉,脑中飞快的闪过了几个念头。 自从自己领下这个阻截吐蕃赞普的任务,高秀延便表现的甚为愉悦。这本没有什么反常可疑,只是高秀延却不停的拍着自己的肩膀,嘱咐他一定要将吐蕃人阻截至少三日。 三日,三日! 仅仅给自己五千人,竟然让自己守住山口三日,哪来的这般道理。 况且,自己向他申领一人双骑时,他竟以设伏不需要马战为由断然拒绝。谁都知道,经过河口大捷,唐军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坐骑,他身为一军之帅,怎会表现的如此吝啬? 莫不是…… 哎,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即便他对自己有意见,也会当面提出来;即便他看自己不顺眼,也没必要把数千袍泽的性命搭进去。 “窦大哥,我们要相信高帅。三天,只要顶住三天,我们便成功了!” 李括攥紧了拳头,面上露出了融融暖意。从赤岭往返九曲至少要五日,如果自己拖住了三天,以八天的时间,唐军完全能够拿下皑皑雪山上的桥头堡! “得令!” 窦青抱了抱拳,欣然领命。 “延基、无罪。你们再去查探一番碎石沟两旁的陷阱,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少年将目光转向了两位好友,“嗯。” 两人齐声应是,用眼神做出了保证。 “图拔大哥,麻烦你和瑜成一道将白狼族的弓骑兵布防在石台上,随时准备以火力压制敌军。” “定不辱命!” 二人回以一记标准的军礼,眼神中满是毅然。白狼族的勇士虽然装备不及唐军,却射得一手好箭。于高处漫射,定能将试图夺取石台的吐蕃蛮子击的落荒而逃。 “李晟何在?” 李括环视了一周,却未见到李晟。 “将军,我在这!” 寻着声音寻去,但见李晟满面黑灰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冲李括抱了抱拳:“吐蕃人已经越过了石壕,我已经遵照您的指示,将袍泽们都调回来了。” “嗯。” 李括点了点头道:“一会希望李晟大哥能带领铜武营的老兵,配合大锤顶住正面战场。” 李晟略一思忖道:“挡一时倒是不难,只是这鹿柴一代已是无险可守。若是吐蕃人沆瀣一气,怕是支持不了多久。” “你只要给我顶住三个时辰!” 李括面容一寒:“我便能重创吐蕃军!” “如此,我便将身家性命交给将军了。” 李晟甚是爽朗的一笑,打趣道。 李括笑骂的给他肩头砸了一拳道:“这铜武营的老兵可是我的老本,折一个少一个,你可给我悠着点。” “知道了!” 李晟敛了笑容,行了一军礼。“三个时辰!倘若我李某人撑不过三个时辰,这项上人头您尽管拿去!” “拜托了。” 李括一时动容,拍了拍李晟的肩膀道。 “李大哥,那我呢!” 王小春不甘的从身后挤了过来,努了努嘴道。 “当然不会忘了你。” 看到近前的少年,李括只觉胸中涌入一股暖意。自收编河口一代的唐人遗民以来,营中的氛围越来越活跃。他们已经渐渐从被人奴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融入到唐军的生活之中。最让少年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同胞的眼神不再木讷愚痴,而是透着一股对生活的希冀与期盼。 只要有了希望,再艰难的坎儿也能迈过去! “看到碎石沟儿旁的那个小山坡了吗,我教你带领雄武、振武两营将士在其上摇旗呐喊,击鼓鸣金。” 李括拍了拍王小春的臂膀,鼓励道。唐人遗民一共有近千人,少年按照大唐军制将他们大致分为两营,每营设一校尉,临时统领五百弟兄。而王小春因为表现果敢,被自己破格擢升为一营最高指挥官,和二狗子一起担负起培养铜武营后备军的重任。 一听都尉大人给自己分派的是这般任务,王小春一时来了急:“李大哥,为何其他弟兄都向前线拼杀,我们却只能在后面干看着。莫不是李大哥以为我们骨瘦力弱,当不了大用?” 李括笑了笑道:“你这一千士卒可是关乎到我们生死的生力军,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拿出来用的。再者说,你们在这场战斗中肩负着重大的使命。能不能逼退吐蕃人的冲击,就要看你们的‘演技’了。‘一军之中,百兵之责分而不同。’骑兵有骑兵的职责,步兵有步兵的作用,何来高低贵贱之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倘若连你自己都底气不足,又拿什么跟别人去争呢?” “李大哥,我,我误会你了……” 王小春立时羞红了脸,惭愧的低下了头。 “记住你是一个唐人,一个男人!无论何时,都不要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李括攥紧了手中的横刀,毅然满面。 第八十二章 血袍(七) 唐军所构筑的第一条防线位于双龙谷两条纵巷的交界处,是一道天然的鸿沟。 十余丈宽的壕沟虽然不能将重新焕发斗志的吐蕃人完全阻绝,却可以很好的减缓吐蕃人进攻的速度。双龙谷从远处看呈一倒葫芦形,而这壕沟便是葫芦的颈项。宽敞开阔的谷地在这一壕沟处迅速缩窄,只能容许一百余人同时通过。 吐蕃人绝对兵力虽占据明显的优势,在这狭窄的壕沟前,却不得不分成数个百人队依次通过。这样一来,他们的人数优势便荡然无存,只能冒着被砂砾刺伤脚掌的风险,与唐军进行一对一的肉搏。 唐军凭借地形的优势,先用羽箭漫射杀伤敌军,挫其锐气;等到吐蕃人大部进入壕沟又洒下桐油,引燃一道火墙阻截敌军。经此一番战略部署,作为先锋的三千吐蕃士卒便死伤了大半。兵卒们跳入壕沟便很难攀援上来,往往还没摸着唐军的脚掌便被烧成了一堆灰烬。吐蕃千夫长哭着喊着跪倒在九曲总督埃斯藏脚前,请求给予足够的增援。埃斯藏一方面气愤千夫长的无能,一面又对唐军恨得咬牙切齿。思前想后,他还是拨给了这个千夫长两千人,命他在半个时辰内拿下壕沟,否则提头来见。 那千夫长吓得一步三跌的奔到壕沟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兵力压了进去。也许是敌军的火油用完了,也许是唐人的羽箭耗尽了,在大伙儿即将登上布满沙砾的缓坡时,唐军突然鸣金收兵,向后方撤去。 吐蕃千夫长一方面庆幸自己完成了任务,另一方面却也痛恨唐人的不战而退。烧死、射死了自己千把来的弟兄,就这么一声不吭的逃了? 只是他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弯弯绕绕,总督大人一声令下,吐蕃中军立时分以千人队攀越向壕沟。众军官一致预料的伏击并没有出现,从第一个兵卒跳进壕沟到最后一个士兵爬上坡原,自始至终唐军都没有射出一支羽箭! 莫非唐人真的撤军了? 绝不可能!他们千里迢迢奔到这九曲城,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放弃? “传我将令,所有人警戒行军,保护好赞普的安全!” 总督埃斯藏皱了皱眉头,终是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挨到了后半夜,铜武营中的老兵们皆是饥肠辘辘,一脸倦容。激烈的战斗榨干了他们的体力,中午吃过的稀粥嚼过的胡饼根本就不够弥肚缝儿! 疲惫与困乏满满的写在了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人发出一声抱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能退,胜败在此一役,不成功便成仁。 退?退至何处?他们身后便是石堡城,便是陇右十三州,是大唐的乡党和亲人!难道要数万男儿齐卸甲,恭迎蛮夷入华夏?难道要让他们羞惭的对自己的女人孩子说,我们没有出息,保护不了你们,只得将你们送予吐蕃人? 况且吐蕃人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占据陇右?他们实在有着瓜分大唐的野心! 这场战斗已不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是为了大唐,为了大唐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 守住了这道关口,便是守住了大唐收复河湟的可能,便是守住了唐人复仇雪耻的希望! 大非川之战已经成了每一名唐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不会让悲剧再次上演! 男人的职责在于守护!守护妻子、儿女、家园以及一切珍贵的,值得珍惜的东西! 凭什么?便凭他们手中的横刀,便凭一张弓,一壶箭! 男儿当杀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1)连李太白这么个文人都这么说,自己身为保卫家园的兵勇,还能让人看扁了? 杀的这人不是别人,乃是仇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数万袍泽、乡党的英灵在天上看着咧,大伙儿怎么能不爷们一回? 相较于壕沟的深俊难越,这道用枯木临时搭建起的鹿柴就显得有些羸薄了。鹿柴两侧的石台上埋伏了数千白狼族勇士,只需一声号令,便能千箭齐发给予吐蕃人有效的打击。不过即便如此,铜武老兵们需要正面应对的压力依然不小。毕竟对面是数万的军队,毕竟他们是以凶悍勇猛著称的吐蕃人! “李校尉,都尉大人真的只叫我们守三个时辰?” 濮大锤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晟,两只眼睛直瞪成了熟透的圆枣儿。 “三个时辰,守过三个时辰即便吐蕃人没有攻破鹿柴,我们也向碎石沟儿‘败去’。” 李晟点了点头,轻声道。 “怕个球啊,有我老濮在,就不会放一个蛮子溜过。他们若是想过,便从我老濮的尸体上踏过去!” 濮大锤气鼓鼓的抱怨着,话语中火药味儿十足。起先便是弃了壕沟,现在又要弃了鹿柴,到底要退到何处,到底要藏到何处? 李晟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苦笑道:“我当然知道濮将军勇武过人,但既然都尉大人下了命令,我们便要去执行。这一点,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吧。况且以都尉大人的智谋,定是设有妙计,我们只管做好应该做的就成了。” “唉!” 濮大锤胸中满是郁结,啐出一口浓痰:“我老濮最烦你们整的那些那些弯弯绕,要我说打仗就该刀把拼刀把,看看谁的兵器利,拳头硬!” “如此,这个任务便交给大锤兄弟了!” 李晟也不欲与他纠缠,索性允下了一个小小的好处。 “那你可看好了,我老濮是如何杀人的!” 濮大锤一挑眉毛,声音中满是自信。 “有火光,有火光!” 一名斥候见到远处泛起的星星火点,忙呼喝着。照常理说壕沟距离第二道鹿柴防线并不远,吐蕃人赶到此处用不了这么久时间。不过考虑到他们数万的人数,以及对赞普赤德祖赞安危的顾忌,也就不难理解了。 吐蕃是在步步为营,他们认定了可以稳稳的突破唐军的封锁,他们压根就没把大伙儿放在眼里! 被人如此轻视,众唐兵都觉愤慨不以,若不是李晟在一旁明令禁申,怕已经有头脑发热的兵卒提起横刀,越过鹿柴了! 唉,这些兵勇还是太年轻。李晟摇了摇头,心中默默苦笑。虽然这些铜武营的将士大多是跟着李括一路行来的老人儿,但毕竟没有经历数万人的大战,在应对敌军的心态上还不够成熟。 行军打仗讲究的是稳扎稳打,最忌意气用事。为将为帅者若是只有热血没有智慧的莽夫,那坑害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自己虽然阅历不及这些‘老兵’多,但通读兵书,对这些微言大义还是有些了解。兵书兵书,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叫大伙儿把车弩准备好,等候我的号令!” 李晟望向远处越来越密集的光点,下达了命令。 赤岭南脉的山峦下,月冷星稀,突厥将领阿布思所率的六万兵卒已经齐聚。 除却他本部的三万同罗骑兵,哥舒翰还拨给了他三万的河西精锐。作为河湟战局棋盘上的一枚重要棋子,阿布思对于哥舒翰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来,十几万唐军中只有他的同罗铁骑拥有极强的机动性,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奔赴赤岭南线,牵制百谷、宛秀一代的守军。 二来,阿布思有着极强的政治意义。虽然他出身漠北突厥,却在朝中极有人脉,与数位大员都有往来。若是不由他‘立下’这个大功,哥舒翰便无法向朝中这些要员交代,便破坏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因此,于公于私哥舒翰都不得不让阿布思成为这支唐军的统帅,以最小的代价立下最大的战功。 阿布思自然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因此他才敢丝毫不卖哥舒翰面子。同是一镇节度,为何他阿布思就要比哥舒翰矮上一截?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不过,作为一名武将,他却是不敢公然违抗哥舒翰的帅令的。他清楚的知道河湟战役对唐朝的重要性,对大明宫中那位圣明天子的意义。因此,他采取了最稳妥,最耐人寻味的进攻方式--围而不攻。 他哥舒翰不是希望自己牵制百谷、宛秀一代的吐蕃军队吗,他便将这些吐蕃人牢牢拴在赤岭南线。但若想让自己主动出击,定是绝无可能! “大帅,北面的山梁间燃起了烽火!” 一名副官冲青灰色的山脊指了指,沉声道。 “烽燃山河才是最好,我们又找什么急呢?” 阿布思半眯着眼睛道:“苍狼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会对猎物亮出自己的利爪,且让他们先打着,我们在这里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美事一桩?” 注1:李白的这首侠客行,作于开元十四年,写的当是豪情万丈!盛唐的游侠精神体现的是一种高度开放和自信。 第八十三章 血袍(八) 事实上,阿布思确实起到了牵制赤岭南线吐蕃驻军的作用。 六万大军屯集于山城之下,虽只是围而不攻却把守军将领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城阿尔苏的守将是一个千夫长,名字叫伏埃。他本是河口一带的小部族牧主,唐蕃开战后临时应招加入了戍军。凭借在族中的威望,他被南线总督论若谙委以重任,派为一名千夫长,担负起守卫阿尔苏城的重任。 这阿尔苏城可是赤岭南线一代的门户,夺下了阿尔苏城便能进而谋取百谷、宛秀。拿下了这两座要地,便取得了战争的极大主动权。朝北望去,直是一马平川的高山草甸,唐将只需动动指头,挥师东进,九曲大非川便能轻松收入囊中。 望着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唐军,他只觉自己的两条大腿不住的打着颤。若是让这些唐军攻上来,不要说一千来号人,便是五千人、一万人又如何挡得住! 自己决不允许他们攻上山原!决不能让唐军越过阿尔苏城一步! 事实上,越赤岭、入吐蕃的道路从来不止一条。可以走北线从青海西畔穿过,亦可以行南线从百谷、宛秀一代挺进。之所以山脉中段的石堡城被视为唯一要冲,其实是大范围行军的考虑。 唐蕃古道历来以险峻著称,而石堡城便建在料峭山岭的要冲,从云端俯瞰茫茫河湟大地。登上石堡后山势便会渐缓,出现一小片较为平坦的空地,这对于大量兵马的驻扎、转运是极为有利的。而反观北线和南线都不易于大范围行军,军事价值便大打折扣。 但这并不意味着唐军不会从南线展开攻势! 正所谓兵不厌诈,或许围攻石堡城的唐军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吃掉百谷、宛秀一代的守军,从后路经莫离驿绕击包抄石堡城! “嘶。” 伏埃只觉得背心被冷汗浸透,若是这样,仅凭石堡城山脚下的那两万戍军如何抵挡的住唐军猛烈的冲击?到那时失去后援的石堡城将变成茫茫赤岭中的一座孤城,转瞬即会插上唐军的旗帜! “传我的话给百谷驻军,叫衲尔将军不要轻易向石堡城增援。就说,就说唐军的真实目标很可能是南线!” 伏埃转身冲一名亲兵吩咐了几句,将一支鹰骨笛交给了他:“这个便是信物,看到它衲尔将军就明白了。” “得令!” 亲兵抱了抱拳,欣然领命而去。 这场战争要打到何时啊!伏埃心中一声哀叹,摇了摇头。 “进!” 濮大锤大喝一声,奋力将手中铁锤抡去。 已经两个半时辰了,大伙儿的刀刃已经砍得翻了卷,袍泽的战袍已经染了片透红,可眼前的吐蕃人却越杀越多,越杀越勇。他们冒着两侧石原上射来的漫天羽箭,如同恶鬼般朝鹿柴一侧奔来。 一寸寸的挪,一尺尺的挤,大伙儿虽然竭尽全力想要阻止吐蕃人的推进,却因为人数的绝对劣势被蛮子生生逼到了鹿柴边儿! 他只觉力气正从身上慢慢流失,关节渐渐变得僵冷、邦硬。他累了,他濮大锤竟然累了! 还有半个时辰,都尉大人还要我们坚持半个时辰! 濮大锤苦笑一声,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 “啊!” 剧痛令汉子发出一声惨呼,温存的液体瞬时灌射入了口中。有点腥,有点甜,这便是血的味道啊! “哈哈哈,哈哈哈,来啊,今夜让我们战个痛快!” 汉子挥舞着手中铁锤,奋力向近前的一名吐蕃士兵砸去。那名士兵见濮大锤体力渐渐透支,本想绕到濮大锤身后,偷袭他的背侧。却不料老濮一时竟精神焕发,将一对铁锤舞的虎虎生威。 见铁锤朝自己胸口砸来,吐蕃士兵本能的举起弯刀便迎了上去。 只是这镔铁弯刀如何承受的住巨锤的重量,与铁锤刚一接触便塌软了下去。 “噗!” 铁锤挟裹着十足的力道,呼啸着砸到了吐蕃士兵的胸口,生生的将他的肋骨砸裂! 那吐蕃士兵脏腑遭此重击,一时气血上涌,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奶奶的吐蕃蛮子,且再吃我老濮一锤。” 濮大锤却未作停歇,紧跟一步复向吐蕃兵的脑袋砸去。 “咯!” 只听一声脆响,倒在地上的吐蕃兵便被砸碎了颅骨,击碎了天灵盖。红色的血液和白色脑筋漫了出来,直流了一地。 “哈哈,哈哈,还有谁要来?” 濮大锤环视了一周,举锤而立。 慑于他的威势,十几名近前的吐蕃兵对望了一眼,皆是面露戚戚然。 “杀了他,杀了那名唐将赏羊千头!” 一名吐蕃百夫长叫嚣着指着濮大锤的鼻子,许下了红头儿。 听到如此丰厚的赏赐,吐蕃士兵眼中皆是露出了一丝精光,那是野兽看到猎物时特有的目光,那是一种觅食者的眼神! “来吧,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人死鸟朝天,大不了老子赔上两颗卵蛋!” 濮大锤已经完全忘记了疲惫,拖着满身刀伤,朝十几名吐蕃士兵迎去。 “刺他的膝盖,刺他的膝盖!” 吐蕃军官叫嚣着挥着手臂,指向濮大锤的下盘。 “呲!” 数柄银蛇吐着信子咬入了濮大锤的下身,撕开了布帛,刺穿了膝骨。 “啊!” 濮大锤仰天长啸一声,身子下意识的朝前倒去。 “杀了他,杀了他的人领羊千头!” “砍了他的脑袋,拿他的脑袋来领赏!” 吐蕃百夫长狰狞的笑脸忽的飘了过来,写满了得意和挑衅。 濮大锤只觉意识越来越模糊,最终眼前倏地变为一片漆黑。 第八十四章 血袍(九) “挡我者死!” 一步、两步、三步…… 每艰难的向前推进一步,都会有袍泽倒在地上,睁圆双目不甘的盯着挂满繁星的夜空。但是大伙儿却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整,现在他们凭的全是一股气,气在人在,气亡人亡! “弟兄们,握好你们手中的刀,活得像个爷们!” 李晟持槊将一名吐蕃百夫长挑翻,大笑着给袍泽们鼓劲。 刺,挑,扫,李晟每一次挥动步槊都会结束一名吐蕃兵的生命,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落在地上旋即溅起一宛莲花。 “进!” 奋力将马槊朝前刺去,李晟立时将一名持矛士卒捅了个透穿。耗尽臂力将那士卒的尸体挑起朝前扫去,登时就将围拢过来的吐蕃兵击翻。 只是,只是又有十几个吐蕃蛮子围了上来,踩着摔倒同伴的尸体向前迈进…… 吐蕃兵实在太多了,大伙儿完全是腹背受敌,忙于应付。鹿柴一代根本无险可守,吐蕃人完全可以毫无顾忌的一齐涌上来,一人一刀将大伙儿活活砍死…… 艰难的抬起头远远望去,微弱的火光中,李晟看到数百唐骑拖着横刀,握着长枪正朝自己疾驰而来。为首之将着黑盔披黑甲,胯下一匹青骢马迅如闪电,如同寒冬腊月的梅花,夺目绽放! 揉了揉眼睛,李晟瞪圆双目复又望去。没错,没错,自己没有看错!这当真是唐骑,这是自家都尉大人! 黑夜之中,跃动的火光越来越近,愈来愈明,行到近处化作一条耀眼的光龙。 “是李都尉,李都尉来救我们了!” 一名铜武营老兵抽出捅入吐蕃人腹腔的横刀,大喜道。 “是李都尉,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大伙儿杀出去,跟李都尉汇合!” “冲出去!杀光胡虏!” 一众铜武老兵重新焕发了斗志,脚挨着脚,肩倚着肩向北挪去。 就在百步外,飘扬着大唐的军旗;就在胡虏的阵中,他们的都尉正和吐蕃人浴血奋战! 李括现在正率众在胡虏中奋力砍杀,他给李晟下达了阻截吐蕃人三个时辰的命令,只是为了让他尽可能拖住吐蕃人,为自己的计划赢得时间,可谁知这个人这么死板执拗! 连失几道鹿柴,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他竟然还不撤军,这是一个要死在战场上的男人啊。 心中如是想,李括手中却没停着,少年单手控着马缰,另一只手握着那柄浸满了血液的黑刀不住挥着、砍着。面对步兵为主的吐蕃军,他清楚的知道如何利用战马的速度优势。只要将步兵的阵型冲乱,仅凭几百骑亦可以打开一条血口! 骑兵对步兵,决不能停,要一鼓作气,凭着那一抹劲头从敌军士兵身上生生踏过去! “冲过去,去营救我们的弟兄!” 少年加紧了马腹,高喝着。 身旁的张延基、周无罪对视一眼,皆是高声重复着都尉大人的命令:“靠拢,朝都尉大人身侧靠拢,结锥形阵,给袍泽们杀出一条生路!” 这些士兵都是从铜武老兵中精选出来的百战勇士,作为李括的亲兵队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让他们置身险地。可是此时,他们却清楚的明白自己要承担的责任,胡虏围困的正是他们的袍泽,是跟他们一口锅里扒饭,一顶帐篷里过夜的兄弟! 他们绝不会放弃一个兄弟,这是大唐男人的承诺! 唐骑如同一支利锥深深刺入吐蕃军胸口,并不住搅动撕裂着伤口。他们拖着横刀,舞着长枪用尽一切可用的兵器,与胡虏拼杀。他们知道多耽误一刻,被围困的袍泽就多一分危险;他们知道,多杀一个蛮子,大伙儿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一名吐蕃百夫长看到数百骑兵杀气腾腾的朝自己奔来,吓的六神无主,缩着脖颈,慌乱的指挥着。 十几名手握长矛的吐蕃兵无奈之下迎了上去,他们企图利用长矛将战马刺翻,却显然低估了马匹的速度。还没等他们将矛杆端平,战马便翻着四蹄朝他们踏来。 “啊!” 一声声惨呼传来,这些糊涂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战马撞翻,随即被踏成了肉泥。 “废物,废物,一群废物!” 那名吐蕃百夫长气的直跳脚,却是无可奈何的拿起手中弯刀率着亲兵迎了上去。吐蕃军规甚严,临阵脱逃者立斩。去他娘的,与其被自己人割了脑袋,不如冲上前去拼上一拼。 抱着如此心态,这些吐蕃人倒也挟裹着一股不凡的杀气,三三两两形成了局部小配合。 几十名吐蕃兵在百夫长的率领下围了上去,紧紧环在一匹青色马匹的周围。看的出这人便是这支唐军的统帅,只要将其击杀便能重挫唐军的锐气! 几个跃跃欲试的吐蕃兵率先冲上前去,挥舞着手中弯刀朝唐将砍去。看的出这个唐人军职不小,脑袋应该值不少钱! 只是他们刚一来到青骢马前,还没有举起弯刀就觉背心一凉。 “呃!” “呃!” 吐蕃兵发出一阵闷哼,难以置信的转过头。 “呸!哥哥我端了那么久的白蜡杆子,可不是白练的!” 张延基抽出吐蕃兵身上的长枪,啐出一口浓痰。一众亲兵纷纷照着张延基的样子拔出枪杆,紧紧持在自己的膝侧。 那些吐蕃兵身体立时软成一滩肉泥倒在地上,背心的窟窿中不住冒着涓涓血流。 这一下,围在青骢马身侧的吐蕃人立时着了骇,纷纷丢掉手中长矛抱头四散。唐军也不予追击,紧紧跟随着自家都尉向鹿柴深处踏去。现在不是贪功的时候,鹿柴深处还有铜武营的袍泽等着他们,那儿还飘着一面唐旗! “噗。” 李晟被吐蕃蛮子在后腰上砍了一刀,身子向前一倾险些跌倒。 撑着步槊勉强站直身子,汉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直娘贼的蛮子,恁地越杀越多! “再坚持一下,李将军已经来了!” 看到三十余步外的唐骑,李晟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 步槊已经折断了头,李晟索性拔出腰间横刀冲入了如蝗人群。近战搏斗,寸短寸险。只是此时,他却顾不了这许多,拼一个,赚一个! 李括率领的一众唐骑速度已大大减缓,越往南走,吐蕃蛮子便越多,战马在密集的人群中不住悲嘶,踟蹰难行。 该死! 少年心中暗骂一声,狠了狠心,他抽出靴间匕首刺在了清风臀上。 “嘶!” 青骢马吃痛之下扬起前蹄,立了起来。剧痛使清风变得极度暴躁,撒开四蹄朝前奔去。 看到自家都尉的举动,众唐兵皆是心领神会,纷纷将靴间的匕首拔出刺入了马臀。虽然将士们皆是疼惜爱驹之人,但此时却容不得半分犹豫。 数百战马剧痛之下,嘶鸣着死死挤开了近前围拢的士卒,朝南奔去…… “上马!” 李括将右手朝李晟递去,只觉心中如遭刀绞。 本来俊朗神秀的汉子现在背心、两腿上已是添乱了多处的刀伤,白皙的面颊已被血色彻底湮没。 “上马!” 少年复又喝了一声,李晟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的都尉大人。 “将军!” 李晟跪倒在地哭诉道:“李晟无能,辜负了将军的重托。弟兄们,弟兄们……我真的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了!” “我怎么会抛下你们?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一束跃动的火光,一条舞动的光龙驱散了将士们心头儿的阴霾。 黑盔黑发,横刀立马,今夜少年已经赢得了所有铜武将士的尊重。 第八十五章 血袍(十) “等李将军他们踏过那排枯木,我们就拉开麻绳!” 窦青望着远处跃动的光影,冲身旁的亲兵吩咐道。铜武六百将士的遇险打乱了都尉大人的部署,只希望不要坏了大计啊! 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寂,但见远方数百唐骑风卷残云般席卷而过,未作片刻停歇。坐骑上大多驮负有两人,褐红色的血液淅淅沥沥的从马背上滴落下来。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碎石沟旁的唐军,此时终于明白为何自家都尉,会如此急切的朝此处奔来了。就在数百唐骑的身后,整整跟随了三千吐蕃骑兵!虽然吐蕃人行色匆匆,又在谷口融汇之地损失许多马匹,但毕竟家底厚实,拿出些许轻骑兵还是不在话下。 骑兵对决重在速度和绝对数量,面对吐蕃人如此的数量优势,即便勇武如自家都尉又怎敢直拂其锋? 李括此时心中颇为紧张,虽然延基和无罪按时布设完了陷马坑,但吐蕃人是否会按照自己预定的路线跟过来?(注1)“驾!” 狠狠挥了一下马鞭,少年毅然将数百唐骑引向了碎石沟。 事实上,吐蕃人的警惕性并没有李括想象的那么高。经历过一场并不体面的‘大胜’,吐蕃人渐渐找到了自信,直想一鼓作气将唐军歼灭,以除后患。 故而,九曲总督埃斯藏将所有骑兵交给了心腹副官圩恖麴,命他务必在太阳升起之前将唐寇全部绞杀。 虽然军中的谋士直契罗一再劝说主将,当心唐军佯溃设伏,但圩恖麴却反讥直契罗胆小怕事,鼠目寸光。 在他看来,唐军的主力已经被自己击溃,连前往营救的骑兵都不足五百,何来佯溃一说? “下令,全速行军,务必在羊角沟儿前追上唐寇!” 圩恖麴拔出弯刀,指向了夜空。 吐蕃人本就擅于骑射,听了主帅的命令自是夹-紧马腹,呼喝着跟了上去。三千轻骑兵形成一束细窄的亮带,以飞速在山道上迅疾移动着。 转过一块足足两三丈高的巨石,狭窄的山道骤然变得开阔,吐蕃人与前侧唐骑的距离也在慢慢缩小。圩恖麴心中大喜,之前在狭窄的山道中最多只能同时容纳三、四骑同时通过,自己的人数优势完全无法发挥。可现在,在开阔的山原,他完全能够凭借手中的三千轻骑全歼唐寇。 从地上的血迹来看,唐寇坐骑受伤很是严重,冲劲儿已经锐减。以高原马匹的耐力很快便能追上他们,到那时,自己动动手指头便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命大伙儿分东、西两队分击唐寇!” 圩恖麴半眯着眼睛,俨然已经胜券在握。 “得令!” 军令官抽出一张墨绿色的令旗,挂在旗杆上奋力摇摆着。 “前军分为左右两支,分而绕击唐寇!” “分为两支,围击唐寇!” 这些吐蕃骑兵皆是军中的翘楚,几次三番被唐人戏弄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番听得命令自是大喜。唐寇不是想跑吗,难道他们跑得过草原上的苍狼? 啼啼挞挞的马蹄声急促而有力,吐蕃人与唐骑的距离已越来越小。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唐寇果真是被逼急了,竟然从布满砾石枯木的碎石沟纵马而过! 吐蕃骑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战马乃是骑兵的第二条生命,如此虐待马匹乃是自杀的行为! 谋士直契罗皱了皱眉,促声道:“将军,我觉得唐军的举动有些古怪。石沟两侧明明有平坦的土路为何他们却不走呢?” 圩恖麴不耐的挥了挥手道:“唐人是被我们吓破了胆,哪还顾得了这么许多?” “传我将令,全速行军,从东西两侧绕围唐寇!” 在他的眼中,唐人便是侵略者,是毁坏他们家园的恶魔,不容一丝怜悯。 吐蕃士兵发出一声声怪叫,控着缰绳杀气腾腾的追了过去。一些立功心切的兵卒甚至超越了主将圩恖麴的马身,奔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对于这样逾矩的行为,圩恖麴却是并不在意。只要能全歼唐寇,他得到的封赏足够一辈子花费,这些虚礼又何须介怀? “杀啊!” 近百名吐蕃骑兵已经来到了碎石沟前,他们遵照主将圩恖麴的将令绕过布满枯木、砾石的河沟,从两侧迂回折行。 “啊!” 马匹踏上松软的土层还没有几步,便整个身子陷了进去。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骑兵重重甩了出去,丢到了深达三尺的巨坑中! 唐人竟然在石沟两侧挖了深沟! 数百吐蕃骑兵顷刻间便被拒马坑中的鹿角枪、竹签穿了个透心凉。一时坑中哀嚎、悲鸣声不绝于耳。 “嘶。” 圩恖麴奋力拽住缰绳,倒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自己行的稍慢一步,现在说不定也已被戳成了血窟窿,这伙儿唐寇真是狡猾! 望向谋士直契罗,圩恖麴只觉脸上臊的燥热。 “嗯,命弟兄们从河沟正中通过吧!” 圩恖麴清了清嗓子,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愧。 虽然自己折损了一百余名骑兵,但于大军来说却是九牛一毛。一旦跨过了碎石沟,看唐寇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将军有令,折向碎石沟正中,踏枯木穿行!” “将军有令,踏枯木越碎石沟!” 几千名吐蕃骑兵纷纷拨转马身,沿着唐军刚刚行过的路线跟了过去。碎石沟大约宽十丈,于战马而言踏行也就是转瞬的工夫。只是它上面横搭的枯木交错冗杂、坑坑洼洼,必须将马速降到最低才能安全通过。 “放缓马速,不急这一时一刻!” 直契罗高声呼喝着,生怕士兵们因为急切而出什么意外。 不过前军近千骑已经踏上了枯木,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虽然经过雨水浸泡的朽木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却是颇为厚实,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跟上,跟上!早些剿灭唐寇,早些回到毡包!” 督军扯着嗓子嘶吼着,他分明已经看到数千唐军引颈就戮的场景,脸上浮起了一抹笑容。 “刺拉拉!” “刺拉拉!” 嗯?这是什么声音?督军微微一愣,脑中闪过一个疑问。 “刺拉拉!” 怪声再次响起,这一刻督军终于明白了,这是枯木摩擦的声音,这原来也是一个陷阱! “快向后退,快跑,是陷阱,这是唐军设置的陷阱!” 可是已经太晚了,只听轰然一声闷响,数十根枯木顷刻抽离了岸原,跌入沟中!…… 注1:陷马坑:一种防御工事。在要隘处掘土为坑,以陷敌方人马。唐李靖《李卫公兵法·攻守战具》“陷马坑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中埋鹿角枪、竹签。其坑似亚字相连,状如钩鏁,以草及细尘覆其上,军城营垒要路皆设之。” 第八十六章 逐日(一) 日升影落,夸父欲与其比疾竞速,遂逐之于隅谷。(注1)有些时候,有些情形,我们没有选择。 知可为而为之乃是智者,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英雄。 李括攥紧手中的黑刀,回望着碎石沟中哀嚎不止的吐蕃骑兵。 两万精兵又如何?三千铁骑又如何?我的民族决定了我的立场,纵是夸父逐日,我也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只因为,我的身上流着大唐的骨血! 泱泱华夏,巍巍盛唐,岂会向一个番邦异族低头?我们唐人不会主动招惹是非,但也绝不准许任何蛮夷胡虏欺凌我们的乡党亲朋! 抬首望去,暗灰色的天际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褚红色的熹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射了进来照在少年的脸上。 李括苦笑一声,自己这几千弟兄竟然已经和吐蕃人整整鏖战了一晚。他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疼痛。战斗可以让人变得清醒,只是这份获得这份清醒所付出的代价有些难于承受。 “给他们补上一箭。” 李括冷冷的撂下一句话,便翻身上了马背。他们的目的只是阻截追击的吐蕃人,并尽可能的消耗他们的轻骑兵。既然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必要再做过多纠缠。 “是!” 张延基抱了抱拳便冲沟谷走去。 无需再多言什么,铜武老兵们纷纷抽出腰间的骑弩,扣动扳机射向了深沟中兀自挣扎的吐蕃人。 “呃!” “呃!” 那些面容酱紫的吐蕃士卒被弩箭射穿了喉咙,只发出几声野兽般的呜咽便止了挣扎。他们多已被刺穿了脏腑,绝无生还的可能。为他们补上一箭,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吧。 “撤!” 张延基努了努嘴,下达了命令。虽然碎石沟阻截了吐蕃人一时,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寻到其他的窄道土路淌出来。早一分与王小春他们会合,大伙儿便早一刻脱离危险。 除却碎石沟,那山包便是唯一的出口,吐蕃人要想走出这双龙谷,必定会转而行向彼处。 只是括儿哥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那个小子,是不是在赌博?吐蕃人倘真会中计?…… 碎石沟外五里处,一座不知名姓的小土山上,密密麻麻的驻扎着近千名唐军。远远望去,他们与寻常兵卒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若细细观之便能发现他们较其他唐兵身材较为瘦削,皮肤更为黝黑。 这支军队便是由唐人遗民组编的雄武、振武两营。 由于刚加入陇右军,他们被高秀延归为预备军,平常只需运送辎重、埋锅做饭,根本不必上阵杀敌。实际上,这次战役,是他们主动请缨加入的。大伙儿太需要一场战斗,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了。虽然别的袍泽没有明说,对待自己也颇为友善,但是,但是大伙儿就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中怀着一丝不屑和戒备。 既然同源同根,为何对他们不信任?难道仅仅因为大伙儿生长在吐蕃? 华夏入蛮夷则蛮夷之,若真是像圣人说的这般,那河湟故地数十万的唐民便都成了胡人了? 不!他们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自己当的起唐人的名号。 可是之后的结果却着实让大伙儿失望,虽然都尉大人按例给大伙儿委派了任务,但明眼人都看的出这其中隐含之意。为何不让大伙儿上前线,为何大伙儿只能做些摇旗呐喊的活儿计? 大伙儿不甘,大伙儿不服,大伙儿第一次违抗了都尉的命令! 吐蕃人不是要从这山原经过吗?那他们便放马过来,自有弓弩滚石伺候! “怎么到这个时晌了,吐蕃蛮子还没来?” 王小春瞥了一眼天边儿的颜色,蹙紧了眉头。 “我寻摸着吧,该是他们被都尉打怕了,一步三回头。” 二狗子砸吧着嘴,踱了过来。作为唐人遗民的老大哥,他被委任为振武营校尉,职位仅仅低于王小春。 “那样倒好,我们也落了清闲!” 狠狠瞪了二狗子一眼,王小春话语里满是火药味。 他可不想看到一群吓怕了胆子的吐蕃兵,大伙儿还要借他们的脑袋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校尉大人,前边该是有军队!” 一个精瘦的唐兵从土原上爬了起来,高声道。从年纪看,他顶天也就十六七,瘦削的身材衬得他更显羸弱。 “有多少人?骑兵还是步兵?” 王小春眉毛一挑,询问道。 “这可说不来,我估摸着应该至少一千骑兵,步兵应该上万。” 顿了顿,那精瘦的唐兵忙补充道:“我这只是估算,若是与事实不符,你可不能以军法为名打我屁股!” 王小春笑骂着拍了他脑袋一掌道:“谁不知道你小猴子是出了名的顺风耳,五里内的地界儿你怎么也听得八九不离十!” 那唤为小猴子的唐兵摸了摸后脑勺道:“我这不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吗,省的您秋后算账!” “嘿,你个小崽子。” “别闹了,赶紧布置吧。” 二狗子适时地站了出来,轻声咳嗽着。 王小春敛去笑容,目光一寒:“嗯,如此便让吐蕃蛮子有来无回!” 行在队首,九曲总督埃斯藏心中百味杂陈。自从逃离九曲城,大伙儿直是悬着一颗心,生怕被人设伏。即便揣着千般小心,进了双龙谷,自己依然被唐寇玩的团团转。几番折损下来,竟有七八千士卒阵亡,三千余人受伤。照这个势头打下去,且不说别的,家底总被磨光了! 自己明明兵力绝对占优为何会如此受限于人?听说对方统帅还是一个尚未加冠的半大少年?他埃斯藏一世英名,没想到就毁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虽然自己手中还握有一万多兵勇,却是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从唐人的动作来看,他们已不仅仅满足于阻抗自己而是妄图一口吃掉这两万部众。 好大的胃口! 埃斯藏心中轻叹一声,如今赞普陛下也在军中,自是树大招风。若是放在平时,他还敢冒险行军。现在主君便在军中,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置赞普的安危于不顾。 故而,他才会决定绕远从这处山口出谷。只要拐过这个障角,就算出了谷地,再也不需担心隐伏在暗处的唐兵。吐蕃勇士是长生天下最骁勇强悍的斗士,正面迎战绝不惧于任何民族! “总督大人,赞普陛下叫您过去一趟!” 一名亲兵踱步近前,扬声道。 “嗯,我知道了。” 埃斯藏点了点头,拨转马身朝赞普赤德祖赞的御辇而去。 吐蕃中军深处,赤德祖赞正端坐在一顶金色御辇中。他不喜骑马,故而打造了这么一顶奢华的御辇,无论行至何处都会带在身边。 八名吐蕃最强壮骁勇的壮士扛着御辇,一步一顿,生怕打扰了赞普的神思。 赤德祖赞此时的脸色一片铁青,接连的溃败让他恼羞成怒。这个埃斯藏怎么如此没用,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玩的团团转?自己给他两万军队,他就打成了这样? “咳!” “咳!” 赤德祖赞一时气涌,竟是咳出了血痰。 “赞普,埃斯藏总督来了。” 御辇前,一名面容白皙的近侍垂首轻声道。 轻自用薄娟擦去嘴角的血渍,赤德祖赞摇了摇头道:“叫他过来吧。” “落辇,落辇!” 那近侍忙挥着白绢布,吩咐道。 “赞普,赞普,臣有罪,臣辜负了赞普一番厚望!” 埃斯藏行到御辇前,生生跪倒在地,死命的磕起了头。 赤德祖赞心中冷笑一声道,你这番作态也就是骗骗小孩子。 虽是心中不屑,赤德祖赞还是起身虚扶起埃斯藏道:“总督何出此言,本王并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我一直在想,为何我们两万勇士会被不到五千的唐军击的溃不成军?” 埃斯藏被挤兑的满面羞红,咬了咬道:“之前是臣处事不周,低估了唐人的谋略。此番臣已派出多名哨探,定不会再遭意外。” 吐蕃内相囊协达赞却轻嗤一声道:“我看未必吧,唐军如此狡猾,总督大人有什么把握唐人不会从前面的山窝子里钻出来?” 见来人是囊协达赞,埃斯藏便觉气不打一处来。 他狠狠剜了囊协达赞一眼,冲赤德祖赞抱拳道:“臣虽不才,尚且有护主之力。不像某些人,只会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 注1:出自《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第八十七章 逐日(二) “够了!” 赤德祖赞气的胡须乱颤,立时打断了二人的争论。 “你们一个是吐蕃的内相,一个是本王的总督,竟不知将相为和,辅佐君王的道理。你们这番模样,让士卒看去就不怕贻笑大方吗?” “臣有罪。” 囊协达赞大骇,跪倒在地连声告罪。 埃斯藏虽是心有不甘,却也不敢直拂赞普的面子,单膝跪倒告罪道:“是臣莽撞了!” 赤德祖赞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现在军事吃紧,你们该多为国事想一想,暂且收起自己那些小心思。” 二人被赞普戳穿心事皆是羞得面颊通红:“臣只是,只是……” “好了,现在开始一定要齐心协力向前看!” 赤德祖赞顿了顿,指了指远处的山隘:“翻过那道山梁,就是婆论驿了,只要到了那里,就再不需担心唐寇的伏击。” “赞普英明!” 二人一齐应道。 “求援的信使派出去了吗?” “回赞普的话,臣已经派出了三拨信使共计二十骑,相信不日便能到达赤岭!” 埃斯藏挤开近前的囊协达赞,忙回道。 “嗯。” 赤德祖赞满意的点了点头,双目凝视远方:“大军回援之日,便是唐寇军灭之时!” “校尉大人,吐蕃蛮子来,来了!” 一名振武营唐兵从远处石道上跑来,大口喘着粗气。 “慢些说,他们已经入口了?” 王小春耐住心中焦躁,语速颇是和缓。 “是,都已经上套了!” “好,令大伙儿准备好家伙,开始猎鹿了!” 王小春攥紧了拳头,眸中尽是寒意。 吐蕃人确已全部进入这座小山包,虽然埃斯藏事先派出许多斥候查探,却不可能寻到每一处山窝子。王小春早就令两营将士用枯草隐蔽自己,加之天色刚刚回光儿,吐蕃斥候没有发现隐匿的唐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等到他们行到白线的位置,就推下那块巨石!” “得令!” 包括王小春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静候那一刻的到来。直至此刻,他们才明白为何自己儿时总会没来由的朝东首望去。 那是长安的方向,那是大唐的方向,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李都尉说过,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任何企图阻盖太阳的乌云都将被驱散,任何企图挑衅大唐的胡虏都将被族诛! 李都尉说过,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唐臣妾。这是一种怎样的自豪,这份自豪只有唐人才配享有! “准备。” 王小春只觉自己热血沸腾,血脉喷张,一股气流在脏腑间不停的穿行。 少年一声令下,自有数十名唐兵朝巨石走去。这巨石足有数丈高,生的百变千怪,棱棱硁硁。一名唐兵将长枪杆子插到巨石底下,微撬了撬便冲王小春颌首示意。 “推!” 数十名唐兵奋力喊着号子推起了巨石,在长枪杆子的助力下,巨石已渐渐有了移动的迹象。 “一二三,加把劲哟!” “一二三,抱媳妇哟!” “一二三,加把劲哟……” 平日里给吐蕃牧主卖苦力做工时常喊的号子,此番喝了出来却心境大不相同。此前大伙儿只是被压榨的对象,是无足轻重的奴隶;而此番他们却是抗争命运的勇者,是不屈的斗士! “一二,推!” 长枪杆子撬动了巨石,在数十名唐兵的合力下,巨石终于呼啸着朝山下滚了下去。 行在山道的吐蕃兵,正自想着婆论驿中的热汤水,却听到山坡上传来嗡嗡隆响。 “咦?” 兵卒们下意识的抬头朝山坡上望去,登时吓得四足绵软。 “山石,山石!” “山神发怒了,山神发怒了!” 行在前列的兵卒发疯似的朝队后涌去,一时将齐整的阵列冲的零散不堪。 “呜,呜呜,呜……” 明亮的军角声响彻山谷,隐匿于枯木中的唐军纷纷钻了出来,弯弓持箭紧紧对着山下的异族。 命运还真是有趣,在十几天前他们还是一群被人随意抽打呵斥的奴隶,而现在他们却成了主宰自己命运,守卫家园的勇士! “是唐寇,山头埋伏了唐寇!” 吐蕃士卒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山神发怒,分明是自己中了人家的伏击! “不要推搡,不要推搡。违反军令者立斩不赦!” 埃斯藏拔出腰间弯刀,奋力在空中挥舞着。 这帮唐寇当是该死,自己才对赞普保证过,谁知却变成了这样! “调转轮序,队首变队尾,队尾换队首!” 埃斯藏气的七窍生烟,却不得不作出撤退的命令。 道口已然被唐军锁死,继续留在此地只会被唐军全歼! “大帅有令,队首变队尾,队尾便队首!全军撤退!” “大帅有令,全军撤退!” 传令兵一遍遍附和着,生怕有哪个生瓜蛋-子没长耳朵。 其实根本不用埃斯藏下令,出于本能吐蕃士兵早就推搡着朝中军涌去,这个指令只是更好的顺应军心而已。 从远处望去,山谷中密密麻麻的军卒就如同豆虫般蠕动着,丑陋却实用。在求生的欲望前,任何严明的军纪都显得虚伪。在死亡的威胁前,任何平凡的手段皆变得可贵。 “不要乱,不要乱,保持队形!” 督军们挥舞着马鞭,狠狠抽在士卒身上,高声呵斥着。遭遇伏击最忌溃乱,一旦军心不稳大军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御辇中的赤德祖赞自然也感受到了如此明显的变故,他微微挺起佝偻下去的身子,微眯着眼睛朝山原上望去。 但见翠绿色的山原上插满了唐旗,劲风一过,直扯得军旗猎猎作响。 漫山遍野皆是唐旗,举目四望尽是唐旌。 当真是无处不升日,无处不为唐! 第八十八章 逐日(三) 云万里,山千叠,恍然间已褪色长夜。郁瑟的逆风穿越荒野,破晓之时尽显一切胆怯。 橙红色的天幕下,吐蕃兵卒推搡着、哭嚷着朝后军涌去,人潮滚滚,杂乱不堪。 人性的自私与软弱在这一刻暴漏无疑,袍泽又如何?任何挡在自己前面的绊脚石都要狠狠的踢开! 已经难以将这样的人群称之为军队,没有纪律,没有感情,他们不过只是空余一个躯壳的冷血生灵,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求生! 跑的稍慢的士卒被从后侧跟上的袍泽撞倒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无数双脚从他的身上踏过去,从他的头旁迈过去。 “咯吱!” 一声声肋骨断裂的声音传来,音音入耳,甚为可怖。 “轰隆隆!” 熟悉的巨响又在耳畔响起,吐蕃士卒叫嚷着捂住双耳,飞速的移动着自己的双足。 “砰!” 一块磨盘状的巨石猛然砸在了吐蕃军正中,生生将其截成两段! 十几个倒霉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砸成了肉饼,血水顺着石缝漫了出来,染红一簇枯木。 “唐寇!这里也有唐寇!” 吐蕃士卒的声调里已带了哭腔,一块数百斤重的巨石就横拦在他们面前,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大伙儿可该如何示好? 唐寇分明是有意为之,先将大伙儿切成两块,再各个击破! 不甘的吐蕃人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奋力推着巨石,却丝毫不见它移动分毫。他们踢打着,咒骂着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无法让这个拦路虎屈膝认服。 “该死!” 埃斯藏愤恨的挥了挥拳头,回望着巨石那面兀自挣扎的袍泽。唐寇当真狡猾,竟然设计在大军退路上抛下一块巨石阻拦山道!如今足足五六千士卒被困在山谷内,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不过让埃斯藏稍感欣慰的是,他在退军时已将赞普和各部将调了序,如今稍有些分量的人物都已安全的出了谷峡。 “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数百面唐旗倏地从两侧山头冒了出了,迎风而飘猎猎作响! 埃斯藏心中分外恼怒,这伙儿唐寇竟然在此地埋伏了这么多的兵卒,照旗帜的数量来看至少也有三千人! “撤军!撤军!” 埃斯藏咬了咬牙,终是下达了命令。虽然巨石的对面还有五六千步卒,虽然自己撤军后他们绝无生还的希望,但是为了赞普的安危,他没有选择! 被巨石截住的吐蕃士卒一时着了慌,他们清楚的看到主帅的军旗渐渐飘远,他们清楚的听到骑兵的马蹄声渐渐变弱。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被抛弃了! 前后双方都被巨石拦住,他们已然无路可退。 两侧山腰里突然钻出了许多唐兵,他们皆是弯弓持箭,紧紧对准脚下不远处的吐蕃士兵。 “射!” 王小春挑了挑眉毛,下达了屠杀的号令。在这一刻他只觉压抑了十六七载的感情瞬间迸发,十六七年所受到的欺凌全部借着这句话还了回去! 数千只羽箭织成一张厚密的网,向‘泽滩’中的鱼儿撒来。 “哧!” “哧!” 羽箭一射到吐蕃士兵身上,便贴着皮肉钻了进去,死死的咬住了骨缝。 “啊!” “呃”“呃”这些羽箭皆是经过改良的破甲箭,恰好能穿过吐蕃人细密的锁子甲,咬入皮肉。箭头上皆是淬了剧毒,一旦进入人体便会顺着血液流入脏腑。即便有医者如华佗在世,也绝无起死回生之力! 唐军只一轮攒射就射杀了五六百名吐蕃兵,谷内的空间实在过于狭小,大伙儿根本不需瞄准,只要将羽箭朝脚下射去,保准能带走一条生命。 “第二轮,准备!” 王小春冷冷的注视着脚下挣扎的吐蕃兵,声音里毫无暖意。 “张头儿,棚伞已经挡不住了!吐蕃人从几十丈高的地段推下了滚石,生生将伞架砸的粉碎!” 陶成跌跌撞撞的跑到张守瑜的跟前,哭诉道。 张守瑜的面色已是铁青,强自压下心中的怒气道:“我不是给了你一千人吗,怎么都扛不住?” “张头儿,那是几百斤的巨石啊,熟牛皮包成的伞架根本支撑不住,大伙儿手中拿着的又是木盾,所以,所以……” 张守瑜看了一眼几十丈外的石堡城,心中暗叹一声。石堡攻坚战已经进行了三天了,从吴海的先锋营夺下第一块石原开始,自己前前后后已经折损了近千弟兄,眼见就要摸到石堡城的垛口,却被吐蕃人用一轮滚石将希望击得粉碎!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在入夜之前登上石阶!” 张守瑜顿了顿道:“大帅已经给我下了死令,如若不能在后日日落前夺下石堡,便要用我们先锋军的人头祭军!” “我懂,我懂!” 陶成抹了一把眼泪道:“张头儿您就看好吧,我一定会在入夜前给你将轴车推上石阶!” 张守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活在这个道口上都不容易,只有夺下了那座戍堡,大伙儿才能安生几年啊。” 陶成喉咙哽了哽,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张头儿不怕,我老陶便不怕!” “弟兄们,我们再冲一次!” 陶成毅然转身朝石原的方向迈去,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众伤痕累累的唐兵。虽然他们额上缠满被血水浸润的布条,臂间绑着一圈又一圈的布带,却没有一丝萎靡之意。 他们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深处透着无与比拟的坚毅!这是守卫家园的承诺,无分信仰。 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大唐才称之为大唐,华夏才谓之为华夏! 他们是大唐的英雄,是最可敬的人!…… 第八十九章 逐日(四) 千里原埂尽赤色,青光枯骨埋胡山。 僧侣复为亡魂颂,时无懦夫皆英雄。(注1)唐兵在校尉陶成的带领下佝偻着身子,如狸猫般矫捷的在绝壁上攀援着。不时有石块、滚木从他们身侧滑落,砸入深渊,唐兵们却没有露出丝毫惧色。 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木盾,携着一只钢刀,目光毅然的朝上首处的石阶攀去。吴海校尉为了夺下石原这个行军的跳板,率领兵卒浴血奋战,六百士卒足足阵亡了五百多人。大伙儿行军的道路是袍泽们的尸身堆出来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弟兄们的血液,怎能轻易放弃? 只要登上了石阶大伙儿便可倚藏在轴车后,推进到石堡下。只要推进到了石堡下,隐藏在轴车里的陌刀手就可以片刻间将垛口后的吐蕃蛮子砍成肉片! 狭窄的石道上容纳不了太多兵卒,大伙儿只能尽量靠在一起,以最迅捷的速度寻找借力的支点。 “还有十丈就能踏入石阶了,再加一把劲!” 陶成右手抓住了石缝中伸出的一条枯藤,用力一拽将身子带了上去。 此处的石壁并不很陡峭,却格外的光滑,很难找到落脚点。一些陷入内侧的石坑看上去很是夯实,其下却着实是一抔松土。一名唐兵为了躲避石堡上砸下的滚木,身子一倾踩在了一块山石上。他身子的重心全部移到了右侧,导致山石负重过多往下滑去。 “啊!” 唐兵发出一声惨呼,便呈一大字仰面跌下了悬崖。崖谷实在太高,甚是听不到唐兵落地的闷响,只空余一声声惨呼回响在谷峡。 身旁的士卒皆是咽了一口吐沫,深吸一口气向上爬去。 不时有失足的袍泽从自己身边跌落,不时有飞来的滚石将自己的弟兄砸落。唐兵却没有一丝犹疑,他们的目标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夺下石阶! 这些赤岭北侧的石阶本是大唐为了士兵攀援方便所铸建,吐蕃人设计夺得石堡城后为了安全考虑便捣毁了大部分石阶。不过紧邻堡塞的一部分,由于极强的战略意义保留了下来。 “嗖!” 陶成将打了死结的麻绳朝一块锥形石块抛去,碗口粗的绳套精准的寻到石块,紧紧的拴在了上面。 陶成拽了拽石块,见并未有松动的迹象遂将麻绳一头绑在了自己腰间。 “嗖!” “嗖!” 后面的道路上几乎没有可以攀附的外物,身家性命可就全绑缚在这小小一块岩石上了。唐兵们亦停了下来,学着自家校尉的模样将绳索一一套在了近旁的岗岩上。 如同奔腾江河中漂浮的孤舟,唐兵们在绝壁上挣扎摇摆,奋力朝几丈开外的石阶挪去。他们每行一步,就会将随身携带的木板钉入石缝间,为之后跟进的袍泽铺好道路。 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羽箭的射击范围,伴着嗖嗖风响,一支支利矢从唐兵耳畔滑过,飘落至崖底。 十丈、五丈、三丈…… 胜败在此一役! 陶成看准机会,一个纵跃朝四尺外的巨石跳去!…… 月色溶溶,唐军的第二梯队已经顺利从石原转移到了石阶处。简易的木质轴车被唐兵们以人力扛上了峰岭,带上了绝壁,正一个个通过拼接的木板送至石阶。 张守瑜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唐军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占据了石阶他们便成功了一半。因为地形的缘故,石堡下数丈内的地段都成了防御的死角。吐蕃人屡试不爽的巨石、滚木在这个地段都将彻底失效。而唯一能对大伙儿构成威胁的羽箭射在轴车上就好似隔靴搔痒,不足为惧! 时间,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只要能赶在吐蕃援军从南峰登上石堡前夺下垛口,石堡城就已成了唐军的囊中之物。 反之,如果石堡守军撑过了今夜,吐蕃人驻扎在赤岭一线的援军势必会及时增援,那时已距城头儿咫尺之遥的唐军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他们最大的敌人是时间。 一辆辆轴车行到了石阶处,排成齐整的序列。 “出发!” 木轮在石阶上匀速滚动,低沉的声响犹如龙吟。轴车缓缓向垛口挺进,每行一步都要停下来检查前方的道口。 数千陌刀手就隐藏在乌色牛皮篷布的下面,静候那一刻的来临。 他们是刺死猛虎的匕首,斩断蛇蟒的利剑,只会在决定死生的那一刻亮现! 木轮碰到石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淡黄色火光的印衬下透出一丝沧冷的凌意。 “唐军攻城了,唐军攻城了!” 垛口上值更的吐蕃守卫借着火把终于看清了城墙下的情状,急的高呼连连。 “敌袭,敌袭!唐军连夜攻城了。” 一名轮休的百夫长被士兵的示警吵醒,下意识的摸过弯刀赶到垛口。他多半还未睡醒,打着哈气揉了揉眼睛。 “唐寇,哪里有唐寇?” 值勤的卫兵扬起火把照向崖壁,手指不住的打着颤:“唐寇,唐寇乘战车连夜攻城了,我们,我们完了!” 这些士兵多半见识过轴车的坚固,羽箭射到其上就如同弹在了棉花上,毫无力道。唐军连夜攻城,又倚靠在这等怪物之后,他们如何守得住! 百夫长随着卫兵手指所引的方向看去自是大惊失色,睡意全无。 “我去禀报将军,把所有弟兄们都叫起来,快!” 说完百夫长便朝二层的石室奔去,未敢作片刻停留。 “起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唐军攻上来了,拿起家伙什,跟老子上城头!” 一个个睡意正浓的戍卒被吐蕃军官揪起来,赶到了城头。 一番喧扰过后,石堡城中的驻军纷纷出了石室,持矛列队。 “唐军攻到何处了,来了多少人?” 铁刃悉诺罗迈着阔步上了城头,高声询问道。 “禀报将军,大约三十多辆轴承,估摸着得有上千人!” 一名百夫长冲铁刃悉诺罗抱了抱拳,回道。 铁刃悉诺罗心中咯噔一响,一千唐兵,竟然有一千唐兵! 石堡城本就驻军不多,在与唐军的对抗中又折损了一些,现在他手中能调用的生力军也就一千出头。堡塞虽然建在高耸的峰岭上,最后一段山道却甚为平坦,几乎无险可守。 “叫大伙儿严防住每一个垛口,无论如何不能放上来一个唐兵!” 铁刃悉诺罗咬了咬牙,沉声下达了命令。 “援军呢,援军怎么还没来?前天就派出了信使请求增援,为何现在还没看到人?” 铁刃悉诺罗不耐的叫过一名亲兵询问道。 “这,这……” 那亲兵吞吞吐吐,就是不肯吐露半分。 “费什么话,快些说!” 铁刃悉诺罗瞪了他一眼,目露凶色。 那亲兵吓得脖颈一缩忙道:“洛尔赞将军他,他拔营南撤了。” “什么?你他娘的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铁刃悉诺罗揪住亲兵的领子,不住摇摆着。 “将军,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完……” 那亲兵苦苦哀求,眼中满是苦意。 “哼!” 铁刃悉诺罗愤恨的将亲兵丢在了地上,冷嗤一声。 “听说,听说九曲城被围了!” 那亲兵朝铁刃悉诺罗瞥了瞥,终是说出了实情:“赞普被唐寇围困,洛尔赞将军不得不调动赤岭一线的援军,前去营救。” “唐寇?唐寇难道长了翅膀?他们能顷刻间飞过赤岭,飞到九曲?” 铁刃悉诺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言语中满是怀疑。石堡城下就集聚了六万余唐军,听说南线阿尔苏城附近还集结了唐人的六万骑兵,怎么突然九曲城又冒出一支唐军? “那,那卑职就不知晓了。反正,反正洛尔赞将军说,赞普的安危更重要。” 铁刃悉诺罗摇了摇头,仰天大笑一声:“好一句赞普的安危更重要,看来是天要亡我了!” 突然他目光一寒道:“即便是死,我们也要拉上几个唐寇垫背。弟兄们,拔出你们手中的弯刀,为了吐蕃、赞普而战!” “为了吐蕃,为了赞普!” “吐蕃万岁,赞普万岁!” 所有吐蕃士兵脸上都带着一股决然。也许他们注定看不见翌日的太阳,那么就让他们为了吐蕃流干最后一滴血吧。 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 摐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注2)天宝八年六月初一,陇右主力唐军对石堡城发起了总攻。 注1:忘记先人就是不孝,忘记历史就是不忠。流云虽不才,但也愿以此诗献给那些为了大唐崛起而牺牲的英雄们。 注2:出自《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作者是杨广。其实我一直认为杨广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只不过在处理门阀世族的问题上操之过急了。 第九十章 人心(一) 天空深处悬着一轮毒日头,不住向外散着燥暑。土路旁的水坑腾起冉冉热气,弯弯绕绕飘向远处。不时出现一两只野狗跑到水坑旁,伸出打了卷儿的长舌头拼命舔刮着水坑中残剩的水渍。 铜武营近千名唐军与白狼族三千勇士顶着炎炎烈日,已不停歇行军了近二十里。 经过一夜的鏖战,一众将士重挫了九曲吐蕃军,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唐军的任务本是引得赤岭一线吐蕃军回援,从这个层面理解,他们已经完美的完成了任务。 当然果毅都尉李括不会满足于此,他巧设伏兵引得吐蕃人入瓮,利用谷峡地形以及陷马坑几乎悉数歼灭了吐蕃人的轻骑兵。失去了骑兵的速度优势,即便九曲军逃出了双龙谷,亦不会有胆量追击自己。只要高秀延抗住正面回援的吐蕃人,这三万唐军便可以悉数从河口绕回青海。 不过让少年忧心的是,雄武、振武两营的将士并没有及时与自己回合。战前他特意嘱咐了王小春不要恋战,阻止吐蕃人从双龙谷直接突破即可。可是看这情形这小子显然已和吐蕃人干了一架。鲜于瑜成派出的斥候回报,通往婆论驿的山路被巨石阻塞,从山原上望去,谷中尽是吐蕃人的尸首。很显然,王小春没有满足于虚张声势,布设疑兵以吓退九曲军,他竟然凭借一千预备军坑杀了近五千吐蕃精锐! 此时李括心中又忧又喜。 喜的是以王小春为首的唐民们通过这场战斗彻底证明了自己,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自信。相信他们不日便可融入陇右唐军特有的文化氛围中。忧的是这孩子太过意气用事,没有遵照自己事先的命令。倒不是李括小肚鸡肠,实在是军令如山。放在他这也就是责备几句,若是换了严苛的主帅说不准就要杀人立威了。 正所谓战场之上无儿戏,作为军人所能做的只是服从。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这仗还如何打? “括儿哥,小春他们会去哪里呢?我们如果按照既定路线走的话,应该往南而不是西啊。” 张延基打马而来,沉声问道。 李括摇了摇头道:“照理说我们应到三十里外的凌山与他们回合,但巨石阻住了山路,我们只能绕道婆论驿了。” 周无罪点了点头:“你这分析的还有几分道理,没辜负哥哥我的一番苦心呐。” 打了一场大胜仗,铜武营自上至下皆是心情大好,整个军营的氛围甚为和睦亢奋。 周无罪也松开了紧绷的神经,恢复了在长安时的嬉皮模样。 李括夹了他一眼,佯装微怒道:“没大没小的,哪里还有半分礼仪规制。” 周无罪撇了撇嘴:“说谁重视礼制我都信,但要说你李七郎拘泥那些俗物,本天才可是要笑的吃煎蛋了。” “你,你敢取笑我!” 李括笑骂着给好友肩窝一拳,心情分外舒畅。 这段时间以来,大伙儿一直高强度的跋涉行军。一面要担心吐蕃人的哨骑,一面还要应付恼人的蚊虫,着实将身子绷成了牛筋。 此役大胜后,怕是离回家不远了吧? 李括抬首朝北望去,石堡城此刻的争夺应该已经到了白热化。哥舒大帅让他在五月底前发起进攻,而他足足将水漫九曲的时间提前了三日。这样一来,留给唐军正面攻取石堡城的时间便大大增加,拿下石堡已只是时间的问题。 ‘家’,这个字眼现在看来是那么的甜美。没有华丽辞藻的修饰,没有三千太学的传诵,却凭借连结游子征夫的那根纽带牢牢的绑缚了自己的心。 这个四正方朗的方块字蕴着太多的感情。家里有娘亲烧的一桌好菜,有孙叔谆厚怡人的教诲;家里有小六、德子嘿嘿的傻笑,有夫子博士官音讲授的儒学…… 嗯,还有阿甜做的香喷喷的煎蛋。 没有曲江池畔的水波不兴,没有华清宫内的胭脂水暖,但家却蕴着一抹暖人心脾的味道。这份味道,独一无二,无可比拟。 谁言少年不知愁,只是未到相思处! “李将军,瞧您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是念叨杜大小姐了吧。” 濮大锤砸吧着大嘴,嘿嘿傻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 “啊!” 李括正在神思,突然被濮大锤一声拉回了现实。 “嘿,连你也敢打趣本将军!”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看啊,你是伤的还不够,真该让吐蕃人多在你身上划拉几刀!” 知道李括是说的反话,濮大锤也不较真,只是双手搭在胸口,作西施捧心状,哀哀道:“如此,人家可以伤心死了,你这个负心汉!” 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装出一副小女儿形态,李括直是哭笑不得。说来也怪,虽然自己手下这些弟兄常常不拘礼节,还尽喜欢给他闹腾,可他却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希望给大家创造出一个相对轻松的氛围,在紧张逼仄的军旅生活中给袍泽们以慰藉。这是铜武营的规矩,这是他李括的规矩,至于别人怎么置喙就不是他想管的了。 “要我说,李都尉是真性情好男儿!” 李晟此时被人抬在木板上,亦是嘴上不落闲儿。他加入铜武营较晚,却从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从其他袍泽的口中,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了自家都尉与杜大小姐那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倾世之恋’,怎可不好好挖苦一番。 “好啊,你们是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当我老实人不会发脾气是吧。” 张延基作出一番惊恐状,摆了摆手:“我们哪儿敢啊,您可是铜武营儿的头头。您只稍一句话,我们还不得被拉到营盘外剥去裤子打军棍?” “延基啊,延基……还道你是我的死党,原来早就‘叛敌’了!” 少年苦笑一声,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怕什么,有本塔格在,看谁敢欺负你!” 艾娜将战马催了过来,当众挽起了李括的胳膊。 “喔!” “喔,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一众唐军哄声大笑,拱手顿足以作求饶。 “这还差不多!” 艾娜颇为受用的哼了一声,得意的扬起了头。“我不管什么阿甜长,阿甜短,在这九曲大非川还没有比我艾娜生的丽质的姑娘。” “喔!” 众将领皆对这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颇为赞服,啧啧称是。 艾娜虽还是一番马到功成的姿态,李括却早已羞得满面通红。 “你们休得再说!” 李括着了恼,轻舞了舞马鞭。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还不成吗?” 濮大锤摸着后脑勺,嘿嘿道。 “唉,真拿你们没办法!” 李括长叹一声,放下了马鞭。 一行人就这么行了半柱香的工夫,一路上倒也落了片刻清闲。直走到一处三岔口,鲜于瑜成派出的斥候却打马扬鞭神色慌张的赶了回来。 “将军,将军……” “出了什么事,你慢些说,别着急。” 李括挽住缰绳,和声道。 “吐蕃人……吐蕃人……来了,三里外,全是吐蕃人。” 李括蹙了蹙眉道:“来了多少吐蕃人?” “也许一万,也许两万,从虎闸口方向来的,全是清一色的骑兵!” “什么!” 少年一时惊出了声。 从虎闸口来了数万吐蕃骑兵,这怎么可能? “没错,他们就是从虎闸口来的。” 见自家都尉心有疑惑,那斥候挺了挺胸脯,坚称不改。 难道高秀延没有拦住吐蕃人?少年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若是这般那这几千袍泽可就危险了。 “他奶奶个熊,那个高秀延是干什么吃的?他领着两万多骑兵竟然连一群蛮子都拦不住。” 濮大锤一拍大腿,厉声骂道。 “我早说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依我看他是想诚心把我们害死!借了吐蕃人的手倒也方便!” 张延基则是冷哼一声,句句带讥,字字弄嘲。 “够了!” 李括摆了摆手,制止了属下的争论。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军心,决不能让这些言论蔓延开来。 “除了从婆论驿绕道还有没有别的路?” 那斥候为难的点了点头:“有倒是有,从右侧这条小径穿去,直走下去便是千里大非岭。翻过大非岭倒也能到河口。” 李括摇了摇头,心中暗叹。经由大非岭回到河口是绝无可能。大非岭上尽是皑皑积雪,茫茫冰面,稍不留神就会掉入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中。即便是健壮的勇士,都不敢涉险翻越,何况自己军中还有这么多伤号! 去大非岭已是没有可能,难道要从婆论驿正面突围? 第九十一章 人心(二) 李括所料不错,近两万名吐蕃士兵就驻扎在通往婆论驿的山谷中。 吐蕃骑兵配备了清一色的长矛银甲,目光炯炯,斗志昂扬,从精神头儿看来显然没有经过任何阻击。他们就驻扎在山谷深处,一座座毡包连在一起,横亘在山道正中。 李括虽然设计打了不少胜仗,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中军队的实力。吐蕃人擅于骑射,骑兵的冲击力丝毫不弱于漠北的突厥人,而且他们拥有着比突厥人更为强悍的斗志。数万大军浩浩汤汤前往九曲勤王,若是碰巧在路上遇到自己这些‘唐寇’,他们还不得咬牙切齿的将大伙儿撕成碎片? 李括不是莽夫,自然不会做那等以卵击石之事。从林峰口中,李括了解到吐蕃人筑营颇为随意,几乎不会打牢实营桩,甚至连鹿柴也是歪歪扭扭的摆作一团。在与一众将领商议之后,少年决定等到入夜再强行冲营。 虽然以骑兵强行冲营有极大的危险性,但少年却不得不这么做。吐蕃人回援如此急切,肯定不会在山谷多作停留。通往婆论驿的山道就这么一条,若是等到翌日日出时大伙儿还没从九曲撤离,势必会和吐蕃人正面对撞。 少年不会拿数千袍泽的生命做赌注,他虽然屡战屡胜年少成名,却还没有自负到认为四千骑兵,在不做任何部署的情况下,能正面完胜两万精锐。 暮色渐起,冷月轮出。 狭窄的山道上整齐排列着一支数千人的骑兵。这些骑兵有的穿着大唐军中特制的明光铠,有的裹着高山草甸盛产的牛皮衣,虽然甲衣不甚齐整,却皆是毅然满面,静候着主帅的命令。 深处山谷中有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但这支唐军却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纷纷挺直了腰杆,没有丝毫畏缩的现象。 “嘶溜溜!” 战马打着响鼻,不耐的踱着蹄子,扬起一搓尘土。 李括看了眼远方山谷间跃动的火光,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出发!” 一时间,兵将们纷纷打马扬鞭,驱动坐骑。联军渐渐收拢,汇成一支利锥,在果毅都尉李括的带领下朝山谷深处。 张延基、周无罪、林峰、鲜于瑜成等唐将紧紧护卫在自家都尉身侧,呈众星捧月状将一切威胁化解在队伍外侧。受了重伤的濮大锤、窦青则与各自亲兵统乘一骑,行在队伍正中。至于艾娜、图拔则率领着三千白狼族勇士跟在队尾殿后。 每一名将士手中都握着一只燃起的火把,只要他们一踏入敌营,就会第一时间将火把丢到毡帐中。猛烈的火势可以制造很大的混乱,吐蕃人越为慌乱,大伙儿就更容易突围。 张延基侧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好朋友李括,见他目光毅然,神奇镇定,稍稍松了口气。 他一定是在观察敌军营盘,他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倒! 隆隆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好似滚滚冬雷。 鹿柴后值更的吐蕃卫兵正自打着盹,被马蹄声惊醒后茫然的朝远处望去。那糊涂鬼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登时吓得瘫倒在地。 “唐寇,夜袭,唐寇夜袭!” 他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不迭的冲营盘正中跑去,“倏!” 他还没跑出几步,便觉背心一凉,软倒在地。 三十步外,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唐将收起了黑弓,狠狠抽了一记马鞭。 “跟我冲过去,不得恋战!” 战马的速度一旦起势,便不可阻挡。数千唐骑呼啸着,如流星闪电般朝吐蕃鹿柴踏去。 “劈啪啪!” 行在前列的唐将纷纷用马槊将阻挡在前的绊脚石挑起,丢至一旁的草窝中。 “冲过去,不要做停留!” 低沉的号角声在营盘正中响起,只是这角声颇为急促,带着一股凄厉的忧伤。 “倏!” “倏!倏!” 李括连发三箭,将火舌引到了近前的毡帐上。火苗一遇到厚厚的毡皮立时燃的丈高,如同厉鬼般发出啪啪脆响。 这三支箭便是信号,一众唐将自是心灵神会。数千唐骑踏过木栏,踏翻营帐马不停蹄的朝山谷北首而去。他们将手中的火把丢到近旁的营帐中,又以迅疾的速度抽出火折子,引燃另一支火把…… 火光凄厉的照亮夜空,在营帐背侧投下浓浓的阴影。瞬息后,阴影褪去,数千多赤红色的莲花在吐蕃营盘中绚然绽放。火舌舔着毡子,朝远处漫去、窜去,莲花的顶端冒起阵阵青烟,宛若游魂起舞。 “娘咧,唐寇夜袭了,都他娘的出来!” 吐蕃军官捂着口鼻从毡包中冲了出来,连咳数声。 “唐寇,唐寇!” “快出来,唐寇袭营了。” 尚在睡梦中的吐蕃士卒纷纷被火光和呐喊声惊醒,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他们大半还没顾着穿上衣服,光着后腚就捉起了床旁的长矛。 “唐寇,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一个吐蕃百夫长看到如潮的唐骑朝自己踏来心中大骇,忙挥着臂膀招呼身旁的亲随迎上去。那些兵卒无奈之下,端着长矛填了上去。可步兵如何抵挡的住起势的骑兵,还没等他们戳出矛杆,近前的唐将便挥起横刀削掉了他们的脑袋。 “咕噜噜!” 吐蕃士兵脖颈喷出一柱鲜血,脑袋翻滚在地上直打了好几个圈。 试图阻拦唐骑的吐蕃兵纷纷被战马撞倒,狠狠踏在了身上。 “啊!”一声声悲鸣相继传来,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跌倒在地,被踩碎了肋骨。 厉厉的风声,雄壮的呐喊声,急促的战鼓声,士兵的哭骂声,人之将死的咯咯声交汇在一起,奏起一曲惨烈悲壮的颂歌。 “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高声下达了命令。 “都尉大人有令,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只管冲营……” 呐喊声以锥头为核心,似波浪般起伏着朝队伍后方传去。 是夜,幽若的谷口中,燃起一只绚丽的火龙。 第九十二章 人心(三) “绕过这个山头,就是婆论驿了。” 艾娜挽着马缰迎了上来,指着远处的青峰,顿了顿:“这一代地势险峻,我们还是早些绕出山岭为妙。” 张延基接上了话头,冷哼一声:“在前面那个岭子口只需安插五百兵卒,便可死死卡出我们的去路。哪个有心人在那山疙瘩里堵上几块石头,恐怕我们就得饿死!” 濮大锤瞥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真要那样我们就拨转马身杀回去!” “我看啊你们是多心了,吐蕃人都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前面怎么会有伏兵?” 窦青笑了笑,掖住了话头。 说者本是无心,铜武营的一众将领却是心中大骇:“都尉大人,还是派几个斥候向前查探一番吧!” 李括心中也有些担忧,点了点头道:“如此,瑜成就麻烦你了。” “得令!” 鲜于瑜成一抱拳,便拨转马身前去布置人手。 鲜于瑜成才走不久,张延基就把头凑到把李括身边:“括儿哥,你可得留些神,有些人面上看着和和善善跟菩萨似的,心肠却比谁都黑!” 李括心中咯噔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自己情绪的变化影响到军心,少年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你就不能把心放宽些吗?高帅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那样的人,到时候就知道了!” 张延基哼了一声,撂下了一句狠话。 其实,李括也对此事颇为怀疑。高秀延统帅的军队就驻扎在虎口闸,担负着阻截吐蕃主力的重任。两万多吐蕃骑兵借道从他身旁经过,他能没有丝毫察觉? 即便当时吐蕃人是深夜行军,马裹步,人衔枚,他事后发现了也应全力追击吧? 如此这般放任吐蕃人赶到九曲,至身后的这数千袍泽于何地?(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张延基见他这副样子,心头倒是落了软:“也许事情还没有想得那么坏,不过我们得多留个心眼!” 太阳虽已经升了起来,山中的和风却甚是清爽。山道旁恰有一条小涧,盈盈灵灵滑过卵石,好不悦耳。晨风夹着水汽,扑打在将士们的面颊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可是李括此时却没有丝毫心情去欣赏风景,他脑中飞速运转着,思考着一切的可能性。 或许吐蕃人也是连夜冲营,突破了虎口闸? 兴许他们是从另一个山口绕远赶过来的? “老实点,他娘的给老子老实点!” 队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斥骂声,李括打了个激灵,挽着马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鲜于瑜成绑缚着一个哨探,在一队斥候的护卫下赶向前军。 “命令大伙儿持械警戒!” 李括不曾想这山头真的有人埋伏,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悬了起来。 在都尉大人的命令下,大家在山谷中腾出了一小片空地,一干亲信部众将将围成了一个圈。 “跪下!” 鲜于瑜成跳下了马背,将五花大绑的哨探扔到了梆硬的土路上。 那哨探闷哼了一声,却是并不求饶。 鲜于瑜成一把拽下了蒙在那人头上的黑口袋,将他狠狠踢了一脚。 什么!看到那人面容的瞬间,李括如遭雷击。 瘦削的身侧,长长的脸盘,微卷的睫毛,这人分明正是纳吉部中曾刺杀自己的少年苏亚斯! “叫他们松开我!” 苏亚斯冷冷的撂下了一句话便不再言说,只是高傲的扬起了头。 “放开他。” 李括摆了摆手,下达了命令。 “都尉大人!” “括儿哥,那杂碎刺杀过你啊!” “将军三思!” 一众心腹爱将纷纷跪倒在地,苦苦劝道。 “放开他!” 李括复又说了一遍,声调却是提高了一级。 “唉!” 鲜于瑜成不甘的在苏亚斯膝弯踹了一脚:“给我老实点!” 去了绳索束缚,苏亚斯拍了拍袍衫上的尘土,缓缓站直了身体。 “你一定很想问我究竟是谁。” 他顿了顿:“但这并不重要,我来是救你们的。” “呸!” 濮大锤啐出一口浓痰道:“你这个小贱种会来救我们?你巴不得都尉大人早死呢吧?” 濮大锤嘴上可是毫不留情,一番污言秽语立时如豆子般倒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前面的山口已经被堵死了。” 苏亚斯并不理会濮大锤的挑衅,兀自说着:“没错,派人刺杀你的是高秀延、堵住山口的也是他。哦,忘记告诉你了,伊索塔克也是他命令我杀的。” 李括心中一震,险些跌下马背。 “你叫我拿什么相信你?我倒更觉得你是吐蕃派出的细作,目的便是挑拨我陇右军内部的关系。” 少年苦苦一笑,对苏亚斯的话不置可否。 “随你怎么看,如果你想去试一试山道口万箭穿心的滋味,我也不拦着。” 苏亚斯耸了耸肩,眼神微敛。 “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括脑中乱作一团,完全理不清事情头绪。如果苏亚斯所言属实,他实完全可以利用此机会将自己坑杀在谷中,为何还要去救自己? “这可说来话长,若是不像饿死在谷中就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苏亚斯依然那样不愠不火的吞吐着,不肯撂下一句准话。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前侧山峦背后的口子里就装着数十架车弩,你们的斥候不会没看到吧?” 鲜于瑜成咽了口吐沫,狠狠道:“这不关你的事!” “我相信你!” 艾娜踱步而来,伸出了手。 苏亚斯借力而起,苦笑道:“塔格,看来我得向你道歉了,我骗了你那么久。” 艾娜扬了扬头:“从你刚进纳吉部营盘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党项人,谈不上欺骗。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能带我们走出山岭,之前的事便就此揭过。”(注1) 艾娜声音一沉,目光如苍鹰一般锐利。 注1:党项人:党项族是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之一,属西羌族的一支,故有“党项族党项羌”的称谓。 第九十三章 人心(四) 天地不怀仁,乃以万物为刍狗;子不如佯诺,而反戈以诛袍泽。 天地不仁尚且可以忍受,而袍泽的这反戈一击,却实在伤透了铜武将士的心。 他们是流着一脉骨血的乡党啊,他们是怀着一样信仰的兄弟啊。 李括也知道,这些底层的士兵没有选择的权力和机会,一切的决定权都掌握在高秀延手中。普通的士卒多只能去执行和承受,但他们的漠然、顺其自然的态度依然让李括感到惴惴心痛。 高伯父曾对自己说过:身为军人,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袍泽的背叛。因为军旅生活蕴着太多的酸甜苦辣,每一日都包含了太多的故事,而这故事的分享者、参与者唯有袍泽耳。所以,每一场战斗,他都会身先士卒,给弟兄以为暖;所以,每一战,他都不会放弃一个袍泽,不会让他们心寒。 但是,这结果…… “王小春也是跟着你逃出去的?” 李括抬起头,苦笑一声。 如此看来,王小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双龙谷只有这么一条通路,若是没有内应他如何能够逃脱? 苏亚斯点了点头,嘴角的肌肉扯微微一抽。 有时候生活便是一盘无法预料结局的棋局,我们只是一枚棋子,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去做什么。而朋友和敌人的界限亦是那么暧昧,灵魂游离在两者之间,时而升忝为天使,时而堕化为恶魔。 生活,就是在你近乎绝望时,伸出援手的引路人,而这条路终归还得由你自己走下去。 “你救我,就仅仅因为我也是唐人?” “这点很重要吗?” 苏亚斯刻意避开了李括的眼神,淡淡道:“我承认有这方面的考虑,但也不尽然。” “你背叛了高秀延,就不怕他惩罚你?” “我和他终归是不同路的。” 苏亚斯扬了扬马鞭,闪出半个马身。 墨玉色的夜幕下,一轮冷寂的弯月将无限韶华洒满大地。 沿着一条条泥泞的小径攀行,联军士兵累的气喘吁吁,耗尽了仅存了体力。从日出到迟暮,他们一路上歇歇停停,磨了一整日终于从一个小山口绕出了双龙谷。 在与苏亚斯的交谈中,李括至少明白了三点。 首先,苏亚斯是高秀延精心培养的暗桩,潜伏于白狼族纳吉部。其次,他的确是在高秀延的指使下刺杀的自己和伊索塔克。再次,高秀延此番是打定了主意,定要借吐蕃人的弯刀将自己铲除。 也就是说,来到白狼族纳吉部休憩便是高秀延计划好的。从进入白狼族的营盘开始,事情就按照高秀延设定的方向发展。高秀延本想借苏亚斯之手将自己除掉,但无奈苏亚斯临时心软,给了自己逃脱的机会。高秀延一计不成,另生一计,借刺杀伊索塔克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但人算不如天算,由于陈文静的介入,刺杀案引到了无辜的阿什尔塔克身上。 陈文静,陈文静,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将脏水泼向阿什尔塔克? 李括只觉一阵头痛,这之中的疑团太多,自己根本不可能全部理清头绪! 长叹一声,少年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谋划。 高秀延自然不会就此罢手,故而后来才有了命自己拦截九曲军的命令,才有了拒配一人双骑的诡异命令。 想不到自己一心报国,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究竟怎么得罪了高秀延?难道就因为那夜与他的大吵,那厮就要置自己于死地? 还是因为自己表现的太过显眼,危及到了他的位置? 在他看来,这数千袍泽的生命就贱如蚍蜉,就该为他的愤怒陪葬? 李括心头如同被插入了一支匕首,狠狠的搅动,翻卷剜下一块血肉。 鲜血淋漓的背叛,鲜血淋漓的背叛! 这就是他一直敬慕信赖的主帅,这就是他一直托付生命的袍泽? 生活有时太过真实,真实的让人心神皆惧。 “啊--啊--”李括摇了摇头,放声呼啸。 “啊--啊--”一声声长啸回响在青山绿谷间,不住诘问着这世道,到底什么人才值得信赖?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还有回到唐军中的可能?高秀延会不会和他撕破脸皮?回到唐军后该如何相处? 一连串的疑问压得少年喘不过气来,懊丧的挥了挥拳头。 “嘶溜溜!” “嘶溜溜!” 清风突然扬起前蹄,悲声嘶鸣。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险些跌了下来。待重新找回平衡,少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身着一袭黑衣的俊秀少年手持镔铁弯刀,一人一骑横立在道口中,在他身后跟着近万铁甲骑兵,蜿蜿蜒蜒直延到了一里外。 他们皆是清一色的明光铠,清一色的黑头发黄皮肤。正是明光铠反射的寒光另胯下坐骑受惊,一阵悲鸣。(注1)他们是唐军,是他的袍泽! 呵,呵呵…… “持械!”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反而更为镇静。这件事情迟早要了解的,既然如此早来总比晚来好。 他要亲口问问高秀延,问问他为何置数千袍泽的生命于不顾,为何置河湟战役的大局于不顾! 他麾下统共只有四千不到的将士,而对面的士兵粗略一数也有近万,真要动起手来,自己基本没有什么胜算。 但他绝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凭什么他高秀延一句话就能让数万袍泽反戈?凭什么大唐陇右的军队转瞬间就变成了高秀延的私兵?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有个做安西大都护的族叔? “噌!” “噌!” “噌!” 一柄柄横刀抽了出来,铜武营的老兵紧紧围在李括身旁,怒视着对面的袍泽。 呸,他们根本配不上袍泽二字。 他们是一群行尸走肉,他们是一群被人支配思想的懦夫! 大唐的横刀是用来保卫家园的,不是用来捅自己兄弟心窝子的! 他们不懂,不懂…… 山道上的气氛已经甚为紧张,很可能一支流矢就会引起双方的厮杀。 高秀延手下的唐军虽然占据了数量优势,却大多心虚愧疚,甚至不敢直视袍泽的眼睛。 苏亚斯冲李括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单手挽着缰绳,走出了铜武唐军的队列,在两军前的洼地处停了下来。 “阿轩,你让开。” 一阵沉默后,苏亚斯叹了一声:“你……不要逼我。等他们走远,我就随你回去向主人请罪。” “哈哈,我还道你是冤枉的,原来你真的背叛了主人。” 那阿轩呵斥一声道:“逆贼还不速速让开,真要逼我斩杀你于阵前吗?” 阿轩顿了顿道:“你难道忘记娘亲是怎么死的了吗?你难道忘了我们的仇人了吗?这仇,只有主人能报……”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 “不用说了!阿轩,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过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苏亚斯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决绝。 “好,好。既然你冥顽不灵,就叫我替主人除了你这个细作。” 他说完大手一挥,便有数名弓箭手弯弓搭弦,顷刻间便有一张箭网朝苏亚斯罩来。 苏亚斯却也着实了得,面对如此凶险之势,处变不惊,轻巧的用弯刀将羽箭格挡开来,虽出身箭雨却仍毫发无损。 一旁的阿轩见此情景,眼神突变的阴鸷,他亲自抽出五石硬弓,弯弓搭箭。只听飕飕一声利响,一支羽箭划过夜空,精准的射到了苏亚斯所骑乘的马儿右眼中。战马嘶鸣一声便倒毙于地,苏亚斯来不及躲避摔倒在地,数支羽箭如影随形般的抵至。 在那一瞬,苏亚斯瞳孔中的影像是那么清晰,他甚至能够看清羽箭箭尾的标花和箭簇的鱼尾纹记。 鲜血从少年的胸腔渗出,轻扶毙命的马儿,他艰难的站起身来,用尽全身劲力将镔铁弯刀倒插入地中。 他昂然的回转过头,冲李括道:“你不是一直,一直想知道高秀延……高秀延为何几次三番要致你于死地吗?当然不是因为你的失礼……” “咳!” “咳”“也不是因为你的卓越表现危及了他的位置……是因为,李,李林……” 这个浑身插满羽箭的俊美少年嘴角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墨玉色的夜幕下屹然朝北挺立。是时候回家了吗?那一刻,他竟是欣悦如斯。 注1:明光铠:《唐六典》卷十六有云:“甲之制十有三,一曰明光甲、二曰光要甲、三曰细鳞甲、四曰文山甲、五曰乌鎚甲、六曰白布甲、七曰皂绢甲、八曰布背甲、九曰步兵甲、十曰皮甲、十有一曰木甲、十有二曰锁子甲、十有三曰马甲。” 明光铠是最为奢华的铠甲之一,也只有盛唐能负担的起。即便如此,也只能做到装备精锐部队。 第九十四章 涅槃(一) 没有骸骨,没有残尸,朗朗乾坤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低空盘旋偶尔聒叫的秃鹫在提醒着人们这儿刚刚发生过一起惨绝人寰的屠戮。(注1)石堡城下的石阶上,尽是斑斑的血渍。无声的寂静中,近千名唐兵相互倚靠着躲在石堡垛口下的墙基处,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的额头上都包着白色的布条,血水早已将素色帷布浸润的一片血红。兵卒们额角、脖颈上的伤口多半已结了痂,汗水从其间划过,滴落在地,晕开一抔浮沙。 经过一天一夜的攻城,大伙终于推进到距离石堡五丈的地方。吐蕃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了巨石,将大伙儿赖以依靠的轴车砸了个稀烂。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冲出轴车,冒着漫天羽箭一步步的朝堡墙挪去。 一级级的石阶就像是通往地狱的径巷,唐军每迈出一步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一名名士卒被羽箭贯穿了脑袋,射穿了心脏,射瞎了眼睛,不甘的跌下了悬崖;一个个弟兄被滚石击碎了肋骨,砸断了臂膀,仍自朝堡塞顶爬去…… 唐军一寸寸的推进,一坪坪的争夺,带着死去袍泽的不甘向石堡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张守瑜看了眼天色,最终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在他的身后,是一千身披银色重甲陌刀手,是这支唐师真正的王牌!陌刀手在盾兵的掩护下冲上了石阶,一级级的艰难攀登着。 “放滚木,快放滚木!” 铁刃悉诺罗心中大骇,转眼间唐军陌刀手在盾兵的掩护下已经推进到了百步内,他想不到战到此时唐人还有如此生猛的生力军! 他不得不命令士卒将最后一批滚木扔了下去,寻常羽箭在重甲步兵面前根本毫无作用!这是阻截唐军的唯一机会! 之前他虽率众一次次的将攻城的唐军击溃,却着实是凭借着一股气。如今防御的巨石、滚木消耗殆尽,自己手中又尽是一些伤兵残将,拿什么和精锐重甲步兵抗衡? 铁刃悉诺罗仰望了眼苍穹,不甘的爆吼了一声。援军呢,援军究竟在哪里啊! 陌刀军已行至距堡墙五十步的石台上,值此最关键的时刻,却突遭吐蕃人的死命阻截。 漫天的巨石、滚木砸了下来,一百多名陌刀手来不及躲闪,与护卫他们的盾兵一齐被砸下了悬崖,惨叫连连。石阶中,通往堡塞的道路已被堆积的巨石和滚木阻绝,根本无法前行。 张守瑜已急红了眼,大喝一声:“砍开滚木,跟老子杀上去!” 说完,他捉起一杆丢落在石道上的陌刀,狠狠的朝身前的滚木劈去。 “呲!” “呲!” 两刀挥下,他立时砍开了一颗巨木,猛地一推,借着力道将枯木带下了悬崖。身旁的吴海、陶成纷纷心领神会,捉起散落在地上的陌刀朝滚木砍去。 他们本没有使用过陌刀,此番现学现卖却没有任何的别扭与不适。他们只觉自己身上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全部凭借一柄陌刀发泄到了眼前的滚木上。 “一、二,推!” 一众木盾手在自家校尉的指挥下,挤着身子推着阻挡在石道上的巨石。 “加把劲,一二,推!” “推!” 一次次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几块巨石间出现了一条细微的细缝。 唐军校尉心中大喜,爆喝一声:“推他娘的!” 一干盾兵纷纷顶着头顶上的如蝗羽箭,将巨石朝两侧移去。 铁刃悉诺罗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弟兄们跟老子杀下去,为吐蕃、赞普尽忠的时候到了!”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阻拦陌刀手的推进。与其等着唐军攻上城头,将自己砍成碎片,不如冲下去,拼个鱼死网破! 铁刃悉诺罗捉起一杆长矛,率先冲下了石堡。他们距离唐军不过几十步远,急奔之下片刻即至。 数百名吐蕃长矛手与大唐陌刀军搅在了一起,在狭窄的石道上开始了血腥残忍的肉搏。 吐蕃人已经完全放弃了城头的防守,不再丢下石块,他们要正面和唐军拼个高下! “啊!” 一名十七八模样的唐兵捉着横刀,夹着木盾朝前疾奔。他护住了自己的面目、胸口却没能掩住下身。一名吐蕃兵生生将一杆长矛刺穿了他的小腹,不住搅动着。 “啊!” 唐兵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吐蕃长矛手一边摇动着矛杆一边肆意淫笑着,他要刺穿这个唐寇的肠子,让他流干鲜血而死! “去你娘的!” 吴海从唐兵身后闪了过来,抡起陌刀就朝吐蕃兵砍去。 但见银光一闪,吐蕃兵从左肩肩口至右腰浮出一条赤色的血线。 “呃!” “呃!” 吐蕃人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生生的摔倒在吴海的面前。 “小九儿,小九儿!” 吴海毫不理会惨死的吐蕃兵,飞速冲到那唐兵的身前,扔掉手中陌刀紧紧抱着他。 “吴大哥,俺,俺……俺去了以后把这个交给俺爹娘吧。” 少年从近身的里衣里摸出一个荷包,缓缓解开荷包的带子:“这是俺的头发,叫俺爹娘把婚退了吧。” 少年挤出一丝笑容,颤声道:“我,我没福气,小桃花能……能嫁个好人家哩,别让我误了人家的幸福。” 说完少年手腕一滑,已是断了气。 “小九儿,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吴海抱着小九儿一阵狂摇,少年却是再没有睁开眼睛。 “啊!” “啊!” “贼老天啊!” 吴海将荷包塞到腰间,捉起陌刀就朝石道正中冲了过去。 两军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唐军挥舞着陌刀将一切近前的吐蕃人砍成了肉片,吐蕃人亦不甘示弱,他们闪着步子找准空当就将手中的长矛刺去,狠狠戳在了唐兵的小腹上。 两军的兵士用刀砍,用矛刺,用匕首捅,用牙齿咬…… 此时的石道成为了修罗地狱,成了生灵的屠宰场,每一刻每一分都有鲜活的生命消逝。 无数唐人、吐蕃人不甘的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尸体堆积在石道上,鲜血润红了石阶,淌了一地。在死亡面前,任何民族竟是如此的平等。 赤岭下的中军大帐外,哥舒翰焦急的踱着步子,石堡城的总攻已经发起了三天,竟然还没有拿下来。细细算来,被高秀延引回的吐蕃军也该到九曲了,若是等吐蕃人回过神来,只需五千人驰援石堡,自己必将完败。 是什么力量让只有千余兵卒的吐蕃军严守了近一个月?他凝视着那座青石砌成的堡塞,沉沉叹了口气。 “报,报大帅,报……” 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的奔到哥舒翰身前,跪倒在地。 “斥候发现,发现有大股吐蕃骑兵从百谷、宛秀一代驰来!” 哥舒翰闻言一惊,高声道:“你说什么,南线怎么会有吐蕃援军驰来?” “阿布思将军,阿布思将军对阿尔苏城只围不攻。起先吐蕃守军还不敢轻举妄动,但,但发现阿布思将军根本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后,便率大军驰援石堡城了。” “啊!” 哥舒翰急火攻心,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天要亡我啊!传我将令给张守瑜,叫他务必入夜前拿下石堡城,否则提头来见!” “是!” 哥舒翰苦苦一笑,望着高耸入云的赤岭,扪心诘问,难道自己真的要折在这座坚城下了吗? 石道上,张守瑜率领的陌刀军已经推进到了距离堡门十步的位置。那堡门上生生刻着‘石堡城’三个大字,在其下亦用吐蕃语写着‘铁刃城’。(注2)呵呵,就是因为这个堡塞,就是因为它,自己死了这么多过命的弟兄! 十步,十步内的石道上堆满了尸体,几乎很难再移动一步。双方士兵皆是耗尽了气力,再难举起厚重的兵器。他们纷纷丢了兵刃,用拳头砸,用脑袋撞,用牙齿咬。 “啊!” 张守瑜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剧痛唤醒了身中蕴存的最后血性。 “弟兄们,给我冲上去,为死去的袍泽报仇!” 五步、四步、三步…… 张守瑜已经清晰的看到石堡城头飘摇的吐蕃军旗,他嘴角扯起一抹苦笑,奋力挥起了陌刀,朝铁刃悉诺罗脖颈砍去。 下一刻,这石堡城,就将易帜了吧!…… 注1:流云特意查过,西藏拥有世家最多的秃鹫!动物保护主义者就不要说非洲秃鹫最多之类的话了…… 注2:石堡城又称铁刃城,此城建于隋朝,约为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炀帝亲自统兵西征吐谷浑时构筑。石堡二字相传为隋炀帝杨广亲自题写。 第九十五章 涅槃(二) 灯火阑珊映山峦,羌声萧瑟飞鸟乱。 三万袍泽尽倒戈,一杯浊酒人心寒。(注1)郁瑟的晚风滑过铜武将士的面颊,如利锥刺心般生生刮痛。这就是他们托付死生的兄弟?这就是发誓彼此不离不弃的袍泽? 铜武将士在与九曲吐蕃军的拼杀中,耗尽了气力,流干了血泪,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还要被自己的兄弟在心头狠狠捅上一刀! 铜武营的老兵们已被伤透了心,寒透了心! 有的兵卒气愤之下,手臂上的伤口意外迸裂,鲜血晕透了包扎的白布,顺着小臂淌了出来;有的老兵啐出一口浓痰,用着大伙儿都听不太懂的家乡土话问候着对面营盘‘老乡’的十八代亲戚。更有甚者,倏地抽出背负在背侧的反曲弓,直直的瞄着几十步开外的袍泽。 濮大锤自始至终都将腰杆子挺得笔直,单手擎着那张血红色的大唐军旗,紧紧靠在李括身侧。受到他的感染,越来越多的铜武将士汇聚到自家都尉大人坐骑旁。这是他们的希望,这是他们的执念,李都尉一定能带他们回家,一定能! 他们要回家,他们要回家! 这没完没了的懊丧仗他们打够了,这纷繁恼人的糊涂罪他们受够了,他们要回家!家里有自家婆娘蒸好的黑面馍馍,有大胖小子的嚅声细语,有过不完的舒坦日子!在家中他们不必再去揣摩上司心头的弯弯绕,不用再费尽心机做任何的试探寻摸,不用再应付这娘生爹养的贼世道! 这狗屁封爵他们不争了,这没尽头的军功他们不攒了。他们只想回家,他们只想回家还不成吗? 任何阻挡他们脚步的人都他娘的得死,袍泽亦如此!这不是他们的错,是高秀延那龟孙子先动手的,是他们先动手的。 这不是他们的错,这不是他们的错…… 一个个伤兵怒目圆瞪,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都是娘生爹养的汉家娃娃,谁比谁的命低贱多少? 他高秀延不仁,就休怪他们不义!人死鸟朝天,即便大伙儿把一副卵蛋赔上,也要剜出这些黑心家伙的心肝,看看为何如此靡靡、阴暗。李都尉哪里对不住他了,为何高秀延要置他于死地?为何还要把大伙搭上,他们的命就如此低贱,不如蚍蜉? “呜--呜--呜!” 对侧营盘响起了彻人心骨的幽寒号角,中军正侧闪出了一条小道,在一干亲随的护卫下,高秀延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乘着坐骑来到阵前。 “李都尉,好久不见啊。” 高秀延清了清嗓子,挽着缰绳吐出一句废话。 李括现在一看到高秀延那张似笑非笑的长马脸就欲作呕,强自压住心中的恶心,少年抱了抱拳道:“不知高帅这番架势,是何用意?即便是接应我们也不需这么多弟兄吧!” “哈哈,哈哈哈。李都尉还真是风趣的紧,高某人着实佩服。” 高秀延仰脖笑了几声,顿了顿:“李都尉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非要将我把事情捅明了吗?” “你暗通吐蕃,投敌叛国,又私自与九曲守军互通款曲,直是其心当诛!” 高秀延吐着毒信子,毫不停歇的数落着李括的‘罪状’。 少年心头一阵苦笑,摇了摇头。 好一番‘投敌叛国的罪状’,好一番侃侃而谈的阔论!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什么时候人心若平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 在长安时,张守瑜曾对自己说过这样一番话,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却是字字珠玑。 人心是什么?你永远猜不透,猜不透! “你领兵在外,什么地方都得多留个心眼,毕竟最难测的是人心!” 高适高伯父的教诲嘱咐又回响在耳畔,这么的清晰、洪亮,李括只觉一块鱼鲠死死的恰在咽喉中,抑碍的人直欲顿足。 他只后悔,只后悔当时没有认清高秀延的真正面目,还把他当做老大哥! “高帅这么说,可有证据?” 李括笑了笑,毫不畏惧的扬起了头。 “证据?” 高秀延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少年死到临头还会发出如此提问。 “你不是要证据吗,那这次放走吐蕃赞普便是最好的证据!你们守着那么狭窄的口隘、山谷竟能让吐蕃人逃脱?” 少年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高帅以为我凭借不到五千的士卒能够全歼两万余吐蕃精锐骑兵吗?” “呃,这……” 高秀延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回答有些站不住脚,却是不肯服软,挥了挥马鞭道:“若是你没有与吐蕃人暗通款曲,为何会与白狼族走的如此之近?谁都知道,这九曲、大非川一代的游牧民族都得看吐蕃人的脸色!” 高秀延显然对自己这个理由很是满意,倨傲的瞥了李括一眼,眸中满是不屑。 “你放屁!都尉大人为了河湟之战身先士卒,身上多处受伤,怎么可能跟吐蕃人走到一起?你他娘的就给我们五千人,还想让我们歼灭吐蕃主力,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吧!我看,倒是你贼眉鼠眼,很可能跟吐蕃人眉来眼去!” 濮大锤再也看不下去,扯着嗓子开始谩骂。 高秀延被一个小军官如此羞辱,只觉分外难堪。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终是挥了挥马鞭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小小一个校尉竟然也敢如此放肆!” “跟他废什么话,李都尉,直接给他娘的干一架,看看到底是谁的刀把子硬!” 窦青亦是抱了抱拳,嗖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横刀。 “干他娘的!干他娘的!” “回家!回家!回家!” 李括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抽出那柄饮了无数鲜血的黑刀,横刀立马于两军阵前。 “呜--呜--呜!” 黑盔黑甲,弯弓直发,少年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弟兄们,我们回家!” 白沙似雪月如霜,三千明光甲衣煌。 铿然一声号角响,一夜征人尽望乡!…… 注1:谨以此诗献给铜武男儿们!他们为了大唐付出了那么多的东西,甚至生命,我们没有理由忘记他们!加油! 第三卷 清平调 第一章 盛世(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草甸的尽头是一座交错纵横的山谷。 秃鹫正盘旋在山谷上空,不时发出一两声恼人的聒叫;野狼竖着耳朵,掂着足步在几十尺外连声嚎叫。 黑夜,旷野,山谷,死亡。 山谷呈一葫芦状,在北侧微微一拢,收束成形。紧邻坳口的两抔黄土推上,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唐军兵卒。他们有的面容惨白、嘴唇青紫,靠着山石痛苦的咧开嘴巴,发出一声声微弱蝇鸣的呻吟;有的拿着手中的白蜡杆子,颤颤巍巍的走上前去,与围拢近身的狼群作着殊死搏斗。 南腔北调的哭喊叫骂声不绝于耳,他们操着各式口音,用自己家乡的的方言土话诅咒着狼群、诅咒着吐蕃人、诅咒着袍泽、诅咒着这吃人的世道。 苍穹深处渐渐裂开了一个小口子,登时一道金色的熹光射了进来。似受到了神明的感召,那裂口越扯越大,最后居然蜕变为一个五色石大小的黑洞。橙红色的阳光无所顾忌的射了进来,将天际染得一片赤色。那赤红色是那么的刺眼,李括下意识的抽出满是伤痕的左手,护在了双目前。 “呼!” “呼!” 一支支火箭射到自己身侧,将草垛子、枯木堆纷纷引燃。赤红色火焰跃动着,写出一张狰狞的笑脸。火焰燃着禾柴,燃着生命,发泄着心中积蓄已久的狂怒。枯木登时噼噼啪啪不住作响,溅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无数吐蕃人乘着高原马拖着弯刀一路砍过来,将精疲力竭的袍泽纷纷砍倒在地。 “啊!” 李括直欲呼喝出声,示意袍泽撤离。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就是发不出任何声响。干燥的喉咙就似堵着一块鱼鲠,被炭火缓缓炙烤着。 “啊!” 少年抽身欲上前驰援袍泽,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吐蕃骑兵在自己眼前屠戮自己的弟兄,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屠戮自己的弟兄! 一个个铜武营的老兵不甘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一个个昔日的同袍被近身上前的吐蕃人割去脑袋,垒成一座座佛塔,筑成一面面京观。 突然吐蕃军队中闪出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他的脸上带着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直勾勾的盯着铜武将士念起了经文。 “持咒功德,不可言喻。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皆可念诵,朝夕昼夜,行住坐卧,无不适宜。” 他先用吐蕃话吟诵一遍,微顿一顿,又用唐言重复了一遍。上古梵音似带有魔力一般,众唐兵纷纷停止了反抗,以头抢地,涕泪纵横。 吐蕃骑兵遂纵马上前,惬意轻松的砍掉了袍泽了脑袋,丢尽了请功袋中。 “放开他们!放开他们!滚开!” 少年几乎疯狂,连声斥责。可是那些吐蕃人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兀自癫笑着收割着生命。 鲜血染红了枯木、染红了芳草,和着天际那抹血红的赤色,直刺的少年不忍仰视。 自己昔日的好友兄弟都好似着了魔,被吐蕃佛僧控制着心智,一刀刀的剜起自己臂膀上的肉片。 一刀,两刀,三刀…… “啊!” 少年怒目圆瞪,手脚打着颤,双唇如火炙炭燃般刺痛。 “唵-嘛-呢-叭-咪-吽。” 忽然那佛僧卸下了面具,喊出一声咒语。 借着晨曦的血红色,李括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他分明是终南山坳里的吐蕃妖僧! “呃!” “呃!” 少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下意识的挥舞着手臂朝那佛僧袭去。可手臂刚挥舞到半空就似被麻绳缚住,生生拉扯回了原处。 那些惨死的袍泽身上突然燃起了黑烟,弯弯绕绕的升起飘向远处。 “刺拉拉!” “刺拉拉!” 那些无头尸体纷纷站起身来,缓缓朝自己走来。 “蹭!蹭!” 一个个头颅登时从脖颈中钻了出来,只是却不再是铜武营袍泽的模样。 透过缕缕黑烟,少年分明能够看清那清晰的牛头、马面,那狰狞可怖的笑脸。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滚开,滚开!” 烈焰染透了苍穹,赤色大地上满是兄弟相残,袍泽互食的惨状。 “倏!” 那些鬼怪不多时的工夫就扯下面上的麸皮,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啊!” 少年大喊一声,连连朝后退去。 高秀、高秀延!李林、李林甫! 这些冉冉鬼怪竟然顷刻间变成了满朝公卿,变成了高秀延、哥舒翰等陇右军将。 他们结成了一个方阵,按文武分列两侧,细碎的挪着步子。 没过许久,方阵肃然停住了脚步朝两侧开立,为一身着金色铠甲的暮年男子让出了脚步。 “陛下,陛下!” 李括分明看出了那人的轮廓,那分明是当今天子李隆基! 御道是一条由鲜血染红的草皮,李隆基在满朝文武的欢呼声中缓缓踱步而出,踏着赤色红毯,倨傲的挥了挥手。 “朕今日来到这里,是要问问大伙儿,我们大唐的热血男儿能不能为朕,为大唐收复河湟故地,保得大唐国祚万代绵延!朕来了,朕看到了。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朕的股肱,你们没有让朕失望!” 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清了清嗓子:“吐蕃人掳我、抢我、凌我、杀我陇右百姓,你们可否给朕好好教训一番这无知蛮夷?可否为我大唐百姓出一口恶气?” “战!战!战!” 那些军将纷纷挥舞着拳头,铿锵有力的说道。 “一山之隔,你们能否为朕把石堡城取下来?” 李隆基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轻笑道。 “夺!夺!夺!” “父皇,石堡一夺,陇右五十载无忧矣!” 太子李亨峨冠博带,广袖飘飘,施施然出列颂唱道:“儿臣恭贺父皇成就千秋伟业,比肩太宗文皇帝!”(注1)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李隆基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 “陛下,九曲一取,河西再无忧患,河套一代岂不尽数成为我大唐的养马场?” 李林甫捋着自己的三缕美髯,朗朗笑道。 “多亏了林甫这样肱骨忠臣的辅佐啊。” 李隆基心中很是得意,却不得不故作姿态。 “三郎,打赢了这场仗,你要怎么奖赏奴家啊?” 杨贵妃如仙子般从天而降,倚靠在李隆基怀中。 “哦,河湟之战若取胜,爱妃当居首功!” 李隆基狠狠在杨玉环脸蛋上亲了一下道:“爱妃可知朕为了你重修了驰道,算算时日,岭南的荔枝也该到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潮的颂唱不绝于耳,一浪盖过一浪。 “陛下,陇右铜武营被吐蕃人围困!末将恳请援助!” 李括拼命喊着,嚷着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末将恳请陛下速速派军援助!” 少年哭着,嚷着,奋力挥舞着拳头。 “咦,这个人不是打马球的那个小郎君吗?” 杨玉环似乎认出了李括,莺声细语道。 “回禀娘娘,此子已然投敌卖国的奸细,再不是您所认识的李小郎君。” 李林甫拱了拱手,缓缓道。 “哦,原来是这样。” 杨玉环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本宫还想叫他教授射艺呢。” 李隆基闻言微怒:“会射箭的武士遍地是,过些时日朕再为爱妃寻摸一个来。但背叛朕、背叛大唐的人决不能留!林甫,你知道怎么做!” 李林甫嘴角升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臣遵旨!” 大唐相国冲高秀延使了个颜色,便翩然而立再不言语。 高秀延领了数万兵士,乘着快骑拖着马刀朝自己奔来。 张延基、周无罪、窦青、鲜于瑜成,这些过命的兄弟一个个倒在了地上,咯咯的呻吟着。鲜血顺着三尺长的口子淌了出来,染红一地衰草。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响起,大唐骑兵冲杀过来,将铜武营残存的士兵纷纷砍翻。 “去死吧!” 高秀延已来到自己身侧,扬起横刀,奋力朝自己脖颈砍去。 “啊!” 李括大叫着醒来,分明看见酸纸窗外升起的旭日。李隆基、李林甫、李亨、杨玉环、吐蕃人都不见了。自己是在做梦,原来自己是在做梦! 这里已经不是九曲、河湟会战原来已经打完了! 少年苦笑一声,缓缓撑起身子穿戴衣服。 轻步下了地,少年走至窗前,去了木撑子,朝外望去。 自己还活着,自己已经回家了,自己还活着,自己原来已经回家了。 他还活着,活在阳光下,活在长安城! “小七哥,你终于醒了!” 宛若银铃般的声音倏地响起,李括心中直是一暖。 “猜我给你做了什么?整整一锅的杜氏煎蛋!你留了那么多血,可得好好补补身子!” 少年嘴角升起一抹微笑,抬手一把拭去额角的虚汗。 活在当下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至少在这一刻,少年幸福如斯。 注1:唐太宗谥号: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第二章 盛世(二) “死小七,你总算醒过来了!” 杜景甜嘴角轻扬,陷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李括挠了挠脑袋,尴尬一笑:“我说的都是梦话,你不要当真。” 杜景甜将瓷盘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嘟着嘴抱怨:“你啊,还真是一副劳累命,连睡觉嘴中都不落闲!” 小娘麻利的将床前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投入脸盆,浸了三浸。 “给你,还发愣!” 杜家娘子将手巾直凝成了麻花状,确保其不会再滴水,才递给了少年。 “谢谢!” 李括接过手巾,在脸上擦拭了一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还给我谈谢谢,真要谢,你从何谢,谢的起吗?” 杜景甜白了他一眼,两手插上了腰窝。 李括心中直是一暖,是啊,这长安城中还有那么多无私疼爱,关心他的人。 这世道人心,不都似那炭火般乌黑肮脏! “听说,听说你做了都尉?这算个什么官?” 一时屋内氛围有些尴尬,杜景甜反绞着双手,低声询问着。 “噢!你说这个啊。” 李括将手巾搭在木架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在军中算个不大不小的官吧,比校尉大些,比将军小些。” “那就好,好歹这场仗算没白打!” 微顿了顿,小娘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知道,皇帝陛下要大大封赏这次陇右战事的有功将领呢。你这么卖命,挣了那么些军功,还不得封个将军?” “我……” “是括儿醒了吗?” 细碎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李卢氏轻撩开门帘,柔声道。 李括微转过头,分明看清了那张自己熟悉无比,思念如斯的面容。 “阿娘!” 少年眼角一酸,两行清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不哭,都过去了,咱不哭!” 李卢氏紧步上前搂着自家小子,一边慈声安慰着,一边拍打着这孩子的后背。临湖二十三巷的宅子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从里屋到外间不过几十步,有个什么动响还不听得透亮? 括儿一连几天做噩梦,说呓语,看着他额角冒出的虚汗,李卢氏心头如遭针刺般隐隐作痛。这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一些事情只会深深埋在心底,不肯叫自己担心。陇右十几万儿郎,足足有一半折在了赤岭,通往那座石堡的道路,是汉家儿郎用尸身填出来的啊。 从长安城跟自家小子出塞寻功名的郎君们,如今有几人活着回来?纵骑赴疆场,马革裹尸还。好一句马革裹尸还!殊不知马革裹尸只是军官侯爷们的特权,穷苦家孩子在战场上往往给人家做了填窝,最后连一张草席子都落不着! 这孩子自打从陇右回来就变了。往常有说有笑,率直爽朗的括儿变得沉默寡言、稳重安静了。有时李卢氏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将自家小子错认为夫君。他和他阿爷一般高大的身材,一般宽大的肩膀,就连眸中透出的眼神都是一般的深邃。 最重要的是,他们爷俩都是要强好面儿的主,这辈子还没向谁服过软! 李卢氏为自家小子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发丝,柔声道:“你好好歇几日,不要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过几日陛下要在兴庆宫宴请陇右会战的功臣,你总不能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去吧。” 自打自家小子从陇右回来,街坊邻里都羡慕的红了眼。不论是临屋的孙大娘还是对街的吴寡妇,哪个不是竖起大拇指赞赏括儿长出息?要知道,自家小子可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挣出的这份功名,小小年纪便光耀了门楣,重振了家道! 别看他生的一副高阔的身板,到底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与他同龄的贵族子弟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只知道吟风弄月,哪里懂得半分人生愁苦?括儿他小小的年纪便要承担起本这么多的责任,着实苦了他。 但李卢氏却也为自家小子感到骄傲,他不愧是夫君的儿子,从他抽出黑刀守卫家园的那一刻起,他便当得起男人二字! 多少街坊邻里都对儿子的英伟事迹啧啧称奇,生有女子的人家更是拖着媒婆借着七拐八扭的关系找上门来,送上了多如雪片的生辰八字,誓要与李家结为秦晋之好。更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姓晚辈,登门拜访,希望托荫于京兆李氏门下,好图个良家出身。 这是自家儿子闯出来的道口,这是自家儿子挣下的家业! 李括将头从娘亲怀中抽了出来,尴尬的笑了笑:“您看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还……” 李卢氏佯装微怒道:“多大的孩子在娘眼中还不是一般的模样?别说你还未及弱冠,就是娶了媳妇儿,在娘心中也是那个撒娇的半大小子!” “该放下的就放下,凡事有舍才有得!” 李卢氏话锋一转,淡淡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东西,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记忆中。只有走出来,才能看的远,行的远。你的路还长,不要因为这事心头生了疙瘩。” “嗯。” 少年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并不完全认同。 人不能永远活在记忆中,是啊,不能活在记忆中。 只是,真的能完全放下吗?那赤裸裸的背叛真的能放下吗? 那夜,月寒星朗,甲衣煌煌。 若不是三哥子固率麾下五千部属明确表明立场,坚决站在自己一边,与自己私怨颇深的高秀延会放过自己?若不是惧于从河口赶来的数千白狼骑兵,身负李林甫密令的行军统帅会让自己看到翌日的朝阳?若不是王小春包抄了高大将军的后路,使他有所顾忌,他能让自己这个莫须有的大唐‘叛臣’走出吐蕃半步? 铜武、振武、雄武弟兄的坚定意志让他决心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白狼族勇士的仗义拔刀让他横刀立马,弯弓拨弦于两军阵前! 人有时,图的不仅仅是自己身侧那一抹三分地,更多的是对弟兄袍泽的承诺! 记忆中夹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如醇酒般直入骨髓。 既然是好酒,就要慢慢品,慢慢尝,品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味道来! 少年抬首朝窗外望去,回忆深处,风声依旧凌冽。埋下的骨血,早已沉默于黑夜。 逝去的已冰冷,飘零的却未了结。 血滚落尘,边角不绝。少年任由自己的记忆乘着清风一路向东,踏碎满地落叶。 第三章 盛世(三) 七月间的天气就像上位者的脸,说变就变。 兴许前一刻日头还挂在天穹正中,散着阵阵燥暑,后一分便大雨滂沱,浇的路旁行人一片匆容。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软雨,长安城中扬起的尘埃被彻底压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泥土的芳香。李括乘着清风信马由缰的走向通济坊的客隆茶馆,沐浴着夏日难得的清爽。 这些时日,清风臀上的伤势已经养的差不离。李括心中愧疚,给爱驹的食料中加入了不少燕麦。这牲畜倒是通灵,一见到李括就打着响鼻亲昵的蹭向少年的身子。(注1)唉! 回到长安城已有五日,再不去跟昔日的玩伴见个面,李括可真就过意不去了。别的且不论,光是为了小六,少年便没有理由不踏入通济坊。这块土地承载着他儿时太多的记忆,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 客隆茶馆的生意如今热闹了不少,大堂中每日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茶友。杜老掌柜如今精明了不少,花了足足二十贯开元通宝从北里雇来了一位红牌阿姑,一整日坐镇馆子里拨弦唱曲儿,引来了不小的关注。甭管是长安、万年的衙役差爷,还是稍有些头面的士绅少爷都以能来客隆茶馆听曲儿为荣。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嗯!这听得不是曲儿,是氛围。 就连茶馆的招牌都易了新,原先杉木薄板换成了透实的红松木,陇右军中的掌书记高适高达夫更是亲自题写了店名。 客、隆二字写的遒劲有力,锋芒毕露,让人看来不禁啧啧称奇。虽然高书记的字不似张旭张九爷笔法那般笔走龙蛇,却胜在周正。四正方朗的两个大字嵌在那木板里,再用金粉那么一鎏,啧啧,这叫一个气派。 况且,如今有谁不知这客隆茶馆是李括李都尉的产业?别看那名义上的掌柜是老杜头儿,那这是因为李小将军怕经商影响仕途,这才让老杜头儿挂了个虚名。 李都尉可是长安百姓、陇右百姓的大恩人。若不是他率领三千铁骑围困九曲城,那石堡城如何拿的下来?若石堡城拿不下来,不说别的,大伙儿都得因居高不下的米价活活饿死! 如今这长安城中有不知哥舒翰者,却没有不知道李括李都尉的人。 连教坊司都根据李都尉的英勇事迹填了新词,赞颂他的丰功伟绩咧,这客隆茶馆搭上了这么条关系如何能不红火? 杜老掌柜恰是春风得意之时,自从陇右大胜以来,他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老人家从别记店铺里挖来了两个机灵地伙计,一个负责记账,一个负责走堂。这么一来,他是彻底落了清闲,整日搬了个胡凳坐在大门口,逢人便道:“知道李都尉不,那是我老杜未来的女婿!” 食客投来的艳羡目光让他觉得很是受用,要不怎么说呢,生男不如生女,贵妃娘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生了个秃小子还得为他的前景操碎心,养个好闺女却能绑缚一个实足的乘龙快婿! 李括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长安父老心中的大英雄,来到店前一个纵跃便下了马背。将清风绑缚在店前的木杆子上,少年迈开方步就朝店内走去。 如今正值午后,店内的食客倒是不多。整个店铺显然重新修葺过,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贵气。少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雕花屏风,梨木雅几,径直朝后堂而去。 “阿甜,我来了!” 见到少年进门,杜景甜微蹙了蹙眉,一把拉过李括低声道:“小七哥,赶快进来坐,阿爷正惦记着你呢。” 微顿了顿,小娘颇为神秘的半眯着眼睛,开了话匣:“昨日下午的时候,有个贵人给你送来了件礼物哩!” 李括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自己会结实什么贵人。进了内堂,少年撩起长袍,施施然坐定,开口道:“杜叔,您看我这么晚才来看您,实在是……” 杜老掌柜一看到李括就似看到财神爷,两眼直冒精光。这么个珍宝,他如何敢怪罪,如何会怪罪? 见少年犯了客套,老人家连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杜老掌柜一边敲打着案几,一边徐徐倾诉着事情的经过。 “昨日快入夜的时候,店里来了三个贵人。他们来到店中就问我是不是你原先的东家。你也知道,我们客隆茶馆能有今日的好光景,全托了七郎你的福气……” “爹!你就不能径直说正题?” 杜小娘娇嗔一声,对自家阿爷轻敲了一记粉拳。 “好,好,好!” 杜老掌柜满面红光,稍稍提了语速:“那三人显然是在道上走过的,风尘仆仆一脸倦容。” “我轻应了一句,他们倒是也不深问,便点了两斤酱羊肉,要了两壶好酒。” 杜老掌柜瞥了眼里括,见少年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遂继续说着:“他们不住打听你的近况,我一一说了。我觉得奇怪,便问他的名姓。只是那人却闭口不提,只说叫我将这个交给你。” 杜老掌柜从身后取来一件长长的黑布包裹,推送到少年面前。 “我寻摸着是件贵重的东西,就没敢打开。” 杜老掌柜搓着手掌,嘿嘿笑着。 李括接过包裹,抽开绑缚其上的绒绳,又抽去一叠叠防水的葛布,入眼的确是一张黄色木质手弩!(注2)少年强压住心中的震惊,举起了那柄手弩,试了试分量,不轻不重正合适! “咦,这还有封信呢!” 杜景甜眼睛尖,拾起包裹底层的湖州信笺,轻巧展开。 “噢,原来是你在路上遇到的镖师朋友,难怪会有这么古怪的东西。” 小娘恍然大悟,樱桃小口直咧成了鹅蛋。 “我来看看!” 情急之下,少年一把夺过纸笺,一行清秀的小字登时映入眼中。 “李都尉亲启--‘那一巴掌,算我欠你的。这具手弩,赠予你,以作补偿。嗯,我看轻了你,你……算是个男人!’--倪欣”寥寥数字却是清楚的交代了来人的身份。 少年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原来她还记得自己!原来她还记得自己! 自打长城堡一战后,他便与这些客商,镖师分了程。那些江湖、商路讨营生的人自然会为了生计奔波,而他作为一个军人自然要拿起手中的兵器,守卫值得珍惜的东西。 既然哥舒大帅他老人家亲自来了陇右,自己这支直属的部队自然没有理由再往凉州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起初自己出塞本是为了护送军械至凉州,借以彻查洛书诀一事,说白了是为陛下做个暗桩,没想到半路上却遇到吐蕃人的大举入侵。于内传妖教以蛊惑大唐百姓心智,在外举重兵以进犯边关要隘。如此看来,吐蕃人对陇右确已是谋划已久了。 这场仗打的及时,打的漂亮!若没有这场陇右会战,怕是终南山坳中的惨剧还会再次上演吧。 只是自己的计划却因这场战争彻底打乱,如今再想去凉州,何其难以矣! 看着这张信笺,李括心中久久不能平复。旷野中的那个雨夜,山洞中跳跃的火光,倪欣那如羊脂玉般素白的胴-体…… 少年不是圣人,在得知倪欣是女儿身后自然心中也有过悸动。不过,毕竟自己和阿甜青梅竹马,当时的情境下,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处理尴尬的氛围。 尤龙,倪欣,如此看来,他们竟已来到了长安? “倒是一把好弩!” 杜老掌柜虽然不曾有过行伍经历,却很是识货,指着手弩啧啧称奇。 “这弩啊也就是送给你,若是予了别人,他还不一定敢收!” “那是自然,这手弩是禁物,除了军爷谁个敢用?” 杜景甜颇为自豪的扬了扬头,仿佛她自己才是这具手弩的主人。 “她们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李括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多半不会有结果,却还是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这个倒没有,她们行色匆匆的,将包裹交给我后,没扒拉几口菜食就抹嘴走入了。嘿嘿,不是我说啊,她们还真是有钱,足足丢下两贯的肉好!” 杜老掌柜一谈到此就很是得意。那可是两贯的肉好啊,那三个客人眼睛都没眨半眨,就把它赏给了自己,啧啧,真是财神爷啊。 “噢!” 少年心下一沉,希望再次落空。 仗剑游江湖,负弓行河山,也许他们二人,终归是不同路的。 注1:燕麦:燕麦在我国古代作为一种耐饥抗寒食品,有“四十里的莜面,三十里的白面糕,二十里的玉米窝窝饿断腰”之说,而燕麦属于高热量耐饥食物,中国燕麦的栽培历史已有2100年之久注2:手弩:中国古代装有张弦机构(弩臂和弩机)可以延时发射的弓。弩箭仅限军用,民间严禁持有。故而才会有杜景甜的那一番话。不过,所谓规矩只是针对平民百姓,王孙公子当然不会受此限制了,一把手弩又有谁会去计较? 第四章 盛世(四) “兴许,兴许他们走的急,没顾得上说!” 老杜掌柜看出了少年的落寞,咂巴着嘴连声补救。看的出,那几个财神爷和这孩子有着过命的交情。 李括浅浅一笑:“您不必在意了。他们都是风中行,云里飘的过客,谁知到下一刻会出现在何处,随缘吧。” “我说七郎啊,这次回来了啥都别想,只管歇歇身子。塞外苦寒,你又受了这好许的伤,可得好好补补!” 老杜掌柜从邻桌摸过来两口粗瓷海碗,将一壶果酒斟了满递给了少年。 “自家酿的果酒,不上脸,咱爷俩来一碗!” “爹,小七哥他身上还有伤,不能喝酒!” 杜景甜一把抢过李括手中的瓷碗,连声娇嗔。 “呦,这还成没结亲呢,就开始向着夫家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可怜我老杜头儿辛苦一辈子,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哩。” 杜景甜听阿爷如此奚落自己,一时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爹,你再这么说,女儿真生气了啊。” “好好,阿爷不说了还不成吗?” 老杜掌柜轻拍了拍大腿,半眯着眼睛盯着李括:“七郎啊,你跟阿甜也一起这么久了。依我看,这次在京就把婚事办了吧!” “啊!” 不曾想老掌柜神思转的如此快,李括一时惊出了声。 “嘿嘿,你听我说,听我说。” 老杜掌柜尴尬的笑了笑道:“如今七郎你身许国家,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咱大唐疆域这么阔广,保不准哪里就起了战事。你现在是一营都尉,真要打起仗来还不得提起兵戈随军出征?甜儿和你……” 杜老掌柜咽了口吐沫,嘴角微微挑起:“甜儿和你青梅竹马,打小就一起玩闹,可谓是知根知底。” 轻叹了一声,杜老掌柜接道:“你阿爷去的早,我一直拿你当亲小子看待,也算你半个爹吧。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人照拂怎么行,既然你和甜儿两情相悦,不如,不如就把亲结了吧。这样我和亲家母都心中的石头便能落下了。” 杜老掌柜倒是毫不客气,立时将老岳父的名号坐了实。 “杜伯父,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李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竟是说出了句天不信、地不理的官话。 “你这孩子!” 老杜掌柜立时变了脸色:“匈奴灭不灭和你成不成家有什么关系?若是匈奴一直不灭,你就一直过单蹦儿日子?” 轻自敲打着手指,他继续开导着未来的女婿:“况且现如今,还有哪个番邦蛮族不臣服于我大唐?北面的突厥人嚣张不嚣张?还不是被太宗他老人家打得一路西逃。东面的契丹人蛮横不蛮横,照样被安胖子收拾的服服帖帖,岁岁纳贡。就连一向掳掠我陇右百姓的吐蕃人,这一遭不也是被七郎你们打得哭爹喊娘?” “这,这……” 杜老掌柜说的句句在理,李括一时犯了难。倒不是他不想与阿甜成婚,只是现在这情势,自己随时有可能出征塞外,把阿甜一人留在长安城,着实心中不忍。 “还有,还有西边的大食人!” 李括忽的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 “什么?大食人?” 杜老掌柜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少年。“我说七郎,你不是拿你伯父逗趣呢吧。我这茶馆虽然比不上太白居、北里那些大酒楼,也接待了不少胡人,怎么就没听说过还有一个什么大食人呢?” “对,大食人!” 李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轻呼出一口气:“大食人可比突厥人、吐蕃人蛮横多了。他们来自于遥远的西面,一路东侵,见房就烧,见人就杀!” 少年也顾不了这许多,将自己所知道关于大食人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一番添油加醋之下,听来倒也真实可信。 “怎么还有这么野蛮的民族。” 杜老掌柜下意识的颤了颤身子,言语里满是怯意。 “他们信奉什么,什么劳什子的教义,倒是颇为癫狂。” 李括摊了摊手,嗯,总算把这事搪塞过去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老掌柜多半也明白了少年的心思。不好太过勉强他,老人家悻悻然的搓着手:“随你吧,不过阿甜这孩子可是非你不嫁,你若是敢负了她,我就是拼了这副老骨头,也要跟你讨要个说法。” “瞧您说的,哪能呢。” 三人在屋内有说有笑,谈的不亦乐乎,却听得屋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小七哥回来了吗?小七哥!” 人随声至,陈小六迈着方步就进了内室。 “小七哥,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害的我在家里瞎担心!” 陈小六走至近前,满面欢喜。在他身后站着十好几个少年郎君,皆是李括熟识的儿时玩伴。 “哪有,我不也是刚来吗。” 李括苦苦一笑,径直就朝陈小六肩窝砸了一拳。 “嗯,你小子长的结实了不少啊。” 陈小六挺了挺胸脯道:“小七哥不是告诉过我,让小六练好身子吗?你看看,如今我这身板可还匀称?” “小六子整日就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可是直头疼。” 苏记米铺的大公子苏靖鸿挥着手中折扇,揭起了好友的短。 “六子现在可是大人物,京兆府的捕快知道不,那可是实打实的公差!再不注意言辞,小心他老人家把你上了枷锁,投入大牢去。” 郝记绸缎店的郝亦昊嘴下亦是毫不留情,拿着好兄弟的新身份打起了趣。 “括儿哥,你来评评理,他们都欺负我!” 到底是少年心性,陈小六撅起嘴,抱着李括的臂膀便诉起了苦。 李括静静的听着,笑容渐渐漫上了眼角。 这才是他一直向往的生活。 陇右十几万儿郎奋勇杀敌,不惜身死,到头来图的不就是亲朋好友那一抹浅浅的笑涡吗?…… 第五章 盛世(五) 大漠刁斗彻寒,塞外鼓角峥嵘。 这样的生活浸着无边的苦楚、辛酸、血泪。 但他们依然得战,为的是家园不被一派烽火与狼烟席卷,为的是华夏大地不被异族铁蹄所践踏。 这样的情感是班列朝堂的王侯将相永远所无法理解的,这样的寂寞是华服衮衮的柱国公卿永远也读不懂的。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铜武营的将士,雄武、振武营的大唐遗民,他们懂,他们理解!他们拔出了腰间的横刀,守卫了他们的老婆孩子、乡党亲朋,这不就够了吗? 你永远无法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别人,只要做到自己对的起良心二字,就够了。 “小七哥,欢迎回家!” 陈小六敞开了臂膀,用一个男人的方式迎接英雄的回归。 “七哥,欢迎回家!” “欢迎回来!” 苏记米铺的大公子苏靖鸿冲自己抱了拳,郝记绸缎店的郝亦昊朝自己施了平礼,在这一刻,少年觉得自己这一年的努力与辛苦没白费! “七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您看?” 张延基的贴身小厮张福咬了咬牙,终是凑过身来,‘破坏’了这么和美的氛围。 “嗯。” 李括点了点头,冲众好友道:“延基在北里定了酒宴,算是为我们洗尘,大伙儿若是得空不妨一起去热闹热闹。” “如此甚好,这几日忙乎柜上的事可把我累坏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清爽一回。” 苏大公子挥着折扇,倒起了苦水。 “我家阿爷正好去周至办货,我也算落了清闲。” 郝亦昊当然不会放过此等好机会,连忙应下。虽然自家拥万贯之资,但像北里这种去处却是非官宦人家难于步入的。 “看看你们,一说到酒席一个比一个上心。” 陈小六却是看不得这些家伙打秋风,连声数落。 “不妨,不妨。” 李括怎会在意这些琐事,主动为苏、郝二人解围。 两位公子得了人情立时竖起了大拇指:“瞧瞧七哥那气度,到底是一军之将,够意思!” “好啦,你们就不要再拍他马屁了,看他的模样已经飘飘然了。” 杜大小姐发了号令,谁人敢不从? “遵命!” 众人齐齐弯腰抱拳,惹得一室笑声。 张小郎君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羡煞几多美娇-娘,定下的酒宴自然不能太寒碜。为了置办这份酒席,他可是煞费苦心,一家家酒楼摸过去,这才将地点选在了北里的倚翠楼。 这倚翠楼可是北里三大名楼之一,只接待王孙公子、国公侯爷。至于那些一夜暴富的商贾,若是无人引请,即便荷包再鼓也休想踏入倚翠楼一步。 众人乘着张家马车一路朝北行来倒也畅通无阻,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不快哉。马夫伦子是打小就跟着大少爷的老人儿,自然对少爷的脾气秉性拿捏的极准。 大少爷说过,马车不能跑的太快,太快则显颠簸;马车亦不能驾的太慢,太慢则耗心神。而这份火候,自然只有他大伦子才把握的准。 “吁!” 勒了把马缰,伦子把马车停在了一座华美的三层小楼前。 一个箭步跳下马车,翻出一个木凳在车前摆好,伦子便扯开了嗓子。 “少爷,倚翠楼到了!” 张延基皱了皱眉,掀开了帷子。 “我不是说过再不用下马凳了吗,快快拿走。” 说完,张小郎君纵身一跃跳下了马车。 “您小心点!” 伦子大惊,忙赶至近前,下意识的扶住了自家公子爷。 “松开,快松开!” 张延基羞得满面通红,一把甩开了伦子的胳膊。 “噢!” 伦子虽然不明白一向疼惜脚力的少爷为何突然变得此般要强,还是松开了双手。 主家的心思莫要猜,只要做好本分的工作就成了。 “括儿哥,里边请!” 张延基单臂相邀,满是一副得意。 要知道,预备在这倚翠楼设宴的王孙数不胜数,他可是花了大笔银子、人脉周旋,才得了这么个机会。 李括浅浅一笑,挽着阿甜的手便跟进了酒楼。 一步入内堂,少年便能感受到一股清雅的气息。 如果说太白居的氛围是豪迈,揽月楼的情调是奢华,那这倚翠楼的境界便是清雅,如竹林般幽幽清润,如曲水般婉婉雅致! 大堂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字画,山石草木,鸟兽虫鱼,无所不有。虽然未必皆是前朝遗物,但总还蕴着几分儒雅。 张小郎君自然不可能把筵席设在大堂,在主事的引领下,一行人绕到后室,沿着旋梯一路踏行,止步于三层阁楼。 这三层阁楼被店家分隔为十几间小室,每一间房室皆以大唐著名地名命名。不论是长安居,还是洛州斋,都是顶天的富贵去处,没一点背景的小官小吏估计连门槛都没有资格踏及。 “哟,这不是张公子吗,稀客,稀客啊!” 倚翠楼的副管事老张头儿见到张延基一行人踏上阁楼,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几步迎上前去。 “我说老张,你就别跟我客套了。剑南阁给我预备好了吧?” 张延基却是懒得跟他扯皮,径直谈及了主题。 “嘿嘿,嘿嘿。” 老张头儿嘴角微微一扯,尴尬的笑了两声;“都给您收腾好了,绝不会误了您老人家的事。” “那就好!” 张延基眉角一挑,从腰间荷包处取出一片银锞子,丢给了老张头儿。 “唉,谢谢您,谢谢张公子。” 老张头儿接过银瓜子,乐得直合不拢嘴。大唐市面上虽然没有全面流通银子,大户权贵人家却有着铸造银锞子的习惯。 一来银锞子轻便易于携带,必要时可以用于应急。二来这也成为了身份的一种象征,毕竟世家望族的公子少爷不能动不动就从荷包中抽出一串满是汗味的肉好不是? 得了银子赏赐,老张头儿更为卖力的和唱着。 “您就瞧好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不过今日定叫您在倚翠楼尽兴而归!” 老张头儿身子深深躬下,满施一礼,将这几位财神爷迎入了隔间内。 第六章 盛世(六) 屋内正中摆放着一张乌木方角案几,案几旁围着一圈平底圆面胡凳,一众少年郎君入了席,坐了定这筵席便算是正式开启。 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抹恬静,这剑南阁就如一坛醇香四溢的佳酿,隐谧、出尘,毫无一丝矫揉造作,自内向外透着一股脱俗的气质。 李括端起案几上的酒杯,送至面中道:“我自陇右归来,一直没有机会跟诸位兄弟聚上一聚,如今正好借此契机畅饮一番!” 说完,少年仰脖将一杯美酒灌入口中。 “好!” 苏靖鸿轻拍了拍大腿,高声称赞。 “七哥不愧是爽快人,既如此我苏某人便舍命陪君子,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七哥如此豪爽,我辈怎么能退缩?来来,我们且干上一杯。” 郝亦昊亦是不甘示弱,捉起面前的酒杯就灌了起来。 张延基摇了摇头,数落着好友:“你们这两个酒鬼,真要想吃酒就明说,何必扯着括哥儿做幌子。难不成我还能在乎那两个酒钱?” “瞧你说的。” 郝亦昊拿出汗巾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嘿嘿一笑:“这不是七哥从陇右回来,大伙儿高兴吗。” 张延基闻听此言立时翻了白眼:“呦呵,原来括儿哥是人,我张某就不是人了。光见到你们朝括儿哥敬酒,怎么没见有人犒劳、慰问下我啊。” 一旁的周无罪白了他一眼,轻抿了一口美酒:“凡人呐,凡人。如此计较,你怕是永远都成不了咱家都尉那样的人物。” “死胖子,你……”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恨得牙根直痒痒。思忖片刻,不想破坏美好的氛围,张小郎君终是和缓了气神,叹了口气。 “瞧瞧你们几个大男人,整的还跟小孩子似的,也不怕传出去丢人!” 杜景甜舀了一碗枸杞莲子粥,放到了李括近前,打起了圆场。小七哥在陇右受了伤,失了好许血,可得好好补补。听邻家二丫说,这枸杞最是补血,熬来给受过外伤的病号喝最是合适。他阿爷是做药铺的,对这些食理药性的东西甚是清晓,听她的话准没错。 “反正啊,在你眼里怎么都是括儿哥好!” 张延基孩子气的嘟起嘴回了一句,便算是止了争休。 “六子,如今在京兆府做事可还顺畅?” 李括浅浅一笑,转移了话头。 “顺畅,顺畅。” 陈小六正自夹着一块清炒肉片,听得七哥问及自己,一时紧张手上一打滑,那肉片便蹿进了酒杯中。 “哈哈,六子还真有你的。” 张延基狠狠的在陈小六的肩膀上拍了三拍,笑的前仰后合。 “我,我……” 陈小六急的涨红了脸,急于解释却是磕磕绊绊,说不出口。 “延基!” 李括摇了摇头,对好友的情态颇是无可奈何。 “我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说,醋溜肉片,哈哈,醋溜肉片……” 张小郎君捂着肚子,强忍着笑意一字一顿。 “六子,好好干,你们老陈家这几代就数你最出息!” 李括和善的冲陈小六点了点头,轻声道。 陈小六闻听此言,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括儿哥,我会的,你给我找来这个差事不容易,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李括摇了摇头道:“你这差事又不是做给我的,你做的好赖又与我何干?记住,人活在这个世道上要对的住自己,千万别给自己丢人!” “嗯。” 陈小六咽了一口吐沫,低头应着。 “长安的捕快看似风光,却实则是个苦差事。王孙公卿、世家公子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多如牛毛,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惹祸上身。” 李括顿了顿,开始给好友传授经验。自己虽然没有当过捕快、公差,但从孙叔的口中或多或少能了解一些差役的难处。 “做衙门的公差得讲究良心二字,但也不能事事都按律法较真。就比如前些时日北里有一个花魁摆下酒宴,相邀天下才子。几个世家望族的公子哥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争相做那风流才子。无奈花魁只有一个,几人便大打出手,闹得北里鸡犬不宁。遇到这种事,你何时去管,怎么去管?” “遇到这种事就躲的远远的,等到他们打完了,闹完了再凑上去主持局势。毕竟那些个世家公子,没一个是你惹得起,碰的起的。神仙们打架,我们这些臭鱼烂虾凑什么热闹?” “再有,千万不要将自己完完本本‘卖’给别人。大树底下虽然好乘凉,却亦有其危险隐患。树倒之时,便是清算之时。你一个小捕快投到人家门下挂了名号,实利没捞到几分,却惹得一身不自在,何苦呢?凡事啊,到头来还得靠自己,即便是亲朋长辈最多也就是给你做个引路人。” 不知为何,李括今日的话特别多,借着酒宴的机会一股脑的倾诉了出来,一条条的将自己的经验告知给了六子。 众少年默默听着,没有人表露出一分不耐。他们清晓七哥心中的苦,那份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自打从陇右回来,少年看待问题的角度便有了很大的转变,以往毫不犹豫就会作出判断的事情现在都会停一停、想一想,尽量将一件事的风险降到最低。 他也说不上这种变化的好坏,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只有考虑的周密些方能有备无患。毕竟这世道上最难测的是人心,你永远无法知道表面和善的友人,是否会暗地里掏出匕首捅向自己的腰窝。 一军统帅,大唐的游击将军看上去和善不,还不是持着横刀,对自己这几千弟兄下达了死令? 那夜留给少年的印象实在太深刻,着实难以磨灭;数万袍泽的背叛太过残忍、他至今仍不忍回首。 他现在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 任何一番关怀的话语他都会逐字忖度,究其深意;任何一个和善的笑容他都会细细辨析,探其本宗。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他已经被高秀延,被他的袍泽出卖了一次,他不想再想个傻子一样被人利用完,再一脚狠狠的踢开。 “括儿哥,我都明白!” 陈小六挺直了胸脯,应了下来。是啊,人不能永远活在长辈兄长的荫庇下,有些属于自己的责任早一天承担,早一天长大! 正值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他奶奶的,爷爷今天便要定这间雅室了,快叫里面的人滚出来!” “爷,这位爷你看,那几位小郎君来的早些,能不能,能不能……啊!” “少他娘的废话,再啰嗦爷几个把你这店烧了!” “唉,唉。” 老张头儿推开了木门,颇为惭愧的冲众人点头赔不是。 “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几位也听到了,那伙兵痞小老儿实在,实在惹不起啊。您几位就行行好,挪到大堂去成不?这顿酒宴就当小老儿请各位少爷的,不收钱!” 老张头右眼眼角有一块鹅蛋般大小的淤青,显然是刚被屋外那几人殴打所致。 张延基闻言蹙了蹙眉,颇为不悦:“我说老张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本少爷掏不起酒钱还是好欺负?他们不好惹,我就好欺负了?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你这番对待老兄弟就不怕砸了招牌吗?” “张公子,这看您说的,看您说的……” 老张头吊着一张苦瓜脸,连称不敢。 “还他娘的不滚出来,给脸不要脸!” 外面一行人显然等的急了,径直闯进了剑南阁。 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屋内的氛围瞬时凝结若冰。 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高秀延端立于正中。 高秀延显然也没有料到这剑南阁中的客人是李括一行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不过他此时显然已骑虎难下,冲李括微抱了抱拳:“还真是巧啊,不曾想李都尉竟也在此休憩吃酒。高某不才,不知可否入席一叙?” 李括冷冷一笑道:“不好意思,今日位席已满,就恕李某不能遂高帅之意了。” “你,给脸不要脸!” 一名满脸生着横肉的亲兵踱步上前,正欲拔刀却被高秀延阻止。 “唉,我想我和李都尉之间恐怕有了什么误会。” 高秀延走至李括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之前的事情都是李相交代的,某也是无可奈何啊。现在某已经想清楚了,愿与李老弟摒弃前嫌。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之前令尊不也与李相有过节吗,这次的事不如就此揭过?” 李括站直了身子,浅浅一笑,示意高秀延附耳。 高秀延心中大喜,看来这小子准备就坡下驴了! 他微微俯身,将身子探至少年身前,脸上写满得意。 “那厢是家仇,此番却是国恨!” 少年浑厚的声音传出了长安,传过了渭河、传至了赤岭。那一刻,冤死九曲的铜武营弟兄与他同在。 第七章 盛世(七) 高秀延的身子猛地一震,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瞬,冷哼一声:“如此,李都尉是不打算给某一个机会了?” 李括毫不畏惧的迎视着高秀延的眼神,一字一顿道:“有些过节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化解的,这一点,高帅怕是比我清楚。” 高秀延气急反笑:“好,好,好!你小子有种,不愧是李适之的儿子。我们走!” 说完他便率先朝屋外走去。 “高帅,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弟兄们……” 满脸横肉的亲兵显然心中有气,不甘的将手探向腰间的刀鞘。 这个傻小子竟然敢直拂高帅的好意,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只要高帅一声令下,就能把他砍成肉酱。 “我的话你没听到吗?” 高秀延满是阴鸷的目光落在了那亲兵的身上,吓得那亲兵连声补救:“听见了,听见了!” “希望李都尉记住今天说过的话,到时不要说高某没有给你机会!” 高秀延回头瞥了一眼李括,拂袖而去。 “哼,我们走!” 亲兵瞪了一眼李括便紧随自家主帅踏离了倚翠楼。 “呼!” 待高秀延一行人的背影在众少年眼前消失,杜景甜长出了一口气。 “这帮人还蛮凶的。” 小娘苍白的脸色上挤出一丝笑容,抿了一口果酒借以压下心中的恐惧。 “色厉内荏之辈罢了。” 李括冷哼了一声,不屑的摇了摇头。 “括儿哥,说的好,本来,本来我还怕你会惧于那个家伙的气场。” 张延基端起一杯酒递给了李括,诚信赞服。 “你怎知道他不敢动手?” 杜景甜颇是疑惑,对方都是手中有真家伙的丘八,人数又占绝对优势。真要动起手来,自己方必然吃亏。 “首先,这里是天子脚下,即便高秀延再跋扈也不敢私动兵戈。他敢设计在吐蕃谋害我,却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授人以柄。” 李括饮了一口果酒,叹道:“其次,这倚翠楼是殿下的产业。他即便心生歹意,也不会在此地生事。” “殿下?哪个殿下?” 杜景甜显然不明李括所指,满面疑容。 李括苦苦一笑,抬首东望:“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人能让高秀延如此忌惮?” 宣阳坊杨宅中,虢国夫人正和爱子裴徽、儿媳永安县主一齐吃着茶点。 杨花花今天心情显然不错,竟然破天荒的叫来了儿媳一齐享用宫中送来的荔枝。要说,陛下对四妹还真是用心,岭南的荔枝才一熟,便派人从驰道运送过来,整个果肉都带着一股鲜味儿。(注1)这女人啊就如同荔枝,外面包裹的再严实,还是要看果肉。只有把皮肤保养好了,才能将那些狐媚子比下去,勾住男人的心。绝世才情又如何?待到你人老珠黄,哪个男人有闲情雅致去听你吟诗作赋?梅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一招不慎,输给了四妹。 说到底,女人不过是男人手中的玩物罢了,吟风弄月,卖弄才华终归是不讨喜的。 剥开一枚荔枝送入口中,杨花花只觉心神一漾,舌尖传来一股温润之感。 嗯,这女人啊就如同荔枝,越品越对味儿。 “娘亲,今日恁地如此好心情,连专供贵妃娘娘的荔枝都讨要了来。” 裴徽见杨花花难得的好心情,主动开起了玩笑。 杨花花白了他一眼:“瞧瞧你,瞧瞧你,我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你四姨能吃得荔枝,娘亲就吃不得了?” 若真说来,这一盒半串荔枝她杨花花还真不放在眼里。不论何时,但凡宫中有供奉的新奇物件,采办司的吏员们都会预备一份一模一样的,马不停蹄的送到宣阳坊来。 “哪儿能啊,我不是和薇儿看您心情好,替您接接话头儿吗?” 裴徽自打成婚后,便成熟了不少,与妻子之间的感情虽然称不上琴瑟和鸣,却也无甚别扭之处。倒是薇儿和娘亲之间,似乎总看对方不顺眼。 裴徽有心借此良机改善二人的关系,遂拿肘子拐了拐妻子薇儿,轻咳一声。 这么明显的暗示薇儿如何会看不出,虽然不满丈夫的偏心眼,却也不得不在婆婆面前给丈夫卖个面子。 永安县主亲自摘下一只荔枝,剥了皮去了梗放入一只小玉牒中送至杨花花身前道:“娘亲多用些这物什,听宫中的老人儿讲,倒是保颜润肤的紧呢。” 杨花花心中一惊,自打过门,永安县主还没有主动跟自己说过话,更不要说改口称娘了。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冒出来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永安县主主动放低了姿态,杨花花倒不好过于做作。接过玉牒,杨花花半是慵懒的一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这份心意娘亲领了。” 此话一出,薇儿和娘亲之间的隔阂便算彻底除了,裴徽直高兴的合不拢嘴。要知道,她们二人置气,最闹心的就要数自己了,哪边都说不得,哪边都帮不得,真是气煞了人。 “娘亲,薇儿她,她有喜了。” 有心趁热打铁,彻底巩固二人的关系,裴徽薄唇轻启,送出一条好消息。 “你说什么?” 杨花花正自品着一壶花茶,茶末刚要落入壶底儿,被这么一抖立时打着旋儿扬了起来。 “我说,薇儿她有喜了!” 裴徽显然也很激动,手掌攥的袍衫起了皱。 “好,好事啊。” 杨花花的声音已经发了颤,一时笑容写满了面颊。 望向儿媳的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丝关爱和疼惜,杨花花轻咳了一声:“如今你有身孕在身,凡事都得小心点。这府里也不短缺什么,没什么事就不要往外跑了。嗯,最近想吃些什么,只管给厨子说,尽量叫他在饭食中添些梅子,这样下食。” 永安县主不曾想夫君此时便将她害喜之事说了出来,羞得直红了脸。 轻咬着一片玉唇,薇儿浅浅应了声:“嗯。” “还有你,这几天不要总往外跑了,多在家里陪陪你媳妇。” 杨花花点着儿子的额头便轻声数落着,如今这媳妇可是杨府重点照拂的对象,任是谁都不能短待了半分。 “娘亲,您就放宽心吧!” 裴徽点了点头:“不过,这几日孩儿恐怕不能常回家了。” “这是为何?” 杨花花显然有些不高兴,若是平时她定不会说什么,但如今自己老婆怀了孕,却要一门心思向外跑,连她这个做婆婆的都不好替儿子说话了。 “您难道不知道吗,七哥回来了!” 裴徽兴奋的挥舞着拳头,喜声道。 “七哥,哪个七哥?” “哎,还能有哪个七哥,如今陇右军大胜归来,自然是果毅都尉,太子宾客李括李七郎了。” 裴徽抖了抖衣袖,和声漫漫。 “啊!” 杨花花一时花容失色,跌靠在胡床上,口中喃喃道。 “那个小冤家,他回来了,回来了?” 注1:荔枝唐时主要产于岭南,成熟期大概是六月至七月。因此,即便是七月成熟的荔枝,走驰道运送,也很快能送至宫中。 第八章 盛世(八) 自打从陇右前线回到长安城,李括的应酬是一个接着一个。 不论是十王宅里的王孙侯爷、皇亲贵胄还是崇仁坊中的柱国公卿、世家公子,但凡沾着点贵气的脸面人物都向李括李都尉递出了请柬。 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行军打仗虽则和吟诗作赋迥然相异,却也有着那么一抹共同点,这便是胜者英雄败者寇,毕竟除了你家老爹老娘,有谁会挂念一个整日背念经义的穷酸书生或者只能扛旗埋灶的大头兵? 魏晋南北朝以来最重门第,遂养成了‘世家望族持朝政、寒门子弟莫出头’的窘况。虽则打前朝起兴了科举,废了中正,但这习惯岂是一两日就能改的? 大唐虽然开荣并包,陛下虽然圣明英武,但评判人到底得有个标准不是?这个标准无外乎权财,一身文武艺,卖予帝王家,有几人能置身其外,脱俗无求? 名利就像一套枷锁牢牢的捆缚着世人,虽则残忍,倒也还算公平。 李括李都尉显然是鱼跃龙门的典型,虽然他阿爷乃是本朝名相李适之,但只要消息灵通点的长安百姓都知道李家早已因为得罪右相李林甫而破落衰败。在这长安城啊,富贵最是如过眼烟云,没准前一刻还是峨冠博带,万贯家财的国公侯爷,后一分便落得个身死族灭。 李家不就是典型吗?李相爷才一获罪,之前那些门生故友立刻跳了出来,与李家撇清了关系,生怕哪个有心人揪住这出身不放。虽然陛下念着旧情没有将家眷流徙,但毕竟是人走茶凉,连带着隔得稍远些的本家亲戚都落井下石,断了联络。 人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乍一听来有些偏颇,但细细品来确是有其道理。书读的多了,其思忖权衡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受到名利的羁绊,怎还能将人性二字无悔的写出来?倒是憨厚实诚的庄户汉,懂得知恩图报。 不过人家李都尉可是个孝顺的孩子,看到老母默默流泪就下定决心,一定活出一个人样。故而才有了长城堡千匹火马齐奔的盛况、才有了吐蕃腹地,水漫九曲城的大戏! 临湖二十三巷的乡亲里坊都纷纷伸出了大拇哥,一边冲着李都尉赞叹,一边对自家小子说教,做人就要像李都尉一般,一个吐沫一个坑,说到做到,活出人样来!(注1)可以说,李都尉如今在长安父老乡亲心中俨然以成为了一个英雄般的人物。 不过长安百姓的想法李括却是没有时间寻摸,自打与高秀延在倚翠楼‘偶遇’,他的心口便跟压着块石头似的,抑郁难耐。 将铜武、雄武、振武营的弟兄安置妥当,少年便与一干好友、心腹商谈下一步的应对措施。 当然,在天子脚下,高秀延即便心怀歹意也不会妄动,但保不准在什么地方给自己设伏使坏。毕竟伪君子比真小人更为可怖。真小人会在明面上跟你作对,而伪君子则会暗地里使绊子。 李括自然不是怕事之人,事实上,即便高秀延不来找自己,这件事他也会找上门去。血债只能血尝,他说过,那厢是家仇,此番却是国恨!他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击制胜的机会。 正值此时,虢国夫人向他递来了请柬,李括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若是能联合杨家,要对抗李林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宅位于宣仁坊,一行人乘马而去倒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十几骑少年郎君横街过市,虽已极尽低调,也难免会引来一些关注的目光。围观的百姓一看清眼前之人是李都尉,纷纷交口称赞,没有李都尉这样的忠臣勇将,保不准吐蕃人已经乘胜追击,打到了长安城下了。 他们最是敬佩有本事的人物,像李小郎君这样的年少英雄更是得喜。 李括哭笑不得的谢过乡党们的好意,拨转马身从杨府侧门进了宅子。 “我了个姥姥,都尉大人可真是人气兴旺啊,我老张可不敢比!” 张延基对围拢上前的长安百姓还心有余悸,主动拿李括开起了涮。 “去你的,恁地也学的油嘴滑舌。” 李括没好气的给了张延基一拳,笑骂道。 在府门前等候的是杨府的管事杨平,对这几个小郎君,他可不眼生。别的且不论,光是李家的小郎君就让夫人赞叹不已,屡次在人前念叨,他老杨记性再差又如何能忘得了? 乐呵呵的冲几位小郎君拱了拱手,平伯和声道:“夫人正念叨着诸位,几位便来了,快随老夫来内堂吧。” 张延基挑了挑眉道:“夫人念叨括儿哥怕是不假,我们也就是顺带着的陪衬吧。” “瞧您说的,几位小郎君都是人中龙凤,夫人可都是喜欢的紧。” 平伯嘴间就跟抹了蜜似的,一句比一句暖人。 “我说不过您,这番我就当是来蹭饭。” 张延基摊开双手,作出一番无所谓状。 “几位里面请,里面请。” 福伯单臂相延,率先踏着回廊朝内宅走去。 要说他以前还对这几个小郎君无甚好感,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仗着祖上余荫混吃等死的富家公子哥。但从前线传来的一连串捷报却是彻底改变了老人家对少年们的看法。 这些小郎君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有抱负,有血性之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一行人有说有笑,已是进了内宅。 福伯欠了欠身子道:“诸位且稍等片刻,我去向夫人通禀一声。” 李括点头回礼,便与张延基一行人等在木门之外。 虽然之前虢国夫人设宴时,他们已来过杨宅,但此番从侧门而入又有一番不同的感触。 上次宴会设在了檀江,这宅院自然多了几分出尘之意。不论泊煌亭还是枫林渡,都是极美的景致,配上煌煌楼阁竟生出宫室般的悠悠贵意、萧萧王气。 而从侧们穿一行游廊抵达的这座小跨院更像是陇上篱棚,林间竹屋,虽则少了几分富贵之感,却胜在清新雅致。 “七哥!” 李括还沉浸在府宅的美景中,一声清脆的声音却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微抬起头,一袭月白色的罩衫登时抢入自己眼中。 “裴徽!” 李括笑着摇了摇头,主动迎了上去。 乍一入眼,李括险些没有认出来。虽则分别了才一年,但裴徽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上次与他辩论陇右战事时,裴徽虽然据理力争,但无论从心理还是气度上看,他还只是个孩子。 现在再相见,虽然身材还是那么瘦削,脸色还是那么白皙,裴徽却多了一份成年男子的稳重与自信。听说他已与永安县主完婚,也许婚姻确实能让一个人变成熟。 “七哥,你终于来了。娘亲一直在念叨你,薇儿也想亲眼看看长安父老口中的大英雄。” 裴徽脸上写满了欣喜。 “薇儿?” 李括微微一愣,显然被这个称呼搞得晕了头。 “哎,你看看我,看看我,一糊涂都忘了给你介绍。” 裴徽顿了顿:“薇儿就是我的内人……” “原来是永安县主。” 李括恍然大悟,摇了摇头。 “别站在门口啊,屋里说,屋里说。” 裴徽捉住李括的手腕就往内宅里拉,一边走一边道:“七哥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别十好几个月我可是担心死了。听陇右回来的老兵讲,赤岭一代连年飘雪,连雁鸟都不飞至。吐蕃人更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子,生吃人肉,生吞人骨。” 抬起头瞥了一眼李括,裴徽的喉咙滚了滚,颤道:“听说赤岭山道上是一步一冢,到处都是大唐将士的枯骨。我直怕,直怕……” “好兄弟!” 李括眼角一润,已磨出茧子的右手重重拍在了裴徽还稍显稚嫩的臂膀上。 注1:一个吐沫一个坑:为关中土话,意思是说话算话,不会作出保证却不兑现承诺。 第九章 盛世(九) 杨花花正自摆弄着一支玉镯,见李括进了内室掩嘴一笑道:“括哥儿来了,快坐,徽儿你也是的,不知道照拂客人。” 李括浅浅一笑:“不碍事,徽贤弟待我如亲兄弟般,说来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杨花花坐直了身子,端起一支茶杯吹开了表层的一拂茶末:“他啊若是得了括哥儿一半的灵气,奴家啊也就知足了。” “娘,你偏心!” 虽然已经成婚,裴徽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一时竟与自家娘亲‘置了气’。 “你看看,我就说吧。” 杨花花叹了一口气道:“都快当父亲的人了,还这么的孩子气。” 杨花花拿这个儿子也没什么办法,直是无可奈何。 “徽贤弟性子和善,待人诚恳。” 看到裴徽的窘迫模样,李括尽量将少年的优点都道了出来:“虽则开拓功名还稍显不足,但守成已足矣,夫人也不要太过苛求。”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唉!” 杨花花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商议一件重要的事。” 李括抱了抱拳道:“愿闻其详。” “括哥儿恐怕也知道,陛下过些时日要在大明宫朝会上犒赏陇右有功将士。” 杨花花似漫不经心的缓缓而诉,不着一丝感情。“以括儿哥的功劳即便是封个都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官场上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到底,无外乎利益二字。” 杨花花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微微一顿:“这一涉及利益就自然而然起了纠纷,张家长王家短的这么一闹腾你说陛下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讲,不必说的这么晦涩。” “呵呵,呵呵呵。括哥儿还真是一个直白人。” 杨花花宛若银铃般的声音是那么具有魅惑力,李括听得心中直是一颤。 “那好,奴家就明说了。奴家希望你能投到杨家门下。” 杨花花见少年急欲张口,一只素手立时寻到了其唇瓣:“你且听奴家给你详析下厉害关系。你现今虽然势头正盛,又身负一身功名却遭到老贼李林甫的嫉恨,这一点你心中一定很是清楚。以李林甫的权势别说你一个个小小的果毅都尉,即便是一州都督也是一句话就压下的。若是他在陛下面前进言几句,别的奴家不敢说,但你这分封肯定将被别人顶替。” “夫人,李某并不是看重名利之人。这分封……” 李括听及此,再也按捺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虚伪!迂腐!” 杨花花毫不留情的击碎了李括心中的幻想,柳眉倒竖寒声道:“功名利禄有几个人真能放下的?且不说你立下那好些战功,这些功名本就是你该得的,即便退一步讲,你能放得下,你手下那些将士能放下?” 杨花花微微一顿,不迭道:“陇右之战不在一人之功,即便帅将指挥的再巧妙,没有将士用命,能攻下一池一城?奴家虽然是个妇人,但这一点却比你们这些大男人看的清的多。即便你括哥儿你淡泊名利一心要做圣人,那些跟你出生入死的老兵怕不会作如是想吧?” “换句话说,人家追随你大大小小战役打过来,到头来你就说一声我不要封赏了,将士们会如何想?” 这些铜武营老兵大多是李括的嫡系,应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认为李括的官位升的越高越好,李都尉升的越高,他们升的便越高。说到底,他们的官位升迁是绑在一根利益纽带上罢了。 裴徽见李括一脸窘态,几步上前挽着杨花花的胳膊道:“娘亲,您不要逼得太急,七哥他……” “你松手,今天如果我不点醒这个傻小子,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杨花花却是不打算就此打住,扬了扬眉道:“即便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他们想想。大家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拼杀不就图个封妻荫子吗?凭借自己的本事搏功名,哪里不对了?是我的就要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杨花花攥紧了拳头,言语如连珠。 此话一出,李括立时陷入了沉默。 阔敞的屋室内一片寂静,李括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良久,李括终于打破了沉默。 “夫人之言真如醍醐灌顶,某敬服!” 经由虢国夫人一番分析,李括确实觉得自己此前思考的太过简单了。也许与李林甫之间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或许他们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所以你现在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援,或者说是靠山。” 杨花花轻叹了一口气,放低了音调:“杨家虽然不能和李林甫直面抗衡,但在这西京长安好歹也算说得上话的家族。奴家知道你这孩子志气高,不愿意寄人篱下。但如今情势所迫,若是仅凭你自己的力量,很难谋得一丝胜机啊。” 杨花花虽然对李括很有好感,但到底是杨家人,少不了要为自己家族谋划,这也无可厚非。 裴徽亦道:“是啊,括儿哥,即便你以后另有打算,不如现在先与钊伯父结盟,先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 李括沉默了片刻,爽朗一笑:“原来夫人是来做说客的,看来我是推脱不了了。” 杨花花闻言立时喜笑颜开:“奴家就知道哥儿是个明白人,你放心,有我那个不争气的族兄作保,李林甫老贼不敢拿你怎么样。” 稍顿了顿,杨花花又似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四妹托管告诉你,封赏大典之后不要急着出宫,她啊要认你做师傅。” “啊?” 少年为之一惊,脸上写满了惊讶。 贵妃娘娘要认自己做师傅?这是何故? “瞧你这模样,真逗人。” 杨花花咯咯一笑:“四妹听说你箭法出众,有心跟你学习射艺,不知括哥儿可有兴趣。” “李某射艺虽然尚可,但宫中禁卫将军皆是文武全才,我岂可行那越俎代庖之事。况且宫中向来禁忌外将出入,我……” “真是一个呆子!” 未待少年说完,杨花花便娇嗔着打断:“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且不说陛下对你赞赏有加,特赐了你出入宫禁的腰牌,但是娘娘一句话,你随意行走大内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至于那些禁卫将军。” 杨花花的声调陡然变寒,冷哼一声:“若真是技艺精湛,为何每次宫变中不是投了‘明主’就是被人割了脑袋?” 第十章 盛世(十)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天宝八年七月十五,大唐皇帝陛下李隆基在大明宫含元殿举行朝会,犒赏河湟之战的有功将士,并接受吐蕃使者的乞降。 鸡人报晓,鼓声隆隆,连绵的银烛朝天而燃,点亮紫陌御道。宫禁两旁尽是斑斑翠色,不时传来一两声莺啼溢满建章宫室。(注1)区别于平日的例会,今日含元殿前的朝会多出许多象征意义,这是打开元起大唐对吐蕃的首次完胜,是天可汗陛下文治武功的最好体现。 因此举朝上下都为这次朝会费尽了心思。不论是负责布置翔鸾、栖凤二阁的礼部侍郎裴郧元,还是负责御道防卫的羽林军统领陈玄礼,都是忙前忙后,生怕在这次大朝上出了岔子,惹怒龙颜。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力士他老人家更是兢兢业业,勒令内侍省的中使几次三番检验朝会仪仗并不厌其烦的演练。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候那壮阔一幕的到来。 安德坊临湖二十三巷内,李括可是起了个顶早。还未到寅时,小郎君便爬了起来摸着床沿下了铺,一番梳洗后即换上了那身崭新的朝服。虽已极尽小心,到底有了动响,小郎君还推开木门,杜景甜便端着一盘餐食夺门而入。 不用说也不用想,杜大小姐盘中自然是绝世搭配、雪白诱人的大号炊饼加油光黄登的溢香煎蛋! 可怜了我们的李小郎君,匆匆忙忙的用完了晨食又漱了口这才在慈母李卢氏以及杜大小姐的叮嘱下骑上清风一路朝北而去。 照例在皇城前下了马背,验了身份,李括与数千朝臣一起侯在了宫门外。待得数声鼓响,禁卫将领放了行,众人才鱼贯而入,朝巍巍大明宫而去。 有胸怀之阔广谓之大,有锐目如炬故称明,两者兼而有之,故谓之大明。 大明宫完美的彰显着大唐皇帝陛下开荣并包的气度,展现了天可汗的赫赫重瞳。 此番前来,李括身边并没有张延基、周无罪等一干好友,虽则含元殿前的朝会场所实为阔广,但毕竟容纳不下过多的朝臣。若是似张、周二人这般的校尉级官员都能一一入朝,怕是手持笏板的煌煌公卿都得从含元殿排到朱雀大街去。 李括此时可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东西,他要在朝会上尽可能为铜武营谋取利益。杨花花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既然已入了仕途,恐怕便没了退路。他与李林甫,最后只可能活下一个。 一入仕途深似海,他只能战,不战则死,战者方能生。 正自冥想间,含元殿前浑厚的钟声响起,一名殿中监的官员走过来高声道:“卯时一刻已到,百官入殿上朝!” “卯时一刻已到,百官入殿上朝!” “卯时一刻已到……” 声音如波浪般沿着石阶一轮轮的传开,回响不绝。 丹凤门前的数千官员、将领纷纷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冠,挪着方步按照品阶高低排成两条长长的队列。按照常理,排在队首的二人应是两位相国李林甫、杨希烈。但左相大人因为身体抱恙没有参加此次的朝会,他的位置便由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顶替。 凭借河湟会战的大胜,哥舒翰春风得意,已经到达了仕途人生的最高峰。转身朝李林甫微微颌首,哥舒翰发出了最为明显的示好信号。虽然自己已官至两镇节度,圣眷正隆,但若是朝中无人,也是无本之木,富贵终归不会太长久。但若是有了大唐朝廷权倾朝野的李林甫李相爷做靠山,凭借自己的赫赫战功,大唐四海内除了皇帝陛下还有谁能对他构成威胁?哥舒翰不是圣人,相反作为一名胡人,他很现实。哪个人能给他好处,给他庇护,他便会心甘情愿的迎身上前,与之结为盟友。 面对哥舒翰如此明显的暗示,李林甫如何会没有察觉?嘴角升起一抹浅笑,李林甫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对于哥舒翰这样的边将节度,他见得多了,自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需求什么。 如今哥舒翰势头正盛,他倒不像做的太过清高。毕竟人家主动放低了姿态,他没有必要不送出一份顺水人情。 沿着廊庑、边道一路而行,众大唐公卿踏上了位于龙首原上的高台,在司礼内侍的注视下,持着朝笏踏入含元殿内。要知道虽则大朝时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有时甚至会有一些边将加入,但真正能进入含元殿的官员则不过百余名。其余的官员大多只能侯立在含元殿下的广阔场地里,至于皇帝陛下是否生着重瞳,是否身侧四溢金光就不得而知了。 含元大殿中,皇太子李亨峨冠博带,巍巍立在前殿右手。 见李林甫步入大殿,李亨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脸上写满了笑意。 “李相早!” 李林甫虽然和太子李亨水火不容,但在如此公众场合倒也不好太过拂了储君的面子。他点了点头道:“太子殿下如今是越发的容光焕发了,实乃我大唐社稷之幸。” 一番官方式的寒暄过后,双方相视一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皆已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已不存在任何秘密,但不到最后亮剑的那一刻双方都不会撕破脸皮。因为这是一场不容许失败的决斗,失败者只会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李括虽然是陇右会战的大功臣,但毕竟官阶太低,破例入了大殿上朝也只是站在左手靠后处,几乎已经挨着大殿的朱漆木柱。在这个角度,前侧皆是朝臣公卿,几乎看不到殿首的景状。 “皇帝陛下驾到!” 中使尖细的嗓音响彻含元殿内,百官一时无不站直了身子,收敛了面容,恭候大唐皇帝李隆基的驾临。 在数十名侍卫、宦官的簇拥下,李隆基迈着方步步入了大殿,龙行虎步间便上了御台,在龙椅前坐定。他今天心情显然不错,面色红润,精神攫取,远远望去,丝毫看不出大唐的圣上已是一位垂暮的老人。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官三声唱诵后,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 “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一番君臣之礼做足,众朝臣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干如李林甫般的重臣则在自己的软垫前跪坐下来。(注2)李隆基冲身旁近侍王宝荣点了点头,那正当值的殿中少监遂心领神会的展开黄绢,一番唱诵。 “今日大朝首议河湟会战功臣表彰、封赏之事,其余兹事容后再论!” “陇右之胜,实非一城一堡之得失。石堡城一取,使我大唐尽数谋夺河湟谷地。如此一来,吐蕃再无法肆意东进,侵扰我陇右百姓。有了石堡城作据点,光复大非川、九曲指日可待,此乃开元二十九年以来我大唐对吐蕃最佳之战果。诸位将士忠君爱国,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李隆基的语调虽然平缓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闻之巍巍而颤。 “此一仗朕亦知其艰辛,亦知其惨烈,但这仗却必须得打,为的是保我大唐百姓万世长安。” “陛下圣明!” 杨钊看出了李隆基的心思,适时地站出了身俯身便拜,口中朗朗有词。 “陛下圣明!” 知趣的公卿将相纷纷拜倒在地,高声唱诵。 “嗯。” 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然,朕不会忘记那些为我大唐做出卓越贡献的将士,朕要重重的封赏他们!” “陛下仁义,此乃我大唐之幸,社稷之幸啊!” 杨钊再次接过话头,赞叹道。 李林甫不屑的瞥了一眼杨钊,口中却也是随之附和。到底是市井混混,不足为谋也。 李隆基只觉心中分外舒畅,顿了顿昂起头朗声道:“宣陇右有功将帅上殿!” “陛下宣陇右有功将帅上殿!” “陛下宣陇右有功将帅……” “陛下宣……” 内侍尖锐的高喝声一波波的传将开来,传出了含元殿,传下了龙纹御道,传到了侯立丹凤门前的陇右将帅耳边。 注1:鸡人:古代宫中,于天将亮时,有头戴红巾的卫士,于朱雀门外高声喊叫,以警百官,称为“鸡人”建章:建章宫为汉武帝刘彻兴建,唐时多有用汉代宫殿代指唐代宫禁宫殿的传统。 注2:在宋朝之前,大臣上朝一般都是坐着(跪坐)宋以后才站着。大家不要被明清电视剧骗了,那个真心伤不起。 第十一章 论道(一) 高喝声沿着御道一级级的传了下去,在煌煌公卿的注视下,陇右将领在高秀延的带领下依照军功一步步的踏上了石道,踏进了含元殿。 依照哥舒翰呈报的奏呈,高秀延居功至伟,位列功臣首位。因此,走在队列最前面的不是官位更高的突厥人阿布思而是春风得意的游击将军高秀延。 不知为何,他们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雕龙砌凤的石道竟和赤岭上的那段山径如此相似,这栏杆上张牙舞爪的珍禽异兽竟和石堡前那赤色磷石般若一物。 原来行军打仗与宦海浮沉是一致的,只有站到顶端的人才能欣赏到最美丽的风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活下来了,他们踩着袍泽的尸骨活下来了,因此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今天的荣誉。 虽然已经刻意克制,哥舒翰的得意之色还是透过面颊,浮现出来。他激动、他自豪,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任务盖嘉运没有完成、皇甫惟明没有完成,他的老上司王忠嗣也没有完成,偏偏在他哥舒翰手中完成了,他怎能不欣,他怎能不喜?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哥舒翰让石堡城重新划归到大唐的疆域中! 瞥了一眼左手的李林甫,只见这位大唐相国如老僧入定般无悲无喜、不着一丝情感的直视前方。 他究竟在想什么? 哥舒翰急于知道这点,李林甫的态度将会极大影响到这次封赏的结果。毕竟说到底,这次的分封是朝中势力博弈的妥协产物。 跟在高秀延身后的则分别是阿布思、张守瑜、李子固等一众干将。众人一路阔步走进大殿站定,高秀延微微冲李括点了点头。 大唐皇帝陛下为了显示对少年的荣宠,特破格命其进殿上朝。这样一来,同为陇右功臣,他却不能跟袍泽一起上殿,多少有些尴尬。 面对高秀延挑衅的目光,李括略一思忖还是站身出列,来到了陇右将领队列后。 没有理会少年的举动,高秀延轻步间便临至御案前。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高秀延的带领下,一干陇右功臣纷纷拜倒,三呼万岁。 “诸位将军平身。” 李隆基大手一挥,微微笑道。 “谢陛下!” 高秀延颇为得意的站起身,拱手谢恩。 “崔爱卿,你来宣读一下一下拟定的对诸军的奖赏吧。” 李隆基将目光投向了兵部侍郎崔潜,淡淡道。 “臣遵旨!” 兵部侍郎崔潜手持笏板领旨出列,面对大殿打开了敕令。 此份敕令经过陛下首肯御批,又经由中书、门下省用印,乃是最终权衡出的赏赐结果。(注1)清了清嗓子,崔潜朗声颂道:“天宝八年三月底,朝廷调陇右、河西、朔方三镇共计十五万大军于河湟之地又征调鄯、兰、原、泾、陇五州及关内道三十万民壮为后援,整整近十万万牛车、马车尽数供给军中。大军与吐蕃展开会战,历时三个月,至攻陷石堡城为止,共计阵亡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一人,伤五万七千四百一十三人,取得河湟会战的辉煌胜利。经陇右统帅哥舒翰之奏报延请,兵部之核准,特批复封赏如下。” “陇右将士赏钱五十万贯,绢三十万匹,陇右良田两万顷,诸军将士升迁策勋按照军功另计。另有抚恤薪金不在此列……” 崔潜按照中书省批复的政令,一条条的读了下来,竟然耗时足足一刻钟。李隆基有些不耐烦的咳嗽了一声,崔潜身子打了一个颤,这才加快了语速。 “陇右功勋将领十一人,立有卓越战功,特封赏如下。” “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指挥得力、分配有方,功居其首,特封其为涞国公,开府仪同三司,校检礼部尚书,另赏银两万两、绢两万匹。” 哥舒翰满面荣光的站身出列,拜倒在地道:“臣哥舒翰谢陛下隆恩。” 崔潜冲哥舒翰点了点头,遂接着念道:“陇右军将领,游击将军高秀延率三万奇兵横渡青海、奇袭九曲城、逼得赤岭一线吐蕃驻军回援,功在其次。特封其为金吾卫将军、赐散官归德将军、升为陇右节度副使,并遥领河西凉州都督。” “末将高秀延领旨,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秀延瞥了一眼一旁的李括,得意的跪倒在地领旨谢恩。 李括之前已经从三哥口中得知了封赏的排名,因为要照顾到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面子,哥舒翰不得不将高秀延列为首功。因此,即便少年有所不满,却是木已成舟无可改变了。 “陇右军将领阿布思率麾下精骑有效牵制了赤岭南线一代吐蕃驻军,为正面攻取石堡城攫取了大量时间,功不可没,特封其为朔方节度使、右光禄大夫、并恩准其族人悉数内迁置灵州都督府。” 阿布思闻言心中大喜。说实话,对于那个朔方节度使以及文散官他根本看不在眼里,倒是最后那条特敕让他倍感欣喜。准许族人悉数内迁,那么他便有了自己的草场,换句话说便是给了他自治的权力。 “臣阿布思拜谢陛下天恩,恭祝天可汗龙颜永驻、我大唐国祚万年!” 李隆基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一块封地便收买了阿布思三万精骑,如此他还会有二心吗? “嗯。” 微顿了顿,崔潜朗声道:“陇右军将领、果毅都尉李括协助游击将军高秀延奇袭九曲、并设计水漫九曲城,立有大功,特封其为疏勒兵马使、明威将军、通直散骑常侍。” 此言一出,寂静的朝堂上瞬时窃语纷纷,满朝王侯将相、世家公卿皆是侧目朝少年望来。 嫉妒、敬服、赍恨、不屑,墨色眸底折射出的意味不一而足。 注1:唐朝的敕令即圣旨并不像清朝那样皇帝一个说了算,而是需要经过中书、门下一系列体制。简单说,唐时三省六部制中,中书是起草政令的,门下驳回,尚书执行,六部属于尚书,同样皇帝的诏也要经过门下驳回,再交尚书执行。 第十二章 论道(二) 大唐的朝廷就好似一池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春水,而满朝柱国公卿就是皇帝陛下豢养的锦鲤。锦鲤之间争相竞比,期待主人的赏识和喂食,虽则都看对方不顺眼倒也维持着最基本的平衡。 但若是这池塘中突然闯进来一条泥鳅,这种平衡将会瞬间被打破。平日里的对手和敌人将会联起手来,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他们的领地。 李括之于这些权贵相侯,无疑便是那只泥鳅。 那个少年凭什么得此封赏?他家阿爷不是已经获罪身死了吗?一个犯官之后也可以觅得紫袍? 这些锦鲤感受到身边明显的威胁,便抛下了以往的成见,一致对外,想来倒也是不难理解。 待兵部侍郎崔潜将封赏陇右十一将的恩旨宣读完毕,立时便有人站了出来。 这人便是户部侍郎郑筠,只见他手持笏板走出朝列启奏道:“禀告陛下,微臣以为对李括李都尉的封赏有所不妥。” 李隆基眉头蹙起,虽心头隐隐不愉却还是和声道:“郑爱卿觉得何处不妥,且说来听听。” 郑筠虽然只是一个户部侍郎,却代表着整个荥阳郑氏的利益,他说出的话李隆基还是要稍作考虑的。 “谢陛下。” 郑筠微微一拜道:“李都尉文武双全,辅佐高将军率三万勇士奇袭九曲,自是劳苦功高。” 微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道:“但是李都尉年仅十七却已官至果毅都尉、升迁之快更是令人咋舌。若是再授予他明威将军的官职,恐怕不符军中惯例,难以服众啊。” “郑大人所言甚是。” 秘书少监韦斌接过话头,朗朗而言:“军中从无连升三阶的先例,李将军之前不过是从五品下的果毅都尉,若是擢升为明威将军,则已越级直升四阶了啊,请陛下三思!” “郑大人所言非虚,更令臣感到忧心的是实封的疏勒兵马使一事。李都尉本在哥舒翰大帅麾下做事,为何却要转至安西都护府任职?军中规制甚严,若是将领都似李都尉一般,还要兵部的批文何用?” 郑钧与韦斌一唱一和,显然事先已经商议良久。 李隆基瞥了一眼下首不动声色的李林甫,心头苦笑一声,暗骂其狡猾。 “两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朕认为,自古英雄出少年,李都尉虽然未及弱冠,立下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至于这军中惯例规矩,破了又有何妨!我大唐军队之所以战无不胜,将士们之所以用命,皆是因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规矩。李都尉为少年郎君们立下了一个绝佳的楷模,朕认为封他为明威将军不无不可。” 李隆基执意提拔李括,一来是要向天下子民立下一个标杆,令年少英才看到希望,争相报效朝廷。二来是因为少年是一名隐士,对自己忠心耿耿,他有意将其培养为军中的一枚暗桩。毕竟隐士组织虽然隐蔽,却鲜有位居高位者。李括虽然根底薄,却胜在年轻,稍加点拨培养保不准成为自己一个心腹。 郑筠心头一沉,皇帝陛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怎么说?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高瞻远瞩,臣不能及之万一啊。” 郑筠悄无声息的拍了一记马屁:“李将军确实乃少年英才,让臣不禁想起了古之霍骠骑,率兵出河西,横扫胡边。”(注1) 微微叹了一口气,郑筠道:“只是李都尉九曲一役虽极扬我大唐国威,但手段未免过于狠辣,恐有损我大唐仁义上国的美称啊。” 听到此处,李括心中一沉,果然,他就知道李林甫会揪住这一点不放! 深深吸了一口气,少年渐渐将自己心情平复了下来。忍住,忍住,还没到最后的时刻! 李隆基面色立时沉了下来,作为万邦拥护的天可汗,他自然希望大唐得到仁德的美名。水淹九曲的事情他多少也已听说,虽然觉得少年的手段过于狠辣,但也不会心生反感。毕竟战场容不得一丝犹疑和妇人之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袍泽的不负责任。 但是郑筠把这个事情提到了台面上,他却着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若支持少年的做法,无疑变相否认的唐军仁义之师的名号。但若是承认少年手段暴戾,那么给予他的封赏便得收回。 这个郑筠,怎么如此不知趣! 正自懊恼间,御史中丞杨钊却是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郑大人所言差矣。” “哦,杨爱卿有何见解,不妨道来。” 李隆基心头大喜,这个杨钊还真是会做事,每每在他为难时都会站出来替自己解围。 “微臣遵旨!” 杨钊扫了一眼一旁的郑筠,冷哼了一声:“兵法有云,慈不掌兵。正所谓‘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两军对垒之时,将士用命之刻怎可生出妇人之心?李都尉身负哥舒翰大帅将领,辅佐高将军围困九曲城。但九曲城城墙高耸坚固,岂是一日一时能攻下?若不及时引得赤岭一线驻军回援,石堡城如何能攻下,石堡城一日不刻,河湟会战一日不得胜矣。郑大人官拜户部侍郎,难道不知道京城的米价涨到多少文一斗了吗?若是战役再拖下去,九曲城的吐蕃人是不用死了,饿死的怕就是我大唐的百姓!” “这,这……” 郑筠不曾想杨钊会突然发难,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杨钊却是不打算就此放过郑筠,继续道:“水漫九曲城看似残忍,却是一绝佳的妙计。利用地形优势,借湍流漫灌九曲,便可将吐蕃人赶出城池。此计一出,为我大唐省去多少麻烦。郑大人整日锦衣玉食,自然不知戍边将士之苦。我陇右将士哪个不想早日打完仗,好回家侍奉双亲,尽享天伦?郑大人只看到吐蕃平民的苦难,却对我大唐男儿的安危置于不顾,难道是收取了吐蕃人的好处,意欲变节吗?” “你,你,杨钊,你血口喷人……” 郑筠吓得六神无主,立马反唇相讥。 “好了,郑爱卿不要多心。杨爱卿心直口快,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隆基见杨钊越说越过,不得已出来主持局势,其心中却是乐得看到郑筠的窘态。 “臣遵旨。” 郑筠瞪了杨钊一眼,轻哼一声。 这个杨钊,真是奇怪,怎么无缘无故保起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来了。而且,他一个市井痞子,恁地懂那么多兵法?郑筠百思不得其解,思忖片刻了然大悟。莫非,莫非他们二人早就熟识,或者说李括本就是杨家在军中培植的利益代表? 想到此处,郑筠只觉一阵头痛。要要真说起来,这种可能并不小。杨氏如今在朝廷手眼通天,唯一缺少的就是军队的支持。那么,李括倘真便是杨钊培植的一名亲信了? “我大唐从不缺热血男儿,但也不需要冷血屠夫!” 韦斌冷哼一声,站了出来。 “李都尉行事看似果决,却未曾想这么做带来的后果。你这一掘堤放洪,看似取得一时之利,可知使得我唐军留下了暴戾嗜杀的恶名?以后,若是边关战事再起,有哪个胡虏番邦还敢乞降?他们必然会死战到底,战至城破人亡。那时,我大唐男儿又将付出多少不必要的代价,这些你想过吗?” 杨钊正欲反唇相讥,却被李括一把拽住了臂膀。 “陛下,臣欲殿前更衣,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李括冲李隆基抱了抱拳,铿然道。 “哦?” 李隆基微微一愣,不明白少年要捣鼓什么名堂。 “朕准了。” 虽然心有疑惑,他还是下了恩旨,他相信这个少年不会让他失望。 “臣叩谢陛下天恩。” 李括微微点了点头,解开了腰间了系带,除去了外罩的朝袍。不过许久,少年已是只着了一件素色中衣。 轻轻将白色上衣掀起,少年身上的十七道刀疤立时抢入众人眼中,如肉色的蚯蚓般可怖。 “嘶!” 这些养尊处优的国公侯爷、柱国公卿如何见过如此惨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窃窃私语。 “臣虽不才但亦替陛下持戈擎旗,拓土开疆。这臂膀、腰背上的十七处刀伤便是最好的明证。臣只知道从开元起无数的袍泽被吐蕃人割了脑袋,垒为佛塔京观,臣只晓得自唐蕃开战以来无数唐民被吐蕃人掳掠走,沦为吐蕃人的牧奴!” 转过头来,李括毫无畏惧的直视着韦斌,一字一顿道:“韦少监一番慷慨陈词令人动容,臣恳请陛下降下恩旨,准许韦少监从军陇右。臣倒要看看,韦少监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替陛下收复河湟故地!” 翩似惊鸿,般若流火,在这一刻少年挺直了脊梁,如夏花般绚然绽放。 注1:霍骠骑:即西汉名将霍去病。元狩二年(前121年)春,汉武帝任命十九岁的霍去病为骠骑将军。于春、夏两次率兵出击占据河西(今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地区的匈奴部,歼4万余人。 第十三章 论道(三) 朝堂之上直是死一般的静默。 出身的差异决定了人们看待问题角度的不同。这满朝公卿,多是自幼生长于巍巍高墙内,着锦衣、进玉食,被当做家族兴旺的希望培养,如何会对市井凡夫、戍边兵卒的生活有所了解? 在他们眼中,家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任何有违家族利益的人都会被视为掣肘之物、绊脚之石。其次,他们会用儒家仁德的观点去要求别人,希望用经学的条条框框构建一个理想的世界,仁义治国,天下大同。殊不知无数底层的百姓、兵卒渴求的只是一碗饱饭、一间草屋。 战争打响了,无数的汉家儿郎扛起刀枪义无返顾的奔赴前线,为了守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了守护自己那一亩三分薄田与胡虏抗争拼杀。血染战袍、骨埋异乡,无数将士不惜身死为的只是那一抹卑微的念想。他们或许不知道何为仁义大同,何为上国信主,他们也许不关心谁是天可汗,谁是国公侯爷,他们只想守护自己觉得珍贵的东西。 他们兴许本是一名躬耕陇上的农夫,因为要保卫家园遂放下了锄头提起了长枪,颤颤巍巍的冲到前线与胡虏拼杀。他们只有一个卑微的乞求、念想,他们只希望可以尽快的打完战争好回家和家人团聚。难道就连这么卑微的念想,朝廷都要碾的粉碎?难道冲到前线后,自家校尉却要告诉他们,不能设伏、偷袭、要展现天朝上国应有的气度? 水淹九曲城就是暴戾、偷袭吐蕃人就是不仁,难不成陇右将士将脖子伸过去,任由蛮子砍剁,这就是气度宽宏,就长了大唐朝廷的脸面了? 难不成大伙像宋襄公他老人家一样,等吐蕃人摆好阵列再发起总攻就是仁义大度?(注1)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群人,喜欢用设定的道德准绳去要求别人,所图的不过是那一张金贵无比的脸面。 这些人才十足是大唐的败类和渣滓。 韦斌此刻的脸色已是通红,虽然被一个少年如此挤兑,他的喉咙口却好似被一块鱼鲠堵着,发不出一声反击。这个少年,他的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刀疤。不是,不是高级将领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功名入手的吗?不是上阵杀敌就跟砍瓜切菜般容易的吗? 一军之将都会受到那么多伤,那些底层的军卒又会面对怎样的危险? 突然之间,韦斌觉得自己几十年来的人生认知变得混乱,一个个疑问相继浮进脑海。 或许自己,自己错了? 不!自己绝对没错!上古先贤的教导怎么会有错?仁义礼治的道德准绳怎么会有错?从小到大,无论是府宅中的西席先生,还是国子监的太学博士,没有一个不把仁德挂在嘴上。 上善伐谋、仁者无敌,这些,这些不都是先贤们宣扬的吗? 要怪,只能怪他们出身低贱,对,怪他们自己出身低贱。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韦斌清了清嗓子道:“哼,李都尉还真是会说笑。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你叫我一个文官上前线,不是娱人娱己吗?” 此话一出,一直按捺着心中怒火的杨钊立时爆发:“我说韦大人,你这说的还算人话吗?你没看到李都尉身上的伤疤吗,还他娘的在这里讲仁义道德的狗屁道理。你不是仁者无敌吗?你不用一兵一卒,去叫吐蕃蛮子把石堡城交出来啊?若是做不到,最好闭上你那张臭嘴。” 杨钊本就是市井出身,养就了一副火爆脾气。虽然入朝以后,在几位族兄、族妹的劝说下已多加收敛,但到底本性难移。他虽然没读过许多书,却是最看重情义。见到李括身上的数处刀伤,他辛酸之下却是打心眼里佩服起这个小郎君。本想着韦斌会顺坡下驴,在小郎君面前服个软,告个罪。谁知到他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竟然连大是大非都分不清。 这些世家公卿,真是烂到骨子里的蛆! 韦斌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浑身打着颤指着杨国忠。想他名门韦氏之后,虽不是嫡出,却也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人物,他杨钊一个市井混混竟然也敢在大殿上口出狂言,对他,对他出言不逊。 真是,真是…… 李括眉头一皱,对杨钊低语道:“杨大人,御前请慎言。” 杨钊也是一时气的落了糊涂,听了李括的提醒,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含元大殿、是在封赏有功将士。 冷哼一声,杨钊拂袖归列,将韦斌晾在当场。 御案后,李隆基也有些哭笑不得,想堂堂含元殿大朝最后竟落得如草市般嘈杂无序。一个御史中丞、一个秘书少监竟如同乡野村妇般在大殿上争论扯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陛下,以老臣愚见,对李都尉之封赏并不不妥。” 正当李隆基头疼之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唐右相李林甫突然开口,朗声启奏。 “哦,右相有何高见啊?” 李隆基心中颇为惊讶,韦斌、郑筠不正是他的人吗,为何他这会又会站出来替李括说话? “老臣以为李都尉屡出奇计,助高将军水漫九曲城,为成功夺取石堡城立下大功,不容抹煞!” 李林甫手持笏板,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诉说着,声调中不着一丝悲喜。 “至于方才杨、韦两位大人争论的道义之事,老臣认为并不矛盾。韦大人所说是先贤教导人们的经理,而李都尉所坚持的是军中实际的应对措施。二者所处环境不同,无所谓对错。所以,老臣以为,从李都尉的角度看,水漫九曲城无甚不妥。” 含元殿之中,大唐相国的回答掷地有声。就连李括本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做足一个宽宏的姿态?…… 注1:公元前638年,宋、楚两国为争夺中原霸权,在泓水边发生战争。但战争开始时,形式对宋军有利,可宋襄公死抱所谓君子“不乘人之危”等的迂腐教条,拒绝接受子鱼的正确意见,以致殆误战机,惨遭失败。 第十四章 论道(四) 自夏启立国以来,中原朝廷便形成了一股上行下效之风。至魏晋前隋则尤甚,这一点大唐朝自然也不例外。 既然皇帝陛下和右相大人都出面作保,说李都尉水漫九曲之事无可厚非,大伙儿又何必去触那个霉头,揪住仁义二字不放呢? 仁义这个东西,大伙心里都清楚,无外乎是朝廷勾勒出枷锁百姓的条框,说它有它便有,说它无它就无。书读的多了,对这些东西也就看的清了,水至清则无鱼,心中明白的事情又何必把它都抖搂出来? “陛下,臣附议!” 检校尚书右仆射、御史大夫崔圆本就对李林甫唯命是从,值此良机自是高声附和。 “李相所言甚是,臣亦附议!” “臣附议!” “臣……” 三公三师、六部尚书侍郎、九寺五监的主官,但凡大唐朝廷的脸面人物顷刻间变了调子,对李都尉的英雄壮举赞叹起来,看这急切的架势,恨不得连名上奏替李都尉讨要一个郡王。 李括只觉心中苦笑,李林甫权力之盛已至于斯,这大唐朝廷的半臂山河怕是被他收了去吧。 抬头看了眼身旁的杨钊,少年不禁感慨。杨钊虽已官至御史中丞,杨家的势力在长安也如日中天,但杨氏一门短期内显然还无法与门生遍及朝野的李林甫抗衡。不管论及心胸城府还是个人魄力,市井出身的杨钊显然与李林甫不在一个水准线上。虽然李括佩服杨钊的仗义执言,但有时候朝政之争不是义气二字可以平服的。 端坐御案后的李隆基得意的点了点头,虽然满朝公卿顷刻转调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毕竟一致的声音让他很受用。李括是他一心要提拔、培植的亲信,如若遭到太大的阻力,他面上也不好看。 “嗯,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李隆基环视了一周大殿,对崔潜点了点头:“崔爱卿你继续吧。” 兵部侍郎崔潜点了点头:“臣遵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崔侍郎终于将封赏的圣旨宣读完毕。少了李括李都尉这一争论的焦点,朝廷的恩旨听来竟如此索然无味。若不是在含元大殿中,怕是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臣都会沉沉入梦。 一众陇右有功将士再次单膝跪地叩谢圣恩,李隆基挥了挥手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无外乎是什么‘期待尔等忠心戍边,报效朝廷,勿负朕望’的官样套话。群臣三呼万岁,回响声绕梁不绝,尽是一派和美的景象。 少了必要的火药味作调剂,连李隆基都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索然无味。 “退朝!” 大唐皇帝陛下挥了挥手臂,结束了这场大朝。 “恭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都尉,等等,等一等!” 走出了大殿,高秀延却是率先迎了上来:“李都尉,哦不是李兵马使,恭喜恭喜啊。” 高秀延双手抱拳,轻飘飘的说道。 “高将军还真是有趣。” 李括不欲与其纠缠,一边朝台下走去,一边道:“不知道高将军那个陇右副使能否坐稳呢?” “这点不需要李兵马使操心。” 高秀延冷哼一声道:“李兵马使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在疏勒自处吧。” 杨钊这会的工夫已是从身后赶来,一把推开高秀延冲李括道:“跟他费什么话,我们走!” “你!” 高秀延挥了挥手臂,闷哼一声。 一个市井出身的混混也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人人都怕你杨家,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高秀延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紧紧的攥起右拳。 与杨钊结伴出了大殿没几步,李括便遇到常年侍奉皇帝陛下的内侍高德伦。高公公乃是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所认的义子,常年在御前行走。此番由他来引领二人入宫,足见皇帝陛下对二人的宠幸。 一番简略的寒暄过后,三人沿着右侧的青石板路朝内廷走去。 行了大约有五百余步,一行人来到宣政门前。 行至巍峨的城墙下,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之感随之袭来。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和雄浑向众人证明自己才是大唐最尊崇的所在。正北侧的拱门高约二十余丈,三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穿过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左右是横贯式的宫墙,墙殿之间形成面积较为阔广的夹道。 中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史馆、御史台馆等官署便在宣政殿两侧,不时有下朝的公卿官员三两结伴向朝房走去,开始一天处理朝务的生活。 三个门洞皆是川流不息,宫中各色人等依据身份在其间各行其道,各安其命。巍巍城墙,透露出盛世长安无尽的繁华。 下了大朝,旭日方升至高处,慑人的金光辉耀在城墙门楼的鎏金琉璃瓦片上,万道霞光披散,只叫人感慨这座帝国禁宫的奢华。 李括虽然之前马球赛的时候进入过兴庆宫,却从未踏进过号称大唐第一宫殿的大明宫。 大明,大明,何其壮哉! 恢恢黄金之城,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雄壮与沧桑感让大明宫可以自豪的屹立在龙首原正北侧。 这里才是长安的中心、大唐的中心! 随着高德伦经过“验所”(注1)穿过五十余米的城门洞,李括一行人便算是正式进入了中朝。 一入中朝,首先映入李括眼帘的便是阔达一百余米的青石板大道。 两侧除了值勤的勋卫便是宫中的内侍、宫女,再无其他闲杂人等。虽然少了几分热闹,但却感受不到一丝冷清。行了约两百步,就来到巍峨的紫宸门前。 高德伦冲值勤的禁卫将领亮了亮腰牌,那守卫稍对验了番,便陪着笑脸命人开启了紫宸门,将一行人延请了进去。作为宫中禁卫首领,他当然知道高德伦在御前的分量。不过他却不敢稍有懈怠,必须要做足了工夫,走完了流程,才敢放众人进去。要知道,入了紫宸门便算是进了内廷。若无陛下谕旨,即便如尊崇如太子殿下都没有资格擅自出入内廷宫禁。(注2)“李小郎君,不是杂家说啊,陛下他老人家这些年可没有这般宠幸过晚辈后进了。” 高德伦一边缓行着,一边缓缓诉道。 “您尚未及弱冠便做到了一军兵马使,又得了圣眷,不是杂家说啊,真是前途无量!” “高公公谬赞了。李某不过是一心报效朝廷,当不起如此盛赞。 “唉,我说李小郎君啊,你记住杂家一句话,这大唐朝说到底不终归还是陛下的吗?报效朝廷也罢,谋取私利也好,只要能让陛下他老人家开心、中意不就是忠臣良将?杨大人,您说老奴说的在理不在理?” 杨钊陪着笑脸道:“高公公所言甚是,我们做臣子的最重要的不就是替陛下分忧吗。不论是在外领兵驱除蛮夷,卫土守边还是居庙堂纵横捭阖,成一家之言,终归都要心向陛下。” “嗯,我就说啊杨大人是个明白人。” 高德伦的眼睛眯成了月弯儿,连番赞叹。 “旁的话杂家不便说也不能说,只是有些事却需得念叨几句。小郎君年岁小,见得世面少,杂家怕小郎君被奸人钻了空子落了亏。” 高德伦口中丝毫不作停歇,这厢才与杨钊互赞,下一刻便又作师表状教起了李括侍奉天子君王、相处同班朝臣的诀窍。 “这一来嘛,为将者最忌拥兵自重。宅家这么信任哥儿,将兵权交予你,若是不让他老人家安心,这官位怕是坐不稳。” 高德恩快速的挪着步子,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这二来嘛,为将者忌讳结党营私。咱们边将是替天子牧守一方的,咋能罔顾君恩,做那抱团结党的事儿呢。” 看到李括面色微沉,高德恩哈哈一笑:“小郎君,杂家说的不是你,别入号啊。” “这三来嘛。为将者忌讳用情。老话儿不是讲吗,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被私情牵绊?儿女情思最是害人,杂家这点可是清楚,女人呐,啧啧,恼人的紧呢。” 李括强忍着心中笑意,才没有笑出声。他实在不明白这个高公公为何会如此多话,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自己传授官场经验? “哎呦,您看这说话的工夫都到了紫宸殿了。二位且稍等,容杂家进去禀报圣人。” 高德伦嘴角微咧,一挥浮尘阔步踏上了雕龙砌凤的大殿石阶。 注1:验所:即检查处所,相当于现在的安检地。 注2:大明宫的整个宫域可分为前朝和内庭两部分,前朝以朝会为主,内庭以居住和宴游为主。而含元、宣政、紫宸组成了外朝、中朝、内朝的纵向构架。 第十五章 笙歌(一) 高德伦进入紫宸殿不多久就持着浮尘缓步而出。 “陛下宣李将军、杨大人觐见!” “臣杨钊、臣李括遵旨!” 二人齐齐一抱拳,领了皇帝陛下的口谕。 “李将军,一会面见圣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您心里可得有个数啊。” 高德伦宣了李隆基的口谕便贴了过来,给出了自己的忠言。 这个小郎君是第一次入内宫面圣,一些需要注意礼仪的地方他可得提点清楚。 “多谢高公公提醒!” 少年冲高德伦点了点头,遂与杨钊先后步入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明宫三大殿之一,也是内廷中面积最大的殿宇。作为天子休憩的寝宫,从高宗陛下起,大唐朝的圣人大都会在此批阅奏折、起居休憩。但是当今圣上登基即位后,却将兴庆王府修葺升格为兴庆宫。这兴庆宫便是所谓的潜龙之宅,即便圣明如陛下亦不得不对神鬼之事敬畏三分。再加上兴庆宫邻近市坊,便于皇帝陛下体察民情,圣人遂建了勤政务本楼以勉励自己。这样一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圣人都会居住在兴庆宫,这大明宫也就来的少了。 不过这几日因为要举大朝封赏陇右有功将士,皇帝陛下遂与贵妃娘娘一齐搬进了大明宫。平日里鲜少打扫的紫宸殿立时焕了新容,就连宫禁殿前的几只石兽都英姿勃发。 这紫宸殿被楠木分为了五个隔间,正中的隔间面积最大,用于皇帝陛下临时召集重臣议事。紧邻的两个隔间则为暖阁,供皇帝陛下休憩。最靠两侧的隔间则是亲卫陪宿的之用。由于皇帝陛下并不在紫宸殿常住,配殿便没有修葺,只将正殿粉饬一新。 刚下了早朝,圣人颇为疲惫,显然不想在主阁接见李括二人。 李隆基遂吩咐了高德伦,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东暖阁。 李括紧紧跟随近侍高德伦的步子,生怕哪步走错犯了禁忌,相比之下杨钊就要显得从容多了。说来也不怪少年,上次步入宫禁还是在一年前的马球赛上。即便当时有幸目睹了龙颜,少年也没有机会进入过内廷后宫。此番接诏听宣,入阁朝圣,自然带着些许的紧张。 “陛下,李将军、杨大人带到了。” 高德伦穿过一张屏风,俯身跪倒恭声道。 “哦,叫他们进来吧。” 李隆基显然心情不错,声调颇为和暖。 “两位请吧。” 高德伦冲身侧的二人点了点头,含齿而笑。 “臣杨钊、臣李括拜见吾皇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二人进了东暖阁遂齐齐拜倒,一番唱诵。 “两位爱卿平身。” 李隆基点了点头,单臂轻轻一挥。 “谢陛下。” 杨钊率先站起了身子,躬身礼道:“陛下今日气色愈发红润了,依微臣愚见,如今陛下足足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猛虎!” “哦?” 李隆基微微一愣,随即大笑道:“好你个杨钊,别的东西没学会,马匹倒是拍的一溜一溜的。嗯,不过啊,你拍的朕很是舒服啊。” “臣乃实话实说,实无一处虚言,请陛下明鉴。” 杨钊嘴上就似涂抹了一层蜜饯,听来让人颇是受用。 “好了,朕啊没空听你这些歌颂之言。今天朕可是为爱妃请师父来了。” 李隆基捋着胡须,颇是得意的看向李括。 杨钊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用胳膊肘拐了拐少年。李括这才明白杨钊是希望自己表态,遂躬身施礼道:“臣李括甘愿为陛下效死力!” “唉!” 李隆基推了推手道:“朕啊不需要你效死力,只要你肯尽心尽意的给朕的玉环做师父,朕便要重重的奖赏你。” “微臣遵命!” “嗯。” 李隆基点了点头道:“听说李将军箭法极准,经常在两军对阵时射杀敌军主将。玉环听说后便缠着朕要你教她射艺。她这三磨两磨的朕挨将不过,便应允了下来,李将军可要多费些心思了。” “贵妃娘娘兰心蕙质,聪颖非凡,定然一学即会!” 李括却是不敢托大,连忙回道。 “嗯。” 李隆基点了点头,心中颇是得意。看来这个叫李括的少年确是个可塑之才。不但文武双全屡立奇功,还知进退、明事理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此的人才在京城少年一辈中却是稀有的的,自己确是得好加利用。 “三郎,奴家方才可是听到有人说奴家坏话了。” 杨玉环拖着一袭湖蓝色曳地长裙在仕女的簇拥下从内间走了出来,施施然的坐在了李隆基的身侧。 捻起一枚高昌葡萄剥了皮送入李隆基的口中,杨玉环柔声重复道:“奴家刚才可是听到有人在埋怨奴家,三郎……” 被杨玉环一番娇嗔挠的心头直痒,李隆基笑道:“是谁说我们玉环的坏话,朕为你做主。” 杨玉环撇过玉面,似带着气埋怨道:“陛下真坏,方才明明是陛下埋怨的臣妾,现在却推得一干二净。” “哦?” 李隆基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里确实略显此意,遂顺水推舟道:“嗯,是朕的错,朕自愿罚酒三杯。” 说完便端起近身案几上的一只玉杯,将满满一杯琼浆灌入了口中。 “陛下,注意龙体!” 杨玉环立时捉住了李隆基的右手,淡淡道:“御医说了,您每日最多喝一杯,不能贪杯哦。” “好,玉环说怎么样,朕便怎么样。一杯,朕就喝一杯。” 李隆基脸上写满了笑意,与杨妃相处的时光他只觉自己年轻了十岁。 “陛下,您还没说怎么惩罚自己呢。” 杨玉环却是不打算让李隆基如此蒙混过关,玉手轻轻划过李隆基的面颊。 “哦,爱妃说该如何罚朕?” “呵呵。” 杨玉环转过身子,痴痴的望着李括道:“就罚陛下与李将军比射箭,若是输了今夜臣妾可是不准陛下进屋。” 杨妃那回眸一笑,恰如桃花绽放,一时百媚横生。 第十六章 笙歌(二) 紫宸殿后的小校场不多时的工夫便被内侍收拾齐整。日头渐渐升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暖的情调。被巍巍宫殿所围绕,这兵家习武之地的校场也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盛世所特有的壮阔。 皇帝陛下听了贵妃娘娘一番话,实然被勾起了兴致。别看他老人家已然两鬓斑白,身子骨却着实硬朗的很。宫中行走的老人都长说,皇帝陛下年少时精于骑射,在年轻一辈的皇孙公子中最得睿宗陛下疼爱。虽然现在是太平盛世,陛下也不常参加秋狩,但这骑射的功夫一旦学会便不会轻易忘却。何况咱们的皇帝陛下是天之骄子,得苍天庇佑呢?陛下他老人家想借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做臣子的自然当全力支持。 再看李括李小将军,他可是陇右战场上走出的大英雄。小小年纪便独领一营之军辅佐高将军水漫九曲,立下盖世奇功。听铜武营的老兵卒讲,李将军最擅骑射,在战场上定是百发百中。最为神奇的是,李将军可以在战马疾奔时不控缰绳而从容不迫的弯弓搭箭,射杀敌酋。正是凭借这身本领,李将军在河湟战场上战无不胜,实为一福将。 一个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个是英姿勃发的少年英豪,这样精彩的比赛大伙儿怎么能错过?不但宫中值勤的侍卫兴致勃勃的横立在校场四周,就连不通武艺的内侍、宫婢在讨要了圣人恩旨后都乐呵呵的围作一团,静候大戏的开演。 作为本次比赛的决判人,贵妃娘娘在一干宫娥的伺候下端坐在校场五十步外的凉台处,一边尝着岭南新运送而来的荔枝,一边观赛品人。 李隆基去内殿换了一身金色铠甲,再经由日光这么一照,立时芒光四溢,让人不敢仰视。许是好久没着戎装的缘故,皇帝陛下穿上金甲后心中颇为兴奋。金甲黑靴,彩旗飘飘,这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青葱岁月。那时,他意气风发,诛太平、平韦后一手创造了这开元盛世,直是功盖三皇,德越五帝! 这天下、这大唐的大好山河都是因他李隆基励精图治而绽放光彩! 转眼间,几十年间过去了,自己渐渐的老去,儿孙们则接过了大唐的旗帜,不停的逐风而行…… “三郎,奴家可看着您呢!” 杨玉环在不远处招了招手,声若银铃。 “嗯。” 李隆基抬起手臂用力的朝杨玉环摆了摆,不知是盔甲太重还是李隆基年岁渐大,他竟然微微气喘。 转过身来冲李括点了点头,李隆基郎声道:“想必李将军都清楚了,朕今日要和你比试射艺!” 微顿了顿,他抬起右臂指着三十步外粗绳吊着的金钱眼道。 “李将军是军中之人,想来不屑于射靶定红的小把戏,如此朕便和你比试这射击金钱眼。朕会射三只箭,第一只箭便叫箭穿金钱眼,朕的箭射穿钱眼时,不准碰金钱,金钱一响,便算朕箭法不精!” 李隆基眯着眼睛看向李括,等待少年的答复。 “微臣但凭陛下做主!” 李括抱了抱拳,朗声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好!朕这第二箭便叫凤凰旋涡,朕的箭射过钱眼时,稍停顿一下,然后落地。如若射不到,或者射过了,也算朕输。这第三箭叫做怀中抱月,朕的箭会射断吊金钱的绳子,但金钱不能落地,朕纵马赶至钱下接住金钱,如果射不断绳子或者金钱掉地都算朕输!” 李隆基一口气将规则说完,摊开双手等待李括的答复。 “臣遵旨!” 李括心头苦笑,这些射艺大多华而不实,想必陛下已练了许久。自己虽然射艺尚可,却不一定能短期内完成这些突破,但他现在还有说不的可能吗? “好,取朕的弓来!” 李隆基倒是毫不客气,大喝一声。 高力士亲自捧着李隆基的那柄三石金色御弓和一件墨黑色的胡禄(注1)来到李隆基身前,礼声道:“陛下,弓到了。” “嗯,元一啊,今天你啊好好的看看朕的射艺有没有退步!” 李隆基颇为得意的捋了捋胡须,笑容溢满了眼角。高力士跟了他一辈子,自然清晓自己的这个主子好大喜功,最是忌讳臣子威名盖过自己。朝李括望了一眼,高力士心中叹道,希望这个少年要知进退啊。 李隆基将双足微微挪开,左脚隐隐用力,随手从高力士手的胡禄中抽出一支雕翎羽箭,拇指压弦、食指紧紧扣上拇指,另三指微微拢合,小臂渐渐加力直将一张三石的硬弓开到耳后。深吸了一口气,李隆基半眯着眼睛紧紧瞄准了三十步外的金钱眼。(注2)“倏!” 但听一声脆响,羽箭脱离弓弦打着旋飞速朝钱眼射去。转瞬的工夫,金色箭矢便穿过了钱眼,飞过一段距离稳稳的坠于地面。 “好!陛下英武!” 杨钊见李隆基首射告胜,大声赞叹起来。他这么一喊,身侧的勋卫、内侍、宫婢纷纷拍手叫好,就连杨玉环也掩着玉唇,浅浅现出两朵酒窝。 “嗯。” 李隆基颇为受用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射艺还没有退步! 有心在爱妃面前多展露一些,李隆基便从胡禄中又抽出了第二支羽箭。 满满的吸了一口气,李隆基再次将弓弦拉作满月状,不过他此次刻意将扣弦的食指放的松了不少。 但听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似闪电般朝金钱眼袭去。 御箭方穿过钱眼,就似被施了法术一般直直的落在地面。 “好,好啊!陛下英武,陛下英武!” 杨钊见李隆基成功射完了第二箭,挥舞着拳头,高声喝颂。 “陛下英武!” “陛下英武!” 一干内侍、勋卫纷纷接着杨大人的话头儿,响应起来。 “元一,扶朕上马!” 李隆基显然还没有过足瘾,便要急着射出第三箭。若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不会允准别人扶着自己上马。但自从前岁华清宫外意外坠马后,他便心中有了阴影,势必要心腹内侍高力士亲自将自己扶上马背。 自有勋卫将御马牵制李隆基身前,高力士一手托着李隆基的腰跨,一手替皇帝陛下拉开了马镫。主仆俩忙了好一会,李隆基才勉强的翻身了马背。二人额上都泛出了汗珠,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 岁月无情,他们都老了! 但李隆基偏偏是一个不服老,不信天的君王,夹了夹马腹确认并无不妥后,遂接过高力士递来的弓、箭。 拉了几个满圆,调了几次角度,李隆基才心中满意。马射不同于步射,讲究搭稳扣,急加鞭。临开弓之际,方撒手,则战马才能被人所驱使。但是开弓却不可太早,太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太迟则心眼俱慌。 冲金钱眼瞄了瞄,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头颅微微昂起,下股紧紧贴着马鞍,立时搭箭扣弦。 他刻意的将弓朝空中弯去大半弧度,以此来增加箭矢下坠的时间。但即便如此,羽箭下落的准确性便大打折扣,不易于控制。而且,即便加大了箭矢射出的弧度,坠落亦不过分毫,倘真能赶在金钱坠地前接住它? 李隆基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东西,右肋与腰脊用力往前一推,松开扣弦的手指,羽箭携着劲足的力道朝金钱眼射去。就在此同时,李隆基夹-紧马腹,狠狠冲马臀抽了一鞭。 “驾!” 御马在鞭策之下,以迅疾的速度朝五十步外的金钱眼奔去。 这御马乃是大宛马汗血马,爆发力最是惊人。这三十步寻常马匹跑来需要至少四五秒,而大宛马却只需两秒有余!(注3)二十步、十步、五步…… 羽箭飞过高点,急速下坠,生生切断了麻绳,金钱顺着力道急速朝地面落去。 “起!” 就在金钱即将坠地的一刻,李隆基催马赶至,一个探身接住了金钱!…… 注1:胡禄:装箭用的小箭筒亦称“胡禄”一般可装30支箭。最早由北方少数民族发明,在唐代非常流行,大唐和匈奴都在使用。 注2:王琚《射经》讲步射:“左间与胯对垛之中,两脚先取四方,立后,此转左脚,大指垛中心。此为丁字不成、八字不就。左手开虎口,微松下二指,转弝侧卧,则上弰可随矢直指的,下弰可抵胛骨下,此为靡其弰。右手摘弦,尽势翻手向后,要肩臂与腕一般平直,仰掌现掌纹,指不得开露,此为压肘仰腕。 注3:大宛马能达到50-60公里一小时,而蒙古马一般最多30公里一小时。唐代的一步为1.514米,三十步不到50米,大宛马也就两秒多跑到。 第十七章 笙歌(三) 跃马、弯弓、搭弦、射箭。 一气呵成的动作,虽称不上矫捷,倒也还算的上灵便。 望着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李括感受到一股直面而来的震撼。少年不敢相信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完成的,虽然这个老人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生在大唐最繁盛的时代,少年对这位比肩太宗文皇帝的圣明帝王的丰功伟绩自然有所了解。只是长安百姓这种口耳相传的方式显然不具备什么震撼人心的效力。从临湖二十三巷中不迭兜售叫卖的摊贩到西市中结队寻求雇主的力棒,都只不过把它当做平淡生活加入的一抹辛辣的作料。为的只是激起心灵之湖的一丝波澜,证明自己这个卑微的生命还活着,还未被世界遗忘。 探听皇帝陛下事迹的人,多半是劳作累了的苦哈哈。他们寻到茶馆的长凳坐下,一边捧起碗粗茶灌入口中,一边赞一句圣上英明,四海承平。而这之后,该寻花问柳的寻花问柳、该赚钱糊口的赚钱糊口,说到底,他们找寻的终归还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这直面的震撼,发乎于肺腑,止乎于心脾。大唐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纵马挽缰,无言的与命运进行着寻常百姓看来无关痛痒的抗争,为的难道只是一句‘陛下英武’? 皇帝陛下今日的举动,使李括彻底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即便尊贵如天子,亦要不停的与命争,与天争? 有时人生就像登山,不攀到山顶永远不会知道山下的风景,而山道选择的不同,则决定了攀登的难易程度。欲想拨云见日、洞悉世事只有一步步的朝峰顶挪去,而行在半山腰的旅人无疑是最为痛苦的。 退,之前的努力则尽数而废;进,却不知道路在何方,途在何处。 但若不攀到峰顶,这吃人的世道会不会顷刻间将自己这卑微的生灵吞噬?不是连皇帝陛下,这伫立在峰顶的尊贵人物都还在奋力与命运抗争吗? “李将军,李将军!” 高德伦拽住李括的袍袖,摇了两摇才将少年从冥想中摇醒。 “李将军,该您比箭了。” 高德伦冲李括挤了挤眼,和声款款。 “哦。” 李括点了点头,遂转过身冲李隆基一抱拳:“如此,臣便献丑了!” 因为入宫时不能携带兵刃,李括并没有带来自己熟悉的那张黑弓。少年向宫中禁卫讨要了一张三石左右的硬弓,试了试张力觉的还算趁手。 第一箭和第二箭没有什么难度,李括轻松的完成了。现在全校场的人都围拢近前,等着李将军射这第三箭。此箭一出,高下立现! 少年从勋卫手中接过马缰,一个纵跃便翻上了马背。虽然此马灵性不及清风,但毕竟也是宫中驯养的御马,脚力自然不会太差。 李括用力夹-紧马腹,将身体的气力都收束到双手上。少年从胡禄中抽出一支箭矢,逐渐发力将弓弦拉满,一声爆喝随即将箭矢射了出去。只是他这箭射的弧度过高,虽然下坠的时间延长,箭矢的力度却是大打折扣。果不其然,当少年纵骑赶到金钱眼下时,箭矢才临至。麻绳随着箭矢微颤了颤才脱了丝,断了线。李括从容的接到跌下的金钱眼,拨转马身返回了出发处。 “回禀陛下,臣已经完成了。” “嗯,爱妃你来看看,这一场比试我和李将军谁更胜一筹啊。” 李隆基捋着胡须朝杨玉环走去,眼里写满了笑意。 今天这个少年的表现很让他满意。知进退,明得失,不愧小小年纪便挣下一份实打实的军功。 “哦?” 杨玉环虽然不通射艺,但从二人所射第三箭的爆发力和速度上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李小郎君选择了更为稳妥的方式,即调高射箭的弧度。但这样一来势必牺牲了箭矢的力度,自然不及李隆基所设之箭有质感。 “仅从这三支箭来讲,倒是三郎射的更讨奴家欢心。” 杨玉环柔声细语,轻言缓评,让人如沐春风。 “李将军所射之箭也有可取之处。” 高力士笑呵呵的冲李括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佩。他本人亦是精通射艺,如何不知这其中的诀窍?李括看似使出全力射出了这一箭,但因他微调了角度使得箭矢在下坠的过程中失去很多力道。这样一来,箭矢准度未失,证明了他自己精准的射艺。又在力度上略微输给了陛下一筹,证明了他自己与陛下的差距。如此心机实不该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所有啊。 “多谢高骠骑夸赞。” 李括冲高力士抱了抱拳道:“臣虽陋习了几日骑射,却只能勉强保证射到敌兵,怎敢与陛下相比。今日一赛,臣有幸一窥天姿,实乃三生之幸。陛下的射艺,远胜于臣,臣实不敢罔充高贤。” “是啊,陛下射艺高绝,贵妃娘娘又何必舍近求远,干脆拜师于陛下吧。” 杨钊也跟了过来,搭着话头添了一句。 “唉。” 李隆基推了推手道:“朕这把岁数了偶尔一试身手尚可,岂能天天舞枪弄棒?玉环只是略学射艺,又不用上阵杀敌,依朕看啊,李将军做她师父足矣。” “玉环啊,你看如何?” 李隆基替杨玉环挽起鬓角的散发,柔声道。 “三郎就会偷懒!” 杨妃嗔怪了一声道:“如此,便有劳师父了。” 杨玉环冲李括微微曲膝,婉婉款款施了一礼。 “贵妃娘娘折煞臣了!” 李括却怎敢满受杨妃这一礼,立时单膝跪下,口称不敢。 “看来我这小师傅胆子生的小。” 杨玉环浅浅一笑,走至李隆基身侧道:“如此,臣妾可要向三郎讨要一份恩旨,予我这小师傅一块腰牌,准他随意出入宫禁!” 柳眉微微一挑,身子朝前一倾,杨妃立时倚在了大唐皇帝李隆基身侧。 第十八章 笙歌(四)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月满苍穹,盈盈若玉盘,渺渺如素纱。 夜深了,距离紫宸殿不远的石道上一队宫娥持着彩灯,排成一列簇拥着贵妃娘娘回宫歇息。今夜皇帝陛下难得的来了精神,在紫宸殿召见了远道而来的平卢节度使。往常寂静的大明宫立时热闹了起来,肃穆的大殿旁挂满了各式彩灯,不时从殿中传出管弦丝竹的悠悠之声,唱诵着太平盛世。 练习了一天的射艺,杨玉环只觉筋骨酸乏,意兴全无。在得知今夜要在紫宸殿宴请安禄山后,她便向李隆基知会了一声,带着心腹宫婢,向寝宫而去。 不知从何时起,杨玉环竟厌倦了这玉楼笙歌、这宫嫔笑语。霓裳羽衣,盛世繁华,这靡靡之音有时竟让她感到出离的惊惧。当丝竹停歇之时,一股深深的落寞感便向她内心深处袭来。她道不出缘,说不清理,只是觉得琴音悠悠,每到柔美时却会变徵,投下煌煌殿角后的一抹阴影。 她执意要李小郎君入宫教授射艺,便是要打破这堵无形的高墙,呼吸呼吸巍峨宫阁外清甜的空气。今日她玩的很开心,李家郎君虽然不似王孙公子般玉面儒雅,却多了一份成熟男子的血性。到底是沙场上走下来的男人,所特有的韵味竟然她隐隐痴迷。 “娘娘,到了。” 近身宫婢团儿款款施了一礼,柔声道。 “哦?” 杨玉环这才发觉已然来到了绫绮殿,笑了笑便踮起足步跨了进去。 这绫绮殿本是历朝皇后所居正殿,妃子本无权进入。但自家三郎偏偏没有立后,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便理所当然的住了进来。(注1)“娘娘,您今个怎么跟失了魂似的,是不是还在惦念着李家小郎君?” 团儿进了寝殿便没了正行,似一只脱兔般跳到了杨玉环身边,神秘的笑了笑。 “好你个死妮子,竟然敢嘲弄本宫。” 杨玉环佯装愠怒,脸上登时绷了紧。 “娘娘才不舍得罚团儿呢,娘娘知道团儿是为娘娘好!” 团儿却并没有上当,端起一杯清茶便送到了杨玉环手中。 “你啊!” 杨玉环显然对这个贴身宫婢没什么好办法,只得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 “要我说啊,那个李小郎君啊还真不错。身高七尺,面容俊秀,年仅十七便做到了一军都督,当真是人中龙凤。娘娘念想他,倒也……” 团儿抽出绢布掩嘴媚笑,似杨玉环肚里的蛔虫般一条条数着李括的优点。 “快住嘴,越说越没边际了。” 杨玉环夹了团儿一眼,怨色满面:“我倒是想留下李小郎君在宫中用膳,可你看那个急迫样,保不准已与哪家姑娘相约黄昏后了。” “哪能啊,娘娘倾国倾城之姿,莫说一个区区的兵马使,便是平卢兵马使安大人,不也对娘娘钦慕的紧吗?” 团儿是杨玉环从寿王府带出的老人儿,最是看不得自家娘娘吃亏,噼噼啪啪说个不停。 “你看看,你看看!我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你,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若是让陛下听了去,莫说你这个死妮子,连我这个做娘娘的也得平白吃了挂落儿。” 听到团儿提到了安禄山,杨玉环立时柳眉倒竖。她好不容易向三郎告了假,才以抱恙为由躲过那个胖子,偏偏现在耳中还落不下清闲。 “好好,奴婢不说了。” 团儿跳步上前,捏着杨玉环的香肩,缓推轻柔。 “你啊!” 杨玉环在团儿眉心上轻轻一点,叹了口气。 “四妹,四妹!” 寝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腾,杨玉环微微皱了眉,起身迎了出去。 “哦,是御史中丞大人。” 杨玉环见来人是杨钊,脸色立时便冷了下来。 “贵妃娘娘,您看都是一家人……” 杨钊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尴尬的搓着手赔笑。 “不知御史中丞大人深夜造访所谓何事啊?” 杨玉环这次索性把姿态做足,让自家兄长好好长长记性。 “没,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为兄挂念着娘娘的身子……” “哦?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御史中丞大人深夜进入内宫,谒见本宫?大人难道不知未得陛下准可,任何人不得私会妃嫔吗?” 杨玉环却是得理不饶人,丝毫不给杨钊喘息的时间。 “可,可我们是兄妹!” 不知自家妹妹吃错了哪味药,杨钊胸中憋了一肚子火。 “行啦,行啦,二爷您没看出娘娘是为您好,怕别人说杨家闲话吗?” 见二人便要起了争执,团儿适时地站了出来,劝道。 “嗯。” 杨钊闷哼了一声,算是服了软。 “说吧,今夜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杨玉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挥了挥袖口。这个族兄虽然为人冒进了点,对她倒也算恭敬,经过三郎的一番提携,如今在杨家男人里勉强也能撑起一片天。 “我,我就是看不惯那个死胖子!” 杨钊咬了咬牙,恨道:“安禄山那厮,实在是目中无人。我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心中就直作呕。” “哦?” 杨玉环顿了顿道:“你已经见过安禄山了?” 杨钊摆了摆手道:“可不是。陛下在紫宸殿摆下酒宴,宴请安禄山。这厮刚一进京便直奔皇宫,大包小包的珍禽异宝挟裹着带了来,一并献给了圣上。还好娘娘你走的早,不然非得被那厮缠着不可!” “你跟他好好相与便是,为何匆匆离宴?” “我呸!我跟他好好相与,那厮如今除了陛下、娘娘、李林甫那老贼,眼里可还有别人?” 杨钊一时气急,便爆了粗口。看到杨玉环那愠怒的神色,他才发觉说错了话,灿灿的笑了笑:“我跟那厮是聊不到一起去。那厮张口闭口就是打了几场胜仗,斩了多少首级,好像全大唐就他一个人会打仗似的。” “噗。” 杨玉环掩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便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人家是边关大将,谈的无外乎这些兵戈之事。辛辛苦苦打了一年仗,报报军功,讨讨封赏又有何错?”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杨钊虽然不懂得领兵打仗,却也知道一些领兵行军的常理。契丹、奚人总共就把十来万,怎么可能隔三差五就进犯一次边关,抻着脑袋让他安胖子砍?” 杨钊摇了摇头道:“别以为只有他安胖子会打仗,如今李兵马使与我杨家结盟,下次若是他再敢自恃不凡,便让他与李兵马使比试比试!” “好啦,你先喝杯茶,消消气。” 杨玉环心头苦笑,这个族兄若是气急了倒真像一个小孩。 “二爷,您的茶。” 团儿将一杯清茶递给了杨钊,强自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娘娘,不是我杨钊多事,只是我们确实得为自己多谋划谋划!如今李林甫那老贼与安胖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俩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几乎把持了大唐半边的江山。莫说我杨钊只是一个御史大夫,即便就是入了政事堂,拜了宰辅,也对那老贼无可奈何啊。” 杨钊一番控诉痛心疾首,眼里直要喷出了火星儿。 “这样不就挺好的吗?如今我杨家在京城也算豪门大户,族中的子弟不需科举便能荫得个郎官,寻常百姓家羡慕都没处羡慕去。” “娘娘!这朝堂上的事您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根本没有后退的可能。陛下越是对杨家恩宠,李林甫那老贼心里便越不安稳。即便我杨钊忍耐退让,他也会寻着法的找我的不是,将我挤出朝堂。即便是为了自保,我们也得多笼络些人心!” 杨钊急的额头渗出了虚汗,苦苦向杨玉环诉说着其中利害。 “真是这般?那李林甫对本宫倒也算恭敬。” 杨玉环半信半疑的点了点,抿了口清茶。 “那老贼对您当然恭敬有加。他如今主要的精力用来对付东宫,没空‘照顾’杨家。不过据臣所知,这老贼暗中在边关军队里培植自己势力。安禄山、哥舒翰这些边疆节度都或多或少投到了李林甫身侧,如若我们不早作打算,怕到时就晚了!” 杨钊市井出身,对人心看的颇为透彻。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打李林甫进了政事堂,除了对他唯命是从的陈-希烈,有哪个宰相能够安安稳稳的坐稳官位。如今他杨钊已经成了李林甫的假想敌、眼中钉,必须早作谋划! “如此,你便笼络了我师傅,让他投入杨家门下?” 杨玉环总算听了明白,柔声道。 “他倒也不算完全的投入了我杨家。” 杨钊苦笑一声:“只能说,我杨钊多结交了一个手握兵权的军将。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的事儿谁又说的好呢。” 注1:绫绮殿:位于紫宸殿东北首。 第十九章 笙歌(五) 自打从宫中回来,李括便没有落下半分清闲。朝中权贵可是听说,李小郎君在朝议后直接领旨进入大内宫禁教授贵妃娘娘射艺。贵妃娘娘那是怎样尊贵的人物,便连那专横跋扈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都只敢认其为干娘。李小郎君竟然得到贵妃娘娘的认同,成为了她的射艺老师! 如此明显的信号,这些常年混迹政坛的老手如何会看不出?既然圣上执意培植此子,大伙儿便没有必要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虽然此子根基尚浅,但有道是默欺少年穷,有谁说得清十几年后的事情? 在少年扬名之前,长安城的权贵们可是对落魄的李家不屑一顾,自然不会给李小郎君留下什么好印象。 有心修补与少年的关系,各个国公侯爷纷纷派出府中的管事向小郎君递交了请柬、名刺,势必要给新晋疏勒兵马使留下一个好印象。(注1)穿梭奔波于各色权贵的酒宴,少年直是苦不堪言。不但国公侯爷频繁向自己示好,并隐隐体现拉拢之意,就连那些诰命夫人都拿着自家千金的生辰八字向自己闻讯。虽然少年多次暗示、婉拒,但这些夫人却锲而不舍,恨不得立时便将少年绑了送入洞房,生怕这么好的快婿被别家偷了去。 之后几日,少年索性叫窦青、李晟等心腹带了数十个铜武营弟兄,围在临湖二十三巷的老宅外,凡是见到拜谒模样的管事一律拦住,不允他们进入。 铜武营的弟兄可都是见过血的汉子,提刀巍巍然立于家宅旁,自是威风不已。那些国公侯爷府邸的管事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一见到这阵势便知道主人下了闭门令,叹了口气回府复命去了。 得了圣人封赏,少年有心在长安购置一套新宅。一来,安德坊的老宅本就是借租于堂舅。虽然自己被拜为太子宾客后堂舅便出面将那套宅院赠予了娘亲。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产业,住着也闹心。二来,少年也想买一套像样的宅子让娘亲好好享两天清福。这城南本就是喧闹之地,实在不适合老人修养。不说在寸土寸金的崇仁坊购置府宅,也得才北城寻摸一块安乐窝。 虽然娘亲一再强调自己不需要搬家,但少年却执意购置新宅。老人家还不是疼惜那几分钱财?殊不知家业不是省出来的而是挣出来的!他李括要真沦落到靠娘亲勤省持家的地步,这个儿子便做的真是不孝! 人啊,不是牲口,不能忘本! 少年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像个男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给娘亲,给这个家撑起一片天!如今虽不说功成名就,但也算成其名。光皇帝陛下赏赐的银钱就足足是自己十年的年俸,要在长安城北购置一栋新宅还是颇为轻松。 不过这购置宅邸也不是想象的那样轻松。老话讲的好,打猎的不说鱼网,卖驴的不谈牛羊,做一样营生便要有一样的技艺。李括虽然擅于用兵,打得吐蕃人抱头求饶,实为一名不可多得的良将。但少年对这商贾交易之事实是一窍不通,若叫他和出售宅子的主家打交道,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正当少年一筹莫展之时,陈小六恰巧来到临湖二十三巷。在得知自家七哥在为购置新宅犯愁后,陈大捕快立时打下了包票,将这个活计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关注了几日行情,陈小六一大早信心满满的来到临湖二十三巷,还未进门破楼嗓子便扯了起来。 “小七哥,七哥!” 少年心情颇为舒爽,迈着方步进了宅院。  ̄T〃√  ̄X〃√  ̄T〃√  ̄8〃√  ̄0〃√  ̄.〃√  ̄C〃√  ̄O〃√  ̄M〃√ “唉,你慢点,别吵到娘亲!” 李括快步迎了出来,食指放于嘴前示意陈小六噤声。 “哦。” 陈小六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道:“括哥,你是不知道,我在北面亲仁坊给你寻了处大宅。三进三出,位置极佳,关键是清静!” 陈小六一口气吐露完了信息,笑呵呵的望着自家七哥。 “你小子最近跑了多少路啊,看把你累的。” 李括刮了刮陈小六的鼻头,打趣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长安城中的府宅售卖有专门的商行代办。哪家要出售宅子变现银子,哪家要购置官邸接过家眷,他们比谁都清楚。不过付一小笔佣金,便省去你大半工夫,何乐而不为?” “哦,竟有此等奇事,我们边走边说。” 李括将褡裢系好,锁好了院门,与陈小六一道踏上了坊街。 “这家宅院在亲仁坊,想必不会太过便宜吧。” “括儿哥,这回你可得犒劳我,要不是我,你哪能捡这么一个大便宜!” 陈小六颇为得意的挺了挺胸脯,邀起了功劳。 “哦?” “三进三出的宅院,直开坊街的大门,在亲仁坊只要一千贯钱,一千贯钱啊!”(注2) 陈小六一提到此,便兴奋的挥舞起拳头,好似这个宅院便是给自己置办的。 “竟有此事?” 李括显然也是颇为惊讶,虽然他并不太了解长安城中宅院具体的价钱,但对大致的价位还是有所了解。莫说一千贯钱,即便是两千贯钱,要在亲仁坊买一座三进三出的气派大宅也是绝无可能。 “小六,你不会动用职权威逼卖家了吧?” 李括实在想不明白其中关节,疑声道。 “哪能啊,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我陈小六怎么会做那些让父老乡亲戳脊梁骨的事!” 陈小六挺直了摇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注1:名刺:“刺”之名虽见于汉末,可是“名刺”一词在现存古籍中却最早见之于唐代。唐人的名帖,多用红笺。讲究的名帖,还要用泥金书写,比之竹木制成的谒、剌显贵的多。 注2:参考房价:唐宪宗在位的时候军阀李师古为了收买人心,给唐太宗时著名宰相魏征的子孙送了一大笔钱,让他们赎回已经卖掉的魏征旧宅。当时魏征子孙赎回旧宅总计六百万文,即六千贯。天宝年间房价显然比宪宗时低,又不是那么豪奢,一千贯应该很合适了。 第二十章 笙歌(六) 亲仁坊虽不似崇仁坊、光禄坊那般遍地朱门,却也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竟有人以一千贯的价钱出售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邸,着实让少年颇为惊讶。 与好友陈小六纵马不多久,二人便行到亲仁坊坊门前。李括翻身下马将清风交予了坊市的吏员,遂迈开方步朝内走去。 与商行代办的伙计交谈一番后,少年了解到这座宅邸位于亲仁坊西北隅,乃是前右威卫兵曹参军吴巽的旧宅。天宝六载吴参军去世后,这宅子便闲置了下来,只有一个侍妾和老管事留在府中。吴参军生养有三子,却都不在西京做事。长期没有人打理,这府邸便落了慌。 按照常理,老家主过了世,便应由长子继承家业。是变卖家宅还是重新修葺入住好歹都要给个说法。只是吴家的大公子一直在华州下邽县做县丞,没空照拂京兆的宅子,此事便一直拖了下来。前些时日,吴大公子进京回吏部述职,便顺道将宅子插了标,签了文书,势必要在入秋前将府邸变了现。(注1)“七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走在阔畅的坊街上,陈小六得意的扬了扬头。这笔买卖是他一手促成,足足给自己挣了一口气。谁说他陈小六只会拖荫于七哥,单凭自己,他依然可以把事情办得利利落落。 七哥不是说过吗,人活在这个道口上,终归靠的还是自己! “嗯,这次我可要好好感谢你。” 李括冲好友笑了笑,心中暖意漾然。 那商行代办的伙计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见李括面貌英武,气度不凡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位官爷,看您面善,小的便多啰嗦几句。这吴家大公子可是急于将宅子出手,你可不要表现的过于急切。” 有心讨好李括,商行伙计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部吐露了出来,丝毫没有顾及卖家的感受。 “哦?” 李括微微一愣道:“这位小哥儿,这吴公子已经把价钱压到了一千贯,怎么可能再行让价呢?” 那伙计摊了摊手道:“降价是没可能了,不过说不定还能有意外的收获。您是不知道,吴参军生前最疼惜一房妾室,那侍妾生的水灵动人,那味道,啧啧,怕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 小伙计一边咂巴着嘴一边挥舞着拳头,涎水顺着嘴角直垂了有一尺长,好似今日他自己便能平白得了个如花大美人。 “那小娘子本是个青楼的花魁,被吴参军赎了身便入了吴府作了妾侍。小娘子除了贱籍自然欣喜非凡,那吴参军又是个重情的汉子,两人卿卿我我好不快活,夜夜笙歌。不过要么说祸福相依呢,两年前吴参军忽然染了怪病,直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身子还淌黄水。虽然看了好几家郎中,都是没有结果。这不,吴老爷一蹬腿,小娘子立时成了寡妇。偏偏她还是个没有身份的妾侍,要地位没地位,要钱财没钱财。吴大公子早就看这个小姨娘不顺眼,正准备借出售宅子的机会将她卖了去。” 小伙计一口气说将下来,得意的舔了舔嘴唇,仿佛在这长安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市坊奇闻。 “多谢小兄弟提点,不过小兄弟给我谈起此事是为何意?” 李括耐心的听完了小伙计的诉说,微微一笑。 “唉,我说官爷,您别跟小的装糊涂啊。实话告诉您吧,若是您想收了那小娘子,尽管提出来,那吴大公子巴不得去了个包袱呢!” 小伙计一时着了急,将心中所想倾数倒出。 “原来如此。” 李括摇了摇头道:“且不说李某本就占了便宜,若再趁机占有吴大人的妾侍,那便真是无地自容了。” “您看,您看,这……唉,陈爷,陈爷您劝劝这位官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陈爷……” 小伙计不曾想李括会拒绝自己的好意,挪步到陈小六身旁不停的喊着。 “去你娘的,你以为我七哥也是你那般的好色之徒。” 陈小六被小伙计缠的无可奈何,笑骂了一句。 “唉,唉。” 见多说无益,小伙计耷拉着个脑袋叹着气将二人引向吴家府宅。 吴家的府邸在亲仁坊西北角,虽然不甚奢华,却胜在清静、阔畅。一进屋门,吴府的老管家便迎了上来。 “这位想必就是购宅的新东主?” 老人家想必已逾花甲,斑白的发丝出挑的冒了出来,一身浆洗的发了白的粗布罩衫更是衬出岁月的沧桑。 “老人家,正是我。” 李括冲那管事抱了抱拳,微点了点头。 “哦,您里面请,里面请。我们家大公子在里宅呢,他听说您要来看宅子,刚从吏部考功司赶回来,清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老管家躬下身子,单臂相邀,率先朝里宅客厅走去。 这里宅的布局颇为大气洗练,虽没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但主宅、客室、东西厢房一应俱全,布置的很是到位。 中轴正面的客室漆门大开,那老管事快步进入屋内点了点头便回到门前:“两位,我家大公子有请!” “有劳了!” 李括冲那老管事拱了拱手,阔步迈入屋内。 正堂中端坐着一个三十有余的中年男子,他颌下蓄着三缕胡须,身着一袭墨绿色锦袍,远远看来颇为儒雅。 “大公子,这位便是要购置宅邸的东主。” 老管家谦恭的冲吴大公子欠了欠身,满施一礼。 “嗯。” 吴大公子点了点头道:“不知这位东主怎么称呼?” “在下姓李,单字一个括。” 李括不敢托大,如实相告。 “哦,李东主,你应该知道我是急于出售祖宅,故而将价钱压得很低。” 捧起一杯清茶,吴公子抿了抿道:“因此这价钱是不能再低了,不知李东主看过之后可还满意?不过我话说在前头,鄙人只收现银。” “吴公子这座祖宅甚合李某之意,价钱倒也公道,不如今日就将文书签了吧。” 李括不想将此事在拖下去,开门见山的拿出褡裢:“至于这银钱之事,吴公子无须担心,李某绝不会短了吴公子一文。” “好,李东主不愧是爽快人!” 吴公子心中大喜,少年的爽快模样让他更加确认其商贾身份。虽然贱卖祖宅有些肉痛,但自己常年在下邽,一年也回不来长安几次。留着这栋宅子也是平白便宜了那个贱人。 一想到那个侍妾,吴公子便觉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一个青楼出身的婊子,偏偏迷得父亲神魂颠倒。竟然还想侵吞吴家在渭河以北的田产,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晋伯,拿纸笔来,我要与李东主签订文书!” 吴公子捋了捋胡须,高声道。 不多时的工夫,晋伯便将纸笔送来。吴公子蘸了蘸墨,略一思忖便落笔起书,片刻将专卖宅邸的文书写好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微微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浅浅一笑,将文书递给了李括。 “李东主且看看,可还有错漏之处?” 李括细细过目后道:“如此,李某无甚异议。” “好,既然这样,就请李东主签上名姓,交了银钱,从即日起这宅子便归予李东主了。” 说完,吴公子便摸过一旁的锦盒,打开锁子,取出房契放于李括面前。 正当李括提笔欲签名之时,突然一个妙龄美妇跌跌撞撞的冲进了中堂。 “这位东主,这位东主。您行行好,行行好把奴家也买去吧。” 这美妇穿了一件浅青色素纱衫,一抹橙红色的系带横拂过胸间那高耸的沟壑,颇有一番韵味。只是她惊慌之下,花容失色、面色惨白,似然失分不少。 “这位想必就是……” 李括从年龄推断此人便是吴巽的妾侍,但却不好贸然张口。 见到美妇跌入堂内,吴公子皱了皱眉道:“谁让你进来的!” 那美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敛了敛鬓角的杂发欠声道:“大公子,丽娘知错了。” “哼,我在与李东主商谈正事,你且先退下。” 吴公子显然对这个姨娘没有什么好感,挥了挥手便欲打发掉她。 “大公子,大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我吧。我愿意跟李东主走,绝不白再多吃吴府一粒米粮!” 见吴公子不作理睬,丽娘一时着了骇,忙转向李括叩首道:“李东主,您就收下我吧,我会煮饭浆衣,我会颂歌弹曲。我还可以……还可可以给您作妾侍,您一定要收下我。不然,不然大公子会把我卖予北里的……” 丽娘说及酸楚之处,香雨梨花滑落面颊,晕透一袭青衣。 注1:据考证,右威卫兵曹参军吴巽宅邸位于亲仁坊。秦孝公始置下邽县,唐朝时将县治迁到今渭南县下邽镇。 第二十一章 佳人(一)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括着实不敢相信大唐还有如此艳丽的女子。 多一分则显腴,少一分则显憔。出挑的身材,绝佳的容貌,配上如羊脂玉般润白紧俏的肤质,构成了艳冠群芳的一位绝世佳人。 如果说杨妃娘娘的美在于体态的丰腴,虢国夫人的美在于神质的媚韵,这丽娘的美则真真切切来源于那冰清玉洁的气质。少年一时微愣,手心已攥出了汗,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丽娘紧紧抱揽着李括的大腿,生怕一瞬的工夫少年就要将她抛弃。吴参军一死,她便没了依靠,只能任由吴家人摆布。吴府大公子吴沓维一向与她不睦,认为她勾搭了吴老爷,侵犯了他在吴家的权宜。殊不知她一个青楼女子被人赎了身,又有何选择的权力呢? 如今吴参军病故,吴沓维势必要报复自己,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来看,吴沓维很有可能将自己卖予烟花场所以泄私愤。好不容易脱了贱籍,丽娘怎会轻易屈服?无奈她只是吴参军的一个妾侍,着实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故而,她在听得有人要购置吴府老宅后便毫不犹豫的奔了过来,无论如何要主家将她附带买了去。 至于这主家的年龄、容貌她都顾将不得了,即便委身于一个六旬老翁也好过在烟花之地每日强颜欢笑。 待见到购宅的主家,丽娘自是欣喜非凡。这人看模样也就是个十七八的小郎君,虽然身材分外雄阔,到底眉眼还透着稚嫩。能够嫁给这样俊美的公子哥做个填房,不怎么也好过在烟花之地受人凌辱? 丽娘既已下定了决心,便不会轻易的放弃。她对自己的年龄丝毫不担心,虽然她比这个公子哥大上四五岁,但皮肤将养的却颇为在意。她若不明说,有几人能看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况且对男人来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乃是韵味,一旦对了味儿,便再是放不下了。而拿捏、把持住男人的心,对于出身烟花之地的她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 “这位,这位姑娘请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丽娘,叹了口气便要将她扶起。 丽娘却是摇了摇头,牙尖咬着玉唇道;“这位东主要是不答应,丽娘便跪死在这里。” “这,吴公子,你看……” 李括一时没了法子,将目光投向了吴沓维。 “好你个沈丽娘,速速给我起来。若是再拖拖拉拉的,吴某便带你去见官,看看你这冰晶娇嫩的肌肤吃不吃得起棍棒大刑!” 吴沓维只觉在外人面前落了家丑,恼羞成怒之下已是爆了粗口,指着丽娘不住的打着颤。 “大公子,且听丽娘一言。自从丽娘嫁予老爷做妾侍便算作吴家的人,这点丽娘并不否认。如若大公子愿意将丽娘留着府中,哪怕是做个粗使丫鬟丽娘也绝不会道半个怨字。只是如今大公子却要把丽娘往绝处逼,丽娘也就不得不为自己谋划了。若是大公子不给丽娘一条活路,丽娘便死在这吴府。” 沈丽娘目光坚毅的盯着吴沓维,丝毫不作退让。 “好,好,好个伶牙俐齿的沈丽娘,你不是要拼死相争吗?我还就告诉你了,这个案子你就是告到御前也占不到半个理字!” 吴沓维倒是丝毫不担心官司会打输。沈丽娘自从被阿爷洗白身份接回家中,便算作吴府的人了。说的好听点,下人们唤她一句七夫人。说的难听了,她不过是吴府的一个丫鬟婢女。她以为她是谁,她连阿爷的一个侧室都算不上!他吴沓维占着一个理字,走到哪里都不心亏! 对于吴府的家事,李括本不好插手。但事情闹到如今的地步,或多或少都和他有丝许关联。不忍见沈丽娘落泪,李括轻咳一声道:“吴公子,有什么事情可以坐下来谈,我看丽娘也不像不通情理的人。” 吴沓维冷哼一声:“这是吴某的家事,就不劳李东主费心了。对了,李东主你是来买宅子的还是来管闲事的。若是不买宅子,我吴府可不宴请闲客!” “你!姓吴的,你怎么跟我们七哥说话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陈小六看不惯吴沓维桀骜的样子,向前迈了一步,警告道。 “他?他不就是一个手头有点破钱的商贾吗。老实告诉你,我最看不起的便是你们这些奸商。得了,这宅子啊我吴某不卖了。有钱怎么了,吴某还怕接了你的钱,染得一身铜臭!” 不想让李括插手此事,吴沓维索性下了逐客令,声声刺耳。 “你,好,不要说我仗势欺人,今天我陈六爷便让你长长见识。竖好你的狗耳听好了,你面前的这位就是新晋疏勒兵马使,大破吐蕃的少年英雄,李括李将军!” 陈小六冷笑一声,索性将李括的真实身份抖了出来。既然你吴沓维仗势欺人,就莫怪他陈小六以牙还牙。 “什么?他,他是水漫九曲城的李括李都尉?” 吴沓维到底是朝廷官员,虽未升到六部政事堂的高位,朝廷的邸报好歹也是看过一二的。 他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括,实在无法将大破胡虏的少年英雄,和眼前这个面容和善的小郎君联系到一起。 “你倘真是李括李将军?” 吴沓维的声调已发了颤,试探着问道。 “实不相瞒,确是李某。” 李括见事情已到如今的地步,遂笑了笑抽出腰间号牌递予吴沓维。 吴沓维匆匆看了一眼心中便不做幻想,立时跪倒在地。 “李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这般金贵的人物。我该死,该死。这宅子就当送给您老,这丽娘啊您要是喜欢也一并带走。只求您看在卑职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吴沓维平日里肯定没少看戏曲,变脸堪比伶人。前一刻还对李括颐指气使,这一份便将姿态放的低了一辈。 倒也不怪他大惊小作,若是李括因他一番言辞心生忌恨,以少年的官职想要动动手脚,通过吏部考功司给吴沓维划一个下评还是易如反掌的。这样一来,别说升迁无望,若是朝中无人说话,怕吴大公子很肯能因‘业绩’过差被贬官到下州穷县,一辈子无法回京。 不过李括显然不是那种凭恃权力胡作非为的公子哥,少年微微一笑道:“吴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这宅子你卖我买,一手交钱,一手交宅,正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我若是平白要了你这宅子,作出这等有辱家风的事,我家娘亲便得把我打死在家门前。” “李公子果然气度非凡,吴某佩服,佩服!” 吴沓维立时陪着笑脸站起身来,递上一句句的好话。 “不过,至于这丽娘之事嘛……” 李括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吴沓维以为李括变了主意,忙道:“丽娘您尽管带走,就当是吴某孝敬您的。您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李括转身望了望面容憔悴的丽娘,心中叹了一声。事情闹到如今这个程度,若是自己不‘收下’丽娘,吴沓维下一刻便会将她卖予烟花之地,当无一丝回旋的可能。 不如先将其‘收下’,等事情平息之后,再给她一笔银子让她找个好人家。 思定之后,李括笑道:“既然吴公子有如此美意,李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微顿了顿,李括转向沈丽娘道:“丽娘,你可愿跟我走?” 丽娘微抿着玉唇,羞声道:“丽娘愿意。” “好,好,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吴沓维媚笑着贴身上前,眼睛都要合作一条细缝。 “自古英雄配美人,李将军英武不凡,丽娘跟了您也是福气不是。” 吴沓维清了清嗓子道:“李将军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一声。我吴沓维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愿受李将军驱使。” “如此,便多谢了。” 李括嘴角微扬,冲吴沓维点了点头。“这里是一千贯的飞钱,在徐昌汇即可兑现,请吴公子收下。”(注1) 那吴沓维千恩万谢的收过飞钱道:“如此,这笔买卖便算成了!如今这宅子已归将军所有,丽娘您先带走,容我收整几日细软。三日,三日后您带家人过府!” “理当如此!” 李括冲吴沓维抱了抱拳,和声道。 注1:飞钱:《新唐书·食货志》记载:“时商贾至京师,委钱诸道进奏院及诸军诸使富家,以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号飞钱。” 也就是说,最早的纸币不是北宋的交子而是唐代的飞钱。 史籍中关于“飞钱”的最早记载是元和六年(811)二月,这里由于情节需要稍稍提前。 第二十二章 佳人(二) 乔迁新居可着实是个大喜事,尽管李括一再推阻,但铜武营的弟兄却不能让自家都尉大人在这般事情上落了寒酸。在校尉张延基、窦青等人的带领下,铜武营的亲兵纷纷来到临湖二十三巷,替都尉大人扛箱提包、端锅背碗,恨不得连厨室内泥子砌成的灶台都卸了去…… 自从都尉大人封了疏勒兵马使的官职,大伙儿跟带着也沾了不少光。封旅帅的封旅帅,进队正的进队正,就连平日没立下什么大功劳的大头兵,也累功为一火之长。他们已与都尉大人连为一体,以前只是利益相关现在却是打心眼里佩服。 都尉大人刚入铜武营的时候,大伙儿还对他的年龄嗤之以鼻,认为他不过是仗着祖宗余隐来军中混功名的富家公子。但紧接着都尉大人便用一场接一场的胜仗向大伙儿证明,他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而是一个可以托付死生的兄弟。那柄黑刀,那匹快马在一次次的拼杀中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但即便如此,大伙也认为都尉大人的家世定是显赫非凡。毕竟若非出身名门世家,如此年纪怎会对兵法烂熟于胸,且又运用的如此灵活?老话讲的好,穷学文,富学武,像都尉大人这样文武双全的儒将岂是一时一刻能培养出来的? 直到大伙进了李家,见到了徒有四壁的宅邸,见到了浆洗的泛了白的寒酸衣物…… 李卢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看到家中来了这好许人也不慌乱,含笑指点着众人收拾行囊、箱子。实诚些说,李府着实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除了李括阿爷留下的一箱古书,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到台面上以充门面。不过李卢氏却不觉得有何愁苦,自家小子如今有了出息,李家中兴在即,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倒是李括有些放不下,觉得这些年来愧对的娘亲太多,不知该从何处补偿。最后还是阿甜的一番安慰,令少年释然。 在得知李括的身份后,那吴沓维当真是变得毕恭毕敬,第二日便差人通知少年他已收拾妥当。一众亲兵将为数不多的几口大箱子送上推车绑了严实,这才朝亲仁坊的新宅而去。 对于这布置新宅的事情,李括可是不在行。好在有杜景甜杜大小姐在旁,在老夫人李卢氏的指点下,小娘子倒也安排的有木有样,不多时的工夫便把新宅布置的焕然一新。 至于这绝世佳人沈丽娘嘛,李括暂且把她安排在了一个单独的小跨院,等过些时日在和她商量后续之事。 一切安排停当,少年正欲出门便接到驸马都尉、太常卿杨暄的请柬。杨暄的宅邸位于亲仁坊东门以北,与李括的宅子相距不远,勉强也算个邻居。只是李括虽与其父杨钊偶有往来,却和这杨暄素未有交。 杨暄此时相邀,莫不是遵其父杨钊之意? 思忖片刻少年还是毅然决定赴约,既然以后要在一坊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要混个脸熟。 杨暄设宴之地并不在其府邸,而在亲仁坊东北首的一家唤为怡仙居的酒楼。李括和好友张延基、周无罪随着那送信的小厮行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来到酒楼门前。 进了酒楼,登了玄梯,一行人便径直来到杨暄预定的包房中。这怡仙居的包房并未以泥墙实封,仅以竹帘象征性作隔,故而能听得见得其中物事。 杨暄正在饮酒,见李括一行人到来忙迎身上前:“来者可是新晋疏勒兵马使李括李将军?” 李括抱了抱拳道:“正是李某,想必这位就是太常卿、驸马都尉杨暄杨大人?” “正是杨某,李将军我们可是就等你了。快来,快入席!” 杨暄听闻后立时喜笑颜开,拉着李括的衣袖便往包房走。 行了几步,他才意识到李括身侧还有二人,有些灿灿的笑道:“这二位是?” “哦,他们是我的两个朋友。” 李括笑了笑,低声解释道。 “如此,二位便一齐入席吧。” 杨暄颇为大度的摆了摆手,单臂相邀。 包房内除去杨暄外还有四五个年约二十的俊秀青年,锦衣华服,穿金陪玉,想必都是国公侯爷家的公子。 李括与他们寒暄客套了几句便不再言语,静静的品着清茶。倒是张延基似与他们颇为熟识,一时聊的倒也火热。 约莫盏茶的工夫,小二便将点的菜肴送至。一番续茶后,自是得到了杨暄的一番打赏。拿了一枚银锞子,那小二便千恩万谢的退下了。 正欲举起筷箸大快朵颐,却听见斜侧后的案几处传来一番辩论。 “贺兰兄,你的观点我确是不能苟同,想我大唐,泱泱大国,岂能受那蛮夷欺辱!七尺男儿,自当持剑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还。” 那贺兰公子却是摇了摇头道:“皇甫贤弟,你这观点也太激进了。我又何尝不是一热血男儿?只是若与大食人全面开战,必然生灵涂炭,说到底苦的还是百姓啊!” 那皇甫公子闻听此言竟是一拍案几,轻起身来:“贺兰大哥,你这话岂不是有因噎废食之嫌?难道仅仅因为战争会涂炭生灵我们便要忍气吞声的受那异族蹂躏?那大食人可是比吐蕃人还凶残的蛮族。听说他们不但烧杀抢掠,还逼迫人们学习什么劳什子的经义。直是胡尘一起,六道蒙羞!” 说及此处,那皇甫公子握紧了拳头,双眸中透出阵阵恨意。 贺兰却并未动气,轻声道:“皇甫贤弟啊,只是若与大食人全面开战,涉及的东西千千万。单论这粮草一项,便叫人头痛。你有没有计算过,若是兴举国之兵力与大食人开战,光是兵力至少也得三十万。三十万的兵士粮草需要多少?虽然我大唐富庶,粟米丰于仓谷,但都道有备无患。若是将这些急救的粮草都供应军中,再发生天灾时我们拿什么赈济灾民?况且安西四镇距离关陇路途甚远,路途上的耗损势必甚巨,此法定不能行矣。” 顿了顿,贺兰接道:“况且如今圣上刚刚对吐蕃用完兵,财力已是吃紧。若再在西疆兴兵,民怨沸腾,不出半年,我大唐必定被此战争拖垮。” 第二十三章 浮沉(一) 李括心下一沉,若这二人所言非虚,那么大食人便有染指西域之心了。安西四镇对于大唐来说,意义非凡。一方面三线丝绸之路皆从其经过,往来商贩众多,安西四镇的稳固统治保证了大唐和西域各国的往来交流。二来大唐在西域的羁縻统治更多的是为了牵制吐蕃的兵力。倘若安西四镇易主,陇右、剑南一代对吐蕃的防务压力将陡增。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安西四镇都不容有失。 但大唐刚刚倾举国之力打完河湟会战,可有足够的气力与大食人一争高下? 杨暄显然也已注意到临桌之人的谈话,端起酒杯缓缓送至口边轻呷了一口。 “只是,只是我大唐便要咽下这口恶气了吗?想那高仙芝刚刚替了夫蒙灵察,被圣上委任为安西节度使,难道他就没有替圣上开疆拓土的一点雄心壮志?”(注1) 那皇甫公子显然并不认同贺兰的观点,针锋相对道。 贺兰轻叹一声:“当然不能任由大食人在西域为所欲为。安西四镇兵力虽不多,但若是布防合理再加上十几国蕃兵协助,要想保得西域太平也不是什么问题。” 皇甫公子闻言怒道:“太平!兵者以进为退,若是只想着保得一隅平安,终不能长久!况且碎叶之地本是我安西四镇之一,如今蒙尘胡里,却不思收复,这,这……” 皇甫公子越想越怒,一时竟是吐露不清词语。 杨暄冲身旁小厮点了点头,浅浅一笑呷了一口美酒。 那小厮心领神会的走到邻桌外,隔着竹帘道:“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不知二位可否过往一叙?” 贺兰公子微皱了皱眉道:“你家公子姓甚名甚,找我等所为何事?” “哎呀,我说贺兰大哥,既然人家有请我们就过去一叙,问这么多作甚。” 皇甫公子不等贺兰说完,便冲那杨府小厮点了点头道:“我们这便过来。” 说完他也不等贺兰同意,便拉起好友来到了杨暄一行人所在的包房。 “主人,两位公子来了。” 那小厮走至杨暄近前,轻声道。 “噢,快快有请!” 杨暄玩味的笑了笑,捻起一粒葡萄送入口中。 贺兰公子率先步入包房,跪坐在靠外的一张席子上冲李括拱手道:“不知公子找我们所为何事?” 见他认错了人,杨府的小厮走至近前道:“上首的那位才是我家主人,这个啊是李括李公子。” “唉,无妨。不过,括儿哥看起来确实比我英武的多,也难怪这位公子认错了人。” 那贺兰公子惭愧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在下贺兰容夏,这位是我的朋友皇甫辰东。不知这位公子找我们二人所为何事?” 杨暄一边轻叩着手指一边缓声道:“某便是太常卿杨暄,二位有礼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某刚才听到二位谈及西域经略之事,一时起了兴致,故唤二位过来一叙。” 贺兰容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与朋友从安西龟兹而来,刚至长安不久。一路上见到不少从康居而来的商贩,从中探听了些消息。我那皇甫贤弟又偏是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主,故才有了刚才的意气之争。见笑了,见笑了。” “听二位的口音倒不像是化外之民,乍一听来还以为是关陇之士。” 杨暄端起案几上的一支玉杯递予那贺兰容夏。 “多谢杨大人。” 贺兰容夏接过玉杯一饮而尽道:“听那些栗特商人们讲,大食人有意染指西域,以布哈拉为中心,正渐渐向呼罗珊一代增兵。”(注1) “哦?大食人竟对安西四镇打起了主意?” 杨暄颇为惊讶,眼里写满了疑问。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贺兰容夏笑着摆了摆手。 “这还能有假?穆罕穆德.本他们一直都在康居一代跑生意,不会看差了眼。” 皇甫辰东却是倨傲的扬了扬头,好似一头求战的狮子。 “辰东!” 贺兰容夏瞪了好友一眼,严词打断。 “穆罕穆德.本?这听起来倒不像栗特人的名姓。” 杨暄玩味的盯着贺兰容夏,疑声相问。 “他们栗特人没那么多讲究,常年在河中跑便改了大食人的名字,只为图个方便。不像我大唐子民,受圣人教化,尊礼仪重名姓”贺兰容夏背心已渗出了虚汗,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哦,原来是这样。” 杨暄点了点头,举起玉杯:“来,干!” “干!” “贺兰公子对商路如此熟稔,想必是经商之士了。” 李括举起酒杯,冲贺兰容夏微微点头示意。经过刚才一番的观察,他已初步判断出了二人的身份。从安西之地,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又对西域之事如此熟稔,无外乎两种人。一者商贾,二者戍卒。从二人的衣着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便是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客商了。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是亦商亦军,毕竟若没些许关系,仅仅沿途关隘收取的水银,就会叫来往于丝绸之路上的商贩掉上一层皮。 “李公子果然慧眼如炬!不错,我和皇甫老弟便是贩运货物的商贾。” 贺兰容夏长出了一口气,拊掌称赞。 “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我们括儿哥是谁,要论这聪明劲,你看这长安城年轻一辈之中,有哪个能胜过他!” 张延基听到此,得意的接过话头。在他看来,这些商贾即便家财再多,也只是一些有着小聪明关注眼前利益的燕雀,如何能和自家括儿哥这般聪慧的人物相比? “那是,那是。” 贺兰容夏也顾不得这许多,连声应道。 “贺兰公子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一次行商便需一年半载,出走在外风吹雨淋的若是不赚个盆满钵满,可真对不起自己那一双苦足。” 杨暄瞥了一眼愤懑不已的皇甫辰东,冷不丁的插了一句。 “实不相瞒,我与皇甫老弟是做茶叶生意的。从长安进货贩卖到布哈拉,再从那儿运香料回来。” 贺兰容夏此刻真后悔应了杨暄之邀,过来叙话。只希望能快些搪塞过杨暄的问询,早些离开。看的出来,杨暄已对他们二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若在逗留下去难保不会出了差池。皇甫辰东那张大嘴,他可真是放心不下。 “这就难怪了,贩卖茶叶可是暴利啊!听说倒是奇的很,番邦之地不产这些茶叶,偏偏他们还好这口。往来于西域长安贩卖茶叶,往往能得几十倍的暴利。看贺兰公子锦衣华服,想必便是如此所来。” “杨大人说笑了。” 贺兰容夏陪着笑脸从腰间摸出一方丝绸巾帛递予杨暄:“这是我的名刺,请杨大人收下。下次若是需要带些新奇物件,只管差人到府上找我。待下次前往西域办货,我一定为杨大人带回。” “如此便有劳了!” 杨暄也不客气,接过名刺随手便扔给了身旁的小厮。 “杨大人,我与皇甫老弟晚些时候在西市还约有个茶会,不知……” 贺兰容夏将膝盖朝前微挪了挪,欠了欠身子试探着问道。 “哦?贺兰公子原来还有要事,那杨某便不打搅了。” 杨暄摘下一粒葡萄送入口中笑道:“今日与二位聊的颇为投机,贺兰公子刚才那一番话可是把我心头挠的直痒,以后杨某怕少不了要叨扰二位,倒时可不要嫌我絮叨啊。” “哪里,哪里。杨大人有什么吩咐直管差人知会一声,即便是这天穹弯月,我也要拼着老命给杨大人摘下来。” 贺兰容夏急于脱身,冲众人一一抱拳道:“如此,李公子,各位公子,我们便先行一步。告罪了!” 说完他便抓住皇甫辰东的手,阔步朝屋外走去。 待其脚步声已隐隐若无,杨暄将小厮唤至耳边:“去把那两个人给我盯好了。他们进的是哪个坊、哪个宅子,家里有几口人、做的什么,都给我一一弄清楚,晚上到府里报予我。” “是!” 那小厮一抱拳,带了几名家仆气势汹汹的领命而去。 “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杨暄嘴角微微扬起,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注1:夫蒙灵察:夫蒙灵察是羌族人,曾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后在天宝六年,因高仙芝平定小勃律有功,代替夫蒙灵察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后逐渐消失在史书中。 注2:呼罗珊:这是一个中古地理名词,意为“太阳升起的地方”大部分在今伊朗境内,一部分在阿富汗赫拉特一带和土库曼斯坦境内的马雷一带。 布哈拉:丝绸之路上著名城池,当时位于呼罗珊境内。 第二十四章 浮沉(二) 见杨暄面色不善,李括笑了笑道:“我看杨大人,你似乎对这二人的商贾身份不太相信啊。” 杨暄举起玉杯,抿了一口酒道:“行事张扬,乖戾多变,这哪里有半分商贾的样子。想必李将军也已经看了出来,只不过不想明说罢了。” 李括的想法被杨暄一语道破,便不再掩饰:“不错,我已看出他们二人定非商贾,不过却也应不是什么坏人。” “那可说不准!” 杨钊将酒杯敦放在案几上,皱了皱眉:“如今西边可不太平啊,若是有宵小趁机作乱,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流言杀人,那可比刀子快的多。” 见场面有些压抑,杨暄浅浅一笑道:“不谈这些了,其实今日我找李将军来赴宴乃是受家父所托。” 李括心下一沉,这杨暄果然是受杨钊指派! “原来如此。不知御史中丞大人可否有要事交付于李某?” 这个杨钊真是古怪,明明有机会当面告知自己,却偏偏要假借儿子之口。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家父听说李将军喜迁新居,又是在这亲仁坊,这今后啊我们也算是个邻居。这不,家父特名我设宴相邀,以表拳拳心意。 “御史中丞大人厚爱,李某愧不敢当。” 李括客套的拱了拱手,以作回应。 “咳,李将军在边关行走,想必对朝中的人事不太了解。我来给你引荐一下。” 杨暄却是话锋一转,站起了身。 “这位是侍御史崔术崔大人,崔大人可是博陵崔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杨暄走到崔术身侧,轻点了点头。 “崔大人有礼了!” 李括冲崔术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这位是太学博士裴邶裴大人。裴大人学富五车,通晓经理,实为我大唐不可多得的儒学人才。” 微朝前挪了几步,杨暄拍了拍一名中年男子的肩膀,介绍道。 “裴博士有礼!” “至于这位,便是通事舍人董晔董大人,他老人家可是中书省出了名的倔脾气,兄弟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他拉了过来。” 杨暄走到一位年约五十的锦袍男子身侧,笑着打趣道。 “原来是董舍人,幸会幸会!” 李括不敢托大,忙拱手致礼。 “哎,这样一见啊大伙也算混个脸熟,以后多少也算是个朋友。坐,都坐。” 杨暄指了指众人身旁的锦垫,侃侃而谈。 李括撩起袍衫跪坐下身子,静候杨暄的下题。 “大伙都愣着什么,吃饭,吃饭!” 说完杨暄笑了笑,夹起一片炙鹿肉,便送入口中。 见杨暄首先动了筷箸,众人这才纷纷夹菜拨饭,开始大快朵颐。 “如今我们大伙儿围坐一桌,吃着这酒宴着实痛快!” 杨暄扫了一眼众人,拊掌赞道。 “这大唐的官场就是一个吃人的饭桌,有人吃人,就有人被吃。我们不吃别人,就会被别人所吃啊。” 杨暄将一杯琼浆满饮,颇是无奈的望向李括。 “杨大人有什么话不妨明说,李某虽然不才,但也辨得清其中义理。” 李括不耐与其官话周旋,一语点破。 “好,李将军果然是爽快人!” 杨暄爽朗一笑道:“杨某听说,最近高秀延高将军在长安的宅邸中可是经常出入‘豪侠’、‘义士’。按理说这也不算奇怪,毕竟我大唐边将多喜结交游侠。只是这些个游侠儿可生的不着实像我中原之人的面孔啊。” 李括略一思忖,缓缓道:“杨大人诉说此事所谓何意?” “哈哈哈,李将军还真是有趣,若是杨某没记错的话,李将军和高将军怕是不睦吧。难道李将军就不想知道,与高将军往来的这些游侠儿的真实身份? 杨暄却是丝毫不着急,一直跟李括逗着闷子。 “我说杨大人,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不要欲说还休的?” 张延基已是看不下去,插话道。 “张公子,你且容杨某慢慢道来。” 杨暄捋了捋胡须,叹道:“我的线人近日发现有吐蕃人出入于高秀延的府邸,所以我怀疑高将军怕是与吐蕃有瓜葛。” “什么?高秀延府邸中吐蕃人出入?” 周无罪大惊,失声问道。 “不错!去岁洛书诀一事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更有不少愚昧的百姓受邪教蛊惑,被奸人利用。借着河湟会战大胜的余威,京兆府经过一番彻查倒也把这股邪风压了下去。没想到,才过了不久,这伙蕃人又在西京冒了头。” 杨暄将声调提了提,面容满是冷峻。 “是啊,去岁李将军不在长安,是不知道当时的乱况。京兆府得了圣人谕令,宁可错抓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最紧张的时候,连上元节都实施了宵禁,京兆府大牢里直是人满为患啊。” 崔术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 “不过这伙儿妖僧倒也古怪,他们似实现得到了风声,在京兆府全面戒严搜城之前就已撤出了长安城。抓到的啊,竟是些臭鱼烂虾,没有一个顶事的。” 董晔叹了一口气,补充道。 听及此,李括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出塞从军本就是个作个幌子,他实则是奉了圣命沿途彻查洛书诀一事。无奈造化弄人,半道上碰到了吐蕃人急行军进犯关陇。他这才被哥舒翰急调入陇右军,作为河湟会战的一枚棋子,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事急从权,哥舒翰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妥。而在见证了吐蕃人的残暴后,少年亦被彻底激发出了血性,与铜武营的弟兄们成长为真正的男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因此错过了彻查洛书诀的大好时机,但少年却经过一场大战洗练了自己,变得更为坚韧。 事后回到长安,他对此事也有所耳闻。随着吐蕃人河湟会战的失势,甚嚣尘上洛书诀一事在大唐渐渐平息。 只是,若真依杨暄所言,这些销声匿迹已久的吐蕃妖僧难道要在最近重新露头?高秀延倘真与吐蕃人有所瓜葛? 一个个疑问直扣心扉。 第二十五章 浮沉(三) 原来,世界上,唯独骗不了的,是自己的心。它总在你最没提防时,暴露你的欢喜忧愁。 从怡仙居回来后,李括便心事重重。杨暄的一番话便如同一只利锥,深深刺入他胸前的伤口,将伤疤越扯越大。原来长出的嫩肉,顶出的新皮都不能覆盖那一道扭曲可怖的伤痕。伤害一旦形成,便会扎下根,钻入人的心口深处,永远无法弥补。人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其周围涂涂抹抹,作一番自欺欺人的掩饰。 有些伤痛,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 他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 那是钻入骨子的痛,那是活生生的背叛。 吐蕃、洛书、妖僧、鬼面人、高秀延…… 难道高秀延真的跟吐蕃人有过往来?那九曲城之战的倒戈,便不仅仅是因为李林甫与自己的私怨…… 亲仁坊新宅中,李括独自坐在一级台阶处,出神的盯着夜空。 “猜猜我是谁!” 忽觉眼前一黑,一双素手已是遮至面颊前。 “除了我家阿甜大小姐,谁还会有这份闲情逸致跟我开玩笑?” 李括叹了一声,挪开了小娘的手掌。 “唉,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好生无趣!” 不料少年如此敷衍自己,杜景甜霎时倒竖了柳眉,双手叉腰吼道:“今天乔迁新居,是大好的事情,理当好好庆祝一番。你跟那个什么杨暄出去吃花酒不带上我也就算了,自打回来后就吊着一张脸。伯母一把年纪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吃顿晚饭,你却这般,这般……”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阿甜,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 “噢,我不明白,就你明白是不?今天去和那杨暄山吃海喝,喝了几斤花酒,叫了几个花魁陪唱,老实交代!” 李括站起身扶着杜景甜的香肩道:“阿甜我现在不想和你吵,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好吗?” “你说我跟你吵?噢,你李七郎成了大将军了,瞧不起我这小老百姓了是不?是我杜景甜没眼力见,往你身边靠是不?好,是姑奶奶我贱,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说我小娘便甩开衣袖朝后宅跑去。 “阿甜!” 少年站起身,伸手欲喊住小娘。 “不要理我,以后都没煎蛋吃了!~~~”“唉!” 长叹一声,李括摇了摇头复又坐到了石阶上。若放在往常,他定会赶上前去给姑奶奶赔一句不是,但现在,现在他却哪里有这个心思。 正值此时,身前的月光一暗,浮出一抔黑影。 转过身去,却见一张素若白练,柔若菩提的玉面。 “公子,夜里气候寒,添一件衣服吧。” 沈丽娘将一件青衫披在李括肩膀上,温婉的一笑。 “是丽娘啊,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李括冲沈丽娘点了点头,和声问道。 “公子不是也没睡吗?依丽娘看,公子定是有心事。” 沈丽娘索性也沉下身来,坐在距离李括一尺外的石阶上。 “丽娘常听人讲,佳曲易谱,知音难觅。有道是‘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丽娘危难之时,承蒙公子相救,正不知何以为报。丽娘虽不才,但这些年来也算看遍世间冷暖,不知公子是否原做那俞伯牙,一诉衷肠呢?” 沈丽娘柔声细语,缓缓道来正如寒冬中的一股暖风吹入少年的心田。 李括笑了笑道:“罢了,便说与丽娘听听。” 思忖片刻李括提了提神,缓缓倾诉道:“从前有一个庄户人育有两个儿子。因为老伴死的早,他便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老大安分守己,待人谦恭有礼。因为字写的好,在乡党中积累了好些名声,遂在村里开了一个铺子以卖字为生。老二却喜惹是生非,不干什么正经营生,隔三差五的闯出祸端。偏偏那庄户人疼惜那老二,每每出事都护着这碎娃,有什么好的吃食也紧着给老二留着。”(注1) 长叹一声,李括望了望夜空中的繁星道:“这些事情老大看在眼里,也没有说出一句怨言。他思量着都是一家兄弟,计较那么细干嘛?日子一天天的过,老汉年纪渐渐大了,便不再下地劳作。全家人靠着老大卖字赚的银钱倒也勉强可以过活。后来村里来了一伙绿林强盗,一路烧杀抢掠。村正号召大家起来反抗,老汉便叫来了两个儿子。二人扛起锄头来到村口,正看见那伙强盗。并不精通武艺的老大一马当先的冲了上去,与强盗拼杀。”(注2) 喉头微微涌动,李括苦笑一声;“身边的强盗越来越多,老大体力渐渐不支,正当他疑惑为什么弟弟没有上前帮他时,突然觉得背心一凉,一柄匕首已经插入了他的后心。他回头一看,原来刺入那匕首的正是他弟弟。其实,他的弟弟早已上了山,落了寇,这次抢掠村子便是他出的主意。而他弟弟忌惮自己分了他的家财,便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借强盗劫掠村子的时机除掉自己。” “这个老二忒的无耻!” 沈丽娘听到此处,握紧了拳头:“他竟然为了一己之利,致全村村民的安危利益于不顾,主动勾结强盗!最无耻的是,他竟然对自己的亲哥哥下的去手!” “偏偏这个老大还没死成,县令得了风声,率领乡勇前来剿匪,这老二见情形不对,便换了姿态,重又站在了村民一般……” “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沈丽娘摇了摇头:“这老二变脸比伶人还快,能耐所何?” “县令只看到了老二积极剿匪,遂大大的封赏了他。偏偏老大因为受了伤,功劳被老二占去不少。老大倒不是在乎那些赏银,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以及全村死去的村民。” 李括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终是讲完了这个故事。 “这还有什么想的,去县衙告发老二,为死去的村民讨要一个说法!” 沈丽娘虽然性子和婉,却也受不住如此污於之事,替老大出起了主意。 “只是除去毙命的强盗,其余土匪都跑到了山里。除去老大,几乎再无人知道老二所作恶事,便是连他们的爹爹都被蒙在鼓里。老大若是贸然前往县衙告发老二,怕非但不会赢得县令的支持,还会落下一个构陷亲弟的罪名。” 李括摇了摇头,说出了老大的难言之隐。 “如若是这般,倒是有些难办了。” 沈丽娘一时也没了办法,垂下了头。 “这有何难,老大不妨暗中搜集老二勾结盗匪的证据,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并告予官府!” 周无罪与张延基前后脚的踏入二门,周小郎君填满肥肉的面颊只颤了颤,便给出了答案。 注1:碎娃:关中土话,形容排行最小的孩子。 注2:村正:这个职位始置于唐朝贞观十五年(公元642年)据《通典》卷三食货三记载,“其村取白丁充,无人处,里正等并通取十八以上中男、残疾等充”村正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当地督察,一旦村内有盗贼事端,立即向官府报告。因此流云编的这个故事是合理的。 第二十六章 浮沉(四) “无罪,延基!” 少年见两位好友进了宅邸,忙起身相迎。 “我说括儿哥,既然他高秀延不仁,亦休怪我们不义!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我们就偏偏给他来个人赃俱获,看他还如何抵赖。” 张小郎君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主,得知高秀延与吐蕃人有瓜葛后,连夜便要前往驻扎在长安城外的铜武营,点齐兵将杀向高秀延的府邸。多亏了周无罪在一边劝说,这才缓下了性子。 “高秀延如今抱了李林甫的粗腿,想必有恃无恐。况且他现在是金吾卫将军、陇右节度副使,手握重兵,府邸周遭必定戒备森严,恐怕……” 李括摇了摇头,道出了心中的隐忧。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本天才就有办法叫他狠狠栽一个跟头!” 周无罪晃了晃脑袋,神秘一笑。 “死胖子,有什么办法赶紧讲出来,你哥哥我都被急死了。” 张延基夹了周无罪一眼,急声催促。 “唉,凡人呐,凡人。像你此等凡人,是永远也明白不了我这种不世出天才的想法的。也罢,也罢……” 看的张延基着急,周无罪却一时拿捏起了架子。 “你,死胖子,你……括儿哥,你看他……” 张延基一时无法,只得来到李括身边搬起了救兵。 李括微微一笑道:“无罪,延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并无恶意。你啊,就告诉他吧。” “还是括弟明事理,附耳来!” 周无罪满意的点了点头,冲李括招了招手。 “这样,此事要慢慢来,急不得。我们……” “妙计,妙计啊!” 李括听后不禁拊掌盛赞,如此行事高秀延定然不会察觉。 嘴角微微抽搐,张延基有些不甘的摊开手掌:“看不出,你这个死胖子还真有两下子。” “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撑死的?” “笨死的!” 周无罪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喂,死胖子!站住!” 三日后的清晨,长安城的上空堆浮满了各式流云,林林总总,多而不繁。朗朗乾坤下,长安城的百姓们纷纷起床梳洗、埋锅做饭,像他们的祖辈一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若将长安城比作棋盘的话,那每一坊便是一个棋格,形形色色的棋子落入其间,构成了一个别开生面、精彩非凡的棋局。而最璀璨夺目的棋格除却东西大内,便要数城东南角的曲江池了。 今日,曲江坊四门戒严,沿途夹道旌旗招展,彩旗飘飘。距离曲江池不远的芙蓉禁苑迎来了天子圣驾,迎来了大唐盛世! 大唐皇帝李隆基带领贵妃、太子以及一干皇子、心腹文武来到芙蓉园游憩。大明宫大朝结束后,陇右战事便算暂时告一段落。这些日子来,李隆基为陇右战事殚精竭虑,操劳不已。封赏完了兵将,批阅完了奏折,他总算可以忙里偷闲,好好的歇歇身子,补补气力。 皇帝陛下驾临这等大事怎可出了差池?宫内的中使早就事先来到了芙蓉园,大到布置军士设防,小到摆弄每一块花圃,将一切事情布置了妥当。 这些日子来,一直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皇帝陛下感此良辰美景,遂决定举办一场小型的投壶比赛。一来可以让臣下松松紧绷的神经,好好休整一番,二来可以满足玉环的要求,看看她一直夸耀的射艺究竟精进到了哪番。 “陛下,臣妾若是一会拔了头筹,陛下要如何奖赏臣妾?” 杨妃今天穿了一件血红色襦裙,映的身子更加丰韵。一条宝蓝色的绸带从胸前沟壑滑过,在背心随意的打了一个结,直是勾人的媚丽。 李隆基被杨玉环一番娇声细语说的心中一颤,略想了想道:“玉环说怎般奖赏,朕便怎般奖赏,便连朕这身子不都是玉环的吗。” 杨玉环闻言立时羞红了脸,罗袖轻掩素面道:“三郎十足是个坏人坯子,竟知道逗弄臣妾。” 李隆基将杨玉环搂入怀中道:“玉环不就喜欢朕这副样子吗?” “三郎……” 杨玉环气息变得急促,面色愈发红润。 “陛下,先入了席吧,大人们都等着呢。” 高力士见状适时地站了出来,轻咳了一声。 “嗯,朕知道了。” 李隆基松开了杨玉环,尴尬的笑了笑,迈开阔步朝临湖的一座五角凉亭而去。 这时节池中的荷花开得正盛,清香远溢,凌波翠盖,直是蔚为壮观。杨妃看后不禁神色陶醉:“三郎,这荷花开得盛时,比之牡丹似乎亦不予多让。” 李隆基朝池中瞥了一眼道:“三闾大夫曾赞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荷花出尘离染,清洁无瑕,倒也算难得了。”(注1) 微顿了顿,李隆基笑道:“不过这荷花太过倨傲,誓不与泥沙为伍,殊不知这世上之事有几个能不掺一粒沙子?朕更爱这牡丹,生的高贵,开的艳丽。最重要的是守礼,知进退!” 杨妃闻言努了努嘴道:“臣妾不与三郎争,三郎博学多才,通古至今,张口闭口都拿古人压臣妾。” “朕知错了,娘子恕罪!” 李隆基捻起一只兰花指,作伶人状低声唱道。 他这声音虽然不大,但杨玉环却听得真切。 “噗,陛下还真是好兴致!” 杨妃甩了甩罗袖,撒下半空清香。 临湖的亭子并不大,仅能容纳四五十人。仅仅护卫、宫娥、内侍就占去了三十人的位置,因此除去李隆基和杨玉环,能够有幸进入亭子的便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重臣,以及几名得宠的皇子。 前段时间刚下过一场软雨,压下了不少燥暑,水汽从湖面蒸腾起来倒也算不得过于闷热。杨妃倚在李隆基怀中,细细剥开一枚荔枝。 “陛下,臣妾来喂你。” “好,好!” 李隆基心中大喜,迎面上前,将柔滑若熟鸡子的荔枝吸入口中。 “娘子这荔枝剥的甚合朕心,好,好啊!” 杨玉环小嘴一努道:“这物事倒是好东西,不过再好的东西吃的多了也腻了。现在臣妾满口的甜汁,直想换换口儿。” “这……” 杨玉环此话一出,李隆基一时可是犯了难。这宫中的吃食都是经过典膳署亲自料理,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因此虽然每顿餐食颇为精致,吃久了却难免生腻。瓜果制品的做法都有定制,宫中之人喜吃甜食,因此食料的置办多是添蔗加糖。 见李隆基愁眉紧锁,太子李亨捧着一份食盒拜道:“父皇,儿臣这里恰有一盒下人进献的梅子。儿臣念想父皇日日操劳国事,不敢私尝遂准备献予父皇。恰巧母妃厌进甜食,不如尝一尝这酸口儿的梅子,或许能怡爽了身子。” 李隆基点了点头笑道:“难得亨儿你有此孝心,你在东宫也别太苦着自己。好歹也是我大唐的东宫储君,吃穿用度上缺什么,只管跟元一说,朕决不会苦短了你。” 到底是自己的骨血,虽然往日对其多有忌惮,在此时李隆基倒真触动了感情。 “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亨闻言跪倒在地,眼眶适时的溢出了几滴眼泪。 “呈上来吧。” 李隆基摆了摆手,高声吩咐。 自有人从太子手中接过食盒放于李隆基面前的石桌上。试食的宦官取了竹签扎了一枚梅子送入口中,缓缓嚼了嚼,见无异状便冲李隆基点头致意。 “玉环,可以吃了。” 李隆基冲杨玉环摆了摆手,微微一笑。 杨玉环捻起一只竹签插在梅子上,送入口中。那梅子方触到舌尖,杨玉环便觉一阵透心的清凉。 “陛下,这梅子酸中带甜,颇是可口呢。” 杨玉环顿了顿,冲李亨浅浅笑道:“亨儿,你有心了。” 注1:出自《离骚》 第二十七章 浮沉(五) 自从天宝四年杨玉环被册立为贵妃,李亨便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生怕哪里做的不妥惹到父皇这位宠妃,平白吃了挂落。 从辈分来讲,杨玉环是他的母辈,又得父皇专宠,很有诞下皇子的可能。但许是父皇年事已高的缘故,兴庆宫中虽夜夜笙歌,杨玉环的肚子却不见有动静。杨玉环既然无嗣,对自己的威胁便大大减小。李亨面对李林甫的强势打压已是如履薄冰,故而寄希望于与杨氏结盟,共同对抗强敌。 在自己的一番斡旋下,他与杨氏结下了两门姻亲,在盟友的帮助下,他算是暂时熬过了危机。但让李亨一直不安的是,虽然杨氏族人对自己恭敬友善,但杨玉环本身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愠不火,让人捉摸不透。 若是寻常的妃子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宠冠后宫的杨玉环!她既然可以一句话叫父皇派人从岭南经驰道运送荔枝,就可以一句话左右储君之位。李亨一直费尽心机寻找讨好杨玉环的机会,偏偏都不奏效,没想到今天却因为一盒梅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亨儿,还不快谢过你母妃。” 见李亨有些发愣,李隆基笑着提点了一句。 “啊,儿臣谢过母妃,祝母妃容颜永驻,凤仪大唐!” 李亨兜头便拜,赞声连连。 “这孩子。” 杨玉环笑着摇了摇头,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她自己并未替三郎诞下龙嗣,故而总觉得有些失落。现在看到太子对自己恭谨尽孝,多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李亨应声而起,躬身退回到自己的席位。尽管心中大喜,他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目光微敛,屏气凝神。 “太子仁孝,如此,玉环你该安心了吧。” 李隆基拍了拍杨玉环的手掌,安慰道。 杨玉环点了点头道:“三郎,不如便开赛吧!” “好,朕这就宣布开赛!元一啊,宣朕旨意,投壶比赛现在开始!” 李隆基捋了捋胡须,冲高力士吩咐道。 高力士欠了欠身便冲身边的内侍吩咐了几句。 “陛下幼旨,投壶比赛现在开始!” “陛下有旨,投壶比赛……” 一番唱诵后,距离凉亭十几步外的羽林卫士接到了命令,取来了数只小壶放于地面上。凡总十只漆壶,皆是壶口向上,腰肥口细。十只漆壶,越向后排,壶口越小,投中的难度自然也就越大。 “三郎,今日可是不能让我师傅参赛,不然臣妾跟三郎打的赌可不作数。” 杨玉环突然想起一事,忙上前环住李隆基的脖子。 李隆基就怕她这招,立时答应了下来。 “玉环即便不说,朕也不会让七郎参加的。这次的投壶比赛参加的皆是长安城的王孙贵胄,七郎这一神射手若参赛,别人也就不用比了。放心吧,今日朕都没有召他来芙蓉园。” “这还差不多!” 杨玉环浅浅一笑,映出两朵酒窝。 “第一名参赛者,太常卿杨暄。” 宦官扯着嗓子,高声报唱道。 参赛的第一人是杨钊的儿子杨暄。杨暄虽然已官至太常卿,却也不过是一二十出头的青年。长安城中的王孙贵胄所爱之事无外乎三样,即射箭、狩猎、玩女人。杨暄打小娇生惯养,气力自然欠亏。别说两石以上的硬弓,便是软弓他都拉不开几轮。故而,杨暄便退而求其次,选择苦练较为节省气力的投壶。久而久之,他的射艺也在圈里有了名头,这次投壶比赛便是一个展现自己的绝佳机会,他怎会放弃? 冲凉亭方向躬身一礼后,杨暄便阔步走到距离漆壶十步外的白线处。 杨暄从勋卫手中接过一把涂了红漆的竹箭,缓缓在其表面抹了抹以平复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杨暄从中抽出一只竹箭,捻了捻,也不用瞄,随手一投,只听见“笃”一声,小竹箭不偏不倚正正插入距离杨暄最近的漆壶中。 “好,好!” 杨钊见状拊掌大笑,给自己的儿子打气。自己这几个儿子中,他最看好的便是杨暄,若是借着今天投壶比赛的机会给陛下留下些好印象,想必暄儿的职位还能高升。 想到此,杨钊得意的朝上首李林甫的位置瞥了眼,冷笑一声。 杨暄得了父亲鼓励,自是越战越勇,不一会的工夫便连中四箭,就连皇帝陛下都开始为他拊掌叫好。 “投壶很简单,只要对准壶口一扬手,就行了!” 杨暄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投壶的法门,深吸了一口气,捉起一只竹箭瞄向第六口壶。 一、二、投! 但听嗖的一声,竹简从杨暄手中射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向那壶口落去,就在箭尖要插入壶口刹那,箭头却突然微微一偏,擦着壶身跌落在地。 “啊!” 突遭此变故,杨暄面色立时变得惨白,呼出了声。 “下壶!” 一旁查探的宦官毫无情感的报出了结果,也宣告杨暄投掷的失败。 “这,这……” 杨钊一时有些茫然,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家的儿子。他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他不是说十壶全中的吗,怎么才第六壶就下了耳? 这个兔崽子…… “嗯,暄儿这投的也算不错了。” 毕竟是杨家的子侄,李隆基不忍见杨玉环伤心,笑着安慰道。 “三郎休要哄我,真当臣妾不懂射艺吗,暄儿啊还差的远呢。” 杨玉环倒在李隆基怀中,连声娇嗔。 “哦,对,朕忘了,我们家玉环可是神射手呢。” 李隆基笑着拍了拍杨玉环的香肩,打趣道。 “三郎!” 杨玉环轻施粉拳,软软的砸向李隆基仍旧健硕的胸膛。 “第二名参赛者,侍御史卢中伦。”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莺莺燕燕的红粉间,氤氤氲氲的酒气中,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第二十八章 浮沉(六) 一道朱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曲江池里的水光潋滟与他们无关,芙蓉园里的纸醉金迷亦与他们无关。长安城的平头百姓们复又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奔波,开门迎客的开门迎客,摆摊卖货的摆摊卖货。 崇业坊西北侧的一处道观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今日是玄亘道长讲述道法的日子,长安城中的百姓纷纷围拢到这崇业坊,希望能一解尘世之惑。要知道,玄亘道长可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解。便连当今皇帝陛下都曾将玄亘道长请入宫去,在紫宸殿一问苍生鬼神。 因此这玄亘道长坐镇的福唐观便成了众信众眼里的圣地,每日慕名而来拜谒者甚多。(注1)不过,这道观的大小有限,自然不可能容纳所有的人。一些来的晚的信众无不垂头丧气,败兴而归。在这人群中立着一个身着绯红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在尽是粗布衣裳的人群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便是新任金吾卫将军高秀延府中的大管事高德忠。近日来,高德忠一直觉得耳根发虚,心神不宁。尽管主家因功晋升高位,却似乎并没有将好运气带给他。 老爷娶了如花似玉的七夫人,七夫人提拔了自家弟弟做二管事,二管事偏偏又做的风生水起…… 唉,这是哪门子跟哪门子的懊丧事儿啊! 本想着今日老爷入芙蓉园护卫圣驾,自己可以借此机会来到这福唐观求求灵,解解惑。可谁曾想还是晚来了一步。若是放在别的地方,高德忠一准带了人冲进去,管他狗屁的先来后到,狗屁的俗世规矩。可今天来的这地方偏偏是一道观,这道观的主人偏偏是玄亘道长。他可不想冒着折损几年阳寿的风险硬闯圣地,毕竟他是来求人答疑解惑的,不是来‘玩命儿’的。 “走吧!” 冲身后两个护卫吩咐了句,高德忠便摆了摆衣袖,欲转身回府。 谁料想他刚下了台阶身后便响起一个声音。 “这位老哥儿请留步。在下观老哥儿印堂低陷窄小,晦涩无光,恐是不祥之兆啊!” 原来,在福唐观不远的一棵李树下,摆着一张乌木案几,那案几后立着一个年约十七,面容俊秀的少年。这少年身着一身玄青色八卦道袍,正笑眯眯的打量着高德忠。 高德忠本就心事重重,被这道士一说,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你,叫我?” 高德忠细细打量着这个‘道士’,却怎么也不能把它和心中仙风道骨的仙人联系起来。 “无量天尊!” 那小道士点了点头道:“这位善信,在下乃玄亘道长的关门弟子,道号玄乙。吾看这位善信颇为面善,不忍你遭此横祸,特来相助。” “你……” 高德忠咬了咬牙,终是将火气压了下去。若是放在往常,他绝对会命护卫将那小道士按翻在地,一顿胖揍,可如今他心中偏偏又有着膈应。 “你刚才说我有面色有不祥之兆?” 高德忠咽了口吐沫,喉头微微耸动。 “无量天尊!” 小道士笑了笑道:“装腔博采心费尽,转眼皆空下场时。今人重复前人事,看人无非看自己。人生便如黄粱一梦,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那高德忠最恨人将话讲了一半,见这小道欲言又止急声道:“长天好生,既然这位小哥是玄亘道长的弟子,便该知道道长的理念。您可不能,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无量天尊!天机不可泄露,吾虽想帮这位善信。可是,唉……” 那小道摇了摇头,叹声道。 高德忠心中有魔,经由小道这么一番折腾已是汗流浃背,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让小道告诉自己天机。 单手托着腮帮来回踱步,思忖良久高德忠终是喜笑颜开。 “这位小哥儿,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来问我问题,我来作答。你分析之后,再写一行谶语交予我自己来悟,这样便不算小哥儿泄露天机了。” “无量天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那小道士点了点头,笑道。 “我且来问你,最近府中可进有新人?” “有,有,我家老爷刚刚娶了七夫人。那七夫人如花似玉,艳冠群芳,迷得老爷欲罢不能……” 高德忠说着说着眼神变得迷离,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直垂了有一尺长。 “呃……” 那小道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道:“无量天尊!这位善信还是捡紧要的说为好。除去你家老爷新娶的七夫人,可还进有生人?” 高德忠闻言擦去嘴角的涎水,咬了咬牙道:“有,那七夫人为了培植亲信,便在老爷身边吹枕边风,将他弟弟带到府中做二管事。他那弟弟要身材没身材,要口才没口才,整一个就是混吃等死百无一用的脓包。可偏偏他却摊上一个貌若天仙的姐姐,奈何,奈何……” 那小道面颊已是憋得通红,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问出的消息就是这些无用渣滓。 “这位善信,你且停一停,停一停……” 那小道左手捂着额头,右手伸至高德忠面前示意他稍缓。 “除去这个七夫人和他弟弟,还可曾有其余生人入府?” 高德忠闻言陷入沉思,良久才叹道:“有是有,只是……” 小道闻言拊掌道:“风过潭无痕,闲意石与花。万物终为尘,是非任由他。这位善信可要顺应天命,不要逆天而行啊。” “这……” 高德忠想了想,四下环视见福唐观前的信众皆已入观,遂贴身上前至小道耳边道:“我家老爷前些时日曾在后院的书房接见了一批生人,看他们的模样倒不像唐人。不知小道长说的可是这些人?” 那小道微微平复了下心情道:“正是此事。我且再来问你,那批生人可是眼窝深凹,面容黝黑、鼻梁高挺,一副长头窄脸,发髻于上额弯成一道上弧?” 高德忠闻言心中大骇,后退一步道:“小道长怎么知道?不错,他们的体态容貌正如小道长所说。” “无量天尊!” 小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位善信可知正是因为这些生人,导致善信恐遭血光之灾啊。” “为何,为何啊?” 高德忠一面惊于小道士的神机妙算,一面又担心他所说之话成真,故而急切的想探求结果。 “正所谓运极天道而生,有此浑沌自然而成。每个人的命理都是注定的,只不过体现的时机不同罢了。” 瞥了一眼高德忠,见其目光殷切,小道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高德忠的问题。 “吾观这位善信上停饱满,说明您少年时得遇贵人,衣食无忧。” 小道冲高德忠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正是,正是!小老儿年少之时便被买入府中,蒙老爷赏识,一直提携有加……” 高德忠见那小道说的分毫不差,对其更加信任。 “只是,这中庭嘛,你看这眉毛稀疏,眼神无光,鼻梁塌陷,怕是近日会有大劫!” 小道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言一句。 高德忠现在心中直是懊恼不已,这个小道翻来覆去就在跟他绕圈子,偏偏就不提破解之法。 从腰间的褡裢抽出一吊肉好放于案几上,高德忠陪着笑脸道:“小道长果然仙风道骨,还请告诉小老儿破解之法啊。” “无量天尊!” 小道点了点头:“即是有缘人,吾就帮这位善信一把。吾之前也说过,善信印堂发黑,命宫疾厄,灾祸兴于府内啊。若是善信有心,可以多注意些那几个生人,他们便是天机……” “这……这……” 高德忠有些犹豫的看向小道,不知该如何作答。 “善信所忧何事?” 小道半眯着眼盯着高德忠,激的高管事直打了个寒颤。 “这些都是老爷的贵客,我……” “无量天尊!此番是易格改命的关键时刻,岂可有这些杂念。若是这位善信不信小道的话,不妨试上一试!” 那小道眉毛一挑便翻了脸。 “别,我信,我信。只是这些天机我知道后,又该如何化解?” 高德忠可怜巴巴的望向小道,希望他能给出自己答案。 “这个简单,遇有不解之事,善信尽管来找我。小道一直便在这福唐观外,到时善信将那几个生人所说之话,所行之事皆告诉小道,小道一定帮助善信渡过苦海!” “多谢小道长,多谢小道长!若是我能渡过此次大劫,一定每年给贵观捐助大把的香火钱。” 高德忠冲小道拜了三拜便欲转身离开,他要及时回到府中布置人手,盯上那几个生人,好一窥天机。 “无量天尊!这位善信等一下!” 小道扬了扬头道:“善信忘了我还没有赠予善信谶语呢。” 略一沉吟,那小道士摇着头道:“‘自然飘零花本性。依旧东流溪常情。参得其中真玄机,人间处处是仙境。’善信要多多向善,方可度厄苦海。” 注1:福唐观位于唐长安城崇业坊,原为中宗长女新都公主宅。唐景云元年(710年)公主生子武仙官,后出家为道,立福唐观。 第二十九章 浮沉(七) 待那高府管事率手下仆从匆匆离去后,那算命的小道士嘴角微微一扯,迈开方步遁入了一条窄巷。 掏出一张方巾擦去面上涂抹的白粉,又脱掉臃肿碍事的玄青色道袍,少年高喊一声:“出来吧!” 原来这小道不是别人,正是如假包换,新晋疏勒兵马使李括。 “括儿哥,真有你的!” 张延基率先迈步而出,竖起大拇指表达对李括的敬佩。隔着一条巷子他都看的真切,那个什么高府的管事被括儿哥一番忽悠,嗯不,是‘指点’,立时跟丢了魂似的。不过任谁听得一番鞭辟入里的命格运势分析,也都得怕了三分。 “这事情算是成功了第一步,后面的计划能不能实现,就要看这个高管事是否按照你的谶言行事了。” 周无罪也走了出来,缓缓而道。 “先离开这里吧,免得呆的久了惹人生疑。” 李括看了看周遭来往的人群提议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延基点了点头,附声道。 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李括一行人绕到与大道相交的一条小巷,此处早有下人将马车备好,该已是等候多时了。跪身行礼后,那下人便将张延基扶上了车顶铺有毡毯的马车,李括和周无罪却是受不了这般伺候,自己攀上了车辕。 这毡车从外观之确与平常马车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若进入马车内部,一定会为它的奢华所折服。 约是半间厢房阔畅的马车内铺有波斯国进贡的地毯,围绕着车璧自有竹木材质的供主人休憩的隔板,其间铺上了柔软蓬松的软垫便是躺于其上亦感受不到丝毫不适。 这马车正中的地毯上摆放着一张上好曲柳木制成的案几,其上摆放着翡翠玉盆盛放的各式瓜果,供主人品尝。最稀奇的要数案几下的暗箱木匣了,用力向外抽出,便可以打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木质匣盒。里面存放着各式名酒。匣子下方盛有全城唯一的皇家冰库凿出的寒冰,丝丝寒气不时冒出,保证美酒的冰凉彻骨。 看到此番情景,李括不禁感慨道:“延基啊,都道世家多豪奢,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光你这架马车就可以养活一户穷苦人家一辈子了,确是叫人咋舌啊。” 张延基苦笑一声道:“括儿哥冤枉我了,我阿爷不过是一部侍郎,怎养的起如此贵重的车架?实不相瞒,此辆毡车乃是虢国夫人的车架。” 李括闻言轻哦了一声,周无罪却是拍掌疾呼道:“都道无官不贪,我起初还不信。如今看来,如此之言倒也不是杜撰的了。那虢国夫人不过一介女流,光凭俸禄如何能养得起这般奢华的马车?” “无罪!” 李括瞪了周无罪一眼,厉声喝止了好友的抱怨。 张延基苦笑一声:“死胖子也是一时着了恼,括儿你……” “我知道!” 李括叹了一声:“只是虢国夫人待我们不薄,以后这种话休要再说。 “今日见了括哥扮的道士,我直感慨技不压身啊。即便括哥卸甲归田,也可以以算命为生,强过我等百倍啊。” 张延基不忍见氛围变冷,主动挑起了乐子。 “你以为道士是好当的吗?若是人人都似这个高管事,怕是主家的钱财都要被骗光了吧。” 张延基摊了摊手:“那倒也是,有个这样的管家,实是不幸啊。” “虢国夫人要我去她府中所为何事?” 李括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外望了望,便转过头向张延基问道。 “这个嘛,她也没明说。” 张小郎君低下头拨弄着手掌,有些犹豫的叹了口气道:“今日虢国夫人陪圣上、贵妃一齐游赏芙蓉园,怕是最快也得入夜才能回来。不过她只叫我把你领到府中等她,别的无需多问。” “嗯。” 轻应了一声,李括便噤声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虽然虢国夫人不在府中,但她却早已给府中管事知会过,毋要慢待了几位小郎君。 加之经过私下几次往来,福伯早就对他们留下了好印象,即便主家不说,他也不会让几个小家伙吃亏。 马车一停,几人依次跳了下来,跟福伯打过招呼后便随着引领的小厮向内宅走去。 由于虢国夫人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故而他们被直接带去了后宅的中堂聚客厅。 裴徽本在书房临帖,听到了动响便停了笔,收了砚阔步朝中堂走去。 “七哥!” 在穿手游廊碰到几位小郎君,裴徽兴奋的喊出了声。 “徽贤弟!”其实二人年纪相差也就几个月,不过经过边塞一番历练,李括更显得成熟稳重。而裴徽自幼生长于高宅大院中,自然更显娇弱。 “快,快屋里坐。” 裴徽一人呆在屋里也是憋闷,见众少年前来,心中怎能不喜?” 一行人在屋中坐定,裴徽便打开了话匣:“娘亲本教我今日参加投壶比赛,却被我推阻了。我这身子也就临临帖,算算经数,哪里舞的起那物事。” “徽贤弟,这你就错了。投壶更多看的是手腕的技巧,而不是臂力!” 李括刚刚从高管事口中套的重要信息,自是欣喜非常。见裴徽整日锁在宅中,少年起了怜惜之心遂决定帮他培养一份投壶的雅致。 “哦?” 裴徽有些惊讶的看着李括道:“起初娘亲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还不信……” “这还能有假,贵妃娘娘的投壶之艺便是我教会的,若是你不弃,你七哥便教教你,如何?” 李括笑了笑,许下了诺言。 “这敢情好!” 裴徽攥紧了拳头,喜声道。 “那我们现在便开始,就在中堂前的空地便可。” 李括也不拖沓,便要利用这段空闲时光教授裴徽射艺。 “福伯,福伯准备十只漆壶,括哥要教我射艺。福伯,福伯!” 裴徽兴奋的站起身,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呼喝。 第三十章 浮沉(八) 夜深了,虢国夫人的府宅中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行小郎君正在中堂大厅里品茶聊天,好不快哉。 “今天下午,徽老弟可真叫我们开了眼界啊。” 一谈到此事,张延基就乐得合不拢嘴。括儿哥有心教授裴徽投壶的技艺,可谁知这个公子哥非但一下午未投中一箭,还误伤了站在漆壶旁的一名小厮,疼的这倒霉鬼身子直打颤。经此一事,整整一日,裴徽少爷可吊着一张脸,绝口不提投壶二字。 “这,这怎么能怪的我。投壶的竹箭都是加工后去了头的,偏偏府里没有置备。我第一次练习,又用的是寻常箭矢,准星哪里控制的好……” “呦呵,看来是那个小厮不长眼,自己撞上了裴大公子的箭了?” 见裴徽说出此等话,张延基也是来了气阴阳怪气的讽刺道。张小郎君虽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却最是讨厌别人倚仗身份说事。 “张大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裴徽也是碍于面子才有了刚才一番说辞,现在被张延基臊了一个大红脸,自然连连告饶。 “徽贤弟,该你布棋了。” 李括冲裴徽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出棋。 “括儿哥,不要理他,直接吃了他的大龙!”(注1) 张延基却是得理不饶人,厉声呵斥。 “好了,好了,看看你那脾气!” 李括见裴徽满面通红,摇了摇头苦笑道。 裴徽思忖了片刻执一枚黑子放于棋盘右上角,试图开辟一片新的战场。 “徽贤弟倘真如此?” 李括笑了笑轻捻起一枚棋子,置于棋盘右下方黑白绞杀处,一时白子连成一线,完美的封杀了黑棋的出路。 “啊!” 裴徽惊呼出了声,李括谈话间竟然吃掉了他苦心经营的一条大龙。虽然从棋局上来看还未完全告负,但却是大势已去。黑子再想翻盘,怕是难上加难了。 “七哥,我刚才,我刚才……” 裴徽此时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如果说自己射艺不如李括是因为家世背景,那么连他最拿手的棋艺都输给了对方,就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似乎看出少年心中所想,李括笑了笑道:“徽贤弟棋艺精湛,想必下棋的规矩比我要了解。两人对弈,拼的就是大局的谋划,分分秒都能左右战局,一着不慎可是满盘皆输啊。” “七郎说的不错,这人生就如同一场棋局,虽然我们不一定能笑到最后,但拼还是要拼拼的。” 将一块松仁脆饼塞进嘴中,周无罪眯着眼补充道。 “七哥,我刚才在想投壶的事,徽儿没用……” 李括摇了摇头道:“那件事你既是无心,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不是托人给那小厮买了药膏吗,一会叫人帮他涂上。人都要往前看,不要被一件事绊住前进的脚步。” “嗯。” 裴徽点了点头,端起清茶抿了一口。 “夫人回来了,徽少爷,夫人回来了!” 福伯扯着嗓子进了屋,冲裴徽频频点头。 “娘亲回来了!” 裴徽可算是等到了救星,连忙起身端着茶杯迎上前去。 还没等到迎到门口,虢国夫人便轻甩着罗袖进了厅堂。 “娘亲请用茶!” 裴徽殷切的捧起一碗清茶,奉送至杨花花身前。 “徽儿有心了。” 虢国夫人接过那清茶一饮而尽,转身冲李括笑道:“括儿哥倒是真听话,奴家让你等到几分便等到几分。” “夫人!” 李括冲杨花花抱拳行了礼,便尽快移了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杨花花望向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一种很诡异的期盼。 “张家和周家的小郎君也在啊,也好,奴家便今晚便请你们一齐吃夜宵。” 杨花花的心情显然不错,主动和少年们逗起了乐子。 “娘亲,今日的投壶比赛结果如何?” 裴徽虽然射艺不精,却也喜凑个热闹,偎到杨花花身侧问道。 杨花花请拍着爱子的掌心,和声细语缓缓而诉:“今日你没随我去真是可惜了,虽然投壶比赛比不上真正的挽弓射箭,可也着实精彩非凡。先是你暄哥哥打头阵,一连投中六壶,只可惜投第七壶时用力过猛落了偏。” 杨花花抿了一口茶水道:“接下来的出场的人便是侍御史卢中伦,他呀……” “娘亲,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捡紧要的说。” 裴徽有些不耐的摇着杨花花的手臂,催促着。 “嗯,那娘亲就直接跳到后面!” 杨花花慈爱的点了点头道:“广平王殿下见无人可投中第九只壶,便向陛下请了命临壶而立,小王爷啊自是箭无虚发,连中九箭。” “太好了!” 裴徽兴奋的挥舞着拳头,在他心中皇室中的子弟唯有广平王殿下最为英武,也是他除了李括外最敬佩的青年才俊。“那广平王殿下可夺了魁首?” “你个白眼狼!” 杨花花捻起手指在儿子眉心点了点:“你忘记你四姨了吗,那可是你括哥教出来的神射手。广平王殿下虽然英武却只中了九箭,可你四姨一出马可是十壶全中!” 裴徽有些不屑的摊了摊手:“我看是殿下有意让着四姨,不然为什么九箭全中,偏偏最后一箭落了壶?” “就你聪明!” 杨花花轻叹一声,直是拿这个娇惯的孩子无可奈何。 “括儿哥,奴家可是听陛下说要好好封赏于你呢。” 杨花花抿了一口清茶,转过头来轻声道。 “陛下天恩,只是我已经被封为疏勒兵马使……” 李括冲北面抱了抱拳,声调中却是透着些许疑惑。 “真是一个呆子!” 杨花花叹了口气道:“上次的封赏是针对陇右战役,这次的封赏却是因四妹。上次是公,这次却是私。陛下可不想让外人说,堂堂一国之君却到臣子那里打秋风!” “陛下的心胸,实则阔广。” 李括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哎,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做到一军兵马使的,竟是一点也不会揣测上司的心理。” 杨花花隐隐有些我少年担心,官场尔虞我诈,这样的雏儿当真能顺顺当当的朝塔顶爬去吗。 “不过陛下倒是喜欢你这样忠厚的将领,没准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杨花花不想太过打击少年的积极性,遂随意捻起一撮引子,给少年点燃以作希望。 “不知今日陛下可否提及,陇右将领重新调配的事宜?我被陛下封为疏勒兵马使,照理应去兵部领了文书……” 李括颇为关心此事,便硬着头皮想通过杨花花探听探听圣上的口风。毕竟,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抓到高秀延私通吐蕃的证据,给死去的铜武营将士一个交代。 “什么?你是说赴任时间?” 杨花花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括,足足愣了几秒。 “呵呵,呵呵。” 杨花花掩嘴笑道:“括儿哥你还真是有趣,你莫不是以为陛下委派你为疏勒兵马使,你便要即刻赴任吧?” “看来奴家要好好给你授上一刻,不然你这个堂堂的疏勒兵马使没准下一刻就单枪匹马奔安西赴任了。” 杨花花摇了摇头道:“每隔几年陛下都会重新调配各藩镇的兵将,确保不会出现节度拥兵自重的情况。陛下登基后,除去那胡儿安禄山,还没有一个节度使连任超过五年的。你虽然是从长安神策军入的行伍,出身却算在了陇右。你小子在河湟会战中立了大功,陛下不想你被哥舒翰培植为亲信这才把你调离陇右,派往安西。” “至于这赴任时间吗,只要陛下没有下旨、兵部没有催促,你尽可以拖着。庆王殿下自开元四年起不还遥领着安西大都护吗,难不成他还得跑去安西赴任?”(注2) 杨花花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虽然你这疏勒兵马使是实职,但眼下刚打完大仗必定要好好修养一番声息。既然陛下都没催,你着什么急。长安城中的氤氲香氛就这么令你生厌,你就这么想跑到大漠孤山里和蛮子砍杀?” “多谢夫人提点,我只是想知道确切的时间好早作准备。” 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却引得杨花花一番长论,少年直是一阵头痛。 “作什么准备?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眼前的危机吧!” 杨花花摇了摇头道:“别看你现在晋升高位,又得圣眷,可这朝廷官场上的事向来是风云变幻,没准你前一刻还是一朝国公,后一分便落的个身死族灭。李林甫那老贼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早作打算,迟早得被那个老贼害死!” 注1:大龙:指在棋局上尚未获得安定,可能受到对方攻逼、威胁的整块棋子。 注2:唐前期主管安西的是安西大都护。和前期的大都护比起来,安西节度使的地位其实不高,兼任安西副都护而已。而后期安西大都护往往只是朝中要员兼任的一个虚名,无实权。 第三十一章 浮沉(九) 自打李括扮作小道与那高德忠一算命格后,高大管事隔三差五便来到崇业坊与少年汇报那些生人的动态,希望少年能一窥天机,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不知为何,少年掐指一算,总能将高府中新近发生的大事数落个清。大到高府二少爷新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红阿姑做填房,小到厨子因克扣银钱买了死鱼被主家发现而生生吃了一顿板子,少年都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 这更让高管事坚信少年便是玄亘道长的嫡传弟子,是天尊降入人间救他于水火的福星。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高大管事已经笃定了少年的身份,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说几个蕃人的身份、动态,即便少年要他说出他家老爷晚上和哪个夫人共赴一室行那合欢之好,怕那高大管事也会毫无保留的悉数道来。 经过一番试探,李括已基本摸清了那些蕃人的动态,虽不能肯定那些人便是吐蕃派到长安来的细作,但可以肯定的是高秀延对他们的态度颇为恭谨,这一点从那些蕃人居住酒楼的豪奢程度就可以窥之一二。一番谶言打发安抚了那高管事后,李括便第一时间赶到杨府与虢国夫人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在虢国夫人看来,没有绝对的把握,最好不要打草惊蛇,逼得那高秀延使出同归于尽的狠招。毕竟如今河湟会战已经打完,几个寻常吐蕃人旅居长安还是很正常的。想那高秀延能够官运亨通,直做到金吾卫将军、陇右节度副使所靠的绝不仅仅是一点人脉。对付这种官场的老油条,不出手便罢了,一出手便要蛇打七寸,一击毙其命! 况且高秀延是老贼李林甫的得力臂膀,若无足够的证据证明高秀延私通吐蕃,以老贼在朝中的人脉,此事一番斡旋后怕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因此,虢国夫人决定分两头行事。一面少年继续牵住高管事这条线,尽可能多的撬出有用信息。另一方面,她利用杨氏在长安的情报网调查东市那批蕃人的真实背景,为高秀延私通吐蕃一事提供佐证。 拿定了主意,人的心情便变得极佳,连带着日子都过的舒畅了起来。正如虢国夫人预料的那样,圣上对各边镇要员赴任之事只字不提,兵部也就揣着明白作糊涂,当了个老好人。看这个架势,怕是今年除夕这些边将都能留在长安了。对于此,李括自然乐得自在,他需要充分的时间搜集证据搬倒高秀延,也想借这个机会多陪陪娘亲,好好为老人尽尽孝。 除去每隔几日去那崇业坊算上一卦,以应付那高管事,李括大部分的时间都闲在了家中。李卢氏的身子虚寒,少年便亲自按药方抓来补药,煎好服侍娘亲用下;老太太落了清闲便思念起了亡夫,李括便端来胡凳陪老人家唠起了嗑。自己今后怕要常年领兵在外,能多陪娘亲一刻便多陪上一刻。 每每入夜,少年便点起油灯,独自坐在案几前研究起兵法。河湟之战给了少年很深的感触,虽然自己靠着奇谋屡次化险为夷,但这仗打的越久,少年便越感觉到无力。在国子监看的那点兵书放到了战场上根本不够填牙,三哥传授的经验与实际情况一结合就叫人抓了瞎。都道学无止境,少年此刻才体会到其中之意。 翻开阿爷留下的那本《卫公兵法》少年逐字逐句的忖度,一法一招的比划演练。他跟李卫公学排兵、学布阵;他跟大唐战神学统兵、学御人。兵者诡道也,少年逐渐变得冷峻、成熟,但却不失心灵深处的那丝良善。 骑兵迂回骚扰、重甲步兵结阵推进、夜袭粮仓、围城打援、倒卷珠帘…… 每每看到一条良策,少年都会下意识的把它和自己所经历过的实际战役结合,寻求突破。如果说没打过仗而空谈兵法是纸上谈兵,那么领过兵的人再看过兵法便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便会生出一种全新的战局认识。 如果说之前李括还只是一营都尉,可以更多依赖主帅的全局安排,那么现在他却是一军兵马使,要肩负起全军布防的重任。不为将不知将之辛,不挂帅不知帅之苦。古人常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原来李括不懂,现在终是明白了。一名出色的将领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时之勇,而是一种责任,一种气度,一种判断力、决断力。 一月之间,重读《卫公兵法》李括收获了许多新的认识和体会,这份体会和认识会伴随着他在今后的战役中进行再次的巩固和升华。 今夜,少年照例的看罢兵书,起身在书房内踱步。吐蕃战败后,自己依照作出的承诺上报朝廷,希望陛下能够赐封苏塔酋长为延西可汗。虽然由于种种原因,皇帝陛下并没有赐封这个称号,但却实封了苏塔九曲都督的实职,等于变相承认了白狼族在九曲大非川一代的统治地位。事实上,在夺得石堡城之后,大唐并没有长驱直入,收复故地,而是与吐蕃人达成一致,由白狼族暂管这一代水草肥美的牧场。 起初李括还以为这是皇帝陛下的疑兵之计,是为了迷惑吐蕃人,现在看来,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了。京城米价暴涨,东线契丹袭边,西线大食人蠢蠢欲动,大唐即便再富庶强盛也无法支持多线作战。因此,将苏塔酋长委任为九曲都督不过是表明了大唐的态度,扶持另一个民族以对抗强势的吐蕃罢了。 只是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若是白狼族强势起来,变成另一个吐蕃,到时怕难免一战吧。 真到那时,少年该如何面对图拔、艾娜和那些曾同生共死的异族兄弟? 月明星朗,同一片夜空下,不知艾娜在草原可还安好? 少年无法忘记那个貌美的异族女子,无法忘记离别之夜她眼中噙满的泪水。 “我艾娜今生只嫁你这样的大英雄!我等你,我一直等你回来……” 少女嘴角微咧,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下次再回来的时候,射一只苍鹰给我作聘礼!” 那夜,少女一个纵跃翻上马背,头也不会的奔向草原深处,一如莽荒初始生命的悸动。原来不论自己承认与否,长生天见证下的那段恋情一直都在,都在。 第三十二章 浮沉(十) “公子,尝一尝丽娘刚做的酥烙吧。” 沈丽娘不知何时进了书房,走至李括身侧,将一盘甜点放在了案几上。 “啊,是丽娘啊。” 李括这才从沉思之中抽离了出来,看着眼前的丽人,微微一笑。 这一月来,自己几次向沈丽娘暗示她的去留问题,丽娘却似没听出其中意味,不作丝毫答复。 “丽娘看公子书房的灯还亮着,便思索着您还未安寝,便做了这份甜点给公子拿来以作宵食。” 沈丽娘福身一礼,柔情无限。 “哦,有劳丽娘了。” 李括轻点了点头,以作致谢。 “公子可是在看兵书?” 沈丽娘瞥见案几上翻看的《卫公兵法》缓声道。 “随便看看而已,你这么一说啊我还真饿了。” 捻起一块酥酪送入口中,李括只觉一阵甜韵漫上舌尖,随即四散开来,直是让人神清气爽。 “丽娘啊,你这酥酪里加了什么,为何如此香甜?” 李括不曾想沈丽娘竟然做的出如此美味的甜点,大赞道。 “公子,丽娘在这面粉中混入了槐花和桂花,又加入蔗糖,故而公子才会觉得清香怡神。” 沈丽娘冲李括微微点头,和声细语最是动情。 “难怪,我家阿甜便做不出这般的糕点。” 摇头苦笑,李括便又捻起一块酥酪送入口中。 “公子若是喜欢,以后每夜丽娘都做给公子吃。” 沈丽娘闻言大喜,娇声道。 “哦,这倒不必了。丽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却找不到机会。既然今天你来了,我……” 李括咽下口中酥酪,冲沈丽娘微微一笑。 “公子!” 沈丽娘抽出香巾掩到李括口边,眼神痴痴一跳:“公子可要想好再说啊。” 轻推开素手,李括叹了口气:“自从我买下这座宅子,丽娘你便一直暂住在这儿。我本想着过些时日,避过风头,你便得了自由身,可以寻个好人家。可丽娘你……” “公子休要再说!丽娘现在真的是无处可去了,自从被那吴参军买了来,便一直锁于深宅大院中,与外界无任何联系。公子这时要赶丽娘走,不是把我往死路里逼吗。况且丽娘并非知恩不报之辈,公子救下丽娘便是丽娘的大恩人。丽娘无以为报,唯有,唯有以身相许……” 说到此处,沈丽娘的声调里已隐隐有了哭腔,佳人落泪颇是令人动容。 “丽娘,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一个女儿家长期待在我府中,恐怕不利于你的名声啊。” 李括叹了口气,和声安慰道。 “呵,原来公子是轻看我的出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丽娘显然错悟了李括的意思,气极反笑:“公子,丽娘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懂得贞洁二字。虽未能说出淤泥而不染,却也是守身如玉,是北里出了名的清倌儿。后来虽被吴参军赎了身买入府中做妾侍,但那吴参军买了妾侍后便卧病在床,不能行那……行那男女之事。所以,所以丽娘现在还是处子……处子之身。” 说到最后,沈丽娘的声音已是微弱蚊蝇。觉得被人轻贱,丽娘将头埋进臂弯,隐隐抽泣。 “哎,丽娘,我不是嫌弃你的出身,只是,只是……” 李括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心中已有女子,怕是要辜负丽娘的一番美意了。” 闻听此言,沈丽娘抬起头道:“公子心中之人可是阿甜姑娘?” 李括惊她一语道破,奇道:“丽娘如何知晓?” 沈丽娘擦去眼角的泪水道:“都是做女人的,如何会看不出。听延基少爷说,公子你少时家境贫困,阿甜姑娘整日偷闲来到公子府中浆衣做饭,又帮着照顾伯母,这些你可都看在了眼里。正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愫。这郎有情,妾有意,自然是一桩美事。” “丽娘既已知晓,便不要强求了吧。” “这算何事?公子无需为难,丽娘甘愿做小!” 沈丽娘定了定神,一字一顿道。“以公子如今的身份地位,有几房妾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况且公子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夫人想想。公子领兵在外,怎能没有一两人照顾?阿甜姑娘做了正室,依照朝廷法度便需留在京畿。若是公子身边没个人照拂,老夫人该有多担心。” “这……” “公子无需犹豫,若无公子相救,丽娘定会被那黑心的吴大公子卖到烟花场所。丽娘本已准备以死明志,是公子救了丽娘。丽娘有感于公子仁义,愿以身相许,报答公子的大恩。” 沈丽娘完全不给李括说话的机会,跪倒在地,咬牙道。 “丽娘你,你……” 不曾想事情变成这样,李括直是一阵无奈。“你且先起来,这件事咱们慢慢商量。” “不,公子若是不答应丽娘,丽娘便一直跪着。” 沈丽娘咬了咬嘴唇,狠心道。 “哎,你这是何苦,何苦呢!” 李括只觉心中憋闷,不停的在屋中踱步,思忖良久叹道:“好吧,我暂且答应你,只是此事你不要到处乱说。你若是后悔,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强留!” 沈丽娘得了少年允准喜不自胜,起身款款施了一礼:“多谢公子怜惜!” “你啊!”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苦笑连连。 屋外不远的一块石头后,杜景甜却已气的七窍生烟,若不是张延基还拽着她的衣袖,怕此事已经冲入屋内。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本小姐要冲进去砍了李小七那个负心的家伙。” 杜景甜挥舞着拳头,一阵破口大骂。 “哎呦喂,我的个姑奶奶,您小点声,小点声成不?您这么大的声音,一会括儿哥和丽娘该听到了。” 张延基忙捂住杜景甜的嘴巴,连连求道。 “呜……松开我……呜,我就是要他听到……呜呜”“啊!” 张延基发出一声惨呼,下意识的将手掌从杜景甜嘴边抽开。 “我说姑奶奶,您有话好好说,干嘛咬人啊?” “你不松开我,我怎么好好说?我看啊,你和那个死七包子是一伙的,就是来气我的!你们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杜大小姐直觉一阵委屈,连带着张延基也吃了挂落。 “冤枉,我冤枉啊我。若不是我把姑奶奶你拉来,你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冤枉,十足的冤枉啊。” “一定,一定是那个什么丽娘的勾引小七,这个贱女人。” “对,对,一定是他勾引的括儿哥,我就看她不是个好东西……” “哎呦!” 张延基只觉左脚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杜大小姐的一只天足正狠狠的踩在他脚上。 “我说,姑奶奶你怎么不光咬人,还踩人啊。我,我又说错什么了。我这个命苦哎……” 张延基嘴巴已咧成了苦枣儿,直后悔带着少女前来。 “我要问问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负我!” 杜景甜越想越气,终是跑向了书房。 “哎,我的姑奶奶哎!括儿哥我对不起你,你……自求多福吧……” 张小郎君一边揉着脚一边发出如斯感叹。 李括正与沈丽娘闲聊突然门砰的被推开,杜景甜满脸泪痕的盯着少年,恨声道:“死小七,死七包子,活该被做成煎蛋的死小七,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李括微微一愣,嘴角扯了扯:“阿甜,你不是睡了吗,怎么……” “是啊,我去睡觉了,你好和这个狐狸精谈天聊地了;我去睡觉了,你好和这个狐狸精私会了。我说为什么这些时日你都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原来是在想这个狐狸精!” 杜景甜指着李括一阵大喝,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阿甜姑娘,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公子……” 沈丽娘不忍见李括被误会,走过身低声解释。 “啊!” 沈丽娘有些吃惊的望着杜景甜,摸了摸左颊滚烫的肌肤,低声抽泣了起来。 “阿甜,快住手!” 李括一把握住了杜景甜的手,呵斥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吼我,死七包子你竟然吼我?你成了疏勒兵马使了,不需要我了,就吼我?你看不上我了,是不是?你讨厌我了,是不是?去和你那什么丽娘、娇-娘、伪娘谈天说地吧,再也别想见到我!” 杜景甜奋力甩开李括的手,右臂掩面跑了出去。 “姑奶奶,你要去哪?” 张延基见杜景甜冲了过来,忙迎身上前。 “啊!你怎么还打人啊?” 一晚上第三次被杜大小姐胖揍,张延基直是有苦说不出。 “臭男人,一群死包子,活该被做成煎蛋的死包子,臭男人。臭男人……” 第三十三章 股肱(一)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大唐皇帝李隆基直是雷霆暴怒。在芙蓉园还没有游玩几日,他便接到了太原尹裴行达的奏章,声称河东大旱,请求朝廷赈济。(注1)“废物,一群废物。想不到朕就养了一群废物!” 李隆基抓起御案上的一堆奏章奋力朝台下扔去。 “陛下息怒。” 李林甫捡起散落的奏章,劝道。“河东久旱,发生饥馑也实属正常。只要朝廷及时赈灾,很快灾情便能平复。” 李隆基轻嗤一声道:“相国说的容易,赈灾,朕拿什么来赈灾!陇右战事便耗去了太仓贮存多年的粮食,前些时候朕又向关陇大族平价收购了大量粟米以平息长安粮价。你现在叫朕,叫朕拿什么去赈灾!” 李林甫轻叹一声道:“陛下,河东乃龙兴之地,晋阳城更是我朝北都,若是朝廷不及时赈济灾民,恐生变故啊。” “哦,那相国倒说说,朕该如何赈灾,莫不是把这大内私库的粮食挪运到河东,由那裴行达开仓赈济?” 李隆基狠狠夹了一眼李林甫,语调里满是怒气。 李林甫立时跪倒在地:“臣不敢,陛下,老臣以为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不如先下旨令裴行达开晋阳城及河东各州县粮仓放粮,以作应急之需。” “不行!” 还没听完,李隆基便厉声喝止了李林甫的建议:“相国难道不知道河东道是我大唐的产粮重地吗?历年朝中官员的粮饷都是由河东道上缴的皇粮垫付,如今快到年岁,若是府库中的粮食都去赈济了灾民,那到时我大唐的文武百官去吃什么!” 李林甫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如今赈灾如救火。朝廷官员那边,可以先用布帛替代粮食,等到来年江淮的粮食运送到了长安再发放给朝员。” 李隆基思忖了片刻摆了摆手道:“不行,朕贵为天子,怎能连俸禄都发不起。若是叫蛮夷听去,朕天可汗的威名往哪里放!” “陛下!” 李林甫冲李隆基拱了拱手,行礼道:“朝中百官家中多少都有存粮,想必坚持到来年春天不成问题。可是河东道百姓们的米缸里可都见底了啊,若是再不赈济,臣恐怕,恐怕会饿死人啊。到时饿殍满地,怕有瘟疫蔓延啊!” 李林甫伺候了李隆基十几年,太清楚这个主子的心理。李隆基最大的缺点便是好大喜功,怜惜面子。若不讲将害关系跟他讲明了,怕他是不会答应开仓赈济灾民。 “这……” 李隆基终于陷入了犹豫,灾荒饥馑他倒不是很怕,大唐四海之地,每年总有几个地方会爆发旱灾,若是每发生一处旱情他都忧心一次,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干脆出家做和尚,倒也落个清闲。只是这瘟疫却着实让他忧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是任由疫情发展,那受灾之地可就不仅是河东之地了。 “陛下请三思啊,命裴行达开仓放粮不过痛一时,但若任由灾情发展,恐有变故啊!” 李林甫俯身再拜,恳请李隆基下令。 李隆基却想起了什么,冷冷一笑道:“相国,朕突然想起来这个裴行达好像是你的门生啊,相国执意恳求朕准允放粮,莫不是为徇私情好成全裴行达的仁善美名?” “陛下,老臣惶恐,老臣惶恐啊!” 李林甫闻言立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老臣一心奉公,对陛下,对朝廷鞠躬尽瘁,不曾有一丝私心啊。裴行达确实是老臣的门生,只是老臣却已久未与其见面。臣这么做,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啊!” 李林甫后背已是湿透,连连点头高呼。 沉默了良久,李隆基哈哈大笑。 “呵呵,看把相国紧张的,朕不过跟相国开一个玩笑罢了。” 说完李隆基走下御台临至李林甫身侧,虚扶起他道:“相国对朕赤胆忠心,朕又如何不知,毋需紧张,毋需紧张。” 李隆基转过身来,顿了顿,却又是变了声调。 “不过嘛,这裴行达治理河东无功,导致发生饥馑,实在不宜出面赈济灾民。朕思前想后,觉得应派一名朝中重臣前往河东开仓放粮。一来,这可以体现朕对于灾情的重视,二来也可以监察河东,避免出现官员克扣赈济粮食的情况。” 伺候这位圣明天子十几年,李林甫自然知道他的性格。皇帝陛下疑心最是重,从不放心一人独揽地方大政。裴氏本就是河东望族,裴行达又做到了太原尹的高位,的确不宜再出风头。不然河东百姓恐怕就真要到了只知有裴氏,不知有大唐的地步了。 “陛下圣明,社稷之幸,河东百姓之幸矣。” 李林甫长出了一口气,不着痕迹的拍了李隆基一记马屁。 “至于这人选嘛,相国可有提议?” 李隆基瞥了李林甫一眼,淡淡道。 “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自能乾纲独断。”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林甫可不想自讨没趣去触霉头,毕竟李隆基对权力的控制欲望很强,绝不准许有人逆他意志行事。 “嗯。” 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朕觉得御史中丞杨钊精于算度,又对朕颇为忠心,不如便派他前往河东。” “这……” 李林甫实在没想到李隆基所说之人会是杨钊,一时竟是犯了难。杨钊如今已经升为御史中丞,入驻政事堂仅仅一步之遥,若是在这个时候再让他到河东赈济灾民,捞了大把的民望,恐怕会大大助长杨氏一门在京中的势力。(注2)“怎么,相国认为朕的安排有何不妥吗?” 李隆基颇为不悦的夹了李林甫一眼,声音陡然变寒。 “臣不敢,臣以为杨大人德才兼备,是出使河东赈济灾民的不二人选。” 事已至此,李林甫虽心中有千般不愿,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承认杨钊的使臣地位。 “那便拟旨吧。” 李隆基不带一丝感情的摆了摆手,坐回了御案。 中书舍人严灿槭遂提笔蘸墨,起草诏令。 “今河东久旱,自五月不雨至秋七月。乙酉,以旱,命宰相、台寺、府县录系囚,死罪决杖配流、徒,流、徒以下特免。另封御史中丞杨钊为河东经略使,三日内前往太原府赈济灾民,以表朕心。”(注3) 提笔勾完最后一个字,中书舍人严灿槭交予李隆基御览。李隆基扫了一遍,确认并无差漏遂点了点头道:“交由门下省审核吧。” “相国,朕也有些乏了,你且先退下吧。” 李隆基只觉一阵倦意袭来,不耐的冲李林甫摆了摆手。 “请陛下注意龙体,老臣告退。” 李林甫冲李隆基又行了一礼,心中叹了一声,躬着身子颤颤巍巍的退离了勤政务本楼。 注1:太原尹:唐朝行政规划实在繁杂,一句话开元天宝时期太原府的长官就叫做尹,皇帝不在时就是留守。 注2:参加政事堂会议的仅三省长官(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是当朝宰相。 注3:河东经略使:这又是一个很虚的官,唐贞观二年(628)始设于周边重要地区﹐后多以节度使兼任,多用于巡查。 第三十四章 股肱(二) “元一,进来吧!” 李隆基轻咳了咳,拿起了内侍省送来的密奏。 “陛下,老奴觉得相国也是为陛下着想……” 高力士从侧门进了楼,躬身劝道。 “哼,这只老狐狸,朕还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隆基翻开密奏,开始逐条扫视。 “老相爷心还是向着陛下的,只是处事的手段上有些欠妥。老奴多一句嘴,如今朝廷能如此和睦,除了陛下英明神武外,老相爷也是居功至伟啊。” 微顿了顿,高力士笑道:“相比之下,御史中丞大人的手腕就显得有些稚嫩了。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跟老奴说,叫我多劝劝您,不要太宠着中丞大人。” 李隆基面上有些不愉道:“元一啊,今日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老奴还不是为陛下思,为陛下谋嘛,老奴都这把子年纪还图个什么?” 高力士却是并不惊惧,顺着李隆基的话头滑了过去。 “好你个老小子!” 李隆基笑着摇了摇头道:“内侍省来报,亨儿这几日一直在东宫临字、读书,闭门不出。你且来说说看,他都读的是什么书?” 高力士欠了欠身道:“老奴不知,但太子殿下素来仁孝,想必定是在诵读、抄写《孝经》为陛下祈福。” “他要是真有那份孝心,朕也就安心了。” 叹了一声,李隆基将手中密奏交予高力士。 “你且看看,他接见的都是些什么人。” 高力士接过那密奏,刚念了一条便被吓得不浅:“陛下,太子殿下这,这……” “罢了,罢了。连累了韦坚他还不长记性,如今又搭上了朕的右仆射。” 李隆基声调陡然变寒:“他心里总埋怨朕打压他,可你看看,稍稍给他些空间便得意忘形起来了。” 高力士笑道:“太子殿下还年轻,有些事情看的不够透彻……” “年轻?适儿都封王了,他还年轻?朕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已经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 李隆基一口怒气上涌,直震的胡须乱颤,咳嗽不止。 “陛下息怒,老奴又说错话了。” 高力士帮李隆基拍了拍后背,躬身低语。 “不怪你,不怪你。” 李隆基摆了摆手,稍减缓了语速。 “朕记起来了,那个李七郎也是东宫的人吧?哎,看到他朕便觉得自己老了,现在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李隆基突然想起一年前初见李括的场景,不禁有些唏嘘。 高力士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做纠缠,苦笑道:“不过是挂了个太子宾客的虚职,做不得准。况且陛下春秋鼎盛,这天下的臣子还不都是陛下的臣子吗?” “就你会讨朕欢心!这李七郎倒是个人才,又是青春年少,朕琢磨着将他培养培养,倒是能留给亨儿用。” 李隆基轻拍了高力士一掌,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看吧,看吧,老奴就说陛下到底是疼着殿下的。” 难得李隆基自己心里落了软,高力士自然是乐的在旁边敲边鼓。别的且不论,这些年来东宫孝敬他的银子一箱接着一箱,可从来没断过。正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既然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你这个老小子,少给朕打马虎眼。一码归一码,朕对他可从来不敢放宽心!” 李隆基也不戳穿高力士的心思,来来往往这些年了,他们君臣间已没有秘密可言。 见李隆基心情不错,高力士贴近他身前低声道:“陛下,虢国夫人已经按您的征召入宫了。” “哦,三姐入宫来了?” 李隆基轻扣着额角,声调里隐隐透着一股兴奋。 “正是,虢国夫人已经沐浴更衣,正在长庆殿等着您呢。” 高力士见李隆基心情不错,补充道:“夫人是从夹城经明义门入得宫,不会有人看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贵妃那里……” “贵妃娘娘那里已经歇下了,老奴就说陛下要与相国商议要事,怕会很晚。娘娘便也没再问。” 李隆基才引了一个话头,高力士便顺着说了下去,直是默契非凡。 “嗯,如此便摆驾长庆殿。” 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朝殿外走去。 兴庆宫东南角的长庆殿中,虢国夫人杨花花正痴痴的望着铜镜。今日杨钊找到自己,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曾想真被她猜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富有四海,坐拥江山,还不放过自己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他有了四妹还不够,还要占有自己?天下男人当真都是这般,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不,不,至少他不是,不是的…… 杨花花的眼前浮现起李括那矫健的身姿,那不加修饰的笑容…… “夫人,该用香了。” 一名婢女不合时宜的打破了杨花花的幻想,捧着一只香炉来到她近前。 “拿过来吧。” 轻叹一声,杨花花终是一阵苦笑。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们俩不可能的,即使自己不是皇帝的女人,她们亦不可能的。他不会看上自己的,他不会看得起自己这样的女人的…… 杨花花刚刚在宫中沐浴完毕,按照规矩定制,需要给衣裳熏香。既然结果已经无法改变,杨花花也就懒得做抵抗,伸平了胳膊,任由那宫婢将香气熏到衣物上。 她只觉一阵可笑,现在熏上这些香有什么用,待得熄了灯,拉了帐,行到龙床上还不是两具赤裸裸的躯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眷恋的温柔乡,不过是她双腿间那短短两寸罢了。 那宫婢手持一架金黄色饕餮纹三脚熏炉来到杨花花面前,沿着衣领到衣袖,从衣带至衣缘彻彻底底的熏了个遍。上好的龙涎香顺着素色的中衣铺散开来,直漾的人筋骨酥软。 “夫人,好了。” 那婢女冲杨花花款款施了一礼,便躬身退下。 她不懂,她不懂。杨花花一阵自嘲,看她那羡慕的模样,怕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吧…… “陛下驾到!” 伴随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皇帝陛下迈着方步进了长庆殿。 “三姐,朕来了。” 李隆基行到里屋,自然嗅到了刚熏的龙涎香,满是享受的深深吸了一口。 “陛下不是召奴家进宫吗,奴家便来了。” 杨花花虽是敛去了愁容,却并不主动迎合李隆基,将大唐皇帝陛下晾在了一旁,独自拢起鬓角的发丝。 “呵呵,三姐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想来吗?” 杨花花刚刚出浴,胸前只系了一层素纱诃子,透过朦胧的布条,隐约可以看到那一对诱人的双峰。李隆基笑了笑,一把环住杨花花,调笑道。(注1)“奴家不敢,陛下是一国之君,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区区一个女人呐。” 李隆基不知杨花花因何置气,陪着小心道:“朕哪里得罪三姐了,三姐且说来听听,朕也好做补偿啊。” “奴家哪敢啊,奴家这样的胭脂俗粉,能够一亲天子之泽实是万分荣幸,岂敢生有怨言?”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三姐乃是倾国倾城之貌,直迷得三郎我神魂颠倒。” 李隆基以为杨花花是欲擒故纵,故而酥软了话语,连带着称呼都变得亲昵。 “这番话,想必陛下对贵妃娘娘也说过吧?” 杨花花柳眉一挑,瞬时打破了柔美暧昧的氛围。 “呃,呵呵……正所谓嘛,女人如宴,这玉环便是红烧锦鲤,鲜味十足。而三姐则是凉拌竹笋,胜在清新。” 李隆基亦是急中生智,一时缓解了尴尬的氛围。 不知李隆基竟做的出如此比喻,杨花花苦苦一笑道:“三郎用膳,这胃口可还真大啊。” “朕这胃口,还不是三姐勾起来的?” 李隆基已被杨花花彻底挑逗起了兴致,索性一把抱起她,朝衾帐走去。 “啊!” 杨花花突然被皇帝抱入怀中,一时花容失色,惊呼出了声。 将杨花花缓缓放到御床上,李隆基微微一笑。眯着眼摸到杨花花胸前,他只一用力便抽掉了她胸前的诃子。 “陛下,我可是贵妃娘娘的三姐,您真的下得了手吗?” 杨花花眼神已渐渐迷离,大口喘着粗气。现在只需要李隆基一句话,她便会投怀送抱。 “女人之于朕,生吾者不可,吾生者不可,余者无不可!” 李隆基拉下紫罗色的衾帐,一个挺身便将杨花花扑倒在床。 “啊,请陛下怜惜……” 罗帐轻掩,被翻红浪,恰是漾起一室春光。 注1:诃子:唐代出现了一种无带的内衣,称为“诃子”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 第三十五章 股肱(三) 有些时候消息在民间经过口耳相传,来的丝毫不比朝廷的邸报慢。 这不,皇帝陛下前脚才看到河东旱灾的邸报,后脚长安城里的平头百姓便将消息传将开来,一时成了茶馆酒肆热议的话题。旱灾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但毕竟发生在眼前的才真实震撼。对于这些祖祖辈辈生长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饿殍遍地对于他们来说实在难于想象。 虽然他们的生活也仅仅是填个肚子温饱,混个脸面热乎,但生在开元盛世的余荫下,活在皇帝陛下的宫殿旁,这些京畿的老少爷们多少可以喝到一些神仙剩下的肉汤,相较于那些在穷乡僻壤里讨生活的苦哈哈,无疑是幸福的。 故而,同伴口中所描述的情状便成了新奇的调味品,样样透着新鲜,样样惹人探奇。偶尔茶馆中出现一两个河东来的商贩,长安城的百姓便一拥而上,问出许多千奇百怪,叫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什么官府开仓放的皇粮是不是随便吃啊,什么一滴井水滴在陇头儿龟裂的土地上起不起晕啊,他们就这样谈着,聊着,笑着…… 河东的旱情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他们可以惬意的闲坐在茶馆中,端起一只大海碗灌个满饱。相较于河东的旱情,他们更关心谁去赈灾放粮。毕竟,这才是他们唯一能接上话头的地方。这赈灾放粮可着实是个美差,既扬名又得利,故而没一点出身背景,要想揽到这个差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凡是从京畿派往各地的经略使大人,别管你自己愿不愿意,长安城的百姓总会给你攀上几个新的亲戚。什么户部侍郎是庆王殿下侧妃的哥哥啦,什么太仆寺卿是贵妃娘娘的干弟弟啦,总之若不跟皇家扯上点关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正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风流还当宫中图…… 所以当杨钊成为河东经略使的消息传出后,一百零八坊便炸开了锅。甭管是东市西市的茶馆酒肆,还是平康里的销金窟,人们谈论的都是御史中丞杨大人的风流韵史。 什么杨大人虽和贵妃娘娘是远房兄妹却暗生情愫啦,什么杨大人和长公主私定终身啦,都传的有木有样。百姓们也都对此深信不疑,人在朝中好办事,没有点裙带关系,在这混若泥潭的官场你凭啥就能把自己洗白?常年待在天子脚下,这份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 河东是国朝的龙兴之地,那样的地方起了旱灾可是伤及龙脉,朝廷如何能不重视? 这不,连杨大人都派了去。杨大人可是精于算度,这下河东百姓米缸能领到的米怕又要少上一茬咯。 当然,亲仁坊中,御史中丞兼河东经略使杨钊不这么想。 今儿个一早,便是大喜临门。自家三妹前脚才踏入府邸,后脚宣旨的中使便进了府。一番宣读后,杨钊直是暗中窃喜。河东经略使,这个肥差他费了多少周折都没有弄到,想不到三妹倾眉一笑便降了圣恩。看来,以后得让三妹多进宫走动走动。老话讲,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三妹虽不是兄弟,却比兄弟还好用。在他杨钊看来,女人的笑容,最是攻城拔寨的绝佳武器。 圣旨说的是三日内启程,这便有些匆忙。杨钊唤来了府中的管事一番交代后便径直去了疏勒兵马使李括的宅子。 要不是宅子正中挂着一块李府的匾额,杨钊还真以为自己走错了街,到了哪个犯官的家门口。李括这小子新购置的宅子确实够气派,可整修的也太寒碜了吧。非但没有摆在门口镇邪的石质异兽,便连象征门脸的匾额都不用鎏金,这哪里像一个高级军官的宅邸? 叹着气进了府邸,还没走几步,杨钊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除去守在大门前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门房,偌大的宅子几乎看不见一个佣人。虽然李括事后一再强调,他已买了几个婢女服侍老太天,可杨钊却由此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赠送几个男仆给少年,为他壮壮门面。 “什么,杨大人你要去河东赈济灾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李括听到杨钊的这句话后,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陛下昨夜用了印,门下省刚刚批复,我也是才刚得到消息。” 杨钊耸了耸肩,对少年夸张的表情不置可否。 “那你一去河东要大概多久?” 蹙了蹙眉,少年有些不安的望着杨钊。 “这可说不好,赈济灾民自然得看灾情了。我这个经略使可是代表了圣上,丢谁的面子也不能丢圣上的面子不是?若是开仓放粮后,灾民都得到了救济,估计也就个把个月。若是灾情严重,怕是到年根能回来就不错了。” 杨钊却是不敢打包票,说了一句屁用不顶的温吞话。 “杨大人,你怎么,你……” 少年愤恨的挥了挥手,叹道。 杨钊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忙道:“你的那件事不能急,也急不来。你不是跟那个高府的管事搭上关系了吗,先稳住他,等我回到长安再做决断。” 见少年没有什么反应,杨钊灿灿的笑道:“其实呢,这件事我事先也不知情。今儿个可是旬日,我正在宅中睡得香,管家却来报说宫里中史到府了。我匆匆忙忙的换了朝服赶到前厅,这才领了陛下的旨意。” “倘真如此?” 李括颇是怀疑的看着杨钊,问道。 “这还能有假?我杨钊向来是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要帮你搬倒李林甫,便会说到做到。只是这圣命难违,如今也只能等我回来再作商议了。” “哎,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来你这里,只为了提醒你一句。无论高秀延、李林甫如何挑衅,你都不要上他的当。稳稳当当的等我回来,切记,切记。” 杨钊紧紧的盯着少年,悉心嘱咐道。 第三十六章 荒年(一) 杨钊离开长安城后,没过几日街头巷尾热议的饥馑话题便沉了下去。没有了谈论的噱头,长城的百姓们自然不会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关心河东的旱情。反正历朝历代都有旱灾,最后官府一放粮灾民不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吗。在这些长安人看来,这次河东的饥馑不过也是盛世大唐上演的一场小闹剧罢了。 直到半月后,大量的河东灾民涌入关中,长安的百姓们才意识到这场旱灾的严重性。只是他们想不通,为何朝廷都开仓放粮了,这些灾民还要离开土地、离开暖炕去逃荒呢。 后来事情越来越严重,紧邻河东道的河南道也传出了灾情,紧接着河北道也出现了旱灾,长安城百姓眼中的小闹剧变成了波及大唐的大饥馑,每个人都咽了口吐沫,念想着自家米缸里的糙米还剩下多少,是不是要提前买些粟米预备着过年? 虽然朝廷一再出面澄清这次的旱灾仅仅局限在个别州县,但长安城的百姓们却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发现城墙外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一个个丑陋简易的窝棚不知何时从地下钻了出来,随风摇摇颤颤,仿佛在嘲讽巍峨雄壮的长安帝都。阵风一过,酸腐的气息便传将开来,弥漫在空气中直叫人作呕。城墙下,每天都有人死去,却每天都有人到来。一个窝棚塌陷了下去,另一个窝棚便又立了起来…… 过了几日,朝廷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派户部侍郎从左藏中急调米粮前往城外熬粥赈济。不过,一天两顿的稀粥可是中看不中吃,赶得晚了怕是连口米汤都喝不到。一些壮年男子或许能抢到好几碗稀粥,但老弱妇孺便落了苦,眼巴巴的看着乡党像野兽似的冲向粥棚,端着一只豁了牙儿的粗瓷碗,去争抢那一碗救命的吃食。 那扇近在咫尺的城门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将灾民们的希望生生吞灭。打开城门是绝不可能的,自从河东的灾民涌到了长安城外,朝廷便下了严令戒严,不论如何,不能让灾民混入长安城,危及帝都正常的秩序。至于这些灾民能不能吃饱饭,会不会挨冻受寒,就不是他们这些城门守卫关心的了。 铜武、振武、雄武三营就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距离城墙最近的铜武营甚至与灾民的窝棚只隔了三四里。看到这么多父老乡亲受苦,三营的老兵心中自然不是滋味。最后在校尉王小春的动员下,三营嫡系纷纷入城,请求自家兵马使大人熬粥赈济灾民。 李括听到王小春的汇报后心下一沉,将三营的军粮赈济灾民肯定是不妥的,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河东灾民饿死。思忖良久,他决定和几个好友出面以私人的名义赈济灾民。 思定以后,少年便径直去找了苏记米铺的大公子苏靖鸿。才将自己的想法道出,苏大公子便拊掌赞叹,同意以平价出售粳米给李括,用于赈济灾民。 虽然这样换得的粮食在如蚁灾民面前仍是杯水车薪,但这样做少年便觉得心安理得。甭管朱门酒肉的世家大族怎么做,甭管囤货居奇的吝啬商贾怎么做,他便是他,他要对的起这份良心。 有了粮食,人力倒不是问题。三营将士一齐用力,不多会的工夫一辆辆小推车便满载着粮食出了城。 搭锅、添薪、生火、熬粥。 越来越多的灾民注意到了这伙乐善好施的军爷,纷纷挪步过来。看到一锅冒着白沫的香粥,他们混沌迷茫的眼睛立时射出了两道精光。 一碗、两碗、三碗…… 盛到粥的灾民突然发现,这伙军爷施舍的米粥要比朝廷的粥稠上不少,浓郁的米香味直感动的他们眼泪四溢。 “爹,为啥子来这边盛粥呢?”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嚅声问道。 “这边子粥稠,一碗顶两碗。二丫一会听话,爹爹去盛粥,你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中年男子慈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用满是油渍的衣袖蹭了蹭灰黑的面颊,紧紧跟了上去。 “不要急,不要急,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 张延基被李括抓了劳力,现在带着一干亲兵在粥棚附近维持秩序。遇到有人夹三儿或者冒领的则当场揪出来,赶到队尾。还有一些长安城中混吃混喝的市井流氓,见到城外施粥便摸了过来。这些人多是熟面孔,有的被将士们认了出来,立时臊了个大红脸,不用将士们言语,立时耷拉着个脑袋灰头土脸的跑了去。 “啊!” 越向前走人越密集,二丫一个步子没踩稳,便被几个壮汉撞倒在地。 “小心!” 见此情状,李括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扶起了二丫。 “小心一点。” 李括拍了拍二丫的肩膀,微微一笑。 “大哥哥,我怕!” 二丫经此惊吓,哭出了声,直接扑到了李括的怀里。 “不怕,不怕啊。” 李括拍了拍二丫的后背,安慰道。 “二丫,二丫,爹爹给你盛粥回来了!” 中年男子寻着哭声赶了过来,发现二丫正依偎在一个军官身上,立时着了慌。 “二丫,快,快松开。” 中年男子一把拉着二丫的胳膊便要往出拽,二丫却是越抱越紧,死活不肯松手。 “这位军爷,您看,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冒犯了您……”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陪着笑冲李括点了点头。 “不碍事,她估计是吓到了。” 李括微微一笑,轻声道:“告诉哥哥,二丫为什么要来关中逃荒啊?” 二丫允着手指道:“没吃的了,二丫便在家中帮爹爹捣榆树皮和花生皮,然后蒸着吃。但那东西刺嗓子。” “怎么会这样,河东经略使不是早就到了晋阳城,开仓赈济灾民了吗?” 李括蹙了蹙眉,疑声道。 那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道:“什么经略使啊,我只知道从西京来了个姓杨的大官,到了河东便要那裴府尹摆席设宴,接风洗尘。大伙可是连树皮都吃不上了啊,他还有心思在府里山珍海味的品哩。” 顿了顿,那中年男子接道:“河东大旱,入夏以来,全道三月不雨,上好的麦子啊就活生生的干死了。之后便又起了蝗灾,乡亲们千等万等总算把这个钦差老爷等到了。大伙儿眼巴巴的盯着城门楼子,就期盼贴出开仓放粮的告示。可谁知,谁知……” “老哥儿,怎么了,你慢些说,啊。” 李括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不对,和声问道。 “这个钦差老爷听说精于算度哩,仓倒是开了,粮倒是放了,可大伙儿的米缸里没落下几粒米啊。那么小的米斗,发到每人手里能有多少?为啥子收皇粮的时候,那斗口跟棒槌似的啊。要是放在往年也就罢了,可这是荒年啊,刚来了大饥馑,又起了蝗灾,这可让大伙儿怎么活啊。” 身旁的一汉子也是抱怨道:“是啊,城东头就有几口铁锅,每天在那装装样子施粥赈济。河东一共多少州的乡亲受灾啊,那么点米骗鬼呢啊。您是没瞧见那粥稀得,一碗里面能飘着几粒糙米就不错了。哪像您这样的好人家啊,实打实的稠粥啊。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树皮吃完了,大伙儿便寻野草吃。但有的人没经验,吃到了毒草,整个脸都肿的老高。鼻孔和眼角泛着黑,四肢直是酸软无力。每天都有人死掉,今天小四放儿饿死了,明天又听说谁家女子误食了毒草合了眼,后天又看见二木饿倒在村头的石磨边儿……”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大伙儿寻摸着,这个钦差不敢把粮食都放出来,是怕吃了皇爷的挂落。但大伙儿也得活命不是,我们便从晋阳府一路逃荒,逃到这关中哩。都道这关中存粮哩,可谁知我们依然吃不上饱饭啊。” 那壮汉接过话头:“现在还好对付,等到入了秋,天气渐渐寒了,连个暖身的地方都难寻。年纪大了的,能不能挨过去这个冬天还两说哩。” “括儿哥,这,这太过分了。我就说过,这个杨钊不是个干实事的主……” 张延基最看不得这种场景,攥紧了拳头,恨声道。 “老哥儿,像你们这样逃荒过来的有多少人?” 李括心里一沉,思索则下一步的打算。 “这可说不好哩,我们村一百来户人家,十有八九都逃灾了,听说晋阳那边有粥吃,便都涌了过去,可谁知道却是那个鬼吹灯,说话连个影儿也没有。这不,大伙才赶到了京都,寻摸着毕竟天子脚下,还能不给大伙儿一碗饭吃?毕竟就在皇帝爷爷眼皮底下,饿死了这么多乡亲,他老人家脸上也挂不住看不是?” 注1:一般干旱后会起蝗灾。 第三十七章 荒年(二) 李括的胸口似堵着快石头,抑郁难耐。 开元盛世,四海升平。前平突厥,后定吐蕃。皇帝陛下文治武功,到头来竟保不得治下百姓一口饱饭吗?这盛世脆弱的,脆弱的一有饥馑,百姓就要颠沛流离? 少年只觉一阵无力,这样的大唐可是他心中万国来朝的上国仙府?这样的长安可是他心中光辉无比的黄金之城? “大哥哥,我想吃白米!” 二丫雪亮的双眸紧紧盯着李括,怯怯道。 “二丫,哥哥向你保证,一定让你们吃上饱饭!” 李括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和声安慰道。 转过身来,李括冲左右吩咐道:“窦大哥,你和小春留在这里,负责监督秩序,记住绝不要饿着一个乡党。” 窦青点了点头道:“将军你就放心吧,弟兄们心里也难受着呢,这天杀的世道,哎……” “延基,我们走。” 李括转身便迈步朝城门走去,没有丝毫迟疑。 “走?哎,括儿哥,去哪里啊?这人手不够呢,我留下帮着分粥吧!” 张延基呼喊着赶上前去,追问道。 “随我入城商议赈灾一事,此事若是朝廷不出面,仅凭你我之力又能救得了几人。” 李括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朝北门而去。 北城,平康坊。 李林甫一边悠然得到品着茶,一边轻扣着手指。 堂中,金吾卫将军高秀延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 “唉,相国,您倒是想个办法啊。这长安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眼看着就要把窝棚搭到军营了,若是让圣上看了去,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自从担任了这个金吾卫将军的职位,高秀延就没交到好运。前些时日瞎了眼的兵卒还冲撞了广平王殿下的车架,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伙天杀的灾民跑到哪不好,偏偏跑到这长安城底下。跑到这城根子底下也就罢了,还一个个都衣衫褴褛、有气无力。这不是摆明了打皇帝陛下的脸吗,若是这些情状被陛下看到,那可是要出大事啊。他这个金吾卫将军,别的不敢说,怎么也得吃一个维护京都秩序不力的罪名。 他好不容易晋升到如此高位,可不希望被一群下贱蚁民误了前程。 李林甫却并不着急,轻捋了捋胡须道:“高将军,毋需着急。河东闹饥馑,灾民逃荒逃到了关中这责任不在你嘛。” 高秀延闻言微微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这杨钊刚刚被封了河东经略使,身负赈济灾民的重任,却不思报效皇恩,导致流民四起,灾民逃荒。这份责任,怎么也不用你来担啊。” 李林甫呷了一口清茶,缓缓诉道。 “大人的意思是把责任推到杨钊身上?” 高秀延心中大喜,只要李林甫点头,其余的事情都好办。如今杨钊不在京师,杨氏一族在京中的势力又不足以为他开脱,若是布局合理,很有可能借着机会一把搬倒杨家。 “这个责任本就在他身上,不用推嘛。” 李林甫笑眯眯的盯着高秀延,一字一顿道。 被李林甫盯得有些发憷,高秀延颤了颤道:“相爷所说不错,属下这就去布置。” “唉,你这个急躁的性子怎么还是改不了。听说,疏勒兵马使最近跟杨家走的很近?” 李林甫起了身,走到窗侧垂首沉吟。 “是,那个死小子倒是命大。上次在吐蕃,若不是李子固那个臭石头拦着,我就……” 高秀延一听到李括便恨得牙痒痒,偏偏如今这小子又被调离了陇右,划归安西统属。不然的话,以他陇右副节度使的身份,足足可以寻到一百个机会借敌军之手弄死那小子。 “只要相爷一句话,我立刻……” “不急不急,即使你不去找他麻烦,他也会找上门来的嘛。” 李林甫轻咳了声:“别忘了,他跟老夫可有不共戴天之仇。” 高秀延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想起与李括偶遇时少年所说的那句话。 “那厢是家仇,此番却是国恨!” 是啊,那个小子肯定不是善茬……自己差点置他于死地,若不斩草除根,恐怕夜长梦多。 “秀延啊,你跟老夫多久了?” 李林甫却是并不再提李括之事,突然之间转换了调子。 “呃,算上今年,已经五年了。” 高秀延略一思忖,随即答道。 “承蒙相国栽培,属下才得以升到此高位,相国有什么吩咐,属下定当……” “五年、五年了。人这辈子有几个五年,你跟了我足足五年,却仍如此愚钝,你让老夫说什么好!” 李林甫的语调陡然变寒,斥责道。 “属下愚笨,不知相国何意啊?” 高秀延不知李林甫为何突然变脸,颤声问道。 “你确实愚笨!” 微顿了顿,李林甫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这些时日你还在和吐蕃人来往吧,连自家府里的人都看不好,到时候出了事可不要来找老夫!” 高秀延心瞬时沉了下去:“相国是说,我府中之人被那厮,那厮……” “老夫什么都没说!” 李林甫气的胡须乱颤。 “老夫英明一世,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废物。实话告诉你吧,你家管事已经把你与吐蕃人密谈的事情告诉那子了。” “什么!” 高秀延身子如遭电击,惊呼道:“他,他都知道了?” “要不是老夫发现的早,恐怕过不了几日你就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了!” 李林甫狠狠瞪了高秀延一眼:“你说别的事上你蠢就蠢吧,还偏偏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犯糊涂。私通敌国,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你自己的事情,到头来还得老夫帮你解决!” “相国,相国!” 高秀延立时跪倒在地:“相国,属下对相国可是赤胆忠心啊。只是,没想到那厮如此阴毒,竟然通过这种卑鄙的手段……那个高德忠,枉我待他不薄,我这就回去剐了他!” 李林甫摇了摇头:“那个管事留着还有大用。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天宝四年,陛下给太子在崇业坊赐下了一座宅子……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太子一直住在东宫,那座宅子便也闲了下来,只留了几个仆人在打理。咱们这位太子爷可是个情种啊,夜深人静的,若是在宅子里发生点什么……” “相国,相国的意思是?” 高秀延似有所悟,拍了拍脑袋:“相国的意思是叫那厮寻到太子的私宅,我们再出面……” “唉,老夫可是什么意思都没有,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李林甫轻推了推手,笑道。 “是,是,属下明白了。那个死小子,不是喜欢顺藤摸瓜吗,老子便叫你查个痛快!” 高秀延嘴角微咧,攥紧了拳头。 人在危难的时候能折射出许多东西,无所谓好人,坏人,都是为了活着而挣扎的人…… 第三十八章 荒年(三) “你打定了主意,要上奏朝廷,开太仓以赈济灾民?” 杨花花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括,调子里已带了颤音。自己好说歹说,这个呆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错,方才我和铜武营的兄弟们在城门外熬粥布施,触动颇深。河东的乡亲们遇了大旱,又遭了蝗灾,这才背井离乡来长安讨活命。此事若不经由朝廷,怕谁都无法揽下来。” 李括点了点头,目光毅然。 “呵,括儿哥还真是忠厚仁义啊。你可知道太仓的存粮是预备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为了陇右的战事,太仓的粮食已经见了底。陛下现在正为此事犯愁,你这个时候上奏能有什么好结果?” 杨花花柳眉一挑,轻呵一声。在她看来,放粮之事根本不可能实现,这时上奏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不正是大灾之时吗。若是朝廷不开仓放粮,这些灾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啊。” 李括长叹一声,忧忧而道。 他当然知道太仓储粮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放,可是现在河东的灾民已经涌入了关中,总不能这般见死不救吧。 “他们本隶属于河东道,未得朝廷诏令擅自徙迁本就是大罪,圣上不降旨怪罪本就是大大的恩典。现在他们竟然要聚众威逼朝廷讨要口粮。呵呵……况且,若是边关再起战事,这些粮食便是士卒的救命粮,若是都被这些灾民吃了去,到时该如何是好?” 杨花花却是并不认同少年的观点,在她看来这些难民本就有错在先,私自徙迁,即是大罪。(注1)与杨花花已经争论了近半个时辰,李括已是有些不耐:“照夫人这么说,边关将士的命是命,河东灾民的命就不是命了?现在边关安靖,各道存粮足够兵士食用,而这些灾民却是连树皮都吃不上!” 杨花花冷冷一笑:“你真以为陛下会因为你一句话便开仓放粮?晋阳府放粮已逼得圣上延期支付百官俸禄,若是再将这太仓存粮悉数供于这流民,朝中人心何安啊。” “说到底,夫人是认为百姓命贱了。” 李括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杨花花真是这样想的,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们的背景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括儿哥,你怎么会如此想奴家。你且坐下,来,坐下。” 杨花花抓住李括的右臂拽到了一旁,叹道。 “赈灾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这之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你且相想,若是朝廷下令开太仓以赈济灾民,那些世家大族是不是也得打开自家的仓廪,布施于灾民?” 见少年急欲起身,杨花花叹道:“你且别瞪奴家,非是奴家怜惜那些存粮,只是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不能保证朝中大员都是圣人。之前向世家征粮已是得罪了他们,若此番朝廷再不顾一切的做出姿态,恐有变故啊。” “那怎么办,此事朝廷若不出面,又有哪家有足够财力可提供粮食?” 李括现在只关心如何才能筹措到足够的粮食,无数像二丫那样的孩子现在正在城外等待赈济。 “哎,小冤家,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杨花花顿了顿,幽幽道:“既然朝廷不便出面,便有奴家出面当这个罪人吧。” “夫人,你……” 李括挠了挠头,一时有些无措。 “我杨家恶名贯长安,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自嘲的摇了摇头,杨花花道:“不过,此事得按奴家说的去做……” 杨花花俯身至李括近前,低语道。 太阳悬在了天空正中,散着阵阵燥暑。日盘踟踟蹰蹰的移了良久,也没见降下几分。恼人的日光射透云层,扰的人直眨眼,在这个时段,即便是最卖命的商贾也会收了摊子,躲在榆杨树下避避日头。 虢国夫人府宅中,一群身着坎肩的男仆却是匆匆忙忙的扛着粮袋,朝不远处的推车走去。 “我说齐四哥,今天夫人是怎么了,这么多袋好米都要运到城门根送给那些叫花子?” 吴大宝扛起一只米袋,稳了稳,朝二十几步外的推车走去。他心中实在不明白,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为何要无缘无故送予别人。 “听说这伙人都是河东的穷鬼,因为闹了饥馑才涌入了关中。你说说,真是一群扫把星。我们长安城自己人都没吃饱呢,他们却来分食,作孽啊。” “你小子别他娘的抱怨了,夫人这么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况且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好人有好报,人在做,天在看呢。” 被吴大宝唤为齐四哥的人是个年约三十的壮汉,满面虬髯,四肢颇为健硕。不过,与他孔武外表相悖,这汉子生的一副和善性子,最是信佛。 听好友连番抱怨,他自是忍不住念叨了两句。都是穷苦人出身,虽说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愿看的别人落难。 将米袋扔到了推车上,吴大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复又朝堆满了米袋的仓廪走去。 “切,把自家米缸里的存粮送给别人,行哪分善、积哪分德?这世道哪还有好人的活头,都是奸臣当道,呜呜……” 吴大宝正自说的兴起,就被齐四哥捂住了嘴巴。“你小子是吃了豹子胆吗,恁地满嘴放炮!” “呜呜……” “我放开你,你不许再胡言乱语!” 齐四瞪了吴大宝一眼,提醒道。 吴大宝自是连连眨眼,点头,表示自己同意对方的要求。 “呼!” 吴大宝长呼了一口气,苦笑道:“也就是你齐四哥,仁义!换了别人,就是谁我也不服!” 说完,他也不与对方多做纠缠,又扛起一只米袋,颤巍巍的朝推车走去。 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最是毒,仓廪距离推车虽然只有几十步,走一个来回却也要耗散不少气力。豆大的汗珠从吴大宝的额头渗了出来,嘀嗒嘀嗒的落在石板地面儿上。 这米袋每只都有两百来斤重,若不是青壮劳力根本扛不起来。即便是如吴大宝这样有气力的汉子,趟数走的久了都觉得骨头散了架,不得不坐在一旁稍作休整。 “这已经是第四趟了,估计运完这十车,就差不多了。” 齐四擦了把脸上的汗,笑道。 “这夫人也真是怪,你说这送粮就送粮吧,还要在朱雀大街上推上几个来回,哎……” 吴大宝显然不满这个恼人的决定,高声抱怨着。 “夫人这么做啊,一定有她的道理……” 齐四却是不再理会吴大宝,推着一只车子便朝府外走去。 “齐四哥,等等我,等等我唉。” 吴大宝赶忙起身,朝齐四奔去。 “哎呦喂,我的个娘咧,哪个不长眼该天杀地宰的王八羔子,撞倒你吴爷爷……” 吴大宝撞到人跌倒在地,立时开始满嘴喷粪。 “这位大哥,不好意思。” 李括冲吴大宝款款一笑,向他伸出手去。 “哟,原来是李将军。您看我这,再跟您开玩笑呢。是不,齐四哥。” 吴大宝麻利的站起了身,频频冲齐四挤眼。 “将军,这小子就这德行,您别往心里去。” 齐四摇了摇头苦笑道。 “不碍事,一会还请各位把米粮运到府外的长板车上,我叫了军营的兄弟来运送米粮,就不劳烦诸位哥哥了。” 李括冲齐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那敢情好,我老齐正想歇会呢。” 齐四大大咧咧的冲李括一抱拳,见吴大宝没有动响,遂转头瞪了好友一眼。 “哎,一定,一定,将军您就放心吧!” 张大宝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嘿嘿一笑。 注1:中国古代户籍制度很严,严禁灾民逃荒。但是乱世就管不了许多了,战事一起,什么都是浮云。 第三十九章 无言(一) 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怪。 自从看到杨府将赈济灾民的一袋袋米粮推过朱雀大街,向来以吝啬出名的关陇世家纷纷打开了自家仓廪的大门,吩咐仆人取出米粮运往城墙外,交由铜武营的军官熬粥布施。 韦家、柳家、郭家,谁都知道这些京畿大户家中囤积的私粮加在一起足可比肩国库太仓。经由虢国夫人一牵头,大批的米粮便从他们的私库挪到了城门外的窝棚前,除去供给布施的米粮,每人还能领到不少粳米。 “哎,慢一点,慢一点,人人都有份儿,人人都有份儿。小春,给大伙儿换大斗,换大斗!” 张延基见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恶仆,乖乖的将米粮运到城外,直是乐开了花。 虽然他出身豪门大族,却最恨别人倚仗身份胡作非为。都是娘生爹养的,谁比谁差多少? “张大哥,你就放心吧,这斤两在我这管足!我还能亏了咱们的乡党?” 王小春拍了拍胸脯,大声笑道。他早已融入到大唐的文化氛围中,整日笑容满面。不过也许是过惯了塞外无拘无束的生活,自从回到长安城,他便觉得压抑无趣。军营里的生活太过单调,虽然每十日可以休息一天,但他却不知道该利用这个机会去干些什么。 直到自家兵马使下了命令设粥棚赈济灾民,他们才算松了番筋骨,舒爽了下身子。一个个大木槌在黑铁过里搅上几轮,那米粥的香味便浓上一番,啧啧,这味道,可是把他们这些老少爷们胃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按照募集来的粮食总量,李括留下一部分做熬粥布施之用,剩下的则直接分发给灾民。经过初步计算,每人能领到两斗粳米,这个数量虽然不是很巨大,却也暂时解决了灾民的温饱。 “大哥哥,大哥哥,我要米,要米……” 二丫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李括身边,揪着少年的衣角嚅声道。 “是二丫啊,哥哥给你准备了白米,每人两斗噢。” 不知为何,看到二丫脸上纯真的笑容,李括心头的阴云便一扫而空。这笑容,是大灾之中的希望,是支持人们活下去的动力。 希望不死,就能创造奇迹!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二丫的阿爷也跟了过来,连连对李括躬身施礼。 李括冲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略想了想便开了一袋新米,按照二人的份额舀了四斗的米粮。 “多谢军爷,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 中年男子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破烂口袋,感动不已。李括按照两个成人的份额将米粮分给了自己,直把那口袋填了满,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阿。 “不要谢我,多让二丫吃几顿饱饭,相信朝廷很快就会开仓放粮了。” 李括笑了笑,替中年男子将袋口扎紧。 “大哥哥,大哥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阿?” 二丫允着一根手指,歪着脑袋打量着李括。 李括被她盯得一愣,蹲下身来道:“二丫想回家了?嗯,让哥哥想一想,现在皇帝陛下正在治理河东的灾情,新年,最晚新年后二丫便能回家。” “噢,拉钩!” 二丫满怀期待的望向李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眨个不停:“骗人的是小狗。” “嗯。” 李括眼睛一酸,将右手小指搭上了二丫的小手。 “老哥儿,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括站起了身,和声询问着中年男子。大唐严禁私自徙迁,呆在长安城外肯定不是长久之策,恐怕旱灾过后,大部分灾民还得回到河东去。 “唉,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回家呗。现在河东闹饥馑,大伙没法子活了才逃荒来关中。明年旱灾真要过去了,我寻摸着便带着二丫回家去。再怎么说,那也有十几亩薄田啊。虽然耕作累点,但只要勤奋些,好歹能养活我们两个。” 中年叹了一声,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李括点了点头道:“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尽量……” 李括还没说完,那男子便打断道:“别,您可别这么说。您能给我们这些破落户寻摸到这好些吃食,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还怎么好意思麻烦您。您放心,我也是有手有脚的大老爷们,能养活自己和二丫!” 与二丫阿爷一道的壮汉也道:“是啊,军爷,我们知道您是好心。但我们也有手,能养活自己!我家里还有好几亩薄田,即便来年赶不及种麦子,种一些粟子倒也能糊口。老话讲得好,‘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粟。’只要不是像今年这样的大旱灾,都能熬过去。”(注1) “嗯。” 李括点了点头,这些庄户人虽然生活贫寒,却有着比世家公卿更硬的脊梁,决意靠自己的双手讨生活。若是自己再执意相助,怕他们都有可能动了气。 “括儿哥,括儿哥,来信儿了,来……” 张延基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见李括身边围了许多人,声音立时低了下去。 “信,什么信?” 李括皱了皱眉,疑声道。 “信儿,就是那个信儿啊!” 张延基急的直瞪眼,良久,拍了拍脑袋:“崇业坊,小道士!” “啊!” 李括心中微惊:“当真?” “千真万确,我已叫人绊住了他,就等你呢!” “这儿交给你了,我且去看看。” 李括冲张延基微微一笑,转身便朝城门走去。 注1:粟:即小米,我们北方人也称其为谷子。当时唐朝北方普遍种植粟、麦子。而稻米主产地还是淮南。北方麦子一般是三月-四月播种,而粟米则是六月,所以要晚一些。而且小米超级耐旱,为了这个我特意去问了我姥爷。我们家现在还有种小米,纯粹自己吃。 第四十章 无言(二) 原来未时的时候高德忠便来崇业坊寻李括,张延基差人扮成的小道童好说歹说才令高管事相信,小道长随玄亘道师外出讲学辩道,不久便会回观。 李括换了一番装束后便立刻赶往崇业坊,刚一拐过坊角,恰巧碰到福唐观外焦急踱步的高德忠。少年心下一沉,思量这高德忠突然来寻他,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待得上前稍稍一试,果不其然,高管事爆出了一条惊天的秘密…… 少年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给出一行谶言,便将高管事打发了去。收拾了番沉重的心情,李括便直奔亲仁坊的私宅中,唤来了一众亲信好友,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据高管事所言,那伙生人确是吐蕃人无疑,而且最近那吐蕃人的首领频繁与他家老爷在书房密谈,每次都至少有半个时辰。前几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给老爷汇报府中采办账目,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原来这伙吐蕃人便是先前在长安城掀起兴风作雨的一众佛僧,而他们之所以能行事如此顺畅,事情败露后又得以成功在长安销声匿迹,就是因为他们在大唐长安有一眼线耳。 这个眼线,就是高秀延。 高秀延为了稳妥起见,并没有让他们留在府中,而是将其在崇业坊的一座宅子提供给了这些吐蕃人,平常时分,这些吐蕃人便起居于此。 听完李括的讲述,张延基直摇头:“我说括儿哥,这高德忠说的也太玄乎了吧。那些生人是吐蕃人倒不难理解,但若说他们是那些散布洛书诀的妖僧,太是匪夷所思。” “将军,是啊。想这高秀延也做到了金吾卫将军、陇右节度副使的高位,没有必要火中取栗,与吐蕃人合作啊。” 窦青亦觉得高德忠的这番话疑点太多,不足为信。 李括微微一叹:“我又何尝不知,想他高家得圣上荣宠,一门两将军,荣宠至极,实在是没有勾结吐蕃人的必要。但这世上的事谁又说的好呢。在九曲时,我们谁又能想到高秀延会反戈一击,欲除我而后快?” “依本天才看,这个高管事所说之话倒未必不可信。” 周无罪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分析道:“虽说他是高府的管事,但想必已对七郎的道士身份深信不疑。七郎的一番分析精准无误,那高德忠惧怕灾祸发生,自然会对括儿哥言听计从。不过嘛,这传话的人没说假话,不代表放话的人没说假话。” 李晟蹙了蹙眉道:“无罪兄的意思是,高秀延故意放出这个消息,是为了引我们上钩?” 周无罪将一块酥酪送入口中,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渣子道:“唔,我可不敢肯定。只是,想这高秀延心机颇深,不会如此大意吧。说不好,那儿便是一个设好的陷阱,等着猎物一步一步的踏进去。” 濮大锤一拍桌子道:“管他娘的是不是套儿,我们便去抓他个现行。他高秀延手上有兵,我们李将军手中就都是脓包吗?刀把拼刀把,把俺老濮惹急了,直接抄家伙把那个龟孙子剁成肉馅!” 王小春亦道:“是啊,没甚可怕的,咱们三营的弟兄加在一起也是一千来号的人,只要李将军一声令下,大伙儿立刻冲到高府把那个叛徒剥了皮。” 听大家越说越离谱,李括忙压了压手道:“我知道大伙心里有气,在九曲冤死了那么多弟兄,难道我心头就不痛吗?只是手中若没有证据,以高秀延在朝中的人脉,此事最后定是不了了之,弄不好还可能连累大伙儿。此事恐有蹊跷,依我看应从长计议。” “李将军,其实我们不妨去探上一探。” 李晟思忖了片刻,笑道:“无外乎就两种可能。如果正如高管事所说自然最好,我们顺藤摸瓜得了证据,便能上奏朝廷治他高秀延一个通敌叛国之罪。退一步讲,假若那高秀延真的在宅子里设下了套子,我们也不需过于担心。一座宅子能布下多少埋伏?只要我们布置合理,未必怕了他们!” 王小春赞道:“李晟大哥说的不错,那高秀延即便想一口吞了我们,还要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括儿哥,依我看,咱们干吧!” 张延基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咱们这么多人害怕他不成,再说即便出了事也最多担个私闯民宅、宵禁擅行的罪名。” “将军,大伙儿就等你一句话呢!” “将军,干吧!”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众将听令,点齐一百甲士,入夜后,随我前往高秀延别业探个究竟!” 月色朦胧,似幻如纱。 漆色天幕下,一百铜武精兵手持横刀,在自家将军的带领下在崇业坊的大街上疾速前行。他们在入夜前便混入了坊内,分散在各个酒楼喝茶聊天,很少有人发现什么异常。 等到入夜闭了坊门,他们便悉数而出,在福唐观前集合,随自家将军前往高秀延的别业一探究竟。 据高管事说,这座别业位于崇业坊东北角,由于平时他家老爷并不常去,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显得甚为清静。贴着牙道疾行,李括大口呼着粗气。这是他第二次违反宵禁的条例,于夜间逗留街道。只是两次的背景却大不相同,第一次是追查青谶一事,这次却是为了抓住高秀延私通吐蕃的证据。前一次不过寥寥几人,这一次却带了足足一百余人,定是不容有失。 穿过两条坊街,转过三个拐角,从两座朱门大院前淌了过去,众人终是停了脚步。 “括儿哥,就是这儿了!” 张延基点了点头,指着一间府宅点了点头:“白天的时候,鲜于老弟已经派人查探过,确实如那高管事所说,没有人常住!而且他亲眼看到那伙吐蕃人进了这宅子!” “是啊,说来也真怪,这么大的个宅子,却常年被晾着。” 鲜于瑜成摇了摇头,叹声道。 “停!” 李晟食指贴于唇间,作噤声状。 他冲宅子东首指了指,压低了声音:“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十数个黑衣人顺着墙根一阵疾行,在东首的侧门停了下来。还未等他们看清黑衣人的身形,黑衣者便纷纷拔地纵跃,如猿猴般轻巧的跳入了宅中。 “嘶,我就说这肯定是贼窝,现在你们相信了吧。” 张延基拍了拍胸脯,低声道。 “奇怪,既然这是他们的宅邸,为何却要纵身翻-墙呢?” 李括蹙了蹙眉,沉吟了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的,既然是贼窝,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那帮吐蕃蛮子行贼事成了习惯,自然不愿从大门而入。况且现在是宵禁,让巡城的金吾卫发现毕竟不美。” 张延基撇了撇嘴,丝毫不认为对方的行为有何可疑。 “将军,不如这样,您带十几个兄弟冲进去,我带其余的弟兄守在屋外,即便有什么变故,也有个照应!” 李晟冲李括一抱拳,悉心分析道。 “便依你所言,你带人把这宅子围好,不要让一个人逃出来!” 李括叹了一声,终是下了命令。 “弟兄们,跟我来!” 数十名铜武营亲兵在李括的带领下,只十几步便到了对街的宅门处。 “进!” 李括高喝一声,便砸开了府门,率人冲进了府内。 “哎,你们是谁,快出去,快出去!” 一个老管事见十几个汉子闯入府中自是大骇,连连斥道。 “说,那帮吐蕃人藏在哪了?” 濮大锤一把揪住老管事的衣领,喝道。 “什么吐蕃人,什么吐蕃人,你们这帮疯子,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快滚出去,我再说一遍……” 濮大锤可懒得听他啰嗦,手腕一用力便把他丢到了地上。 “哎呦喂。天杀的丘八啊,老身的腰啊……” 见正房烛影闪动,李括沉声道:“进屋去搜!” 既然鲜于瑜成已经断定吐蕃人白天进过府中,这事便是八九不离十。方才他们亲眼见到黑衣人鬼鬼祟祟的闯入宅中,这一会工夫,他们定是无处遁形。 “得令!” 濮大锤迈开方步就气势汹汹的冲正室而去。 “哎,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那老管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来人啊,来人啊,人都死哪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十几名铜武营士兵眼睛已经通红,他们的仇人就在这房中,就在这房中! “砰!” 木门被一把推开,李括率先冲了进去。 待得定睛一看,少年瞬时愣在当场。 正房雕花大床上,两具赤条条的躯体此刻正纠缠在一起,行那合欢之好。 第四十一章 无言(三) “太子殿下,卑职死罪!” 李括生生跪倒在地,叩首谢罪。 房中突然闯入这许多甲士,雕花大床上的李亨亦是骇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竟是新任疏勒兵马使李括后,李亨直是又惊又怒。匆匆罩上一件中衣,他发着颤指着李括斥问道:“李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你带这许多甲士进府,所为何事!” 李括心中一沉,思忖片刻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卑职本追逐一伙蟊贼至此,亲眼见其遁入府中,便……” “李括!孤再问你一句,为何深夜进府,受了谁的指使!” 李亨却根本不信这一套说辞,厉声呵斥道。 “殿下,殿下要为奴家做主啊。” 那床上的女子约莫三十多岁,此时正捻起薄单子掩住胸前,泣不成声。 “够了,别来烦孤!” 李亨只觉一肚子窝火,夹了那女子一眼。回转过头,李亨冷冷道:“李括,孤在问你话呢。” 李括心中长叹一声,知道无法蒙混过去,索性将实话一一道出。 “什么?你说你以为这是高秀延的私宅?” 李亨听后大吃一惊,忙道:“这府邸中不是有巡防的护卫吗,怎么没有拦住你?”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那管事慌慌张张的跑入屋内,高呼道:“一伙兵痞闯了进来。” 转过头来他才发现,原来他口中之人就在眼前,忙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殿下,就是他们不顾一切的闯了进来。” 李括这才发觉这管事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当真是一宫中内侍! 意识到可能不妙,李括也顾不了那么多虚礼,冲李亨一抱拳道:“敢问殿下这位姑娘是……” “大胆!” 那管事指着李括的鼻子道:“好你个瞎了眼的小兵头子,竟敢对韦娘娘指手画脚,还不给娘娘告罪!” 韦娘娘!李括脑中一炸,看来这人便是前太子妃韦氏无疑了。(注1)自幼生长在长安城,李括如何会不知道韦氏的名号。自从被册立为太子妃后,韦氏便一直与太子恩爱有加。不过,天宝五年的韦坚案的却打破了这段好姻缘,韦坚获罪身死,太子也因此受到皇帝陛下的猜忌。李括只知道此后,太子殿下写了休书,休了韦氏,在此之后,便再没了韦氏的消息。 这韦氏,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私宅中?太子殿下又为何会在这里与韦妃相会? “敢问太子殿下,这座宅子可是殿下的别业?” 李括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急道。 李亨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怒气,冷哼一声“是。” “卑职斗胆相问,这宅子可是囚居韦娘娘之用?” “大胆!李括,这是孤的家事,你,你有什么资格相问!” 李亨爆喝一声,浑身打着颤。 “殿下,非是卑职不恭,此是恐是奸人设下的毒计,还望殿下如实相告,这样卑职也好作分析。” 李括却是不卑不亢,拱手答道。 李亨摇了摇头,心中直是苦笑。这宅子确是囚居坤儿之所,他被迫休掉坤儿后,她便一直被幽闭于此,只是这等宫闱秘事他又如何能启齿。 “殿下只需答是与不是!” “你!” 李亨被少年逼得一愣,一时气涌直是说不出话。过了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叹道:“是。” “如此便是了。” 李括吐出一口浊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定是高秀延设下的圈套了。” 李亨急道:“什么,高秀延设下的圈套?” 李亨只觉自己越来越糊涂,起先他只以为是李括误打误撞进了这别业,可看这情形似乎另有隐情。 “不错,卑职本在追查高秀延私通吐蕃一事,顺藤摸瓜查到此处。本想此事总算可以有个了解,可谁知,哎……” 李括拱了拱手,将前因后果悉数说出。 “快随孤到外面看看!” 李亨只觉事情不妙,一个挺身便下了床。匆匆的套上一件罩袍,便焦急的迈着步子出了内室。 “嘶。” 一出屋子,李亨便打了一个寒颤,偌大的宅邸中竟没有一个护卫。 “护卫呢,护卫呢!” 李亨已经彻底狂怒,这府邸的护卫竟然全部消失,若是刚才带兵闯入的不是李括而是刺客,那他现在很肯能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殿下,殿下,老奴也不知阿。刚才老奴都快喊破嗓子了,也不见吴将军他们出来。” 那内侍立时倒起了苦水,一句接着一句。 “够了!” 李亨却没工夫听内侍抱怨,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在幕后操纵布局。 “将军,将军!” 李晟带了十几名亲兵奔进了府门,大声呼喝着。 “大胆,见了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那内侍之前被众将士‘欺侮’,此刻有太子撑腰,如何不想出出火气?只见他双手叉腰,尖声斥骂,吐沫星子直喷到了李晟脸上。 李晟微微一愣,随即跪倒:“末将参见太子千岁!” 李亨却没心情听他行礼,摆了摆手道:“起来吧,你刚才为何如此慌张?” “回殿下的话!” 李晟沉了沉心绪道:“金吾卫兵马突然从四周杀出,已经包围了府邸!” “竟有此事!” 李亨咬住嘴唇惨笑道:“看来相国这次是要置孤于死地了。也罢,你们就随孤出去瞧瞧,是谁在唱这出大戏!” “遵命!” 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李括叹了一声,跟随者李亨走了出去。 一出府门,他们就被耀眼的火光扰的睁不开眼。近千名金吾卫士已乘马赶来,将府邸围的水泄不通。 那为首之人,正是新任金吾卫将军高秀延! 了然,一切瞬时了然! 见来人是高秀延,李亨笑了笑道:“不知高将军深夜来到孤的别业,所为何事啊?” 高秀延翻身下马,一抱拳道:“太子殿下,臣听闻崇业坊响起兵戈撞击之声,便差人查看。谁知果真在您府邸外发现了足足一百余甲士!” 高秀延早有准备,自是答的颇为顺畅。这一百甲士便是铁证,任他李亨如何抵赖也无济于事。 “哦?那孤倒奇怪了,这一百余人皆是李将军的下属,又如何会自相残杀,传出兵戈撞击的声响呢?” 高秀延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您在红罗衾帐里快活叙旧,自然不知晓外面的动响。这样吧,臣便帮你搜一搜,看看能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你!” 李亨不曾想高秀延竟敢如此放肆,一时竟是语噎。 拳头紧紧攥起,他眼中直是怒火喷射,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现在高秀延怕是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良久,李亨闭上双目,摇了摇头,终是松了口。“罢了,便由你!” “谢太子殿下!” 高秀延笑了笑,喝道:“给我搜!” 注1:天宝五载的韦坚案着实吓到了李亨,这案子的直接后果便是李亨休掉了太子妃韦氏。 第四十二章 无言(四) 黑夜里,留待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双方皆默默的站立着、对视着,不发一言。 他们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一切都了然于胸,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无论哪一方都输不起的游戏。 “报!” 一名副将小跑着到了高秀延近前拱手道:“高将军,在后院老槐树旁发现数十具死尸,刚刚死去不久!” “哦?此话当真?谎报军情可是死罪。” 高秀延这话虽是问的那副将,眼睛却一直盯着太子李亨,神情颇为玩味。 “绝无一字虚言!” 那副官对高秀延行了一军礼,回答铿锵有力。 “好!那我们就去看看!” 高秀延挥了挥手中马鞭,一扭头朝后院而去。 摇了摇头,太子李亨亦是迈步跟上。 众人到了后院,皆被眼前的情状骇的不浅。 数十名府中护卫被绑在几株老槐树上,喉咙口整齐的排布着一道刀痕。 一刀毙命。 很显然,他们是事先被人绑到槐树上,再行杀害的。他们每个人嘴上都被塞上了麻布,故而无法呼喊出声以求救。直到金吾卫将士搜到后院,才发现了如斯惨状…… “殿下,臣就说听到了兵戈撞击之声吧,看来这杀人凶手就在宅中啊。” 高秀延悠悠一叹,满面得意。 “姓高的,你说谁呢!” 濮大锤听不贯高秀延指桑骂槐,怒斥道。 “呦呵,哪只狗在乱吠呢,在这殿下的别业中好像还没有一只狗张口的资格吧?” 高秀延摆了摆手,不屑的夹了濮大锤一眼。 “你……” 濮大锤怎肯受此大辱,当即便要拔刀。 “大锤!” 单手抓住濮大锤的手腕,李括低声道:“不要再添乱了,听我的,忍一下。” “哎!” 濮大锤愤恨的将手从刀柄上移开,叹了一声。 “啧啧!” 高秀延摇了摇头:“殿下,如今这事倒是复杂了。我也不相信行凶之人便是李将军啊,可是这人命关天,在这宅邸中发现这么多惨死的袍泽,李将军的属下又夜间持械在此……” 李亨冷哼一声:“高将军这是何意,孤与李将军只是偶遇于此。” “是,是。但这国法如山,您也不能徇私不是?” 高秀延显得颇为为难:“要不这样吧,不如李将军先到京兆府喝杯茶。等京兆尹大人问过详情,李将军一行人的清白便得到了印证,那时大伙都好交代不是?” 李亨挥了挥衣袖道:“高将军这算威胁孤吗?” “呦呦,殿下折煞臣了。臣只是想殿下夜中来到这禁地,本就是……呵呵,若是再沾染上一两个匪徒,陛下哪里怕是不好交代吧。” 高秀延终于找到了威胁太子的机会,便像一只毒蛇般攀到猎物身上,不住的吐着信子。 “你……” 李亨气的面颊惨白,却是作不出丝毫反驳。高秀延说的句句在理,自己深夜幽会韦妃,放到哪里都没理…… “殿下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高秀延得意的扬了扬头,引诱道。 李亨一时陷入了沉默。 此刻如果任由高秀延带走李括,他苦心培养的一枚棋子很可能就此废掉。但若是不顾一切死保少年,很可能连自己都会陷入泥潭。 若真是此,便只能丢车保帅…… “若是殿下执意不允,怕是臣只能用强,‘请’李将军去京兆府一趟了,这样难免要伤了大伙的和气。” 高秀延见李亨几欲崩溃,毫不犹豫的加了一剂猛料。 此言一出,立时引爆了当场。 濮大锤、窦青都拔出了横刀,指向了高秀延。 “他奶奶的个熊,姓高的,就以为你自己有刀吗?我们铜武营的弟兄,没一个是孬种。想带走我们将军,好啊,先尝尝你濮爷爷的拳头。” 窦青亦是攥紧了手中的横刀:“高将军,大家袍泽一场,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吧。在九曲的时候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真要撕破脸皮,我们铜武营也不怕你!” “好,好,好好好!” 高秀延却是毫无惧意,拍手称道。 “好一出忠心护主的好戏,只是我高某人还就不吃这套!今天这人我是一定要带走!” “你他娘的试试!” 在场铜武众将士纷纷拔出了横刀,围在外侧的金吾卫士也纷纷抽出利刃。 寒光闪闪,分外瘆人。 高秀延摇了摇头,推开了濮大锤的横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要造反吗?这里是长安城,是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你们无视宵禁,私自在外逗留本就触犯了律条,现在竟敢武力抗捕?” “呸!” 濮大锤不屑的啐出一口浓痰,恶狠狠的瞪着高秀延。“你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清楚!” “够了,我随高将军去。” 李括微微一笑道:“是白的不会染黑,是清的不会变浊。我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问察。” 李括一直在等待太子李亨发话,他多么希望对方能够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哪怕这句话并不能改变结果,但至少可以让自己这一百来弟兄安心。 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己这些人就是一群利用完的瘟神,太子殿下恨不得早些把自己踢开。 到头来,还是自己这些弟兄仗义执言……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需说什么? “将军,凭什么听他的。咱们手里有刀,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濮大锤不甘的嚷了起来,这个高秀延几次三番欲置将军于死地,若是进了京兆府那个黑笼子,没点黄白物事和背景关系,就别想囫囵个出来! “是啊,将军。弟兄们听你一句话,要干就干他娘的!” 窦青右手已经探向刀柄,只需李括一句话,他便会与对方死战到底。 “不用了,诸位的心意我领了。” 李括冲铜武将士一一抱拳:“君子之道四焉,强于行义,弱于受谏,怵于待禄,慎于治身。我自问修身严慎,身正不怕影子邪,便随高将军去京兆府走一遭!” 第四十三章 无言(五) 在李括被高秀延带去京兆府后,张延基便立刻去宣仁坊找了虢国夫人。 在张延基看来,如今杨钊不在京畿,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能够救李括的便只有虢国夫人。只要虢国夫人出马,以她在京中的名望,定能救出李括。 但张延基显然低估了这个案子的复杂性。高秀延已不仅仅满足于除掉李括,而是希望借机替相国李林甫将太子拉下马。毫无疑问,这是高秀延与李林甫早就设计好的一个骗局。先派人打探到太子私会韦氏的时间,再将消息借高管事之口放出去,任由李括一行人追到崇业坊别业,此时准备已久的金吾卫士便‘闻讯而来’。至于那些冤死在后院的护卫,则很可能成了这个大局的牺牲品。 事实上,这件案子已不仅仅是违反宵禁和涉险杀人的问题,而是已触及到皇帝陛下的底线和逆鳞。自从太子休掉韦妃后,韦氏便一直被幽闭在太子在崇业坊的别业之中,未得圣上允准,任何人不得探视,即便是太子本人也不敢擅自前往。 但这次,在上呈皇帝陛下的奏疏中,金吾卫将军高秀延明言太子于深夜与韦氏私会,遭到护卫违抗后,涉嫌指派心腹李括率亲兵杀死府邸护卫。 这些府邸护卫的死生,皇帝陛下根本不在乎,但这个案子折射出的两个问题却让他很是忌讳。 一者,太子仍念着韦氏的旧情,并不惜违抗自己的命令于深夜与其私会,这说明他对韦氏一族还抱有幻想,对韦坚一案还怀恨在心。京兆韦氏乃关陇望族,本就被皇帝陛下忌惮,又攀上了太子这个敏感的人物,自然成了皇帝陛下的心头之患。 二者,太子私交边将李括。不管高秀延所言属实与否,李括是否杀人,他与太子相交已是事实。皇帝陛下决不能容忍大唐的储君与边军将领有过密的私交,即便这个将领还未做到绝对的高位。 与太子私交较密的边将大多没有好下场。 这样的例子很多,一如王忠嗣、二如皇甫惟明。 所以,归根到底,这个案子的症结出在太子身上,而不在李括身上。换句话说,假若当夜太子并不在场,事情就好处理的多。 如果皇帝陛下心头的绳结不解开,即便李括再是清白,众人再是劝谏,也无济于事。 虢国夫人虽已连夜进宫面圣,得到的结果却不甚理想。以往对她言听计从的皇帝陛下,此刻真的动了怒,甚至隐隐起了废储的心思。 回到府宅中,看着张延基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杨花花只觉怒火上涌:“别乱走了,一个大男人临事只知道干着急,有什么用!” “夫人,夫人你一定要救救括儿哥,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李林甫与他与大仇,这次不会放过他的。” 张延基面颊微微抽搐,说着说着便抽泣起来:“夫人有所不知,这一切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执意要去查探,大伙儿也不会被那姓高的算计,若不是我的怂恿,括儿哥也不会掉进陷阱……” “好啦,好啦,你一个大男人的,哭哭啼啼的也不害羞!” 杨花花轻叹一声:“这事也不是没有机会,只不过要看一个人的意思。” “夫人,那人是谁?” 张延基闻言大喜,急道。 “高力士。” 杨花花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一回到东宫,太子李亨便叫来了心腹鱼朝恩商量对策。 细细回想,李亨只觉当夜的一切都似李林甫布置好的,而他与李括便像两个戏子,李林甫拉到哪里,便走到哪里。 “怎么办,怎么办,父皇最恨孤结交边将,何况孤又私会了坤儿,父皇一定不会放过孤的。” 李亨紧紧抓住鱼朝恩的袍袖,哭诉道。 “老大,老大一直觊觎东宫之位。他跟李林甫又走得近,这次这次一定会落井下石的。怎么办,怎么办好啊!” “殿下,殿下!” 鱼朝恩摇了摇头,苦笑道:“殿下你振作一点,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叹了口气,鱼朝恩道:“殿下好好想一想,陛下之所以震怒,是因为殿下违抗皇命私自会见韦娘娘多一点,还是因为深夜私见心腹李将军多一点呢?” 李亨略一思忖道:“按照父皇的性格,自然是气我私见李将军多一点。” “这便是了!” 鱼朝恩笑了笑道:“只要殿下能够证明您和李将军只是偶遇,这件事便就过去了。” “可是,可是金吾卫都是高秀延的人,那夜明显是他们设好了局……高秀延若是一口咬定,孤又拿什么去让父皇相信。” 李亨懊丧的捶打着额头,连连哀叹。 “殿下,这红口白牙的可不只有他高秀延会说啊。” 鱼朝恩嘴角一挑,冷笑道。 “你的意思是?” 李亨蹙了蹙眉,满面疑惑。 “陛下文治武功堪比太宗文皇帝,御人之术更是上乘,可这几十年来,却却对一个人耳根子软。” 鱼朝恩却是话留一半,微笑着看着李亨。 “莫不是贵妃娘娘?” “唉,皇帝陛下虽然对贵妃娘娘百依百顺,但大多是后宫层面儿上的。涉及到政事,若说谁的话能让陛下听进去一两耳朵,唯有高翁啊!” “对,对,孤怎么把他老人家给忘了。孤这就,这就准备一份厚礼叫人送给高翁。不,不,孤自己去拜会他老人家。” 说完,李亨整了整衣冠,便欲前去拜会高力士,求其相助。 “哎,等等,殿下,等一等!” 替李亨整了整衣襟,鱼朝恩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凡是遇到什么事都稳一稳,停一停。即便你心里再没谱,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这陛下啊年岁大了,难免心中生疑。您这做皇子的,事事多顺着他老人家些。再忍一忍,到头来这江山还不是殿下的吗?” 第四十四章 无言(六) 连日来的大旱龟裂了秦中的土地、萎靡了百姓们的精神。便连长流不息的渭水都缩减了腰身,颤颤巍巍,一拐一扭的流向华阴。都道渭水清,泾水浊,可现在怎么看渭水中都携裹满了泥沙。关中百姓们的脸上写满了愁容,本以为只限于河东的旱情竟然波及到了京畿,一时打乱了他们的生活。(注1)挂在天空正中的毒日头,就像一张可憎的笑脸,嘲笑他们曾经的愚钝。在旱情面前,任何人皆是平等,逃不离、逃不掉。 长安城中,人们咂巴着近乎干裂的嘴巴,一边骂着瞎了眼的贼老天,一边将刚刚打来的井水存入缸里。一瓢,两瓢……嗯嗯,估摸着能够用上许久。此时此刻,长安城市坊的大街上蒸腾出燥热氤氲的暑气,偶尔驰过一匹快马就会扬起一阵污腻的灰土。粘湿湿的空气带着一缕淡淡的馊臭味道,让人不敢大口喘气。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城的百姓可不想出去受罪。他们大多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坎肩,寻一只马扎,坐在家中小院里躲着暑气,压着心头的邪火。 城外窝棚里的河东灾民就没这般的好福气了,临时搭起的窝棚非但不能阻挡暑气,还会比空地里更加闷热。他们无处可躲,只得寻到一两颗歪脖子树,歪歪扭扭的挤作一团,企盼着日头快些落下去。 不知是老天爷开了眼,还是龙王爷睡了醒,在钦天监预算的降雨吉日到来后的第十天,黑压压的云层渐渐从远处飘了过来,遮的天空不透一丝光亮。 “老天爷开眼啦,龙王爷显灵啦,乡亲们啊,我们有救了!” 二丫的阿爷发疯似的狂奔着,呼喊着,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话音刚落,头顶的乌云便迅速弥漫开,刹那间遮挡住整个天空,巍峨的长安城上空被云团遮得严严实实,霎时大地变得象黑夜一样昏暗。 没有任何的征兆,没有任何的暗示,灾民们无比期盼的救命雨就这么来了。 一声声清脆的霹雳就这样,嘶吼着扯开了天幕。逐渐有稀稀疏疏的雨滴落了下来打在众人的面颊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渐渐的狂风大作,挟裹着碎石飞沙打到众人脸上,直吹得人无法站立。 “哈哈,哈哈下雨了,下雨了!” 一个个壮汉大笑着拍着手掌,拼命张开嘴,吸-允着上天赐下的甘露。没有一个人逃避,没有一个人惊惧,他们在享受这一刻的感动。 “爹爹,下雨了。” 二丫允着手指,咯咯一笑。“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嗯,等过段时间河东旱情缓解了,就回家!咱们啊,回家过年!” 中年男子将二丫紧紧搂入怀中,许下了诺言。 大雨滂沱,积攒了几个月的怒气在这一刻爆发。如珠子般大小的水珠溅落在坑洼的土坑中,晕开了几欲丧失的希望。一些过于激动的灾民甚至跪倒在地,亲吻着土地,吸-允着如酥油般珍贵的雨水。 前几日那亲善的李将军为他们募集来了好许米粮,帮他们渡过了难关。如今老天爷又开了眼,降下了酥雨。相信不久,河东的旱情稍稍缓解,他们便能回到家中…… 回家,这是一个多温暖的词语啊! 对了,李将军呢?对他们有再生之恩的李将军呢?这几日放粮熬粥只看到了他身边的张将军,怎么却不见李将军本人? 受了他大恩的灾民纷纷前去询问,而那张将军却红着眼圈,默不作声。 灾民知道李将军肯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多问,默默为他祈起了福。 下雨了,下雨了,好人有好报呐,希望这场大雨能为李将军带来好运啊。 嘀嗒,嘀嗒。 翊善坊的宅邸中,高力士站在书房木门旁,望着屋檐下流下的雨线,长叹了一声。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延续了几个月的旱情直把陛下急白了头,此番老天终于开了眼啊。 只是这场及时雨真的能浇灭人心头的邪念吗?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兀自摇了摇头,高力士直是一番苦笑。 这几日来,虢国夫人和太子纷纷派人向自己求情暗示,希望自己能出面证明李括与太子深夜的相见属于偶遇。有些人,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啊。 平心而论,高力士并不想插手两派的争夺。如果说他高力士这辈子只忠于谁,那便是皇帝陛下。不管是太子还是李林甫太过强势都可能危及皇帝陛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去帮任何一方。 但此事显然已经打破了微妙的平衡,李林甫一党是想借着这个事情,将太子一党彻底铲除。高力士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即便太子不明言,他也会去向皇帝陛下求情。更何况,连虢国夫人也出面相求,虽然不知道李括那个小家伙跟虢国夫人是什么关系,但看的出他很得夫人的青睐。 看了看案几上摆放的两份厚礼,高力士冷冷一笑。他们倘真便以为自己是嗜钱贪财的粗莽之夫吗,他虽爱财,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他的原则便是这件事不能触及皇帝陛下的底线,也就是说他只会做一些顺手推舟的事。 事实上,高力士很清楚皇帝陛下并不想此事搞大。毕竟关乎皇家脸面,若是传扬出去,于太子于大唐皇室都不好。 既然摸定了皇帝陛下的心思,剩下的事便好办了。陛下不过在置一口气,只要他将太子与李括‘惶恐后悔’的心思告知陛下,再打打边鼓,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哎,才来了点风雨,便变得这般喧嚣。真要是变了天,这朝堂、这天下还不知道闹腾成什么样呢。罢了,就当是为大唐百姓谋些福祉吧。 “高福,备马,我要入宫!” 高力士深吸了口气,吩咐道。 注1:由唐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可以看出渭水是清的,泾水是浊的。《山海经·海内东经》“渭水出鸟鼠同穴山,东注河,入华阴北。 第四十五章 恩怨(一) 怨恨,迷茫,无助。 也许没有一个词语能准确形容李括此时的心境。 高秀延的卑鄙无耻、李林甫的老谋深算、李亨的怯懦寡恩。这些站在大唐权力峰顶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种阴毒自私的特质,而这种特质竟然如斯的适应大唐的官场。 厚者,厚颜无耻也;黑者,腹黑如炭也。这厚黑二字,竟被他们运用的如斯灵巧、到位。 换句话说,他们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而这些被上位者狠狠踩在脚下的牺牲品,竟然浑然不知,有的甚至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甘之如饴。权力的游戏,似乎自古便是如此。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所不懈追求的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登临塔顶而俾睨众生的快感。他们量度事物的标准唯有利益二字,自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枚棋子。有利则用之,无利则弃之。 从这一点看来,高秀延是如此、李林甫是如此、太子殿下更是如此。 自从回到长安,李括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说大唐官场的既定攀爬规则便是如此,他还会不会像最初那般期待入仕以兼济天下?假使自己停止向上攀爬,会不会被那些权力饥渴者狠狠踩在脚下?如若自己最终成为了这权力高塔的一部分,是否会逐渐被腐蚀成厚黑阴毒的寄生虫? 假使是如此,这样的仕途可还值得留恋? 如果这个问题是放在以前,少年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宁去做一躬耕陇上的农夫。但此时此刻,身遭一连串的背叛、算计,他却会咬着牙坚持下去,奋力的朝峰顶爬去。这不是留恋于权力,而是要改变规则。 因为,不爬到峰顶,无数像自己这样的无关轻重的棋子,就会一次次的被遗弃;不爬到峰顶,这种厚黑阴毒的歪风邪道便会一直持续下去;不爬到峰顶,永远都不会拥有改变这种规则的机会。 来到京兆府的几日,少年显得颇为平静。既然这是李林甫、高秀延设计已久的一个陷阱,慌张惊惧都是无济于事的。京兆尹王銲便是李林甫的亲信,虽然这些年来屡有摩擦,但却仍有着过密的联系。 大唐的权力体系就像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这些公卿朝臣互相结交攀附,为的便是拥有更广的人脉,更多的选择。一根若死,便附令只。 所以,既然李林甫如今如日中天,王銲便没有理由违抗相国大人的意志。自己落于李林甫一党之手,任何示弱的表现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叫人看了笑话。 出乎少年意料的是,王銲非但没有借机整治自己,反而对他礼遇有加。除去两次面对面的交谈,自己便一直暂住在京兆府中,甚至连例行的堂审都没有进行。 王銲的表现就像一潭浑水,让他摸不清、看不透,到后来少年也就索性顺其自然,落得个轻松自在。 今日,他又在小跨院里读书,正自津津乐道之时,有府中的小厮唤他到王銲的书房一叙。 少年微皱了皱眉,王銲此时找他,莫不是要上堂开审了吗? 与他小厮一道穿过几扇月门来到王銲的书房,少年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怎么,这房内有人? 带着一丝疑虑,少年迈开步子进了厅室,但见王銲正与一老翁谈笑风生。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骠骑大将军高力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李括已到,王銲笑了笑道:“七郎快过来,高翁特地来看的你。” 李括也不疑有他,径直上前冲高力士一抱拳道:“拜见高翁!” “好,好。快坐下,坐下说。” 高力士眯着眼睛冲李括招手,示意少年放轻松,不要过于拘谨。 王銲灿灿的笑了笑道:“高翁,某早说过,七郎定非池中之物,这不转瞬间就已做到了疏勒兵马使的高位。这可是我大唐朝定鼎以来最年轻的兵马使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力士亦是拊掌赞道:“七郎的才华即便是陛下,也是常常称赞的。对了,这几日贵妃娘娘也在不停念叨,寻她的师傅呢。” 他向王銲投去一丝戏谑的目光,似乎不是在与对方对话,而只是在表达的观点。 王銲心中虽有怒气,却不得不陪着笑脸道:“七郎得陛下娘娘青睐,定然会平步青云。” 听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却止口不提他‘私会储君’一事,李括微微蹙眉。 “七郎啊,你在王大人府上玩得久了,不会不想走了吧!” 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高力士拍了拍大腿,戏谑着问道。既然他已经得了圣上口谕,就不怕王銲从中阻挠。这小子也当真是好运气,有这么多人保他! “高翁哪里话,若不是王大人热情好客,执意挽留,我现在怕也在家中偷闲。对了,正好这几日空闲,久闻高翁射术精湛,我倒想与高翁比试比试射艺。” 李括自然听得出高力士话中意味,也就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好小子,某就喜欢你这样的后进晚辈!” 高力士笑着摇了摇头,称赞道。 他们二人这一唱一和,王銲便被晾在了一边,好不尴尬。 “既然七郎欲与高翁比试射艺,王某就不强留了。” 王銲顿了顿道:“以后若是得空,尽管来府上玩。” 王銲半眯着眼睛,就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狐狸。 “这几日叨扰了王大人,还请谅解。对了,王大人一定要带我向相国问好啊。” 李括笑了笑,沉声应对。 王銲愣了愣,随即道:“一定,一定。” 高力士摆了摆手:“即是如此,我和七郎便不打搅王大人公务了。告辞!” 说完,高力士冲李括点了点头,示意少年随他而去。 “高翁慢走!” 王銲目送着二人离开府邸,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信纸愤恨的攥作一团。 第四十六章 恩怨(二) 高力士的‘仗义’相救,让李括毫发无损的离开了京兆府,却并没有解开少年的心结。 相反,高力士的相救让少年更加疑惑,他为什么要救我? 对于这些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来说,没有绝对的好处他们是不会伸出援手的。自问与高力士并无过多往来,更谈不上交情,那他为什么要费尽气力,去插手这一个烂摊子? 唯一的可能是,他想通过此事向自己表明一种姿态,借机收服自己。但自己不过是区区一军兵马使,自己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高大将军,让他冒着得罪李林甫一党的风险挺身而出? “括儿哥,你回来了!”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张延基迈着方步走到少年近前。 “括儿哥,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日,铜武营的弟兄们直嚷嚷的要到京兆府讨要一个说法……” 若不是他怂恿少年执意探查高秀延私通吐蕃之事,弟兄们也不会中了高贼的埋伏。在他看来,括儿哥之所以遭此横祸,都是因为他的意气用事。 “这不是有你呢吗,有你在,我安心。” 少年却并不担心铜武营的弟兄真的会失去理智,发生哗变。这些弟兄虽然都跟他有着出生入死的交情,却有很强的纪律性。即便口上喊得再凶,若未得上官命令,也不会擅自行事。 令行禁止,遵规守纪,这是铜武营一贯的作风。 “那可说不准!放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我的话还管些用。此番可是你被人奸人陷害,弟兄们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在囹圄中受苦?” 张延基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为李括抱起不了不平。明明就是进了别人的圈套,却是有苦说不得,说出没人信,这份窝囊气,哪是火气方刚的大老爷们能忍下去的。 “我可没受什么苦,说来也怪,自从到了京兆府,那王銲倒把我礼为上宾。除去两次面谈,我连吐沫星子都没浪费半滴。” 少年心气不错,话也连带着说的带了一丝市侩气,惊得一旁的好友险些跌掉了下巴。 “什么,那厮,那厮竟然没有为难你?你没有受刑,没有挨板子,没有被夹指?” 张延基围着李括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仍是无法相信李括所说之话。 谁不知道京兆府里的猫腻,若是没有点背景,便是一个七尺壮汉进去,也得脱层皮。 “当然没有,这个案子我只是有嫌疑,又没用定罪,王銲即便想为难我也没有说头。况且,我刚被陛下封了兵马使,若是陛下没有发话,王銲便擅自用刑,不是打了陛下他老人家耳光吗。” 李括笑着摊开双手,颇为轻松的跟好友分析着王銲的心态。王銲虽然权倾朝野,跋扈骄横,归根到底也是大唐朝的臣子。皇帝陛下刚刚封了自己官职,这个时候他来找麻烦,让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谅他也不敢!” 张延基轻哼一声道:“不过,要不是,要不是……唉!” 如若不是虢国夫人出面找到高力士,怕是括儿哥现在还身陷京兆府。即便王銲一时不敢对括儿哥怎么样,但正所谓三人成虎,若是他买通一些所谓的证人,一口咬定括儿哥的‘罪行’,怕是最后皇帝陛下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虢国夫人事先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将她出面一事告诉括儿哥。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明明做了,却不肯让括儿哥知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报这个仇!”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大声呼喝着“凡人呐,凡人!” 不知何时,周无罪已经进了屋,站在张延基身后一番感叹,险些把张小郎君吓倒在地。 “呆!” 捂着胸口好一阵喘息,张小郎君其声道:“死胖子,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走路没声啊,吓死人了。” 不屑的夹了张延基一眼,周大天才嘟着嘴道:“要么怎么说你蠢呢,天才行路若是像凡人一般,还怎么称之为天才。本天才的心境,你这等凡人自然无法窥视。” “你……” 张延基恨得直是牙痒痒,只想一把上前把周无罪那张死猪脸揉成面团…… “若是七郎真像你这般蠢,也不用报仇了,直接等着李林甫拿着屠刀而来,引颈就戮就好了。” 周大天才念叨着人与人的差距,颇觉感慨。这个张延基要能耐没能耐,要心机没心机,冲动好战,不顾后果,如不是待在李括身边怕不知道死了十回八回了。 “这件事能如此善了,乃是多方斡旋的结果。但这并不代表李林甫会善罢甘休。七郎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时候愣头愣脑的冲过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叹了一声,周无罪指指点点道:“太子被禁足东宫,杨钊又不在西京。仅凭你张大少爷一人之力,就能撼动李林甫这颗大树?” “难道就这么算来?” 张延基最听不得这些大道理,何况还是从周小胖子口里说出来的。当即张小郎君便来了气:“若是这般,我们干脆为虎作伥,拜在李林甫门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人争气,火争焰,佛争一炷香。争,当然得争!” 白了张延基一眼,周无罪淡淡道:“只是,恐怕我们的策略得稍稍改变?” “改变?” 张延基不明所以,探头问道。怎么改变,如何改变,这个小胖子莫非真有妙计? “我们之所以会中了李、高二人设下的圈套,是因为我们没有看清形势,纠结于高秀延私通吐蕃人一事。” 沉了沉声,周大天刻意留下一段时间供二人思考品味。 “无罪的意思是,我们要从这件事跳出来,放眼全局!” 李括眼中精光一闪,拊掌赞道。 “不错,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李林甫、高秀延可以设陷布局,凭空生事。我们便学学他们,叫他们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第四十七章 恩怨(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周无罪的一番话让李括豁然开朗,原来他一直没有抓住问题的症结,就如同一个身手矫健的勇士走进了死胡同,任其有一身气力,面对眼前的高墙也只能哀鸣嗟叹。 周无罪的观点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李林甫如今如日中天,在朝中的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若是再算上一些投入其门下借以谋得进身之阶的墙头草,李林甫几乎已经掌控了大唐朝廷的半边江上。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世家大族之所以能一直把持朝政,靠的就是其丰富的人脉。一门三公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痴人说梦,只要你的家族有着雄厚的背景与实力,掌握朝政实属寻常。 国朝定鼎之后,虽然极力打压世族,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山东、关陇两大脉系的世族被大力打压,在朝中却仍有着极为强的影响力。在这天宝朝,李林甫无疑便是世家的扛旗人。 高秀延之所以能平步青云靠的就是李林甫的大力提携。同样,他也是李林甫在军中培植的耳目亲信,会帮李林甫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譬如九曲之地的借刀杀人。 既然代表了李林甫在军中的利益,高秀延就不会轻易的被搬倒。莫说自己抓不到足够的证据证明高秀延确与吐蕃人有染,即便他得到了足够的证据,以李林甫的广袤的人脉,只需动动嘴皮也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弄不好自己还会被反噬。 少年还清晰的记得苏亚斯临死之时那不甘的眼神,如若没有李林甫撑腰,高秀延怎敢为所欲为? 那番是家仇,此厢却是国恨! 所以这份仇必须得报,而且是直接找幕后之人李林甫来报! 若不搬倒李林甫,高秀延永远能躲在庇护伞下;若不搬到李林甫,自己永远无法实现作出的承诺。 但是,如何来搬倒权倾朝野的大唐右相呢? 依靠太子显然是行不通的。事实证明,虽然对自己极尽拉拢,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感受到危机的大唐储君就会一脚把自己踢开,撇清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勇气主动出击,除掉政敌? 指望高力士吗?虽然高力士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来淌这个浑水。 他与李林甫分为内宫、外廷相佐,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虽然高力士亦对李林甫的专权有所不满,但只要李林甫不作出有损高力士利益的事情,这个微妙的平衡就不会被打破。 所以,唯一有可能给予自己支持的便是杨家。 以他对杨钊的了解,他觊觎大唐相位已不是一天半天。而他之所以一直被排除在政事堂之外,就是因为李林甫的阻挠。这样来看,杨钊对李林甫应该是极为痛恨的。但这个有着些市井气的御史中丞大人能够给自己什么样的支持? 指望杨家公开和李林甫叫板,针锋相对显然是不现实的。虽然因为贵妃娘娘的缘故,杨氏一门极尽荣宠。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公然挑衅大唐文官的最高权威。李林甫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一门的利益,而是背后许多看不清的世家门阀。 这里面可能有历经数百年的山东豪门,亦有可能有新晋的关陇权贵,甚至可能牵扯到皇室中人。 这样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团体,自然不会允许新晋贵族强势介入。杨钊要想上位,光取得皇帝陛下的首肯是远远不够的。况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陛下并没有厌倦李林甫的意思。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杨钊所能做的便是隐忍以静待时机。所以他能提供给自己的支持,恐怕只能是暗中的。 因此,少年若想搬倒李林甫,绝不能从明面上行事!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是人都有弱点,只要找到李林甫的弱点,便不难击败他。 对于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相国来说,弱点是什么呢? 为了得到这个信息,这几日李括便唤来了心腹鲜于瑜成,派出手下四下打探。这些人都是出身于斥候队,能在很好掩护自己的前提下侦测到有用的信息。 当然侦测来的信息有真有假,需要详细比对判断,不然便有可能吃了上次的苦果。与李林甫的这次对决,绝不是一时气涌可以完成的,需要经过精心的谋划布局。 鲜于瑜成果然没有让李括失望,不过十几日,他便从各种渠道探得了李林甫的爱憎喜好,回到李括府中悉数报与了少年。 “什么,你说李林甫最是贪财、好色?” 李括苦苦一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想不到堂堂大唐宰辅,竟然也跟寻常市井之人一般,倒在了财色面前。 “绝无一字虚言!” 鲜于瑜成抱了抱拳,显得颇为自信。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可好奇的。” 顿了顿,李晟分析道:“正所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老贼虽然贵为宰辅,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既是读书人,骨子里的东西便是一致的。想那老贼身居高位,自然希望借着机会为自己、为家族多捞一些钱财。而至于好色吗,试问天下有几个男人不好色的?” “李大哥说的很有道理。” 李括点了点头,表达了赞同。 “只是这两个弱点太过普遍,李林甫又不缺钱财和女人,我们恐怕无从下手啊。” 窦青摇了摇头,叹道。 老贼如今权倾朝野,呼风唤雨。若是心中真有意,有多少人争着抢着给他送去钱财美女。要想从这个地方凿开口子,不是一般的难啊。 “窦大哥,你错了!” 李括神秘的一笑道:“这钱财和女人嘛,自然是你越得不到的越想取得。像李林甫这样的老奸巨猾之辈,若是你主动投怀送抱,恐怕他还要生疑呢。” 与李林甫的争斗才刚刚开始,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攥紧了拳头,少年毅然的望向远方: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战下去。 第四十八章 恩怨(四) 寒雨三两段,秋意几多凉。 这是入秋来下的第三场雨了,虽然庄稼地里的粟子、小麦未能赶上这般温和的好时景,但毕竟积下的雨水滋润了土壤,奉养了生灵。龟裂的土壤早已被滴滴甘露化开,干涸的沟渠中又复起了晶润般生命的涌动。 干秃秃的田埂旁堆积着一抔抔秸秆,庄户家将其点了火苗,燃了灰烬便能施肥于土壤。贫瘠的黄土里渐渐可发现间或着蠕动的蚯蚓。黑灰色的烬沫子融到地下,经由雨水这么一搅润,便和成一团黑乎乎、软绵绵的厚肥。等到来年这片因干旱而显得贫瘠不堪的土地里,便又能看到生命的希望。 一来春儿,这里便会整齐的播下麦苗、粟苗,春风一过,便又会促生起新的一轮生命。夏日里波及大唐的大旱已经渐渐远去,河东道的灾民们在得到朝廷赈济,养足气力之后,逐渐三人一组、五人一团的结伴朝家乡赶去。 再怎么说,那儿也是他们的家。虽然经历了惨不忍睹的大饥馑,但只要大伙儿卖命,未必就不能渡过难关。若是运气好,地头儿积了肥,或许还能赶种上来年的春麦。即便麦子娇贵,种不下,不还有粟子可以填吗。那玩意皮实,种下准能活! 这是他们的土地!庄户人离了土地、庄稼不能过活;庄稼、土地离了庄户人也别想滋润! 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弃之不舍,这是他们的土地啊!祖祖辈辈皆是如此,他们又回来了…… 夏去秋来,一场淅淅沥沥的寒雨过后,你便能深刻的体会到长安城中的秋意。 与庄户汉们相比,似乎这些居于市坊的百姓感受不到太明显旱情带来的影响。除去米市里每日跳变着的米价,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揪住他们的心。事实上,因干旱而暴涨的米价没过多久就压了下去。朝廷急调江淮的新米进京,那些囤货居奇,妄想借机发大财的奸商立时吐了血,恨不得找一块豆腐,撞死去。 米价,菜价;米价,菜价…… 这便是他们生活中最关心的事情,平凡、卑微却也真实。 当然,近来发生的两件大事他们也颇为关心。一件便与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杨钊杨大人有关,据说这位河东经略使因为赈济河东灾民不利被皇帝陛下急招回京。杨钊杨大人回到长安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水,便被皇帝陛下宣进了宫。 听说啊,英明神武的皇爷把杨大人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杨大人吃了挂落,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件事是从苏记绸缎铺,苏少爷的远房姨娘的表姐的大儿子那儿传出的,他在兴庆宫里当差。 另一件,大伙儿传的就更玄乎了。听说近月前的一个晚上,新任疏勒兵马使李括李小将军深夜提兵前往崇业坊的一间宅邸,那间宅邸竟是太子殿下的别业。听说深夜之时,宅邸之中,李小将军和太子爷爷在商谈什么大事。事情才谈到一半,闻讯而来的金吾卫兵士就将整个宅邸围了起来。 李小将军因此还被关进了京兆府几日,后来是贵妃娘娘和骠骑大将军一齐相劝,皇爷才松了口。不然,这样的事情最是遭皇家忌讳,落了口实,任谁都别想囫囵个从京兆府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小将军若真因此获了罪,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长安城的百姓。李小将军不但是抗击胡虏的民族英雄,还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若是没有他筹措的粮食,饿死在长安城外的河东灾民不知道得有多少。 通济坊的客隆茶馆内,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被念叨上几遍。这不,今儿个,靠窗那一桌上的两位爷,就聊着个兴起。 “我说老吴,你说这靠谱吗?这李小将军小小年纪就得了皇帝陛下赏识,做了一军兵马使。细细算来,他也算皇帝陛下的半个家将,为啥要跟太子爷爷干那掉脑袋的营生?” 一个头包黑角纀巾的中年男子将一粒酱豆送入口中,嚼了嚼,质疑起了好友所说段子的真实性。 “怎么,柳三儿你说我扯谎?我呸!” 老吴啐了一口,直溅的柳三儿一脸吐沫星子。 “别呸,别呸,有话好好说。” 柳三儿取出方巾将吐沫星子擦了净,苦苦哀求着。 “老实告诉你,我哥哥在宫里当差。这些事儿,跟你说你也不懂!” 老吴不屑的瞥了柳三儿一眼,环视一周见左右无人,遂压低了声音,低声道。 “知道啥是押注不?若是没点好处谁会去赌?皇爷即便对李将军好,能提拔他几年?等到皇爷两腿一蹬,还不是太子爷爷坐天下。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即便李将军功劳再大,太子都不会用他!” “可,可结党营私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柳三儿扯着嗓子就嚷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邻桌的酒客都想他投来了惊疑的目光。 “你他娘的小点声,不想活了!” 老吴赶紧上前堵住柳三儿的嘴巴道:“亏你娘的还喜欢赌大小。没有风险还叫球的赌博,况且只是密谋,又没用真要……” 老吴单手作刀,在脖子前划了个杀头的动作。 柳三儿闻言下意识的往后一颤,两只手摸上了脖子。 “哎呦喂,哎呦喂。” 杜老掌柜听见动响摸了过来,笑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唉。两位如果想喝酒咱有上好的果酒,两位如果想品茶,咱这有上好的清茶,就是求您莫谈国事呐。” “唉,我说掌柜的,你们怎么做生意的?原来在你这吃酒不能说话的,大伙儿说说有没有这个理儿?” 那老吴却不是一个好惹的主,立时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些喜生事的人也跟着起了哄,拍着桌子呵斥着。 “谁在喊呢,谁刚才在喊呢!” 杜景甜拿着一条杉木门闩便从后院冲了出来,临到近前瞪着老吴。 “呦呵,还是一个挺泼辣的妞儿呢,爷喜欢!” 说完,他便要上前占杜景甜便宜。 杜大小姐却哪里是肯吃亏的主,立时门闩一抡,砸向了老吴的右手。 “哎呦!” 老吴遭此痛击,疼的直跳脚。 杜景田不屑的瞪了他一眼道:“把你的爪子给我拿开,省的脏了姑奶奶我的手!” “都走都走,打烊了,打烊了。” 许是被这老吴坏了心情,杜大小姐抡着个门闩赶起了人。 “哎,我说你这怎么做生意的。才什么时辰,就打烊了?” “就是啊,店家,给个说法啊。” 一时激起千层浪,一众酒客都开始发起了牢骚。但这些似乎在杜大小姐这里不起作用,但见杜景田一边挥着门闩,一边喝道:“不想吃姑奶奶棍子的就赶紧滚,免得平白吃了一顿棒打,哭爹喊娘!” 第四十九章 取舍(一) 杜大小姐一发威,这些酒客纷纷抱头逃走。他们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找气受的。天知道杜大小姐一棍子下去,会不会把他们砸的落下些病根。 原本喧闹的茶馆立时变得分外清静,杜景甜得意的冲阿爷昂了昂头,杜老掌柜却是并不领情。 “你啊!他们都还没有付酒菜钱就被你赶走了,我这得亏多少。” 狠狠剜了闺女一眼,杜老掌柜摸了摸胸口,这可真是肉痛,十几贯肉好就这么从手边溜走了! “阿爷,十几贯钱有什么可留恋的。现在哪天馆子里没有上百贯的进项。我是看他们乱嚼舌根子,心头烦。” 杜大小姐笑着环住了阿爷的臂膀,娇声解释着。这些人不知道从哪个疙瘩得到些小道消息,便以讹传讹的波及开,好似说的稍慢些自家荷包里就能少去一串肉好。最为可恨的是,他们还装出一副天字独一绝的架势,好似他们所说之话就是圣言,不容置疑。 “十几贯钱,十几贯钱可够穷苦人家吃好几年的!” 杜老掌柜一边碎嘴念叨着银钱,一边数落着闺女的不是:“我看啊,你是心疼七郎那小子。这还没过门呢,胳膊肘子就往外拐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啊。” 杜景田闻言立时倒竖了柳眉,嗔道:“阿爷,你再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啊。那个死小七,死七包子,谁要嫁给他!” “嘿嘿,你这点心思阿爷还不知道?打你从娘胎里出来,你的心事阿爷就没猜错半件。” 杜老掌柜悠悠一叹道:“你啊性子也太急烈了,难怪人家七郎心里膈应。像他这般的人物,哪个没有三妻四妾?人家不过要收一房妾侍,你就动了气,这可不像一个大妇应有的气度。” 杜景甜嗤笑道:“谁要给他作大妇,他不是要娶那个什么丽娘吗,就让他娶好了,我成全他!” “你看看,你看看,又说气话!” 杜老掌柜摇了摇头道:“这男人吧有男人的想法,你总不能时时刻刻拴着他吧?其实他娶一个妾侍真没什么,不管怎样咱老杜家的位置在那摆着,任谁都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娶一个美娇-娘摆在府里,也省的他出去拈花惹草。” 杜老掌柜颇有经验的诉说着,恨不得把自己半辈子的人生经验都一口气都吐露出来。 “况且,这婚期都定了,十月初十,顶天儿的好日子。你看看人家七郎,聘礼都送来了,总不能叫你阿爷厚着脸皮再退回去吧。听阿爷一句话,女人啊该顺从的时候就顺从一点,拿出点气度风范来。” “我不管,我不管,他欺负人,欺负人……” 杜景甜说着说着便带上了哭腔,将头埋在臂弯里,隐隐抽泣。 “哎,说的好好地,怎么就哭了呢。” 杜老掌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低声劝慰着。刚一抬头便看见李括走进店来,老掌柜差点喊出来了声。 李括单指放于唇前作噤声状,杜老掌柜自是心领神会,沉下了声。 “是谁惹我家阿甜生气了啊,我替你收拾他!” 李括上期一步便将杜景甜环住,笑语连连。 “你,松开我,就是你这个死七包子气的我。气的我七窍生烟,你高兴了吧。现在想起安慰我了,走,你走!我的事不要你管!” 杜景甜听声音是李括的,又惊又气,拼命挣扎。但李括现在英武伟岸,臂力甚足,如何是她能挣脱开的。 “阿甜,阿甜,你听我说!” 李括一用力将她身子转了过来,一字一顿道:“丽娘的事,你想多了。我只是看她可怜,才……” 杜景甜嗤嗤一笑:“才要娶她?那你去娶她呗,还来找我干什么,还来烦我干什么?她貌美似天仙,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像我这般无理取闹,惹人生厌!” “你冷静一点!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懂吗?无论我收不收她作妾侍,我的你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变,不会!” 李括将杜景甜拉到案几旁坐下,沉声解释道:“如若我对她置之不理,她一个弱女子在这长安城如何过活,难不成又要去那烟花之地卖声卖笑?我留下她,只不过把她看做一个朋友。而你,杜景甜才是我李括今生唯一的妻子。” 少年将字眼咬的很重,深情的望向杜景甜。这些时日来,除去与好友商量对付李林甫的办法,他剩下的时间全用来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 坦诚的来讲,有丽娘相伴的这些日子,他很开心。丽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每每能说出一些拨云见日般的良言。渐渐地,他对丽娘也暗生情愫,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有时他也说不上是什么。 其实,丽娘于他更像是一个知己。一个能共同探讨问题的知己。 但,阿甜则不同。几年来积累的感情,几年来营造的关系,怎么会因为一个沈丽娘就瞬间湮灭? 他习惯了阿甜的嬉笑撒娇。他习惯了阿甜的呵斥哭闹,他习惯了阿甜做的金灿灿、香喷喷的煎蛋…… 不论是沈丽娘还是艾娜,都无法替代这种情感。少年不是圣人,自然也会对二人产生情感。但这种情感绝不会成为他辜负阿甜的借口,因为他与阿甜之间,早已无法割舍。 所以,他在经过郑重考虑后,派人向杜老掌柜送了聘礼,并定了婚期。 他需要勇敢的站出来,来面对这份感情。 杜景甜听他说了这番话,痴痴道:“死小七,坏小七。我就是受不住,我就是受不住你除了我还爱着其他女人。” “傻阿甜!你认为我除了你还会爱着别人吗?丽娘于我不过是一知己,而你才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李括深情的望着杜景甜,铿然的作出了承诺。 第五十章 取舍(二) 杜景甜微微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良久,小娘才抽泣着颤声道:“你说的,可当真?” 李括浅浅一笑道:“我就是骗谁也不敢骗您啊,不然到时谁给我做煎蛋吃?” “臭小七,死七包子,你就知道人家对你凶不起来。你,你……” 杜景甜径直倒入李括的臂弯里,轻声嗔道。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整日哭哭啼啼的,哪像我们家的阿甜?” 拍了拍杜景甜的后背,李括笑着打趣道。 “哼,还不是因为你!” “姑娘莫要生气,小生这里赔罪了。” 李括作伶人状一番浅吟,直逗弄的杜景甜破涕为笑。 杜老掌柜见二人重归于好,自然是喜笑颜开。对自己这个准女婿,他可是一百个满意。 “七郎啊,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忍一忍,等到十月初十,你只管派人用花轿把景甜接走。岳父在这里给你作保,她啊绝对跑不了!” “阿爷!” 杜景甜羞红了脸,娇嗔一声背过了身去。 十月初十距离现在还有足足一个月。若是让阿甜留在客隆茶馆,一月不得与自己相见,对少年来说确实有些挠心。只是这规矩便是如此,男方向女方提了亲,下了聘礼后,直到拜堂成亲都不得私见未来的妻子。虽然这规矩看似有些不通情理,但也是为了新娘子的名声着想,新郎们也只能咬牙忍了。 见杜老掌柜会意的朝自己点了点头,少年心中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留下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给双方更多的空间作些调整,自己也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到对付李林甫上。 “杜伯父,二丫……” 少年刚一开口,便被杜老掌柜厉声喝止。 “唉,该改口了!” 杜老掌柜努着嘴,沉声提醒着,好似这一声‘岳父’就抹了蜜子,叫人舒爽到骨子里。 “哎,岳父大人!” 朝杜老掌柜深施了一礼,李括朗声问道:“岳父大人,二丫她们已经回河东了吧?” 杜老掌柜还当少年要问什么事,爽朗一笑道:“回啦,回啦。十几日前,他们便回河东了。这几场雨啊可是救命的,若是再这么旱下去,还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时候呢。”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我把你寄存在我这里的礼物送给了她,那小丫头得了礼物别提有多高兴了。唉,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看她那副娇苦兮兮的模样怪叫人闹心的。” “这样便好,这般的天气,留着长安可不是个事。” 李括环视一周,见店里空无一人,不禁疑声道:“岳父,今儿个天色还早,却怎的没有一人吃酒?” 杜老掌柜闻声长叹一声:“别提了,还不是这丫头闹腾的。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她折腾散喽。” “如此甚好,我正愁没有地方商议事情呢!” 少年拊掌称赞,温情的望了小娘一眼。 客隆茶馆内,一众铜武将士围坐一桌。 早早的打了烊,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这间小茶馆里突然涌进了十好几名军爷。 未待李括开口,张延基便挤了挤眉毛道:“我说括儿哥,我们去你府中商议岂不更好,为何要来到这茶馆。不会是括儿哥思念了阿甜妹妹,商议事情是假,看望佳人是真吧。” 李括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少没正经,今日叫大家来确是有要事相商。经过上次的事情,李林甫肯定对我们多加盯防。亲仁坊的宅邸虽然阔敞,却难免会被李林甫的耳目盯上。你们十几号人鲜衣怒马的疾驰而至,不是明摆着给老贼通风报信吗。” “括儿哥果然深谋远虑,小弟佩服,佩服。” 张延基显然心情不错,不停的逗着乐子。括儿哥和阿甜妹子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饭前拌嘴饭后合。不吵上一架,就显不出他们俩的恩爱。 李括却没工夫和张延基闲扯,清了清嗓子道:“昨日杨钊给我送来了重要情报,李林甫会于三日后陪夫人去慈恩寺拜佛还愿,那时便是我们绝佳的机会。”(注1) 窦青蹙了蹙眉道:“想不到老贼生性狡诈,竟然会信佛。” 李晟摇了摇头道:“这倒未必,阴毒者未必不信佛。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做下太多的恶事,这才想借佛祖保佑自己。”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高声道:“老贼做下那么多的恶行,难道指望念一两句佛经就能赎罪吗?要我说,直接点齐一百甲士扮作贼匪把老贼砍了了事!” 张小郎君属于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被李林甫算计后还没过几日,就又嚷着以暴制暴,以刀拼刀。 “凡人呐,凡人。世上总有些人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殊不知他已经被对方蒙于鼓中,玩的团团转。若是我们就这样杀过去,高兴地自是李林甫。宰辅出行,光护卫就得多少?光天化日刺杀宰辅,也就你想的出……” 周无罪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所以这件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李括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周无罪的观点。 “李晟大哥,麻烦你去虢国夫人府上一趟,把这个锦囊交给慎儿姑娘。她看过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说完,李括将一枚锦囊递给了李晟,悉心嘱咐道。 “定不辱命。” 李晟点了点头,沉声致意。 “看来,我得提前去次慈恩寺了。” 李括紧紧攥紧了拳头,自言道:“人间情字最无解,想这第一步,该能成功踏出吧。” 注1:慈恩寺:大慈恩寺始建于隋代,初名无漏寺,唐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母文德皇后而扩建寺院,更名为大慈恩寺。为当时唐朝长安城中最为繁盛的寺院。 第五十一章 取舍(三) 天宝八年九月十三日,大唐相国李林甫来到大慈恩寺,陪夫人还愿。 由于慈恩寺事先得到了相国府的通知,住持便派寺中弟子清扫了大雄宝殿、法堂等主要建筑。寺中大道两侧,更是摆满了锦彩帐盖,鱼龙幢幡。虽然李林甫之前强调此次是私人出行,不要过于铺张,但必要的仪仗护卫还是要有的。 金吾卫将军高秀延更是动用军队的力量,将整个晋昌坊搜查了一遍,确认不会有宵小趁机作乱,危及相国一家的安全。 不过,清查归清查,高秀延却是没有权利实行戒严。除非皇室驾临慈恩寺礼佛,否则即便是迎接佛骨舍利般的重大事件,都不会戒严封坊。 在寻常信众看来,今天与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样一家结伴来到大慈恩寺,上香、静心、礼佛、许愿。相国之于他们,实在过于遥远。 李林甫乘坐的专用豪奢马车停靠在了大慈恩寺的侧门外,在家仆的搀扶下,大唐相国颤巍巍的走下了马车。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夫人李杨氏。 仰头望了眼院落正中的大慈恩寺塔,李林甫直是一阵唏嘘感慨。上次他来到这里,还是陪皇帝陛下迎接佛骨舍利。那时,才是天宝二年,转眼间已是六个年头了。这次若不是陪着夫人礼佛还愿,恐怕他也不会有时间和心情来到这座大唐国寺。(注1)诡谲善变的朝政已经拖得他分不开神,又怎么静的下心呢。兀自苦笑一声,李林甫便搀着李杨氏向寺中走去。他的正房李杨氏算是他的结发之妻,在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时便嫁给了他。因此,李林甫非常敬重李杨氏,每每有什么烦心之事都会主动与其交流。 他虽生性风流,与无数女子有过肌肤之亲,却从没有嫌弃过李杨氏。那些妾侍于他不过是一玩物罢了,而真正的糟糠之妻唯有李杨氏一人。 无奈,李杨氏体弱多病,仅仅为李林甫诞下一女。正室未诞下男嗣,无疑对李林甫是极大的打击。虽然有心将偌大的家业交予所爱之人,上天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其奈所何? 似乎上天有意要跟他开一个玩笑,便连他们俩这唯一的骨血都不能安享世间荣华。 李杨氏诞下的嫡女名叫李婉儿,在嫁给光禄寺少卿裴元彦后便得了一场怪病,大病了数月。 李杨氏一时焦急担忧,急白了头发。除去进食、睡觉,李杨氏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室中,面对着屋内的佛像不停诵经祈福。只是这尊金佛似乎没有听到李杨氏的祈愿,并未洒下圣光,李婉儿的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还是府中的一门客向夫人进言,说大慈恩寺中的佛祖很是灵验,有求必应。 李杨氏闻言遂赶到大慈恩寺求愿,祈求佛祖保佑她唯一的骨血健康平安。别说,这大慈恩寺的佛祖还就是比别处灵验,不过一旬,李婉儿的病情便有所好转,至今已完全康复。李杨氏大喜之下便要赶到慈恩寺还愿谢恩,与丈夫商量之后,她们决定给慈恩寺捐献五万贯香火钱,以谢佛祖庇佑之恩。 看着妻子虔诚欣喜的模样,李林甫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向来不信鬼神,不论是佛还是道,在他眼中不过是出家之人凭空臆想出的杂念罢了。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他感到依赖的话,那便是权柄。唯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握别人的命运。 不知不觉的工夫,他们已经行到了大雄宝殿前。殿外摆放了数十口金缕绫罗幡,还立有数十口印有狮子、神王图案的长竿悬幡。为了迎接自己,他们倒也是花了些心思,只是,这些抵的了那五万贯捐出的香火钱吗?李林甫轻嗤了一声,摇了摇头搀着李杨氏进了殿。 大雄宝殿是慈恩寺中最为雄伟的建筑,铺排陈列自然气势不凡。殿内的侧壁上,挂满了各式绣画、金银像两百余幅,十余个镀金僧人手拈香花,静静立于两侧。而在大殿正中,供奉的则是佛祖释迦摩尼。在其左右,分别供有弟子摩诃迦叶与阿难。 那佛祖结跏趺坐,双手叠置足上,掌中有一莲台,以示接引众生之意。只是若信佛即可普度众生,还要天子作何,还要宰辅作何,还要朝廷作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在此等候相国多时了。” 正值李林甫嗤笑佛道之时,大殿内却响起一阵洪亮的声音。 李林甫抬首一看,只见一身披红色袈裟的老僧阔步朝自己走来。 “慧能方丈,许久不见,气色愈发红润了啊。” 李林甫立刻换上一副职业笑容,迎身上前。 “阿弥陀佛,贫僧徜徉在佛法之中,研经析理,自能使气血舒畅、心境平和。” 说完,慧能方丈转身冲李杨氏微微一礼:“夫人,不知那位女施主的病情可否有所好转?” 李杨氏忙合十双手还礼道:“承蒙佛祖庇佑,小女的身体已完全康复。我与夫君商议,愿捐助令寺五万贯香火钱以为家人祈福。” “善哉善哉,夫人与相国能有此心,必当得佛祖庇佑。” 慧能大师躬身再礼,代表大慈恩寺所有僧人表达了谢意。 “慧能方丈,老身今日想求上一签,以测算夫君运势,还望方丈能够屈驾卜算,” 李杨氏满脸虔诚的冲慧能方丈一礼道。 “阿弥陀佛,佛教我等渡劫于人,夫人之请,合乎情理,自当奉命,且随贫僧而来。” 慧能大师顿了顿,冲李林甫笑道:“贫僧且帮夫人卜算一签,相国不妨且去偏殿稍作休憩。” 说完,他唤来一小僧道:“觉空,且带相国去偏殿稍作休息,毋要慢待贵客。” “是。” 觉空目送师父与李杨氏走远遂对李林甫道:“相国,有请。” “嗯。” 李林甫虽对李杨氏突发的求签之举很是不满,却也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只得迈开步子,随那小僧到偏殿稍作休息。 这东侧的配殿虽然远不及正殿雄伟恢弘,却胜在精致细润。与正殿相比,配殿奉香的信众却是更多。李林甫耐着性子随那小僧挪步到一处靠椅旁,遂撩起长袍坐定。自有一旁的僧人奉来茶水供李林甫饮用,只是相国大人却没有什么心思饮用。 李林甫抬头向东首望去,但见正中供奉着一尊观世音菩萨,有不少妙龄女子前来相拜。 原来如此,李林甫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之前还道为何这配殿的香火丝毫不输于主殿,原来是供奉了观世音的缘故。(注2)相传南朝之时有个叫卞悦之的居士,济阴人。行年五十,没有儿女。娶妾几年,也没有怀孕。便向观音菩萨祈求继嗣,发愿颂《观音经》一千遍。从此每天念经,将满一千遍时,妾已怀孕,不久便生下一个儿子。 对于这样的事情,李林甫当然不会相信,但不少新婚未育的少妇,却会前来虔诚的叩拜求子。 就在李林甫意兴转身之时,一袭艳丽的红衣登时夺入他的视线中。这红衣是那么的艳丽,那么的夺目以至于李林甫不敢直视。那红衣的主人是一妙龄女子,却是尚不知婚嫁与否。 不知为何,李林甫总觉得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碍于情面,李林甫不好直接上前和她打招呼。 只见那女子将手中的一捆香引燃,插到香炉之中跪倒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目祈愿。 李林甫越观越奇,这女子竟和,竟和…… 过了不久,那红衣女子拜完了菩萨,祈完了愿,遂起身回家。就在她一转身的瞬间,李林甫如遭雷击,高呼道:“素珍!” 那红衣不但没有被李林甫吓到,反而主动近身道:“这位老爷,奴家不是素珍,奴家叫慎儿。” “哦,嗯,不好意思,方才老夫失礼了。” 李林甫灿灿的笑了笑,欠声道。 “老爷为何呼唤奴家,可是与奴家相识?” 那红衣女子却是不打算就此放过李林甫,娇声道。 “不过错认姑娘罢了。姑娘的容貌举止,与老夫一旧时相识甚像。” 李林甫摇了摇头,苦笑道。 “呵呵,如若奴家猜的不错,这个素珍可是老爷年轻时的相好?” 慎儿掩着嘴,轻巧的逗弄着李林甫。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林甫心中起了警觉,声调陡然提高。 “奴家若说是素珍的转世,不知老爷可信否?” 红衣女子挥了挥衣袖,浅笑道。 “休得胡言!” 李林甫大怒,立时回转过身朝殿外走去。 注1:大慈恩寺塔:建于慈恩寺中,即大雁塔。 注2:观音在佛教中并不是最高神,但由于有了送子功能,其在中国的影响要比佛祖释迦牟尼大得多。 第五十二章 取舍(四) “这位老爷熟识的素珍可是汉州德阳郡人?” 慎儿的声音很是清脆,似空谷中回响起的一促笛声。(注1)李林甫猛然停住身子,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 “老爷何须对奴家这么凶,奴家可是素珍姐姐的转世投胎啊。” 慎儿咯咯轻笑几声,挑逗着望向李林甫。 李林甫猛然转身,几步上前掐住慎儿的脖子道:“妖女,再敢胡言乱语,老夫,老夫就杀了你!” 慎儿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不停踢打着手脚。 见慎儿就要断气,李林甫轻哼一声,将她丢到了地下。 “哎!” 慎儿跌倒在地,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来。她幽怨的瞥了李林甫一眼:“老爷你可真不会怜香惜玉,素珍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怨你的。” 她这话说的极为挠人,李林甫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这位姑娘,是谁指派你来的。只要你说出来,老夫一定重重的奖赏你。” 从第一眼看到她,李林甫便自然而然的想起了素珍,只是他却是绝不会相信转世投胎的说道。有人找到一个和素珍一样的女子来接近他,肯定是有所图谋。 “老爷,你难道忘记给予素珍姐姐的承诺了吗?开元二年的时候,您进京谋得千牛直长的高位,却没有按照承诺接素珍姐姐入京。” 不论李林甫怎样威逼利诱,这位唤为慎儿的姑娘却是都不松口,不住的回忆着李林甫年轻时的往事。 “您后来因为舅舅楚国公姜皎的赏识做到了迁太子中允,从此入了仕途。这本是大好事,素珍姐姐便想进京来寻你,一齐过太平日子。可谁知,谁知您竟然娶了杨大人的女儿做妻子。老爷您从此倒是平步青云了,可您知道素珍姐姐心里有多苦吗?” 顿了顿,慎儿幽幽一叹道:“姐姐一等可就是十八年,她等的头发都白了,眼睛都花了,还是没有等到你。她回到剑南就一病不起,水米不进。她临死的时候还在念叨呢,‘哥奴,哥奴,我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却等不来你那一回眸。原来,什么承诺都是比不来那薄薄的一纸功名’所以她不甘心啊,这才会转世投胎,化在了我的肉身上啊。”(注2) “够了,够了!李林甫怨毒的剜了慎儿一眼,哀求道:“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大唐宰辅瘫倒在地,近乎崩溃。 这女子竟然对他之前与素真的恋情了如指掌,莫非真的是素珍转世投胎来找他复仇? “您找了杨大人的女儿,无非是想借此上位。这本无可厚非,可您不该把素珍姐姐抛下啊。您可知素珍姐姐这辈子最无法原谅的事情就是爱上您吗,老爷?” 慎儿却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李林甫,继续娇声道。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你想要什么,直说,不要说了,我都给你。哪怕是命我也给你!” 李林甫直是痛苦不堪,想不到他对素珍的情这么深,到现在都放不下。想不到已经弥合的伤口一旦重新撕裂,依然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戏弄他,为什么! 此时的李林甫再不是老谋深算的宰辅,而更像是一个被感情伤透了心的孩子。他无法面对自己对素珍的背叛,他无法面对慎儿幽幽的控诉。他已经渐渐失去了理智,深陷在对素珍的愧疚中不能自拔。 虽然再来一次,他依然会与杨氏成婚,但他一定会将素珍留下。他不想再留遗憾,不想! 只是这还可能吗?素珍已经死了,因为自己贪图功名死了,因为自己贪恋权位死了。是自己害死了素珍,是自己! “素珍姐姐说,像老爷这样的男人定非池中之物,所以她虽然恨你,却并不打算报仇。” 慎儿摇了摇头道:“所以她才会投胎到我的肉身上来寻您。她只想问一句,值此两鬓斑白之时,您还想要三十年前的她吗?” “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 李林甫只觉一阵目眩,眼前之人与当年的素珍是那么相像。一样的红衣似梅,一样的身材妖娆,一样的伶牙俐齿…… 不,她不是素珍,她是慎儿,她不是素珍。不会有什么转世投胎,他从不相信这些。这些都是假的,失去的绝不会重新回来。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李林甫已快崩溃,他拼命站起身朝殿外走去。他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里!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不,这是他们的定情诗,使他们的定情诗,除了他们二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是素珍,是素珍…… 李林甫猛然转过身:“素珍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此刻他再不是追名逐利,计较官场得失的大唐宰辅,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想找回自己的真爱。 李杨氏并不能算作自己的真爱,不能,他对她只是敬慕。他们只是相敬如宾,却永远做不到你侬我侬。这份感情,只是留给素珍的。他最爱的人只有素珍,没有之一。 那个叫慎儿的姑娘和素珍一样的面容,和素珍一样的性子,他真的是素珍吗? 一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落,李林甫颤巍巍的走到慎儿的身前道:“素珍,噢,不。慎儿姑娘,我、我们还能开始吗?” 轻手替李林甫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慎儿娇娇道:“既然你已经悔改了,若是我再不答应你,岂不辜负了素珍姐姐的一番心意?” 注1:汉州位于剑南道。 注2:哥奴为李林甫的别名。 第五十三章 取舍(五) 相国夫人李杨氏在求完签后遂到偏殿找寻李林甫,却被府中的老仆通报相爷已经提前回府。李杨氏虽心中略有不满,却也不好在佛门净地表现出来,只得随着家仆乘马车归家。 被慎儿勾起年轻时的许多记忆,李林甫自是喜不自胜。慎儿不仅和素珍当年的容貌极为相似,就连言行举止,甚至一个细微的动作习惯都一模一样。李林甫年轻时因贪恋权位失去了素珍,自然想在慎儿身上多做补偿。如今他贵为大唐的相国,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一回到府里,李林甫便差人把慎儿安排到了南侧一间僻静的小跨院中。这个跨院胜在清静,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过往。对于带慎儿回府一事,李林甫是高度保密。虽然他因对素珍的追念而疼爱慎儿,却也不想李杨氏因此而吃醋心烦。毕竟那是他的正室妻子,是与他结发的糟糠之妻。 当然,从最初的惊讶感动中沉静下后,李林甫也对慎儿的突然出现产生了怀疑。若是放在从前,他肯定会彻查其背景,抽丝剥茧寻找幕后之人。但是现在,他更愿意装作糊涂,享受与慎儿在一起的时光。不过,相国府的护卫工作确是明显加强了,看来,李林甫对慎儿并不完全放心。 当李括接到慎儿姑娘的飞鸽传书后,心中直是难以抑制的狂喜。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慎儿姑娘主动接近李林甫,并被李林甫带回府中是最为艰难的一步。只要这步成功,之后的许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她自然不可能一见面就取得李林甫的信任,对于这样老奸巨猾之辈,让他无条件相信一个人是十分困难的。 但信任感可以培养,一旦李林甫深陷在与慎儿的感情中不能自拔,便是他们实施最后一步的时刻。 这个计划,一步连着一步,一环扣着一环,绝不容许出现半点差池。 “公子,丽娘刚刚为公子泡了一壶菊花茶。权当是为公子舒缓舒缓心劳。” 沈丽娘走入李括的书房,将一壶菊花茶放于案几上。 这几日李括一直在与心腹商议大事,谈到激动之时,往往会忘记进食。吃不好饭,少年的面色便泛起一阵土黄,连带着身子也显了消瘦。沈丽娘看在眼里,自是心疼无比,但她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在眼里干着急。昨日,她突然想起茶能解乏的老话,这才泡了这壶菊花茶给李括送了来。 “是丽娘啊,这菊花倒是好东西,只是却比不得寻常绿茶的味道。” 李括将慎儿姑娘送来的信笺卷成卷,复又放回小筒中。刚刚得到好消息,他自然心情大好,连带着面色也稍显红润。 “公子有所不知。” 沈丽娘浅浅一笑:“这菊花乃是南山上生的野菊花,这壶水更是丽娘每日清晨搜集之晨露积成的。这壶菊花茶,可一点不比绿茶的味道差。” 李括拍了拍大腿笑道:“既然是丽娘的一番心意,今天,我便好好品一品其中的味道。” “公子,这人生就像品茶,先入口总是觉得微苦,等到喝的多了,喝的惯了,也就能品出甜了。就想着茶叶末吧,刚经沸水这么一烫,有的浮在表面,有的沉到杯底。其间浮浮沉沉,但只要最后升到水面,不就成了吗。” 沈丽娘温婉一笑道:“品茶最重要的是有个好心情,若心情多乱了,还怎么体味其中甘甜呢。” 苦苦一笑,李括摆了摆手道:“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下月我与阿甜……” “公子不需多言,丽娘懂的。” 沈丽娘早已得知李括向杜老掌柜提亲的事。成婚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十,虽然李括没有明言,但她却看得出少年心中之喜。杜景甜与公子青梅竹马,成为正妻理所当然。而至于她,即便身份已经洗白,也是青楼出身,怎么可能去和杜景甜争呢? 起初留下来,她只是为了报恩。后来通过一个多月来的相处,她逐渐对俊秀英武的李括暗生情愫。她欣赏他的正直忠厚,欣赏他的执拗仗义。所以,她才会向少年提出,希望他能将自己收入房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争做正妻。她只想静静的看着他,守着他,这样她便满足了。 对于她这样出身烟尘的女子,更看重、珍惜身边的幸福,当然也就更容易知足。 她从不奢望能做李括的正室。一来是敏感的身份作祟,二来确是因为少年对杜景甜的一往情深。同是女人,她如何不知道这样表现的意味? 李括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沈丽娘能做到忍让,他所担心的事情便得到了解决。他待沈丽娘更像是一知己,有一知己在身旁,倒也是一大乐事。 “我的意思是,你们俩的婚事便在一起办了。一来近些时日府中事情多,不宜拖得太久。二来娘亲也不喜铺张。” 李括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对于婚礼的详细想法。 这些事情迟早要对沈丽娘说,早些告知于她,她心中也好有个准备。 “一切但凭公子做主。” 丽娘两颊微红,沉声应道。对于她们这样身份的人,所谓的婚礼本就是一种奢求。能够和大房一齐完婚,反倒算赚到了关注。 “阿甜性子直,以后府里的事怕你得多担待些。” “阿甜妹妹性子虽然直了些,却很是良善。丽娘一定会好好辅佐妹妹,将府中的事打理好。” 沈丽娘不想李括再在这些琐事上费心,咬了咬玉唇忙应了下来。 于此同时,在宣阳坊虢国夫人宅中,杨钊正焦急的踱着步子。 自打从河东回来,他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先是有人弹劾他赈灾不力,导致灾情恶化。没过几天,便有人写了密折,揭露他私吞赈灾米粮的‘恶行’。刚听闻到这个消息,杨钊的肺差点都气炸了。如果说弹劾他赈灾不力他尚能理解的话,那说他私吞米粮就纯属诬陷! 红口白牙,怎能诬陷于人? 看看那些跳出来弹劾的官员有哪个是五品以上的高官?李林甫这老贼也忒狠了,竟然想借这件事情打压自己,亏他还尊他一声相国。其实,这次河东赈灾之事也不能全怪自己。若不是那太原尹裴行达暗中做了手脚,将分发米粮的斗具换成小号,怎么会发生大量灾民迁徙的事情? 事后,这裴行达竟然还反咬自己一口,说他舍不得将库中米粮悉数分发给灾民,这才换了小号米斗。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晋阳城中的粟米又不是他府中的,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裴行达这条李林甫的走狗,当真是欺人太甚。 虽然皇帝陛下压下了此事,并没有做深入的追究,却对自己颇为失望。本指望这次捞了功劳回来,有望入驻政事堂。可谁知,非但功劳没捞到半分,还无缘无故吃了皇帝陛下一番挂落。 李林甫这老贼!看来不除掉他,自己永远无法位列宰辅。这是你逼我的,老贼! 虢国夫人被他脚步扰的心烦,呵斥道:“乱窜什么,急就能解决问题吗?你啊,活该被人算计!” 对杨钊,杨花花可是没有半分好感。本以为捡了个肥差,这次他便可以入驻政事堂,替杨家在京中站稳脚跟,谁知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被人一番算计,险些连官都丢了去。 这样的人也能做官?这样的人也想做到宰相的高位? 若不是他杨家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怎么也不会扶起他这个阿斗。 但生气归生气,杨花花却不得不替杨钊谋划。 这李林甫的出击看似漫不经心,却实是歹毒非常。私扣米粮,这可是一顶一的重罪,若是坐了实,怕是四妹出面也保不住他。 看来,李林甫已经把她杨家看做一个重要的假想敌,要奋力打压了。 “你也别着急,我这不已经开始想办法了吗。既然老贼已经收下了慎儿,就说明有戏。想不到这老匹夫一生奸诈,竟然陷在了情字上。也好,就叫他做一风流鬼,也不枉他大唐宰辅的威名。” 幽幽一叹,杨花花瞥了一眼杨钊道:“这些时日你不要去找括儿哥了。陛下前段时间刚因为他私会太子而雷霆暴怒,若是你这会去找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这怎么行!你也知道,我刚刚抓到点眉目,想和他商量商量。难不成,在你眼中我杨钊就这么没用,除了上朝就得窝在府里,不寻半点事儿干?” 杨钊大怒,胸脯起起伏伏,活像一只打满了气的羊皮筏子。杨花花分明是看不起自己,殊不知这件事有可能直接改变家族的命运。 “你说的可是那几个西域来的‘客商’,这件事倒也好办。暄儿的宅子不是也在亲仁坊吗,叫他去和括儿哥商量。他们年轻人出面,陛下心里不会犯忌讳!” 第五十四章 取舍(六) 李括与沈丽娘刚刚聊完不久,府中管家便来报,说杨暄杨大人邀请他过府一叙。 对于杨暄的突然相邀,李括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如果说杨暄上次的设宴相邀是例行客套的话,这次却是为了何事? 略微思忖了片刻,少年还是决定过府一叙,想来此事必是其父杨钊的授意。兀自苦笑,少年只觉一阵唏嘘,这杨钊做事瞻前顾后,连相邀他共商大事的勇气都没有,到头来还得假借儿子之手。与这样的人共事,少年颇是无奈。但此时,唯有杨氏一门会与自己结为同盟,少年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杨暄的宅子也在亲仁坊,离自己购置的新宅并不算远。在杨府家丁的引领下,少年过府门、穿游廊、绕假山,不一会的工夫便来到了位于杨府后宅的一间小室外。这间小室便是杨暄的书房,李括向那家丁道了声谢遂迈开步子进了书房。 屋子并不大,却布置的颇为雅致。此时,杨暄正在临帖,见李括进来忙放下纸笔,迎身上前道:“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李括亦抱了抱拳回了一句客套话。对于杨暄,他并不怎么喜欢。少年总觉得这个杨暄和其父一般,有着一种很市侩的气质。倒不是李括自命清高,只是少年觉得凡事都和利益挂钩就少了些人情味。其次,杨暄亦很喜欢玩弄权术,偏偏自己对权术只是一知半解。 这样的后果,便是玩弄权术者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无法收场。 如果要少年说出对哪个杨家人尚有好感的话,估计只有虢国夫人杨花花了。杨花花虽然亦很精明,但却心地纯良,为人和善,与她那些族兄弟相比,怕是可以算作善人了。 只是既然现在与杨家合作,少年就不得不逼迫改变自己,这是规则,无所谓对错。 “不知杨大人找我来所谓何事?” 李括冲杨暄点了点头,微微笑道。 “没事儿就不能找李将军聊天了吗,没事就不能找李将军喝茶了吗?” 杨暄半眯着眼睛,等待着李括的回答。 见少年竟是愣在当场,杨暄哈哈大笑道:“李将军,某刚刚只是给你开个玩笑。实不相瞒,此次请李将军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哦?” 李括目光微敛,沉下声来。 “啪!” “啪!” 杨暄轻拍了两声,便有杨府家丁将两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压了进来。也不待杨暄吩咐,家丁便朝二人膝弯狠狠踢去,那二人吃痛自然而然的向前倒去,沉沉跪在自己面前。 他们皆是只穿了一件素色单衣,背上有数条带血的鞭痕。蓬松的头发直盖到了肩背,显得甚为油污肮脏。二人口中都塞着一团粗麻布,此刻正呜呜嚎叫,却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李括向来不以貌取人,但见到二人后亦不免倒了胃口。 杨暄冲李括笑了笑道:“李大人可还记得这二人否?” 李括定睛细细看来,才发现这二人不正是怡仙居吃酒的商人皇甫辰东与贺兰容夏? 他们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杨暄府中,又为何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似乎看出了少年心中的疑惑,杨暄摆了摆手解释道:“李将军一定奇怪他们为何在我的府上。实不相瞒,那次酒宴之后,我便派人盯上了他们,查探他们的真实身份。不出三天,府中的下人便来报,称这二人是汇源货栈的两位掌柜。”(注1) “噢?” 李括大奇。汇源货栈的大名他如何会没听过。作为获得大唐朝廷认可的为数不多的几家货栈,他们的分店遍及大唐各州府。不论是翻越连绵燕山,北上与草原的契丹、奚人交换货物,还是穿过茫茫大漠,西出阳关到西域牟取暴利,都避免不了中途的休整。 若你是官身,自然可以住在朝廷的驿站,享受极为优质的服务。但对于那些风尘仆仆,心里只念想早些将货物卖个好价钱的行脚客商来说,显然享受不到朝廷提供给官员的福利。对他们来说,要么选择露宿野地,要么选择入住货栈。 但凡有些名号的商队,大都会选择入住货栈。一来,商队所经之地难免有马贼出没,野外宿营并不安全。二来,长途远行人困马乏,入住货栈可以很好的作番休整,有利于接下来的行程。 这一点,李括自然是深有体会。曾奉命押送军械至河西,少年与济源商队的老少爷们也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接触。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客商走一趟长线就要花去半年的工夫,旅途的劳累可以想象。 所以,货栈便理所当然的应运而生,成了漫漫商途上,行脚商人最依赖的一处纽带。与客栈不同,货栈只接收商队,不接收散客。比较有名的货栈,甚至只认一些有名气的商号,譬如关大哥领头儿的济源商队。 汇源货栈显然便属于这种。 只是,他们既是货栈的掌柜,杨暄为何将他们绑来,施以私刑?他为何要和两个商贾过不去?杨家在京城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以肆意绑架百姓? 冷哼了一声,杨暄不屑的嗤笑道:“他们确是商贾不假,偏偏脑后生有了反骨。李将军可知他们汇源货栈近来大肆收下铁器囤积起来,意欲借机高价卖给大食人。” “什么?” 李括惊呼出了声。大唐朝廷严禁贩运铁器,货栈虽可以存放、代销货物,却绝不准许私自囤积铁器。对于铁器这样的重要物资,一旦被敌国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略想了想,李括皱起了眉头。那个贺兰容夏且不说,皇甫辰东给他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不论是言行还是姿态,他都更像一个立志报国的青年,怎么会主动囤积铁器卖予大食人? “杨大人,能否把他二人口中麻布抽出?” “嗯。” 杨暄点了点头,自有杨府家丁上前将二人嘴中的麻布抽出。 “我呸!” 皇甫辰东啐出一口浓痰,直射到杨暄脚旁。他虽浑身被绑缚,却是没有丝毫屈服之意。 “你个狗官,红口白牙,恁地诬陷于人!” 杨暄先是一惊,随即怒道:“大胆刁民,竟敢对朝廷命官不敬,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彪形大汉挤了过来,轮番向皇甫辰东扇去。寂静的室内,噼啪的巴掌声甚为刺耳。待得杨暄喊停时,皇甫辰东的嘴角已溢出了血丝。 “狗官,狗官……” 皇甫辰东盯着杨暄,一阵冷笑,似乎没有被杨暄的暴力吓到。 “你,给我继续打,拖出去拿板子打!这样的刁民,打死了事!” 杨暄大怒,便欲叫人将皇甫辰东拖出去杖毙。 “且慢!” 李括连忙推手阻止。“以我之见,恐怕此事另有隐情,若是杨大人这样把人打死了,岂不是冤及无辜。况且,即便其二人有罪,也应交予京兆府审理,不宜擅用私刑啊。” 杨暄虽恼李括多事,细细想来却也是这番道理,遂挥了挥手瞪了皇甫辰东一眼道:“本官便容你说,看你狗嘴里能吐出来什么!” “多谢李将军!” 皇甫辰东舔去嘴角血丝,冲李括微微颌首致谢。 “这个狗官在那次宴会后便派人跟踪我们。我和贺兰大哥虽已发现,但想着不要招惹是非,便没有报官。谁知,这个狗官竟然丧心病狂,派人将我们掳了来……我和贺兰大哥那天出去办货,走到一处小巷时突然冲出十几个家丁,将我二人击晕。等我醒来时,便在这狗官的宅子中了。” “杨大人,可是如此?” 李括转过头来,朗声问道。 “李将军,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手中已经有了充足的证据,他们私囤铁器,意欲图谋不轨!” 杨暄摆了摆手,高声解释道。 “我问是与不是。” 李括的声调已经变寒,又重复了一遍。 “李将军,我下令的时候已经确信……” 杨暄却似没有听到少年所说之话,为自己辩解着。 “我说最后一遍,是与不是?” “嗨,是,是!就是我下令的,成不?” 杨暄摊开双手,轻嗤一声。在他看来,自己命人上街绑几个嫌犯回来有何不可?这个李将军,管的真是太宽了。 李括摇了摇头,想不到律法在杨家眼中恍若摆设。想不到,他们的权势已经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皇甫辰东,你再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叹了口气,少年盯着满面毅然的皇甫辰东,缓声道。 注1:这里的货栈专指唐朝时给客商提供住宿,存放和推销货物的店铺。相当于后世的‘牙行’。 第五十五章 取舍(七) 待听完皇甫辰东的陈诉,李括心头的疑云更浓。 照他所说,他们二人确是汇源货栈在龟兹一代的分店掌柜,也确是收下了不少铁器。但他们只是替商队寄存,并未有转卖之心,更谈不上结交大食,投敌叛国这样滑稽可笑的事。 两番迥然相异的话让李括蹙紧了眉头。从言行上看,皇甫辰东不似说假,但如果他们没有结交大食,杨暄又为何要去找他们的麻烦。难道…… 杨暄见皇甫辰东‘翻供’,气的直跳脚。杨大人单手指着皇甫辰东的鼻子,呵斥道:“好一个贱民,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把他俩给我拖出去狠狠的打。” 自有杨府的家丁上前就要将二人拖走,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贺兰容夏开口道:“杨大人所言不虚,我们确实是囤积铁器,准备卖予大食人。” 见他说出此等违心之话,皇甫辰东惊呼道:“贺兰大哥,你说什么!那个狗官分明想害我们,你,你怎么能屈打成招……” 贺兰容夏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就招了吧。杨大人不会将我们交予官府的。” “还是贺兰公子有见识。不错,这样你按照本官所说的话去做,我就不会为难你二人。” 杨暄得意的昂了昂头,笑声道。只要他们认了便好,剩下的事嘛,还不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办。 “把他二人带下去,关到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探视!” “是,老爷。” 家丁得了命令,像拖死狗一般将二人带走。皇甫辰东仍在不停的咒骂着杨暄的无耻,只是却丝毫无济于事。 “终于落得清静了,真是吵死了。” 杨暄苦笑着摇了摇头,撩起长袍坐定。 “杨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括却没闲心思跟杨暄打哑谜,他只想知道杨暄想借二人之口做些什么。 杨暄打了次响指,颇为神秘的道:“李将军恐怕不知,这两个掌柜的身份可不一般啊。 李括气急反笑:“他们不是汇源货栈的掌柜吗,有什么不一般的?” 杨暄推了推手示意李括不要着急。 “哎,你知道为什么汇源货栈可以近乎垄断客商的住宿,货物的寄存、周转吗?” 李括心下一沉,渐渐明白了杨暄的用意。不错,若非背后有强大的背景作支撑,汇源货栈为何会如此强势?莫非,这货栈背后的靠山是朝中要员? 杨暄见李括沉稳了下来,笑了笑道:“其实这汇源货栈是李林甫的产业,只不过他怕在朝中引起反响,这才划归到一个远房族弟的名下。” 李括心中一震,什么?什么!汇源货栈竟然是李林甫的产业!那,那其他家族…… “其实,这倒也是没什么。纵观我大唐的世家大族,有哪个没有自己的商行、产业?偌大个家族,几百甚至上千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毕竟那些旁系的后辈没有继承父叔爵位,家产的资格。所以,这商行、店铺一类的产业也就必不可少了。” 微顿了顿,杨暄接道:“你看看京中的绸缎铺子,虽然挂得牌子不一样,但货源都被裴家把持着;再看看长安的米粮铺,别管你卖的是粟子还是粳米,有哪个敢不经过韦家之手。实不相瞒,便就是我杨家,在京中也有不少铺子。阿爷前段时间还吩咐我,要把卖漆器的孙家铺子吞下来……” 杨暄吐沫横飞,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的吐露了出来。他兀自说着,却发现少年没有任何反应。 “哎……你怎么了,我这说的都是大白话……” 杨暄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得少年沉默,忙在一旁补救。这些事情在朝中已经人人皆知,也就是李括这样才混迹官场的雏儿,才什么都不清晓。这样的性子若不改变,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早晚得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李括确实很震惊,起初他只以为这些商行、铺子是在背后寻了一个靠山,只为更好的经营而不受人恶意构陷。至于其实际经营者,在少年看来却应该是那些掌柜本身。可杨暄今天却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原来,表面看起来百花齐放的大唐商界只是贴上了一层光鲜的薄膜,轻轻揭开后,其本质竟是如此肮脏污秽。什么公平公正,什么美丽的梦想,在现实面前竟然连一文钱都不值。 阿爷被李林甫构陷身死,李家便顷刻倒塌。少年本想着靠自己的实力,中兴家族,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家族,可谁知,才踏出一步,便如此艰辛? 疏勒兵马使吗?这些自己引以为傲的官职在世家大族眼中可能什么都不算。他们已经从朝廷、商界、军队乃至各个层面控制了大唐,一两个像自己这般四五品的将军在他们看来不足一提。 个体的抗争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唯有建立自己的家族。但这不又走了千百年来世家的老路了吗,所谓世家,不过是一群寄生在百姓身上的虱子,靠吸取百姓的血液过活。 但在这个世道,似乎不去吃人,便会被人吃……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李括轻叹了一声,苦笑着摇着头。一切都被杨暄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掩饰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不会继续活在一个编织的梦中。 “嗯,虽然陛下对世家此般的行为呈默许态度,但并不意味着朝廷会纵容世家控制命脉物品。像盐巴、铁器、战马这样的东西,关乎国运,即便如李林甫,也不敢私自操纵。倒不是他们看不到其中的商机,实在是风险太大,若是被人检举,莫说你是大唐宰辅,即便是亲王郡王这样的金枝玉叶,恐怕也得掉了脑袋!” 杨暄脸上写满了得意,仿佛他已经看到李林甫身死族灭的惨状。到那时,杨家便可替代李林甫一脉,成为朝中第一权贵家族! 第五十六章 取舍(八) “所以,你就想栽赃李林甫,污他私通大食之罪?” 李括已经明白了杨暄的想法,沉声问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拿到了二人的口供,老贼他也抵赖不了。” 被李括说出心中肮脏的想法,杨暄灿灿的笑了笑:“老贼为了家族利益铤而走险,牟取暴力本就很有说服力,再加上那二人的口供,陛下即便没有全信也会生疑。” 在杨暄看来,要搬倒李林甫这样的权臣,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令陛下对其生疑,唯有如此,才能使众多依附于他的党羽产生动摇。不然若想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结附紧密的利益群体,无异于飞蛾扑火。 “那两人你会如何处置?” 李括摇了摇头,他已看出杨暄让二人指认之事并非实情,二人之所以‘开口’,恐怕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毕竟,污损别人就能活命,很少有人会为了虚无飘渺的仁义道德守节。 “他们,呵呵,我会将他们的家小收入杨家,作为家奴。” 杨暄轻哼了一声,接道:“至于他们,身为我大唐子民为虎作伥、投敌卖国,我会请求陛下将其二人按律处斩。” 什么!李括脑中嗡嗡作响,他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二人按照杨暄的指示开口说出了‘实情’,他本以为杨暄至少会出面保其二人一命,谁知自己却听到了这样可笑的话。 “你说,你要请求陛下处死他们,可他们明明按你所说……” “李将军!不管他二人按不按我说的去做,他们确是私自囤积了大量铁器乃至兵刃!这件事情捅出去,可能李林甫不会有什么后果,他们身为替罪羊却会被满门抄斩,连一个香火都留不下!我这么做是在帮他们!” 杨暄不满少年的态度,声调陡然提升了不少。他真的不明白,阿爷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死脑筋的将军。像他这样资历职位的将领,在大唐军中比比皆是,阿爷即便真的想扶持,也不该寻这么一个倔脾气的小子来找气受! “你在帮他们?” 李括坐下了身子,摇着头:“那个皇甫辰东好像对你的屈打成招很是不满,你能保证他不会翻供?” 杨暄闻言冷哼一声道:“这个你便不用操心了。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他闭嘴。” 微顿了顿,杨暄道:“慎儿姑娘那边你还要费点心,毕竟那才是搬倒李林甫的关键。至于这份口供,只有出现在合适的时机,才会有最大的杀伤力。” “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不劳杨大人费心。告辞!” 经历这一场大戏,李括只觉意兴阑珊,起身便朝屋外走去。 在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怀疑与杨氏一门的合作是否正确。无论是慎儿还是这两名汇源货栈的掌柜,都是无辜之人,自己竟然为了搬倒李林甫,间接的牺牲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在吃人? “李将军!你记住杨某一句话,大唐的官场就是一张饭桌,若想不被人吃,就得吃人!谁吃的人越多,他便越安全。任你有三头六臂,也得留意下身边,毕竟这朝中权贵杀人可不用刀子!” 从杨暄府中回来后,李括便将自己锁在屋里,逼迫着自己忘掉杨暄所说的话。可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那些冰冷残忍却又真实的话语都会一遍又一遍的刺激他脆弱的心灵。 “其实,这倒也是没什么。纵观我大唐的世家大族,有哪个没有自己的商行、产业?偌大个家族,几百甚至上千的人,吃什么,喝什么?” “若想不被人吃,就得吃人!谁吃的人越多,他便越安全。” “我会请求陛下将其二人按律处斩……我这是在帮他们!” 这些便是世家处事的准则,古有之,今亦有之。若想不被吃,你就得学会吃人! “公子,刚刚送来的信笺。” 沈丽娘轻踱着步子进了书房,将一只纸筒交给了少年。 这纸筒自是慎儿用信鸽送来的,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需要通知少年知晓。对于慎儿,李括一直颇为愧疚。当虢国夫人说出准备利用慎儿接近李林甫的话时,少年登时便拍腿反对。虽然虢国夫人一再强调慎儿与老贼有大仇,是自愿的,但少年一直认为这样的做法不像是一个男人做出的。 不过,现在看来,想搬倒李林甫,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哦,是丽娘啊。” 接过纸筒,取出揉成卷儿的信笺展开来,一行小字便跃入眼中。 “十日后,李林甫大寿,将摆宴相邀百官。” 寥寥数语,却点的李括心中一惊。 李林甫要做寿,李林甫要做寿…… 沉吟良久,少年一拍大腿道:“她这是在提醒我时机到了吗!” 是的,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这是搬倒李林甫的绝佳时机! 见少年如此激动,沈丽娘疑惑道:“公子,发生了什么?” 李括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李相十日后大寿,我在想要不要去祝寿!” 这件事情已经伤及太多无辜的人,李括不想沈丽娘这么好的姑娘卷入其中,凡是有关李林甫的事情,他自是能搪塞的就搪塞。 “噢。” 沈丽娘亦是兰心蕙质,见李括不想说,也就闭口不问。 “对了,丽娘。麻烦你差人去把延基和无罪唤来,就说今晚我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李括思量此事也要和二人商议,也就借此机会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两位小郎君和公子可真是兄弟情深,说真的,丽娘都有些吃醋了。” 沈丽娘掩着玉唇,哧哧一笑:“我这就差人去唤,绝误不了公子的大事!” 第五十七章 取舍(九) 不知沈丽娘是会错了意,还是有心而为之。当铜武、振武、雄武一众将领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李括唯有摇头苦笑。 谁说丽娘看不懂,看不透。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了然于胸。 “公子,丽娘先出去了。” 沈丽娘冲李括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原本三人共食的几碟小菜变成了满满一桌的酒宴全席,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濮大锤了。 “我就说将军不会忘记我们,看见没,这可是从怡仙居叫来的菜。那地方,咱们几年也进不去一次,今天,俺老濮可要好好沾沾李将军的光!” 说完濮大锤毫不客气的举起筷箸,夹起一块酱羊肉送入口中。 “啧啧,瞧瞧人家加的料,这味儿就不是咱们这些大老粗能做出来的。我说那些小白脸公子哥为啥喜欢下馆子呢,原来同样一道菜,不同人做出来能有这么大的差距。下次老郑要再吹嘘他的厨艺,我就叫他来怡仙居夹上两口酱羊肉,保管他脸直羞红到脖根儿!” 他这话虽是说的爽快,殊不知可把那些纨绔公子哥儿得罪了个遍,这不,在他身边就有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少爷。 张延基耸了耸肩,倒也不着恼:“好菜也需袍泽齐尝,好酒也需兄弟共品。今日我们这十好几兄弟聚到一起,实为难得,当是不醉不归。” “说的好!” 濮大锤拍了拍大腿道:“自打从陇右回来,大伙儿还没好好的吃上一顿,今天既然将军开心,叫来了大伙儿,谁都别跟将军客气,吃他娘的!” 濮大锤兴奋的挥舞着拳头,好似这酒宴便是他摆下的,花不掉自家将军一枚肉好。 “老濮你可得悠着点,不然把咱家将军吃穷了,除夕夜里,就没人给你发红包了。” 窦青夹起一片笋片,送入了口中。虽然不知道将军唤他们所为何事,但既然来了,就要热闹热闹,都是大老爷们,若什么事都含着掖着,念着规矩,不把人憋死了? “尽管吃,尽管喝,今日啊我管够!” 李括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高高举起道:“大伙儿跟着我这些日子辛苦了,虽然朝中对我们三营的封赏有失公允,但大伙儿没嚼过半次舌根子,没说过半句抱怨的话!” 看着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李括心情非常激动。这些时日见惯了大唐朝廷的勾心斗角,他便更加珍惜这份兄弟之情。唯有在这些兄弟面前,他可以不用担心坠入陷阱,不用害怕被人暗算。一年多来的生生死死,他们一起走过,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胜过了亲生兄弟。 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自己现在揭竿而起,这些兄弟多数还会站在自己这边…… “今天,这杯酒,是我李括敬给大伙儿的,我先干为敬!” 说完少年便仰脖将烈酒灌下,将杯口环绕一周放于案几上。 “好,既然将军这么豪爽,我们也不能装了娘们。今天谁不喝个满饱儿,就是不给将军面子!” 王小春能有今天,全仗李括的提携。如若没有遇到李括,或许他现在还在河口的草原替吐蕃人牧着牛羊。因此他对少年非常感激,谁若是不给李括面子便是不给他王小春面子。 “干,今天喝个痛快!” “干了这杯!” “干!” 一众兄弟纷纷举杯满饮,觥筹交错,席间尽是一片和乐豪壮之意。 “诸位兄弟,诸位兄弟且听我一言。” 李括将手朝下压了压,示意众人稍稍安静。 “这一年来大伙儿浴血-拼杀,任谁身上都留下了几处刀伤。咱们铜武营的弟兄不怕流血,咱大唐的男儿不怕捐躯,咱们只怕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李括的眼睛微红,高声道:“相信大伙儿都忘记不了袍泽惨死时不甘的眼神,相信大家都忘不了那横刀刀背上的慑人寒光!我李括没有忘记,你们呢,你们有没有忘记?” “谁他娘忘了就不是人,杀了高贼,杀了他!” “杀了高贼替弟兄们报仇!” “所以,今天我要给大伙说明白一件事!出卖我们的人不仅仅是高秀延,其中更有当朝宰辅李林甫的授意,你们要不要报仇,要不要替弟兄们讨回一个公道?” 少年环视了一周众人,开诚布公的说清了其中原委。 原来,知道李林甫是幕后主使的将领并不多。除去张延基、周无罪、窦青等核心心腹外,少年并没有将事情的详细经过讲给众将。在他们眼里,出卖他们的仅仅是高秀延。这就是李括准备先从高秀延入手的原因,他不清楚这些将领在知道幕后之人是李林甫后还有没有血性,还有没有报仇的勇气! 但今天,他必须将这些事情跟他们说清楚,做与不做,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寂,这一切自在李括的预料之中。少年端起一杯酒道:“愿意替兄弟们报仇的喝下这杯酒,咱们不管结果如何,跟老贼斗到底。不愿意的兄弟我也不勉强,今后有难处,别忘了在这儿你还有个家!” 张延基、周无罪、窦青等知道真相的将领率先将杯中之酒满饮,沉沉的将酒杯墩在了案几上。当初对此事实行全军保密是哥几个一致商议的结果,现在不能让括儿哥一个人来抗这责任!虽然大伙一直对此事闭口不提,但知道迟早有一天必须要面对它。 既然括儿哥今天把这个事情提到了明面上,就索性把这个事情做个了断! 在坐的将领都是李括一把提拔起来的,从某种层面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嫡系。李括先领铜武营,后又增雄武、振武二营,以一果毅都尉统领一千五百余人。由于人数远远超过编制,每个旅帅、队长所统率的人数都超过了实额,这大大的增加了他们的威望,也让一些底层爬起来的苦哈哈过足了一番军官瘾。 此次得胜归来,虽然由于高秀延的因素,三营将士的功劳被抹去了不少,但大伙儿斩下的首级数在那摆着,任谁都不能无视! 封校尉的封校尉、晋旅帅的晋旅帅、得队正的得队正,即便是一些大头兵也因功当上了火长。一路走来,大伙儿的收获不所谓不丰,大伙的所得不所谓不厚。这一切都是因为李括,他们都看在眼里。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无条件投到少年这边,感情在现实面前也会失分。 新晋校尉孙埕探向酒杯的手直打颤,临到跟前却悔了心思,猝的一下缩了回来。 他是与李括一道入伍的长安子弟,作为神策军的一员,从朱雀团的浴血奋战到铜武营的孤胆围城,他是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儿。因此少年对他也多有提携,多少念着几分旧友之情。但他家在长安虽算不上望族,到底也称得上是大族。他当初从军本是想着能入禁军混点油水,却谁知成了边军的一员。 成了边军后,便连着一整年在刀口上舔血。吐蕃人,到处都是杀不完的吐蕃人。从长城堡到伏俟城,从青海西畔到九曲城,大伙儿就没落下片刻清闲。好不容易打赢了吐蕃,还被那个混帐高秀延暗算。多亏了李都尉吉人天相,这才让大伙儿捡回条命。 若说那贼人是高秀延,不需李都尉开口,他孙埕第一个握着横刀砍上去。可他们的敌人是李林甫,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唐权相啊。 恁的大唐朝廷的高官都是群窝里反的高手,对着自己人捅刀子? 他才刚刚觅到些功名,不想全压作赌注。何况在他看来,这场豪赌己方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你他娘的孙驼子,平日里见你人五人六的,怎么一到你出力的时候做起了缩头乌龟?这酒你喝不喝,不喝老濮我一锤子把你砸成肉泥!” 濮大锤见孙埕竟想退出,登时拉下了脸。若是萌生退意的人是陇右才加入的新兵,或在河口接纳的唐民他还好理解,可偏偏这个人是跟他们一道从神策军朱雀团摸爬滚打出来的孙埕。 虽然严格来将,孙家在长安并不能算豪门,但在濮大锤这种穷苦出身的汉子看来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大家族。在濮大锤看来,这些个世家公子哥儿,都是一群没有脊梁的软蛋。他们平日里享尽了好处,临到有难变节变的比谁都快。 “你说,咱家将军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当初连根白蜡杆子都端不平,照军规该责打二十军棍,是谁在监官教头面前替你小子作的保?你在长城堡被吐蕃人射穿了肩膀,是谁帮你拔得箭?你他娘的从一个大头兵做到校尉,是谁的提携?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枪蜡杆头,一遇到事就只会想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第五十八章 取舍(十) 濮大锤这一番话直把孙埕臊了个大红脸,孙校尉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想不出什么得力的话来反驳。 “我,我,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之所以不肯喝,是因为,是因为……” 孙埕哀叹了一声,不再争辩。既然大伙儿已经从心底把他认定为叛徒,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益。李将军待他不薄,甚至把他看做兄弟,这些他都知道。但他有的处事准则,他不能冒着家族倾覆的危险贸然下注。 他能感觉到四周的目光都向他聚拢而来,或鄙夷,或不屑,或怜悯,或同情。他没有做错,李将军也没有做错,错的是这世道,是这世道! 是这世道把他逼到这里,逼出抉择! 如果那人不是李林甫,或许,或许他就不会这样两面为难,受那么多同生共死弟兄的鄙夷;如果李将军的实力更强大一些,或许,或许他就会站在他老人家身边,跟袍泽们一齐赌上一把。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虽然我是半路出家,听得张大哥一句话入的这铜武营。但我看的出你和李将军感情很好,你就真能舍下这份兄弟之情?再想一想吧,七尺男儿当是一个吐沫一个坑,真正做出了决定就什么也改不了了。” 听了李晟的话,孙埕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缩回的手又向酒杯探去。虽然极力控制手腕,但他此时已是抖若筛糠。被众人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孙埕手腕一软,酒杯便应声跌至地下。 这碎的不只是酒杯,更是大伙儿心头的希望。 孙埕再也受不住这般的压力,蹲倒在地,双手抱头似个孩子般的放声大哭。他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要他把孙家老老少少的前途压在一个边军将领身上,他真的做不到。 “真是一个脓包软蛋,也不知道当初李将军怎么看上了你?” 王小春鄙夷的剜了孙埕一眼,眉头直拧成了一根麻花。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他实在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 “哭,哭,你他娘的就知道哭!将军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 要不是李括不允,濮大锤恨不得现在就上前把孙埕的脑袋拧下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种人只配给高秀延一般的奸贼提靴,留在铜武营中简直就是污了大伙儿眼! “要么怎么说一只耗子糟践了一锅粥呢,还跟他废什么话,人家还赶着投靠新主子呢!” 见孙埕这般不长骨头,连一向待人和气的鲜于瑜成都拉下了脸,不住嘲讽着。 孙埕听到此处却是猛然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道:“休要血口喷人,谁会去投靠李林甫,我孙埕虽然不敢跟着李将军做大事,但心里也有杆秤,分得清是非黑白!” 鲜于瑜成冷冷嗤了一声道:“你口上说的如此,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这种人,给奶便是娘,你叫我们拿什么相信你?” 孙埕一时语噎,过了良久才昂起头道:“反正我是不会出卖李将军的,信与不信在你们。” “呦呵,孙驼子你还牛气上了?变节的爷们咋滴比我们还横?” 濮大锤最是吃软不吃硬,见孙埕态度如此强硬,也是上了火气,攥紧了拳头:“要不要爷们陪你练两次啊?有些人骨头贱,就是欠修理。爷爷今天就替你爹妈教教你如何做人!” 他这话说的极毒,孙埕怎么能忍,登时便要上前跟濮大锤作个了断。眼见局面就要失控,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括高声喝止。 “够了!我们的刀剑是砍向袍泽的吗,我们的拳头是砸向兄弟的吗?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在我们铜武营从没有这个理儿!埕子既然作出了选择,想必也是深思熟虑的。一起相处一年多,难道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埕子念着自己家族、妻儿,这有什么错?” 李括一口气把心中的话吐露完,只觉得分外舒畅。他之前之所以保持沉默,就是想听听大伙儿都是怎么想的,都是怎么看的。谁知道却闹成了现在这种局面,这样的行为与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大唐朝廷有何分别? 孙埕满眼通红,感激的望向李括。他实在想不到,最后会是李括出面替他解围。将军那么待他,他却不能与将军共患难。 “将军,我……” “你不必说了,我都懂。” 李括推了推手,点头道:“大伙儿兄弟一场,好聚好散。你想入哪个边军,哪个团营尽管给我说,但凡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事实上,孙埕既然选择了退出,就不会再留在铜武营中。对于校尉一级军官的调度,兵部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何况现在大战刚过,各边镇的兵源都需要重新分配补充。 “将军!” 孙埕跪倒在地,对着李括接连三叩首。“我孙埕绝不会忘了将军的大恩大德,您放心,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铜武营的兵,都是您的兄弟!” “好兄弟!” 李括连忙把孙埕扶起道:“以后遇到难处,别忘记这儿还有个家。若是混的不好,被人排挤,想要回来,大伙随时欢迎你!” “括儿哥,你可想清楚!” 张延基听李括竟然主动替孙埕谋划起了出路,可是着了慌:“你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他……” “不必说了,我相信他!” 李括却是丝毫不领张小郎君的好意,厉声打断。 “将军,人心隔肚皮,咱们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在背后捅大伙儿刀子啊。” 窦青也觉得此举不妥,练练劝阻懂啊。 “是啊,将军,这样大伙儿不都被扔到油锅里煎了吗?” 鲜于瑜成也有些不满,质疑起了李括的不满。 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李括太重仁义,处事不妥。 “这样,将军,老孙我不能让您为难!” 孙埕敛了敛目光,沉声道:“您先写好推介我转军的公文,且先压着。等您什么时候办完了大事,再呈到兵部去!” 孙埕倒是说出了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先写好公文,即代表他已于铜武营没了关系,即便李林甫事后有心找大伙儿麻烦,也不会和一个表明姿态,撇清关系的小鱼小虾过不去。其次,只要这公文压在手中,孙埕便不会被勒令转军。这样,大伙儿就等于变相将他监视了起来,杜绝了他告密的可能。 “这个办法好,俺老濮没意见!” 濮大锤点了点头,率先给出了答案。 “嗯,我同意。” 周无罪轻应了一声,算是松了口风。 “我赞成!” “李将军,小春我同意!” 李括环视了一周众人,点了点头:“既然大伙都没有意见,就这样办了。还有哪个兄弟想去别的军镇走走,尽管提出来。” 这话一出,一些仍在观望的将领心里也打起了鼓。他们对李括搬倒李林甫一事也并不太看好。只是碍于情面,他们不好第一个站出来。 现在既然孙埕已经当了那只出头鸟,李将军又做出了允诺,他们也就没有了顾忌。 渐渐的,校尉林海、旅帅刘春,韩股也都站了出来,走到孙埕一边。毫无例外的,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出身,虽称不上望族,但其家族多少有些影响力。他们考虑的东西显然要比一般贫苦子弟多,一切从家族利益出发,似乎也无可厚非。 “如若有营里的兄弟愿意跟你们走,也别勉强他们!” 李括浅浅一笑,和声道。 在他看来,现在让这些人作出选择自行离开,远比强行留下他们来的稳妥。毕竟,这世间最难违拗的便是人心。如果他们心已不在铜武营,却被留了下来,反而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好兄弟,走的时候多带一些精良的铠甲,千万别叫其他的军镇的人笑话了咱铜武营!”(注1) 李括目光敛起,眸子中闪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光芒。 漠视、直言、背叛、挣扎、重生…… 人生无时无刻不在取舍。正如远赴天竺求索取经的僧人,面对一条涛起大河,阔步向前亦或回首转身,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说出对错。(注2)倒不如放下执念,任由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提供指引,以此作出取舍。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注1:大唐虽配发军甲,但不同的部队(如边军、禁军、团练军)铠甲的种类都不同。在边军中,也由于部队与主帅的亲附程度有所差异,越是嫡系军队,铠甲越精良。故而,李括才会说出这一番话。 注2:天竺:唐是对印度称呼。 第五十九章 觅渡(一)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每个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 尽管这个选择有些难以让你的兄弟、家人接受;尽管这个选择乍一看来可能有些滑稽可笑。 所以李括选择了理解,选择了宽容。这不是一种故作姿态的示好,而是发自于肺腑的感念。孙埕他们的离开并不会影响少年的决心,相反,却会更加坚定他的意志。他就是这般的要强,就是这般的不信命,不需掩饰也无法掩饰。 十日之时,转瞬即逝,李括为参加李林甫的寿宴可是煞费苦心。从寿宴所呈送的礼物到过府携带的亲卫,李括都要详细考虑。对于李林甫是否会相邀自己,李括毫不怀疑。一来最近自己风头正劲,他肯定会顺应大势,揽下提携后辈的好名声。二来前段时间他们二人的暗中角力被人传宣的沸沸扬扬,李林甫需要用‘大度’的行动向世人证明,他们二人的关系非常和睦。 果不其然,在大寿三日前,少年便收到相国府送来的请柬。与一干兄弟商量后,少年定下了最终的计划。人不能带的太多,太多李林甫定会生疑,亦不能太少,太少自己的计划得不到很好的贯彻。 七人,只需七人耳。 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王小春、鲜于瑜成…… 还有一个是谁?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慎儿姑娘! 要想将计划完美的付诸实施,所必须掌握的便是李林甫的作息喜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宴会只是一个引子,只提供给众人一个接近老贼的理由。至于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都需要依老贼的行踪而定。三哥说过,暗中角力,拼的就是线索与情报。 李林甫吃过酒宴后喜欢干什么?是回房歇息还是另有他好?酒后乱人性,他会与哪房夫人行合欢之好,在哪个跨院下榻?他身边有多少人护卫,有没有漏洞和空隙可寻?可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关乎到行动的成败,李括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这一切,自然由慎儿姑娘来完成。 事实上,当慎儿托信鸽将一纸信笺带到李括手中的时候,少年不免苦笑。 原来,李林甫会如斯做,如斯想。不过,太晚了,他与这个男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两人间注定只能活下一个。 少年兀自苦笑,宰辅也是人,是人皆有喜怒哀乐哉!…… 最终敲定的礼物是草圣张旭写的一首《塞下曲》诗是高适高伯父的诗,字是张九张长史的字。如此珠联璧合的杰作,怕就是权倾天下,无所不有的李林甫见到都会大呼过瘾。(注1)想想高伯父那肉痛的表情,李括便只觉好笑。不过一幅字耳,文人所重的到底还是一扬一抑的名气。 当七人七骑来到平康坊时,祝寿的人群早已把李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里有三公九卿,六部尚书、侍郎;这里亦有亲王郡王,国公侯爷;这里甚至还有胡儿节度,边镇将军。 这儿纸醉金迷,这儿羽化笙歌,这儿便是大唐百姓用血汗钱,奉养的大唐宰辅李林甫的府邸。 思邪,幻邪? 不错,这就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场景。 在这个讲究按资排辈的大唐朝廷,李林甫似乎当得起这么多公卿王侯的力捧。 李岫正立于府门前迎接各位贵客,作为李林甫重点培养的儿子,他已经官至鸿胪寺卿,成了李家未来的希望。除去二伯李林鹤,几乎没有人能对他未来的家主之位构成威胁。虽然他不是嫡出,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面北背南端坐在大明宫中的圣明天子有几个是嫡长子出身? 这权位就像一盘炙鹿肉,向来是能者分之取之食之。 想到此,李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李家最终还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公子,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李括跳下马背,几步便走到正门近前。 “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啊!” 李岫见来人却是李括,嘴唇微微抽搐,强自挤出一丝笑容。 “李某久闻李将军威名,李将军为国拓土开疆,实是大功臣啊!” 李岫实在不明白阿爷为何会邀请他赴宴,这个人,早就该死了!若不是高秀延那个废物办事不利,哪会留下这么多祸患。至于那个妖僧无戒,去他娘的狗屁协议。一个战败番国也有资格谈条件? 李岫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改笑意。 “家父常常向我夸赞将军,说要我们多多向将军学习。” “相国大人真是一心为国啊。” 李括毫不吝惜的将溢美之词抛了出去,沉沉点了点头。 “将军,恕我冒昧,您亲兵的刀剑,是否……” 李岫分外眼尖,早已瞥见众人腰间的横刀,‘善意’的给出了提醒。 “这是当然!” 李括笑了笑率先将黑色横刀丢给了一旁的李府侍从。其余众人见李括如此,虽心有不满亦将兵戈悉数卸下,交给了李府的下人。 “李将军真是通情达理,来来,快里面请!” 李岫单臂相邀,错了半个身位在前引路。 少年浅浅一笑以作回礼。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家仇国恨要报了吗? 在少年面前有一条湍急奔涌的大河,河面上升腾着苍茫的水雾,迷雾之中却并不见桥梁,若想涉河只有另寻河湾。一架浮桥,两只轻舟,或是一行木筏,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觅渡,觅渡,渡何处? 少年已别无选择,即便是孤身泅渡,亦要在今日做个了结,将自己救赎。(注2) 注1:张旭:唐时著名书法家,号草圣,曾任金吾长史,为饮中八仙之一。 注2:用游泳的方式游过江河。很危险,大面积行军时不到万不得已多不采用。 第六十章 觅渡(二) 控西域以通丝绸,抵漠北以安万邦,大唐的开容并包使百族叩首,四海归服。这样极度豪迈的气度当然也体现在每个个体上,这便形成了练达的人情。 老话讲的好,杯中自有天上月,腹内更牵万种情。 不论是权贵公卿,还是寒士布衣,都会自然而然的在酒桌上还原本真的自我,一吐心中积压的情愫。 而相国李林甫的寿宴无疑便是一个倾心中之所想的绝佳机会。 李括与众好友坐在大厅内靠下首的位置,虽然位置稍显差了一些,倒也是一人一张案几。在这一点上,李林甫倒是没有丢掉大唐相国的面子。 既是寿宴,当然要突出热闹和喜庆的氛围。不论是北里中艳冠长安的红粉佳人,还是西域而来迷倒众卿的胡姬舞娘,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希望能一搏相国大人的欢心。 常言道独乐乐不容众乐乐,氛围这个东西一旦被调动了起来,就再不会轻易消散。一边饮着酒,一边听吟观舞,李括静静的品着、看着、等着。 “括儿哥,这个老贼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光办这一厅酒宴的钱财,就够寻常百姓家吃上几辈子了!” 张延基却没什么心情欣赏霓裳歌舞,他们今天来可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来复仇的。之前听说相国府豪奢不亚于大明宫,他总还是不信,今天亲眼亲见,总算明了。 别的且不论,光是李府管事那倨傲的态度就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相国门房五品官的道理人人都知,却不是人人都愿意相信。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混的连一个门房都不如。 “吃菜,观舞。” 李括浅酌了一口小酒,摇了摇头。他们的计划容不得一丝闪失,不待时机成熟绝不能提前出手。 “看见没有,多学着点!凡人吶。” 周无罪白了一眼张延基,切下一片炙鹿肉就送入了口中。既然这酒菜是老贼提供的,不吃白不吃。吃饱喝足了才有气力干大事,不然指望着大伙软塌塌的跟谁拼命去? “你……” 张小郎君被无罪兄早已挤兑的没了脾气,索性不再理会那张欠揍浑圆的大饼脸,独饮独酌,以浇忧愁。 这大唐的官场就像一个酒桌,同样,这酒桌又像似一个微型的官场。在这里你可以看到真的、假的、虚的、实的…… 歌舞与酒气成了最好的掩饰,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正好借此机会伸出触手,纠缠在一起,经过一番博弈达成双方都能够满意的交易。 杨钊此番正坐在李林甫下首左侧的头排,恰恰顶替了京兆尹王銲的位置。这让王大人心中很是不满,他杨钊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混迹剑南街头的混混,靠着裙带关系上了位,就以为自己可以比肩满朝公卿,就以为可以与繁盛了几百上千年的世家抗衡? 对李林甫如此的安排,他很是不满。莫非他想扶持杨钊?不,不可能。杨家虽然有贵妃娘娘撑腰,但根基太浅。一旦圣眷不再,便会顷刻被放逐,瞬时一无所有。李相不像那种目光短浅之辈,会看不到这点? 示好吗?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李相如今身兼二十余职,又实际掌控着政事堂。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李相愿意,皇帝陛下的圣旨都得从门下省打回去!而他杨钊有什么,不过控制着半个御史台,身边簇拥着几个只会拿笔杆子挑拨是非的酸腐儒生。 李相啊,李相,你这究竟是做给谁看呢? 虽然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陪着笑脸,举杯相延道:“来,来,杨中丞,王某敬你一杯。李相常对我说,杨大人是我大唐朝廷的股肱重臣,有房相国当年的风范和气度啊。” 这话一出,连一向脸皮颇厚的杨钊都红到了脖子根。即便自己再孤陋寡闻,一代名相房玄龄又如何会不知?拿他跟房相比,亏这个王銲想的出! “呵呵,王大人谬赞了。杨某实无宰辅之才,某只想着替陛下分忧,替朝廷干些实事,不像朝中的某些人,只会耍耍嘴皮子,斗斗心机。” 杨钊亦不是好惹的,立刻针锋相对的讥讽了一句。谁不知道王銲是李林甫身边的看门狗,说出这番话,不就是为了撩拨他与老贼的关系吗? 哼,也太将他小瞧了去! “那是,那是。” 虽已怒火中烧,王銲却不得不强颜欢笑,这份滋味绝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杨大人可知李相身边的那位妙龄女子是何许人也?” 有心转移话题,王銲冲李林甫的位置指了指,压低了声音窃窃道。 “哦?” 杨钊将一粒豇豆送入口中,嚼了嚼道:“这个某倒是不知,不如王大人说来听听?” 王銲也不客气,低声道:“这位姑娘可是位奇女子,听说啊是李相从慈恩寺带回来的。据李相的贴身仆从说,当时李相冒着被夫人责备的风险硬是将这位女子收了房。就因为此事,相国夫人直接大病了一场!我就在想啊,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李相如此痴迷?” 王銲卖了个关子,左右环顾一周:“这位姑娘虽然容貌出众,但若想以容貌得到相国的青睐显然不太现实。这样看来,只有依靠记忆了嘛。听说啊,这个女子和李相年轻时的一个旧相好长得一模一样。李相正是因为此,才收了她作妾侍!” “竟有如此奇事?” 杨钊惊呼一声:“天下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某这次还真是长了见识了。” “唉。” 王銲推了推手道:“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不过啊,这女子的出身倒是一个迷,李相陷得太深,竟然没有派人去查探。” 杨钊心下一沉,王銲对自己说这件事,莫非是试探他?难道老贼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布局,看透了慎儿的真实身份? 不,不可能!这一切他都布置的分外妥当。慎儿的户籍就在长安,慈恩寺的偶遇浑然天成,整个计划滴水不漏,老贼绝对没有可能发现。最关键的是,老贼自己不愿意击碎这么一个美梦。老贼已然迟暮,还有几年活头?见到这么一个旧时相好,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排斥? 想通了其中关节,杨钊笑了笑道:“李相用情之深,实在值得某敬佩啊。来,王大人,某敬你一杯!”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宾主尽欢,酣意正浓。 李林甫坐在上首望着满厅朝臣,直觉一阵自豪。这些人,他下首的这些人,都须听命于他,都须听他的调遣!因为他是大唐的相国,是大唐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 张九龄、李适之,这些宰辅一个个的被自己击败、踩在脚下,渐渐的被人们所遗忘。而最后只有他站在了文官的权力之巅! 至于皇帝陛下吗,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些年来除去批复一些重要的奏疏,做过些什么?自从娶了贵妃娘娘,他早就将朝政抛到了脑后。每日的早朝早已成了幻虚,若非封赏陇右这样的大事,含元殿的大朝也是能避则避。沉迷于酒色之中,他哪里还有一分开元时励精图治的气力?若不是自己殚精竭虑替他处理着朝政,这大唐朝廷还不定乱成了什么样子! 都说他李林甫专权,若是他不专权,谁来掌控朝局,谁来做出决断,指望那位圣明天子吗?大到陇右军粮的筹措,河东旱灾的赈济,小到官员考评升迁,寻常奏疏的批复,哪个不是他李林甫在殚精竭虑?有哪个朝臣敢说自己能专权专到这个地步,专到事必躬亲! 都言他李林甫以公谋私,试问这大唐朝廷,满朝公卿有哪个不曾以公谋私?千里做官只为吃穿,谁不想借着机会为家族牟取更多的利益,谁不想给自己的后代更多的荫蔽,让他们不用再承受自己年轻打拼时受到的白眼与歧视?那些讥讽他以公谋私的人分明是在嫉妒,是痛恨他们自己无法以公谋私,无法给家族牟取利益! 他李林甫这辈子无悔于朝廷,无悔于陛下。若真要说对什么心中有愧的话,那唯有素珍。 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逝者已矣,任何的叹息都不会让她复生。不过,他不是还有慎儿吗?老天爷是看自己对素珍深情难忘,派下慎儿来陪伴补偿自己的吗?不然,她为何容貌与素珍一模一样,为何连一颦一笑,一个转身都与素珍韵味相通?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将慎儿搂入怀中,他只觉心情分外舒畅。这一次,他到死都不会松手。 第六十一章 觅渡(三) 豪奢的酒宴持续了足足近两个时辰,宾主尽欢之后,这些客人不愿再打搅相国大人,纷纷起身告辞。一时间寂静的相国府邸复又变得喧嚣起来,各部大员在下人的搀扶下从大厅鱼贯而出,好不热闹。 李括与一干小兄弟早已借方便为由离席,故而并不在此列。 夜中行走,最重要的便是坦然。将几名相国府中的小厮击倒后,少年们迅疾的换了衣裳,按照计划向后院走去。他们手中捧得是后厨给相国老爷做的宵夜,一路又是低头疾行,几乎没有引起府中护卫的注意和盘问。 “青竹林外直行五百步,寻一月牙门,数第三间跨院进之。下寿宴便速来,切记!” 默默将慎儿姑娘写的地址心念了一遍,少年加快了脚步,手掌微微用力,盛着宵夜的瓷盘便随着隐隐打颤。 下了酒宴,李林甫便在慎儿的搀扶下向后院走去。 今天这寿宴他过的痛快,真痛快!做到他这般高位,拥有如斯权势的,放眼大唐能有几人?拥有权势的同时,还能怀揽真心相爱的佳人,这般快活的日子,只配他李林甫拥有! 嗯。醉眼熏熏的望了身旁的慎儿一眼,李林甫得意的笑了笑。如斯佳人,如斯佳人只配他李林甫享有…… 相国大人有酒后沐浴的喜好,每每宴饮之后都会去后院青竹林外的一处跨院沐浴熏香。倒不是这跨院所处的地段有多出奇,实是恰有一眼温泉从地下涌出。喜好享受的相国大人怎会放过如此好机会?他老人家大手一挥,自有府中下人修盖了这一间跨院,以作相国大人沐浴休憩之用。 由于跨院修的位置隐蔽,所以分外幽静。除去几名侍女外,这几百步内几乎没有什么下人往来。李林甫轻车熟路的穿过竹林,进了月门便急不可耐的一步三摇的朝跨院走去。 “吱呀!” 屋门轻启,一缕慑人魂魄的幽香飘了过来,李林甫深吸了一口气,颇为受用的点了点头,复又将胸中浊气吐出。 “呼!” 这龙涎香真是怡人心神,李林甫只觉额头清凉,连带着酒气都去了不少。 “哥奴,让慎儿来服侍您吧。” 慎儿娇羞着掩嘴笑道,直挠的李林甫心头发痒。 “好,好,老夫今天便好好休整休整你这小妖精!” 托起慎儿的下巴,李林甫直是越看越喜,索性直接将慎儿环入怀中。 “啊!” 不曾想李林甫会如此急食,慎儿娇呼一声,大口喘着粗气。 “哥奴真坏!” “哦,那今日老夫便坏给你看!” 李林甫被慎儿唤的心神荡漾,只觉年轻了二十岁,双手微微有力便将慎儿抱起,冲里屋走去。 他虽已年暮,但毕竟是习武出身,到底余下了些老底。虽然有些吃力,但抱起这么一个妙龄美娇-娘还是不成问题。 屋子正中开着一方水池,温泉正不歇的从泉眼中涌出。蒸腾出的水汽和着浓郁的龙涎香,迷离了双目,荡漾了心神。李林甫将慎儿放于水池一旁的木案上,大口喘着气。池案旁列放着沐浴所必须的“面药”和“口脂”甚至还有两只青瓷碗盛有花瓣和精盐。 轻手抹去额角的汗珠,李林甫摇头心中苦笑。到底是老了,这才抱着慎儿走了十几步就累成了这样! “哥奴,慎儿……慎儿来服侍你宽衣。” 虽已红透了面颊,慎儿到底是将话说了出来。 “噢,好好,老夫便站在这,等慎儿给老夫宽衣!” 李林甫笑着捋了捋胡须,张开双臂等着慎儿服侍。 脱去外层的墨褐色罩衫,滑落素白色的中衣,不多时的工夫,李林甫便浑身赤裸的展现在慎儿面前。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经历之后,慎儿两颊还是升起两朵红晕。 尽量避过头不去看李林甫的下身,慎儿娇声道:“哥奴,好了!” “噢,什么好了?” 李林甫玩味的看着慎儿,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哥奴!” 慎儿剜了他一眼,摆过头去,再不敢看。 “好好,老夫不逗你了,老夫自己来。” 李林甫说完便转过身去,将一条洁白的澡巾披在肩上,试了试水温后便进了汤池。 很少有人知道大唐的相国在府中竟有这么一眼汤泉,若真说起来,连皇帝陛下想泡上一池温泉,还得远赴华清宫,哪里有他这般舒爽? “啊!“汤池的水温直浸到了李林甫的骨子里,一时激的他失声呼了出来。 “慎儿,过来帮老夫揉揉肩!” 半眯着眼睛,李林甫冲慎儿招了招手。 “嗯。” 慎儿娇羞的垂着头,走到李林甫近前,蹲下身来,替李林甫揉着肩膀。 “嗯,再往里些,再用些力。对,就是这里,再用些力!” 李林甫享受的闭上了眼,享受这一美妙的时刻。由于不想被过多人打扰,他已经将屋内的婢女全打发了出去。如今,这屋内只有他和慎儿二人。对,只有他们二人! 今夜是属于他和慎儿的,嗯,今天他便要补全年轻之时的遗憾。错过了一次,他不会再错过第二次! 轻揉缓捏,还别说,这慎儿推拿的工夫倒是一流。 暖气直把他激的性气,下身那黑漆漆的一团有些蠢蠢欲动。 慎儿也注意到了李林甫身体的异动,动作一僵,愣在当场。 “别停下来,继续!” “呼!” 深呼出一口气,李林甫压下了自己的邪念。 这时不行,不能在水里,待沐浴完,再来收拾这个小妮子! “再放些花瓣和精盐,老夫喜欢这种味道!” 微微合上眼,李林甫仰靠在池壁上,尽情享受这一氤氲水汽中的香艳时光。 第六十二章 觅渡(四) 屋内摇曳着火红的烛光,橙红色的暖调子恰好与屋内的陈设相辉映,让升腾起的水汽更显迷蒙。上好的龙涎香顺着房梁慢着、浸着,将屋子变成了氤氲朦胧的一方仙境。 李林甫只穿了一条丝绸亵裤,趴在包了棉布的乌木大床上,享受的闭上了双眼。 想不到慎儿的手法如此出众,直让他劳累了一天的筋骨瞬时变得舒爽、利落。推、搓、揉、捏,无一不精,无一不湛,这样的尤物这么晚才被自己碰到,简直太可惜了。 他就这么合着双眼,闻着浓郁的熏香,享受着这惬意的时光。 渐渐的他觉的脑袋变得有些昏沉,整个身子软绵绵的毫无气力。这香,这香的味道却似和往日有些不一样。感觉到身子有些异样,李林甫便要叫慎儿替自己再推拿番,好去去乏。 “慎儿,再帮老夫搓搓背。拿水池旁木柜里的木油和精盐来,嗯,就用你刚才的气力。” 还未待他说完,摇曳的烛光只抖动了一瞬便随之熄灭。屋内瞬时便变得一片漆黑,就如莽荒伊始天地的混沌颜色。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却看不到有人进来。屋子里太黑,他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凭借直觉,他判断出这些人来意非善。 “呃!” “呃!” 李林甫本能的张开嘴想呼救,屋外虽然没有护卫,但却有着几个侍女。只要自己呼出声来,她们便能第一时间叫来府中护卫。 可是他的美梦显然破灭了,在他喉咙刚刚抖动时,一只温热的毛巾便塞入了他的口中,生生堵着了嘴。 “呜!” “呜!” 李林甫不知这些人怎么寻到的自己,他的行踪即便在府内也是保密,为何会被人盯上? 除了慎儿,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难道是,难道是慎儿背叛了他?想到这,李林甫又惊又气,想不到自己如斯信任她,到头来却被这个婊子所害! 他一怒之下便要起身,却发现手脚都被绑在了木床上,动弹不得分毫。 “呜!” “呜!” 麻绳将他的手腕、脚腕勒的生痛,李林甫发出杀猪般的惨呼。只是他口中已被塞入毛巾,外人所能听到的声响不过是几声微若蚊吟的呻吟罢了。 他们是谁?是谁要害自己?自己的府邸向来戒备森严,要想深夜潜入府中无异于痴人说梦。恰巧今天是自己寿辰,照这么说,他们是自己宴请宾客中的人了?只是自己宴请的宾客人数众多,一时他想不出有谁跟他有这般大仇。 李林甫就这么呈大字状被绑缚在木床上,头脑中快速思索着应对的对策。这些人能轻而易举的摸到这跨院并不被府中护卫发现,想必定是与那婊子一伙儿的。他们是要劫财,还是害命? 若是劫财,他自会毫不犹豫的叫人送来赎金,但若是害命…… 香味愈发浓烈,李林甫的头更痛了。他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重新清醒,细细分析着。 他们如此小心谨慎行事,又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想必不会是图财,况且有哪个大胆的蟊贼敢到大唐宰相的府邸中图谋不轨? 想通了其中关节,李林甫的身体就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瞬时塌在了木床上。难道自己今天就要死了,那个婊子,一切都是那个婊子害的。若是让自己挣出身来,他一定要把那个婊子剥了皮,抽了筋!可是,他现在却被人像绑缚生猪似的绑在木床上,如何有机会实现刚刚所想之事? 一想到自己还没有破了那个婊子的身就被骗的团团转,李林甫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胸脯就像一只鼓满了气的羊皮筏子,将身子垫的顶高。 分着腿,撅着腚,此刻的大唐宰辅再无半分威严,滑稽可笑的就像一头待屠的生猪,愤怒却又无助。 寂静甚是可怖,尤其是黑夜之中的寂静。李林甫挣扎了片刻,忽然安静了下来,细细听着周围的动响。 凶手为何此刻还没有动手?莫非此事还有转机? 李林甫的头愈发昏沉,疼痛。这香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强自咬了一咬舌尖,他才让自己重又清醒。 黑夜之中,李林甫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这压抑的他几欲崩溃。如果凶手说出一句话,哪怕是咒骂他的污言秽语,他都不会似现在这般痛苦。偏偏,偏偏这黑夜寂静的有如死域。 “呼!” 突然他的眼前一刺,氤氲的香气中,闪过一道利芒。李林甫下意识的闭上双目自保,过了良久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发生。李林甫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却被眼前的火光扰得一阵目眩。 火折子,是火折子!这东西只有军中才有,莫非这些刺客来自于军中?自己与军中各藩镇都有交往,是哪个节度使想要谋害他?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林甫猛然昂起头,朝上看去。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却发现那具披着白袍的身体上却并没有头颅!什么,什么,难道是鬼?难道是鬼? 李林甫就像一只困兽般死命挣扎起来,肥大的身躯在木床上就似一只蚕虫般不停的蠕动。  ̄T〃√  ̄X〃√  ̄T〃√  ̄8〃√  ̄0〃√  ̄.〃√  ̄C〃√  ̄O〃√  ̄M〃√ “呜!” “呜!” 李林甫已近绝望,不错,若不是鬼天下有何人能出入相国府如无人之境?如若不是鬼为何自始至终都没有声响?若不是鬼,那,那白袍中为何没有头颅? 莫不是,莫不是素珍来讨债了?那慎儿莫非便是素珍的鬼魂?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李林甫的思绪已经完全混乱,浑身颤抖着、战栗着,盯着白袍的眼神已经僵直。 “呼!” 火折子迅疾的闪过,李林甫看到那白袍缓缓向自己飘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却无法将这些‘幻觉’驱散,这不是梦,这根本就不是梦! 待那白袍行到近前,李林甫才发现那人并非无头,而是因面色过于惨白,自己没有看清。眨了眨眼睛,李林甫定睛一看,吓的心脏差点从喉咙中蹦出来! 那人是慎儿,不,是素珍!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袍和素珍最爱穿的那件一模一样,提花锦,斜竹纹。是素珍来讨债了,原来慎儿不过是素珍的鬼魂! 李林甫猛烈的摇头,苦苦哀求着,希望对方不要过来。但那鬼魂却似没有听到,一步步缓缓的朝李林甫走来。 “呼!” 火折子一闪而过,白色锦袍登时消失。紧接着出现的便是一个身着华贵衮服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的身形高挑瘦削,生着一张俊秀的面庞,这张面庞竟是如斯的像当今陛下。除去,除去嘴角的那一抹黑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龙凤之姿。 突然李林甫似想到了什么,脑中翁的一声巨响。 在这大唐,能穿上衮服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这人莫不是,莫不是太子李瑛?(注1)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杀死你的是武惠妃,是陛下,我只不过是传个话,出个计策。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你去找他们! 一道疾风招来,火光颤颤一抖,那个身着华贵衮服的的青年男子,又变成了一个满面虬髯、手持朝笏的中年男子。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全大唐,有着这般虬髯的中年男子,且在朝中任职的怕只有李适之一人。 是他来复仇了吗?不,不是我害的你,我那,我那也是为了家族,真正害你的人是陛下,是陛下。 他虽大声解释,但因口中塞着温热毛巾,只能发出几声微若蚊吟的呜呜声,着实起不到驱鬼的作用。 那火折子每闪一次,就有一只新鬼出现,凡总出现了七只鬼魂。那七人都是与自己有大仇,直接或间接被自己害死的。他们,他们现在要来复仇了吗? “李林甫,你为什么要向父皇进谗言,设计害死孤,拿命来,还孤命来!” “哥奴,你让我空爱了一辈子,你让我思你到死!你害死了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李林甫,你为何要害本相,为何要将我府中所有悉数抄充?你可知我家中还有一妻一子,拿命来,拿命来!” 不,不是我,你们不是我害死的。李林甫高声疾呼,却让这些鬼魂听不到分毫。 “李林甫,拿命来!” “哥奴,来陪素珍吧。” “拿命来,还孤命来!” “拿命来!” “还孤命来!” “……” 只听得一声惨呼,氤氲的香气中,一切复又归为沉寂。 注1:李瑛: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一个太子。但因他出身低贱,被当时盛眷正隆的武惠妃和势头正盛的李林甫设计陷害,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玄宗赐死于开元二十五年。因此,李林甫算他的一个仇人。 第六十三章 觅渡(五) 这长安城中发生的事,向来是纸笼中的火--包不住! 寻常百姓家的一两件琐事都会在市坊间广为流传,更不要提相国府遇鬼这种大事了。要不怎么说人的命,天注定呢。相国大人兴办寿宴的当晚就遇到了鬼,这寿宴是没过成,差点办成丧礼了。 你还别说,经过百姓这么一宣传,这相国府闹鬼的事情就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这鬼是男鬼还是女鬼,是成年鬼还是少年鬼,长了几个脑袋,生了几个臂膀,他们可是说的一清二楚,好似这相国府中的鬼就是他扮的。 所以,皇帝陛下看到上呈的奏疏的速度,未必比坊市的百姓快多少。 事实上当这个玄而又玄的奏疏摆在御案前时,皇帝陛下登时便勃然大怒。在他看来,太常卿李岫是在无病呻吟,出乖卖丑。 鬼?皇帝陛下这一辈子信过佛,信过道,唯独没有信过鬼。李岫这份奏疏真是荒唐透顶,荒唐透顶!起初李隆基以为这是李林甫借机向自己表面态度,希望可以急流勇退,削减一部分官职。对此,他很是满意,看来这个老小子猜自己心思的本事真是一流。 但经过李岫一番哭诉,李隆基便推翻了自己的那些判断。李岫的情感十分真挚,丝毫不像作假。再者说,即便编出了这么一个相国府闹鬼的传闻,也没必要在寿宴刚刚结束的这个节骨眼上散布出来。这不是给自己心头添堵吗? 莫非,相国府真的闹了鬼? 李隆基心头一阵冷笑,当即便下令京兆尹王銲负责全面彻查此事。为了相国的名誉以及朝廷的威严,调查只能在暗中进行。但这并不意味着京兆尹可以拖延破案时间,皇帝陛下可是下了死令,务必在十月十五之前破案。也就是说,留给王銲的时间不到一月。 以一月的时间侦破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疑云重重的案子,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王銲却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满,食君之俸,替君分忧,这个道理到哪都变不了。 另一方面,皇帝陛下下令,对这个消息全长安实行封锁。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传播,违者以巫蛊罪论处。 这样一来,李府中的家丁所受影响最大。那夜凡是伺候过老爷的仆人,甭管男女老少,都被京兆尹大人提到了府中,严加盘问,势要查出些蛛丝马迹。即便是没有与老爷有接触的下人,也被勒令禁足,未得允准不得擅自出府。 朝廷对外的宣称是,李相国偶然风寒,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故而不能上朝参政。在李相国不在的这段日子,委任左相陈-希烈代任右相一职,另提拔御史中丞杨钊入政事堂,代理左相一职。大唐朝廷人才济济,一个李林甫倒下去,自然有千千万李林甫站起来,顶上去。 只不过,俗话说的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人言可以轻易的被堵塞,自古以来的统治者就不会屡屡头疼了。 但凡知道事件实情的相国府下人,无不对朝廷的说辞嗤之以鼻?偶感伤寒,偶感伤寒会重到数日不能上朝参政?偶感伤寒会重到卧床府中,数日不能见探视之人? 其实啊,相国大人自从遇到鬼后,就被吓了魔怔,一直疯疯癫癫。更为奇怪的是,前些时日被自家老爷带回府中,极尽荣宠的慎儿姑娘也是一夜消失,再也不见了踪迹。相国府的下人都说,这个慎儿姑娘便是索命勾魂的女鬼,要不然为啥自家老爷平白无故的一夜间就变了痴愚? 皇帝陛下为了表现出体恤臣子的仁德之心,特地派了宫中御医前往相国府问诊。只是这天不遂人愿,即便蒙受圣人的隆恩,似乎也不能使相国大人的病情有所好转。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御医也只是连声叹气,开了张镇气宁神的方子,嘱咐李岫莫要让其父再受惊吓。 至于这病能不能好,什么时候能好,御医他人家可是闭口不提。 一直以来被李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二伯李林鹤,此刻站了出来主持大局。作为族中资历最老,官阶最高的老人儿,他先是将相国府中的下人唤至一处,一番训话稳住了局势。又通过李林甫的人脉在朝中多加活动,赢得了许多高层官员的支持。 他们的鼎力支持让处于风口浪尖的李家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李林鹤强势的手腕与丰厚的经验,毫无疑问的赢得了许多李家族人的支持。在这些庶出的族人看来,二爷无论从各方面看来,都要比相国长子更为出色,更有可能带领李家走出低谷。当然,作为长子李岫亦少不了支持者。这样一来,虽然明面上保持着和睦,李家内部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在朝中的影响力不可避免的走了下坡路。 此事一出,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的自是那些依附于相国大人的中低阶官员。在他们看来,李林甫便是他们赖以依靠的大树。虽然朝廷多次出面辟谣,声称相国是偶感风寒。但相国这一病就是十好几日,天底下岂有这么厉害的风寒?这些出身贫寒的官吏不得不做起两手准备。一方面静观其变,一方面私下寻找新的靠山。他们又不是李氏族人,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喜的自是李林甫的政敌和一直打压的世家对象。京兆韦氏便是其中的代表,经过李林甫连年的打压,一度繁荣昌盛的韦家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李林甫这一病,不管是大病还是小病,是真病还是假病,都可以让他们稍稍缓上一口气。 当然若论心情最舒畅者,莫过于李括与一干小兄弟。 这一场扮鬼夜行,也就是他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做的出。不过,话又说过来了,若李林甫真是心中无愧,又何须惧怕夜鬼敲门? 这一巴掌,李括扇的劈啪作响,扇的干净漂亮。这一刻,氤氲升腾的水汽中,少年终于寻觅到苍茫大河中的一弯渡口。 第六十四章 采薇(一) 人生之所以精彩繁盛,就是因为它存有太多的奥秘留待你自己去探索。这些奥秘,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能否揭开,能否领悟自在己身。 对李括来说,虽然没能手刃奸相李林甫,但细细想来,这个结果也许更能让他接受。正如一个不谙世事的穷酸书生,只有浸润到官场之中,才能了悟一些世人所共识的隐秘。 于少年而言,这个存于世间的隐秘便是痛苦的定义。少年一直以为痛苦便是在人身上,最大限度的施加疼痛。但现在看来,对李林甫这样的人,恐惧才是最大的痛苦。 毕竟,对于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来说,活在未知的恐惧中实是比死去还痛苦。这份家仇,这厢国恨绝不是一刀一剑一腔血就能了结的。他要让李林甫一直活在痛苦中,被鬼魂声讨,被愧疚噬心,直到惊惧身亡。这个过程也许短到几个月,也许会拖到好几年,他要让老贼体会到蝼蚁钻心的疼痛,唯有如此,大仇才算报矣。 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心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硬的,也许是吐蕃人向长城堡进军的那个黄昏,也许是高秀延下令反戈一击的那个傍晚,亦或是李林甫在太子别业设下陷阱、引他上钩的那个深夜?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他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李林甫的突然‘病倒’对朝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陈-希烈这个和事老自然不会去触势头强劲的新任左相杨钊的霉头。事实上,陈老相国除去参加每日例行的朝会,便连政事堂的事情都很少过问。既然他想做甩手掌柜,杨钊自然乐得自在。 杨相国倒也是快人快语,一上台便指出了李老相国在任期间的一些弊政。不过,他也充分的肯定了老人家的政绩,对老相国表达了后进晚辈的敬意。只不过之后几天里,几位低品阶御史所上呈的奏折就有些煞风景了。这些直达天听奏疏的内容,简而言之可以归结为两件事。 其一便是李林甫勾结大食人,并贩卖铁器兵刃予胡虏。其二便是新任陇右副节度使高秀延在河湟会战时涉嫌私通吐蕃,坑害袍泽。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份奏折上呈的时机颇为取巧,恰恰都在杨相国上任后的三天内。 皇帝陛下看到奏折后自是怒不可遏,下令大理寺彻查此事。经过几日的调查,大理寺卿最后呈报的结果也颇为有趣。李老相国名下的汇源货栈确是有囤积铁器兵刃的行为,不过李相国对此并不知情,这一切都是下人们擅自作主。至于高将军涉嫌坑害袍泽的事情嘛,就有些复杂了。 大理寺卿急白了头发也没法替高大将军洗白,最后只得折中呈报说高将军确是贻误军机,导致铜武、振武、雄武三营的将士与吐蕃人爆发了一场恶战,以致损失惨重。 皇帝陛下看了大理寺卿的奏折冷笑了几声便下了批复。他老人家认可对右相李林甫的调查结果,两名货栈掌柜欺瞒主上,罪不容赦,下令将其二人枭首示众,以警后人。右相李林甫虽不知情,但因对下人管束不严酿成大祸,遂扣其薪俸半年以作惩戒。 至于高秀延嘛,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如何看不出大理寺卿明显的开脱之意?只是有心卖高仙芝一个人情,他老人家便眼就挣了只眼闭了只眼,没有继续查下去。虽是如此,但罚俸降职的处理亦是太轻,圣上最后权衡的结果是免去他金吾卫将军、陇右节度副使的职位,但一应散职爵位仍保留。 既然皇帝陛下亲自出面保了李、高二人,又会有哪个没眼力见的御史继续往刀口上撞?到此,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叛国案就告一段落了。 李括对陛下的做法自很是不满,但在杨钊的劝说下,亦是没有做‘徒劳’的抗议。按照杨钊的话说,如今李林甫一脉倾倒之事无可避免,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治他们,没有必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授人口实。 倒是少年自己的婚事要放在心上,都快虚十九的人了,身边还没有个伺候的人。虽然聘礼已经下了,婚期已经定了,但媳妇一刻没娶过门,家里的老人就放不下来心不是?(注1)李卢氏出身名门世家,自是通情达理,晓得李括心中的苦痛。故而,在大仇未报之前也没有强求少年完婚。但如今婚期将近,一心急着抱孙子的李卢氏,却成了这场婚事操办的最上心的人。 婚宴时要宴请哪些亲戚有朋,要从哪家酒楼叫来成桌的酒席,要上几桌几菜,这些都需老人家亲自点头拍板,别人说了可不作数! 别看她老人家平日里生活很是节俭,在儿子的婚事上却是毫不含糊。杜家的小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性子喜动了些,但胜在心地善良,这样的女子最是过日子的人。 至于沈丽娘嘛,虽然与她相处并不太久,但老夫人能感受到她的知书达理。虽说她曾沦落风尘,但现在不是赎了白身吗?况且她作的是儿子的侍妾,并不需要有多么高贵的身份。 她盼了十七八载,终是盼到了这一天。括儿这小子还真有能耐,一口气给她娶回两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 注1:唐朝时的虚岁很特别,一般是虚两岁。比如,如果在唐朝,大伙儿在娘胎里是就是一岁,过了满月就是两岁。 ps:真实历史中,李林甫是天宝十一载病故的,亦基本是那时卸任的。这里为了照顾剧情,先把他老人家吓傻,再半死不活的歇上几年好去领盒饭。杨钊的提前上位,当然是为了推动剧情快速发展。前面也说过,这是架空历史,会做一些小的调整,但大的框架不会变。其实,真实历史中杨钊上位后对李林甫一党的清洗与本文描述类似。嗯,就说这么多,眼尖的朋友勿怪。双手合十! 第六十五章 采薇(二)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们习惯称其为人生四大乐事。而无疑后两者在大唐百姓心中的地位尤为重要。一直以来,功名和婚姻就是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不管你承认与否,它便是一如过往的在这世间存在着。 李括不是圣人,自然亦不能免俗。与阿甜的恋情称不上轰轰烈烈,但细细体味确是透着分外的感动。于二人,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 故而当李括把杜景甜杜大小姐亲手从花轿中牵出来时,他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的悸动。在一干亲朋的哄闹声中,二人走进了正厅。那儿坐着他的娘亲和杜老掌柜,拥着一众亲戚,守着几多兄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两个小年轻完成了人生最庄严的仪式,从此之后他们便要一起走下去,行下去。 拜完婚礼便要送入洞房了。牵着爱妻的素手,少年步步稳行,进了内室。轻掩上乌木窗门,少年点燃了几根红烛。缓步走到床边,少年缓缓道:“阿甜,我先出去招待酒宴,你先在这等上一会,我应付了他们马上就回来陪你。” “嗯。” 杜景甜轻点了点头,便默不作声。 这小妮子还会害羞!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轻步出了屋子。 这新郎官敬酒劝酒的习俗不能免,李括也只得满上一杯杯酒浆,沿着厅堂敬过去。 “堂舅,括儿今天大婚,感谢您能赏脸出席。外甥这厢敬您一杯!” 说完李括便仰脖将美酒灌入口中,没有丝毫迟疑。轻手抹去嘴边的酒渍,少年爽朗的露出了笑容。 他这个堂舅叫卢旭伦,在京中做着药材生意。真说起来,原来临湖二十三巷那间屋子也是他老人家租给他们母子的。当初自己总觉的这个舅舅过于势利眼,什么东西都跟铜钱联系到一起。经历过这么都事情,少年也释然了。当初自己家境衰败,堂舅能在那时帮衬自己一把,也算是仗义了。 人们总以为别人对自己的帮助是理所应当的,殊不知,别人帮你是看得起你,不帮你才是应该的。 卢旭伦听少年这么一说,脸颊微红,灿灿摆了摆手手道:“没想到几年没见,我家括儿就出落成个俊秀小郎君了。恩恩,看看这眉眼跟你阿爷当年一个模样!” 此话刚说出口,卢旭伦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该死!今天是人家孩子大婚的好日子,自己怎么嘴贱,提起这茬了?正当卢舅爷想着该如何补救时,少年却抢过了话头。 “除了眉眼,我这其余的五官可是随的娘亲,您老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少年爽朗一笑,一时将尴尬的局面破开。 “那是,那是。我们老卢家的高鼻梁,任谁也偷不走!” 卢旭伦忙点了点头,应呼道。 若是放在往前,他定会上前刮刮少年的鼻梁以示宠爱。可现在,他却不敢轻易触碰少年的身体。自己这个外甥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才区区十七岁就做到了一军兵马使的高位。即便放眼大唐,这样的年少英才能有几人? 金麟岂是池中物?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 “括儿啊,你可得加把劲多生几个娃娃。你们老李家就等你开枝散叶呢,到时啊我这个舅舅可是要不请自来,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别的事情卢旭伦不敢说,这件事就是说破天去少年也挑不出半分不是。李家就这么一只独苗,不靠他小子开枝散叶还能靠谁? 李括被堂舅羞得满脸通红,默默垂下了头。 “你个老不正经的,就会欺负我家括儿。” 李卢氏不知什么时候从正位走了过来,轻指着卢旭伦笑骂道。 “娘亲!” 李括可算找到了救星,一个箭步上前就挽住了李卢氏的臂膀。不知为何,即便在外面表现的再刚毅,一旦回到家少年便又变回了那个小孩子,与同龄的少年一样期待得到娘亲的宠爱。 李卢氏宠爱的摸了摸少年的头道:“别听你堂舅乱讲,这种事儿得慢慢来,急不得。” “哎呦,我的老妹子,宠孩子也不能这样不是。延续香火本就是顶儿天的大事,你们老李家又是三代单传,到了括儿这还是单蹦儿,还不得让孩子加把劲?” 卢旭伦嘴上却是并不停歇,各种大道理都被他搬了出来。好似他这个堂舅比李卢氏都关心少年的子嗣香火。 “行,行!我说不过你,成了吧。” 李卢氏知道卢旭伦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也不想与他纠缠,主动认输。 “娘亲,您先和堂舅聊,我继续去那边敬酒!” 李括还不容易瞅到脱身的良机,如何会放过?少年冲李卢氏狡黠的一笑,便转身冲前去敬酒。 “这孩子!” 李卢氏摇了摇头,直是一阵苦笑。 一位,两位,三位…… 敬酒,满饮,再敬酒…… 不知是少年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还是娘亲请来的亲朋实在太多。总之,少年敬完一轮酒后,别人怎么样不敢说,他自己确已是醉意熏熏了。 “哎,括儿哥,都叫你不要喝那么多,你还那么死要面子。” 张延基一边半搀着李括向里屋走去,一边抱怨着。括儿哥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太要强,什么地方都不想输给别人,什么地方都不愿让人看轻。就拿敬酒这事儿来说吧,百八十个亲朋长辈这么一溜儿的敬过去,即便是七尺壮汉也得醉晕过去。 “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一会你可是要和阿甜姐洞房的啊。” 张延基白了李括一眼道:“真是个呆子,大好的时光不会享受,晚上看阿甜姐怎么收拾你!” 将少年送到了屋外,张延基不好再进,遂拍了拍手道:“剩下的事情可交给你了,赶紧进去吧!” 轻应了一声,李括便推开了屋门。 杜景甜正在偷食一只酥酪,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忙将剩下的半只酪吞入口中,将深红色的盖头复又盖在了头上。 “阿甜,我回来了!” 在屋内红烛的印衬下,少年那因酒醉而通红的面颊更显赤色。缓步走到床边,摸着床沿坐下来,少年定睛一看,差点笑出了声。 “小七哥,怎么了?” 杜景甜不知少年为何不作声,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括将杜大小姐婚服上的几片酥渣取了下来道:“没什么,我家阿甜应该饿久了吧,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杜大小姐一听有吃的,立时来了兴致:“小七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少年忍着笑声替杜景甜挑起盖头,将小几盘子中那缺了一个牙口的酥酪递了过来。 “噢,原来你都知道了。原来你一直在骗我!死小七,臭小七,死七包子,你都知道了!” 杜大小姐看到那块残缺不全的酥酪自是恍然大悟,一顿粉拳便砸在了新郎官的身上。 “饶命,姑奶奶饶命!” 李括半开着玩笑一边闪躲一边道:“啊,你要把我打死了。打死了你就要做寡妇了。” “死七包子,你就没个正行!” 杜大小姐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人家守在房里这么就多无聊吗?动也不能动,叫也不能叫,饿的人两眼直发昏。你倒好,跑到厅房去喝小酒,喝道这么晚才回来!” 李括忙道:“谁敢欺负我们家阿甜?你说吧,让我怎么补偿你?” 杜景甜等的就是这句话,虽然心中大喜,却是没有表露出分毫。 “这样吧,念在你是初犯,就不为难你了。嗯,就罚你来唱歌!” “唱歌?” 少年诧异的盯着杜景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呀,人家跟你处一起这么久,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杜景甜半倚在少年身上,和声道。 少年皱着眉思忖了片刻道:“倘真要唱歌?” 杜景甜点了点头:“就要唱歌!” 少年心中已有计来,遂忍着笑意道:“那好,今天我便来给姑奶奶唱上一首。” “劝侬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名分富贵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当值良时,嫁予有情郎……”(注1) 少年清了清嗓子,便起了一个颇为出名的调子。这调子本是教坊中常引用的,自然胜在婉转。被少年这么一改词,倒也是别有一番新意。 这曲子也忒的直白艳丽了! 小娘听得心神荡漾,渐渐面颊浮起两朵红晕。 “两朵桃红哎,添在我侬腮间,唯有我侬呐,我家小阿甜!” 音调陡然一转,少年嘴角一挑,露出两颗大白门牙。 注1:此曲本为阳关三叠,为唐朝时的教坊名曲,流云稍稍改下。 第六十六章 采薇(三) “你,你竟敢嘲笑我!” 杜大小姐听出了李括的‘嘲弄’,气的满面通红。 “死七包子,你竟敢嘲弄我!我,我不嫁给你了!” 杜大小姐发起脾气来可真是没谱,这便要起身出屋子。 “哎,哎,我的姑奶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且坐下,坐下。” 李括忙拉住杜景甜的手臂,将她稳在了床头。真说起来,少年这首即兴发挥的歌儿还真没有恶意。想他与阿甜自小青梅竹马,什么样的玩笑没开过?但即便如此,谁又能想到去岁还在一起聊天取乐的二人今年就成了结发的夫妻? 少年不过借着歌声表达一番感慨,却被杜大小姐误认成了嘲弄,真是十足的冤枉。 杜景甜将头摆了过去,佯装愠怒道:“人家不管,你就是嘲弄人家嘛。” “那这酥酪你不吃了?” “不吃了!” “那这合卺酒也不喝了?” “不喝了!” “那好,我去把这壶酒和酥酪拿给丽娘,想必她也饿了。” 李括摊了摊手,不再强求。 “哎,死七包子,我就知道你在想着别人!” 杜大小姐终于按捺不住,转过身来施展了河东狮吼。 “冤枉,十足的冤枉啊。大小姐您不吃不喝,这不还有人饿着呢吗。反正你也不想见着我,不如我趁早闪开让您落个清静。”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李括如何不知道杜景甜的弱点?杜大小姐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稍微强硬点,她立马倒贴了关心。 “谁,谁不想见你啦。” 杜景甜反绞着双手,良久才是憋出了一句话。 “什么,我刚才没有听清!” 少年不怀好意的捂着耳廓,声音绵绵软软。 “人家不想让你走,死七包子啦!~~~”杜景甜索性说出了大实话,晶莹的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了转。 “那这酥酪?” “还不放下!” “那这合卺酒?” “赶快喝了,死小七,哪那多废话!” “小的遵命!” 李括将托盘放到案几上,冲杜景甜拱手一礼。 “油嘴滑舌!” 杜景甜轻叱了一句,补充道:“那个,那个合卺酒该怎么喝?” “这个简单!” 少年爽朗的一笑,示意对方伸出右臂。“你这胳膊环到我的小臂,我的小臂再从你的肘窝穿下!对了,这么一勾不就成了?” “嗯。” 小娘此时的面色已经红透,端着杯子的手已经打起了颤。 少年只觉好笑,轻轻提点了一句:“把你手中的酒送到口中啊。” 此话一毕,杜大小姐便将酒杯用力一扯,拉向自己口中。 “哎呦喂,大小姐,你慢着点!” 这两只酒杯上有红线相连,杜景甜这么一用力,李括杯中的酒汁就不免溢出许多。 “噢。” 杜景甜看到李括衣服上沾满了酒渍,就要上前:“我来帮你擦,你下次用些心。” 李括心头直是苦笑,明明是她性子莽撞,恁的又赖上了他? 屋内腻声细语,屋外也是一片欢乐。 张延基、周无罪一干小兄弟正躲在洞房外偷听将军大人与阿甜姑娘的对话。这不听不知道,一听可真是吓一跳。想不到阿甜姑娘这么主动,这就迫不及待的要与将军大人共享合欢之好? “嗯,再用些力,再往里些,嗯,就是这。” “哎呦,你弄痛人家了,谁叫你这么用力的,跟头蛮牛似的。 “啊,你哪里痛啊,我帮你揉揉。” “你力道使得太急了,缓一缓,先搓一搓,搓热了再用力……” 这一番话听得张延基都要喷出鼻血来,少年本就出自世家大族,从小接受了诸多此类的教育,对这些床第之事自是了如指掌。 这阿甜姑娘也太,太主动了吧。这样的体位他只在春-宫图上看到过,虽然动作新颖,但是会阴阳违和的吧。 “我了个乖乖,想不到咱们将军平日里英武非凡,怎么在床第上如此被婆姨压着?” 濮大锤搓着手掌,嘿嘿一笑,这场大戏可比平康里红阿姑的剑舞好看多了。 “去你的,一定是咱们将军迁就阿甜姑娘,这才降了身调。” 窦青笑骂着踢了濮大锤屁股一脚,打断了对方的臆想。 “嘿嘿,大伙儿心里都清楚,都清楚。” 濮大锤也不在意,复又将耳朵贴在了木门上。 “那这种事也不能由着她!大老爷们在床第上豪狠劲还是得拿出来!” 鲜于瑜成亦是世家大族出身,最是将诗书礼仪看的重。这男女的体位关乎阴阳循环,不可擅改,嗯,不可擅改……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体位的东西嘛都是人想出来的。既然是人想出来的,就可以加以改进嘛。依本天才之见,嗯嗯,这种体位可是很有味道滴。” 周无罪从很专业的角度给出了大伙儿评价,引得众人一片唏嘘。 “啊!破了,破了!死小七,破了啦。” “我来看看,啊真的破了,我这就去给你拿药水。” 眼看着李括便要出来,众人落了慌,忙想着该到何处躲起来。只是这濮大锤一着急,脚下绊了蒜,朝前倒了下去。众人被这力道一压也随着朝前倒去,虚掩着的木门瞬时塌下。 “哎呦。” “嘿嘿,括儿哥,今天月亮不错哈。” “将军,嗯,我们是路过,嗯路过。” “对,我们是路过。” 众人下意识的将眼睛朝床上瞄去。但见杜大小姐赤着脊背趴在床上,如羊脂玉般润白的肌肤上涂满了黄色的药酒,一枚开元通宝大小的肉瘤该是刚刚被弄破,流出几滴血水。 杜大小姐听到如此动静,下意识的回转过身望来。见到众人盯着自己的身体,她老人家可是发了飙:“都给姑奶奶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啦啦啦!~~~~” 注1:合卺酒:即交杯酒。实际上,到中唐时,合卺才真正演变为喝酒,还要一饮而尽,这时旧时的瓢已改为真正的酒杯,称为“合欢杯” 第六十七章 采薇(四) 看到众好友吃惊的表情,李括直是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替阿甜捏捏酸痛的腰背,竟然被他们想的如此不堪…… “你们,你们……” 少年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如此尴尬的氛围,摆了摆首,轻咳了一声。 “额,括儿哥,今晚月亮不错,我正好出去赏月,路过,真的是路过。” 张延基连忙挥手撇清关系,但犹疑的眼神显然出卖了他。 “是啊,是啊。李将军,俺老濮正闲的没事干呢,就被张兄弟拉了来赏月。谁曾想脚下一个拌蒜,摔倒在地,这不才闹了笑话。” 濮大锤接过话头儿,替张延基圆起了谎。但他说谎话的工夫显然不高,脖根子憋得通红,面色惨白如霜,任谁都不会轻易信了去。 “哦,你们一群人结伴赏月,路过我的内室,恰好摔倒在门旁?” 李括好笑的望着众好友,耸了耸肩。 “小七,跟他们废什么话,这帮人分明就是在偷窥我们!” 杜景甜此时已经罩上了外衫,从雕花大床边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在他看来,李括的心实在是太软了。这些狐朋狗友,嗯,狐朋狗友明显就是在闹洞房,分明就是想看他们俩的笑话。 “呃,姑奶奶,瞧你这话说的,我们哪能打扰您的洞房花烛夜呢。弟兄几个真是恰巧路过。” 张延基可领教过杜景甜的厉害,不敢辩驳,立时就服了软。 “哼,这还差不多,这次本小姐心情好,就姑且饶了你们。还不快滚!” 杜景甜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施展了河东狮吼神功。 “哎,您和括儿哥慢慢聊,慢慢聊。” 张延基扯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濮大锤,率先朝外走去。 “将军,俺老濮先走了。您可悠着点哈,这好菜也不能一次吃腻了!” “你!” 杜景甜最受不得这些兵油子的‘污言秽语’,却也是无可奈何。 “好了,好了。” 见众人渐渐走远,李括拉住杜景甜的衣袖,摇了摇头安慰道:“大锤兄弟就是这么个性子,心肠倒是不坏。” “噢,他心肠不坏,你去和他睡啊,不要来找我啦!” “你看看你,为这么点小事就置气,值得吗?” “这是小事,你认为这是小事吗?好,是我杜景甜脾气火爆,配不上你这温文尔雅的大公子,大将军!” 杜景甜说完便甩开李括,转身向屋内走去。 “大小姐,杜大小姐。你这么说,我可真走了啊。” 李括见她这样也是没了法子,只得激了她一激。 谁知以往屡试不爽的激将法这次却失了效,杜大小姐闻言后彻底爆发。 “走,走!去陪你的丽娘,姑奶奶今天要自己睡!” 说完杜大小姐也不给少年解释的机会,便用力甩上了屋门。 “阿甜,阿甜!” 少年拍了拍木门,却听不到小娘的回应。 “哎。” 少年叹了口气,只得向沈丽娘房中走去。这样也好,毕竟今天也是迎娶丽娘的日子,虽然她身份不如阿甜,但毕竟跟了自己,不能让她受太多委屈。就先在丽娘屋中歇上一晚,明天一早再去跟阿甜解释。 当李括敲开沈丽娘的屋门时,已经褪了外衣的丽娘显然没有任何准备。按照李括之前与她的约定,少年新婚当夜会陪着阿甜,第二日才会去自己屋内。因此,沈丽娘早早除了外衣、梳洗完毕,准备上床。 “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丽娘忙将李括迎进屋内,浅笑着去点燃了红烛。 “怎么,我就不能来吗?” 李括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即便对阿甜的性格已经颇为熟悉,但少年还是觉得她的做法有些让人无法接受。 纵然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也不该把新婚丈夫拒之门外啊。要不是他还娶了丽娘作妾侍,难不成今天还得孤身一人住到厅室去? 见少年心事重重,丽娘也不多问,斟了一杯花茶,双手递给了他。 “丽娘现在是公子的女人,公子当然可以随时来。” 沈丽娘摇了摇头道:“公子能来,丽娘这里自然很是欣喜。但新婚之夜,公子就不去陪阿甜妹妹吗?” 到底是风月场中走过来的女子,沈丽娘一句话就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这件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李括呷了一口花茶,苦苦一笑。 “公子不愿提,丽娘便不提。” 沈丽娘倒是善解人意,拉着李括的手便到了床边。 “公子饿否,丽娘这里还有一些甜点,如若公子……” 李括推了推手道:“我不饿,你也不要麻烦了。被那些家伙闹了一阵,我身子也乏了,咱们早些歇息吧。” 沈丽娘的话被李括生生噎了回去,颇有些伤感。但稍微转念一想,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妾侍,虽然公子不嫌弃她,但她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的作用。什么才女红阿姑,只不过是读书人整出来消遣的玩物罢了。在她看来,妾侍不过是用来给豪门大户的老爷暖床侍寝的,除此之外,再无什么价值。 换句话说,除却服侍公子就寝,她还能干什么呢? 指望公子和他品茗对弈,通宵达旦吗?人不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不奢求别的,只希望能服侍的公子舒坦。想通了其中道理,沈丽娘便不再伤感,含笑着放下了衾帐。 “公子,丽娘来服侍您宽衣。” 借着微弱的烛光,沈丽娘便要上前伺候李括宽衣。 “我自己来,自己来。” 李括脱去了外衣,又将中衣除去,叠好了放在床头。此刻少年只穿了一条丝绸亵裤,裸露出成块健硕的胸肌。 “公子当真是好身材。” 沈丽娘本是风尘出身,虽然是卖艺不卖身,但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像李括这样对人又体贴,身材又完美的男人世上可真不多见。 “嗯,你折腾了一天,应该也累了,快些歇息吧。” 李括说完便拉了被子,准备就寝。 “公子!” 沈丽娘见李括竟然没有让她侍寝的意思,娇嗔了一声。 “嗯,怎么了?” “公子,您来丽娘这儿,难道不需要丽娘服侍?” 毕竟是女儿身,不好把话说的太白,沈丽娘微微垂下头,低声道。 服侍?思忖了片刻,李括才明白了沈丽娘的意思,她是想要给自己侍寝! “今天我也累了,就不必了。” 李括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的答复。今天本要和阿甜共度花烛之夜,却不料被她赶了出来。虽然沈丽娘也是他的妾侍,但新婚之夜让他与丽娘共赴巫山云雨确是有些勉强。 “公子嫌弃丽娘?” 沈丽娘心里瞬时如坠冰窟,看来公子还是嫌弃自己的出身,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贞洁!自己真傻,真傻。 “公子莫非不相信丽娘是完璧之身?丽娘可准备了白帕,以作检验落红之用。” 沈丽娘斩钉截铁的说完了这句话,连李括都为之一愣。 “丽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是……” 李括一时语噎,他实在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了出身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公子莫要说了,公子若是不嫌弃丽娘,就给丽娘一个证明的机会。今夜,公子,公子就要了丽娘吧。” 沈丽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是微弱蚊吟。 “哎,你这又是何苦。” 倒不是少年怀疑沈丽娘的处子之身,只是刚刚与阿甜闹了别扭,就与其他女子欢好,实在是有些。 “丽娘既然是公子的女人,就理应服侍公子!” 沈丽娘的这句话彻底点醒了少年。是啊,既然自己已经将丽娘收入房中,就应该对她负责。自己这样冷淡的行为不是在对她保护,而是在深深伤害她。 李括当然不是圣人,面前摆着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女如何会不动心。少年青春年少,正是血气方刚的好时段,听了沈丽娘一番话,因对阿甜愧疚而压下的欲望复又燃了起来。 “如此,便只一次。” 李括叹了口气,许诺道。 “嗯。” 目的达到,沈丽娘轻应了一声,主动脱下了中衣,亵裤。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诃子的滑落,沈丽娘曼妙的胴-体第一次展现在少年的面前。 此时此刻,无须再多说什么,李括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本能的引领,将沈丽娘压在了身下。 少年的脚趾微微勾起,小腹微收,开始了那世间原始的唯美起伏。 伴随着丽娘的阵阵娇声喘息,一时蛟龙入海、被翻红浪,惊起几多红池涟漪。 第六十八章 采薇(五) 翌日清晨,当沈丽娘缓缓睁开睡眼时,却发现夫君李括早已不在床侧。丽娘匆慌之下穿戴好衣物,便前往屋内查看。一路张望却没有发现夫君的身影,沈丽娘自是焦急万分。待转过屏风在木门边见到少年那雄阔的背影,沈丽娘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松下。 “公子!” 一双素手穿过李括的发丝,沈丽娘娇声连连:“公子怎么起的这般早?公子一夜未进水米,定是饿了。丽娘这就给公子做晨食。” 沈丽娘昨日与李括共赴巫山云雨,初历人事,自是身困体乏,颇觉疲惫。只是作为公子的女人,起的比公子还晚,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 “唉,慢着。” 李括摇了摇头,叫住了丽娘。昨日他一时气血上涌,才与丽娘有了夫妻之实。丽娘本就是他的妾侍,所以这事放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只是昨日是他与阿甜的新婚之夜,对方明显又是在气头上,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来到丽娘房中,阿甜还不定会怎么争风吃醋。 “且随我去拜见娘亲吧。” 如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谁叫自己娶了这么个娇蛮的姑娘做妻子?放眼天下,有哪个妻子能在新婚之夜把丈夫关在门外? 她也是在气头上,兴许过几日这气也就消了。少年摇了摇头,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公子说的在理,丽娘梳洗梳洗便随公子去。” 沈丽娘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晨梳。 没过多久的工夫,二人便来到李卢氏起居的卧房。李卢氏此时正在和杜景甜聊天,见二人进了屋忙招手唤道:“括儿来了。” 李括迈开方步走到近前就跪倒在地:“娘亲,儿子给您请安。” 李卢氏如此疼惜这个独子,怎能见他受累? “快起来,过来让娘亲好好看看。” 李括起身走到近前笑呵呵的道:“儿子还不是这幅模样,难不成成个婚就能换了姿容?” “油嘴滑舌!” 轻刮了刮儿子的鼻梁,李卢氏爱怜的说:“我儿终于成婚了,看看,这气色都红润多了。” 见到少年身旁的沈丽娘,李卢氏便明白了杜景甜的委屈。 唉,这些事让她这个做娘亲的如何开口? “括儿,昨日可是你和景甜大婚的日子,你不在房中陪媳妇,乱跑什么。” 想了片刻,李卢氏还是开了口。别的不说,儿子要是分不平这碗中的水,以后后院可有的折腾了。 她当初同意李卢收沈丽娘为妾侍,只是想着沈氏见识多,可以多帮儿子在官场上出出主意,谁知现在竟有些喧宾夺主。 这话虽然是说给李括的,但沈丽娘如何听不出其中所指?再看看杜景甜那愠怒的神色,丽娘一切都明了了。 “娘亲,昨天是阿甜她,她……” “她什么她?那是你的结发妻子,她不过跟你开了个玩笑,你就这样轻率行事,叫娘亲说什么好。” 李卢氏此刻却换了一番态度,厉声教训起自己的儿子来。在她看来,结发的妻子才是儿子最应该敬重的人。至于什么平妻、妾侍都如同衣服,用过就能弃之。只是现在沈丽娘在场,有些话她不好说的太明了。 李括心知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便点了点头道:“儿子知错了。” “景甜,你也过来。” 李卢氏回身冲杜景甜招了招手,和声道。 “哦。” 杜景甜不情愿的应了一声,蹭了过来。 “景甜,娘知道你是个好闺女,括儿之小子有时脾气倔,以后你替娘多管管他,把他看紧了。” 李卢氏拍了拍杜景甜的肩膀,悉心嘱咐着。 “娘!” 杜大小姐立时来了委屈。什么叫把他看紧了,他自己心里有别的女人,她怎么看的住啊。更来气的是,之前阿爷给自己说过,要有大妇的风度,难道大妇的风度就是把丈夫往别的女人怀里推?昨儿晚上,自己不过是气气他,谁知道他竟然跟个小孩子似的转身就走。 “娘知道你心里头委屈。” 李卢氏夹了李括一眼:“这个没眼力见儿的,连自己媳妇是什么心思都看不出来。还有,你那些手下也太没规矩了,竟然躲在你们婚房外偷窥。你啊,也该好好管管他们了,不然整个军营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李卢氏出身名门,对这些等级规矩看到比什么都重。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像李括手下这种做法,若是放在他阿爷手里,不把这些手下打断腿也得让他们掉层皮。 “娘亲,他们啊也就是这性子,不打紧。” 李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忙转移了话头:“对了娘亲。儿子最近听说,城南头外的桂花开了。要不要儿子差人送您出城赏桂花?儿子记得您最喜桂花的香味。” 李卢氏闻言轻拍了李括脑袋一掌道:“别打岔,什么花花草草的,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只要你们早日同房,给娘生个大白胖孙子,娘亲就打心眼里高兴!” “娘!” 杜景甜扯了扯李卢氏的臂膀,娇羞满面。 “这有什么好羞的,做女人的迟早不得有这么一天。听娘亲一句话,女人啊,只有有了孩子,才能将丈夫拴住!” 替杜景甜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发丝,李卢氏摇了摇头苦笑道。 “好啦,好啦,旁的话娘亲也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也听不进去。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娘想一个人歇会。” 李卢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可以自行离开,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三人又向李卢氏俯身行了一礼,便要退身出屋。 “丽娘,你留一下,娘有话对你说!” 李卢氏声调陡然便高,惊的沈丽娘心中一颤。 第六十九章 社稷(一) 不知李卢氏留下沈丽娘说了些什么,总之丽娘一回到房中便锁上了屋门,独自在屋中低声抽泣。这些李括当然都不知道,因为他才一出娘亲的屋门就接到皇帝陛下的圣旨,宣他即刻进宫。 刚刚新婚的小郎官不知何事让皇帝陛下如此心急,便使了银钱予那中使,希望能探听出些消息。可那宦官却苦笑着把银钱推送了回去,言明他并不知情。 与皇帝陛下也打过了几次交道,少年对这个圣明帝王多少有些了解。在他看来,皇帝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开创了开元盛世。但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他老人家有时确是小孩子气,往往会不顾一切的做些意气之争。这次紧急宣他入宫,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惹得陛下他老人家心痒? 在中使的催促下,少年忙换了朝服,与传旨人一道进了兴庆宫。这些时日来,皇帝陛下便终日待在勤政务本楼内。除却一些必须参加的大朝,陛下已很少上朝临政。至于日常需要批复的一些奏疏,陛下便悉数交予杨钊,和以往托付给李林甫一样,不过是换了个人,本质并没有改变。 杨钊在陛下的刻意扶持下,现在风头正劲,已隐隐压过了病相李林甫。不过皇帝陛下一直没有剥夺李林甫的右相之职,杨钊作为臣子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许多李林甫的门生故吏倒多是被外放了刺史、别驾一类的官儿,虽是品级得到了提升,到底不如待在长安来的舒坦。 一级级的攀上玄梯,在转过牡丹屏风的一瞬,李括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废物,一群废物。到了朕用你们之时,都成了一群哑巴。朕养你们何用,何用!” 杨钊、陈-希烈、王銲、崔潜等朝廷大员纷纷一字排开跪在地上,承受着皇帝陛下的雷霆暴怒。上好的赤色波斯地毯上散落着一份份奏折,众人皆是屏息凝气不敢抬头。 “陛下,李将军到了。” 那中使冲李隆基躬身一礼,尖声道。 “微臣李括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括应声跪倒,叩首道。 “哦,李爱卿来了,且过来看看这份奏折。” 李隆基瞥了一眼御案下跪着的朝廷股肱大臣,斥了一句:“你们也起来吧,难道还跪上瘾了!” 李括走到近前,拾起李隆基所指的那份奏折,翻开来稍作浏览。少年越看越惊,及至最后眉毛已经拧了倒悬。 “陛下,这……” 少年亦不知该如何作答,为难的望了李隆基一眼。 “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先前相国府下掌柜私自囤积铁器兵刃,朕还以为是个例,但你看看这封奏折,大食人分明已经秣马厉兵,意欲进犯我西域四镇了!” 皇帝陛下所说确实非虚,从奏疏的内容来看,安西斥候在葱岭一代发现大量不明身份的游骑。虽然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是大食人,但基本已是八九不离十。何况大食人向呼罗珊一代增兵已非一日两日,布哈拉更是重兵集结,来往行商皆需验明路引文书严防奸细混入。 纵观如今天下,番邦中也就大食人能与大唐相抗衡。 “高仙芝向朕诉苦,说安西地广人稀,兵力严重不足,无法做到戍守好每一处堡塞。只是他可知道,朕也是无可奈何啊。” 李隆基摇了摇头接道:“我大唐刚与吐蕃展开了一场大战,北面又得提防着契丹和奚人。哪有多余的兵力给他高仙芝增补边防。” “陛下,以微臣之见,大食人觊觎我安西四镇久矣,不得不防啊。不如调淮南团练兵入关,随高将军增防边关。” 答话的正是现在风头正劲的大唐左相杨钊,在他看来,中原诸州县的团练兵并无太大用处,不如调入安西供高仙芝调遣。这样,高老头手里有了足够的兵,就不会三天两头的上折子,发牢骚。他们这些朝廷大员耳根也就落了清静。 “调团练兵入安西?” 李隆基蹙起眉头,细细忖度着。这倒也是一个法子,只是这团练兵从没有上过战场,可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 “陛下,万万不可!王銲抢过话头,言辞反对杨钊的主张。” 王銲剜了杨钊一眼道:“这团练兵仅仅是做州县防卫之用,其战力不可与中原禁军相比,更不可能跟边军相提并论。我大唐精锐兵力多出自安西、幽燕两地。调团练兵入安西,还不平白落了高仙芝笑话,说我大唐无可用之人吗!” 他倒不是真的认为团练兵的战力有多么不堪,只是凡是杨钊支持的观点他就要反对。老相李林甫的离奇病倒让朝中势力突然失衡。一向低调的杨钊突然发难,接连把许多李相爷的嫡系外放到偏远州县,这种明升暗降,钝刀子割肉的手法实在高明。若是不做抵抗,不出几年,朝中李相爷的门生故吏还不得被姓杨的清洗了个遍? 他王銲身为李林甫的左膀右臂,李党的股肱,自是与李林甫唇亡齿寒。在这个生死关头,如何能不斗,如何能不争?凭什么他杨钊可以一步登天梯,难道就因为他死皮赖脸攀上关系的远房族妹在宫中做贵妃? “王大人此言差矣!” 杨钊可不是好惹的主,既然他王銲亮了剑,自己就不会挂免战牌!不就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京兆尹吗,下一步收拾的就是你! “杨某认为,战力在将不在兵!老话讲的好,千军易觅,一将难求。凭借高仙芝将军的手段,什么样的兵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何况,精兵也是练出来的。中原州县的团练兵之所以战力稍差,就是因为没有杀过敌,没有见过血。这次派团练兵入安西,就是要用实战历练他们,只有如此,我大唐的兵力才能够保持实力均衡。” 王銲亦是不甘示弱,扬了扬脖子道:“杨大人好一番书生气!战场非儿戏,让团练兵对着大食人的长枪历练?让团练兵对着大食人的弯刀历练?都是我大唐子民,陛下怎么忍心他们去送死!” “够了!” 见二人越吵越过分,李隆基愤恨的重拍了一记桌子。这些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他的股肱重臣,脑子里顾虑的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若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毕竟他是天子,富有四海,不会在意那一点恩惠。至于以公谋私,只要不太过分,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他都不会太过追究。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食人正打着安西四镇的注意,这些股肱重臣还有心思在这里勾心斗角,思量着怎么算计对方! “团练兵一事暂且不提,李爱卿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李隆基冲李括点了点头,吩咐道。 “臣遵命!” 李括拱手行了一记军礼,思量了片刻道:“以臣愚见,与其舍近求远调团练使入安西,不如再次于关中募集长征健儿!” 在李括看来,杨钊所提的建议很不可行。一来,除却团练兵被人诟病的战力问题,缺额问题也很严重。实际编制一千人的军营,真正能拿起兵戈的恐怕连七八百都不到。二来,团练兵虽然战力不强,但毕竟也是编制在体制内。若是征调其入安西,那空下的位置由谁来补? 而如果募集长征健儿的话,虽然战力也很弱,却不存在上述两种问题。何况,长征健儿算是募兵,朝廷允许他们终身免除课役,其装备给养全部由国家供应。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携家带口,并分配到田地房屋,这样一来就意味着身份可以世传,父传子,兄传弟,世代为兵。 这样的恩赐绝对可以让士兵产生归属感,会为大唐效死命! 李隆基听到这个方案,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若真说起这长征健儿来,还是他李隆基的首创。从开元二年起,他就募集长征健儿去往边镇,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 “李爱卿,你说的有些道理。只是这关中之地多望族,有多少人愿意前往西域呢?” 李隆基皱起眉头,提出了一丝疑问。以往长征健儿,多是从将要复原的军人中征集,再不济者也是从边郡募集。安西地广人稀,显然不具备征集健儿的能力。这么算来,也就是人口繁密的关陇距离安西较近了。 “这个简单,只要陛下将此事交予微臣去办,微臣保证可以为陛下募集一支精锐之师!” “哦?” 李隆基眼睛微微眯起,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知为何,他竟然隐约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初生牛犊,血气方刚!这个少年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公子,早年坎坷的经历让他很早的成熟。由于早早被家族遗弃,这个倔强的少年亦不会从家族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他是在为自己谋,为大唐谋,为他李隆基谋! 想及此,皇帝陛下面上如云的愁容终于散开。 第七十章 社稷(二) 不知为何,最后李隆基真的把募集长征健儿的任务交给了李括。 当了四十年的圣明天子,他当然知道少年的资历、手段和这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少年,选择相信年轻人所带来的希望。那些权贵公卿让他感受到一股直面的酸腐气息,一种保守求稳的态度。大唐的朝廷全被这些人占据,何谈求新,何谈求变? 朝廷急需注入一股新鲜的血液,来激活消失已久的活力。他《‘文》李隆基《‘人》也需要《‘书》一个强《‘屋》力的姿态来证明自己仍然年轻。看看那些所谓的股肱重臣,哪个不是把家族利益摆在了第一位?什么一心为国,什么替君分忧,都是套话假话!在他们看来,数万甲衣战士的生命还没有自己家族的一个官位重要! 他们不是自恃出身高贵吗,他们不是歧视少年没有靠山吗?他李隆基便来做少年的靠山,看看是那些世家出身高贵还是他这个大唐天子的出身高贵! “陛下,还在为政事烦心?” 杨玉环那清脆勾人的声音一在李隆基的耳旁响起,皇帝陛下便立时去了烦忧。 李隆基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安西增军之事,不打紧。” 杨玉环向来不过问政事,因而今天突然问起,李隆基不免有些奇怪。 “哦,那陛下心中可有了计较?” 杨玉环倚在李隆基怀侧,娇声连连。 “嗯,政事堂的臣子们倒是提了几个方案,算是各有利弊。朕最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师父,准他在关陇募集长征健儿,随后派往安西。” 李隆基随意的将安排讲给了杨妃,口中颇有戏谑之意。 “嗯,说来,如今大唐军中出色的将领,都和玉环你有关。正值当打之年的安禄山安胡儿是玉环你的干儿,前途无量,年轻军官中的翘楚李括是玉环你的师父。如此说来,朕拥了玉环一人不就拥了锦绣江山在怀?” “陛下!” 听李隆基话说的如此孟浪,杨玉环娇嗔一声:“大唐战无不胜,这都是将士们用命,跟臣妾有什么关系。” 一提起安禄山,杨玉环便只觉反胃恶心。这个胡儿恁的如此无耻,明明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还硬是拜自己为干娘。三郎也真是的,竟然允了他。这事传出宫去,皇子们该怎么看?大臣该怎么看?天下人会怎么看? 至于李括李小郎君吗,她倒是真的欢喜。她总觉的自己被少年身上一股特殊的气质吸引,至于这气质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甚清晓。 “哦,朕说的不对吗?” 李隆基轻拂过杨玉环的面颊,只觉心神荡漾,怨气全消。 “陛下说的,臣妾哪里敢妄加评论。” 杨玉环却是耍起了小性子:“陛下是天子,天子之怒臣妾可承受不起。” “还真生气了?” 李隆基将杨玉环丰韵的身体紧了紧,笑道:“要是连你都不敢惹朕,可还有人敢惹朕?别的且不说,这些年,但凡是杨家的子弟,哪个不是一入仕就补了从六品向上的实缺?” 这话确非虚言,杨家的地位着实因为杨玉环的得宠大大提高。自从李林甫病倒,杨家已经成了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家族。但凡是杨家的子弟,大多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虚爵散官自不必说,即便是京兆的肥缺儿,只要杨家族人张张手,自有人送上前去。在他们看来,杨家这颗大树很可能在今后十年乃至二十年屹立不倒,此时不利用机会攀附一二,更待何时? “三郎!” 杨玉环叹了一口气,又换回了那亲切的称呼:“三郎对玉环的恩情,玉环如何不知?只是臣妾家族的男子并非都有为官的资质。若是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倒也罢了,若是占据了要职,还不早晚误了朝廷大事?” 李隆基没想到杨玉环对他的恩德非但不感激,还隐隐透着怨意,立时脸色便落了下来。 “这么说,玉环是认为朕以公谋私了?” 杨玉环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掩嘴笑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还分什么公、私。只是玉环常听人讲,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个家族势头太过强劲,终非好事啊。” “嗯,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这样吧,朕答应你,对杨家人尽量因材封官。若是材质实在太过平疏的朕就多封他们一些三官,多赏他们一些金银。玉环看这样可好?” 李隆基点了点头,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身为帝王,如何不知平衡之术?只是他现在在力捧杨家来代替李林甫的位置,难免做的有些过。 “如此,玉环这厢便谢过陛下了。” 杨玉环冲着李隆基送了一记秋波,算是表达了谢意。 “朕拿你啊还真是没办法!” 李隆基轻刮了刮杨玉环的鼻子,话音里满是怜惜。 “对了,三郎,你说我师父会怎么募集长征健儿?这关陇可是大唐最富庶的地段,但凡有个活路有谁会叫自家孩子去干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啊?” 杨玉环突然对少年的任务好奇起来,娇声问道。 “嗯,这个,朕也不知啊。不过,朕看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三郎,人家想看看募兵的经过,成吗?” “这个恐怕不妥吧,募兵之地鱼龙混杂,情况多变,无法保证玉环的安全啊。这样吧,我叫元一派人暗中盯着那小子。有了什么进展第一时间报与玉环,可好?” 李隆基当然不能让杨玉环亲身前往募兵场所,所以做出这个决定。 “这样啊。” “怎么,玉环心中不高兴?” “怎么会。” 杨玉环嘴唇微微扬起,浅笑道:“能够了解师父如何募兵,玉环便已是知足了。” 第七十一章 社稷(三) 深秋时节,最是槐香枫红。 一袭微风吹过,铺满青石板路的落叶便打着卷飞舞到空中,飘零荡转,美不胜收。 明德门外的城门口处贴着一张朝廷刚刚颁布的诏令,引来不少来往行人围观。在城门洞不远的一颗大槐树下,支着一张木桌,其后坐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将军。在他身后站着十几名身材健硕的随扈亲兵,看模样该是边军出身。在木桌旁插着两杆大旗,其上分别写着‘招募健儿’、‘为国拓边’八个墨色大字。 大旗旁摆着两只齐人高的稻草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想必是量度身材之用。此时日头虽挂在了正空,却存不住燥热。微风一过,定会带来一阵清凉,叫人神情舒爽。 那面容俊秀的少年将军看了看桌案上的名册,爽朗的笑道:“延基,这才十天,我们就募集到了六千五百一十七人,看来不需等到陛下划定的一月期限,我们就能提前将‘长征健儿’招募完毕。” “要不是括儿哥你的好主意,怎么可能募集到这么多健儿!” 张延基耸了耸肩,言语里满是敬服。 他本还抱怨括儿哥揽下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现在看来,括儿哥是早有打算。陛下正为增兵安西一事犯愁,括儿哥一下就召集到这么多长征健儿,替陛下解了燃眉之急,这份实打实的功劳定是被陛下记下了。 “思忖人心,便不难想到办法。” 李括摆了摆手,却是没有满应张延基的话头。原来,少年除却将朝廷允诺的福利写在招募文书中,还加了一条。 “凡家世清白、训练刻苦者,优先划入疏勒军中任职。表现出众者可迁入兵马使亲兵营。” 这条允诺乍一看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实是比那些朝廷的福利还诱人。皇帝陛下虽然将募集长征健儿一事全权交由李括,但却定下一条规矩,即长征健儿必须出身清白。 想来也不难理解,军队乃立国根本,绵延国祚的保障。历朝历代对兵卒的选拔都很严格,一般要求必须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像城坊街市中的流氓混混、横向乡里的凶男恶霸定是不会录用的。这些人本就是个不稳定因素,若是在军队中抱成团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这样一来,募集的难度就大大增加。关陇的人口稠密,光长安城的居民就近两百万人。但这些人家境同样殷实,就连普通的庄户家,只要不遇到大的灾馑,一年下来甚至能存下余钱。有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去边关和蛮夷胡虏拼刀子,估计也只有脑子被驴踢了人才做的出这样的事。 对于这些人来说,朝廷允诺的土地没有丝毫吸引力。他们大多是庄户家,天天陇上行,陌上去的,为何要跑到万里之外的安西刨锄头? 同样,拖家带口,世代军籍的政策同样不会收到叫好的效果。政策虽好,能不能活着领到田亩还是两说,更别提自己战死后朝廷会不会黑心的收回土地。 归根到底,是他们不信任可以得到公平的对待,从而缺乏一种安全感。李括定下的这条规矩就恰恰给了他们安全感。谁不知道新任疏勒兵马是皇帝陛下眼中的红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跟着他老人家混,即便吃不着肉,也能喝上口肉汤吧? 作为李括的嫡系班底,铜武、雄武、阔武三营自然会被带到疏勒,作为疏勒军的建军基石。假使自己因公调入了疏勒军中,不就成了兵马使大人的嫡系?兵马使他老人家最是护短,还能缺了大伙儿的好处。若是运气再好些,做了他老人家的亲兵,还不凤凰栖上梧桐树--富贵在眼前? 谁不知道从军觅取富贵来的快,但他们也同样知道这份富贵,是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觅取的。那些有关系的世家公子有人保护、提携,躲在兵卒的后面收割人头、功名。而他们这些出身卑微的苦哈哈却得冲在前面,给别人做了填窝。 与其这样便宜了别人,不如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躬耕于陇上。 但,这只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想法,试问哪个男人不希望出人头地,荫妻蔽子? 少年给了他们承诺,给了他们希望,他们自然愿意来军中搏一搏。 但即便这样,登记到名册中的也多是些无妻无子的光棍,无牵无挂才最是一身轻松。 张延基细细想了想,摊开双手道:“那倒也是。不过,括儿哥你真要把这些新兵犊子收到疏勒军中去?这算不算,募集私兵?” 张小郎君窃窃的问了一句,皇帝陛下最忌边将募集私兵。虽然现在括儿哥正得陛下恩宠,但有道是帝王的恩宠如流水,来的快去的也快。若是有眼红的家伙在陛下身旁给括儿哥穿小鞋,说不准陛下心头真会结了疙瘩。 “我会奏请朝廷,实在不行就请高仙芝大人出面开诚布公的将事情言明。” 李括苦笑一声,作出了答复:“陛下英明神武,一定会明白我的用意。” 说话的工夫,又有几人朝大槐树下走来。 这募兵的地段选的甚佳,就在南城外。明德门是长安城的主门,进出城池的百姓甚多。再加上募兵地离告示不远,那些看到丰厚条款怦然心动的百姓,大多会来到近前试一试。 再不济,他们也能安然脱身,难不成,官家还能硬将他们绑了去? 那几人显然是行脚商人的打扮,一高两矮,一胖两瘦。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将肩上挑着的扁担放在地上,就凑过身来。 “请问这位军爷,你这是在募兵吗?” 那少年瞟了濮大锤一眼,怯生生的问道。 濮大锤只觉好笑,用手点了点旗帜上的字道:“这上面的大字写的分明,我们不募兵难不成还来卖菜?哎,对了小兄弟,你这扁担里装的是什么?” “哦,是茶叶。” 那少年说完便俯身从扁担中抽出一块圆坨坨的茶砖,递到濮大锤手边。 “嘿嘿,俺老濮正愁没茶叶喝呢,这小子就预备了一块孝敬我,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说完濮大锤就要将茶砖往自己身边收。 那少年不知这军官竟如此痞赖,一时也是微愣,不知该做些什么。 “大锤!把东西还给人家。” 李括厉斥了一声,喝止了濮大锤的行为。 “嘿嘿,将军别生气,俺老濮不过和这位小兄弟开个玩笑。” 濮大锤悻悻的挠了挠头,将已经送到袖口的茶砖又递还给了少年。 “谢谢军爷!” 那少年忙不迭冲李括鞠躬,以示感谢。 “你是来应征的?” 李括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亲切感。 “是,俺想应征,不知能换多少银钱?” 那少年点了点头,朗声问道。 李括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少年所说的,是朝廷对应征的长征健儿一次性给予的十五贯肉好的补贴。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钻入钱眼里,要把自己卖了? “十五贯的银钱,一次性付清。至于你是捎给家人还是带在身上随你。” “十五贯钱,十五贯钱,军爷能不能多给五贯?” 那少年默默将钱数念了几遍,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这是朝廷定制,我们也无能为力。” 李括摇了摇头,沉声回答道。 旁边的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男子凑到少年身边,低声道:“二娃子,要不咱走吧,为了十五贯钱把自己卖了不值啊。” 另一个矮白的胖子也劝道:“是啊,这些茶叶卖掉也不少钱了,哥几个再凑上一些钱,你阿爷的病未必不能治。” 那个少年却是低着头,默不作声。过了良久,他终是咬了咬牙道:“不行,即便麻烦你们,也只能抓上三个月的药,阿爷的病很重,药不能断。我二娃没本事,也不能看着他老人家受苦。我也打算好了,今天就把自己卖到军中去,这担子茶叶劳烦二柱哥帮我卖了,和十五贯肉好一齐带回乡里去,帮我阿爷买些孙郎中开的药,想必过了这个冬天,阿爷就能下床了。”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咱老老实实的做小本生意,到底能攒下些银钱,若是从了军……” 因身前站着十几个虎背熊腰的兵卒,二柱子的话没有说完。灿灿的看了二娃一眼,他终是长叹一声。 李括听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少年是替阿爷筹钱治病,但苦于高价的草药不得已咬牙从军,以换一些银两。李括心中轻叹一声,他当初和这少年何等相似?为了一斗米粮,一份药材而发愁、无奈。看到眼前的少年,他便想起自己的过往。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十五……噢,不、不,十七!” 话才一出口,少年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忙挥着手臂更正道。 第七十二章 社稷(四) 百行孝为先!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削的少年,李括心中阵阵酸楚。 他跟自己的境遇实在太像了,看着他李括仿佛便看到几年前自己的影子。 “小兄弟,我看你的茶不错,这样吧,你的茶我都包了。但你的年龄却是太小了,不如等你长大些再来从军。我就在疏勒任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李括便冲窦青点了点头,窦青心领神会的从木桌上摸出一个褡裢,从中抽出两串串好的铜钱,递给了少年。 “将军,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啊。” 二娃忙将一串铜钱推了回去,口中连连惊呼。 “拿好了,回去给你阿爷看病。剩下的钱吃些好的,把身子养结实才能来从军!” 李括笑着替二娃找好了台阶,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家中又有阿爷需要照顾,他怎么忍心让他卖身从军? “噢。” 二娃被李括说的一愣,轻应了一声。 “还不快谢过军爷的恩德!” 二柱子踹了二娃屁股一脚,笑骂道。 “谢谢将军大恩大德,谢谢将军大恩大德!” 二娃跪倒在地便拜,少年予他有大恩,这三十贯肉好可是救命钱啊。 “快快请起!” 李括可不喜欢这种感谢的方式,忙迎身上前将对方虚扶起。 “以后别总想着把自己卖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拍了拍对方精瘦的肩膀,李括和声鼓励着。 “嗯。” 二娃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虽然眼下自己要赶回家伺候卧病在床的阿爷,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旦阿爷的病情好转,自己便要投到将军军中,以效犬马之劳! “我姓李,单字一个括。” 少年毫不掩饰的应着,看向二娃的眼神就像看待亲弟弟。 “李将军,有生之年,我二娃一定要报您的大恩!” 二娃冲李括抱了抱拳,毅然满面。…… 陈-希烈端坐在一把藤椅之上,正安自用着膳后香茶。 这几日,他直是头痛不已。李林甫的突然病倒,让皇帝陛下选择他代理大唐右相之职。但这却丝毫没有令他感到喜意。 相反,他感受到来自于杨钊的强烈敌意。这个家伙,倒是等不及了! 若只是杨钊一人的敌意,陈-希烈倒也不会在意。问题是,他能感觉到皇帝陛下在隐隐扶持杨钊,希望他能替代李林甫的位置。 就凭他?轻嗤了一声,陈-希烈无奈的摇了摇头。 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他已经在李林甫手下默默无为了十几年,难道还要再在杨钊手下再装上十年老好人? “父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正在沉思,屋外便传来了长子陈睿的声音。 “睿儿啊,来,到为父的身边。” 陈睿行至陈-希烈身侧束手而立,恭声道:“父亲大人,适才孩儿前往绮月楼找寻子林,谁料那厮果真在那。想不到子林出了一趟城竟结交了两位俊秀公子。孩儿自作主张将其带回,说不定还能为我们所用。” 他口中所说的子林便是燕山县侯罗方琼的独子罗子林,他祖上因为帮助太祖起兵反隋,封了开国国公,按照爵位递减的原则,到他父亲这辈已是县侯。若他再不出仕,能得到的封爵便只剩下一个食邑七百户的县伯。(注1)只是,罗大公子却似乎没有入仕的心思,跑到陈-希烈府中做起了清客。陈老相爷与罗侯爷是故交,自然对这个晚辈多加照拂,也就养成了罗大公子广交友人的习惯。 前些时日,罗子林偶然得知陈老相爷在求聘护卫,便在流连花月场所、酒馆茶肆的时候稍稍留了番意,没想到在一次吃酒听曲时遇到了两名故交。一番交谈下,二人皆愿意来相府一试。 陈-希烈端起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疑惑道:“俊秀之士?睿儿啊,如今形势对我们陈家很是不利,一切都得谨小慎微,你怎么还能往府中带身份不明之人呢。若是有心之人派来的细作,我陈家岂不是要……哎,你这孩子。” 陈睿没想到自己的好意竟险些为家族带来祸患,心下自责竟跪伏在地,泣声道:“孩儿愚钝,险些坏了父亲的大事,还请父亲责罚。” 陈-希烈却是长叹一声,起身扶起自己的长子道:“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我陈家现在既已被圣上猜忌,就该低调行事。要知道这天下就像一盘棋局,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你身为陈家的长子,凡事都要多思量些。我百年之后这家业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陈睿唯唯称是,再不敢有半分违逆。 陈-希烈轻拍了拍长子的臂膀,语重心长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需太过自责,我便会一会他们二人又如何?只是你身为长子,凡是都得从家族的角度考虑问题。” 见陈睿态度恭恳,陈-希烈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长子,他还是很满意的。论风仪论气度都是不错,虽然少了些许年轻人应有的魄力,但做个家族的接班人该是不会差的。 “睿儿啊,你去把他们唤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子林结交的朋友能有多么出色。” 前厅外,众人皆疑惑为何陈睿久久不见出来,正当时,却听见他笑声道:“二位随我进来吧,父亲大人很想结识你们这样的后进之士。子林,你也进来,父亲大人有话问你。” 随着陈睿步入前厅,却见陈-希烈正端坐在上首正座上。应无悔、应无求二人依着晚辈之礼向陈-希烈行了满礼,老相爷才收起肃穆的表情,和声道:“果然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啊。子林的眼光果然不错,改日我得寄予燕山侯一封家信,早日将子林与容儿的婚期敲定,免得这么个到手的好女婿跑了。” 这番玩笑话一下缓解了厅内过于严肃的气氛,罗子林却是满面通红,低声道:“伯父大人!您说什么呢。” 陈-希烈爽朗一笑道:“怎么,还叫我伯父呢?该改口了吧。” 这一瞬,这位陈家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纵横朝堂,意气风发的年代。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陈-希烈沉声道:“二位既是子林的朋友便是我陈府的客人,不如先在府上住下,若是有意在相府任职,我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应无悔闻听此言答道:“承蒙相爷厚爱,我兄弟二人怎敢不从命?只是乡野之人不免粗鄙,只怕带坏了相爷的公子们。” 陈-希烈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正愁他们一天到晚的胡闹,有你们陪着说不准到能让他们转性了呢。” 应无求正欲反驳,却被言承旭一把拉住,只得悻悻作罢。 正是平和淡然,却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的冲进厅堂,跌跪在大公子陈睿身侧,朝陈-希烈哭诉道:“不好了,老爷。二少爷打伤了看护的护卫,带着婉容小姐冲出府去了。” 陈-希烈闻听此言,竟是双目一黑,怒声道:“这个孽障,难不成真是想气死我吗!” 陈睿连忙上前扶住将将要摔倒的陈-希烈,劝道:“父亲大人不要动气,恪弟也是少年心性耐不住寂寞,再磨砺个几年定会好的。” 陈-希烈长叹一声:“我陈家迟早得毁在这个孽障身上,都是你母亲自小太娇惯他了,养就了他这副任性而为的心性。” 见陈-希烈谈及家事,应无悔自觉不好多做介入因而拱手道:“相爷,我兄弟二人有些困乏想先去厢房歇息,还望相国成全。” 陈-希烈轻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让二位见笑了。子林,你带二位公子去往厢房歇息吧。” 罗子林轻声应是,便向前引路。应氏兄弟二人亦不多做停留随之而去。 见三人走远,陈-希烈便收起愁容,沉声道:“睿儿,随我到后院佛堂来。” 缓步行了五十余步,父子二人行至一间佛堂。轻拧转麒麟机关,便见一堵石门缓缓开启,陈-希烈父子二人径直步入其中。 “睿儿,形势不妙啊。方才探子来报,那人已有异动了。好在他们发往宫中的密信被我的线人截获。” 话及此处,陈-希烈手递一方信纸予陈睿。陈睿才看了那信件片刻,脸色便变的煞白,颤声道:“父亲大人,他们这是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啊。” 注1:关于爵位世袭的问题,基本上唐朝是实行爵位递减的。通常世袭每代降爵一级,三代后不再世袭。但也有例外,如果皇帝特地下旨,声明爵位世袭罔替,那就子孙一直享有该爵位。如唐代有十几个开国公被李世民和李治评定为一等功臣,爵位世袭罔替。 第七十三章 社稷(五) 陈-希烈轻哼一声道:“他想致我们于死地,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能耐。如今李相病重,陛下对他稍加倚重,他就以为代表了什么。殊不知若想翻过天来,他还得过了老夫这关。” 陈睿却显然不具备陈-希烈的城府和气量,急道:“这厮如此阴毒,父亲大人已对他忍让再三,他竟然还想致您于死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索性跟他拼了!李相与您的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只要您登高一呼,定能弹劾他诸多罪状!” 微顿了顿,陈睿接道:“我可是听说杨家族人倚仗权势狐假虎威,欺良凌弱,杨钊府上的大总管更是霸占了佃户的妻子。这等事情若是报予圣听,我不信拔不掉姓杨的一层皮!” 陈-希烈怒极反笑,指着陈睿的鼻子骂道:“肤浅!这等事情最多算杨钊督管下人不严,即便按律惩处,也不过扣些俸禄。况且那厮现在势头正劲,陛下又要用他布棋,定不会加罪于他。这些事情,你还看不明白吗!” 陈睿满是委屈,不甘的扬起了头:“这个且不算,不过那个虢国夫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她和许多朝中要员有关系,这等荡妇,也配称为国夫人?父亲大人莫要管,待过几日孩儿与几名昔日同窗联名上疏,弹劾她放浪之罪。” “胡闹!” 陈-希烈气的胡子乱颤:“就凭你也想跟虢国夫人搬腕子?那个女人可不简单啊!她游刃于朝中诸公之间,却可以毫发无损,替杨家处理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至于作风问题,我大唐律法可有规定国夫人不得有风流韵事?” “这……” 陈睿一时语噎,大唐朝还真没有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勾引命官。但这关乎到贞操道德,虢国夫人竟然视若无物? “况且你真以为陛下不知道虢国夫人的桃韵事件?那女人都是爬上龙床的人了,还有什么讲不开的?” 陈-希烈轻呼出一口浊气,索性给儿子讲出了实情。 如今是在佛堂密室之中,绝不会走漏风声,故而他才敢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虢国夫人她,她和贵妃娘娘共侍……共侍一夫?” 陈睿毕竟年轻,见识过的事情太少。听得阿爷一番惊天之言,眼睛都快迸出了眉框。 “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皇家的事儿可是说不清,道不明。” 陈-希烈并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有何奇怪。西汉时的汉成帝左拥赵合德,右搂赵飞燕,享尽人间艳福,也没见史官如何仗义执笔。本朝的高宗皇帝,不也勾搭上了则天女皇的姊妹韩国夫人? 当然,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皇帝陛下他老人家只动了动手腕,不就把儿媳渡成了贵妃。还有个影子般的虢国夫人,时不时的供他换换口味,偷偷腥。 “难道,难道,陛下他就不怕天下人议论?” 陈睿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家阿爷,实在不敢承认他眼中重瞳亲照,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在男女之事上竟然如此不避嫌。 这孩子读书把脑袋读傻了!陈-希烈如斯想到。 “议论?有谁敢议论?能议论出什么?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陛下怕议论,如今也坐不在这龙庭上。” 陈-希烈必须让这孩子彻底认清形势。书中读的是一套,官场中却又是另外一套。最为嘲讽的是,这两套的观点竟是如此背离,以至于苦读圣贤书熬出头的‘贤才’在仕途上都鲜有建树。 “那,那这么说,我们根本没有搬倒杨家人的机会了?” 陈睿已近绝望,如果皇帝陛下对杨氏一门如斯信任,他们还有什么胜算能战胜对方? “那倒也未必,你且想想为何杨氏一门能有如今的荣宠?” 陈-希烈叹了一口气,循循诱导着。睿儿在众多子女中材质最为出众,不过是腐儒的书读多了,被蒙住了心神。只要自己多加引导,想必还是能替陈家撑起一片天空的。 “是贵妃娘娘?” 陈睿亦非等闲之辈,立时便窥到了问题的关键。“父亲大人是说,制造一些……” 陈睿觉得此刻心脏在急速跳动,就如同一只饥饿的野狼嗅到了血液的味道,他窥到了战胜杨家的机会。杨贵妃便是杨家人的靠山,便是他们的根。若是从根上做些文章,即便枝叶长得再繁茂,也是徒有的浮华。 陈-希烈摆了摆手道:“如今,不就有现成的文章摆在你面前吗?”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陈睿不敢怠慢,恭声问道。 “最近可是有消息说,那个李括跟贵妃娘娘走的很近啊。” 陈-希烈轻捋着胡须,得意的笑道。 “可他是贵妃娘娘的师父啊,听说皇帝陛下还赐给了他随意出入宫禁的腰牌,这不是很正常吗?” 陈睿颇为不解的望向阿爷,实在不知道阿爷此话何意。 “无风不起浪!” 陈-希烈摇了摇头道:“事情不在于他二人做了与否,而在与别人怎么说,皇帝陛下信不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若他二人真的清白,市坊间为何又会传的绘声绘色?人言可畏,即便假的传的多了也成了真的,你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陈睿就如同苦修佛法的僧侣,在这一刻突然顿悟,心里自是百般滋味。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了,记住,你不必出面,坊间传开了,陛下自然也就知道了。” 可是,这样做,对那个李括公平吗? 虽然心中一块石头已然放下,但陈睿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少年。他们要对付的是杨家人,那个少年虽说与杨家有些关联,但毕竟不是杨氏族人。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损人利己? “还有那两个新买来的护卫,你应该知道叫他们做什么。” 陈-希烈摇了摇头道:“我们这个层面的人,杀人可从来不用刀!买来几个护卫,防得住明枪暗箭,却防不住不古人心,有何用?” 第七十四章 社稷(六) 招募长征健儿的工作进展的极为顺利,在皇帝陛下给出的截止日期前十天,负责此事的李括便将士兵名录呈递到兴庆宫,供陛下他老人家查阅。 短短二十余日的工夫就解决了这么一个大麻烦,李隆基自是喜不自胜,他一面吩咐兵部侍郎崔潜为这些长征健儿入军籍,一面下了诏令,将一万长征健儿分派到安西各军中。而其中李括勾出的一千余人,皇帝陛下则悉数划到了疏勒军,算作是给少年的一个赏赐。 至于李括本人,由于少年的一再推辞,李隆基便没有再升他的实职,而是在虚职和爵位上加以升迁和补偿。所以,如今李括的官阶全称是疏勒兵马使--宣威将军--通直散骑常侍--轻车都尉--定襄县候。 这么一连串的称呼连着读下来自然拗口,不过却显示了皇帝陛下对少年的无上恩宠。试问如今大唐十道,有哪个少年郎君能得到如斯的赏识。为了表示对少年的看好,皇帝陛下更是下了圣旨,声称少年的爵位世袭罔替,也就是说少年的后代一出生就将是从三品的侯爷。 李括感念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因此每日都会去城南的军队大营中监督新兵操练。他有信心把这些新兵训练成具有钢铁意志的战士。疏勒军的实际编制是一万两千五百人,但实际上根本达不到这个数目。安西凡总可供高仙芝调度的兵马也就四五万,若是都放到了疏勒,其他堡塞的布防怎么办? 事实上,即便加上调拨给疏勒军的一千长征健儿,高仙芝一共能给李括的兵马也就五千。遇到编制不满员的情况,各地边镇都有自己的处理方法。按照安西军队的传统,会在军下直接设营,填满实额。虽然这个做法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总好过一堆折冲府全是半满的窘况。 这五千人中,有铜武、振武、雄武三营的将士,有新募集的新兵犊子,也有百战沙场的安西老兵。如何平衡、协调这些兵士的关系自是李括需要思考的,不过现在他显然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安西的老兵还在疏勒吹着风沙,他根本不需担心会发生排斥新人的事情。如今他要做的,就是让手下的兵卒表现的更为出色,以免到疏勒后被那些老兵看了笑话。 因此,即便刚刚新婚不久,李括还是与一众心腹搬到了长安城外的军营去住,他需要时间和这些新兵融为一体,打成一片。 李兵马使领兵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兵马使大人,从嫡系三营中抽调出火长、队正等低级军官,充任长征健儿所组成的营团的校尉、旅帅。这种做法,很好的使新营团保留了三营的行事风格,也使少年的个人权威达到了鼎盛。 毕竟自家旅帅、校尉张口闭口就是坚守长城堡、奇袭伏俟城、水漫九曲城这样的大胜仗,而这些战役的指挥调度可都是自家兵马使大人完成的。 最重要的是,自家兵马使对待每个兵卒就像兄弟一样,和兵卒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片天,从没有因为身份而歧视一个弟兄。这样的好上司,放眼大唐有几个?兵马使大人最是赏罚分明,那些在战场上立了功劳的兄弟现在多升为了校尉、旅帅。如此的例子摆在眼前,这些新兵如何会不动心。 这些得以进入疏勒军编制的长征健儿们,现在真庆幸当初选择跟在李兵马使身后。只要他们训练刻苦,奋力杀敌,何愁觅不得功名? 愈想觅取功名,他们训练的便愈刻苦。仅仅用了半月的时间,这些战场上的菜鸟就被李括训练出了一些崭新的模样。虽然现在他们仍不能上到战场上与敌人厮杀,但至少外行看来会对这支军队严明的纪律赞服不已。 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这是领兵者最希望看到的情况。疏勒军现在虽然还不能达到这种情况,但李括的权威无疑已经在兵士心中扎上了根。 又是一个清爽的好日子,例行检阅过新兵们的操列后,李括便回到了军营的中心大帐,翻起了卫公兵法。现在他已经不只是一个领兵几百人的校尉,而是一军兵马使。此时此刻,他迫切的希望补充兵法的知识,来更好的调度这支军队。将乃军之魂,若他都不能做到信心十足,军队何谈战力? 至于洛书决的事情,暂且可以放上一放。他已将高秀延和李林甫这两个内鬼整倒,失去了内应,区区几个吐蕃佛僧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倒是青谶歌的事情让少年有些担心,毕竟这件事情被陛下封了口,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去岁德子的离奇失踪更是让他心中惴惴不安,这么严密的组织,其背后肯定有一朝中贵人做靠山。如果不是李林甫,是谁在背后操纵它? 皇帝陛下为何不再追查,难道是因为此事触及到什么隐秘? 如果不是想起这两件事,少年几乎要忘记了自己隐士的身份。以区区一个隐士的身份,做到了兵马使的高位,自己算不算皇帝陛下手中最成功的棋子? 兀自苦笑了一声,少年仰面靠在了椅背上。 “括儿哥,括儿哥!” 张延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扬着手中的一张纸笺大口喘着粗气。 “瞧把你急的,出了什么事!” 李括站起身,便朝好友走去。 “你快来看看,这张纸片儿上……纸片儿上,写着些什么。” 张延基将纸片递给了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长安城市坊里到处传的都是这种纸片,也就是咱们整日待在军营中,消息闭塞,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 李括单手接过纸条,只看了两行就蹙起了眉头。 “怎么会传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我与贵妃娘娘只是师徒关系。他们却……” 李括实在说不出那些庸俗羞人的字眼,喉咙微微涌动,艰难的咽下了一口吐沫。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重要的是找出这些消息散布的源头!”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眼底射出两道凶光。 第七十五章 社稷(七) 张延基做人最是直爽,最恨这些背地里整人的弯弯绕。 括儿哥为人一向清白利落,竟然被奸人构陷,说成了这般模样。这件事,即便括儿哥不追究,他张延基也要调查个水落石出。 “李林甫已经疯癫,高秀延又被免职。会是谁在其中兴风作浪?” 李括疑惑的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得罪了朝中的哪个贵人。按照情理来讲,以他现在的风头,除非是死敌,完全没有把自己逼到对立面上去。若是死敌,少年便更不能理解了。除却李林甫与高秀延,自己可还与谁过这般血海深仇? “你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和姓杨的商量一番对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延基一下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这样的事情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只要皇帝陛下不当真,也不过是个笑料罢了。但若是陛下他老人家心中起了芥蒂,信以为真,于杨氏一门和李括都将是灭顶之灾。 “嗯。” 李括轻应了一声,这件事不光牵扯到他,更是涉及到贵妃娘娘的清誉。想必杨家人现在也急的团团转,在一起思考解决的办法。 二人出了大帐便从亲兵手中牵过坐骑,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 “驾!” 一阵打马扬鞭,二人二骑便消失在土黄色的烟尘中。…… 明德门外的守卫看到李括的腰牌,立时陪着笑脸放了行。李括与张延基二人不出一会的工夫,便疾驰到杨钊的相国府外。 翻身跳下马背,李括便阔步朝府中走去。他与杨钊已经如此相熟,自然不需要门房通报。 可他的腿还没迈过门槛,就被杨府的护卫拦在了门外。杨府的大管家笑呵呵的迎出来道:“杨相爷今天恰巧出府会友,府中多是家眷内人,多有不便。李将军若非有急事,请改日再来吧。” 他这话说的如此决绝,让张延基很是不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事,恁的如此嚣张?杨钊才当上左相没几天,就变得这般跋扈? 他刚想上前教训那管事几句,就被李括拉住了臂膀。 “既然杨相国不在府中,我就不打扰了。我们走!” 既然人家不想见自己,再是勉强也是徒劳。 说完,李括便回转过身,毅然离去。 “唉,括儿哥,你等等我!” 张小郎君见李括已经上马行出了十几步,回头剜了那管事一眼,也追了上去。 杨钊今日的表现很是奇怪和反常,这件事涉及到杨家的根基,杨钊却似毫不关心。自己从军营入城赶到他府门前,却被他以言辞搪塞拦在了门外。 是什么让杨钊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难道就仅仅是因为那个流言?细细思量,李括发现自从李林甫病倒,杨钊对自己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冷淡。虽然没有表现出敌意,但那双眸子透出的眼神分明带着一丝提防和嫉妒。 李括心下一凉,莫非他已把自己当成了假想敌。不对,不对。自己不过是一边镇将军,而他却是朝廷的相国,完全没有可比性。或许只是一场误会? 如斯想着,不知不觉的便到了亲仁坊的府门前。翻身下了马背,李括便朝府中走去,自有府中小厮牵过清风。 “括儿哥,要我说那个姓杨的也不是个好东西!没有咱们那夜的冒死一击,他能坐到相国的高位?他不过是在那里坐享其成,恁的便是翻脸不认人的一只犊子?” 张艳基也赶了上来,满口数落着杨钊的不是。这个家伙真是忘恩负义,比李林甫还不如。李林甫虽然奸诈阴毒,但至少行事还算讲情义,对心腹也多有提携。 括儿哥不说为杨家立了多少功劳,至少也帮了他杨钊不少忙吧?他杨钊就是这般对待恩人的吗? 李括心中甚是烦乱,也没有心思去接张延基的话头,只迈开方步朝内宅走去。 “公子,公子!” 沈丽娘从游廊处走了出来,冲李括疾呼道。 “怎么了?” 李括蹙起眉头,便朝沈丽娘走去。 “公子,今日府中来了贵客,一直在等你。” 沈丽娘冲李括低身施了一礼,施施然说道。 贵客?自己极少主动结交京中权贵,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来找他。 “公子,快随我来吧。” “嗯。” 李括点了点头,便随着丽娘的引领朝侧厅走去。 “公子,就是这里了。” 沈丽娘轻手打开木门,将少年让进了厅室。 李括才走了几步,就看清了侧厅中端坐的那人。 肤若凝脂,媚若伶人,这人不是虢国夫人还能是谁? “夫人!怎么是你!”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虢国夫人为何会突然造访。这杨家人还真是奇怪,一个将自己拒之门外,一个却又主动找上门来。 “怎么,奴家不能来吗?” 杨花花朝李括抛了个媚眼,娇声挑逗道。 “哪里,只是夫人突然造访,我没有准备!” 李括向前迈了几步,撩起长袍,坐了下来。 “听丽娘说,括儿哥这几日一直在军营?” 杨花花望向少年的眼神竟像生了奇,直溜溜的刺向少年的胸口,逼得李括下意识的朝后挪了挪。 “嗯,不错,今天回城来办一些要事,刚刚去了杨相国府中,却得知杨大人早已出府。” “你还去找他?” 杨花花轻嗤了一声道:“人家的门槛可是高贵的紧,括儿哥就不怕吃了闭门羹?这几日市坊间到处传的都是括儿哥你的风韵事,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去找他,你认为以他胆小怕事的性格会见你?” “夫人也听闻了此事?” 李括心下一沉,话音里满是苦意。 “如今这事,长安城中可还有不知道的吗?” 杨花花幽怨的看了李括一眼,叹声道:“不知是哪个小人作祟,这是在成心挑拨括儿哥和我杨家啊。” “所以,我才想着和相国大人商议下对策,以免被宵小钻了空子。” 李括点了点头,颇为赞同虢国夫人的观点。 “你想跟他商议对策?我都说了,他躲你还来不及,你想跟他商议对策?呵……” 不知为何,杨花花的气息变得急促,面容涨的通红,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 “夫人,有您从中牵线,还怕杨大人不领情?” 张延基接过话头,添了一句。 谁知,这却彻底点燃了杨花花的怒火:“我去牵线?那个死鬼会听我的话?我现在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没了价值的废子,随手即弃。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今天来找括儿哥,就是要告诉他,提防着点姓杨的。等到毒牙咬进了胳膊,可就晚了!” “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括面色一沉,疑声问道。听杨花花的话,杨钊似乎对自己很有敌意。但他们不是共灭李林甫的盟友吗,怎么转瞬间就成了敌人? “那个家伙可不是人。你指望他?在他的眼中,任何人都是棋子。四妹是,我是,你是,天下人都是!” 杨花花大口喘着粗气,丰韵的胸口急剧的起伏。 “是,你是和他联手搬倒了李林甫,但这算的了什么?你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太多了懂吗?你知道他想染指相位,你知道他用慎儿勾引老贼,取得他的信任。你知道他为了相位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亲人送给别人把玩!他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以绝后患。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来终结这个流言!” 杨花花眼眶中的泪水奔涌而出,将脑袋埋入了臂弯,隐隐抽泣。 轰! 少年脑子一阵嗡响,似有巨石坠落般阵阵作痛。 原来是这样,原来杨钊是怕自己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出去。突然之间,李括对杨花花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个女人虽然贵为国夫人,还不是被杨钊当作棋子,埋在朝中公卿身畔?承欢于无数大员朝臣的臂弯间,强颜在王公侯爷的花床上,她该是怎般的辛酸和无奈? 贵妃娘娘也是如此,她性子过于和善,难免成了杨钊的挡箭牌。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友人甚至至亲的信任与情感。 只是,他想不到,杨钊竟已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为了锁死这个秘密,竟要致自己于死地! 假使自己表现出顺从的姿态,他也不会如此急着动手吧?可惜自己偏偏是个执拗的性子,在政见上每每与他相左。 这个留言当然不是杨钊散布的,他不会傻到为了搬倒自己而牺牲掉贵妃娘娘这枚最重要的棋子。但这却成了杨钊与自己决裂的导火索。 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个气息偏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 这就是庙堂,这就是朝廷,这就是人心! 好一个吃人的世道,好一句‘一片忠心为社稷’! 第七十六章 大贼(一) 窃国者谓之大盗,窃心者谓之大贼,两者兼而有之,或曰国贼。 究竟谁是这国贼?李林甫,杨钊,亦或是千千万万的大唐子民?恐怕每个人心底都隐藏着这阴暗的一面,一旦有了机会,都要跳将出来,窃取别人的劳果,家国的滋养。 是环境如此,还是人心本然已经不再重要。 派人将虢国夫人送走,李括遍陷入了沉思。如果说,连曾经的盟友都不能再信任,他还能和谁合作?这人出招实是狠毒,竟然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怕只要是个有些血性的男人,都不会对这种事毫不介意的吧?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大唐的天子,万民眼中的圣人。 即使陛下为了名声将此事压了下去,怕心中也起了芥蒂吧。庙堂之争,杀人可从不用刀子。天子之怒,怕更是杀人于无形吧。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引得如斯报复? “括儿哥,你就别犹豫了,要我说,直接进宫跟陛下开诚布公的把此事讲清楚。陛下英明神武,一定会相信你的。” 张延基见李括一副憔悴模样,直是心痛不已。与其这样坐待流言传播,不如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 陛下英明神武?陛下倘真还英明神武吗?李括苦笑一声,在心头一遍遍的问自己这个问题。也许,年轻时陛下是英果的吧,但现在又有谁能说的好呢。 况且,自己若真的主动谈起此事,不是证明自己心虚,越描越黑吗?杨钊虽然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在此事上却和自己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必定会极力洗白。倒不如先看看动静…… “括儿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待着,不是等人把刀往脖子上架呢吗?” 张延基急的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一遍遍的催促着李括。眼下这种情况,最是懊丧,进不得,退不得。 “你先别急,事情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嘴角微微咧开,李括说出一句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你先差人打听一下宫里面的动静,两军对峙,先出手的未必就占了便宜。”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张延基摇了摇头道:“括儿哥,我一会回营叫弟兄们留意下散步消息的酒馆、茶肆,看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虽然知道成功的希望不大,张小郎君还是不忘给自己打打气。 “随你。” 李括点了点头道:“不过千万不要跟别人起了争端。眼下这种情况,还是低调谨慎的好。” 虽然不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肯定希望自己急躁发慌。这样一来,自己犯错出昏招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他的目的便可以达到。 敌在暗,我在明。 如今之计,似乎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腊月初七的深夜,在甚嚣尘上的流言压力下,杨贵妃被皇帝陛下遣返回杨钊府中。 这个消息便如同引燃炸药的引子,瞬间惊爆了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是皇帝陛下的心头肉,谁不知道杨家得宠全仰仗着这个四女子?如今贵妃被遣返,对杨家来无异于五雷轰顶。 虽然皇帝陛下手书上写的罪责是‘贵妃复忤旨’,但谁不知道真实原因是皇帝陛下吃了新任疏勒兵马使李括李将军的醋?要不为什么在年根将近的时候,陛下会把挚爱的妃子遣送回娘家?若真是夫妻俩吵闹的小口角,还不是床头吵完床尾和?(注1)左相杨钊的府中,此时已是乱作一团。杨钊、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悉数到场,围着哭成了泪人的杨玉环踱步不止。 这半月来,她与李小将军有染的风闻传遍了京城,虽然高骠骑已经杖毙了数名嚼舌根的宫婢,却是不能止住流言的传播。内侍们窃窃私语,宫婢们引以为笑料,这件事便不可避免的传到了三郎的耳朵里。 虽然三郎嘴上不说,她却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冷淡。忍了十五六天,她终于忍受不住折磨,跟三郎开诚布公的谈了这件事。谁知三郎竟然在当夜临幸了一个下贱的宫婢,随后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把自己送回了宫。 如果说上一次被送回宫,是因为自己善妒,那这厢算作什么?三郎就这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她的忠贞吗?(注2)“我说四妹,你能别哭了吗?现在陛下连夜勒令禁军把你送了回来,又是在年根儿底下,看来他是真生气了啊。” 杨玉环的大姐韩国夫人急的心头发慌,竟是急不择言,说出了实情。 此言一出,杨玉环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哭的更为委屈。 “大姐,你少在这添乱了,咱们得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杨钊夹了韩国夫人一眼,厉声道。 “呦呵,杨相爷现在着急了?当初流言刚传起来的时候怎么不见您出面封禁呢?现在四妹被陛下送了回来,你开始着急了?你生出气了?着急去想办法啊,生气了找别人撒啊,恁的您只会欺负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虢国夫人杨花花最是看不惯杨钊的这副嘴脸,柳眉一挑,立时便喝出声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叫你到陛下身边赔上一晚,你还不肯,现在出事了吧。” 杨钊亦是不予相让,一句狠话回了去。 “你再说,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巴!” 杨花花气的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本来奴家还以为你做了相国,有了担当。现在看来,混混就是混混,用女人作陪床换取富贵的话你也说的出口?你这辈子就只配做个纨绔混混!” 注1:天宝九年二月,杨贵妃再次被李隆基遣返回娘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详见资治通鉴)这里为了适应剧情,让她提前回去两个月。 注2:天宝五年,杨贵妃第一次被李隆基遣返回娘家。资治通鉴写的是“妃以妒悍不逊,上怒,命送归。” 参考野史,流云分析,这个嫉妒的人便是梅妃江采萍。 第七十七章 大贼(二)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哪里有点国夫人的样子!” 杨钊气的胡须乱颤,指着虢国夫人的鼻子斥道。 “是啊,我没有国夫人的样子,你又哪里有半分大唐宰辅的样子?自打大唐定鼎以来,还没见过有哪个相国把姊妹往别的大臣床上送!” 杨花花亦是不甘示弱,厉声回了一句。杨钊简直就把她当做了一个工具,随意委赠于人,只为了自己平步青云。 “你……你!” 听对方说的如此不堪,杨钊气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好歹他也是堂堂相国,竟然被人这样讥讽咒骂。若她不是自己的姊妹,他立时便可以叫人去把她点了天灯。 “怎么,你现在知道羞耻了?当初把我往王公侯爷床上推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脸红啊?” 杨花花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丝毫不给杨钊留面子。混混就是混混,即便穿上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了他肮脏猥琐的本质! “够了,都不要说了!” 杨玉环擦干了面颊上的眼泪,只叱了一声便镇住了在场所有的杨氏族人。 “如今是我杨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你们都收起自己那点小心思。若是本宫倒了,我看你们还有没有闲心思在这里斗嘴!” 杨玉环毕竟是贵妃,久居上位带来的非凡气质自然而然的使众人产生信服感。 杨钊耸了耸肩,灿灿的笑道:“我不也是跟花花开个玩笑嘛。” “哪个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杨花花却是并不领情,嗔了一句便回转过了头。 “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杨玉环叹了一声,华美的容颜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我向高骠骑打听过,三郎那夜临幸过那个宫女后便再未召兴过宫人。看来,三郎并未移情别恋,只是,走不出这个谣言罢了。” “那是当然,四妹风华绝代,岂是寻常宫娥可比的。” 杨钊喉咙微微涌动,咽下一口吐沫,赞叹道。 “别尽说那些没用的,想想该怎么重新让陛下接回娘娘才是正途!” 秦国夫人抢过话头,提议道。同为女人,她太清楚女人的苦楚。纵然你一时可以得到男人的宠幸,但如果与男人闹了别扭,不论这别扭是长是短,最后受伤的终归都是女人。 这别扭的时间短了,男人体会不到失去你的落寞感。若是时间长了,男人很可能又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子,从而将你遗忘。更何况这个男人又是坐拥后宫佳丽的天子,有多少人在等待这个机会,有多少人在期待成为第二个贵妃? “这办法倒是有,不过。” 杨钊似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话头咽了下去。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快些说啊!” 韩国夫人捅了杨钊一肘,吐沫星子险些喷到了大唐宰辅的脸上。 “哎,大姐。” 杨钊一把抹去脸上的吐沫,挤出满面的笑容:“这男人有时虽说无情,但那是被逼了急的。若真说起来,念旧的男人还是占了多数。” “过上几日就是小年夜,只要我设计让陛下出了宫禁,又恰巧遇到娘娘跳霓裳之舞的仙态,我保准陛下会当即接娘娘回宫!” 杨钊以他的丰厚的经验提出了一条颇为可行的建议。只是这建议虽好,却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陛下几时出宫,是微服还是摆架,经过什么路线来到杨宅前,在什么情境下遇到贵妃娘娘都需要他们反复磋商以敲定最后的结果。 “这件事就拜托钊哥哥了。” 杨玉环冲杨钊点了点头,施施然一笑。……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色漆漆,寂月姣姣,打更的差役敲着锣,深一脚浅一脚的行在亲仁坊大街上。日近年根,连带着他都沾了几分喜气。时不时的喝上两杯小酒,这日子倒也滋润。 “呃。” 打了个酒嗝,那差役腹诽了一句,只是这滋润归滋润,也忒的清闲了,整天的巡更,都快把人憋出病了。这长安城的治安好的没话说,一宵禁后大街上别说人,连只土鸡都看不到,还巡哪门子的更啊。 倒不如早些放了清假,好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呼!” 那差役只觉脑后刮过一阵阴风,下意识的转过身去,却什么异状都没发现。 见鬼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光下,打更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两个蒙面的黑衣人轻巧的落在了地面上,对视着点了点头,半弓着身子急速朝前奔去。 他们贴着坊墙疾奔,动若脱兔,状如狸猫。有了掩体遮蔽,即便奔跑的不很迅速,他们也不易被发现。金吾卫的巡查都是按坊分时段的,故而他们非常清楚这段时间是巡查的空当。 主人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予他们二人,他们绝不能让主人失望。 来到一处朱门大院前,他们抬首看了眼匾额,便毫不犹豫的跃上了屋顶。长安城院落的布局极为整齐,故而他们可以很轻松的顺着屋檐疾奔。抽出那张府邸布局图,稍稍比对了下,他们便又朝正北的方向奔去。 他二人所穿的靴子是纯棉布底,又绑了一层葛布,故而即便行在屋顶,也发不出半分声响。突然其中一人停下了脚步,左耳贴着瓦片趴了下来。 听了良久,那人冲对方点了点头,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撬开了一片屋瓦。透过一方光亮,他清楚的看到了屋内的景象。正北的方向放着一张雕花大床,稍外的地方摆着一张乌木案几,再向南是一张六扇屏风。这些景象与主人描述的一模一样,看来就是这里了。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只约莫手指粗的软管,顺着瓦片探了进去。 “呼!” 轻吹了一口气,一缕白烟便顺着管口漫进了屋子。 “呲!” “呲!” 匕首穿透了凝固的腻子,又撬开了几片屋瓦,二人对视一眼,先后如灵猴般跃入了屋内。…… 第二天一大早,亲仁坊房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围在一起,冲着坊门上绑着全身赤裸的男子指指点点。那男人双手被反绑,吊在门框上,正在死命挣扎呼救。但他嘴上显然被塞入了东西,头上又罩着个黑色的脏兮兮的布袋,发出了声音微若蚊吟,别人根本听不清分毫。 长安城的百姓们许久没见过这么香艳的画面,虽说是个男子,但也满足了不少特殊爱好人群。不少尚未出嫁的小娘抬起头朝男子望去,视线最后无不例外的汇聚到了男子的下身。只是说来也怪,这些姑娘倒是有贼心,没贼但,她们的目光才一碰到男子的要害便用双手遮住了眼睛,不敢再看。过了良久,她们透过指缝复又朝那男子的下身望去。 原来,男人和女人就是这般不同…… 从清晨的第一个男人围观开始,到百姓将坊们堵塞的水泄不通,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去报官。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或许是个江洋大盗,想去窃取大户家的钱财。无奈其技艺不精,被主家抓到,那大户不想报官,便想出这个办法羞辱于他。毕竟,哪个豪门大户没有几十名家将护卫? 最后还是亲仁坊的吏员作主,命人将那个倒霉的男子放了下来。待差役解开套在那男子身上的头套,无不惊呼出了声。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左相杨钊的长子太常卿杨暄! 杨大人怎么会被人剥了光,浑身赤裸的吊在坊门前? 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他们关心的只是这位站在云端的大人物竟然也会被人从被窝中拖出来,赤条条的绑在坊门前示众。 最好笑的是杨府家丁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杨大人离奇失踪,最后还是一个丫鬟在收拾房屋时,发现自家老爷竟然不在屋内。但门明显是反锁着的,窗子也上了撑子,老爷难不成长了翅膀,飞了出去? 这条消息传播的速度明显快于朝廷的邸报,仅仅半天的工夫,长安城的茶馆酒肆、大街小巷就都知道了杨暄杨大人的糗事。 老话讲的好,福无相依,祸不单行!贵妃娘娘前脚才被遣送回了娘家,杨家大公子后脚又被人当作生猪似的绑在了坊门前报复,杨家这几日可真是抬不起头来了。 杨钊杨相爷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气得没背过气去,这件事太打脸了。杨暄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此事之后,非但杨暄再无官威,就连他这个相爷都没了半点威风的感觉。 “老子要是知道你是谁,一定要扒了你的皮!” 杨钊狠狠的砸向案几,眼中射出两道野兽般的凶光。 第七十八章 大贼(三) 以杨家手眼通天的势力,这个案子想要寻到些蛛丝马迹并不是什么难事。 没过几日就有万年县的县吏来报,说杨暄大公子手上绑的麻绳乃是军中之物,怀疑此事乃是军中之人所为。杨钊压着心中火气给了那县吏赏钱,勒令他们全力调查此事。那县吏本就是个传话筒,自是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待那县吏一走,杨钊立时发了飙。军中之人,他和什么军中之人有过过节?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明显是李括嫉恨自己对他的冷淡,下黑手报复。没想到此子小小年纪,心肠竟然如此狠毒。 好,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杨某不义! 杨钊虽是出身市井,却是最重脸面,既然他认定此事便是李括所为,就不会善罢甘休。当然,如今杨家自身陷入了危机,不方便公然出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暗地里做些手脚。 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兵马使吗,只要他杨钊勾勾手指,便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眼下他却得专心策划贵妃娘娘偶遇皇帝陛下的事情,事关杨家兴衰荣辱,容不得他大意分神。…… 时间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十几日的时间足够杨钊布置,他太清楚贵妃娘娘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只不过陛下他老人家拉不下这张脸主动开口!小年夜的晚上,在杨钊的力荐下,皇帝陛下携近侍去往芙蓉园。 由于走的是夹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当皇帝陛下的专用豪奢马车停在芙蓉园门口的时候,甚至连曲江坊的吏员都不知道御驾来临。 李隆基这几日心情很是落寞,本以为送走贵妃后他可以清净一些,谁知道却变得更加心烦意乱。他已完全离不开这个女人,离不开她! 杨钊说今日是小年夜,要敬献他一份礼物。也罢,正好出来散散心,这厮向来会忖度人心,想来这礼物不会太差。 李隆基如斯想着,阔步便朝园子里走,要说,这芙蓉园还是玉环最爱来,只是如今她怕还待在杨府呢吧。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心中叹了口气,李隆基只觉意兴全无。 “杨卿,你所说给朕的惊喜在何处?” 李隆基不耐的瞥了杨钊一眼,声音透漏出一丝不满。恨屋及乌,自从玉环被遣送回府,他对杨钊的态度也冷淡了不少。 “回陛下的话,惊喜便在春池边,您这边请!” 杨钊半躬着身子,单臂相延。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便迈开步子率先朝春池走去。 这春池便是一个面积稍大的池塘,水源从曲江引来。春日时微风一过,湖面飘满缤纷落英,因富盎然春意,故而唤其为春池。 只是此时是严冬腊月,显然不会有什么落英,更不会有丝毫春意。黑漆漆的湖面早已落了冰层,浩漫的天际下尽是光秃秃的枝桠。 李隆基皱紧了眉头,这个杨钊在搞什么鬼,这样的景象如斯衰败,有何惊喜可言?带着浓重的疑惑,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终于在转过一绕池弯的瞬间惊愣当场。 高起冰面的石桥上,点燃了满桥的红烛。赤红色的火焰映透了天穹,衬得黑夜有如白昼。而在石桥正中立着一女子,身着鹅黄色宫裙,体态丰腴,神态飘逸,正翩然起舞。 玉环! 李隆基只觉胸口一炸,脑中立时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景象何曾相识,何曾相似。 记得自己初识玉环时便是在这石桥上,当时帽儿携玉环随驾来到这芙蓉园。正是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美人如歌…… 那时,玉环便在石桥上跳着这舞,飘兮?幻兮?神兮?缘兮? 一样的红烛映天,一样的美人如歌。只不过那时是春日,此刻却是寒冬,二人的心境怕是都不相同了吧。 不知为何,李隆基突然生出一丝伤感,也许是感慨时光易逝,也许是感慨容颜易老。天地之间,人之一世,值得相拥的究竟是什么? 权位,钱财,还是图慕那所谓的万人敬服? 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他坐拥江山,为何仍觉得如斯寂寞。当了四十多年的天可汗,他富有四海,为何还感到无助如斯? 为君者,窃国也。 他还记得瑛儿临死前说的这句话,当时他嘲笑瑛儿愚昧无知。现在想来,究竟是谁愚昧,是谁无知? 是君王窃了国家之实,还是国家窃了君王之心? 儿女,亲情,伦常,他被窃取的一无所有。如今,他穷的怕只剩下权位了吧! 不,他还有玉环! 李隆基突然了悟,原来所有的权位名利到头来都比不上那一泓浓浓的亲情。想来也是如此,若没有亲人的相依相偎,要那权位又有何用?若是没有亲人的相分相享,要那名利又有何意? “玉环!” 李隆基冰封的面颊上终于吹进了一袭暖风,干燥的皮肤上也感受到了丝丝暖意。 李隆基迈开方步朝石桥走去,一如十年前他与玉环的初遇。 杨玉环终是停了舞步,痴痴的望着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 “玉环!” 李隆基走上石桥,一把环住杨玉环的身子。“怎么这么冷,怎么这么冰,快,快套上这件外衫。” 说完他便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了杨玉环的身上。 “三郎,我……” 杨玉环的眼眶里满是泪水,苦苦咬着牙不忍卒出。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懂。” 李隆基的大手拂过杨玉环晶润的面颊,压低声音道:“都是朕的错,朕怪你了。” 这声音极低,旁人根本无从听到,杨玉环恼他到了此时还如此顾着面子,别过脸道:“三郎既然都不相信玉环,为何又来找我?” 李隆基轻轻的将杨玉环的身子转了过来道:“还不是玉环把朕勾的茶饭不思,水米不进?再说,朕何时有说过不信任玉环?不过是些宵小造谣生事,朕一定找出是谁散布的谣言,还玉环一个清白!” “三郎真坏!” 杨玉环幽怨的瞥了李隆基一眼,话音里满是哀愁。此时说的蜜语甜言,可知这一个月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玉环说,要罚朕什么?” 李隆基已经完全陷入杨玉环编织的情网,再难脱身。 “当真要罚?” “当真要罚!” “那好,便罚三郎陪我唱曲!” 杨玉环半倚着李隆基的臂膀,娇声道。 这要求提的就有些无理取闹了,想他李隆基堂堂一国之君,似伶人般的吟歌唱曲,成何体统。虽然在宫中,他也常给玉环击鼓伴舞,但那毕竟是兴之所致。像这般被人要求着唱曲,李隆基人生还真是第一次。 “三郎不允?” 杨玉环话音微恼,眉头微微蹙起。 “允,当然允!” 李隆基清了清嗓子,问道:“唱首什么?” “便唱我们填的那首小令。” 杨玉环微咬着嘴唇,低声道。 李隆基当然清楚那首小令便是他二人为霓裳羽衣曲填的一小节词,虽是颇有些诧异,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首词从未对外公开过,除却他们二人自是无人知晓。 “盛世浮香,一段百转红颜情。霓裳羽衣,惊动京华,执手诉情深!” 李隆基深情的挽住杨玉环的手臂,缓缓唱诵道。 “惊鸿过影,一轮若纱七夕月。长生殿外,缘许三生,毕生不相离!” 杨玉环赶在李隆基之前接上了第二句,眼波流转,深情脉脉。 “百花飘香,不堪倾国与倾城。陌上花败,零落成泥,亦要相依拥……” 一支熟悉的调子就这么从二人的口中传出,满是柔情蜜意,清平之音。只是缺了胡笳羯鼓的协奏,少了丽人宫娥的伴舞,这支曲子再不似大殿上演奏的那般气势恢宏,大气磅礴。素色月光下,小调更显得苍薄幽怨。 “一处繁华一页笺,一缕前缘一缕烟……几缕红拂炯炯态,精霜宝剑塞岁寒。须眉扬戈誓报国,不破楼兰终不还!”(注1) 柔和的调子在这一刻突然变徵,飞曳于虬枝间的燕雀蜕变为一只鲲鹏,扶摇直上九天云霄。在这一刻,李隆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大贼窃国之实,于是时,国亦窃贼之心。 天宝八年腊月二十三日的深夜,芙蓉园春池旁的晚风很冷很寒。 注1:引自大唐红颜赋,有些歌词流云有所改动,特说明。 第四卷 阳关叠 第一章 上元(一) 螓首蛾眉,延颈秀项。一袭低胸赤缎襦裙配上一双雁纹翘头履,镜子中的那个美人儿活脱脱是西子转世。 李括单手托着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惊愕的盯着镜中之人。擦了一遍又一遍眼睛,他还是无法相信面前之人便是自小与他玩到大的杜景甜。 原来,人靠衣衫马靠鞍这句老话真的有几分道理…… 自从与丽娘新婚欢愉后,少年便觉着对阿甜欠着些什么,故而对她提出的要求便无条件的允准。今天是上元节,长安城不行宵禁,故而阿甜便提出观赏花灯的提议。少年正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换换心情,自然欣然相允。谁曾想杜大小姐竟然一改往日的装扮做派,换做如此女儿家的装束。这可着实让李括惊讶了一番。 也许是因为丽娘!少年心中思忖道,沈丽娘一向的装束都给人大家闺秀之感,或许阿甜认为自己因为此点喜欢了丽娘。 或许她是想如法炮制!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沉声道:“杜大小姐,您面上的脂粉已经涂了三层了,若是掉下渣来,活活能把脚砸了肿!” 杜景甜白了一眼李括道:“你懂什么,今天晚上风大,多涂些脂粉还能驱寒防霜。” “噗!” 少年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我还没听说过脂粉有如此功效,若真是如此你倒可以跑去胭脂铺坐堂,保准各式脂粉卖的红红火火。” 甚嚣尘上的流言已经止住,李括自是心情大好,开始跟杜景甜开起了玩笑。坦诚来讲,杜景甜画的妆并不能算浓。但如果这幅妆容涂抹在杜景甜这样一个整日素面朝天的女子脸上,就另当别论了。 “你还笑!” 杜大小姐虽已嫁作李括之妻,脾气可一点没改,撸起袖子便要冲过来和李括拼命。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们还是赶紧去看花灯,去晚了可就不热闹了。” 李括一边躲着杜大小姐的粉拳,一边连连求饶,以灯会生生诱惑之。 “哼,看在花灯会的份儿上,就暂且饶了你。再敢戏弄我,以后就没有煎蛋吃啦!” 杜大小姐又使出了这招杀手锏,噎的少年只能苦笑。 “丽娘,去看花灯了!” 李括高音唤了一声,率先迈步而出。……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上元夜色中的长安城尤为秀美。 三人沿着朱雀大街缓行,总能被周遭的摊贩所吸引。 这里有捏面人的手艺人,有糊花灯的散商户,更有猜灯谜赢彩头的喜人活动。沈丽娘虽然性子和婉沉静,但毕竟是女儿身,看到这许多新奇玩意自然欣喜。杜景甜就更不必说了,整一个孩子心! 李括带着这两个小祖宗在身边,可有的受了。前脚他刚买了一只兔儿灯,后脚杜大小姐又要一块山楂糕,若非褡裢里的铜钱带的足,怕是李括自己今天都得压在店家这里。 “大小姐,您别光顾着买东西,咱们今天是来看花灯的。” 李括抱着一大串包裹,刚赶上杜景甜的脚步,就诉起了苦。照这么一路买下去,他怕大唐的国库都得被杜大小姐搬空。 “是啊,景甜妹妹,有些不必要的东西就不要买了吧。” 沈丽娘善解人意的走上前来,冲李括笑了笑。 “你们两个真没有意思!” 杜大小姐大好的心情被二人破坏的荡然无存,摊了摊手道:“好啦好啦,那就去看彩灯吧。那儿家的花灯样式不错,我们去看看!” 说完,未待二人反应过来,杜大小姐便几步朝斜右方的摊位跳去。 “哎,你慢点,别摔到!”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阿甜今天穿了一件曳地长裙,虽然配上了翘头履,行动却仍很不便。如今朱雀大街上挤满了行人,她这般跑来跑去,很可能伤到自己。 “我没事,快来啊!” 杜景甜已经挤过人群,冲二人招着手。显然那家的花灯样式很合杜大小姐的意,李括又要荷包大出血了。 走至近前,二人才发现那摊铺上空系挂着许多彩灯,每只彩灯下方都配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墨色小字。 原来是猜谜取灯! 所谓的猜谜取灯,即花灯不直接出售,而需要赏灯人猜中谜底。这样看似赏灯人占了便宜,实则是店家赚的盆满钵满。因为每次猜谜都需要一笔钱,猜中自然可以得到价值更高的彩灯,但如果猜错了,那笔钱绝不会再退还给你。为了多赚些银钱,店家挑的灯谜都是入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的。 若非有急智的人,乍一看这灯谜,很难立刻说出结果。 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参与到其中去,或许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图个热闹吧! “七郎我要这个虎灯!” 杜景甜指着面前的一只虎头灯,喜声连连。小娘子可管不了这么许多,见到心爱之物就想据为己有。 “阿甜,那个灯不是买的要猜对才能拿走。”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和声解释着。 “那就猜呗,店家,这猜一次灯谜要多少钱?” 杜景甜便是擅自做了主,冲那卖彩灯的伙计问道。 “五文钱猜一次,但凡这儿挂的彩灯您尽管猜,只要您猜对了,立时便可把对应的花灯拿走!” 那伙计信心满满的拍了拍胸脯,好似只要客人花了五文钱就能摘走一口漂亮的花灯。 “七郎,快来猜,这个虎头灯今天我要定了!” 杜景甜闻言大喜,忙冲李括招手呼唤。 “是啊,公子,看您一表人才的定能猜中。这五文钱换一只虎头彩灯的好事去哪儿找啊。赶快花五文钱猜个彩灯送给这位小姐吧!” 店家倒是甜言蜜语忙着招呼,仿佛少年猜中灯谜于他是怎样的好事。 少年无奈的踱步而去,抬头一望,谜面尽入眼中。 “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我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 第二章 上元(二) “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我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 按照纸条上的提示,这打的该是八个字。 李括极擅诗赋,对词律韵脚、拆句拼句极为敏感擅长。虽然并未专门练习过猜谜,但多少有些帮助。 打八个字,打八个字…… 这组对句是八句,偏偏这谜语又要打八个字,难道这是一句对一字! 不错,这个谜语的玄机便在此! 若是看不出这处玄机,即便是当代大儒也绝想不出这谜底。但一旦想清楚其中玄机,谜底便呼之欲出了。 “这个谜语很简单。” 李括冲店家微微笑了笑,开始了解读。 “先看这第一句,鸳鸯是情鸟,鸳鸯双双戏水情意绵绵。所以这句打一字情;再来看第二句,恋花丛即投入花丛中,所以此句打一投字;第三句是‘我有柔情千万种’,柔情即柔情蜜意,故而打意;下一句的融通单字一个合。” 微顿了顿,少年复又解释开来。 “第五句的的‘种’字很明显在暗示种在地中,所以打一‘地’字;第六句的前世种,暗示由来已久,所以打一‘久’字;至于这第七句嘛,倒是有些味道,二人相逢不正是天字吗?最后一句泛指时间之长,所以打一长字。这和在一起不就是,‘情投意合,地久天长吗’吗?” “啊!不错,不错,这位公子答得不错。这谜底正是‘情投意合,地久天长’八字!” 那店家显然{“文}没想到李{“人}括能在这{“书}么短的时{“屋}间内猜对灯谜,一时竟有些微愣。 杜景甜兴奋的跳到李括身边,把虎头灯夺下道:“现在这个虎头灯是我的了,噢,没想七郎你还这么会猜谜,这样吧,你把这些灯谜都猜个遍,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彩灯都带回家了。” 杜大小姐见李括如此擅长猜谜,便下了狠心,想把店家挂的彩灯都收了去。 “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啊!” 店家这才如梦方醒,见识了少年的本事,他可不敢让他再继续猜下去。如若少年真的全部猜对,他岂不是要赔的连裤子都不剩? “哎,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五文钱一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杜大小姐可不是好惹的主,攥紧了拳头,朝那伙计走近了一步。 店家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道:“哎,我刚才没说清楚。每个人只能猜一次灯谜,只能猜一次!” 杜景甜闻言大笑,颤着手指数落道着那伙计:“噢,刚才你怎么不说呢。啊,刚才你怎么不说呢?大家伙评评理,这家伙分明就是见我夫君擅长猜谜,才临时编出了这么个理由。你这理由,骗鬼呢啊!” “是啊,这店家也太不守信誉了。” “嗯,这店家钻到钱眼里了啊。” “十商九奸,这话还真没错。” “为啥不让那个公子猜谜,天底下没有这么个道理!” 一时群情激昂,众百姓纷纷数落着黑心的伙计。 “不,不是这样的。” 伙计连忙摆手,若是真闹起来,莫说他今日的生意做不好,怕以后的上元日他都无法在这长安城立足了。 “阿甜!” 8○電孑書 wwW.TXτ八○.しà 李括瞪了杜景甜一眼,制止了对方的胡闹。“店家做的小本生意,你莫要再生事!我们要那么多花灯作甚,再说,我又不一定都能猜出谜底。” “听话,我们再去前面走走。” 李括拉住杜景甜的手腕,便向前走去。 “店家,这是五文钱,您拿好。” 沈丽娘从荷包中捏出五枚开元通宝,递给了伙计。 “谢谢,谢谢,真是好人,好人吶!” 在百姓不一的评论声中,三人终是逃离了那是非之地。 “切,死七包子,你分明就是心疼那些钱!” 杜大小姐未能得偿所愿,心情自不会好,可怜我们七郎的称呼又被大小姐一番蹂躏。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李括摊开双手,苦着一张脸抱屈道。要说阿甜的用度,在家中可是最多的,就是苦了谁也不会苦了大小姐她啊。 “是啊,景甜妹妹,你可要不要冤枉了公子啊。” 沈丽娘叹了一声,附和道。 “哼,你们两个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杜景甜不再理会二人,径直向前走去。 “阿甜,你等等我!”…… 见到眼前围拢的人群,杜景甜便好奇的凑了上去。无奈面前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杜大小姐实在看不到分毫内侧的景象。 “死小七,死七包子,快来啦~~啦~~~!” 杜大小姐一施展河东狮吼神功,可苦了李括李小郎君。少年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疾步走到近前道:“不是说了吗,以后在外面不能这么叫我!” 杜大小姐却是毫不在意的双手叉腰道:“谁让有人欺负我。” “你……哎。” 少年无奈的摆了摆手道:“也罢,大小姐你又发现什么稀奇的物件了?” 杜景甜闻言喜声道:“你看前面聚集了这么多人,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个子高,帮我看看里面在耍些什么?” 李括几欲吐血,原来杜大小姐又起了玩心。 少年只得走到人群近前,朝场内望去。只见半亩见方的地面儿正中竖着一只彩旗,两只带钩的麻绳一端紧紧的咬勾在一起,另一端分握在两名赤膊大汉手中。离彩旗不远的地方,摆着一面大鼓,旁边立有击鼓手,看这架势,比赛该是还没有开始。 原来是牵钩!(注1)少年苦笑了一声,这下阿甜不会嚷着要玩了吧? “这是牵钩,你玩不了的!” 李括冲杜景甜耸了耸肩,如是解释道。 “为什么本姑娘不能玩啊,本姑娘就偏要玩,还有你,死七包子,也得陪本姑娘一起玩!” 杜景甜玩心大起,其是李括一句话能搪塞过去的。这不,李将军劝人没劝成,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哎,等等,哎……” 李括就这么被杜景甜拉着挤过了人群,挤进了场内。 “你们,要参加牵钩?” 一个五大三粗,鹰鼻虬髯的壮汉瞥了二人一眼,不屑的问道。 “我们……” “不错,姑奶奶我要玩牵钩!” 未待李括张口,杜大小姐就给出了答案,惊的那大汉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妇人要参加牵钩,这也就只能放在民风开放的大唐长安! “好吧,你要参加哪队?” 虬髯大汉倒也是爽快,立时便允准了杜景甜的要求。 “什么是我,是我们,我和我夫君是一起的。” 杜大小姐抢前了一步,耸起了双峰近乎贴在了虬髯大汉赤裸的胸脯上。 “呃。怪我没说清。” 那大汉忙向后退了一步,解释道:“这牵钩为了保证公正公平,一起的朋友可不能分到一边。您和您夫君既是夫妻,当然不能分到一队去。” “原来是这样!” 杜景甜吸-允着手指,沉沉点了点头。 “七郎,那我去蓝侧,你去红侧!” 思忖片刻,小娘就给出了选择。原来这牵钩双方分为红、蓝二组,以同色丝带悬于两侧。 “阿甜之命,敢不从耳?”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主动朝系着红色丝带的一侧走去。 “请各位父老乡亲就位!” 虬髯壮汉挥将一面彩旗高高举起,呼喝道。 两侧的汉子闻言纷纷摩拳擦掌,紧紧握紧了麻绳。 “候备!” 虬髯大汉满意的点了点头,喊道:“开始!” 此言一出,两边壮士纷纷发力,在急促的助战鼓声中,红、蓝两条巨龙紧紧盘卷咬合,一时风起云涌。 注1:牵钩即拔河,《封氏闻见记》中记述唐代元宵拔河的盛况:“两钩齐挽,大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输,名曰拔河” 第三章 上元(三)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万家阖乐,共享太平盛世。不论你是金贵无比的官家身份,还是出身贫寒的苦哈哈,都可以尽情的欣赏朱雀大街上的灯树、灯楼、灯轮。 在这一刻,富贵贫寒间的界限被近乎极限的模糊。 当然欣赏够了花灯,你也可以去玩玩投壶、猜灯谜的文雅游戏。若是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你还可以寻到一些同伴,去玩那力棒们最欢喜的牵钩。 不过,事实证明牵钩这种力气活,并不适合杜景甜大小姐。 红队毫无悬念的获得了比赛的胜利,而之前信心满满的杜景甜大小姐现在正耷拉着个脑袋,跟在李括身后不停抱怨着。 “我就说前面的那个胖子踩到了我的裙子,偏偏他还不信!现在好了,害的本姑娘摔了个大马趴,连带着补好的妆容都散落了去。” 她老人家不说还好,一说到这李括便忍不住想笑:“阿甜,不是我说你,你穿成这样去玩牵钩,能赢才怪!” “去,去,去!人家正心烦呢,别来气我!” 看到杜景甜满脸的乌黑,李括摇了摇头道:“好,我家阿甜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公子,刚才你和景甜妹妹玩牵钩该是累了,不如我们先找个摊位吃些宵食,补充补充体力。” 沈丽娘适时的走到二人近前,给出了一个不错的提议。 “噢,吃东西好,吃东西好!我肚子正叫那,死小七,这下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我!” 杜大小姐一听有宵食吃,立时喜笑颜开,冲着李括的肚子就捶打了几拳。 “一定让您吃好!”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阔步朝前走去。 大唐上元节的宵食品种甚为丰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 经过一番甄选,三人在一拐角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李括撩起长袍便坐了下来,倒是丽娘和杜景甜扭扭妮妮的犹豫了半天。 “怎么了,小祖宗!” 李括玩味的望向杜景甜,挑逗着问道。 “这里,脏兮兮的,还有黑色的油……” 看到长凳上墨黑色的油污,杜景甜便觉一阵恶心,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李括从篓子里抽出一双筷箸递给了对方,笑声道:“出门在外哪来的那么多讲究,况且当初在客隆茶馆时,你也没这么忸怩!” “噢,死小七,你拿我阿爷的馆子和这个地摊比?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阿爷的馆子可最是干净,哪里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 经李括这么一说,杜大小姐可不高兴了。要说起来,客隆茶馆在整个南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洁净馆子,亏小七还在馆子里打过零工,竟然拿这二者作比。 “要我说,公子说的对。出门在外,我们确实不应该太过讲究。” 沈丽娘微笑着坐了下来,从木篓中抽出了一双筷箸。 “嗯,嗯……” 杜大小姐从袖口中抽出方巾在长凳上擦了又擦,才是不甘的坐了上去。 “赶紧要些宵食,我们吃过便走。” “伙计,来三份油锤,半斤酱羊肉,一壶好酒!”(注1) 李括点了点头,便冲不远处的伙计喊道。 “哎,客官您请好吧,三份油锤,半斤酱羊肉,一壶好酒,马上就给您送到!” 那伙计倒也是麻利,一边答应着,一边便将揉好的面团投入了油锅。 看到二女为难的表情,李括才意识到了问题,忙补了一句:“麻烦店家再来两碗面汤,我内人不饮酒!” “好嘞,再附送您两碗面汤,可劲儿的消食呢!” “这样满意了吧。” 李括勾了勾杜景甜的鼻子,语音里满是宠意。 “哼,这是你欠我的!” 杜大小姐却是并不领情,别过了头去。 “怎么又成我欠你的,咱们明明说输的人请对方吃饭……” “呆子!” 杜大小姐白了李括一眼,红着脸道:“人家嫁给你,难道连一碗宵食都吃不到?” 原来她说的是这事! 李括知觉好笑,便不再出声。 不一会的工夫,伙计便拖着个木托盘走到三人近前。 “您要的三份油锤、还有一壶好酒,两份面汤。” 说完,伙计又从桌下拎起一只装满凉水的小木桶,小木桶中装着口粗瓷海碗,酱羊肉便放在瓷碗中。 “得嘞,您的菜齐了,一共一百五十文钱。” 李括从随身荷包中取出两百文点了齐,交予那伙计道:“辛苦你了,剩下的五十文算作我的酬谢。” 那伙计做的是小本生意,何曾见过如此懂礼慷慨的食客,立刻喜笑颜开连连作揖:“公子真是贵人呐。这两位想必就是您的女人了吧,看看这皮子,看看这模样,公子好福气!” 伙计竖起大拇指便是一番夸赞,直羞得两女子面红耳赤。 “嗯,这里没你事了,有事我会唤你!” 李括忙摆了摆手,把这多嘴的伙计打发了走。 “这人恁的这么多话!” 那伙计才离开,杜景甜便发起了牢骚。她还从没见过这般无礼的伙计,要是放在客隆茶馆,铁定早被阿爷赶走了。 “赶紧吃饭吧。” 李括不好劝说,率先朝油锤叨去。 “嗯,味道不错,你也来尝尝。” 李括一边嚼着,一边连连赞叹。不知为何,这家的油锤让他想起幼时和三哥、阿爷一起在地摊吃宵夜的情景。只是十几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怕是再也吃不出一模一样的油锤了。 “这筷箸,这筷箸……” 杜景甜却是并未动筷,犹犹豫豫的朝那伙计的方向指去。 李括顺着杜大小姐所指的方向望去,见那伙计正将收置的一篓筷子拢齐,在洗碗水里涮了涮,用那满是油污的袖子擦了擦,便复又装入了篓子,端到了另一张木桌上。 杜景甜淹了一口吐沫,心中满是疑惑。这筷子在不知道用过多少遍的洗碗水里涮过,又被那伙计用满是油污的袖子抹过,真的能用来夹宵食? 李括还以为杜大小姐在担心什么,原来又是洁净心理在作祟。 不想让小娘再有心理负担,李括索性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杜景甜看他吃的一副开心的模样,也忘记了筷箸的不洁,单手夹起便向亮晶晶、黄灿灿的油锤探去。 注1:油锤的做法据《太平广记》的记载,类似于后代的炸元宵,但这并不是主流。实际上,唐朝的元宵节食是面蚕,并不是元宵。 至于酱羊肉,因为唐朝很重视农业,杀牛是犯法的,所以酱牛肉是吃不到的,只能吃到酱羊肉。 第四章 上元(四) 看到杜大小姐露出会心的微笑,李括心中的一块石头可算是放下了。 “真没想到,嗯,真没想到这样的地摊里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宵食。” 杜景甜又夹了一筷箸的油锤,腮帮一软一鼓,颇是可爱。 “嗯,这堂食的好坏可是看师傅的手艺,又不是看酒肆茶馆的环境。” 李括将一片酱羊肉咽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小酒。 别看杜景甜的出身并不怎么名贵,但她却是老杜掌柜唯一生养的女子,自然从小娇生惯养。再加上她又是出了名的硬脾气,根本没有什么人敢招惹这个姑奶奶。能让杜大小姐点头赞赏,这家铺子的宵食确是做的不错了。 李括端起酒杯将酒浆灌入口中,冰凉的酒汁顺着喉咙滑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店家,有什么上好的酒菜都端上来。” 李括循着声音望去,刚看到那个身着暗黄色提花锦圆领长衫的中年男子,便下意识的呼出了声。 “殿下……” “点下菜,店家!” 那中年男子玩味的看着李括,一时抢过了话头。这男子自是当今太子李亨,只是不知他何时出的宫,又怎么穿成这般装束,混到了人群中。 杜景甜见自家夫君突然变得如此拘谨,只觉非常奇怪。又听二人对话,更觉云里雾里。 “哎,一看你就没来过这种地摊吧。这里从不点菜,只叫菜!” 闻听此言,那铺子的伙计立时竖起了大拇指道:“还是这位姑娘是明白人。像咱们这样的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菜名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哪里还需要点。这位老爷,我们这有酱羊肉、阳春面、油锤、羊羹,您要些什么?” 李亨身后的随扈侍从闪出半个身位道:“有没有清淡些的食物,我家老爷身体虚,郎中说不能进辛辣的物什。” “哟,这可就难了,这地摊上的吃食哪个不靠作料提味啊。要不,我给您煮碗白水面,不放作料?” 伙计一时犯了难,关中人好辛辣口。只听说过埋怨店家作料不足的客人,可从没听过有要求不放作料的食客啊。 “大胆!” 李亨的随扈以为那伙计在嘲弄太子,一时气急,竟然要拔刀拼命。 “立德!” 李亨寒声喝止了那随扈的行为,向那伙计赔礼道:“店家,我那侍从有些冲动,不好意思。这样,就煮一碗白水面,不放任何作料。” 摊铺伙计早已被随扈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听得李亨一番安抚,才将悬在了喉咙口的心放了下去。 “看嘛,还是这位老爷懂礼!” 朝随扈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才有些悻悻然的朝锅灶走去。他本还想推荐下自家酿制的果酒,看面前老爷这幅瘦弱的身板儿,还是算了吧! “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既然遇到了太子,李括也不好太过忸怩,拱了拱手道:“李老爷,今天怎么有了闲情来朱雀大街看花灯?” 看李亨之前的做派,明显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少年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以寻常身份待之。 “李将军,莫非吾就不能落得片刻清闲?” 李亨自嘲的笑了笑,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少年,不离分毫。 杜景甜见他二人说话如此文绉绉,好不厌烦,便打断道:“我说你俩一个李老爷,一个李将军的,就不能换个称谓?你既然是小七的朋友,不妨直接唤他族中排位。哦,对了,你名字叫什么?” “大胆!” 太子的随扈见此女子如此无礼,便要上前教训一二。 “退下!” 李亨不怒自威的轻扣了扣案几,便把随扈吓得跪倒叩头。 “你家的护卫好生的奇怪!” 杜景甜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见过如此喜怒无常的随扈,真是有趣。” “有趣?” 李亨微愣,他自小到大在深宫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有人说过护卫有趣的。这个女子,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杜景甜又将一块油锤送入口中,追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啊?” “阿甜,不得无礼!” 李括瞪了杜景甜一眼,制止了她的无礼行为。(注1)“唉,七郎,无妨。” 李亨推了推手道:“鄙人单字一个玙,你可以叫我玙老爷。”(注2) 李亨当然不是偶遇到的少年。事实上,自从少年出了亲仁坊,他就对其的行踪了如指掌。若说是‘偶遇’,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 他整日困居东宫之中,很难有机会单独召见李括,为了不让父皇生疑,才想出上元节微服私访的方法。这样一来,即使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成是偶然相遇。 他之所以这么急着与少年见面,是想开诚布公的和他谈一谈今后的打算。或许是少年出身沾了东宫背景的缘故,一直以来,自己便把少年当成了自己人。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和少年渐行渐远。直到陇右战役结束,他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少年从就不是东宫的人,他只是父皇的人,是属于他自己的人。 高秀延与李林甫设下的毒计,让少年和他的关系变得颇为尴尬。每每就寝时,他都会不自主的提醒自己:少年见到了自己与韦氏云雨的情景,他见到了自己赤身裸体的丑态!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但他知道,若少年换做了别人,他很可能当场就叫随扈亲卫把其斩杀。 自此事之后,在少年面前,他再感受不到一丝上位者的自豪。 但他偏偏是自己在军中唯一可以倚靠的对象! 生活有时就是那么的滑稽与无奈。 “玙老爷,近日可还安好?” “还算不错。” 李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亨聊着,从对方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那急切的欲望。他想急切的收服自己! 若是放在从前,得到太子如此亲睐赏识,他很可能便会立刻效忠。但此时则不然,自从崇仁坊的那次相遇,他便对李亨彻底失望了。 不是因为李亨如今处境的艰难,而是因为那晚他的沉默。假使当时他对高秀延表现的强硬一点,假使当时他将自己保了下来,或许现在二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紧密。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高秀延带走,送到京兆府。假使没有虢国夫人和高力士出面相保,他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怎样。 这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 从那一刻起,李括便给太子下了定义。对于这样的人,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做,他都不会投身到对方怀中。这样的人可以将你的价值榨干后狠狠踢开,这样的人可以在你危难时毫不犹豫的和你撇清关系,再狠狠踩上一脚。 他不再是那个初入官场,懵懂无知的少年了,他要为自己的前途谋。很显然,李亨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太子李亨心中微微一颤,嘴唇不自主的抖了一抖。 他在恨自己,他在恨自己那晚的默然! 这不怪他,这不能怪他。那种局面他完全没有能力保得少年平安,自己的强硬只会让父皇更加生疑!更何况,他对少年总还有那么一丝恨意!只要是男人,被人窥见床底之事后都会暴怒,何况他还是储君!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出来,他必须默默承受这一切,无人与分享,无人能分享。 “嘿嘿,上好的白水面来嘞,您请好!” 店铺的伙计纵身几步便将白水面摆到李亨面前,频频点头示好。 “立德,给他面钱。” 李亨苦笑了一声,高声吩咐着随扈。 “这是你的面钱!” 随扈侍卫瞪了那伙计一眼,从荷包中取出一枚银钶子,送到了他手中。 “哎,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伙计得了银钶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李亨看了看瓷碗里飘着的油星便没了胃口,将瓷碗往桌中央推了推,轻咳了声。 “七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不敢。” 李括忙欠着身子拱了拱手,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大唐储君,面子上的礼仪还是要做足的。 李亨摇了摇头道:“其实,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家父那里,我去说说,想必不日你便可以拿到兵部的批复。” 注1:在中国古代,直接问人名是很无礼的。一般不熟悉的人都称呼对方的字或者排行。 注2:玙是李亨当太子之前的名,当太子之后改为亨。 ps:其实唐朝还是比较开放的。像上元节这样的隆重的节日,皇帝也是有可能微服私访的。唐中宗就曾在景龙四年(710年)的元宵夜偕皇后微服出行,巡幸诸大臣家。所以,李亨在上元节微服也是有据可循的。话说,现在小七的处境不是很好啊,需要大家的红票…… 第五章 上元(五) “其实,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莫非自己错怪了他?莫非他只是暂时的隐忍?太子李亨离去后,少年反复思考着这句话。 不,这不能成为他抛弃自己的理由,这不能成为他牺牲自己的理由! 他当然希望早日离开长安,自从他知道杨钊要致他于死地后他就想离开长安!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去和李亨达成某种协议,难不成他就只能成为上位者手中的棋子,用后即弃?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的命运总被上位者操控! 李林甫倒了,杨钊又成了第二个李林甫,就连势力最弱的太子李亨都想榨取自己剩余的价值。 他所能倚靠的究竟是什么? 皇帝陛下吗? 自从坊间传出他与贵妃娘娘的‘艳闻’后,他明显感觉到了皇帝陛下的敌意。贵妃娘娘被遣送回家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虽然最后陛下他老人家又将贵妃接回了宫,但这只意味着他原谅、相信了贵妃,并不意味着他同样相信自己! 思及此处,李括突然觉得额头冒出了虚汗,脊背变的冰凉。看来从此刻起,自己不能再犯错。一般寻常的错误在皇帝陛下眼中很可能便会升级,变成不可饶恕的罪责! “七郎,小七,死七包子!~~~”杜景甜连着叫了李括几次都没有让少年醒转过来,立时大怒。 “哎,哎。” 李括从深思中抽离出来,歉意的冲杜景甜笑了笑,今天本来是陪二女游玩赏灯,奈何却遇到了太子。太子的出现彻底勾起了他的惧意,让他复又回到现实中来。现在的情况于他更加危险,一步不慎就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阿甜,你和丽娘先行回府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二人,李括无奈之下只得作出这个选择。 “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刚才和那个古里古怪的男人聊了那么久,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发呆发了那么久。今天是上元日,我和丽娘好不容易可以在晚上出来玩一玩,你怎么这么没趣啊。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啊?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感觉你很怕他?” 李括只说了一句话,便勾出了杜大小姐一大堆话,直是哭笑不得。 “景甜妹妹,公子想必有他的难处,我们就先回府吧。” 沈丽娘倒是善解人意,闪出步子来劝起了杜景甜。 “明明是他答应的我们,怎么临了又反悔。我还没逛够呢,听说北街那里有更亮丽的灯塔,还有各式小吃。我不要回家,要回你回!” 杜大小姐可不好打发,执拗的别过了头。 “阿甜,听我说。” 李括走到杜景甜面前道:“你先回府,等我回去后给你带最喜爱的面具。” “真的?” 杜大小姐闻言立时喜笑颜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括微微颌首,以作允准。 “那好,我们就先回府!” 说完,杜景甜便拉住沈丽娘的臂膀朝南奔去。 这个孩子! 李括摇头苦笑,目送着二女消失在漫漫黑夜中。 终于有时间留给自己走走了,真说起来,回到长安城他就一直与杨钊策划整垮李林甫的事情,根本落不下半分空闲。 给自己休个假节? 上元节的后半夜,明显清静了不少。 一袭晚风划过面颊,携着冬日特有的冷韵气息穿肤入骨,不含一丝刺浮。 独自行在朱雀大街上,李括任由花灯将光亮投到他的身旁,细细思忖这半年来的过往。一幕幕的画面相继闪入少年的脑中,高秀延、李林甫、杨钊、李亨、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当是精彩纷呈。 而自己似乎是串起他们的一枚棋子,一条丝线。 渐渐的,摊铺喝的果酒上了脸,少年只觉额头微晕,眼前有了些许朦胧。 若想不做棋子,就只有把自己的实力变得更强!或许这就是这么多人争相向上攀爬的原因吧! 少年抬头一望,便见了一家卖面具的摊子。 还真让他碰着了! 李括苦笑着走上前去,给杜景甜挑选面具。 上元节的好处便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释放真实自己的时机,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去购置面具? 惧怕别人看到自己,隐藏在刚毅外表下的脆弱心灵? “店家,这个猴王面具怎么卖?” 李括拾起一只赤红色桃木灵猴面具,和声向店家问道。 “客官真是好眼力啊,这个面具在我铺子里卖的最是火。我进了足足五十只,今晚上就卖去了四十九,实不相瞒啊,您手里拿的这一只可是最后独一份儿了!” 那卖面具的店家是个精瘦的男子,见李括想买这件面具,便开始夸赞起了自己面具的好处。似乎上元佳节时,不买他家的面具你就要后悔一辈子。 “店家,这个面具多少钱。” 李括摇了摇头,复又问道。 “啊,客官真是爽快人,本来打算要您五十文的,看您这么爽快,得嘞,四十文卖给您了。” 精瘦男子笑呵呵的冲李括摆了摆手,好似少年占了他多大的便宜。 “老板,五十文,这个面具我要了!” 一个柔润的声音从少年背后响起,李括还未反应过来,面具便被那人夺走。 “这面具是我的了!” 等到少年转过身来,面具已经戴在了那人的脸上。 他这样一闹,连带着店家都为了难。毕竟是李括先看上的这个猴王面具,若是被后来那人抢了去,他还不得被周遭客人的吐沫淹死?他实在没必要因为十文钱把自己的清誉搭进去不是。 “这位公子,这个面具是我先看上的,把他还给我吧。” 李括朝对方伸过手去,笑容满面。 第六章 上元(六) “有本事,就来取!” 那人却是毫不相让,脖子一昂,挑逗的甩出一句戏谑之言。 李括本想与那人讲理,谁知他如此不识趣。 “如此,便得罪了!” 李括亦不多言,闪步上前便去夺那面具。对于这种人,任何良言都是多余的,只有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才能让他敬服。 李括是习武之人,身材健硕,动作灵敏,本想着几招便可逼得那人求饶,谁知对方亦非等闲之辈,脚下闪转腾挪,竟是悉数避开了少年的进探。 “看招!” 少年一记秋风扫叶袭击对方的下盘,对方轻巧的跃起,避过了这一基。少年暗喜,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一个纵身跃起,手掌微微一抹,就带下了那人脸上的猴王面具。 “是你!” 李括看着眼前之人,惊愕当场。 “怎么,不能是我吗?” 对方虽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却掩饰不住姣好的面容、灵动的气质。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信客镖局第一女镖师倪欣! 李括单手贴着额头揉了良久,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这倒不是,只是你不是应该回到上邽城了吗,怎么在这上元夜来到了长安!” 自从上次与倪欣分别,二人便一直未曾碰面。这家伙走的太急,除了留下一封书信,竟然什么都没有嘱咐。直到打完河湟会战回到长安城,李括才从杜老掌柜手中间接的收到对方赠送的手弩。 真说起来,少年对倪欣的印象并不差,虽然她总是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但少年知道她冷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小女人的心。 “我们是走镖的!” 戏谑的瞥了少年一眼,倪欣抖了抖手中的剑以加重她所说之话的分量。“我们可以接你从长安到鄯州的镖,当然也可以接上邽到长安城的镖!” 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倪欣的性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副天下万物皆不可乱我心的圣女姿态。 “这倒也是。” 李括点了点头,对于倪欣这种常年走镖的镖师,自是九州大地各处跑,也许前半年还在往阳关奔,后岁就保着人去往岭南。 这样说来,她这次来长安城赏花灯倒应该是顺路,遇到自己更应该是凑巧。经过这一场偶遇,李括自是醉意全无。上元佳节偶遇故人,这样的好事可不常有。 “马镖头和老尤可还好?” 李括对于信客镖局的仗义出手还是心怀感念,当时自己第一次带队出远门,许多地方都很生涩,若是没有尤龙、倪欣等人的引领、指点,许多地方都要吃不少亏。 马镖头自是马雁双了,当日少年经由关大哥引领找到了信客镖局,马大哥毫不犹豫的给予了自己帮助。少年最是恩怨分明,对于帮助过自己的友人,自是挂记在心。至于这老尤应该说的便是与倪欣一齐走镖的尤龙,若真说起来,倒是尤龙的性子更讨人欢喜。 “马叔叔身子好的很,至于尤大哥,八月去剑南走镖,被一队响马砍伤了胳膊。不过不打紧,伤口已经愈合,估计过段时间就又可以舞枪弄棒了。” 说到此处,倪欣眉头微蹙,不过随即便舒展开来。镖师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受些伤最为正常,只要留有命在,便不会落下丝毫的忧愁。 “对了,不如我们寻个酒楼聊,这样站在大街上,感觉怪怪的。” 李括注意到两侧的百姓纷纷冲他俩投来诧异的目光,摇了摇头,和声提议道。 “随你。” 倪大小姐也是爽朗的性子,当即便应了下来。 长安城的酒楼并不难寻,上元夜里更是酒香四溢,勾着你往门厅里走。 少年寻了一个还算僻静的馆子,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与倪大小姐坐下,隔几对谈。 “这次来京,不多待上两天吗?” 李括替对方倒上了一壶小酒,推送过去。镖师这个行当别看天南地北的跑,却在哪个地方都待不长。以李括对倪欣的了解,对方绝不会习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过一旬。 出乎少年的意料,倪欣却爽口道:“我这次来西京,可要好好玩两天,估计得开春才走了!” 似乎看出少年眼中的惊诧,倪欣笑了笑道:“冬日里镖局里也没什么生意,我也偷个闲。对了,你不是被调任疏勒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按理说,走完镖后镖师要及时返回镖局复命,但以倪大小姐所受的宠爱程度,若是想借机偷偷闲,马镖头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兵部的文书还没下来,不过我估计开春后也快了吧。” 李括将杯中酒汁灌入口中,沉声应道。这个家伙竟然也会给自己时间休息!在少年眼中,倪欣便是一个事事要强的冰人,竟然也会在人前示弱? “那敢情好,我可以顺路接上一只镖!” 倪欣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意,似乎已经吃定了少年。 “我们这次肯能不经过上邽!” 无奈之下,少年摊开双手向对方解释着。虽然兵部的文书还没有下来,但按照常理,既然要去往安西,自然会走北线。 “这有何难,我权当接了一只野镖!” 倪欣却是不肯松口,拍着胸脯保证道。 她喜欢自己! 少年胸口一热,得出了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记得当初阿甜就是这么缠着自己,不肯松开分毫!已然成婚,少年对女人的心态自是有所了解。以他的判断,倪欣现在该是已经喜欢上了自己。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自己不妨便彻底试探番她! “好处?” 倪欣疑惑的看着李括,实在不明白对方这话是何意。不都是主客给镖师好处吗,怎么到了少年这就反过来了? 第七章 凭栏(一) 那个呆子,竟然索要自己的一截青丝! 回到客栈后已是深夜,独自躺在木床上,倪欣久久不能平复潮动的心情。 虽然走南闯北,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倪欣却生就了一副小女儿的玲珑心思。她当然知道青丝于女子的重要性,如若将发丝系起赠予男子,则表示自己对其有倾慕之意。 难道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不可能!略想了想倪欣别否决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己并未表现出对他有丝毫爱慕,反而刻意的拉开了和他的距离。天下岂会有这般男人,越冷着他越向你贴心? 将身子微微翻转过来,倪欣长叹了口气。 “是你帮我换的衣服?那么说你都看到了?” “是,是我帮你换的衣物。那又如何?若不是我及时替你换去浸满雨水的衣物,恐怕你现在早已出热毙命!” “好,好,好!怎么都是你家校尉大人占理,合着就是我倪欣蛮不讲理,毁了你家校尉清白。” 一想起那夜的画面,倪欣便觉得心跳加速,面颊通红。 自从那个雨夜,她便对少年萌生了好感,只是她天生性子要强,开不了这个口…… “百日之聚,终有一别。那夜,我中了迷药,才昏迷不醒。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那一巴掌,算我欠你的。军中定有内鬼,望保重!” 她清晰的记得写给少年信中的每一个字,每写出一字,她的心都有如刀割。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官身啊!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怕已有妻室了吧? 想到此,倪欣便觉胸中一阵烦闷,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遇到他,又为什么要让她喜欢上那个少年。 “咚,咚,咚。” 屋外响起了低沉有力的敲门声,常年在外行走,倪欣自是警觉异常。还未待那人开口,倪欣已是摸到了铺头的宝剑。 “是谁!” 倪欣侧着身子,促声喝了一句。 “客官,您要的荷包帮您买来了!” 原来是小二!倪心长出了一口气,和缓了番声音道:“你等一下!” 利落的跃下床铺,走到近前打开木门,她刚要接过荷包,却惊诧当场。 “怎么是你?” “客官,你要的荷包啊!” 李括戏谑的打量着倪心,将一只绣有鸳鸯图案的荷包递了过去。 “哪个要荷包!” 倪欣胸口急剧起伏,这厮,分明,分明是在跟踪自己。 “若是没有荷包,怎么装发丝呢?” 李括跟着倪欣一路而行找到这间客栈,听到了她与小二的一番对话,自然便越俎代庖买来了这个荷包。 “你……” 倪大小姐没想到对方如此‘无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我就住在亲仁坊,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喂,起床了,起床了!” 杜景甜敲着李括床头的木几,张牙舞爪着破坏了少年的美梦。 “阿甜,再让我睡一会,乖……” 李括后半夜才回到府中,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阿甜也真是的,竟然忍心现在就把他叫起来。 “喂,人家都把饭菜给你做好了,你还赖床!” 杜大小姐不开心了,将手中的木碟墩放到小几上,大喊道:“日上三竿啦!死七包子啦!快点起床吃煎蛋啦!” 李括实在不能忍受如斯折磨,索性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我的小祖宗,这才几时啊!” 若是昨天他跟两位小娘一起回府,若是之后独自散步时没碰到倪欣,若是最后他没有跟着她去客栈,现在自己就可以美美睡上一觉!但若是这些都没发生,他自然不会知道倪大小姐要将发丝包在荷包里送给自己……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 “喂,死小七,昨天你为什么那么晚回来,人家要的礼物呢,有没有拿来!” 杜大小姐倒是直爽,伸手便向少年要起了礼物。 “那个面具,那个……” 那种情况下李括自然将面具送还给了倪欣,但他却忘了杜大小姐也点名道姓的要买猴王面具。 这可怎么是好! “阿甜,我想起来,今天军营里还有点事,我得早些过去看看!” 情急之下,李括也顾不了许多,穿上鞋子便朝屋外奔去。 “喂,死小七,煎蛋还没有吃呢,回来!气死我了,死七包子……” 逃离了杜大小姐的魔爪,李括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去军营,心里挂记着倪欣,少年不由自主的便朝她昨日居住的客栈走去。 正值新年,她一个姑娘家在客栈待着肯定百无聊赖。对了,不如自己买些礼物带过去,也算送给她一份新年祝福。 心中有了计较,李括便朝临近的一家郝记绸缎店走去。与郝亦昊也算打小的朋友,去他们店里买绸子肯定不会吃亏!女孩子不都爱美吗,买一匹绸子给她做新衣总不会惹人生厌吧? 刚一进店门,李括便见一名绸缎铺的伙计正和几个妇人争论。那几个妇人梳着若干散落的小辫子,穿着黄羊皮做成的套衫,显然不是中原人。 只听那伙计卖力的吆喝着:“这个是苏绸(注1)是我们中原最优质的缎料,要三十张生皮一匹。” 小伙计才刚说完,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埋怨道:“你这家的绸料怎生如此的贵?前边那家卖得绸缎跟你这质地确也差不了多少,只要二十张生皮,莫不是你欺我们草原人不识货,故而抬高价格?” 这妇人一语既出,引得数名妇人附和道。一时间喧喧嚷嚷,只叫人心意烦乱。 那伙计却是急的满额流汗:“这位大姐,你怎么能拿隔壁卖的鲁绸(注2)跟我的比呢。那鲁绸在我们中原是最下等的绸缎,富贵人家都是不屑使用的。” 谁知那妇人却是不以为然:“我看都差不多吗,再说我们要你们中原那富贵之人的用度干嘛。塞北苦寒,只要能耐寒厚实就好。” 绸缎中以苏绸质地为最,浙绸次之,鲁绸最差。但在三者中却是鲁绸最为厚实耐用,因此一些一般的寒门小户若是有了盈余,年夜之前都会裁上一匹鲁绸,也算是穿上了富豪之人专用的绸缎。 此时这个伙计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跟塞北之人解释绸缎的质地好坏确是与江南之人解释羊肉优劣无异。 那伙计眼看这批绸缎就要黄在自己手中,不禁大为急火。虽然掌柜的之前吩咐过,若是实在搞不到皮子,可以高价去汇源货栈那里兑,但跟那群吸血鬼打交道,还不被吸了个精干?一想到汇源货栈伙计那倨傲的面孔,他便摇了摇头,恨声道:“我就亏这一次,一口吐血价二十五张生皮换一匹绸缎总可以了吧。” 那些妇人见他如此神色戚戚然,不免心下一软。 领头讨价的妇人便凑过身子,低声道:“真的只要二十五张生皮?” 仿佛伙计转首便会反悔一般。 那伙计却是咬牙道:“对,只要二十五张生皮,但不能有虫眼,不能有磨损。不能再低了,再低我便做不了主了!” 那妇人得到保证,便是喜笑颜开道:“好好,我要两匹这种绸子,给我包好,我好去拿给各位妹妹看看。” 伙计哭丧着脸包好了绸缎,从一个彪形大汉手中接过了生皮。一番清点后,这桩生意便算是成交了。 待那些妇人离去,李括才走到近前跟伙计打起了招呼:“怎么,郝春你小子跟夷人打起了交道?” 他以前常陪郝亦昊来这家店,自然对店内的伙计分外熟稔。 “哎哟,原来是七爷!” 郝春见来人是李括,嘴上立时抹了蜂蜜。若是放在以前,他对少年最多只会是客套,但现在人家可是从三品的将军,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店铺伙计惹得起的? “您有所不知,这些突厥人最是奸猾!” 郝春叹了口气道:“自从突厥人被咱王忠嗣大将军灭了国,这些家伙就跟没了窝的狼崽子似得急红了眼。有的内迁到边县,有的过着散居的日子,还有的索性西迁到了西域。最可恨的便是这些内迁到边县的突厥人,每年冬天都会带着大量低贱的皮子来我们这儿打秋风!” “哦,这是为何?” 李括大为诧异,这买卖在于你情我愿,谈不来价格不卖就好了,为何还要咬牙便宜了对方? “七爷您有所不知!每年一开春,京兆府就会要求我们上交一定数额的银钱。若只是银钱也就罢了,偏偏这几年还要加上几十张生皮,您说大冬天的我们从哪儿弄生皮去?这些突厥妇人,久和中原人打交道,早就成了油子,专挑年关的时候来长安兑换皮子,一宰一个准儿!若不是我们急着交皮子,怎么会让她们得了这般便宜!” 注1:苏绸:特指苏州城出产的绸缎,以质地柔软文明天下。 注2:鲁绸:即齐鲁之地产的丝绸,质地不如苏绸柔软。 第八章 凭栏(二) 苛政猛于虎! 少年心中如斯想到。若真是寻常的银钱税赋,对这些日进斗金的绸缎庄自然不算什么。但若是加上生皮这种不应时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要知道,生皮乃是草原特有。除去漠北的突厥、回鹘人,就只有蓟北的契丹人有大量的草场。长安城的商贩若想觅得一笔生皮,便只能从这些牧民手中换取。 若是平价交换倒也罢了,到底是各取所需。 但若是牧民得知了商贩的渴求心态,都如那些突厥妇女般来打秋风,这些商贩还不得赔的吐血? 倒不一定是朝廷不体恤民力,只是下层官吏的盘剥定是毫无疑问的了。 哎,苛政猛于虎,苛政猛于虎也! 从郝记绸缎庄买了三匹苏绸,托郝春将其中两匹送回府中赠予两位小娘,李括自己则拿着一匹苏绸前去赠予倪欣。既已是熟门熟路,一进客栈李括便径直攀上二层,朝北侧的客房而去。 “客官,客官。” 李括刚要敲门,客栈的伙计便小跑着跟了过来。 “这位客官,你是要找住在这间客房的小姐?” 小二气喘吁吁的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汗,询问道。 “不错,她……” “她今天一大早就退房搬出去了,她还嘱咐我,若是有个公子来找他,就如实相告!” 小二倒是实诚,连赏钱都没有向少年讨要,便将倪大小姐交代的话一股脑的吐露了出来。 “哦,谢谢你了。” 李括冲小二点了点头,以作谢意。 这个倪欣,还真是有趣!明明对自己有意,却不肯说出来。昨晚自己定是惹恼她了吧? 既已如此,少年叹了口气,转身便下了楼,朝客栈外走去。 “吱呀!” 木门缓缓开启,目送着少年出了客栈,倪欣倚在门框旁,流下了一行清泪。 这个呆子!………… “哥俩好啊、三桃园啊、四季财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巧妹啊、八马双飞酒倒满啊、全给你啊!” 长安城郊的军营里,铜武将士正在喝酒划拳。自家将军大人这几日不在军中,他们总算偷得了片刻清闲。若不在此时犒劳犒劳自己,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来来来,给窦将军满上!” 濮大锤见窦青又落了错,大笑着给对方端过去了酒杯。 “哎,我说,老濮你这个人不厚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怎么还可劲的给我灌!” 窦青也不是好欺负的,见濮大锤这般,也上了火。 “哎,哎,你不是说错了吗,说错了吗。” 濮大锤眯着眼解释着,直叫人挑不出错来。别开平日里他挺大大咧咧的,鬼心思倒真是不少。 “这样,你说,你说你什么在行?你说玩什么,咱老濮就陪你玩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 窦青一拍案几道:“如此我们便来比大小!” 濮大锤挠了挠头道:“比大小?” “对,比大小!” 窦青点了点头道:“一共三个骰子,我这么一摇,若加起来小于十点,便算小,大于十一点便算大!” “这个简单!” 濮大锤一听便乐开了花。这个玩意没什么花哨的东西,最适合他老濮。 在场之人都是军旅出身,自是说干就干,不一会的工夫原先摆满酒菜的案几便被拾掇一空,摆上了下注的筹码和骰子。 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提议者窦青。…… “压小,压小,他奶奶个熊,老子就说了要压小,你压个锤子的大!” 濮大锤愤恨的推了王小春的脑袋一掌,嘴里不停咒骂着。 这次掷出的三枚筛子和又小于十,意味着濮大锤的筹码全部划入到了案几正中。 “嘿嘿,大锤兄弟,我就说嘛,这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该输两把了。” 窦青笑着把那一抔银钱拢到自己身边,向濮大锤打趣道。 “哼,你别高兴的太早,之前是小春这小子不听话,这次我老濮亲自上阵,一定要把场面赢回来!” 濮大锤也不是一个善茬,见状也是挺直了摇杆,发誓要把输的银钱都赢回来。 “行,大锤兄弟,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爽快劲,来来,把银钱筹码都摆上,来!” 窦青笑眯眯的吩咐着,仿佛下一刻这些银钱就会落入自己手中。 “大锤兄弟,你猜什么?” “那还用说,老子压小!” 濮大锤双手横在胸前,毅然说道。 “好!那我开了!” 说完,窦青便摇起了陶盅,他越摇越快,在场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手上。 “开!” 只听一声暴喝,窦青停住了手。“当真压小?” “费什么话,老子就压小了!” 窦青点了点头,缓缓把陶盅掀开。 “十二点,十二点,是大!” 窦青一看到那三颗筛子立时喜笑颜开。“大锤兄弟,你又输了!” “这,这怎么可能!” 濮大锤双手抱头,懊丧的咒骂着。这可是他半年的俸禄啊,这可是他攒着娶媳妇的银钱啊,就这么,这么一天输光了? “不行,俺老濮要赢回来,我压明年一年的俸禄!” 窦青笑了笑道:“好,既然濮兄你这般豪爽,我便舍命陪君子,也压上明年一年的俸禄!” 正当窦青准备开摇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的跑进营帐内道:“不好了,不好了……将军大人,将军大人他回来了!” “什么将军大人,你小子说清楚!” 濮大锤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呵斥道。 “是李将军,李兵马使……李兵马使他回来了!” 那传令兵抖若筛糠,说出了这句令大伙儿无比震惊的话。 啊! 是时,在场所有铜武兵将都茫然石化。 第九章 凭栏(三) 李括一走进军营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少年环视了一周众人,眉头微微蹙起。这帮家伙,竟然背着自己在军营里喝酒! 虽然酒坛、酒杯已被收走,将士们却无法解释脸上浮起的红晕和从口中吐出的酸气。因心中有愧,他们皆是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自家将军大人的眼神。 “窦青,你过来!” 见对方满脸潮红,李括一时便来了气,点名道姓的唤来了心腹。“你们喝酒了?” “将军,我……我们……” 窦青通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即便自己狡辩,军营里飘散的酒气已是不争的事实。 少年从他的眼神中已经读出了一切,推开懊丧着脸的窦青,少年朝斜对面扫去,一下就捉到了扭扭妮妮的濮大锤。 “大锤,你身后是什么?” 少年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濮大锤的身体,厉声质问着。 “没啥,俺老濮刚和几个弟兄聊聊天。” 濮大锤连忙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却是分外生硬。 “闪开!” “啊,将军,我真的……” 濮大锤不迭的挥着手,身子却是没有移动分毫。 “我叫你闪开!” 少年的声音很冷,激的濮大锤身子一个战栗。 不情愿的转过身子,冲在场军将耸了耸肩,老濮算是彻底告降。 案几上的骰子和银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不但在军营中喝酒,还聚众赌博! 少年积压在胸口的怒火瞬时迸发,声嘶力竭的扯吼道:“喝酒、赌博的都站出来,不要连累着弟兄们一起受罚!” 与铜武营一众兄弟出生入死,李括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家人。正是因为此,他才看不得他们有丝毫的堕落。大伙儿刚从陇右打完仗回来,想歇一歇身子、爽快一把这他都能理解。若是弟兄们一同请了假去长安城中吃酒赌博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但军营就是军营,若是每个人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何谈军纪,又有何战力? 若是他现在不惩治他们,便会滋长了这种风气,便会毁了整个铜武营,整个疏勒军。 濮大锤第一个向前迈了一步,紧跟着窦青、王小春等一共十三人纷纷站了出来。虽然他们公然违反军规,到底还有些胆气!李括心中稍稍宽慰,面上却是厉色不减。 “军规中明言不得酗酒、赌博、招妓!我才几天不在,你们就把军营变成了酒肆、赌馆,是不是过几天就要从北里招来些红阿姑好开间风月楼!” 狠狠剜了众人一眼,李括接道:“别的军队怎么样,我管不了也管不着,但咱铜武营,咱疏勒军绝不能败坏了军纪军规!若是放在战时,你们这般醉态,足足会被夜间突袭的敌军割了脑袋!” 久居长安城,李括当然知道所谓禁军的军纪军风。禁军多抽调自豪门大族,带着一股浓郁的纨绔气息。这些富家公子哥从小锦衣玉食,没受过什么苦,自然忍受不住军营的枯燥寂寞。酗酒、赌博已经成了常态,一到兴起之时,逛逛窑子,带回一两个女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们是禁军,不需要上阵杀敌,醉生梦死一些尚情有可原。可他李括带的兵士是要上阵和敌军拼刀把的!新招募的长征健儿还没有融入三营的体系,若是看到自己的战友都是这副模样,还不依葫芦画瓢,一个个学的狐模狗样?有一就有二,若是不好好打压这股歪风,怕是会毁了铜武营,毁了这支疏勒军。 “依照军律,在军营中聚众酗酒、赌博当斩首!但此时不在战时,又念在你们是初犯,酌情从宽。每人打你们四十大板,可有异议?” 少年这话虽是问句,却是没有半点商量的意味,众人对视后自是了然。自家将军大人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改变。虽然平时看着和气和善,但那是因为大伙做的给他争脸,真要发起脾气来,将军大人他老人家可丝毫不比雷公电母心软。 “俺老濮没异议!” 濮大锤倒是大大咧咧,不就是挨板子嘛,挨就是了! “请将军大人责罚!” 窦青低垂着头,惭声答道。这件事情因他而起,亏将军把他视为心腹,他竟然这么给大人丢脸。 “请将军责罚!” 众人倒皆是铁血汉子,闻言皆不眨一下眼睛。既然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罪责。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责任推给袍泽,今后他们还怎么做人? 大伙儿都是铁打的汉子,没必要为了逃一顿板子把名誉都搭进去。 “好,每人四十板,到辕门外受刑!” 李括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这话让他们自己说出来,自是最好不过了。 不多时的工夫,十三名聚众酗酒、赌博的铜武军官趴伏在辕门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在他们身后分别站着两名手执军棍的袍泽,如此壮观的景象自是引来许多士兵驻足围观。他们当中的多数是招募而来的长征健儿,还没有见过军营中的打军棍。此番算是头一遭,怎能错过? 李括立在辕门处,现场监刑。虽然他心中亦是心如刀绞,却不得不作出这个决定。将无威则军不利,法不严则兵不慑。治军从严,这是每个将领必须遵守的一条准则。或许就是平常自己待他们太宽松了,才滋长了这样的苗头。 “开始行刑!” 李括挥了挥手,下达了军令。 “濮将军,得罪了!” 掌刑的一名军士冲濮大锤点了点头,濮头儿待人和善,对他多有照拂。虽然今天不知道因为啥得罪了将军大人,但军法如山,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 “嘿嘿,俺老濮身子硬着呢,你小子尽管来吧。” 濮大锤却是毫不在意,冲对方爽朗一笑。他嘴角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便觉身上的甲胄被向上掀起至背身叠好,外裤被迅速的剥下。 眼看着那掌刑人就要探向自己的腰身,濮大锤着了慌:“哎,打板子就打呗,恁的还要这么麻烦。小子,赶紧打,打完俺老濮还要回去睡觉呢。” 掌刑的军士有些为难的说道:“濮头儿,您有所不知,咱军营里的杖刑都要去衣施杖的。” 濮大锤闻言身子一颤,啥,去衣? 过了片刻,他才明白什么意思,摇了摇头苦笑道:“去衣便去衣吧,你小子动作麻利些,也让俺老濮少露些丑。” “哎。” 那军士心中虽如刀绞,却也是无可奈何。伸手向濮大锤贴身的中裤探去,稍稍一用力,便将白色系带扯去。掌刑人将中裤拉褪至膝弯处,露出了濮大锤健硕黝黑的双-臀。 濮大锤只觉屁股一凉,中裤已被剥去。他虽是大大咧咧的汉子,却也有自己的禁忌。此时当着众袍泽的面,赤臀受刑,多少有些难为情。 将头埋进臂弯里,濮大锤不敢再看周遭袍泽的目光。 其余十二明军官虽心中不愿,也是无可奈何的答应了掌刑人的要求,被剥去了贴身中裤。 一时间,辕门外排着一串颜色各异,深浅不一的屁股…… “搁棍!” 参军陈冲大喝一声,数名掌刑人纷纷将通体黝黑棍头扁平的军棍搁在了众军官屁股上。 “打!” 一声令下,辕门外便想起了噼啪噼啪的杖责声,众人原先白皙的屁股瞬时带上了桃红。 “五!” “六!” “……” “十!” 十杖已过,众人的屁股已经泛出青色。一些熬不住的军官甚至喊出了声。他不喊还好,一喊那掌刑的军官打的更加卖力了。军营中的汉子最敬重英雄,最看不起软骨头。不过打一顿军棍,就哭爹喊娘,真给爷们丢人。 当刑责过了半数时,他们多数人皮下已有了淤血,青色里已透了紫色。 即便硬朗如濮大锤,亦是隐隐哼出了声。 “二十一”“……” “二十六!” “二十七!” 刑棍高高抬起,砸到濮大锤的屁股上,微微一拖,便是带破了油皮,晕出了血来。 80電釨書 Www.tXT⑧零.ξá 打军棍,也有很多讲究。若是借着力道打到屁股上,迅速弹起,那样虽然看上去伤势不重,却留的全是内伤。像刚才那般稍稍一带,蹭破油皮,虽然看起了流了不少血,却是伤不到筋骨。 这些行刑人皆是老手,如何会让濮大锤他们吃亏? “三十五!” “三十六!” “……” “三十九!” “四十!” 最后一棍砸下去后,四十军棍总算打完。 参军陈冲报送完数目之后,抬头向李括请示。 李括也不忍心把他们就这么晾着,就挥了挥手吩咐亲兵们把他们扶回营帐。 第十章 凭栏(四) “哎呦,你就不能轻着点!” 濮大锤趴在营帐内的大床上,高呼了一声。 王小春这小子的手也忒的重了,抹点药生生能把他的皮揭下来一层。还别说,这打军棍还真是不一般,四十棍下来,当真是皮开肉绽。照这么抹下去,直接能把人生生疼死。 “我这也不是摸着石头过河,第一次吗!” 王小春瞥了他一眼道:“我这屁股蛋-子还破着皮呢,还不是先给你上药呢吗?” 王小春也是满肚子的委屈。本来他自己不想喝酒赌博,被濮大锤硬生生的拉了过来,受了这四十军棍。要说,都是濮大锤害的他,这厮还在这里喊疼! “成成,你快些,快些!” 濮大锤忍着剧痛,强自应付着。在营前受刑时他可是咬着牙,不肯喊叫一声,那是为了面子!现在回到营帐里,谁能看到谁?男人嘛,该对自己狠的时候要狠,该对自己好的时候也要好。不然,也太对不住自己这副皮囊了。 “嘶!别碰那里,那里太痛了!” 王小春撇开方巾抱怨道:“你到底要不要擦,这也痛那也痛的,伤口怎么消毒。” 平常看濮大锤大大咧咧的,怎么连给屁股上点药都这么婆婆妈妈的? “你小子就不能轻点,嘶,这打的还真娘的狠!” 濮大锤龇了龇牙,大声抱怨着。王小春只要一将药油涂开,他就感受到一股寒意直钻入了皮肉,顺着血液漫散开来,涨的人分外生痛。 “这也叫狠?想当年我们在河口牧羊时,只要稍有偷懒,吐蕃牧主的鞭子就挥了下来,那可是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这四十板子下去,也就青紫一片,破点皮流点血,依我看还是掌刑的弟兄手下留情了。” 王小春回忆起幼时在河口牧羊的情景,不禁就打了一个冷战。要不是括儿哥把他们救出来,现在自己的生命怕还掌握在那些牧主手里吧? 从这一点来看,李括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连命都是将军给的,他依照军规打上自己一顿,当然没什么可非议的。 “啊?” 濮大锤应了一声,才知道原来掌刑的弟兄放了水。放了水,四十板子砸下来都破皮流血。若是不放水,屁股蛋-子还不定被砸成什么糟践样呢! “所以啊,依我看,将军大人只是做出个姿态,警示我们不可再行赌博之事!” 王小春给濮大锤臀上上药,一边细心分析着:“你想啊,我们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将军大人只是判了四十军棍,打下来又是皮疼肉不疼的效果。若是没有将军大人授意,弟兄们敢这般放水?” “你要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濮大锤点了点头道:“可将军他也没必要让我们赤身受责啊。俺老濮光着个腚片子趴在辕门外受责,窘状竟被那些新兵犊子看了去。以后,俺老濮还怎么操练他们,还怎么在他们面前行走?” 濮大锤一想到自己裸着屁股在人前出乖卖丑,就觉得满面赤红,实在抬不起头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军中受杖都得去裤受责!” 窦青亦加入了众人的谈话,清了清嗓子。 “这军棍别看头儿扁,砸下去可是力道十足。若是掌刑的弟兄不放水,四十棍子砸下去定会砸劈出木屑,若是隔着一层裤子扎进去还不知道,等到你晚上回来擦药时就已经陷到皮肉里了,不把人疼死?再者说了,若是打出了血,中裤贴在上面结了痂,上药时还得拿温水泡开再拿剪刀剪去。即便是这样,你的屁股蛋-子也得掉一层皮!” “啊!” 濮大锤惊呼连连,他实在想不到打屁股还有这么多讲究,想想也是,隔着层裤子毕竟打起来看不出轻重,这军棍不比教书先生的手尺,一棍子下去可是要人好受。 “你当时倒是存住面子了,之后可有你的好受!” 窦青瞥了濮大锤一眼,悉心安慰着。 “哎,老窦,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多的经验,怎么着,以前被军棍打出经验了?” 濮大锤真是贱瓷皮子,被一通好打后,伤疤还没结好就忘了疼痛,跟窦青开起了玩笑。(注1)窦青也不避讳,直言道:“以前我没加入咱铜武营时,在河西军也只能在底层慢慢熬着苦日子。那河西军的军规可比咱铜武营严得多,治军的校尉更是冷面罗刹,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纨绔出身的队正因为三次没有点卯被拖出辕门斩首示众!他家可是有着李林甫老贼的门路,就这么说斩就斩了。当血淋淋的脑袋放到托盘里呈上来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一些胆小的军官都呕了出来。” 微顿了顿,窦青补充道:“所以,在河西军打板子算轻的刑罚了。人在军中混哪儿能不犯错不是。只要稍稍犯点错误,便是一阵‘竹笋炒肉片’。我也被打过不少次,这打的次数多了,经验也就多了。怎么挨打,挨打后何时上药,怎么上药,怎么养伤,就全熟了。” “照你这么说,咱李将军治军算宽松的了?” 濮大锤被勾起了兴致,和声问道。 白了他一眼,窦青道:“像咱们将军这么善待兵将的将军,在咱全大唐边军里我没见过一个!至于禁军和团练兵我可不知道,毕竟那地方的人不用担心吐蕃人的弯刀往自己脖子上砍!” 窦青显然看不起禁军和团练兵。这两拨人一个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纨绔子,一个是只知道扛着锄头收粟子、稻米的庄稼户,怎么能和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边军比。 “嘿嘿,看来是俺老濮错怪将军了,我还以为将军升了官位,连带着涨了官威,要借着我们的屁股立威呢!” “即便是立威也是应该的,谁叫你酗酒、赌博。” 濮大锤话音刚落,李括的声音便顺着营帐摸了进来。 愣了片刻,濮大锤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扯自己的中裤。他们这十三人如今趴在炕上互相上药,全部露着屁股,若是让将军大人撞到,算怎么个事? “别乱动,小心再伤到伤口!” 李括挥了挥手道:“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说完,李括也不顾濮大锤反对,走到近前坐下,替濮大锤上起了药。 “哎呦喂,将军,怎么能让你给我们上药呢。你这么金贵的身子,不怕脏了手?” 濮大锤刚要起身,便被李括一掌拍在了臀上。 “别乱动,再乱动,小心再把你拉出去打上四十板子!” 李括瞪了他一眼,“威胁”道。 “哎,哎。” 濮大锤挠了挠头,只得又趴了下来。 “将军你可不舍得再打我们,若是把我们打坏了,谁替您擎旗递槊,谁替您冲锋陷阵啊!” 窦青倒是反应快,一时便抓到了李括话音中的疏漏。 “就你聪明!”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轻拍了拍濮大锤的脊背,示意对方药已上好。 “说实话,我今天回营只是顺便看看,不曾想竟遇到这样的事。你们是铜武营的老人儿,是疏勒军的建军基石,若是连你们都染上了这样的恶习,新招募的长征健儿还不跟着学了坏,那时还谈什么军纪军规,还谈什么令行禁止?” 李括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索性把事情跟他们摆开了谈,这样大家都说清楚,心头也不会结了疙瘩。 “将军,我们,我们也是一时无聊,才,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王小春最是念着李括的恩情,见到少年为难,挪了挪肘子便作出了保证。 “你小子,竟然还想着有下次!” 李括笑骂着拍了拍王小春的头道:“你们都是我身边的老人儿,我打你们可比打我自己都痛。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要用此举警示众人,不然人人皆是如此,这军营索性换做酒肆茶馆。” “嘿嘿,将军,俺老濮明白,俺老濮不怪你。” 濮大锤冲李括挤了挤眼,算是服软讨好。 “这几日你们有伤在身,就不必去营前点卯了。我会叫参军陈冲把你们的名字勾起来,跳过去。” 见他们屁股上皆是一片花白,李括叹了口气,作出了这个决定。 “嘿嘿,那俺老濮岂不是可以借机赖床了。人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板子打的这么重,怎么也不得歇上个把月?” 濮大锤见李括心软,也是‘得寸进尺’,甩起了痞赖。 “想的倒美,伤好了立刻去参军那里划名,新招募的长征健儿们还等着你们操练呢。” 李括绝不给对方钻空子的机会,立时将话头锁了死。 注1:贱瓷皮子:土话,形容人抗打,找打,讨打。 第十一章 凭栏(五) 距杖责之日只过了半个月,一众铜武营军官的伤势便悉数痊愈,奔赴安西在即,长征健儿的操练容不得片刻耽搁。李括李将军可是下了严令,新兵训练不出该有的模样,对应的操练官便要被打板子。为了不让尊臀再遭劫难,大伙儿可是卯足了劲,不给自己丢人,不给李将军丢人,更不能给疏勒军丢人。 李括重新将长征健儿划了营,分为毅武、勇武二营,每营五百人。这样加上铜武、雄武、振武三营,少年手中掌握的实际兵力已经达到了两千五百余人。剩下的两千五百人还留驻在疏勒城,在少年领军入安西后,会由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亲自交接给他。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勇武、毅武两营已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模样,摆出阵势来真是气度雄奇。少年有心早些离开长安,见二营已有小成,便写了折子递至圣驾前请辞。 在少年看来,离得长安远些,或许就可以离得是非远些。朝廷中的形式瞬息万变,御史们只需抓准时机,动动笔杆子就能要了一部大员的脑袋。这长安城中的浑水真不是他这个小小兵马使可以趟的起的。 新年伊始,李林甫的病情便有所加重,不仅说话疯癫,连带着进食时都会两眼发白,口吐白沫。皇帝陛下派出宫中御医前往慰问,却收效甚微。相国大人的魂儿似乎已经被阎王爷勾出了躯体,不住的说着呓语。最后御医摇了摇头,开了个安神养性的方子便离府而去。虽然相国府遍请名医,药方一个换一个,却没能挽留住老相国的生命。 正月二十七,李林甫终于在睡梦中病死,一时举府哀哭。皇帝陛下与李林甫君臣一场,看到老相国病故也是极为哀伤,勒令全长安城为老相国送行,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这可是皇族大丧才有的规格,李林甫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可以算的上无上荣宠了。 只是这朝廷的事,真是一盆浑水,看不清,辨不清!老相国的尸身才入殓下葬没几日,便有御史台的言官上表奏章弹劾李林甫勾结边将阿布思密谋造反。这条奏疏一呈上去便震惊了朝野,皇帝陛下更是雷霆暴怒。 之前参劾李林甫勾结外族的折子也有,一如言林甫私售铁器、兵刃予大食,再如斥林甫借刀杀人,坑害疏勒兵马使李括。只是这些折子要么证据不足,要么太为敏感,都是石牛入海,一呈上去就没了讯息。 而这次的奏折则点名道谢说出了李林甫勾结的对象,这人可是朔方节度使阿布思啊,这人可是手握突厥铁骑的一方节度啊! 皇帝陛下最忌朝臣结交边将,何况此事涉及的人又是当朝宰辅和一镇节度。 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皇帝陛下自是下令撤掉李林甫的一切爵位,封赏,并查封相国府。一时,相国一家鸡飞狗跳,流的流,徙的徙,情境颇为可悲。 权势盛如李林甫者,身死之后都落的个如此悲惨的境遇,更不要提那些臭鱼烂虾了。因此,少年才希望早日离开长安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往往天不遂人愿,李括已经给皇帝陛下呈上请辞奏折十好几日了,偏偏没有分毫的回音。其余九千名长征健儿在各边将的带领下一个个的离开了长安城,最后只剩下他疏勒军不能成行。少年找到兵部索要文书,兵马侍郎崔潜却只劝他莫要着急,兵部要等陛下的批复…… 三天前,宫里才了中使,带回了陛下的圣旨。至于圣旨的内容,无外乎是夸赞李括精于掌兵、忠心耿耿,希望少年可以尽职尽力,勿负皇恩之类的套话官话。 李括千恩万谢的送走中使,心头才算落下一块石头。 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圣旨,李括再找到崔潜时便有了底气。兵部将备好的文书交予他时还连连陪着不是。少年只觉好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括与高秀延有隙,这是世人皆知的事。高将军还因此丢了官职,虽说保住了性命,却对李括是恨之入骨。 因此,部将一再劝他主动休书一封,向安西大都护问好。只是,李括却并没有这么做。一来,他与高仙芝并不熟稔,这样做颇为忸怩做作,反而会使对方反感。二来,此举有结党营私之嫌,少年怕落了人口实。 想那高仙芝作为一镇节度,容人的气度还是有的吧?………… 赤红的烛焰忸怩着腰肢,照亮寂静的长夜。 营帐内,李括读着《卫公兵法》与实役作着比对。 “七哥,七哥!” 营帐外响起裴徽那稍显稚嫩的声音,李括放下手中的兵书,起身相迎。 亲兵对裴家公子早已相熟,轻掀开了帐帷,将裴徽迎了进来。裴公子却不知是何处落了心结,踉踉跄跄的跌至李括面前一阵疾呼。 “哎,你小心着点,出什么事了,怎么想到来军营找我?” 李括拍了拍裴徽的脊背,和声问道。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军时不要走官道,不要过城关,最好,最好可以绕道荒漠!” 裴徽一句三喘,整句话说完,少年都没明白他想表达些什么意思。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为什么要绕道?还有,穿荒漠?即便我们咬咬牙挺了下来,却怕那胯下的牲口不答应。” 李括只觉好笑,裴徽到底是孩子,心头考量的东西确是不足。 “别,别犹豫,出了长安就别停下来,记住,能不进城关就别进城关。出了阳关,就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裴徽只是摇头苦笑,有些事他不能说,他真的不能说。他只能做到这里了,他是杨家人,他不能出卖杨家。 “你以为是我想杀他吗?是陛下,是陛下!” 杨钊扭曲可怖的嘴脸又出现在裴徽脑海中,少年不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如若是陛下想致他于死地,茫茫四海间,他能逃到哪儿? 第十二章 早春(一) 早春的天气很冷。浓重的霜气一压下来,就结成了细碎的冰沫子,洒落在茫茫荒原。 远远望去,在丝绸古道上,蜿蜒着一只墨黑色的骑兵队伍。骑手每行出一步,都要腾出时间搓搓掌心,吐出一口热气,确保握着缰绳的手指不会冻僵。只可惜他们呼出的热气还没有捂暖近乎麻木的手指,就被寡恩的老天爷吸走了暖意,结成了一层薄霜。每到这时,骑手都会奋力的搓掉薄霜,伸展一番酸疼肿胀的脊背,好鼓足气力继续向前进发。 道路两旁尽是枯死的胡杨树,傲然挺立着不屈的脊梁,默默注视着来往行人。 古往今来,这条古道上走过的商队加起来不知有多少,这片沙漠间卷过的黄沙堆起来不知有多厚。 追名逐利,古有之,今有之,西方有之,东方亦有之。 古道上的行旅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变的唯有这大漠、旭日、长河。 疏勒兵马使李括乘着‘清风’,行在队伍的最前列。 这天气很冷,不过比天气更冷的是人心。天气再冷,也有转暖的时候。可要是人心真的落了寒,可还能回复到热血迸发的那一瞬?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军时不要走官道,不要过城关,最好,最好可以绕道荒漠!” “别,别犹豫,出了长安就别停下来,记住,能不进城关就别进城关。出了阳关,就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这几日每每扎营歇息时,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裴徽的这两句话。裴徽慌张、惊惧的表情不似作态,但若细问,他又不说究竟是为何事…… “括儿哥,咱们真的要按大饼脸设定的路线走?放着大好的官道不走,我们已经吃了一路的亏,恁的现在出了甘州还要天天吸着黄沙过日子?” 张延基催马赶上,发起了牢骚。也不怨他,在出凉州前,还有上好的官道可走,可括儿哥偏偏听大饼脸的话,绕道绕远。这下可好,一出凉州,甘州的地界全是戈壁黄沙,也不用选了,天地间就只有这一条道儿! 现在到了肃州的地界儿,明明可以走南线,大饼脸偏偏要绕北啃沙子…… 这大饼脸自是说的倪欣了。 也不知这倪欣是神通广大,还是派人盯上了李括,总之少年率队出发的前一晚,她主动找了上来,死皮赖脸的要做众人的向导。既然有过合作,李括自然不好拒绝。 少年因为裴徽的一番话心中结了疙瘩,与倪欣商议后决定绕远走北线。北线的丝绸之路更加荒凉也更加危险,但这份危险来自于沙盗而不是朝廷。 那日,从裴徽的眼神中,李括至少确定了一点,他的威胁来自于杨钊。 是与虎谋皮也好,是作茧自缚也罢。总之,少年与杨钊彻底决裂了,决裂的连最后一张遮羞布都不剩! 既然裴徽主动找到自己告诫,证明杨钊确是下了狠心。李括丝毫不怀疑杨钊会因为一己私利而对自己痛下杀手。对于一个混混出身的人来说,作出这个决定非常容易。就这一点来说,杨钊倒是比李林甫更适合内斗。 所以,少年宁愿冒着遇到沙盗的风险走北线,也不愿经过沿途的各处军事堡塞。 “走北线有北线的好处,你不觉得这天很蓝吗?” 伸手点了点天空,李括微微一笑。 “就是,人啊有时得换下心情,不能什么事都一根筋!” 窦青什么事皆是唯李括马首是瞻,在这件事自是无条件的支持自家将军。 “嗯,天真蓝啊,只是我的耳朵都快被冻掉了。一想到沿途堡塞里有烧好的热水,我这肚子就觉得一阵僵直。” 张延基却是毫不领情,嘟着嘴咕哝道。 “加快速度赶到玉门关,就有热水喝了。驾!” 李括抽了一记马鞭,大笑着冲了出去。…… 将一具无头尸体扔了回去,倪欣蹙起了眉头。 依照她的判断,这伙儿人该是一队行商。二十余人皆是身首异处,对方当是心狠手辣!这样的行为只有沙盗做的出,看来这一段路要走下来并不轻松。 不过他们却是有近三千人,即便是这个沙漠中族群最大的野狼,一口也吃不下如此大的一头骆驼。不过若是饿急的群狼,也会向比自己大数倍的猎物发起攻击。 一口口的撕咬,再大的骆驼也会露出破绽,进而被分食。 这头肥硕的骆驼显然具有足够的资本吸引狼群围攻。而这资本便是大伙儿的马匹和身上的甲胄、兵器。 “他们刚刚死去不久。” 倪大镖师冰冷的甩下这一句话,似乎二十多条生命在沙漠中消失再正常不过。 “一致的身首异处,我认为是沙盗。” 背靠在木箱上,倪欣将借着篝火暖着冰冷的手指。选在这个背风的土围子处,是她的主意。沙漠中行走,最忌宿营在露天平地。漫天的黄沙最是吃人,也许前一刻那儿还立着数百匹牲口,后一分就被黄沙吞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李括朝倪大镖师身边挪了挪道:“依你之见,我们碰到沙盗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倒不是真的担心遇到沙盗,若是有沙盗见到两千多武装到牙齿的骑兵队伍,还不要命的的冲上来,大伙不介意用手中的刀剑教教他们怎么做人。不过夜深之时,与倪大镖师聊聊天似乎以这个开头最为合适。 “五五分,我也说不清。” 倪欣指着北侧的方向道:“两百里外就是玉门关,南面就是阳关。出了玉门关便是安西的地界,在这之前都属河西。沙盗最喜欢活动在交界的地带,这样两边都不会费工夫前去征剿。”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策略,沙盗这么做,一定可以赚的盆满钵满。” 李括笑了笑,凑上了话头。 “你错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第十三章 早春(二) “你错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倪欣对李括的假设很是不满,瞪了少年一眼道:“人只有活着才能更好的干自己喜欢的事!任何美好的设想,在一具死尸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倪欣看来,这些沙盗不过在追寻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不应该受到过多的非议。 李括的胸口一震,这话,这话太子李亨分明也对他说过,为何倪欣也说出了相同的话,莫非她也认同这样的观点? “可是,他们是沙盗,他们是杀人越货的沙盗啊!” 李括实在无法认同这种强盗逻辑,出言反驳道。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要活下去。这只是冰冷的规则而已,骆驼要活命,群狼也不能饿死!” 微叹了口气,倪欣道:“何况,多数的沙盗并不会杀死行商,最多也只是尽取其货物。若是他们留下了恶名,往后还有哪个商队敢从他们的地面走?” 这道理是不错,但沙盗毕竟是沙盗,你永远不能试图跟沙盗讲仁义。这儿的二十多具尸体不就是最好的明证? “可这些行商明明……” 李括指着不远处的尸首,蹙起了眉头。对方的行径如此恶劣,实在不能容忍。为何倪欣还会对他们表露出怜悯之心,为何这样的人还会得到宽恕? “沙盗中也有丧心病狂的人,就像你们官军中也有心地善良的!” 倪欣甩出了一句让李括哭笑不得的话,朝土堆旁靠了靠。 “官军中的人,心善的还是占了多数!” 虽然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也没什么底气,但少年还是不能承认官军不如盗贼的事实。他是从长安城长大的,他是那片土地养育的,即便它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也容不得别人肆意比对。 更何况,与官军比对的是十恶不赦的沙盗。在少年眼中,盗就是盗,即便再行善举,也改变不了他寄生的本质。官贼之间,自是天差地别,怎么能相比对? “向善?你见到河东旱灾时死了多少人吗?分发赈灾粮食时,官军在哪?他们是在维持秩序?我只知道这些正义之士把老百姓救命的米粮都收进了自家口缸!” 倪欣也来了气,挑起柳眉争辩道。 “哎,不聊这个了。” 知道自己是自找没趣,李括索性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你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们最快什么时候能到玉门关?” 李括将一根枯木撇进篝火堆,引得其噼啪作响。之所以弃行南线而是选择了其北侧的玉门关,更多是考虑军队的安全。但这并不能成为大伙儿拖延行程的借口,毕竟他们携带的口粮有限,淡水更已见了底,若不及时走出大漠,不用沙盗出现,他们自己就会被饿死渴死在大漠中。 “三四天吧。” 倪欣叹了口气:“但若是遇到了沙暴,可就说不好了。” 虽然也走过几次丝绸古道,但天气这种东西可是谁都说不好的。若是老天爷心情不好,任谁也别想在沙漠中好过。 “啦,大饼脸,你在跟括儿哥聊什么呢,来,跟我说说嘛。” 张延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无聊!” “你是不是在和括儿哥那个,嗯那个……” 张延基以为李括在和倪欣谈情说爱,捂着嘴傻笑。 “无耻!” “喂,我说你能不能换句话,不要总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张延基也不是柿子脾气,见倪欣如此敷衍自己,也是着了怒。 “无知!” 倪欣不屑的瞥了张延基一眼便起身往土围子靠北一侧走去。(注1)“我睡觉的时候你们不许过来,若是让我发现你打鬼主意,我就挖下你的眼睛!” 嘶,好狠辣的婆娘!张延基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的朝后挪了挪。我张延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又不是没看过……” 小声嘟囔着,张延基也寻到一处舒软处,躺了下来。 “你也睡吧,括儿哥,明天还要赶路!” “啪!” 少年轻巧的挑落篝火间的支架,赤红的烈焰倏地熄灭,黑色漆幕下大地恢复了其本真的原色。…… 微风飘过,湖面泛起涟漪点点。 这是在哪?是在新月湖? 对!这是,这是新月湖,这是在大非川的草原!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自己不是在肃州吗? 那人是艾娜,她身边那人又是谁? 少年只觉新月湖边的二人有如幻纱,摸不到根骨。 “你要,娶我?” 回转过身,紧紧的注视着对方的双眸,艾娜颤抖的问道。 “长生天在上!我愿用这芳幽湖做证,即便山峰没有了棱角,河水不再流动,我,都松芒保也要娶你为妻。” 轻推开对方,艾娜香唇轻启:“去你的!谁要嫁给你!我艾娜的夫君必须是弯弓射雕,持刀驱狼的勇士。而且,而且要为我捉那一千只萤火虫。” 见伊人竟是说及如此柔美的要求,都松芒保先是一愣,随即紧紧将伊人揽入怀中,高声道:“好,我会为你弯弓射雕,持刀屠狼。待到春日,我亦会为你捉那一千只萤火虫。因为你,艾娜,这辈子只属于我都松芒保。” “可,可,我已经……” 艾娜实在无法忘记那夜与李括的缠绵,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剧烈的摇晃着艾娜的臂膀,都松芒保已经疯狂。他是吐蕃的王子,拥有四海。他如此深情的爱着这个女子,为什么她却不肯嫁给自己。自己可以给她一世富贵,并对白狼族纳吉部的投唐行为不予追究,为什么她还不肯嫁给自己! “因为,因为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 “是谁,是谁!” 都松芒保眼中射出两道凶光,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会立刻杀死他! “是他!” 艾娜突然转过头来,冲李括深情的望了眼。 “七郎,你带我走好吗,带我走!” 艾娜露出了近乎祈求的目光,他不能嫁给都松芒保,她这辈子注定只会嫁给少年! 啊!她看见了自己!那人是都松芒保,那人是吐蕃的王子,吐蕃要与白狼族联姻了吗?为什么是艾娜,为什么选择的人是艾娜?为什么不能等他回来! “这……” 少年犹豫了片刻,苦笑道:“我还要去往安西就任……” “不,不要,七郎,不要走……” 新月湖上生起了苍茫的水雾,一道白光闪过,艾娜、都松芒保、新月湖都消失不见。 “死小七,来吃煎蛋了!” 杜景甜摇曳着腰肢冲少年跑来,手中托着一盘金灿灿,香飘飘的煎蛋。 这是亲仁坊的新宅,嗯,这栋宅子是他新在亲仁坊添置的!这是长安城,这是他魂牵梦绕的长安城! “啊,是阿甜!” 李括想回声呼应,却发现喉咙似被什么卡出,完全发不出声响。 “死小七,死七包子,来吃煎蛋啦!快来吃,来晚了可就没有了!” “啊!” “啊!” “咦,你怎么身旁还有别的女人啊!” 杜景甜行到近前,见到了李括身旁的沈丽娘,鄙夷的蹙起了眉头。 “我,我……” 少年咧开嘴,却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不理你了,以后再没有煎蛋吃啦!” 说完,杜景甜将盘子随手一扔,转身疾奔而去。 “阿甜,等等,你听我说!” 李括想要伸出手臂阻止小娘,却发现身子已经僵住,完全动弹不得。 “公子,天气寒,来套一件衣衫吧!” 沈丽娘将一件薄衫不由分说的套在了李括的身上,李括刚要致谢,却发现那衣服变成了一张渔网,将自己越罩越紧,勒出了片片‘鳞肉’。 “不要,不要!” “啊!” 李括高呼一声,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少年抬头一看,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原来是梦,原来是梦!少年长出了口气,软倒在土围子上。 “是我,倪欣!别再乱蹬乱叫了!” “那么大的人了,恁的还梦呓!” 瞪了李括一眼,倪欣轻叱了一句:“不过是给你盖件衣服,看把你吓得,脖颈上都是虚汗。” “你也清醒清醒,一会就该出发了。” 李括灿灿的摊了摊手道:“出来久了,有些想妻子家人,见笑了。” 妻子! “你……你成家了?” 倪欣如遭雷击,手中的牛皮水囊应声滑落至地。 注1:土围子:指土堆,一般西北比较常见,去过甘肃的朋友应该很熟悉。 第十四章 早春(三) 虽然竭力掩饰,但眉宇间闪过的一丝伤感却将倪欣出卖。 他成家了!他竟然成家了。 是啊,和江湖儿女不同,像他这般年纪的长安郎君,有几个不是依红偎翠,安享美色? 自己太傻了,竟然期待他将自己迎娶过门……他太无耻了,既然已经有了家室,为何还要向自己索要发丝? 呸!自己怎么就爱上了这么一个登徒子! 倪大镖师对待少年的态度骤然变冷,直接体现在对疏勒军的领航上。以往,倪欣都会行在队伍的最前列,从远处烽火台升起的长烟判断大致的方位,好让大伙儿尽量少走弯路。但现在,倪欣却独自一人躲在骑队中部,只在将军问询时才敷衍的点上几句。 将军和倪镖师闹了别扭,大伙自然噤声不语,不会去凑这份热闹。虽然不知道他们闹别扭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懂得一点--不该自己管的事千万不要管。这是每一个生长在长安城、生长在关中的男人默许的准则。 不抵漠北不知大唐疆域之广,不至西域不晓天下景色之奇。 不知是哪个文人骚客说过这么一句话,此时此刻,李括深谙此理。 如果说关中的美在于雄浑、江淮的美在于繁盛,那么西域的美就在于壮丽。 入眼尽是茫茫一片土黄色,无尽的飞沙、碎石随着早春的寒风起舞,摇曳,飘落……间或着出现一两具素白色的枯骨,提醒着人们这段旅途并不安全。 春风吹不到的玉门关,就位于几里外的沙丘深处。 出长安,经渭州、兰州、甘州、肃州,一路西行二千余里,他们终是抵达了玉门关。 “吁!” 轻勒住马缰,李括挥手示意军队驻扎停歇。 “将军大人有令,全军驻扎停歇!” “将军大人有令,原地驻扎!” 令旗手乘着快马,奔驰在队伍正中专门给他留待的空道,传达着李括的将令。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一路以来,他们一直避免经过沿途关隘,但这玉门关却是去往安西的必经之地,不论如何都得穿过城关。轻拨起那柄倪欣赠予他的手弩,李括摇头苦笑,这个东西用来防身倒是不错。只是,真要是两军阵前,这样的一个小玩意怕还不够塞牙的吧? 数十人的斥候队已经由鲜于瑜成派出,前往前方查探。玉门关的守备他并不相熟,虽然曾经属于陇右军系,他他却不能算作哥舒翰的心腹。何况圣旨一下,现在自己又划归到了安西军的体系,一切还是按照规矩来为妥。 试想,自己若是玉门关的守备,突然看到近三千名骑兵浩浩汤汤的冲关隘逼近,会不会命令兵士拉弓上弦? “你在等什么?” 这是倪欣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对少年说话,李括自是心中大喜。 “我在等玉门关守备的讯号。” 李括单手控制缰绳,微微笑道:“军中惯例,若是过关的是自己人则会燃彩烟,看到彩烟我们便可以安然朝玉门关行军了。” “那若是遇到敌军呢?” “遇到了敌军,若是来犯者小于一千人,则燃单股狼烟,每增加一千敌兵,则增加一支烟火!” 李括指着远处的城垣娓娓道来。这半年来他在长安苦读兵书、战法,对军中规矩惯例也顺带补了番。 “进了玉门关,好好歇歇吧。” 倪欣叹了口气,将马身拨转开来。 “是彩烟!” 一名眼尖的亲兵看到几里外燃起的烟火,兴奋的呼喝着:“将军大人,是彩烟。” “传我将令,缓速行军!” 李括点了点头,下达了军令。……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 玉门关的常驻兵力竟然达到了五千人! 即便如此,在迎进疏勒军三千人后,玉门关仍未显丝毫拥挤之意。 事实上,玉门关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事要塞。一入城,便可看到纵横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店铺。虽然少了些许长安城的大气与恢弘,却多出几分生机和人情味。街道上尽是往来的商旅和居民,他们的脸上虽然被风沙雕出了楞子,却显得那么亲切阳光…… 登上城关远远望去,但见城外沼泽遍布,沟壑纵横,长城蜿蜒,烽燧兀立。胡杨挺拔,泉水碧绿。红柳花红,尽是盎然春意。 谁言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不度怕只是人情! 此时此刻,李括终于明白为什么更多的行商、军队选择走北侧的玉门关,而放弃城门税收取更公道的阳关了。阳光是丝绸之路南线必经之地,因其位于一条雪水融化的大河外,滋养出一片绿洲。但正因为此,来自于大漠深处的沙盗经常会来此地打秋风。 加之阳关驻军没有玉门关那么多,不能保证来往行商的安全。久而久之,商旅们宁可多花些关税也不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走南线过阳关了。 生命的安全永远是商旅最关心的事。 “李将军,李将军,张某恭候多时了!” 镇守使衙门外,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轻捋着胡须,冲李括打起了招呼。 “原来是张守备,久仰,久仰!” 李括拉紧缰绳,甩开马镫,轻巧的跳离了马背。自有守备府亲卫上前牵过清风,送到马厩中歇息进食。 看着眉眼……他隐约想起高适高伯父跟他谈起的河西军中的一位故人,张子谦! 既然是高伯父的朋友,少年便自然而然的觉得亲切。 “嗯,李将军果然出落的一表人才,我还道达夫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张子谦点了点头道:“你的军队就驻扎在城东南的大营吧,那里正好可以供三千人住下,若是来的人再多些,怕是老夫也无可奈何了。” “多谢张守备!” 李括心中一暖,拱手致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想当年,我和达夫认识的时候,也就是你这般的年纪。这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间老夫都生出了华发……高达夫的侄儿就是我的侄儿,今儿个你就住在这镇守府,陪我好好聊聊!” 第十五章 早春(四) 在少年看来,玉门关镇守府与长安的富家宅邸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雕梁画栋、一样的青砖素瓦,若是非要从中找出什么不同,那便是斗拱飞檐间透出的一抹苍虬之气。 这儿是玉门关,是旌旗十万、甲衣煌煌,西出杀敌所必须经过的玉门关! 不知从何时起,玉门关便成了中原朝廷镇守在西北边疆的一座重要边城,更成了许多文人骚客寄之以情,托之以感的文化标志。 起两汉,历经南北朝乃至隋唐,不管中原王朝强盛与否,玉门关都成了一个不可避免谈及的话题。 “西戎不敢过天山,定远功成白马闲……”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张子谦轻捋着胡须,接上了李括的话头。 “想不到李将军虽出自行伍,却有如此雅意,张某佩服!” 张子谦笑着冲李括点了点头,颇为看好这个年纪轻轻就做到一军兵马使的少年将军。 “张守备不也是一儒将吗?” 李括生出急智,妙语自是脱口而出。 “儒将?” 张子谦微愣了片刻,随即拊掌大笑道:“对,你我都是儒将,儒将!” “真算起来,我上次回长安述职,还是五年前。这儿一晃,五年就过去了,人生有几个五年?” 张子谦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生出的豪气一眨眼的工夫便湮没在眼角的褶皱中。 “您正值建功立业之年,说不准来岁就能升为一军都督,再往后,迁为副节度使也不是没有希望!” 李括不忍见张子谦如此悲观,说出了一番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 玉门关的地位虽然异常重要,守备的职位却不需太高。像张子谦这种儒将出身,若是军中没有贵人提携,顶天儿也就能做到游击将军,以这样的品级要想升迁至一军都督无异于痴人说梦。 话又说出来了,若是张子谦真的有大背景,又何须出塞来觅取功名?虽说从军升迁来的快,但那是对挂职历练的世家公子来说的。普通家族的庶出子弟,要是不下血本结交一番高级将领,熬白了头都不见得能做一个从四品的将军。 细细想来,能倒是他这种拼杀在一线的武将,军功不易轻易的被人抹了去。 “你不必安慰我,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张子谦摆了摆手道:“经历的多了,看的也就开了。就拿老夫来说,拥数千甲士,卫国戍边岂不壮哉?闲时与大漠对饮,尽享人间雄奇,岂不美哉?” 他话虽然说得强硬,李括确是能听出话音里的无奈。这玉门关守备的职位倒真是用重而不重用,真算起来,确是没有高伯父那个掌书记容易升迁。 微顿了顿,将一杯葡萄酒灌入口中,张子谦显得有些激动,两颊染上了两片晕红:“当初我就像你这般的年纪,凭着一腔热血投入河西军中。总想着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能闯出一片天地,诛尽胡虏才归家,可熬了大半辈子,才混到这么一个地方做守备……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情之所至,张子谦只觉一阵目眩。 “给我讲讲长安城的事吧。” 张子谦摇了摇头道:“我已经五年没有回长安城了,不知那儿可还是少儿瑶池英雄冢?” “啊!” 李括被他这比喻弄得一愣,细想想也确有其道理。长安城中的生活过于浮华,于年少之人,自是享乐的好去处。但若是对那些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来说,确是无异于坟冢了。 “您要问哪方面的?” 张子谦话头盖的太广,他实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嗯,听说安禄山那厮进了郡王?” 张子谦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太好回答,主动替少年引了出来。 李括微顿了顿笑道:“这件事我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陛下为表彰他击敌有功,不顾群臣反对,进封了他郡王。” “荒唐!” 张子谦似乎酒真的喝多了,怒喝了一声:“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从没有过异姓封王的惯例,此例一出,以后边镇节度纷纷效仿,杀敌邀功,我大唐还不得满大街的王爷?” “陛下的心思,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读的懂呢。” 李括对安禄山也无甚好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从他眸中射出的狡黠目光,李括就可判断他们不是同道中人。 “胡儿最是注重实力!” 屋内的红烛闪烁摇曳,在张子谦的眸底投入细碎的金色。“若是我大唐繁荣昌盛,不需封赏他分毫,他也会为我大唐笑死力。但若是中原动乱,即便你把他奉为阿爷,第一个跳出来咬你的还是他们!” “也罢,也罢,不谈他了……杨钊那厮呢?这家伙最近借着女人的裙带,窜的比谁都快,可有什么他的讯息?” 张子谦斜倚在椅背上,轻口起了额角。 “他,他被陛下封为了右相!” 少年一提到杨钊,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管杨钊放出的消息是真是假,自己都已把他列成了假想敌。曾经的盟友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这种感觉真是怪怪的。“我,对了,陛下还替他改了名子,唤为国忠。” “呸!他也配?” 张子谦的目光变得寒冷,轻摇了摇头道:“他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靠着女人上了位,能撑起相国的门面?” 玉门关距离京畿太远,朝廷的邸报还没有传至此处。杨钊易名拜相一事,张子谦自然无从得知。 “倒不是老夫心生嫉妒。” 微顿了顿,张子谦叹道:“那厮倒是有些才干,但仅限于做到一部郎官。若是再往上升,即便是他再兢兢业业,也撑不住那个场面!” “听说你和他不对付?” 不知为何,张子谦今天的话格外的多,竟然由杨钊之事引到了少年身上。 “啊,没有……其实……” 少年不知该如何和张子谦解释这个事情,搓着手止住了声。 “你不用害怕,他敢说出那番话,无外乎以为天下人都是脓包软蛋!可老夫偏偏不如他的意!” 张子谦颤巍巍的站立起来,走到一个墨色匣盒前,取出了一个锦囊、一方信笺。 “孩子,你知道这张信笺里写的是什么吗?” 看着眼前俊朗的少年,张子谦心生不忍,摇了摇头。 “晚辈不知。” 此时此刻,少年早已把张子谦当做了敬重的长辈,他能感受到对方眼底投射出的关怀。 “你蠢,太蠢了!” 张子谦突然暴怒起来,失望的走到红烛间,将信笺引燃。 少年刚反应过来,想要出言阻止,那信笺却已是燃为了一堆灰烬。 “伯父,你这是为何……” “你来我府上,竟然不带着随身亲兵。” 叹了口气,张子谦道:“你知道那张信笺里写的是什么吗,是大帅勒令我斩杀你的手书。若是老夫下了狠心,怕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啊!” 李括大吃一惊,哥舒翰要杀自己,为什么?自己虽算不上他的嫡系,却也是从他手下成长起来的,他为什么要置自己于死地?难道是因为杨钊?不,不会!哥舒翰不是李林甫的人吗,如今杨钊掌权,他们应该势如水火才对阿。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张子谦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哥舒大帅作为李林甫的党羽,应该跟杨钊闹翻,最不济也不会替他做事?我且问你,哥舒大帅当初为什么要投到李林甫门下?” “啊!” 是啊,哥舒翰当初投到李林甫门下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在朝中找一座靠山吗?既然李林甫可以,那杨钊自然也可以。毕竟,任谁做宰辅,对他们这些镇守边关的节度使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所以……” “所以,你的人头便成了哥舒翰送给杨钊的见面礼!” 张子谦微叹了口气。 “但伯父你,你明明……” “我的骨头还没有那么贱!” 张子谦胡须打着颤,佝偻的脊背随之挺了直。 是啊,自己的军队如今全在南城,张子谦若真想杀他,只需在这屋子外布置一百刀斧手,现在自己早已被剁成了肉泥。 李括后背冒出一股冷汗,哥舒翰阴毒如斯,自己竟然丝毫没有防范。若是张子谦刚才真起了杀意,自己定无生还的可能。 “你是达夫的侄子!” 张子谦兀自强调着,眼神中闪过一道精芒:“以后不要这么容易的相信别人,记住,人这辈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开看!” 张子谦像嘱咐自家孩子似的把锦囊递给了少年,嘴角微微扯动。 “不过一件正四品的官袍耳,人世间所求之物何者?呵,不过一件正四品官服耳,老夫不在乎,老夫不在乎……” 红烛摇曳着将火光投射到张子谦的佩刀上,银白色的刀鞘立时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色。 第十六章 早春(五) 抬首望去,漫天尽是流云。 空气中没有风,因而大伙儿所感受到的是令人汗毛皱缩的干冷。据倪欣说,这种寒冷,最是折磨人,便是草原中最坚毅的勇士都会躲在厚厚的毡衣下,瑟缩成一团。 从河西到疏勒镇无外乎有两条路。 一者,在沙洲启程,西出阳关,穿蒲昌海,一路前行抵达疏勒。二者,从瓜州出发,北出玉门关,沿着伊吾道疾奔抵达安西。(注1)李括选择了后者。 倒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玉门关,别无选择。实际上,若是他愿意,完全可以绕过雪山山脚,涉冥水、甘泉水来到阳关城。 少年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张子谦那夜的建议。 在张子谦看来,走南线的危险比北线大的多。那里到处都是吃人的沙窝子,稍有不慎便被吞的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 若是在茫茫蒲昌海中“消失”几千军队,岂不是很正常的一桩事? 当然,伊吾道也并不好走。被商队压出楞子形状的土路两道尽是碎石子,在距离土路不远的地方还有不尽其数的土围子。 但那儿毕竟没有流沙!在平道上,大伙儿即便遇到了‘沙盗’,也可以用刀剑保护自己。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军时不要走官道,不要过城关,最好,最好可以绕道荒漠!” “……” “你知道那张信笺里写的是什么吗,是大帅勒令我斩杀你的手书。若是老夫下了狠心,怕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以后不要这么容易的相信别人,记住,人这辈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开看!” 李括紧紧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那夜他和张子谦聊了很多东西,亦明白了很多。原先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经过张老一番点拨竟然豁然开朗。原来,朝廷中的那些事,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便破! 李林甫也好,杨钊也罢,不过是大唐政坛上匆匆的过客,真正决定天下人命运的不外乎权利二字。失去了权利,他们什么都不是。 良禽择木而栖,朝中的大树移了位,这些禽鸟自然而然的便会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树木。对于这些朝廷的上位者来说,实际的利益远比什么道义仁德来的重要。 少年领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奔赴安西疏勒,便有许多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选择了离开。孙埕、王二宝、陈辰……或许因为家族,或许因为自己。 至于林峰那批困居吐蕃十几载的老兵,更多的原因是乡情。他们的根在陇右,实在不愿意千里跋涉,来到安西讨生活。 少年充分尊重了他们情感,完全由他们自己做主。离开或者留下,他们都是自己的兄弟。这条路并不好走,在没有十足把握的前提下,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走这条古道的商队不是很多吗?怎么我们连着行了数日,一头骆驼都看不到?” 张延基缩了缩脖子,疑惑的问道。 “商队虽多,也不可能十步一只,百步一队!” 凑到近前鄙夷的瞥了一眼张延基,倪欣摇了摇头道:“况且商队多是选择夏秋交接时从长安出发,这样入冬前恰好可以抵达安西。贩卖掉商品后他们就待在安西,躲过一个寒冬后,来年开春再返回长安!” 这几日,倪欣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只要提问不太过分,她都会耐心的回答,当然,张延基提出的问题除外! “原来是这样。” 张延基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大饼脸你还懂得挺多的,看来括儿哥请你来做向导没有错!” “喂,大饼脸你是不是喜欢括儿哥,我看的出来,你对他有意思。其实,括儿哥待人挺好的,虽然他已经娶了阿甜姐,但还是可以再娶平妻的嘛。你若是真喜欢他,索性早些嫁给他,也省的害相思病!” 旅途上甚是寂寞,张小郎君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解闷,怎能轻易放过?至于倪欣大小姐是不是开心,是不是情愿,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的两个眼珠挖下来!” 倪欣狠狠甩了一记马鞭,扬长而去。 “哎,括儿哥,你说说她,我不过开个玩笑,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张延基耸了耸肩,对倪欣的行为不能理解。 “你啊,以后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要是真跟你拼了命,我也救不了你!”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张延基尽会给自己添乱。 即便倪欣真的对自己有意,经由他这么一说,也断然不会再表露出丝毫爱慕之意了。 “我,我这也不是闷得发慌嘛!” 张小郎君努着嘴,高声抱怨了起来:“你看这茫茫戈壁上,尽是清一色的土围子,哪里有半分生机。我若不找个话题来逗乐,还不被憋闷死?” 思忖了片刻,张延基突然生出一计:“括儿哥,不如我们来一起唱歌吧,这样总可以驱散寂寞吧!” “这……” “哎,就这样了,我起头!”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过临洮。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 这支疏勒军中的大部分人都出自长安,虽然不见得能作诗作赋,但吟诵上一两首总还是不在话下的。张小郎君一起头,他们便纷纷接了起来。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他们是好习武、擅骑射的唐人,他们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爷们!纵观四海,有那个蛮族政权能和大唐比肩? “我也来起一首!” 鲜于瑜成只觉一股气流从胸肺而升,直冲到头顶,顿时豪气干云。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近三千多人齐声唱诵着,这歌声穿过了戈壁,飘过了伊吾,落到了大伙儿魂牵梦绕的疏勒。 注1:伊吾道:泛指从瓜州到伊吾的道路。伊吾即今新疆哈密市。 第十七章 早春(六) 日头渐渐西落,空气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吸了干,空余令人筋骨瑟缩的干冷。 在这赤茫茫的戈壁滩中,昼夜间的温度竟能差上这许多。清晨的刺冷,正午的炙热已将大伙儿折磨的痛不欲生,想不到到了晚上更是钻入骨子里的彻寒。这种寒冷有别于有别于清晨的刺冷,不贴皮肤,不起风疙瘩,却偏偏往人的骨窝子里钻。 尽管疏勒军的将士们都穿了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不同形制的甲胄,却丝毫蕴留不住暖意。将士们只得三人一堆,五人一伍,挤在一起相互用身体取暖。 这次奔赴安西,疏勒军并没有携带大量的辎重。高仙芝只管陛下要人,可没说要搭上军械。北疆正在对契丹人用兵,剑南、陇右又得抽调出兵力防范虎视眈眈的吐蕃人,漠北虽然因为王忠嗣对突厥人犁庭扫穴暂时得了太平,但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你怎么知道看起来和和善善的回鹘人、铁勒人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看他们现在对我大唐表现的恭顺有加,那是我们国力昌盛!若是中原稍有战乱,他们保准会扑上来扯下一块肥肉。 大唐疆域广袤,边镇众多,军械本就不够用。安西不是盛产生铁吗,陛下即颁了恩旨,允准高仙芝自行铸造兵刃,但铸造的数额却需要定期向朝廷报告。 有监军边令成在军中,谅他高仙芝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对于这支新筹措整形的疏勒军,皇帝陛下则是疼爱有加,勒令兵部配备体质最为优良的河西战马予疏勒军,故而全军上下皆是清一色的骑兵。 此时此刻,疏勒兵马使李括勒令军队驻扎在一连串耸起的土围子后,战马被拴在一起,恰好围成一个弓型,只在北侧开口的位置留出了十几步的空当,摆上了戈壁滩上随处可寻的灌木枝。 简易的营盘虽然乍一看有些丑陋,却很是实用。躲在土围子后,恰好避风,将战马拴在一起,又可以形成一堵软墙,遮住不远处灌木丛中那数十双绿油油的的眼睛。这可省去了许多大麻烦,不然大伙看着这些绿色的眼睛,怎么可能睡得着? 在戈壁滩中,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恶狼。戈壁滩中水资源匮乏,猎物更是稀缺,故而发现猎物后,这些恶狼就会紧紧尾随,静待时机。这些狼群大的有上百只,小的也有几十只,专挑大的猎物下手。为了生存,它们一旦选定了猎物,就不会轻易松口,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对付狼群最好的办法就是火光,对此,兵马使大人可是有着丰富的经验。当年在终南山山坳中对付这些畜生时,他就是用的火光和浓烟。现在地段虽然换成了戈壁滩,但畜生还是一样的畜生,难不成玉门关外的野狼要比关中的野狼凶狠许多? 为了安全起见,李括还命人在营盘外侧撒了好几层铁蒺藜,这一招最是管用。别管是饥肠辘辘的狼群,还是无恶不作的沙盗,若是起了贼心不管不顾的冲过来,肯定会被扎的哭爹喊娘。 当然,必要的守卫绝不能少,将军大人下令,每五十人守夜一个时辰,依次轮转,直到大军行抵疏勒城。如此严密的防卫措施,别说是沙盗,即便是碰到正规的回鹘狼骑,疏勒军也不会乱了阵脚。 当然回鹘人远在漠北放着羊,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瓜州。他们刚刚接管了突厥人的万里牧场,已是忙的不可开交。即便今年草原的春风吹得再暖,肥美的牧草也不会从温昆水绵长到大泽。(注1)“这戈壁滩中的土围子,据说便是一抔抔坟冢!” 王小春瑟缩成一团,一字一顿的给大伙儿讲起故事解闷。寂静的长夜没个边际,到处都是狼嚎声,怎么睡得着?若不聊聊天解解闷,还不得憋闷死? 他当年从吐蕃牧主口中听到过戈壁滩中的一些事情,便随之记了下来。每年夏日,一些年轻气盛的吐蕃马贼会结伴去阳关一代打秋风,据牧主说,那一代比瓜州还是荒凉,除了戈壁、就是大漠,放眼望去,不见一点绿色。相比较而来,大伙儿走的这条路就要顺当许多了。 “当年东-突厥战败,一部分残部归顺我大唐,迁入关内。还有一部分企图负隅顽抗,捋我大唐天军的虎须……” 微顿了顿,王小春咽了一口吐沫:“可他们怎是我大唐的对手,李卫公只用了一万骑兵,就把近三万名突厥狼骑杀的落花流水。李卫公深谙除恶务尽的道理,一路追杀,把他们赶到了玉门关外。是时,血水都染红了大泽。因为寒冬将近,李卫公才没有继续追击,放了那些突厥杂种一线生机,逃到了西域的亲戚家。” 他这话说的有声有色,好似这些事情他都亲身经历过一般。一旁的将士纷纷露出得意的笑容,在他们看来,大唐就是战无不胜的神话,别管是突厥人还是吐蕃人,都得拜服在他们脚下。 只是此言一出,卑达干立刻拍股而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突厥即已归附我大唐,就是唐人的一份子。你刻意贬低突厥人,安的是什么居心!” 他阿爷是突厥人,母亲是唐人,二者相好生下了他,因此他最忌讳别人谈及自己的身份。王小春刚才的话语虽是无心,却触及到他心头的伤处,让人忍无可忍。 按理说,卑达干来到疏勒军比王小春要早,资历亦在其上。但王小春却是将身份族血看的比什么都重,怎能容一个突厥人在那里叫嚣? “杂种就是杂种,即便归附了我大唐亦是杂种!” 王小春不屑的剜了卑达干一眼,丢下一句狠话。其实,他与卑达干的关系还算不错,他也没有刻意侮辱突厥人的意思。只是,既然话头已经挑起了,便不能服了软,短了脸面。 “你……” 卑达干双目圆瞪,右手探向刀把便欲拔出随身横刀。一旁的袍泽见到情势不对,连忙拉扯住卑达干的臂膀,大声呼喊着:“小春,你认个错,快认个错!” 王小春啐出一口浓痰道:“让我给突厥杂种道歉,休想!”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别拦着我,都别拦着我!” 卑达干已经急红了眼,双臂一用力便推开了拉扯着他的袍泽,挥刀朝王小春砍来。 王小春不曾想他真的要和自己拼命,急欲拔刀相迎。但不知他是太紧张还是刀卡的太紧,横刀一时竟是拔不出来。 只觉脖颈划过一道冷风,王小春下意识的朝身后倒去。借着气力一个侧滚翻,他躲过了卑达干致命的一击,但卑达干也许真的发了怒,竟连番朝王小春身子砍去。 “你疯了吗?你这个疯子,快滚开!” 王小春接连翻滚,带的面颊一层黄土,卑达干却不打算就此收手,定要刀刃见血才肯罢休。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卑达干和王小春闻声都停了下来。 “将……将军……我……” 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家兵马使李括后,卑达干懊丧的低下了头。这件事他确是有错,只是那个王小春实在是欺人太甚。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分外响亮,卑达干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脸颊上就多出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我疏勒军的横刀是砍向袍泽的吗?我疏勒军的羽箭是射向自己的兄弟的吗?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不能对自己的兄弟动手!” 李括的目光很冷,盯的卑达干打了一个寒战。 “将军,我……” 卑达干捂着面颊,羞恁的不敢直视李括的眼睛。 “小春,你过来!” 李括叹了口气,沉声命令道。 “将军,他就是个疯子,我不过随口说说,他竟然跟我动刀子,这次你得好好罚罚他……啊!”王小春见李括当众掌掴了卑达干,心中颇为得意,大踏着步子就迈了过来,可谁知这份待遇竟然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将军你,你打我?” 惊诧的看着李括,王小春眼眶中此刻已经盈-满了泪水。 “开个玩笑?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说振武、雄武营的弟兄是奴隶,你会怎么想?蛮夷入华夏则华夏之,只要真心融入我大唐,认同我们的文化,就是唐人!” 李括雄浑的声音直冲苍穹,伴着星月飘散开来,传遍了寂静冷漠的千里戈壁。 注1:皆为唐朝时河流、湖泊名称。 第十八章 击鼓(一) 一人一记的巴掌扇的生响,王小春和卑达干皆是羞愧万分。不过,这一招倒是颇为奏效,之后数天军中都颇为平静,再也没有传出二人不和的传闻。 少了这些琐事牵绊,疏勒军变得更加团结,现在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早日抵达疏勒城!这几日来,大军一路西行百余里,绕土山,穿裂谷,皆是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不过,从今天清晨起,鲜于瑜成派出的斥候就相继回报,在大军外数十里外发现许多不明身份的游哨,怀疑是这一代颇为活跃的马贼。 这一代水草渐长,倪欣也认为有马贼出没的可能。但这些马贼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截杀近三千的大唐精锐骑兵? 李括也不管这些,只下令命斥候营再探。及至正午,鲜于瑜成终于带回了准确的消息。这伙马贼数量在五千左右,一人一骑,装备精良,确实是冲着他们而来…… 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战栗,天地相接的地方先是浮起一只黄点,随即迅速扩张变成一道亮线。这亮线越积越厚,终于在几里外汇聚成一卷黄尘,一众马贼挟裹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呼啸着朝疏勒军冲来! 即便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当真看到马贼的阵势时还是为之一震。与其说这是马贼倒不如说是军队。只见足足近五千骑手骑着高大的战马呼啸着挟裹而来。他们人人手持弯刀,身着皮甲,目不斜视。在队伍的正中,一名骑手擎着一杆大旗,大声高呼着什么。 “是回鹘人!” 卑达干高声疾呼,眼眶中几乎要迸出血来。自从后突厥汗国灭亡后,整个漠北草原只有回鹘人才会在旗帜上绣上一只银狼,也只有回鹘人才能不顾草场无数的牛羊,随意的拉出一只五千余人的骑兵队伍阻截千里外的军队! 只是回鹘人不是应该在温昆水一代牧着羊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瓜州? “将军,他们是回鹘人,化成灰我都能认识他们旗帜上的图案!” 卑达干怒火上涌,这些回鹘人最是狡猾,才占据了突厥的草场,现在又要冲大唐打劫吗? “嗯”李括轻点了点头,却是并不一丝惧意。看来,要有一场大战了! “列阵,迎敌!” 李括眉毛一挑,从亲兵手中接过长槊,毅然指向前方,这柄长槊,许久没见血了吧?………… 这支军队的首领名叫铋契合,是回鹘一部的叶护。紧邻他身边的一人,是他的儿子咄骨,也是这支骑兵队的副指挥。 他们确是回鹘人,准确的说他们是活跃在金山一代的回鹘人。从金山到大泽距离不能算长倒也不短,若不是哥舒翰答应出面替他们挣得那片草场,他们才不会长途奔袭,放弃帐中的美腰来到这荒蛮的地方陪这些唐军‘闲玩’。 杀掉这几千只两脚羊,他们便能得到曳蛭河下游的大片肥美草场,葛逻禄人不愿意又如何?以金山回鹘人的实力,再加上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支持,葛逻禄人即便心中再愠怒,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至于哥舒翰?哼,不就是一个给唐狗卖命的突厥杂种?突厥都被人灭了国,他还在那扯什么威风?若不是看在他许诺颇丰的份上,光是他那颐指气使的口气,自己便能…… 哼,先杀光这些两脚羊再说! “奥克!” 铋契合高呼一声,勇士们纷纷弯弓拉箭,蓄势待发。(注2)在平原上,没有人能够阻挡住回鹘骑兵的冲击。平原作战,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术,骑兵的速度和数量才是王道! 两军相接,拼的就是爆发力!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近了,近了! 咄骨自是知道父亲下达了预备的命令,遂拿出那把他随身携带的五石牛皮硬弓,从背后抽出一支回鹘短翎箭,瞄准了前方的一名唐兵。他射出的箭,自从十四岁立账开始,从来是箭无虚发,没有射丢过一只。 回鹘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回鹘男儿对马背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女人的肚皮。故而他们可以轻易的做到用双脚夹-紧马腹,腾出双手弯弓射箭。 翎箭一出,即毙一命! “朏阿!” 铋契合一声令下,顿时几百支回鹘短翎箭呼啸着朝唐军而去。羽箭织结成一张细密的渔网,朝唐军盖去,霎时间冲在前列的几十名唐军纷纷被射穿,凄惨的叫声不断传来。(注3)“杀了唐狗,杀光这些两脚羊。杀了他们,葛逻禄人的草场便归了我们! “杀光他们,杀光这些两脚羊!” “为了部落,长生天庇佑我们,杀光唐狗!”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回鹘骑兵纷纷收起了羽箭,拔出了随身的弯刀。 对面的唐狗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只需轻轻的拖动刀身,在他们身上划上一个口子,就可以轻易的终结一条生命。 轰! 两支骑兵队伍相撞,掀起滚滚烟尘,黄沙漫天,看不到一丝光亮。 霎时间短兵相接,兵刃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回鹘骑兵逢人便砍,完全不留余力。场面变得异常混乱,不时有人被砍翻下马,随即被战马踏死。 “为了部落,长生天在上,为了回鹘!杀光唐狗,肥美的牧场就属于我们金山回鹘!” 铋契合双目紧紧眯起,眼中射出一缕野兽的凶光。 注1:唐天宝三年(西元744年)以骨力裴罗为领袖的回纥联盟在唐朝大军的配合下,推翻了突厥汗国,并建立起漠北回纥汗国,王庭(牙帐)设于鄂尔浑河流域,居民仍以游牧为主。 注2:回鹘人用突厥语,奥克:古突厥语‘准备’的意思。 注3:朏阿:古突厥语‘放箭’之意。 第十九章 击鼓(二) “不,不!” 铋契合眼中的凶光突然黯淡下来。他的眼窝深陷、眉毛蹙起,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恐惧。 “不,这不可能!” 枪芯舞转!赤红色的红缨在猎猎寒风中飘荡,凌然跃起,宛若蛟龙! 近千杆寒枪回旋着刺入了回鹘勇士的胸腔内,镔铁枪尖刺穿了皮甲,刺透了皮肉,旋出一个个杯口大的窟窿。枪尖刺到肋骨上,发出慎人的“咯咯”声,伴随着回鹘骑兵牙齿打颤的声响,好似地府奏起的魂之挽歌。 回鹘骑兵手中的弯刀还没有挥下,胸口就多出几个明亮的窟窿,不甘的坠下马背,随之被迎上的唐军和友军踏成了肉泥。 “哥舒翰告诉我,他们只配备了制式横刀,为何还有这么多杆长枪!” 铋契合几欲疯狂,马刀在骑兵高速对决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这仅仅限于双方都使用的是轻兵器的情况。若是对方用的是长枪乃至马槊那样的超长兵刃,在一个马身外持刀的骑手就会被对方挑个透心凉! “哥舒翰,这只黑心的豺狼……” 铋契合眉毛一挑狠心道:“不要停,冲过去,冲翻他们!” 唐朝即便再富庶,也不可能给每个兵士配备长枪,何况,长枪的威力只体现在第一排上,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将领都不会把军队的整个纵深全布置成长枪手。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后排的骑兵冲到前排身上,完全发挥不了长枪的长度优势。正常的布局是长枪阵后设弓手,他们人数有着绝对优势,只要冲过这道防线,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长枪队后的弓兵撕碎! 何况,自己的儿子巴绰和部将呶罗已经分率左右两偏军绕了过去,只要自己踏过这面唐军的铁墙,形成合围之势,就可以瞬时将唐军歼灭。 草原上的战斗,来的就是这么简单,冲其中军,扰其两翼,择机而行合围之势!这是草原狼群常用的战术,草原狼是回鹘人最好的师父! 长生天在上,保佑你的子民吧!乌云遮住了太阳,阴霾笼罩了草原,我们要用手中的弯刀和羽箭证明自己,要用唐人那流淌成河的鲜血,祭奠你那高贵的灵魂!………… “变阵!” 李括眉毛一挑,高声下达了军令。 《卫公兵法》中提到过,如若在草原上遇到游牧骑兵突袭,最重要的是变阵,阵法结的好,就可以很好的遏制骑兵的速度优势,起到反败为胜的作用。 对付草原骑兵,最好用的莫过于陌刀阵,但此次他们的队伍中却没有陌刀手,少年灵机应变用长枪阵易替之。虽然长枪阵不如陌刀那般有威慑,却也可以很好的遏制骑兵的冲击力,而且长枪可以在马上操持,相较于沉重的陌刀更为灵活。 但此阵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长枪不可重叠布置,否则军队纵深一旦被撕扯开口子,不需敌军冲击,长枪手自己就会挤作一团。而且长枪手需要非常默契,因为稍有冲击,阵型便会被敌军骑兵打散,这时候就需要长枪手相互掩护,填补空位。 因此李括选择了铜武营的将士作为这一杆寒枪!这些同生共死的铜武营将士可以面对数千敌军骑兵不慌形色,这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可以一起给回鹘人记迎头痛击! 他只需要这一击的时间做布置! 令旗手迅速的挥舞着旗帜,传达着主帅的将令,红旗变黑旗,中分两翼,后进跟至! 长枪手从两翼撤去,后进的骑兵迅速填补了袍泽留下的空位,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手中并没有任何的兵刃,只有三柄伏波弩! 伏波弩乃是大唐骑兵制式弩箭,射程短,威力大,对付急速前行的敌军骑兵最是有效。道理很简单,骑兵虽然冲击力十足,但结阵冲锋时相互制约,灵活性势必下降。弩箭射程很短,等到大伙儿扣动了扳机,回鹘人根本没有时间及时的作出规避。何况,弩箭相较于弓箭,有着威力大的优点,一般的皮甲锁子甲经过弩箭一射,立时便会变了透穿。 回鹘人的中军显然也意识到了唐人的阴谋,原来长枪手身后不是不堪一击的弓箭手而是清一色的骑弩手,怪不得未待己方冲击,他们就主动闪开了身位!若是弓箭手,这些回鹘骑兵根本不会在意。弓箭射出的速度比弩箭慢的多,在马背上准星更是难于控制。一轮,唐人最多射出一轮,他们就可以挥着马刀冲到阵前,将这些唐狗砍成肉泥。 但这些人是骑弩手!根本不需要经过弯弓搭弦等一系列的动作,对方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可以轻易的射出弩箭。在这么短的距离上,即便是骑术再高超的勇士,也不可能避开弩箭。 更可恨的是,自己面前的骑弩手足足有五百名,每人手上又有三把弩箭。三箭齐发,威力甚为可怖! “射!” 李括高喝一声,下达了命令。 这些弩手大多是刚刚加入疏勒军的长征健儿。虽然经过几月的训练,勇武、毅武二营的将士已初具正规军的素质,但要让这些没上过战场的菜鸟扛起长枪对抗回鹘骑兵,显然有些强人所难。真正的骑兵不是练出来的,而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没有见过血的士兵永远成为不了一名真正的士兵! “射!” 李晟的横刀挥至面前,重复着兵马使大人的命令。作为勇武、毅武二营的代理都尉,他承担起了临时指挥官的角色。这些兵士最缺乏的不是技战术的演练,而是临战的判断! 既是缺乏判断,只需做到令行禁止! 二营将士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不杀掉面前的回鹘人,死的就是他们! 换弩,再次扣动扳机…… 一切来得是这么的从容、自然。 如蝗的弩箭射了出去,瞬间就射穿了回鹘人的皮甲,他们甚至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就沉沉的跌倒在地。 “卑鄙的唐狗,只会使诈用计!” 被一轮射死三百多勇士,铋契合大怒。他们竟然还有弩箭,看来这只军队并不像哥舒翰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叶护,我们还冲吗?” 一名亲兵凑近了马身,询问道。才冲击了十几步,就死伤了三百多的弟兄,现在阵型这么密集,再冲下去不是白白卖予了唐人便宜? “费什么话,继续冲击!” 铋契合啐出一口浓痰,嘶吼道。弩箭虽然威力巨大,却也数量有限,如今他们已经冲击到这个位置,若是退了,前面倒下的族人不就白死了? “勇士们,用你们手中的弯刀砍下唐狗的脑袋,用唐狗的血液洗刷你们的耻辱。长生天在看着我们呢,天佑回鹘,天佑神狼的子孙!”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牛角声再次响起,回鹘骑兵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击。他们毫不犹豫的踏过袍泽的尸体,冲向唐人的骑弩队。他们要用对方的脑袋作为祭品,献给伟大的长生天。 弯弓,搭弦,回鹘骑兵一边用双腿控着马腹,一面娴熟的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近千支羽箭划过一条弧线,错落着飞向唐军阵中。 “倏!” “倏!” 羽箭划破长空,落在唐军骑弩队中,一些没有经验的长征健儿顷刻间被射成了刺猬。虽然他们身上的甲衣优于回鹘人,骑弓的威力也远逊于弩箭,但多数弓箭是从天空压下来的,还未待他们做出反应,便直接贯穿了他们的脑袋…… 闻到了血腥味,回鹘骑兵越来越兴奋,一支又一支的抽射着羽箭。在他们看来,射箭就和吃饭一般简单,而这些两脚羊简直就是天然的靶子,竟然不知道躲闪。 唐军阵中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伤亡,许多长征健儿甚至是慌乱中跌至战马下被乱蹄踩死的! “撤退!” 李晟低声叹了口气,这些长征健儿明显战场经验匮乏,面对从天空中漫射而来的羽箭,竟然不知道拿方盾护住身体要害! “保持队形,不要散乱!” 窦青在一边催督着,见到有散乱的骑兵则上前提点一番。 “他奶奶个熊,这么打,真他妈的憋屈,要俺老濮说,直接率领弟兄们上去跟他们干一架,又不是打不过,干嘛耍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濮大锤挥舞着手中巨锤,高声抱怨着。像这样射一箭换个地,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杀干净这些蛮子。偏偏将军大人还不让他率众迎击,他都快被憋出病来了! “大锤,再忍忍,看到左右两翼的黄尘了吗,这可是一道大菜!” 李括拍了拍濮大锤的臂膀,浅笑着望向远处升起的两朵黄云。 第二十章 击鼓(三) 分领回鹘左右两翼骑兵的是铋契合的二儿子巴绰和心腹部将呶罗。 巴绰和大哥咄骨一向不对付,最近更是为了在父亲面前留下好印象,闹得势同水火。此次咄骨跟随铋契合在中军冲击唐军阵营,所有的功劳自然都是父亲铋契合的。而他则独领左翼骑兵,迂回骚扰唐军侧翼,若是指挥得当,很可能直接破了唐军的阵型! 一想到此,巴绰便觉得胸口涌起一阵暖意。 只要在这场战斗中邀得头功,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而然可以得到提升,那时咄骨再想倚靠自己的长子身份讨得那些族中长老的支持,怕就不这么理直气壮了! 凭什么他早生了几年,就可以这般倨傲,就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 回鹘人从没有什么长幼尊卑,一切都是强者为尊! 这是狼的法则,这是长生天定下的法则! “传我将领,全力突袭唐军左翼!” 在巴绰看来,这场战斗的胜负根本不存在悬念。在平原上,以五千骑兵对抗三千唐兵,若是再不能取胜,金山回鹘人也不需要在这片草场混了!唐军右翼的防御并不严密,只要扯开一个口子,弟兄们就可以扑上去,将这只肥羊撕得粉碎。 唯一的悬念便是他们会以怎样的代价吃到羊肉! “冲啊,弟兄们,砍下唐狗们的脑袋,证明你们是回鹘的勇士,长生天与你们同在!” 一想到唾手可得的胜利,巴绰便不再理会右翼的呶罗,他手中足足有一千勇士。即便是只凭借这些人,在他看来也足以斩杀那些两脚羊! 何况若是等到右翼的呶罗赶上来,自己的军功势必被分掉一半。既然可以独猎黄羊,为什么还要假借另一个猎人的弓箭?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牛角声再次响起,回鹘骑兵汇聚成一支利锥,直插唐军的右翼。他们是回鹘最精锐的勇士,这些羸弱不堪的唐人会在片刻间被他们切成肉片!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他们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唐兵的面庞,甚至能看到他们头盔上的纹路。 令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唐人的样子既不像叶护说的那样扭曲,也不像族中长老说的那样狰狞,他们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他们也是黄皮肤,黑头发,只不过他们的皮肤更加细腻,他们的身材更为高大…… “冲过去,宰掉这些唐狗献祭给长生天!” 巴绰的声音再次响起,将这些士兵的心思拉了回来。 嗯,他们管这么多干什么,作为回鹘的勇士,他们只需高高的举起弯刀,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用鲜血浇灌草原。 传说,流血越多的草场,来年牧草长得越丰美…… 回鹘骑兵嘴角挑起,皆是露出了贪婪的笑容,这份笑容与即将捕捉到猎物的狼群相似,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玩弄猎物于鼓掌中,再看着它惊惧而死来的快乐呢? 草原的勇士从不用担心刀刃生锈,因为它时时刻刻皆在饮血…… 二十步,唐人距离他们只有二十步了! 突然传来一连串撕裂心肺的马嘶声,行在前列的骑兵稀里哗啦跌倒一片,马腿因为急剧的收缩碰撞而折断。骑手们可以清晰听到骨头断裂清脆的声响,只是他们却没有工夫去思考这些,因为在这一瞬他们便被强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土路上。 后排跟上的骑兵来不及勒住马缰,亦是直挺挺的撞了上去,进攻的锥头瞬时被磨了平,锋利的马刀一时出了豁! 绊马索,唐人竟然使用绊马索! “下贱的杂碎!竟会使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巴绰近乎疯狂,利锥冲锋阵型最怕的就是绊马索,唐人显然早有准备,引得他们上钩。那些战马皆是腿骨折裂,跌下马背的勇士也一时失去了战斗力,这一下自己至少损失了一百骑兵。 只是他们的噩梦显然还没有结束。只听得一声号角响起,唐军右翼射出如蝗羽箭,混乱的回鹘骑兵挤作一团,不时有骑兵身中数箭,跌落马背。 “有埋伏,有埋伏!” 一名巴绰的亲兵高声疾呼着,端起了皮甲护在自家统帅面门前,恰好挡住了飞射而来的三只流矢。 “闪开,闪开,不要停下来,踏过去,把他们砍翻!” 巴绰的胸口上下不住的起伏着,活像一只鼓满了气的羊皮筏子。 “别停下来,别停下来!” 亲兵高声重复着主将的话,骑兵冲击,最重要的便是速度。没有了速度,在列好的敌军阵型面前他们将一筹莫展! “盾牌护住身上要害,变成两列纵队挺进!” 巴绰毕竟经验丰富,只过了片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唐人不想此时与自己决战! 唐人的兵力逊于自己不少,现在他们应该正与自己的中军鏖战,完全没有精力腾出手来应付右翼杀出来的骑兵。所以他们才设置了绊马索企图拖延时间,至于强弓漫射也多只是作火力压制。 自己只要将队列变为两列便可有效的降低羽箭的伤害,这样即使漫射的羽箭射伤了一些骑兵,也不会对其身后的弟兄造成影响! “唐狗,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巴绰声嘶力竭的怒吼着,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濮,该你出场了!” 李括爽朗的冲濮大锤一笑,从背身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羽箭。 “嘿嘿,俺老濮就等将军你这句话呢,你放心吧,俺一定让他们知道咱疏勒军的厉害!” 兄弟之间,只需要一个微笑耳。 濮大锤冲身后挥了挥手,铜武老兵们纷纷手持长枪列队而出。 “一、二、投!” 濮大锤一声断喝,上白枝长枪一齐飞至苍穹,又急速下坠落到了疾奔而来的回鹘骑兵队列中。这些骑兵即使有盾牌护身,却怎能抵挡住威力如此巨大的长枪?只听一阵撕裂声响过后,牛皮盾牌被穿透一个大窟窿,径直将五十余骑戳落马下。 “吁!” 巴绰紧紧勒住缰绳,一支长枪恰好从他左耳边划过,带起一抹血丝。 “娘了个杂碎!” 巴绰顺手擦掉耳畔的血渍,痛骂道。这帮唐人恁的如此无耻,竟然把长枪当做远程武器投掷而出。 也不怪巴绰抱怨,这种做法在两军交战中极为罕见。首先长枪造价较为昂贵,这一投掷而出很有可能便再也拿不回来,反而送给对手一份大礼。其次,在战场上,兵刃就是士兵的生命,随意的把兵刃丢掷而出,投射中了还好,若是不中,岂不是引火烧身? “老子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巴绰赤红着眼催马冲向唐军,如今唐人已经黔驴技穷,赤刀硬拼,看他们还能占到什么便宜!经过这几轮消耗,巴绰手下的兵士只剩下五百余人,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取胜的信心。 “嘿嘿,爷爷我就陪你玩玩!” 濮大锤挥舞着双锤带着两百唐兵迎了上去,虽然人数还不到对方的一半,但濮大锤却是胸有成竹。 “不自量力!” 巴绰奋力挥舞着马刀,砍向了一个唐兵的脖颈。 “咯!” “咯!” 兵刃一滑,砍入唐兵的锁骨,溅射出一柱鲜血。 那唐兵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被巴绰借力轻轻一推,就跌落了马背。 又一个唐兵乘着快马赶到巴绰身后,企图偷袭这名敌军主将,却被巴绰身后的几名亲兵及时堵住,在身上划开十几处大口子…… 近距离的马战甚是混乱惨烈,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战术阵型可言,双方用尽一切手段置对方于死地。一个回鹘骑兵刚将一名铜武老兵割了脑袋,就觉背心一凉,应声跌下了马背,随后被赶上的唐兵剁成了肉泥。一名唐军火长被七八骑回鹘骑兵围在了中央,身上、面上划开了十几处口子,刀刃已经砍翻了卷,便纵身一跃扑下了一名回鹘人,用牙齿咬断了他的喉咙…… 刀戈相撞的叮当声,无主马匹的嘶鸣声,兵刃砍入甲胄发出的闷响声,兵士临死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濮大锤见自己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心中燃满了怒火,怒吼一声抡起铁锤冲上前去。这些都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这些都是他的生命! “去死吧!” 濮大锤抡圆了铁锤,砸在了一个回鹘人的脑袋上,那名回鹘骑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就被砸的稀烂,迸出黄白的脑浆。濮大锤却并未停歇,反手一锤就朝一个试图偷袭他的回鹘骑兵的胸口砸去。 那名骑兵本能的想去拿弯刀格挡,却被铁锤瞬时砸弯。铁锤顺着力道飞向他的胸口,将他的肋骨砸断。断裂的肋骨刺穿了他的肺脏,疼的那名回鹘骑兵痉挛成一团,重重的跌在地上,不多时就被马蹄踏成了肉酱。 “小子,且吃你濮爷爷一锤!” 濮大锤也发现了巴绰,见对方接连杀害自己数名袍泽,怒火满胸的濮大锤立时如一头野兽般扑了过去。 巴绰刚刚把弯刀从一名铜武老兵胸口抽了出来,便见一名彪形大汉抡着铁锤冲自己冲来,忙高声冲左右呼喝:“拦住他,拦住他!” 十几名亲兵得令后催马上前,奋力砍向濮大锤。在他们眼中,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唐人就是恶魔,他们要代表长生天铲除他。 只是,濮大锤显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快速的抡起铁锤左右一番连击,竟然把十几柄弯刀纷纷击落。 “挡我者死!” 濮大锤怒吼一声,一记飞锤便朝巴绰砸去。 “嘶!” 巴绰自是大惊,忙拉紧缰绳扬起马身。铁锤本是飞向他的胸口,此刻恰好砸到了马脖上。这匹突厥矮马只吐出一口白沫就重重的倒在了地上,颈椎定是碎裂无疑。 巴绰一个侧身跌落马背,算是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这是恶魔,是恶魔!” 眼见神力无比的濮大锤连屠数人,就连一向以勇武著称的巴绰也着了骇。 “快撤军,撤军!””巴绰奋力奔向一匹无主战马,只一个纵跃便跳上了马背。 “撤军,不要犹豫,他是恶魔,恶魔!” 巴绰奋力拨转马身,带头逃离了战场。见主将已逃,其余回鹘骑兵也没了战意,纷纷跟在巴绰身后,狼狈逃窜。 只是李括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少年亲率一百五十骑,趁巴绰部混乱之际迂回到他们后方,切断了对手的退路! 不管这些回鹘人是受人指使还是拦道劫财,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凡是想要我死的人,都得去死! 李林甫是这样,高秀延是这样,杨钊是这样,哥舒翰是这样,回鹘人也是这样! “人只有活着才能更好的干自己喜欢的事!任何美好的愿望,在一具死尸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李括此刻已经顿悟! 是啊,活着!这是多么平凡的一个愿望,为何却这么难以实现? 少年持着马槊率先冲入回鹘人的骑兵队伍,手腕急速翻转,刺出了一朵滴血的梅花。 傲骨梅花,绚然绽放! 第二十一章 击鼓(四) 李括持着马槊急速冲进了回鹘人的骑兵队伍中,只一个照面就挑飞了两名回鹘人的脑袋。他却没有就此收手,反身一刺又将一名手持弯刀试图偷袭他的骑兵刺了个透心凉,借势猛地一扫,三名回鹘骑兵应声被划破腹腔,血如泉涌。 虽然许久未曾使槊,现在看来倒还顺手! “冲进去,杀光他们,为了咱自己!” 李括槊尖指向巴绰,寒冷的目光慑的对方为之一颤。 “为了咱自己!” “为了咱自己,冲过去,杀光他们!” “杀了他们!” “……” “跟李将军杀进去,杀光这帮杂碎!” 在李括的带领下,一百五十名铜武精骑迅速的撕开了一条口子,片入回鹘骑兵的中段,开始了近身肉搏。此时的回鹘人,遭遇了乱箭漫射、绊马索阻击、长枪突袭后早已没了初来的锐气,见一群甲衣煌煌的唐军精骑冲来,竟然自己就乱了阵脚。 这支唐骑就如同大泽中的骇浪,挟裹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朝回鹘人怕打而去,而浪峰便是将士们信任无比的李括李将军!李括的马槊如同一只利锥在回鹘人的骑兵队伍中翻转挑刺,一个个的回鹘骑兵被挑翻下马,痛苦的哀嚎。无主的战马发出一声声悲鸣,狂奔着踩向自己主人的尸体。 “亮剑!” 李括在狂奔之中下达了决战的命令。这队回鹘骑兵,他不会放过一个! “唰!” 一柄柄慑着寒光的横刀抽出了刀鞘,借着迅疾的马速朝回鹘人砍去。锋利的刀锋砍在回鹘人的腰腹上,只微微一拖便撕开一条尺长的大口子。在马战中,骑手根本不需要使出太多的力气,只要取巧的顺着对手的肚皮划过去,就可以叫他流干鲜血! 唐骑所到之处哀嚎连天,横刀所抵之处血肉横飞! 他们要杀光这些恶狼,只有杀光这些恶狼,他们才可以更好的活下去。 现在他们不为大唐,不为荣耀,只为了他们自己,只为了他们可以更好的活下去! 挡我者皆死!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结阵,我们人数多,一定可以冲出去!” 巴绰现在已经完全不敢再想杀崩唐军了,他只想逃出去,逃出这个泥沼。在这一刻,他感觉对方才是穷凶极恶的恶狼! “长生天啊,保佑你的孩子吧,我将用鲜血证明自己的荣誉!” 巴绰亮出弯刀,率先朝一名唐骑迎去。这些回鹘骑兵毕竟是精锐之师,只稍慌乱了番便恢复了理智,跟随着自家统帅朝对方冲去。虽然这个距离,骑兵根本没有什么冲击力,但他们可以巧妙的利用腰腹的力量弥补这个缺憾。 “去死!” 巴绰猛地挥出弯刀,直接将一名唐兵的头颅砍掉,鲜红的血液如泉柱般喷涌而出,溅满巴绰一脸。 “哈哈,哈哈,唐狗也不过如此!宰光他们!” 抽刀砍在一名唐兵的肩胛骨上,巴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尽情的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每挥出一记便能终结一个生命。 五个、六个……十个…… 转瞬间他已经斩杀了十名唐骑,铮铮马蹄下尽是翻滚的头颅。 “冲出去,冲出去!冲……” 他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寒意就袭到了他的喉口。 “呃!” “呃!” 他拼命的呼救,发出的声音却犹如困兽的鸣叫。巨大的冲击力险些将他带下马腹,凭借本能巴绰夹-紧了马腹,才勉强控制住身子的平衡。 难以置信的低头看去,巴绰只见自己喉咙间插着一只黑翎羽箭。“呃!” “呃!” 发出的声音低沉沙哑,根本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些什么。一股温热腥甜的液体涌到了他的喉间,从他的齿缝中溢了出来。巴绰不甘的将右手朝箭矢探去,希望可以拔出这个异物。但当粗糙的右手刚碰到冰冷的箭杆时,只觉颈部的肌肉一阵痉挛,双目一眩便朝马背侧右方跌了下去。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回鹘人的希望瞬间崩逝! “巴绰大人死了!” “巴绰将军被唐人杀了!” 结成锥阵的回鹘骑兵瞬时乱了套,他们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主帅就这么被人杀死,就在二十步外,就在二十步外,那张黑弓还在打着颤! 是那个身着黑甲的唐人将军杀死自家主帅的,是他! “杀了他!” 巴绰的副将燃着一双通红的双目,下达了命令。主帅已死,他们若不能击退唐军,带走巴绰将军的尸首,还有何面目回去? “血债血偿!长生天啊,保佑你的孩子吧,我将用唐人的鲜血祭奠巴绰将军的英灵!”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中军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铋契合蹙起眉头,在亲兵的掩护下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他设想的三军合围之势并没有形成,右翼的呶罗倒是已经及时赶到,但在唐人坚稳的阵型面前却是没有打开口子。而自己的二儿子巴绰所率领的一千精骑在漫天黄沙中根本看不清踪迹。 唐人分明是想把自己分割成数块,再利用阵型各个击破! 不能再等了!绝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会消磨掉骑兵剩余的斗志! 越往后拖,自己的骑兵越会被分的零散,也越容易被唐人蚕食! “传我将令,直取对方中军,夺取其大纛!” 铋契合的声音威严有力,不容质疑。他是回鹘的王者,一令既出,千军既从! “父汗!这么做太危险了,若是有陷......”咄骨闻言忙冲铋契合拱了拱手,高声劝道。唐人善于用计,之前他们已经吃了这么多亏,若贸然行事,恐再生变故。直取中军虽然干净利落,但现在他们还不清楚唐人隐藏在枪兵背后的兵力部署,也就不能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不要再说了,唐人凡总就三千兵,左右两翼至少就要分去一千人。我们以三千精骑冲锋斩杀敌酋,有何可惧!吹角!” 铋契合面色颇为有些不悦,这场仗拖得太久了。骑兵马战最重要的便是速度,拖得越久,陷得愈深,伤亡也就越多。他隐隐有些后悔和哥舒翰达成那个协议。现在看来,葛逻禄人的那片草场不好夺得啊! 夺得草场也得有人来守,若是自己麾下这数千精锐死伤了大半,谁去守护族中的妇孺?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只有割下这些唐狗的脑袋,才能换取肥美的草场,以慰藉阵亡勇士的英灵! 为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 “是!” 咄骨抱了抱拳,不甘的应声道。 “吹角!”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牛角声再次响起,回鹘骑兵强行从长枪阵中冲出了一个口子。 “冲到唐狗的中军,夺取他们的大纛!” 亲兵们不断的重复着主帅的将令,好让弟兄们明确进攻的目标。 他奶奶个熊,唐人的将领就是贪生怕死,只会藏在中军里不出来,眼看着手下兵卒卖命。这下弟兄们不做犹豫,直接冲到中军中砍下你的大纛,看你还往哪里躲! 也许是慑于回鹘骑兵的威势,长枪队竟然主动闪开,将口子扯大。这让铋契合大喜过望,不禁连声高呼:“还等什么,报答长生天的时刻到了,杀光唐狗,用他们的鲜血洗刷我们的刀锋!” 有了足够的空间,回鹘骑兵的马速渐渐提了起来。有了铋契合的号令,他们也不去理会周边的长枪手、弓弩手,目光中只有在微风中飘荡的敌军旗帜。 没有了长枪手的阻拦,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当铋契合将最后一个木栅栏砍翻后,终于看到了迎面飘扬的唐军大旗。只是这将旗下没有唐军的主帅,也没有随扈的亲兵,只紧俏的摆着几十辆外表有些粗糙丑陋的木车。(注1)这是什么东西?拥有什么公用的木车会摆到中军的战场上? 铋契合只觉一股阴风在脖颈旁升起,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 原来唐军的中军是空的!怪不得他们主动引诱自己来此。这么说,自己的左右两翼现在正处于以少打多的局势? 轰!铋契合的脑子翁的一炸,便要下令撤退。只是已经太晚了,还没等他挥出令旗,就有一股奇怪的嗡响从那几十辆丑陋的怪物身上传出。 “嗡!” “嗡!” 不知自己是否眼花,铋契合只觉眼前的怪车开始剧烈的晃动,随即一簇簇银白的弩箭朝他面门射来! “不,不!”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铋契合下意识的朝马背下跌去,以躲避这致命的射击。 如蝗的弩箭平直的射穿了战马、借着强大的惯性将骑手钉死在地面上。 铋契合的瞳孔急剧放缩,只觉眼前蒙出一抹血雾,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注1:木车弩:一种唐朝军用弩箭,中大型弩,杀伤力极大。 第二十二章 击鼓(五) 时值正午,日头正毒。 细碎的沙粒中渗满了鲜红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息。 空中盘旋着的数只秃鹫一寻到机会,就猛地俯冲下来,用力撕下一片碎肉。这片戈壁滩上的尸体实在太多,它们根本不需担心食物不足的情况。秃鹫们喜滋滋的抖擞着黑灰色的羽毛,衔起一枚枚整肉大口咀嚼起来,为雏鸟的进食作着准备。春日刚出生的小家伙们这个阶段还食用不了整肉,只能吃进成鸟咀嚼过的粥状肉沫。 一个生命的结束,另一个生命诞生,一切轮回往复着,老天爷似乎从没有偏袒过谁。 鲜血,尸骨,死亡…… 诚然,这儿刚经历过一场屠杀。 躺在这里的有金山回鹘的骑兵,自然也有疏勒唐军的将士。在这一刻、在秃鹫眼中,他们皆是一顿美味可口的大餐,无所谓种族名姓,无所分高低贵贱。 金山回鹘人败了,败的彻彻底底,败的心服口服。 三路合围的战术在草原骑兵的遭遇战中屡试不爽,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只是回鹘人却显然低估了唐军的战力和应变力。 这个战术的关键是两翼的骑兵要及时赶到相应位置,给对手施加足够的压力,配合主力中军的推进,从敌军内部瓦解阵型。 很显然,回鹘人有两点没有做好。其一者,两翼的骑兵到达的速度略慢,且不是被唐人缠住就是被彻底击溃,不能给中军提供有效的支持。 其二者,铋契合率领的中军被长枪兵和弓弩手连番压制拖延后,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击溃唐军主力,从而留给唐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归根到底,是由于疏勒唐军积极、大胆的变阵。 事实上,当李括作出空出中军、先击两翼的战术布置时,一众疏勒军将领都出言反对。 这是在赌博! 且不说,长枪手和弓弩手不能拖延回鹘中军太久,即使他们能够拖住回鹘人一时,也是把生命全都交到了袍泽手上。即便人数相当,他们又有什么把握能速战速决,将两翼回鹘骑兵击溃呢? 当然,决定权在李括手上,他赌了,也赌赢了。战场上的形式瞬息万变,容不得人有片刻犹豫。兵法虽然经典,却非常生硬。如果只知道套用经典兵法而不思对其进行变化,只会逐渐走入怪圈,被兵法所误。 为将者,当有随机应变之急智矣。 看出巴绰所率骑兵队伍的急功之心,少年选择从敌军左翼下手。 投掷长枪、漫射羽箭、绊马擒贼。经过一连串的伏击,左翼回鹘骑兵的锐气早已大大受损。若是放在之前,也许拥有大半新兵的疏勒军不是久经战阵的回鹘人的对手,但在此时,面对惊慌失措的回鹘人,疏勒军没有理由退缩!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更何况,最重要的堵截任务由李将军亲自完成,一百五十铜武心腹组成的小队完美的封锁了回鹘人的逃跑路线,配合勇武、毅武二营将士的及时出击,全歼敌军于慌乱之中。 唐军左翼的争斗与右翼类似,只不过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要稍多一些。不过在张延基、周无罪的带领下,雄武、振武二营亦发挥出很高的作战水平。 至于铋契合所率的中路骑兵,在发现疏勒军这出空城计后自是奋力回援。只是此时两翼的战斗基本已接近尾声,回鹘中军在遭到木车弩的伏击后也元气大伤,铋契合久战不克,也只能下令鸣金收兵,夹着尾巴撤离。 在窦青、李晟的追击下,又有两百余骑回鹘人被砍翻下马,丢了性命。最后铋契合成功带走的只有两千余残骑。这场大战,疏勒军斩首两千五百多名回鹘骑兵,阵亡五百一十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勇武、毅武的长征健儿,还有一部分是雄武、振武二营的将士。铜武营阵亡的将士最少,只有三十七人。 李括担心再生变故,便下令众营兵士将死去的袍泽就地掩埋,不得留恋战场。由于双方都是骑兵,战后剩余了许多无主战马,李括考虑到己方战马的疲惫问题,遂下令众兵士收集归拢无主战马,以作不时之需。战后,大军只耽搁了半个时辰,就从新启程。 “括儿哥,这场仗打的真他娘的痛快!” 张延基挥舞着拳头,兴奋的说道。以前他在长安时,总听别人吹嘘回鹘骑兵有多么厉害,这下真交过手,也不过如此! “要不是将军布置得体,我们也赢不了这么轻松。” 窦青心中亦是十分欣喜,这次交战,对方数量占据了绝对优势,他们本只想全身而退,没想到在李括的带领下竟然将回鹘人击的落花流水。 “不然,你小子以为回鹘人都是木桩子,等着你上前割脑袋?” 窦青朝张延基挤了挤眼,笑着挖苦道。 “我……我可是阵斩了七名回鹘蛮子,难不成他们都是木桩子?” 张小郎君不甘的挺了挺胸脯,争辩道。这些人都是他杀掉的,可没有假借亲兵之手! “是,是,您是大英雄!” 窦青冲张延基抱了抱拳,调笑道。 “你……” 张延基立时羞红了脸,‘炫耀’之音戛然而止。 “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将领纷纷大声笑了起来,之前的战斗他们神经绷得太紧,现在好不容易轻松一番,怎可慢待了自己?至于张小郎君,那么大的个爷们,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你们就别逗他了,他的一副小女儿性子你们还不知道?” 李括单手控着缰绳,回身笑道。 “括儿哥!” 张延基剜了李括一眼,赌气的转过了头。 “汝等黄口小儿,何可遗忘倪欣倪大镖师乎!” 周无罪托着下巴起了话头,一字一顿活像国子监的讲师。 “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样子,不去考功名实在……实在亏了。” 鲜于瑜成捂着肚皮大笑不止,险些掉下了马背。这半文不白的话词实在有趣,嗯,有趣! “是啊,若不是倪大镖师率领受伤的将士扣动木车弩的扳机,也不可能重创回鹘中军。” 王小春点了点头,向倪欣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不敢当!” 倪欣抱了抱拳道:“我只是尽力而为,要谢还得谢你们家将军!” “嗯,嗯……” 王小春被倪欣噎的颇为尴尬,悻悻的挠了挠头。 “唉!” 李晟摇了摇头叹息道:“此战我军虽然大胜,却也阵亡了五百余弟兄,他们有何错哉?” 听及此,原先愉快的氛围瞬时冷了下来,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死去的弟兄大多是在与回鹘人的近身鏖战中受到重伤,坠马而亡的,虽然大伙儿知道这种情况在乱战中不可避免,但死去的是他们的袍泽、兄弟,他们怎可能不悲不哀? “他奶奶个熊,这些回鹘人平日里装的跟孙子似的,恁的下的了这么狠的手!” 濮大锤啐了一口,高声抱怨了起来:“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先俺老濮还以为不靠谱,现在看来还真是在理!” “那可不,回鹘人对我大唐称臣、接受皇帝陛下的封号,这才代替了突厥成为了漠北之主。谁能想到他们边做婊子,边立牌坊,打起了大唐官军的主意?” 窦青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如今大唐强盛如斯,他们背地里就敢做这样的事,若是大唐国力稍有衰弱,他们不得闹翻了天? “皇帝陛下也太向着他们胡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恁的我们汉人就得活该被欺负?” 王小春眉毛一挑,又开始满嘴放炮。 见他越说越过,李括提高声音提醒道:“胡人也有心地良善的,不可一概而论!” 王小春这才注意到卑达干那涨红的面颊,灿灿的垂下了头。 “达干,你做的不错!” 李括冲卑达干微微颌首,赞赏道。此役,卑达干率领麾下将士成功拦截了回鹘右翼骑兵,为他争取到许多时间。虽然他身上有着突厥血统,但却是对大唐忠心耿耿,少年不想他因为这些话与疏勒军的弟兄们起了隔阂。 “谢谢将军!” 得到李括首肯,卑达干一肚子的怨气瞬时消散,拱手致谢道。 “其实,这件事倒不一定是回鹘人擅自作主。” 李括蹙起眉头,细细分析道:“金山草场距离大泽少说也有八百里,他们即便全是骑兵,也得疾驰几个昼夜才能到来。何况,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来下此狠手?” 相较于这次截杀,更让少年担心的是回鹘人此行的动机。正如他所分析的,回鹘人与自己没有冤仇,完全没有必要主动和疏勒军过不去。 他们这么做,原因无外乎两个。 其一,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想要截获自己这匹甲胄、军械。其二,是有人暗中布局,企图借刀杀人。 前者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冒着与大唐决裂的风险去谋取一批军械,其收益与风险实在不成比例。 如若是后者,是谁在暗中布局,又是谁要致大伙儿于死地? 他们不敢想象! 第二十三章 龙吟(一) 连续七日的急行军,李括已经将疏勒军胯下坐骑的承受程度压榨到了极致。 但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下,疏勒的将士们依然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现在看来,勒令大伙儿收拢无主之马的决定十分正确,若不是一人两骑,大伙儿根本不可能在一天只歇息两个时辰的前提下,长途奔袭而不落下一个弟兄;若不是一人两骑,大伙儿也不可能只用了七日就行出五百余里,抵达伊吾! 金山回鹘人是哥舒翰指派来截杀大伙儿的!当李括将自己的推断讲给疏勒军众将领时,恍然顿悟的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玉门关时张子谦对自己说的话,为了安稳军心,李括并没有悉数告予将士们。但大伙却能从将军大人紧张的神色中探查出一二。 将此事与张子谦的话联系起来,李括不难得出结论。哥舒翰先是送密信予张子谦,寄希望于兵不血刃的割下自己的首级,却没想到张子谦念得故友之情,坦然放自己过关。恼羞成怒之下,哥舒翰便打算正面全歼疏勒军。当然,身为河西节度使,由他来做这个事情显然不妥。所以他便准备假借金山回鹘之手,致疏勒军于万劫不复之地。 至于他与回鹘人谈成的价码,李括自是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自己还滞留在河西军控制的地面儿,就时刻可能遭到哥舒翰再次的报复。 事已至此,若是让自己安然抵达安西说出实情,虽然没有证据,哥舒翰亦难免被朝臣非议。何况,他背后必定还隐藏着某个大人物,他自然不希望这种局面出现。 这个大人物,李括自然清晓!他表面对自己随和亲睦,却是笑里藏刀,无时无刻不想置自己于死地。 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甩掉哥舒翰的追杀。好在疏勒军全是骑兵,又是一人两骑,昼夜狂奔之下,自是可以将哥舒翰的追兵远远甩开! 来到伊吾,便算是到了安西都护府的地界,素闻高仙芝与哥舒翰不对付,即便是为了私怨,想必高仙芝也不会让自己这支疏勒军受到分毫的委屈。至于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宿怨,便不是少女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伊吾城位于安西都护府最东侧,久未动过兵戈。城中守卫突然见到数千骑兵从东边驰来,以为是来打秋风的葛逻禄人,忙将弯弓搭弦,紧紧瞄准远方。只要守备大人一声令下,甭管对方如何哀求,他们就可以瞬时把这群不知死活的蛮子射成筛子。直到眼尖的卫兵从滚滚黄尘中辩出那个鲜红的唐字,守城的卫兵才悻悻的放下手中的弓箭。 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人!只是这伙人风尘仆仆,怎么看怎么像打秋风的葛逻禄惯匪。若真是从西京远道而来的军队,不得是旌旗蔽天,威风八面? 李括将兵部的任职文书交予那伊吾城守备查验后,守备大人才确信李将军没有扯谎。只是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京中上官在守备大人心中的“光辉形象”自此以后,若再有哪个不识趣的兔崽子倨傲的跟他说自家七姑父在长安做监门将军,他一定会把当日李将军风尘仆仆而来的憔悴形象搬出来,羞红对方的脸。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不知是不是连日来在戈壁中啃沙子的缘故,当大伙看到并不十分雄伟宏壮的伊吾城时,竟然连番感慨。一些性子柔弱的弟兄竟然泣涕连连,跪倒在伊吾城门前叩首,直叫李括哭笑不得。 好在这样的情形持续的并不久,在伊吾守备打开城门,迎接大伙进城后,这些疲惫不堪的疏勒将士皆如恶狼看到羊羔般争相朝城门涌去。要不是李括和诸位将领明言纪律,疏勒军的军纪就要被他们‘败光了’。 当然,在这种时刻,李括不会在这些问题上去找弟兄们的麻烦。经过近两个月的旅途劳顿,包括他在内,所有疏勒军将士现在想做的事就是进城好好洗个热水澡,去去乏! 伊吾城不大,却胜在规整。不知是不是这里兵士念慕都城长安的缘故,伊吾城的布局构划竟与长安十分相似。只不过伊吾城只有三十六坊,规模相较于长安小了很多。 但大伙却不会去比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在数千里之外的安西看到家乡的影子,他们如何会不激动?若不是考虑到军纪,他们恨不得现在便约了袍泽进城逛逛,好好补偿番自己! 当然,一切还得按照规矩来。 两千余弟兄被伊吾守备安置在了南城的军营中,这座军营久未住人,自是积压了不少的灰尘。但眼下疏勒军的将士们却不好计较这些,毕竟他们刚在戈壁滩中度过了近一个月,此刻这座军营在他们眼中简直比皇帝陛下夏日休憩的华清宫还来的干净! 李括与众心腹,在伊吾守备的竭力要求下住进了伊吾守备府。 说来也巧,这位伊吾守备也姓李,单字一个安。李守备似乎总想证明自己出身的尊贵,开口便说他是高祖朝淮安王的八世嫡孙,一番唏嘘感慨下,涕泪便纵横满面。唐初分封的藩王不少,武后时虽然杀掉了一些,但那大半是高宗的嫡系子孙。像淮安王这样的宗室自然不会招得武后提防暗害。 若李安所言非虚,细算一算,他是淮安王的子孙倒不是没有可能。但说他自己是淮安王的八世嫡孙就有些不着边际了。毕竟淮安王他老人家很得高祖器重,封赏甚丰。即便说一朝君主一朝臣,淮安王到底是实封的开国郡王,再不济这封爵传袭下来,也不会逼得嫡系子孙出走安西觅取功名吧?(注1)虽然心中了然,李括也不点破,乐呵呵的陪着李守备感慨人世无常。 “你不相信我!” 李安显然颇为愠怒,眸中几欲喷出怒火。 “唉!” 良久李安摇了摇头,苦笑道:“十年前,我阿爷被奸人构陷,忧愤而死,世袭的爵位被剥夺,家产全部收入国库。虽然由于故交的极力斡旋,府中的家人没有受到牵连,但我们却是一无所有。” 微顿了顿,李安接道:“我们兄弟俩和娘亲就这么去安西投奔做行军长史的舅舅,却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说到这,李安双目已经通红,强自将泪水挤回,接道:“我们是待罪之人,自是不能走官道。在乡野之间,我们就这样半乞半讨的行了旬月。就在将要行入安西时在一处小山坳处却遇到了一百多骑葛逻禄人,那伙葛逻禄人泯灭人性,不仅越货而且杀人……” “母亲拼死护着我们兄弟俩,却不幸被他们砍中。我现在有时入梦时还能看到她满脸血迹的景象……那些葛逻禄人从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抢走了包裹,又将横刀朝向了我们。弟弟紧紧的靠着我,浑身不住的抖动……” 怪不得他这么恨葛逻禄人!李括心中暗叹一声,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少年知道李安当时并没有出事,他本人也安然坐在这,但听得他亲口叙出当时的场景,还是不禁急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一个将军路过了山坳。他一身便衣,率着一队军士策马而来。” 说及此处,李安双目中流出脉脉温情,“那个将军厉言呵斥了那群葛逻禄人,并率领亲兵与他们展开了激战。” 稍一停顿,李安接道:“那个将军勇猛异常,手下的亲兵在他的带领下很快就将那一伙葛逻禄歼灭。他走到我身边,将我和弟弟抱了起来,问我愿不愿意去替他做事。” “那你自然是答应他了?” 轻点点头,李安接道:“在我眼里,他就如天神一番,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从此我和弟弟都成了他的养子,整日受到严格的训练。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言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和弟弟居住在都督府一间宽敞的房间里,衣食无忧,但我们并不快乐。” 看了看窗外的春杨,李安无奈的付以一笑:“时间就这么过了下去,直到四年后的上元日,那位将军找到了我。” 斜倚在软榻上,李安长叹一声:“你一定很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其实,当时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只是我当时不懂,为何他会选在那个日子找我。” 李安此时的双眼竟是那么深邃,深邃的如一潭深泉。 “他找到我,说要我去杀一个人。” 李安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仿佛是在嘲弄当时的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感觉有些复杂。怕,我自然是怕的。不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得死。我问了将军。” 突然转过头,面视着少年,李安朗声道:“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是一个军人,军人杀人不需要理由。那一年,我才十七岁……” 注1:李神通,名寿,字神通,唐朝宗室。李虎之孙,高祖李渊从弟。李渊起义后与柳崇礼等人举兵响应,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高祖授其为光禄大夫。攻克长安后,拜宗正卿,封为淮安王,足见李渊对其的器重。 第二十四章 龙吟(二) “你杀的那个人,是葛逻禄人吧……” 李括喉咙微微涌动,轻叹了一声。 从李安所讲述的故事中,李括已经猜出了大致的结果。李安与葛逻禄人有杀母之仇,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复仇机会。 李安的神色突然变得狠厉,冷笑一声:“不错,当我知道我要杀的是一个葛逻禄杂种的时候,心中的恐惧顷刻消失,我是在报仇!哈哈,我是在报仇!” 虽然心中对李安的遭遇颇为同情,但少年却并不认同他所有的言行。葛逻禄人虽然与突厥人同属草原游牧民族,但在少年看来,他们与突厥人相比,性子却更为温顺。分布在阿尔泰山一代的他们很少主动与人争夺草场,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们亦不会与人大动干戈。 或许,劫杀李安一家的那些葛逻禄人真的是一伙惯匪…… 但在李安的眼中,葛逻禄人显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隐藏毒牙的蛇蟒。他们不但劫财,而且害命。他们杀死了自己的亲人,熄灭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之火。他们是魔鬼,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是不可饶恕的毒蛇! “那个人是一个葛逻禄族落的小酋长,因为经常到伊吾周遭打秋风而深遭百姓嫉恨。后来他们在一次劫掠中被将军击溃,俘擒到大营……我拿着手中的横刀,一步步的走过去,看着他绝望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挥刀砍了下去……提着那贼子的头颅,我去跟将军复命。他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赞扬我的果敢。” 摊了摊手,李安道:“那个贼酋在葛逻禄人心中也有些威望,他们的族人认为自己受了奇耻大辱,遂派人来向将军讨要说法。将军二话不说,亲率一千精骑跟他们干了一架。结果当然是安西军大获全胜,葛逻禄人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骚扰伊吾一代了。” 李安说到此处,嘴角扯起一抹笑容。至少在安西四镇,他们可以骄傲的说出自己是唐人,以唐人自居的民众可以安享别人投来的艳羡目光。武将的职责是什么?不就是守卫这脚下的每一寸黄土地和乡党百姓吗?假如武将不能守护自己的乡邻,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国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守护民众吗?如果一个国家连守护自己民众的能力都没有,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抹信任感便替代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不是用言语能说清的。 “那个将军是夫蒙灵察?” 李括按照时间推断,基本已经分析出这个人是谁。夫蒙灵察是天宝三年当上的安西四镇节度使,前不久刚刚卸任。照这么推断,十年前,他差不多刚好是在做伊吾都督。 “你怎么知道?” 显然李安很是诧异,自己完全没有道出义父的名姓,他怎么会知道? “放眼望去,我大唐朝的边镇大将中,也只有夫蒙灵察老将军如此痛恨葛逻禄人吧?” 李括浅笑着说出了缘由。夫蒙灵察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护短,原先他族人与葛逻禄人争夺过草场,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给葛逻禄人好脸色。 事实上,在夫蒙灵察卸任以前,安西一代最主要的游牧势力应该是突骑施人。这些西突厥人勇猛好战,被陛下扶持用来抵御不断西进的大食人。只是好景不长,这些突骑施人好不争气,为了族中权利逐渐分化为两派,也在不断的内耗中衰落了下去。 “是啊,要不是突骑施人衰落内耗,高帅怎么会想到扶持葛逻禄人!” 李安显然对高仙芝的这个决定颇为不满,抛去他与葛逻禄人的私人恩怨不讲,这个民族亦是一只善于伪装的狐狸。别看他们表现得很是驯顺,但骨子里却是好战斗勇。换句话说,突厥语系的游牧民族,有哪个生的好脾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安西四镇地广人稀,若不扶持一支游牧民族,怎么去对抗日益强盛的大食?” 李括也摇了摇头,无奈的笑道。 若说起来,安西四镇的兵力严重不足,可供高仙芝直接调遣的兵马不过四五万。这个数字不要说和陇右军、范阳军作比,即使是人数稍少的朔方军,都要远胜于安西的兵力。 “大食人一直对我安西四镇虎视眈眈。他们扶持黄姓突骑施人占据碎叶城还不满足,竟然企图将整个西域划归到自己的版图中。听说大食的士兵都信仰天方教,他们作战是为了传教,要将真主的福泽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李安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开始给少年分析起安西四镇周边的形式。在他眼中,大食人对安西四镇的威胁要远胜于回鹘人、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甚至就连吐蕃人都不及大食人勇猛狂热,宗教有时真的容易让人着魔。而入魔的士兵,其战力可以想象! “这些大食人尤擅骑兵作战,骑兵席卷之处,定是废墟一片。” 李安毕竟常年在安西从军,从各种渠道对大食人也有所了解。大食人拥有铁血的纪律,军令便是战士行动唯一的依据。 “大食人的骑兵很厉害吗,我只知道漠北、辽东盛产战马,难道大食人的骑兵比突厥人还犀利?” 李括亦是来了兴致,主动与李安交谈开来。之后他便要去疏勒赴任,以后少不了要和大食人打交道。虽然现在两国不会立即开战,但多一分了解,便多一分把握。 “李将军有所不知,大食骑兵的作战方式可和那些游牧民族有很大不同。游牧骑兵多采用三路合围的攻击方式,一般以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取胜。而大食人却更注重战阵的布置,以军团为单位对敌人发起冲击。最为可怕的是,大食的国力丝毫不弱于我大唐,甲胄配备也是极为豪奢,比突厥人更为难以对付!” 李安的话不无道理。不管唐人承认与否,漠北游牧民族之所以屡屡败在大唐之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兵刃甲胄的劣势。在拥有同等骑兵数量的前提下,拥有更精良装备的一方显然更容易取胜。何况,大唐还有克制骑兵的利器--陌刀阵!只要陌刀手结成阵型,即便是再勇猛的游牧战士也会为之战栗。 但大食人则不同,他们拥有更精良的铠甲,以及铁血的意志。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财力可以支持军队与大唐打持久消耗战。这样,即便拥有陌刀手这一杀手锏,大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战胜大食人。 “更让人头疼的是,西域这些蕃国的摇摆!” 李安摇了摇头道:“这些国家放在我大唐中原,还没有一个中州大,但在这西域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存在。大食人打过来了,就投到大食的怀抱;我大唐天军一到,他们又立刻涕泪纵横,吟唱天可汗的名号。” “他们怎么这般无耻!” 李括挥了挥手拳头,恨声道。在少年看来,即使是国力弱小的城邦蕃国,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若是这般随风而倒,怕是在哪一边都讨不得好吧? “他们早就没了膝盖骨!这些城守国主可能当时还在一个饭桌上和你吃饭,私下便派了心腹去通知大食人,好献上一份人头大礼。” 李安苦笑一声道:“不过,这倒也是不怨他们,人都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依附有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只有忍耐下去才有可能等到翻身的机会。” “黄姓突骑施人公然反我大唐,陛下遂扶持黑姓突骑施人以谋夺碎叶川。当然这是下下之策,陛下本相倚靠突骑施人对抗大食,谁叫他们自己堕化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安显然对突骑施人成见颇深。这些家伙不仅枉费了陛下的一片苦心,还生出了内乱,让西进的大食人钻了空子! “疏勒一代距离拔汗那和东曹国很近!” 李安的眸子突然一亮,对李括悉心提点道:“这些蕃国虽然势利眼,心中却也有杆秤。比方说,拔汗那和东西曹国比较倾向于我大唐,而石国国主则是天方教徒。宁远国国主出了名的胆小,往往不轻易表明姿态……” 李安说的很慢,却字字清晰洪亮。这些东西绝不是书本上能读到的,也不是少年所能轻易理解的。他还年轻,有些政局上的事情还看不清,摸不透。但他却在不断的成长,不断的滋补营养。年轻人嘛,总是需要艰难险阻历练的。他现在缺少的或许只是一些经验,而经验唯有亲身经历险阻才能获取! 终有一天,雏鹰会展开双翅,翱翔于漫布流云的苍穹之中。到那时,所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李括眼前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城池,城池外毗连着成片的肥美草场。那儿的草很绿,花很香,人心似乎也不像长安城中那么肮脏………… 注1:葛逻禄在开元天宝年间主要分布在金山(阿尔泰山)一代。而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因为回鹘人的强势压力,他们西迁至伊丽河,碎叶河一代流域。 注2:西突厥别部。曾被唐朝扶持而称霸西域,最为繁盛时控弦之士逾二十万。 ps:关于碎叶城的陷落时间史学界争议很大,流云查了不少资料。《通典》作者杜佑的族子杜环所撰《经行记》留下了一段非常重要的记载:“天宝七年,北庭节度使王正见薄伐(碎叶)城壁摧毁,邑居零落。” 故而学界多将天宝七载视为碎叶城弃落之始。因此,从开元末年到天宝七载王正见伐碎叶时,碎叶应该都是在黄姓突骑施的控制之下。 第二十五章 龙吟(三) 伊吾城的春天,来的丝毫不比长安晚。 春风一至,城中的杨树便吐了绿叶,展了腰肢;黑水河畔的野草便顶了嫩芽,起了笑意。绿洲方圆十里尽数开着说不上名姓的小花,灿烂执着的生长着。 生命周而往复的循环着,带给人无尽的希望。 风沙深处的绿洲更能让人心驰神往,烽烟尽出的旗帜更能让人心神荡漾。 伊吾守备府内,倪欣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景色。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无人同赏同游,这大好的春景又是开给谁的,作给谁的? “出来久了,有些想妻子,见笑了。” 他成家了,他成家了! 每每想起那个星夜李括灿烂的笑容,倪欣便觉心如刀绞。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折磨她,让她不顾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再让她发现对方已是心有所属! 她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无比的梦,沉醉于其中不能自拔。当梦醒时分,她能做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一军兵马使,他可以三妻四妾,他可以依红偎翠,自己却不能就这么委身! 凭什么她倪欣要如此低贱的委身于人,她有自己的底线,她有自己的准则…… 可他明明又那么的让自己心醉。横刀立马时的英姿飒爽,营救袍泽时的激昂仗义,指挥作战时的胸有成竹。每一件个画面都深深烙印在自己心间,挥抹不去。 这不就是她所找寻的男人吗?她所爱的男人不正是富有大义,心系家国的勇士吗? 她这么爱着这个男人,偏偏,偏偏又不能说出来…… 该死!真是个小冤家! 倪欣贝齿紧紧的咬住了玉唇,一行清泪从倪欣面颊滴落。都是他,都是他惹得自己…… 何言美人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姑娘,您的洗澡水打好了!” 正值此时,屋外响起了守备府家丁洪亮的声音。 “进来吧!” 擦去面颊上的泪渍,倪欣转过身朝木门走去。 “辛苦了!把这几桶水放到边上吧。” “姑娘,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小的就先出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您只管支应一声,小的随叫随到!” 那家丁冲倪欣点了点头,和声道。 “多谢了,慢走!” 见家丁转身离开,倪欣缓缓的合上了门。 试着拎了拎满装热水的木桶,倪欣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几只木桶所装的水足够她这次沐浴了。她虽是女儿身,但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来,洗浴自然也不例外。 绕过一只四扇绣花牡丹屏风,倪欣便将几只木桶中热气腾腾的热水注入了半人高的木桶中。氤氲的水汽蒸腾起来,溢满了夹室。倪欣将腰带解下,挂在一旁的五角支架上。由于是出塞远行,她所穿的衣裳几与男子无异。粗制土布虽是耐脏,但经过这一番跋涉,线头子满是土腥味。轻手拍了拍,见效果并不怎么明显,倪欣索性将其丢在了一只木盆中,打算沐浴完再去浆洗。 外衫内是一件绣满彩色牡丹的夹衣,这件衣服的用料就要比外衫讲究多了。凤来仪的老字号在那摆着,他家出的料子可是从不愁卖,纵是标出高价仍有许多名媛小姐争相前往置办。 这夹衣上熏着香,经由水汽这么一晕,更衬得屋内恍如仙境。随手将夹衣挂在了撑子上,倪欣便去解随身的小衣系带。这结子打的太死,倪大小姐一下没有扯开,最后还是用贝齿微微一咬,才算解了难题。 中衣、亵裤、贴身的物什一件件的滑落,倪欣只觉身子一凉,失声呼了出来。没想到春日还是这么冷,屋内蕴着蒸腾的水汽还是有些微寒。除去一只贴身的哬子,倪欣身上已是一丝不挂。尽管知道屋外不会有人,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晕红了脸。毕竟是在陌生的环境,倪欣的小女儿情态被彻底的焕发。 除去身上最后一块遮挡,倪欣缓步走向半人高的大桶。这个木桶甚为阔大,倪欣完全可以舒展开身子。 美人如水,当倪欣将身子浸润到香汤中时,她才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意蕴。 若柔若幻,若即若离。这桶香汤的情态倒是像极了现在的自己。 抓过一把澡豆,轻轻在身上揉-搓,倪欣只觉分外舒爽。澡豆一遇到入水的皮肤,便起了沫子,只需稍稍用力,就能除去连日累及的疲惫。(注1)氤氲的雾气中,倪欣仿佛卸下了所有枷锁,缓缓的闭上了双目。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全部融化成一滩清水,任由方舟从身上荡过……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就在倪欣将要进入太白幻虚之时,木门吱呀一声开启! 倪欣猛然睁开双目,下意识的捂在了胸前。 “谁,是谁!出去,快滚出去!” 虽然她声色俱厉,心中却是极为惊惧。这个淫贼看来预谋已久,竟然在自己香汤沐浴之时潜了进来…… 该死!自己竟然没有上门闩…… 只是有谁这般大胆,竟然敢擅自闯入她的房间?此时她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又浸在水桶中,如何有机会去套上外衫? 倪欣只觉又羞又怒,偏偏又是无可奈何。她现在只期待那人不要向内室走来,不然,不然她…… 可是人世间的事情偏偏十有八九不如你的愿,那人的脚步声,倪欣急促的呼吸、心跳声交织在一起,直抑碍的人情-欲难耐。 终于,倪欣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拐过那只四扇屏风,那厮的身形终是出现在她的面前! “淫贼!” 倪欣捂住胸前耸立的双丘,下意识的闭上双目尖声嘶吼着。 “甜儿!” “甜儿!” 嗯,那声音怎么那么熟悉。跳跃着,跳跃着……带着七分惊喜,三分羞涩。 是他……是他!怎么会是他,这个小冤家! 猛然睁开双目,美人双目中出现的即是梦中那具伟岸的身躯…… “是你,你这个淫贼,赶快出,出去!” 倪欣惊异的看着眼前之人,撩起香汤便向其泼去。 “甜儿,我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不回家吗,这下我回来了。咦,你怎么在沐浴?夫君回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迎接?” 李括的面颊通红,嘴中浓烈的酒气直把倪欣抑的蹙起柳眉。 “哪个是你家的甜儿,赶快滚出去!” 原来他喝醉了!原来他是喝醉了闯到这里的! 倪大小姐终于明白少年为何会在此时闯入屋内,厉声喝了一句。 “甜儿,你不是一直想问我怎么才能,才能……我们俩只睡在一起是不行的,要,要……” 李括一步三摇,缓缓朝水桶中的倪欣走来,脸上写满了笑意。 “不要过来,我不是什么阿甜,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倪欣,倪欣!” 这下倪欣可是真的着了骇,不停的嘶吼惊呼。只是她的努力却收效甚微,李括片刻间已经来到桶前。 “甜儿,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那晚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今天,今天我来补偿你!” 少年咽了一口吐沫,将倪欣从木桶中拦腰抱起。 芙蓉出水,香溢厅堂! “放开我,你这个禽兽,我不是什么甜儿,放开我……” 倪欣几乎变得疯狂,这个疯子,这个小冤家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他要干什么?他究竟要干什么? 倪欣从了没有一刻觉得如此惊惧,他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雀,不住扑腾着…… “我爱吃你做的煎蛋,这是真话……嗯,其实有时我们都有些问题,这次,这次我一定满足你……” 虽然倪欣兀自挣扎,但李括常年行在军中,身材健硕,如何能让她挣开? 未待倪欣反应过来,她就被李括沉沉的放到了绣床上。 “走开,禽兽!走开……” 倪欣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却是不能将李括推开分毫。 那厮,那厮竟然开始脱衣服!不要,不要,他怎么能这样。 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难道是自己也想和他有夫妻之实?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件,两件…… 及至最后,倪欣分明清晰看到少年那健硕的腹肌,和腹肌下那串熟透了的葡萄…… “你爱我,对吗?” 李括深情的望着对方,轻手擦去倪欣面颊上的泪痕。 倪欣被问得为之一愣,竟是傻傻的点了点头。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嗯。” 虽然知道李括现在心中所想之人并不是自己,倪欣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原来,自己终究是放不下的…… “我们来……” “我……我们……来……” 那年,伊吾城的春日,花红草绿,郎情正浓…… 纱帐缓缓的沉下,恰是拥揽一室春色。 李括与倪欣紧紧相拥,这一刻,李括紧紧吻着伊人的朱唇。炽热的舌撬开贝齿,完成了对伊人第一次的征服…… 正是美人芳华倾城色,只叫英雄竞狂癫!…… 注1:澡豆:用于洗澡的清洁物,相当于肥皂。在唐代以前,澡豆的使用已经非常广泛,到了唐代,可以说进入了鼎盛阶段。当时的名医孙思邈说:“面脂手膏,衣香澡豆,士人贵胜,皆是所要”(《千金翼方》指出澡豆是人们的生活必需用品之一。 第二十六章 行者(一) 金山一代的天空很蓝。 起伏的山峦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北方,延伸到长生天的尽头。 山脚下,繁星点点般撒着一个个素白的毡包。 有水、有草、有人亦有家。 春风一过,便带起了齐膝高的牧草。曳蛭河静静的泻在草原上,滋养着万千生灵。 何润师刚从碎叶一代回来,顺道来葛逻禄看看老朋友。他刚一进毡包,还没有暖热脚,就被老叶护生派人请到了大帐。 时近五月,葛逻禄人终是等到了第一只从中原大唐而来的商队,毫无意外的,美丽的草场间将有一场狂欢。 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张开双臂,竟亲自迎身道:“何大哥啊,你真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礼物。有了你,那些黑心的商人们再要抬价便要思量清楚了。” 何润师却是有些不解,颇为疑惑的问道:“叶护,那些商人还会抬价吗?” 不等谋剌鄂逻叶护作答,乌苏米施却是抢先接道:“这你都不知道吗?那些黑心的商人,你真以为他们会白白把商货从中原运到这偏远的金山?若不是有着二十倍,三十倍的暴利,他们会冒着生命风险来到塞外互贸?若是大雪封住了山口,谁来给他们指引方向?若是狂沙遮蔽了天空,谁来给他们提供光明?” 闻听此言,身为汉人的何润师自是有些尴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虽是汉人,却久未到过遥远的长安,对大唐的风俗习惯、人们的喜好自然不是很了解,这不就闹了个笑话! 见气氛有些拘谨冷淡,谋剌乌逻叶护忙解围道:“不必在意,不知者无罪。那些商人远道从中原贩货而来,自是要多赚些财货。只是他们知晓我们冬季杀掉了大部分牛羊,便坐地抬价,一匹绸缎竟要换三十余张牛羊皮。族人们急需他们提供的货物,虽然心中苦闷却也只好忍痛交换,虽然他们为我们带来了急需的货物,但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谋剌乌逻叶护显然也颇是无可奈何,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难道大伙能拒绝送到门口的丝绸和茶叶? 听及此处乌苏米施竟是有些动怒,恨恨一咬双唇道:“叶护,依我看就该抢他们一次,抢了他们的货物,杀了他们的领队。放那些商人回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坐地抬价。” 这些个奸商,最是无耻。倘若由着他们的性子来,大伙儿还不得大出血?凭什么他们可以坐地起价,私订价格?就凭他们多走了几步路? 谋剌鄂逻苦笑一声:“我的勇士,草原人最讲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照你这般行事,看似我们这次赚了不少,可等那些商人回到家乡稍加鼓说可还有行脚商人敢来到金山互贸?我葛逻禄若是这般断了塞上诸族的生计,不说回鹘人,就是其它兄弟族落便会将葛逻禄作为发泄的对象。” 乌苏米施听得此言,大喝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气死我了!” 在他心中,武力便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谁的拳头硬,便能统治更多的草场,谁的拳头硬,便能获得更多的收益。弱者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弱者只配作为强者的献祭! 谋剌鄂逻见乌苏米施竟是动了气,好言相慰道:“乌苏米施,其实只要他们出的价不要太离谱我们也是能接受的。毕竟草原本就盛产皮革,这些生皮若不卖予这些商人留在这里也是浪费,还不如做个人情,这样以后大家也好相处。” 三人尚在相论,一个健壮的葛逻禄勇士却在此时奔至帐前:“叶护,叶护。商队来了!” 谋剌鄂逻闻听此言,喜笑颜开道:“快快随我前去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长生天赐予的友人。” 一行人自是簇拥着叶护来到这座临时散牧的营盘前,眺目远望,只见苍然天幕下一行整齐的马队在几名葛逻禄哨骑的引领下缓缓向仆骨的营盘踏来。 约莫还有百米的距离,谋剌鄂逻便高声呼喊道:“远方而来的客人,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了葛逻禄的毡帐前!” 只见那马队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单臂贴肩,满施一礼道:“春风把我们从中原吹来。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为把心爱的货物与挚爱的兄弟分享。” “尊贵的客人,中原距离金山何止千里。是谁给你们做的向导,是谁向你们指示了我们毡包的位置?” 见到商队中有人配着随身刀具,猎弓,谋剌鄂逻心下暗生警惕,沉声问道。 那为首领队朗声回道:“尊贵的叶护,是长生天为我们做的向导,是天狼星为我们指引的方向。” 谋剌鄂逻见此人应答如此得体,心下疑惑不禁消了几分,但却是不敢完全轻信这伙携带利刃的商人。 “远方而来的朋友,你们带来的为何不是货物而是刀剑,为何带来的不是欢笑而是漠然?” “我们有弓箭,却只会射向拦路的野狗。我们有刀枪,却只用来对付被长生天诅咒的沙盗。我们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只会将福泽带给葛逻禄的兄弟。我,大唐人,关瑜元,用我的生命发誓,绝不会让鲜血染及这片圣洁的土地。” 谋剌鄂逻见关瑜元谈吐如此坦然,心中提防之意渐渐散了,轻轻挥了挥手便有数名葛逻禄勇士从身侧奔出打开木栈,排成两列迎接长生天赐下的客人。 悠远的牛角声响彻天际,远行的客商在葛逻禄族人热烈的欢迎中步入了营盘。 行至中央大帐,谋剌鄂逻首先开口道:“远方而来的中原的朋友,神狼的子孙、葛逻禄的族人欢迎你们,希望你们在这里过的愉快。” 关瑜元弯身一礼,回谢道:“神狼的子孙,葛逻禄的英雄啊,中原的兄弟特地来看望自己的手足。” 众商人亦学着关瑜元单手贴肩,用蹩脚的突厥话回礼。听到这天南海北,蕴含乡音的突厥话,谋剌鄂逻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疑惑,爽朗的一笑。 谋剌鄂逻轻转过身,拍了拍手,便有三十余个身披羊毡,腰系银铃的妙龄女子从皮带中倒出马奶-子酒注入铜碗中。 谋剌鄂逻端起其中一碗送至关瑜元面前,朗声道:“长生天的使者,你饮下此杯,便是葛逻禄最尊贵的客人了。” 两名妙龄女子随后跟上,分开两步拉开一条素白的哈达。 关瑜元接过酒杯,手指先沾了几滴洒向了蓝天,又重复着将几滴洒向了大地,随后才高举酒杯道:“感谢长生天安排此次机会让我关瑜元能与葛逻禄的兄弟相聚于此。” 说完仰脖满饮此杯。 谋剌鄂逻见关瑜元如此尊重草原民族的礼节,心下大喜。 轻掂脚尖,谋剌鄂逻双手将哈达搭在了关瑜元的脖颈上。 霎时间几十名妙龄葛逻禄女子歌声随起,将美酒和哈达赠予了他们的客人。 喝过了这份酒,商人们就算成了自己人。自有葛逻禄的勇士帮他们卸下行囊,带引他们去独自的毡包休憩歇息。 牛角声伴着银铃的清脆声响只叫人欲仙欲醉,心中悦然。…… “叶护,我已经和商队里的兄弟们商议过了,我们带来大量的货物,贵地又没有我大唐通用的货币。以货易货不免太过繁杂,因此我希望贵部能统一以生皮作为交换物,这样大家都方便,不知叶护意下如何。” 关瑜元将碗中的奶茶一饮而尽,和声与谋剌鄂逻商量着互贸的事情。虽说这次他们不是专程来与葛逻禄人互贸的,但既然来了,就要把货物卖上一个好价钱,不然之后的旅途也不会畅快。 见关瑜元谈及易货的细节,谋剌鄂逻确是不敢马虎,谨慎的答道:“这点我们自是没有问题。只是这商品有好有坏,交换起来颇为困难,不知您可有好的应急之策?” 轻笑一声,关瑜元朗声道:“这点叶护不必担心。我昨夜已与商队的元老们商议了详情,我们按照中原贸易的规矩将货品分为上中下三等,三等货物质量不同,价格自然也是不同。这样贵族的部众便能根据自己的财力喜好选择最适合的货物。” 谋剌鄂逻闻听这个方案心中却是有着一丝不愉,要知道只将货物分为三等,货物的差值便会降到最小,原本颇为粗糙的货品因此也能卖上高价。但毕竟货物在这些商人手中,这个方案虽然有些偏心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强自挤出一丝微笑,谋剌鄂逻轻拍了拍手,道:“如此甚好,却不知贵商队准备的如何,下午开始互市贵商队可有问题?” 关瑜元见讫骨叶护允准了自己的提议,心下大喜,笑道:“这点叶护尽可放心,我们随时可以开始互贸。” 正事谈完,宾主尽欢。谋剌鄂逻轻拍了拍手便有十余名身着花色皮衣的葛逻禄妙龄少女鱼贯而入。 牛角深远,胡琴作伴。 一时间帐内却是歌舞生平,一片旖旎春光。 注1:葛逻禄人只有三姓,一曰谋落,或谋剌;一曰炽俟,或婆匐;一曰踏实力。 第二十七章 行者(二) 热情好客的葛逻禄人将来自大唐的商队,迎进了溢着奶香的毡帐。当晚,更是有数名妙龄葛逻禄少女趁着夜色钻入了客人们的毡包,以身体相赠,给予客人最美妙的服侍。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人丁稀少的草原,露水夫妻倒也落了个实至名归。 行商们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自是睡了个好觉。 来而不往非礼也,翌日清晨,便由商队领队关瑜元出面,向谋剌鄂逻赠送礼物,表达商队真挚的谢意。 一进毡帐,关瑜元便感受到来自谋剌鄂逻的关怀。 “亲爱的唐朝朋友,远道而来的客人,昨晚可歇息的还好。族中的女子可还合各位客人的心意?” 关瑜元闻听此言,自是单臂贴肩,回礼道:“感谢葛逻禄兄弟的热情款待。鲜美的奶茶解去了我们的乏意,动人的姑娘带来了暖暖的家味。我们这些中原而来的商人,自会用最精美的货物与葛逻禄的兄弟分享。” 谋剌鄂逻待他行完礼却是迎了过来,紧紧的抓住关瑜元的双手,和声道:“唐人的兄弟啊,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很不容易,今日便要互贸确是有些不近人情,但族里的情况想必你们也多少了解几分。大唐的定制可是苦了我们这些小族了。突骑施人还能从西域粟特人那里贩来商货,我们这些仰仗天朝的小族可是炸开锅了。如今族里的粗茶,绸缎都是奇缺,你们的到来真是解了我们的大急了。” 大唐在边关的主要州县都设有互贸点,但却着实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情理。一是互贸点数量太少,不足以满足所有牧民的需求。二是,互贸点大多集中在漠北回鹘控制的范围,像葛逻禄人这种牧场稍偏的民族若是想换得商物,就得到数百里外回鹘人的地盘去。 塞上各族的情况这些行脚商人都了解的清清楚楚,与其隐瞒炫富不如坦诚一些,卖个顺水人情。放低身价,低调谦逊或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关瑜元行走塞外多年,自是精通这里面的学问,见谋剌鄂逻主动放低身价,亦是陪笑道:“其实我们这些商人也没那么娇贵。天南地北跑的多了,身子骨硬朗着那。不瞒您说,商队里的兄弟们也盼着早日能卖了货物回家抱老婆小子呢。” 见谋剌鄂逻满面笑容,关瑜元跟道:“这是我们准备的一份样货,特地送予叶护大人。” 谋剌鄂逻轻咳几声,自有数名健壮的勇士进入大帐将货物收下。…… 互贸点设在了营盘外的空地处,之所以选在此地是考虑到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易于人群聚集,买卖。要知道,像关瑜元所领的这般商队,葛逻禄部族一年也遇到不了几次,互贸的这些时日便是他们购买补充所缺货物的最好时机,岂会有人家错过。 一家客商的生意似乎确是不错,三三两两的葛逻禄妇人已是将小摊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有心给妻子买一匹丝绸作礼物,何润师遂三两步走到对应的摊位间,和声道:“店家,我要一匹上好质地的苏绸。哦,生皮我倒是没有,这个却是予你罢。” 说完从袍袖中掏出一件上好质地的血晕玉佩,递予了行商。 那行商拿起玉佩掂量把玩一阵,见这枚玉佩无论是从色泽还是质地都是上乘之物,不禁喜笑颜开,陪笑道:“好说,好说。还是公子识货,看您这么爽快,我再附赠您半匹蜀锦。” 他话说着,便随手将玉佩置放于随身的褡裢之中,似是怕何润师反悔,让他失了到手的宝玉。 常年往返于中原漠北,这些商人对其中的规矩都是心中有数。不该问的绝不会问,要不何润师这么个汉人出现在葛逻禄人的营盘中怎能不叫人起疑? 接过那行商递来的绸布,何润师轻谢一声便转身离去。 来到一处人数较为稀少的摊位前,却见一个年纪约在十四五的少年正在费力的向两个葛逻禄少女比划着。出于好奇,何润师便探步向前一看究竟。 走至近观,何润师才发现原来这少年却是卖得粗茶。这粗茶在草原上是流行货,行情价格大家都是心中有数。即便有人想哄抬价格,也不至于受到太多的冲击,也许这就是少年选择贩茶的原因吧。 那少年正在用蹩脚的突厥语向两位妙龄女子解释道:“这个,茶砖,上好的。一斤,要十张生皮,不能再少了。” 在他的比划下,那两个少女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汉服的葛逻禄少女上前一步道:“你这茶砖都有些碎了,为何还要这么贵?十张生皮都可以买一套漆器了。” 那少年也是一个老实孩子,见这少女开始挑刺压价,竟是急的满头大汗:“不是的,这个碎的,是路上颠。不打紧的,照喝的。” 可他越急,话却越说不清楚,最后竟是急的坐倒在地下。 何润师见他小小年纪便出塞贩茶,不禁心生怜悯,上前解围道:“小兄弟,我看你茶不错,给我包上五斤茶叶。这些生皮却是太多了,不如你一会携着马儿前往我的毡包去拉吧。” 说完指了指自己毡包得方向。 那少年本是极为沮丧,见有人一下竟是要买五斤粗茶,顿时喜笑颜开,轻声应和着。 那两个葛逻禄少女见何润师一下竟买了五斤茶叶,对此少年的信誉便放心了。各自要了两斤粗茶,兴高采烈的拿着包好的茶砖便朝营盘走去。 那少年又卖了几斤茶叶,见已是没了什么人便牵了那匹老马追上了何润师,冲何润师憨憨一笑,少年轻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朗声道:“公子,我的茶卖完了,我现在便随你去。” 原来这少年竟是怕何润师忘了这桩生意。如若这样,自己便要亏一大笔买卖。 那少年见何润师手中捧着的厚重绸缎便说道:“公子,这些绸子重,我来帮你拿吧。” 何润师见此少年如此憨厚忠实,不禁大生好感。轻点了点头,算是了默许。 那少年得了何润师的允准,便将绸缎从何润师怀中取来背在肩上。 见那少年动作如此娴熟,想必以前也定是卖过此类货物。思及如此年纪便要承当起养家的重担,何润师心中便是轻叹一声。 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一行人便来到了何润师的毡包。 将老马牵绑在毡帐前的木杆,少年利索的拍了拍手冲何润师爽朗一笑。 掀开黄羊皮制成的帐帷,何润师便将少年延请了进去。 “我也是在这里暂住,随意点吧。” 在何润师的指点下将绸缎和包好的茶叶放在胡床旁的毡毛地毯上,少年便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公子为什么待他这么好? 何润师示意少年随意坐下,自己走到木几前为他倒了一碗热乎的奶茶。 少年接过奶茶,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何润师一笑便仰脖将奶茶灌下。 原来为了早些将货物卖掉,少年一早便摆开摊子售卖茶叶了。只是他的突厥语却并不熟络,一番费力扯喊之下,嗓子却早已干了。 此番虽然喝的只是一碗普通的奶茶,但于少年而说却胜似人间琼浆。 “谢谢,公子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双颊通红,少年却是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处?” 不知为何,何润师对这个孩子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仿佛他的身上有几分与自己相似的特质。 “我叫二娃,家是河西武威的。” 提及自己的身份,二娃却是有些不自然,扭扭捏捏的确是不似之前大方爽朗的形象。 何润师轻哦一声,接道:“我看你小小年纪,为何跑到这塞外苦寒之地贩卖商货,你的家人可曾放得下心?” 二娃此时却是满面涨红,良久后竟是跪倒在何润师面前。 “公子,我看你是好人就告诉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去啊。” 何润师岂能受一十四五岁孩子的大礼,轻扶起二娃,和声道:“你先说说看,若是合情合理之事,我定是不会说出去的。” “前段时间我阿爷得了重病,我就和几个同乡搭伙儿去长安卖茶叶,好赚钱给阿爷看病。正好我见到一个军爷在招募健儿,就动了心思。反正我这茶砖也是从别人手中借来的,卖了茶砖还了主家本钱后也剩不下几个肉好。那从军一次给十五贯肉好,我就想索性卖给他吧!谁知那军爷心肠好,直接把我的茶砖包了下来,还硬塞给我三十个肉好。这下,我阿爷的病就有了救……” “那你为什么不在家侍奉父亲,又来塞外贩茶?” 何润师实在不明白少年为何甘愿受这许多苦,来塞外作贩卖商货的营生。存下一笔小钱,做点小本买卖不比什么都好? “我阿爷的病好了以后,我就在挂念那个军爷。他叫李……李括,是个大英雄!他说,只要我想从军,随时可以来找他!” 二娃挠了挠头笑道:“我打听到他驻军在疏勒城,便想去寻他。跟着商队来贩货不过是结个伴,怕路上遇到马匪。我……我也想做个像他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第二十八章 行者(三) 何润师咽了一口吐沫,沉声问道:“你是说,你这次来安西是想从军?” 在他看来,如今安西局势不稳,大食人随时都有可能东侵。二娃这孩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赶到塞外从军,着实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即使那李括对他有恩,也不急于报恩于一时吧?现在他这身板,别说遇到大食人,即便是身材矮小瘦削的栗特人,不出三下就能把他撂翻。还不如再历练几年,把身子养的健硕些再来安西报恩! “是!” 二娃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攥紧了拳头道:“我要做一个像李将军那样的大英雄,拓土开疆,封妻荫子。” 对于他这样出身的孩子来说,入仕为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长安城中的金碧辉煌、锦绣莺翠,更像是沙漠戈壁中的蜃景,只一晃眼就没了踪迹。若想出人头地,唯有投入军中,用实打实的军功给自己铺就进阶之路。(注1)只有在军中,才有相对的公平;只有在军中,父辈的荫蔽才会减小到最低。 这条路虽然艰辛,却能让人看到光。行在路上,只要有希望,再苦再累都值得!他们拼的便是一个念想! “那你卖掉这些茶砖,得来的钱财怎么办?” 何润师叹了口气,既然少年已经下定了决心,多说已是无益。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多给这孩子些中肯的建议,好让他少走点弯路,少吃些亏!少年已经决定投到疏勒军中,故而这些钱财势必不能再带在身上。是拖人带回还是暂存在货栈里,都要早做定夺。 “商队里有些叔伯走过这个草场就会回河西去!” 对于此事,二娃倒不担心:“我会拖人把银钱带回家去,悉数交予我阿爷!下次回家不知何时,多留给他老人家一份钱财,我心里也踏实一分。” 商队中有同村的二柱子,将银钱交予他二娃自是十分放心。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回河西,自然要将家中的事情布置好。 何润师点了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只是疏勒城据此颇为遥远,你一个人可能成行?”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支商队之所以一反常态、刚过春至就启程,是因为大部分人根本没想今年就回去!”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一般的商队都是选择秋日启程,即便是春日出发,也得等到柳树吐了绿芽。这支商队这么早来到塞外,要是贩了货立马就回去,就得冒着酷暑穿越茫茫戈壁沙漠,这样的表现确实有些诡异反常。 二娃摊了摊手,咽下一口吐沫,将自己的行程和盘托出:“大伙儿是想去碎叶、休循州一带‘淘金子’,如果条件允许,还想到康居、安息碰碰运气。所以,他们在这个草场稍作休整,还会继续西进,压根就没打算今年除夕夜在家中过!” 商人们最重视的便是行商的效率。出一次塞,若是赚的不比在城中多上百八十倍,有有谁甘心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这丝绸之路上行走? 听到此处,何润师心中一酸。虽然是太平盛世,这些商人要想挣得一份家业,也得付出百般努力,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所谓的盛世,不过是当权者粉饰的一面彩墙罢了。 怕对方没听明白,二娃又朝西南的方向指了指:“就在那密水流域,穿过葛罗岭,一路西行即至!” “休循州?” 何润师微微一愣,良久才明白少年所说的是那些城池的故称。 “这一代除了拔汗那,如今都不在安西军控制中。你们要去撒马尔罕、或者阿滥谧城,危险不小啊。” 所谓的休循州,乃是对拔汗那的旧称。同样,自从大食势力入侵这片地域后,康居城改为了撒马尔罕,安息改为了阿滥谧城。只有对故土无比眷恋的人才会依然称其唐名,像何润师这种常年在西域跑生意的人,连名字都改了大食的,当然不会再记那些城池的唐名。 何润师经常在西域跑生意,如何不知此带的混乱局面。这些地方常年在大唐、大食人间摇摆,其国主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得周边安靖。商队若是没人护卫,贸然前往怕是会吃了闷亏。更何况,这一代的军队本就没有什么纪律可言,经常是官匪勾结,若是不吐出点血,根本不可能安然得返。 “听说他们弄到了通牒!” 二娃挠了挠脑袋,脸上写满了笑容。“虽说城关税收的黑心了点,但贩货所得的收入也是不菲。不过,我到了疏勒镇也就不再西行了,不用担心这些!” “那倒也是!” 何润师点了点头道:“小子,好好干,我看好你!” 在少年身上,何润师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当时自己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了一切。眼前这个少年却只为自己而活,为什么不能比他活的更为灿烂呢?…………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不一样的春天,不一样的壮美! 人生无时无刻不在选择,行在路上,无悔于心,或许是探索的最好方式。 二娃所言非虚,互贸结束之后,商队并没有在葛逻禄人的草场做过多停留。一小部分行商选择返还关内,更多的人则是结伴继续西行。何润师也辞别了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与商队同行,返回撒马尔罕的家中处理族中商务。 遥远的西方是那么的神秘,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子,于他们而言那片土地具有太强的吸引力。 大唐、河中诸国、大食,这就像一只棋盘上的诸色棋子,你来我往,不停的拼杀博弈着。任何一方的偏转都会使战局发生巨大的变化,影响最终的战争走势。 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这局棋,注定要下到最后一刻啊! 但无论是谁取胜,都不会影响商贸的繁荣。于商人而言,他们只希望战争不要拖得太久,最好尽早打完。不管是谁实际掌控,只要西域处在稳定的局势下,他们的利益就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但若是战争久拖不决,那么行商的路线便会被切断,那时大伙儿就真没活路了。 过西州,经焉耆镇,沿着赤河一路西行,大伙儿走了一个月的时间,终是抵达了目的地疏勒。 之所以没有选择去碎叶,是因为护卫商队的刀客们临时得到了消息,两姓突骑施人在碎叶川一代杀的昏天黑地,全城戒严!突骑施人暴戾无常,现在又在内耗火拼,此时大伙儿奔去碎叶,不是找罪受吗? 所以他们决定先到疏勒镇,再北上前往拔汗那。那一代相对较安全,走起来也顺畅的多。得知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二娃了。这样改易路线后,他便可以节省大半个月的时间。毕竟,若是大伙执意去碎叶,他就得和商队在龟兹镇分手,独自南行。 才到达疏勒城,大伙儿就被徙多河外几百里的草场震得目惊口呆。他们本以为疏勒镇该是黄尘漫天,烟沙滚滚的景象,谁曾想却是流水潺潺,碧草漾漾?(注2)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绿草的地方就有希望。 “关大哥,我们这便入城吧。大伙儿赶了这许久的路,也该好好休整一番!” 何润师本是商人,自是善于钻研人心。这一个月来的相处,已经把他和众商贩的距离拉近。这些商贩多是第一次来西域,从何润师口中,他们了解了西域诸国许多的风土人情,自然心生向往之情。 只是关瑜元却始终对何润师持有戒心。以他常年出塞的经验分析判断,这个何润师好生古怪。虽然他是汉人无疑,却对许多汉家风俗都不了解。相反,这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却对河中诸胡的习俗了然于胸,不能不让人生疑。 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难道就真的因为那个二娃? “润师啊,你不是要赶去撒马尔罕吗,依我看,倒是不需进城误了你的时间。你只需翻越葛罗岭,再一路西行即可到达。” 关瑜元微微一笑,和声提议道。 “唉!” 何润师摆了摆手道:“这个倒是不着急,不过是族中出了一些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下。陪诸位进城喝杯酒水的时间还是有的。再说,我还要把二娃亲手交给大都督才心安啊!” “何大哥!” 二娃早就臊红了脸,忙催马上前抗议道。这个何大哥,好倒是好,就是管的忒的多了…… “呵呵,大小伙子竟然会害羞!” 何润师轻拍了拍二娃的臂膀,笑声道。 “既然润师不着急,某自然无所谓。我们这便走吧!” 关瑜元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乐,平静的如同夷播海静谧的水面。(注3)…… 注1:蜃景:即海市蜃楼,语出《史记·天官书》“海旁蜄(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 这2:赤河:即今塔里木河。 注3:夷播海:即今巴尔喀什湖。 ps:唐朝西域疆域变化极大,此处以谭其攘先生所著《中国历史地图集》34-35分页为准。多埋些坑,大家先猜猜看。 第二十九章 行者(四) 疏勒都督府内,摆放着一张暗棕色的案几,案几之后坐着一个眉眼清秀,俊朗无比的少年。 作为疏勒军新任兵马使,李括自从入驻都督府,就没有落得片刻清闲。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就会发现案几上堆积着厚厚一叠奏报。按照捭将的话说,这些都是各附属县发生的大事,需要他老人家亲自过目定夺。 疏勒军捭将是个突骑施人,每当少年露出惧怨之意,他总会找出各种理由,噎的李括无话可说。 那些理由有理有据,合乎情理,少年确实无话可说…… 不似中原州县设有刺史、长史、县令等一干行政长官,在人口稀少的安西四镇,只设节度使、都督等武职,至于行政权则由这些将领兼领。作为疏勒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李括理所当然的要承担起疏勒镇的文武管理。大到布置疏勒一代的防务,谨防突骑施强盗、吐蕃惯匪侵入打秋风,小到协调莎车县、伽师县大户的田亩纠纷,都需要疏勒兵马使他老人家亲自点头吩咐。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下厨不知庖烹蒸煮苦。李括之前虽也统领过数千人,但那只涉及军队操练,并未牵扯到民政。像现在这样又当将军又做刺史,着实有些让人头疼。 只是,既然已经成为了这一地区的最高长官,少年便要慢慢适应自己的身份,适应疏勒镇百姓投来的艳羡目光。 “有本事,就来取!” 上元夜,那个戴着面具的江湖侠女突然闪进了自己的脑海,占据了他所有的思考空间。 嬉笑怒骂皆是情义,他该怎么做? “怎么,不能是我吗?” “妻子!你……你成家了?” “……” “走开,禽兽!走开……” “我们来……” 一个个片段闪进少年的脑海,似乎他确实爱着这个冷艳的女子。 嘴角微微一咧,少年兀自苦笑着。 这份爱不似对阿甜那般炽热火烈,连他也说不清这种朦胧的感觉是什么,自己真的爱着这个女子吗? 那夜酒醉后莫名其妙的跑到倪欣的房中,少年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现在再与倪欣碰面时,两人都会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少年对倪欣颇有爱慕之意,但她的想法是什么样少年却是不得而知。现在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只怕事情也由不得少年做主…… 不过,一个事情却是明摆着的,即倪大小姐对少年的态度明显软化。虽然在人前,她还做不到对李括投怀送抱,却也绝不会拂了少年的面子。也许,与李括共度巫山云雨后,倪大小姐就转性了? 唉,感情这点事,可真够揪心的。他与倪欣迟早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可是现在谁都不想去做这个人…… 将一本奏报推开,李括从贴身里衣中抽出了那张玉门关守备张子谦赠给他的信笺。 信封上写的确是高适高伯父的手书,笔走龙蛇,大气豪纵,不愧脱自于那个击剑而歌的热血男儿! “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开看!” 到了疏勒,尽数时间都用来处理奏报,少年竟是将这事忘了! 用随身小刀挑开火漆,李括缓缓的将纸笺展开。 日光投射进来,将泛黄的信纸染得更显沉郁,同是沉郁的还有少年的面容。 “申生重耳,唯君自择!” 短短八个字,让李括的心情沉郁到了极点。 连高伯父都这么悲观了吗?难道杨钊就真的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背负着手在屋内踱起步来。细细想来,杨钊与自己的决裂,看似偶然,实是必然……即使没有杨暄的那档子事,他和杨钊终归不是一路人。以杨钊的性格,不为我勇者,即必杀之!何况自己曾知道他谋篡相位的全部计划?虽然李林甫最后是正常死亡,但若是留着自己,他每日定会惴惴不安,唯恐东窗事发。 “那个家伙可不是人。你指望他?在他的眼中,任何人都是棋子。四妹是,我是,你是,天下人都是!” 少年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虢国夫人那憔悴幽怨的形象,她丰韵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说出了这番话。 “是,你是和他联手搬倒了李林甫,但这算的了什么?你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太多了懂吗?你知道他想染指相位,你知道他用慎儿勾引老贼,取得他的信任。你知道他为了相位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亲人送给别人把玩!他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以绝后患。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来终结这个流言!” 杨花花的面色是那么惨白,是那么无奈。是啊,人生之事,如意者又有几何? 未待多久,虢国夫人的面容变得扭曲,蜕成了裴徽那有些青涩的脸颊。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军时不要走官道,不要过城关,最好,最好可以绕道荒漠!” “……” “别,别犹豫,出了长安就别停下来,记住,能不进城关就别进城关。出了阳关,就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呵!自己如今已经逃到了安西,逃到了疏勒!他难道还要再逃,还能逃到何处? 李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偏离了当初希冀的轨迹。当初自己从军是希望成为天子心腹,有朝一日为阿爷平反昭雪,搬倒李林甫,光耀门楣,荫妻蔽子。 如今李林甫是搬倒了,阿爷冤情的昭雪也指日可待。只是越往上别感受到人心的难测,仕途的黑暗。每一个向你微笑的朝臣公卿都可能在下一刻用匕首抵住你的后心。每一个和蔼慈祥的长辈都可能成为终结你生命的刽子手! 一次次的被遗弃,一次次的被算计,李括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懵懂少年,他不会再轻易的相信任何人! 人活着,是这么的不易。 “将军,有一个济源商队的掌柜要见您,是不是……” 屋外响起亲兵响亮的声音,李括为之一惊,忙将信笺收好。 济源商队这几个四正方朗的大字在别人听来或许没有什么,但放在疏勒军兵马使李括这里,绝对足以振奋人心。 他乡遇故知,他乡遇故知! 关大哥于他不光称得上故知,甚至称得上伯牙子期般的知己! 虽然关大哥长他许多岁,却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记得他第一次出塞是为了查探洛书诀的消息,后来洛书诀事件隐隐消匿了踪迹,自己也因为陇右战事和关大哥分手。但却忘不了与关大哥相处的这段美妙时光。 关大哥教他如何驾驭手下,关大哥教他如何布置营盘,甚至连怎么搭毛毯,怎么睡野觉,关大哥都会毫不犹豫的教授予他。 有时,他感觉关大哥更像一个精心呵护他的父辈。 “快请他进来!” 少年长呼出一口气,高声吩咐着。 “遵命!” 亲兵利落声音刚落,关瑜元那冷峻的面庞就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身穿湖蓝色夹衫,头束黑棉布发带,关大哥与两年前一般的英俊挺朗,与两年前一般的和睦悦人。 “关大哥!” 李括冲关瑜元抱了抱拳,喜声高呼道。他等待的太久,压抑的太久,当见到对方时,没来由的情感倾泻迸发。 “隐为金鳞,遇风云,三寸爪牙毕现。” 关瑜元却是没有直接回应,嘴角微微扯起,一句隐语脱口而出。 “啊!” 少年微微一愣,良久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这是隐士组织的暗语,只有隐士才知晓!若是对方不说此事,他都要忘记关大哥也是隐士组织的一员! “士为知己,逢君命,一方乾坤何如?” 这句暗语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稍一比对,就从心中抽检而出。 “括儿,许久不见,出落的愈发英俊了!” 关瑜元满意的点了点头,摸了摸李括的额头。 “关大哥,这儿……” 李括低语一声,虽然未曾言明,关瑜元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孩子长大了! “对了,关大哥,你怎么会来到疏勒?” 关瑜元虽是济源商队的领队,却从未到过玉门关以西的地段,这次怎么一反常态,来到了疏勒都督府? “如果我说是来专程看你,你信吗?” 见少年满面疑惑,关瑜元摆了摆手笑道:“我领一只商队来西域办货,碎叶那边起了战事,我便取道疏勒,折往北面。听说你小子做了疏勒都督,便顺道来看看你!” 李括脸上的疑云顿消,狡黠一笑:“我就说嘛,关大哥是个商人,商人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臭小子,还跟以前一样滑头!” 关瑜元摇了摇头,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对于少年,关瑜元自始至终的当做亲弟弟看待。抛去他们的身份不论,他更想和李括一起走南闯北,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 时间仿佛发生了倒转,他们又回到了天宝七年的长安城。 爽朗的笑声中,有些东西未曾易变,自始至终都未曾易变! 第三十章 曙光(一) 与关瑜元同行的,自然还有二娃和何润师。 说来也巧,此时李括正好有空闲。若是再过个片刻,这屋子里定会挤满了疏勒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到那时,即便李括想与二娃相见,怕也是没了机会。 将一行众人迎入屋内分宾主落座,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二娃,怎么不在家服侍你阿爷,却跑来数千里外的疏勒?” 如果说关瑜元的出现让少年觉得惊喜,二娃的出现就绝对称得上惊讶了。长安一别后,少年已渐渐将此事忘于脑后,谁知二娃竟然真的千里迢迢的追了过来。 二娃早已准备了说辞,自然不怕李括发问。“将军,我要做一个和你一样的大英雄!” 二娃的胸脯挺得很直,眼神中满是希冀的彩光。这次他来疏勒就是要从军,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混出点名堂绝不回家!李将军能做到的,他自然也能做到! “哦,看来我是必须收下你了?” 李括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打趣道。自从第一眼见到二娃,他便很是爱怜这个志强的少年,如今他真的来疏勒投奔自己,自己当然会收下他。 “愿为将军效死力!” 二娃竟是单膝跪下,向李括满施了一军礼。 “快起来,快起来!” 李括忙将二娃托起道:“如此便留在我军中吧,我正好缺一个随扈侍从!” “将军,我要......我想上前线!” 二娃咽了口吐沫,望向李括的眼神中充满了祈求。留在将军身边固然是好,但只有在前线才有更多立功的机会。自己初来乍到,若是就待在将军身边,难免被人说道。 “真是个傻孩子!” 李括如何不知他心中之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就只管留在我身边,旁的事不要去管!” 将军的亲兵可要比大头兵有太多的升迁机会,这个傻孩子连这些都不懂。 “哦……” 二娃低下了头,隐隐有些失望。 “既然二娃已经到了都督府,我便也不多留了。族中还有事情待我回去处理,就此别过!” 自从进了都督府,何润师就没有开过口,此番主动请辞,李括倒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这个人,自里到外透着一股古怪! “何大哥!” 二娃突然转过头,抓住何润师的袍袖。 “嗯?” 何润师回转过身,淡淡一笑。 “路上小心!” 二娃叹了一声,将心中的一丝牵挂化成了祝福。 于何润师,他总觉得摸不清,猜不透。他究竟是谁?………… 送走了二娃和何润师,屋内便只剩下了关瑜元和李括。 屋子内的氛围有些压抑,谁都不愿意先开这个口。 李括当然知道关瑜元所来疏勒不是简简单单的办货行商,却不愿主动触及那根敏感的神经。 隐士是天子爪牙,作为隐士组织的重要成员,关瑜元的出现自然跟圣意有关。 新煮的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却并未定格。关瑜元左手托着茶杯,右手间或着刮着茶末。对话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开始。 “括儿,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 即便已经下定决心,这话要真的说出来,也是如斯艰难。关瑜元叹了口气,少年才刚到疏勒还没有歇上几天,他实在不忍少年面对这么冰冷的现实。 “关大哥,你但说无妨。我,我受得住!” 李括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些,不让关瑜元心中有过大的压力。 “也罢!” 关瑜元摆了摆手道:“其实这次来西域,主要是传达陛下的意思,有些事情,在圣旨中不好明说。” “西域一代情势复杂,瞬息万变。突骑施人反复无常,年年内耗不可所托。拔汗那王对我大唐虽算的上忠心,却势单力薄。石国最近动静不小,仗着大食人的支持,不敬我天朝之威……” 不料简单的一件事到了关瑜元这里,都要变成长篇大论,李括微微一愣。 “高仙芝那里奏请陛下兵伐石国以正国威。但陛下考虑到大唐刚经大战,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兵戈。所以陛下希望你能出使河中诸国,晓之以势,动之以利,将他们从大食人的阵营中拉出来!” “什么?” 李括为之一惊,出使河中诸国?为什么选择他?这些胡国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且多归附在东侵的大食人帐中。陛下为何要在此时拉拢这些墙头草,莫非最近要有大动作? 李括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个可能,逐条细细分析着。如果说大唐要在西边起战事的话,河西和陇右的兵力定然也会有所抽调…… “你不要多想!” 关瑜元将茶杯放到了小几上,朝少年摆了摆手:“陛下会赐你旌节、谕旨,相信那些蕃王在看到陛下的手书后,会加以思量的。” 既然未经过门下省批复,所谓的谕旨肯定不会有任何的效力,不过是一张黄绢罢了。而旌节这种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些蕃王都是些势利眼,不给出点实打实的好处,指望他们易主谈何容易? 好一句晓之以势,动之以利!高仙芝如今龟缩在安西四镇,完全没有对葱岭以西用兵的意思,势在哪里?借着一张‘废纸’出使河中,只给出一堆空头承诺,利又在哪里? “这件事要不要和高帅商量?” 李括长叹了一声,虽说心中有百般不满,但那个人毕竟是皇帝陛下,是大唐的天子。除了欣然受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高仙芝身为安西都护府最高长官,少年当然不能背着他出使西域。即便手中有着陛下的谕旨,若是他想治自己一个逾权之罪,还是易如反掌。 “高仙芝那里当然要说!” 关瑜元见少年松开,也是长出了口气:“不过他现在在龟兹,一来一往怕是不方便。你需写份密奏,把其中事情给他说清楚,相信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不会为难于你。”(注1) 从伊吾城归来时,李括自然去都护府拜会过高仙芝。本想着因为高秀延的事情,高仙芝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却没想到大都护热情的接待了自己,并设下酒宴为自己和一干疏勒军将士洗尘。 高仙芝的态度让少年有些茫然,自己不是跟他的侄子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吗,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也不怪少年心疑,当时,因为李林甫的倒台,他的一众心腹亦被杨钊清洗,高秀延也不例外。只是不知走了谁的门路,高秀延虽然被革职查办,之后的事却是不了了之。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主审官给了高仙芝面子,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若不是杨钊拦着,高秀延现在怕已是一具死尸了!少年攥紧了拳头,眸子中满是愠怒。他总觉得这样太便宜高秀延了,不要让自己再遇到他,不要让自己再遇见他…… 关瑜元当然不知道少年心中想的是什么,只以为少年惧怕和高仙芝打交道,遂安慰道:“你放心,高仙芝那人虽说有些好大喜功,倒也算得磊落。这事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带到,他不会为难你的。” “嗯。” 李括沉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哥舒翰当年何尝不是待人和善,杨钊当年何尝不是平和易处?这些人最后不都把匕首抵到了自己的后心,狠狠的捅了一刀? 经历过这么多事,少年已经不敢再轻易的相信别人。高仙芝是个怎样的人?少年不知道,至少现在不敢下定论! 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相信事实! “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裹里,你自己好好看看。” 关瑜元拍了拍李括的臂膀,将一个玄青色的包裹推送了过来。 “关大哥!” 李括的诧异的看着关瑜元,疑声道:“你难道要走?好不容易来了疏勒,还不留下多住几天?” 关瑜元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好不容易才到了疏勒城。自己身为疏勒都督理应替关瑜元接风洗尘,若他就这般走了,岂不是不念这故友之情? “傻孩子!你忘了我可是济源商队的领队!我若是留了下来,整只商队的行程不都得受了耽搁?我不是个商人嘛,商人怎么会做亏本买卖?” 关瑜元戏谑的看向李括,摇了摇头。虽然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传达陛下的密旨,但却不可坏了行程。他明面上的身份在那摆着,哪有赖在都督府不走的道理? “关大哥!” 听关瑜元拿这句话来揶揄自己,李括没好气的瞪了关瑜元一眼,不再言语。 “放心吧,我也是去康居那边,若是时间赶得巧,说不准我们还能碰到呢。” 关瑜元说完便起身玩外走:“哦,对了,带我向张小郎君和周小郎君问好!” “关大哥!一路小心……” 少年目送着关瑜元消失在都督府回廊的转角,眼眶微微润湿。 “申生重耳,唯君自择!” 看来自己已经没有的选择的余地,出使西域,在此刻听起来为何有些滑稽可笑? 高伯父这句话是情之所至,还是另有深意? 也许这一切都要等他自己去探知。 注1:安西都护府设置在龟兹镇。 第三十一章 曙光(二) “你……你要出使西域?” 张延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才刚抵达疏勒城没多久,腰肢酸痛不已,腿脚还没有歇过劲,就要再度启程? 括儿哥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弟兄们想想啊。这个时候出使西域,不是要了大伙儿的命吗? 李括叹了口气道:“大唐近年来与外族屡屡开战,疲敝不已,急需休养以储蓄战力。陛下无心再起争端,遂希望用怀柔手段拉拢这些藩国。” “那,那圣旨呢,兵部的文书呢,总该有门下省的批复吧?我怎么没看到有朝廷来的中使到疏勒城?咦,刚才走的那些人不会就是从长安来的吧?” 张延基连连发问,照常理说,这些宦官从长安远道而来,应该狠狠敲括儿哥一笔才对,怎么却不见踪迹?阉人躯体不全,故而把所有精力都放到揽财上,像遇到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更是得从边镇将军身上放点血出来,慰劳自己那脆弱的心灵。即便再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不耻,一般的边镇将军也会准备一笔丰厚的银钱交予他们,免得其在圣上面前乱嚼舌根子。 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端坐在深宫之中,自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些耳目便成了他们掌控信息的手段,对其信任有加。 有道是,宁负真小人,勿罪伪君子。这些阉人面上一套、背后一套,最是恶心。有多少忠臣良将就因为没有打点好与他们的关系,被宦官肆意构陷、丢了官职,蒙冤入狱? “是陛下的谕旨,关大哥带队来西域行商,其主要目的便是带话给我!”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将实情说出。在少年看来,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将话带到,自己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这份谕旨没有任何的效力,但若是自己装聋作哑,日后必定会在陛下他老人家心中失分。更何况,他自己也想去河中走走,身为疏勒都督,他有责任了解周遭藩国的情况。 “什么?你说这只是陛下写的谕旨?甚至都没有经过批复?” 张延基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惊异,高呼了出来。简直是岂有此理!括儿哥如今刚到疏勒,人生地不熟的,陛下就让他出使西域。出使也就算了,也应该由中书省起草正式的圣旨,五百里加急送过来。恁的最后却是由关瑜元带了过来? 这算怎么个事?高仙芝可是安西大都护,若没有朝廷下的正式文书,括儿哥怎么可以越级行事,‘擅自’出使西域?况且,即便退一步说,括儿哥得到了高仙芝的允准,又该带多少人出使,该从哪国开始,到哪国结束?一路上应该怎样避开大食人的耳目,出使商谈的是什么内容,要给对方什么样的允诺? 这一连串的问题陛下他老人家难道都没考虑到,就下了一句谕旨就指望着括儿哥把所有问题都解决? “这个倒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可以先修书一封给高帅,想必他定会允准。” 李括顿了顿道:“只是我在想我们出使应该带多少人。毕竟西域一代大多数的胡国现在处于大食人的控制之中,我们带的人数太少不安全,带的太多又过于显眼。疏勒一代的防务甚为重要,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唉,本还想着可以好好歇上几天,谁曾想刚一落脚,就得去河中吃灰!我啊,真是受苦的命!” 张延基见李括把话已经说死,也知多说无益,开始发起了牢骚。 “去河中走走,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你小子不是一直嚷嚷着要看看波斯美女吗,嘿嘿,这下可能让你看个够!” 濮大锤却是很兴奋,在长安时他就听酒肆里的胡姬说波斯美女艳丽多姿,像他濮大锤这样伟岸英挺的男儿,怎么能不去波斯看看? “去你的,我们这次可不会去波斯故地!” 李括笑骂了一句,沉了沉声道:“陛下谕旨明确指出这次主要的出使地是休循州、康居都督府一代,最远也不会过安息州,怎么可能到波斯去。” “那多没劲,我可听说波斯的美女生的火辣的身材,不让俺老濮尝尝味道,不是太可惜了。” 濮大锤砸吧了下嘴巴,咽下一口吐沫,叹息道。 “我们这次可是去干正事,别净想着勾搭美女!” 窦青想不到濮大锤到了疏勒,还改不了这个毛病,忙在一旁提点道。这片区域如今都在大食人的实际控制中,他们出使当然也不能打出大唐的旗号。若是都像濮大锤这样喜好生事,还不把大家伙都给害了? “窦大哥说的是,我们这次是去干正事。河中故地能不能收复,我大唐的边疆能不能继续西拓,就看我们这一行了!” 李晟点了点头分析道:“依我看,我们大可以扮作商队,河中一代胡汉混杂,商业繁荣。只要我们低调行事,就不会被人发现。” 李括思忖了片刻道:“这个法子倒是可行,只是商队该以多少人为宜,我们又该贩卖些什么呢?” “将军……我……” 李括这才想起二娃是一路与济源商队同行的,该对行情很是了解,遂冲他摆了摆手笑道:“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二娃怯怯的朝这边探了探首,低声说道:“或许我们可以把贩卖的物品弄的杂一点,以丝绸茶叶为主,听关大哥说,这些东西在河中最是紧俏。至于人数嘛,最好不要超过一千人,也不能太少,不要少于五百人。去往河中的商队大都是做大生意的,人数太少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嗯,我看行,这样我们正好可以把铜武营的精锐都带走。这些都是我们一路同生共死的弟兄,最是信得过,即便路途上发生了变故,也好及时调整。” 李括点了点头,对二娃的提议颇为赞同。 “只是这马匹却得换成西域一代的矮种马。这儿的马虽然个子矮,却胜在能驼负大量货物。我们既然要扮成商队,就要像模像样,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李晟十分心细,虽然才来到疏勒不过几天,他却已发现这儿的马匹品种和关陇一代的军马有很大不同。若是乘着这些军马到河中去,还不得被大食人的哨探看出了破绽? “这个倒不难,七郎身为疏勒都督,想从来往商队里搞到些栗特马还是很容易的,大不了给他们双倍的价格,这些商贩以后还要在安西一代混,自然愿意卖七郎这个面子。” 周无罪撕下一片烤馕塞入嘴中,一边嚼着一边分析道:“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得找到一个当地的向导。至少得会说大食语和突厥话!” 他这话说得实然不错。河中一代先是受到西突厥的影响,后又受到大食人的文化入侵。现在在这一代,突厥话和大食语已经成了通用的语言,至于当地各国的土话,不会说也很正常。 “这件事交给我了!” 那名突骑施捭将突然站了出来,大包大揽起来:“我和这一代的牧民、商贩都很熟,想找一两个向导还是不在话下的。只要都督相信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都摩曳!”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射了过来。开这个内部会议前,大伙儿都反对都摩曳入席。理由很简单,作为疏勒镇原守备的心腹,此子很有可能是高仙芝安插在疏勒的心腹,用于监视李括。再者,这人还是个突骑施人。谁不知正是因为突骑施人的背信弃义,使得大唐丧失了对碎叶川一代的实际控制权? 但李括却执意让都摩曳参加了会议,在少年看来,只有开诚布公的和对方谈开,才能让他真正的融入这支疏勒军中。否则,他很有可能一直游离于疏勒军的边缘,永远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 至于他的敏感身份问题,李括却闭口不提。高仙芝还是高句丽人呢,不照样做到了安西大都护。只要心向大唐,这些都不是问题。 只是都摩曳虽然参与了会议,却一直没有开口。此番突然提出建议,自是让大伙儿大吃一惊。 李括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就有劳都副将了,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要把那人带到都督府来,有些事我要当面跟他说明。” “末将遵命!“都摩曳没想到李括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心中大喜,忙抱拳领命。 “末将这就去办!” 说完,都摩曳冲李括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括儿哥,你真的要将此事交给他来办?这件事如此重要,万一那厮走漏了风声,恐怕……” 张延基见都摩曳离开了房间,便在一边劝了起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还是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突骑施人!括儿哥怎么能相信他! “忠与不忠,不是靠说的,而是靠做的。若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怕是永远都不能得知他的心是否向于我大唐!” 李括摇头笑了笑,低声缓诉。 第三十二章 曙光(三) 入了五月,天气逐渐燥热起来。 疏勒镇周边的草场逐渐恢复了生机,成群的牛羊漫步在赤河河谷两岸,啃食着新冒出土壤的嫩芽。今年春天雨水充足,牧草只被春雨一激就顶了出去,省去牧民许多事。如若降雨不足,他们就得使用去岁冬日的干草,这对于牲畜抓膘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活跃在这一代的游牧民族有数十个,族落较大、牲畜较多的便要数突骑施人、回鹘人以及一些散居的突厥人。从漠北迁到西域后,草原民族以强者为尊的传统仍然没有易变,在这一带,谁拥有更多的勇士,便拥有更多的草场、牛羊。 快到了母羊产仔的日子,牧民们可不敢疏忽,这是一年生活的开始,这是一年生活的希望。有了更多的羊仔,只需在秋日抓上膘,熬过一个寒冬羊仔就可以变成成羊。拥有了更多的成羊,便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牧民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生存的规则就是这么残酷。 如果说十几年前大伙儿还可以将牛羊皮卖给河中诸胡的话,现在这种期盼却尽数落空。自从大食人东侵,安西大都护便下了禁令,禁止四镇一代的牧民向大食人实际控制的诸胡地区兜售毛皮。虽然牧民们多有抱怨,但待在人家的地盘就要低头行事,他们只能接受现实。 现在大伙儿只期盼有从东方远道而来的大唐商队恰巧经过他们的草场,可以将他们积压了一个寒冬的毛皮售出。甭管他们价格压得多低,总比皮子全烂在自己眼前好吧? 不过这种期盼显然不太现实,大唐商人最重利益,为什么要舍弃路途更近的漠北而来西域贩买毛皮?途径疏勒的大多是些大食、粟特商人,而他们关心的无外乎丝绸、香料。 “听说最近碎叶那边的突骑施人又在内耗,高仙芝大都护担心有大食奸细趁机混入安西,遂对四镇实施戒严。光在疏勒城门口盘问审查的兵卒就有数十名,且多是只许进不许出。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一名四十来岁的突厥老汉站在距离毡包不远的空地上发泄似的挥舞着皮鞭,高声抱怨着。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牧民,最怕的就是打仗。不管是谁掌权,只要一打仗便会征募佣兵。像他们这样的疏勒牧民,已经早忘记如何控弦射箭了,被人硬生生的拉到战场上,还不是给人当填窝的料? “你说突骑施人也是,好好的过日子不成吗,非得搞什么叛乱。大唐天可汗如此善待诸族,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怎么还在背后拆台?” 他的名字叫阿史那罗咥,据说是他的祖父是西突厥王族的一支,不过至今早已衰败破落。老汉在疏勒城外已经住了三代,对这一带十分了解。除去牧羊,他还间或着做着向导的营生。只是自从戒严以来,来找他引路去河中的商队越来越少。 “我说阿史那老哥,您老就别抱怨了。即便再是征兵,唐人的兵丁会抓到你的毡包?阿史那的威名在那摆着,长生天庇佑的神狼子孙怎么会去战场上给人扛枪递刀?” 回话的人是一个身材肥胖的青年男人,名字叫炽俟浑埃。他是疏勒地区为数不多的几名葛逻禄人之一,五年前从金山迁来。初来乍到,他自是受到不少回鹘人、突厥人的欺侮,是阿史那罗咥帮他送去了捆扎毡房的牛筋、铺置营户的毛毯。因此,他十分感激这个突厥老汉,时不时的给对方毡包送去上好的马奶酒。 草原人最讲究情义,谁对我好,谁在背后捅我刀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任谁也抵赖不了! “阿史那姓?” 突厥老汉轻嗤了一声道:“如今这个姓氏还有个屁用。神狼已经被磨平了牙齿,雄鹰已经被拔光了羽毛。长生天庇佑的突厥人啊,你是遭了什么罪,被人如此诅咒!” 阿史那罗咥说着说着便动了情,双手狂舞道:“若是这个王姓还有半丁点用,我至于在入冬前和突骑施杂种争抢一捆干草?若是这个姓氏还有一丝震慑力,我阿史那罗咥酿制的奶酒会被胸毛都没长齐的回鹘崽子偷走?如今这个姓氏还有个屁用,还有个屁用!” 漠北突厥人盛极一时,但先后两次被大唐灭国,威名已大不如前。虽然西突厥故地还活跃分布着许多突厥族人,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影响力。所谓的阿史那王姓当然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葛逻禄青年男子本是无心之语,现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耸了耸肩,转移了话题。 “是啊,这伙儿突骑施人真是狗-娘养的!自己得到了伊犁河、碎叶河流域的广大草场,非但不知道对大唐感恩戴德,还跟大食人搞到了一起,想想我都觉得恶心。” 他这话倒也是发自肺腑。三姓葛逻禄人因为金山草场不足,经常内斗。之后在叶护的出面调和下,本达成了族内协议,向西迁徙以缓解日益激化的草场矛盾。谁知那些贪婪的突骑施人突然兴起,占据了伊犁河、碎叶河流域的大片草场,将进入这一地区的任何族落全部赶出。 若不是因为突骑施人,葛逻禄洁白的毡包就已经搭在了伊犁河美丽的草场上;要不是因为突骑施人,他炽俟浑埃五年前也不必迁到这举目无亲的疏勒镇。 “这下好了,搞得疏勒这一代人心惶惶,大伙儿还怎么过活!” 愤恨的空抽了一记皮鞭,阿史那罗咥啐出一口浓痰。若是放在以前,他还会在意周遭一些突骑施人的目光,可放到现在,他阿史那罗咥不在乎!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 L A 大不了拼个血染草原,他阿史那罗咥骨子里还流着沸腾的血液!草原突厥人死后不都是实行天葬的吗?神狼的子孙丝毫不惧怕死亡,只愿为了荣誉而战斗。这种窝囊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彻底的受够了! “唉,老哥,老哥你小声点!” 匆忙的朝四周环视一圈,炽俟浑埃拉住阿史那罗咥的臂膀,苦苦劝慰道。如今的情形是突骑施人称王称霸,得罪了他们,还怎么在这片草场混? “我,我……唉!” 阿史那罗咥摇了摇头,愤恨的将皮鞭丢在了地上。 “阿史那老哥!阿史那老哥!” 都摩曳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多时的工夫,一匹枣红色的突厥矮种马已经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阿史那罗咥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不过都摩曳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突骑施人,为人也仗义爽快。即便自己对突骑施人再不满,也不能跟都摩曳闹了别扭,将怒火引到对方身上去。 更何况,他是安西疏勒军的一名副将! 要在这个地面儿混,怎么能不跟他搞好关系。跟他搞好了关系,不就代表有安西唐军撑腰?以后在这疏勒的地界上,还有谁敢惹自己? 思及此处,阿史那罗咥面颊上立时堆满了笑容,张开双臂走到都摩曳身前道:“都摩曳,我最要好的突骑施朋友,是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了我的毡包,又是什么甘霖让你如此欣喜。长生天庇佑的突骑施人啊,我愿用最诚挚的心意向你问好。” 虽然极力克制,此时此刻,炽俟浑埃还是直想问候阿史那罗咥的祖宗。这个人,也太没有膝盖骨了吧,怎么变脸比大唐的戏子还快? 都摩曳当然不知道炽俟浑埃心中所想,轻巧一跳便利落的下了马背。 “是从长安刮来的春风指引我而来,是大唐的甘霖让我欣喜若狂。我都摩曳来到老哥的毡包,只为将欣喜与神狼的子孙分享!” 都摩曳单手贴肩,冲阿史那罗咥深施了一礼。 阿史那罗咥果然心情大好,他之前还在怀疑自己怎么和一个突骑施人成了朋友。现在看来,即便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最痛恨的大食人,他们也会成为挚友。 不管是否出自真心,甜言蜜语总是胜于生涩拗口的辞令。 “嗨!老兄你的面色是日见红润啊。看来都督府内的羔羊已经填满了你的胸膛,疏勒城的美酒已经滋润了你的皮麸。我,阿史那罗咥真为你感到高兴!” “如今,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老哥你的面前,长生天庇佑的突厥人啊,希望你能体会到和我一样的快乐!” 都摩曳冲阿史那罗咥点了点头,轻声缓速。这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动听,犹如冬日赤河冰层下淌过的寒流。 “是什么样的机会能让我与兄弟你共享快乐?” 见都摩曳开门见山,阿史那罗咥半眯着眼睛,双手反复搓揉着。既然都摩曳主动找上了他,此事势必和疏勒军有关。 他找到自己还能为何?若是他猜得不错…… “哈哈,我们新任的疏勒都督要出使河中诸国,还希望老兄能出面做个向导!” 都摩曳沉沉的在阿史那罗咥肩膀拍了一记,嘴角随之咧开,宛若夜幕下赤河中投影的一轮新月。 注1:草原羊一般六月产仔,半年即可成年。 第三十三章 曙光(四) 对于这样的机会,心思老到的阿史那罗咥自然不会放过。 且不说对方开出的佣金极为丰厚,光是看在这个邀请人身份的份上,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应允。这可是新任疏勒都督啊,在这疏勒镇周遭,他便是顶天的土皇帝,有谁敢跟他老人家说个不字?自己只要抱紧这条粗腿,还用为生计奔波发愁吗?以后在这疏勒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己便可以横着走! 对,横着走! 别管是桀骜不驯的突骑施人,还是恃强凌弱的回鹘人,亦或是投机吝啬的粟特人,都得将他阿史那罗咥奉为长者。 “我只要沿着赤河河谷踏行而去,便会有成群的牧民蜂拥而至,亲吻我的脚趾;我接着低声吟诵一句三弥山石碑上的经文,就会被牧民引以为长生天派下的使者。我再……”(注1) “我们到了,老哥!” 都摩曳没好气的剜了阿史那罗咥一眼,高声提醒着。 “啊!啊……” 阿史那罗咥正自沉浸在幻想之中,却被都摩曳一句呼喝拉回到了现实。 “嘿嘿,嘿嘿……” 灿灿的笑了笑,阿史那罗咥随着都摩曳轻巧的踢开马镫,跳下马背。 当了十几年的马倌,别的事情不敢说,这骑术倒真是一流的。不过,却不要指望他有多好的射艺。虽说阿史那家族的孩子个个都是果敢的勇士,但自从西突厥汗国亡国后,这个昔日的黄金家族早就不复当年的果敢勇毅,狂暴的血液渐渐平静,趋于温和。 他们或与普通草原牧民一起放羊牧牛,或选择加入栗特人的行列行商贩货。只有极少数的激进王族成员仍自为复兴突厥汗国而努力。 变天都变了这么久了,还能这么轻易的复国易帜? 难道西域各族就只能被突厥人统治?难道阿史那家族的血液已经融入到各个族落的血液中? 匈奴、柔然、高车、突厥、回鹘……若是如此这般,为何草原上的族落一个赶着一个,为何漠北的牙帐一家换了一家? 如今漠北是回鹘人的天下,西域是大唐和大食人两强争霸,关突厥人什么事? 一些突厥后裔改不了好斗的本性,就加入了大食人或者大唐的雇佣军,企图以此实现自己的价值。他阿史那罗咥就奇怪了,再怎么打下去也是为别人争天下,他们闹腾那么热乎干嘛? “进了都督府,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都想清楚了。我们的都督虽然平和近人,却也不意味着他人善可欺。” 来到疏勒都督府后,都摩曳就似换了一个人,频频对阿史那罗咥叮咛嘱咐。他最怕的就是阿史那罗咥没见过世面,说出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惹的都督生厌。那样不光是阿史那罗咥失了机会,连他在都督心中的形象都会大打折扣,他的一片苦心可就白费了。 “都摩曳你就放心吧,在这疏勒一代,有谁不知道我阿史那罗咥的口碑?别管你们的都督要我做什么,即便是要我用公羊生出小羊仔,我都会原原本本的给他做给他看!” 阿史那罗咥闻听此言立刻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他看的出来都摩曳对他还不是很放心,他可不想到手的肥羊就这么跑了。不论别人怎么看,这个向导他阿史那罗咥当定了! “如此,便随我来吧!” 都摩曳点了点头,单臂相邀走在前列以作引领。 疏勒城是仿造长安城所建,而疏勒城中的都督府就相当于长安城里的太极宫,其地位不可谓不珍贵。 都督府是疏勒城中最大的建筑群,主要分为外衙和内宅两部分。 外衙顾名思义即是都督大人处理公务、接见藩国酋长的地方,而内宅则是都督他老人家与内眷私-处的去处。当然,新任疏勒都督年仅十八,皇帝陛下他老人家为了避免都督分神分心,特下了恩旨,将都督家人留在了长安。因此,这偌大的内宅实际上只空余他一人居住了。 都摩曳带着阿史那罗咥左转右拐,穿过一个个院落回廊,终是在转过一片花圃后来到了疏勒都督李括的书房外。 都摩曳依照礼节向前通传一番,得到李括的允准后遂将阿史那罗咥请进了书房。 这间书房并不大,却布置的很精巧。四壁挂满了金石字画,看的出疏勒都督很青睐于此。 李括此时正在伏案写着一封家书。见二人进来,遂停笔将信笺折好夹在一本奏报内。 “你们来了!” 少年转过身来,嘴角微微挑起,送给二人一个和善的微笑。他早已听说过阿史那罗咥的名字,都摩曳身为疏勒城副将,看重的人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将军,我已经将向导找到了!” 都摩曳不善言辞,此刻只是冲李括抱了抱拳,躬身应道。 “他的名字叫阿史那罗咥,是名突厥人。这位是我们的都督李将军!” 都摩曳倒也是随性,见李括态度和善,心情不错,主动替双方做起了介绍。 “李将军,我常听都摩曳提起您。您是长生天派下的使者,是守护苍狼的勇士。您用您的果毅教会我们拿起手中的弯刀对付拦路的土狗;你用您的仁爱教会我们善待每一个身边的族人。草原人的附离啊,愿您永远守护疏勒这片净土!”(注2) 阿史那罗咥躬身一礼,脸上写满了诚意。 不过,他说完这一番话,李括险些没笑出声来。 这人第一次见到自己,竟然都能扯出这么多东西,看来确是个极富阅历的家伙!倘若自己不让他当向导,岂不是埋没了人才? “阿史那王族的威名如雷贯耳,有礼了!” 少年微微颌首,算是对阿史那罗咥还作一礼。 李括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刻意攀附而愠怒,在少年看来,和这样的人相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只要他能成功将自己的‘商队’带到河中诸胡之地,自己就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和他闹得不痛快。毕竟阿谀之人在哪儿都会有,尽可能的利用每个人的优点,为自己做事才是一个上位者最需要学习的。 李括现在已经是一镇都督,许多御下的手段都需要慢慢的学习。 “呵呵,您的气度真是让我敬服!” 阿史那罗咥又是不着痕迹的送上了一记马屁,低吟浅笑。 李括却是没工夫和他闲扯这些东西,开门见山道:“我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休循州、康居、安息一代,我初步打算翻越葛罗岭前往,你看如何?” 阿史那罗咥听后微微一愣,随后低声用突厥语跟都摩曳问询了一番。 都摩曳听后苦笑连连,原来这些地方如今已经被大食人实际控制,将军又说的是都督府故称,难怪阿史那罗咥听不明白。都摩曳又将这些城池换做了大食名字读予阿史那罗咥听,那突厥老汉才是恍然大悟。 “这个……将军您一定要去撒马尔罕一代?” 阿史那罗咥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颤声问道。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李括微微一笑,迎面回道。如若这个牧民害怕路上的危险,他自然可以去寻另一个人引路。 “没有,没有!” 阿史那罗咥连忙摆手,唯恐李括误以为他不认路。什么样的生意在他阿史那罗咥看来都可以接,不同的只是他所需的酬劳罢了。 “将军您一定要去撒马尔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葛罗岭这一代如今在大食人的掌控中,最近又不太平,大食人到处都在戒严抓奸细。我们这么明目张胆的过去,恐怕……” 他这话没有说满,李括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不能直接翻越葛罗岭,到达那片区域?” 李括敲打着案几细细品味着阿史那罗咥话中的意思,照他这么说,确也有几分道理。安西四镇可以戒严,河中一代自然也可以戒严。自己这样取短而行,难免会惹人注意。 “但若是我们扮作商队前往,也会有问题吗?” 李括眉头微微一挑,他本就是计划扮作商队前往河中。难道大食人已经草木皆兵,连商队都禁止通行? “可以是可以,只是经由葛罗岭前往撒马尔罕,一路要收取很重的关税,一般的商队都不会走。若是人数少也就罢了,若是人数太多难免惹人生疑。” 阿史那罗咥倒是尽职尽责,细细的给李括分析着利弊。他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李括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反对之意? 看来这条路并不好走! “原来如此,难怪了!” 李括微微一笑道:“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选择哪条道路呢?” “将军,您且来看!” 阿史那罗咥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走到李括近前,捉起一支炭笔便肆意挥洒起来。 片刻后,恢弘大气的西域舆图上,便被炭笔勾出了一条曲折婉转的墨色蛇径。 注1:西突厥王庭曾建在龟兹北面的三弥山,此时的西突厥已亡国。 注2:附离,突厥语守护者,英雄的意思。 第三十四章 驼铃(一) 西域的道羊肠九曲,河中的路阡陌纵横。 这些李括本都知道。但少年却还是没想到,阿史那罗咥最后会给他引领这么一条路! 准确的说,这已不能称之为路! 连绵数日的春雨将黄土夯实的路面酿成了一片泥沼。满载茶叶、丝绸的木车一陷到泥坑子中,就再也挪不出窝。粟特矮种马打着响鼻,喷出一口口带圈的白色浊气,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李括望了望隐匿在黑灰色云层下的碎叶城,付之一一声苦笑。在如此敏感的时段,他们竟然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到了碎叶城! 按照向导阿史那罗咥的话说,碎叶川一代虽然比较危险,但只要成功过了碎叶城,之后的路将会一马平川,再无半分凶险。他们只要沿着阿史不来城、俱兰城、怛罗斯城一线的茶稠古道缓行,就可以成功避开大食人的耳目。而且这一代的城门关税收的更为公道,大型商队选择从这里进入河中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阿史那罗咥的利益已完全与自己这支唐军捆绑在一起,想他也不会耍什么花招。 他们这次是打着疏勒一代知名商号谢密斯的旗号来到碎叶川的。谢密斯是大食语,翻译成唐言就是太阳的意思。据说大食人崇拜太阳,认为太阳能带给他们光明,能将真主的声音传到遥远的东方。实际上,这家商号的主人是个粟特人,雇工也多是唐人、岭东胡人,夹杂有少量的突厥人。之所以起了个大食名字,完全是为了商贸方便。 与大唐商队不同,在河中诸国行商的商队大都是以商号为骨干主体,也就是说很少会有单独的商户出现在商队中,换句话说所有的商户都是一家商号的雇工!所以整体穿着的一致性就分外重要,按照阿史那罗咥的话说,他们虽然是来自东方的商队,但既然要去大食人的地盘贩货,就要彻彻底底打扮成大食人的模样。这样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可以让大食人本能的把这支商队当做自己人。 故而包括李括在内的所有人都换上了白色粗麻布制成的大食套衫。据说,大食人认为白色象征了纯洁、真诚、勇敢。虽然这副打扮让穿惯了罩衫长袍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是为了出使河中诸胡,在穿着这些细枝末节上,李括自然不会去计较。 因为买到了谢密斯商号的文牒,大伙儿并不用担心一路的通行情况,一切都将由阿史那罗咥出面解决,他们只需装成雇工‘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就行了。 由于黑姓突骑施人和黄姓突骑施人正在进行内耗,现在碎叶城一带实行了戒严,原则上不允许出入。 但所谓的原则在银钱面前是那么的无力绵软,当阿史那罗咥将一口袋大食银币赠予那城门守卫官后,那些曾宣誓不放进一只豺狼进入碎叶城的守卫们,甚至都没有仔细检查大伙儿牲口上驮负的商货,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些通行。 阿史那罗咥用突厥语连声感谢了一番,便带头将大伙儿领进了碎叶城。虽然大家都没有来过碎叶城,却常听驻守疏勒的老兵提起过这座雄城。据说,在开元七年之前,碎叶城一直都是安西四镇之一。直到突骑施人兴起占据了碎叶城,这座全部依照长安城仿建的西域雄城才流失了大唐的印迹。 只是这些突骑施人好不争气,二十多年来族中内部连番内耗伤透了元气,大食人东侵后没多久就弃械投降,彻底沦为了大食人的走狗。 由于常年的征战,这一代早已不复总章、开元时的盛状。碎叶水外的草场被沙漠不断侵蚀,往来的商队越来越少,就连碎叶城中的居民也走的走,迁的迁,昔日的圣地已经快要沦为弃城。若说全城还有那些地方可以看到昔日的辉煌,就只剩下城北的突骑施汗宫了。这个建筑本是碎叶都督府,在突骑施人请居碎叶后,便改为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供突骑施可汗居住。(注1)李括他们的商队当然不会有闲情逸致观赏碎叶城的风光,在城中多停留一分便会多一分危险。在补充了清水和干粮后他们便重新启程,穿过碎叶北侧的城门,一路向西行向阿史不来城而去。 虽然在碎叶城停留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两个时辰,李括却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屈辱感!黄沙漫天,街市萧索,这还是那个夜不闭户,商贾云集的碎叶城吗? 终有一日,他们要将碎叶城重新夺回来,让大唐的疆土重新跨过岭西,延至河中。 旭日升初,即为大唐!………… 要西行至怛罗斯,阿史不来城是必经之地。 愈往西走,景色便愈荒凉,大伙儿感受到的氛围也越贴近大食风格。 自从大食东侵以来,这一代早就烙上了浓重的天方教印迹。大到城池建筑的风格,小到人们的穿衣打扮,无不以大食人为标准。‘圣战’的发动使大食人从文化上成功入侵河中,将真主安拉的思想注入了每个岭西胡人的脑中。 阿史不来城建在一座大桥旁,大桥另一头的桥堍上,高高矗立着土黄色的城墙。这些城墙都是加入了糯米、粘土等材料,最后再用黄土夯实,因而十分坚实。城门洞相较于碎叶城明显小了许多,黄铜色的城门在落日的辉映下,更是显出点点碎金。 四十名大食卫兵挺直腰杆笔直的站在城门洞的两边,目不斜视。相较于碎叶川一代的突骑施人,他们显然更加尽职,只是这却加大了大伙儿通过的难度。 连一向信心满满的阿史那罗咥都蹙起了眉头,小声抱怨着。这些所谓的‘圣战者’是真主信义最坚定的拥护者,他们坚信只要守护通往圣地的城门,就可以死后进入天堂,享受取之不尽的美食、美酒、处女。所以,即便是将一山的金币放到他们面前,这些‘正直无私’的勇士都不会眨一眨眼睛。 “亲爱的朋友,我们是从东方而来的商队,希望能够进入圣城借宿一宿。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 他这话说的便是大食话了。虽然突厥语在岭西诸国通行,但那只针对的是一般的平民,指望这些被洗脑的大食卫兵说突厥话,无异于期待苍蝇放弃一碗香喷喷的肉汤! “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 一个军官模样的大食人亦是对阿史那罗咥行了一礼。真主教导他们,对待朋友要予以足够的尊重和回礼! 只是阿史那罗咥还没有高兴多久,那军官就变了调子:“文牒在哪里,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这里,在这里!” 阿史那罗咥忙从随身的布袋中抽出了文牒,交予了那守备。这些守备可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别看他们官职小,最是难对付。如今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在这些地方犯膈应。 “从疏勒来的?” 那军官明显提高了警惕,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是突厥人!” “贩卖的是什么?” “回大食老爷的话,我们是谢密斯商号的正经商人吶,这贩卖的都是岭东的茶叶、丝绸。如果老爷需要的话,我可以准备一份送给您……” 虽然心中极为厌恶,阿史那罗咥还是点头哈腰,沉声介绍道。 “好了,好了,赶紧进去吧。真主教导我们不能擅取他人财物,否则死后不能进入天堂!” 那军官见文牒没有什么问题,也不想跟阿史那罗咥闲扯,不耐的催促起了对方。 “哎,哎。” 阿史那罗咥心中大喜,不迭的点头。 “还不快些推车,东主雇佣你们不是要你们把力气都花在闲聊上的,贱骨头!” 阿史那罗咥将怨气都撒在了唐兵的身上,偏偏此时铜武将士们还发泄不得,只能紧紧咬住牙齿。 穿过一段漆黑的门洞,众人便正式进入了阿史不来城。 时近黄昏,按照计划他们要在此住上一宿。 李括将头巾微微移开一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景状。 每条街道很是狭窄,两边的土墙上几乎没开有窗子。由于道路挤满了跟他们一同进城的人,本就狭窄的街道更是拥挤不堪。这些进城的人中有要到市场上出售新鲜蔬菜的农民,也由要到城中心小广场卖清水的人、卖甜食的人。 目光微微移转,少年更是看到了阿史不来城的百态。 面容枯黄的脚夫、态度倨傲的士兵、衣衫褴褛的儿童、乞丐、不知从谁家鸡笼中窜出的母鸡、谜失在拐角的大黄狗、赤着脚眼神迷茫的奴隶…… 没有洗过澡的人们眼神透着一股精芒,在满是牲畜遗臭的菜市中轻巧穿行,没有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菜市中满是锱铢必较,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随地可见丢弃的大蒜、垃圾。 乌七八糟的气味从城角的市场传了过来,不住的刺激着铜武将士的口鼻。 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为什么他们还很开心? 出售苦力,出售青春?是什么使大食人这么安稳的统治河中?难道就以为真主阿拉的一句信言?…… 注1:总章为唐高宗李治年号。值得一提的是,总章二年(669)年,唐朝疆域达到最大。至此之后,再也无法超越。 第三十五章 驼铃(二) 当你米缸里的粟米见底时,当你在战场上赤手空拳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时,你肯定会问,安拉在哪? 如果真主不能给予自己的信徒以祝福,那么信奉真主又有何意义? 或许这些信众并不完全信赖真主安拉,但有时宗教的狂热可以遮掩他们心中的恐惧和无奈。 换句话说,他们是在借信仰逃避现实。这或许就是大食人能依靠天方教迅速同化河中原住民的原因。天方教的教义听起来那么美妙,虽然没有大唐羁縻统治来的实在。 人不都是贪婪的吗,一份温饱显然已无法满足河中诸国百姓的胃口。此时,天国的美女、美食或许就成了最好的诱惑物。 不管阿史不来城的居民有没有接受过真主的祝福,显然,安拉此刻不在“商队”身边。 尽管阿史那罗咥声称自己神通广大,绝对能在太阳下山之前为“商队”找到入驻之地,但李括一行人却实然遇到了大麻烦。六百多的人数以及数百口大箱子,使得任何一个旅店都不敢轻易承诺有足够的客房供他们歇息。 最后,“商队”选择在南城一处背风的连棚歇脚。既然是连棚,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很好。虽然许多将士都要睡通铺,但好在铜武将士都是从戈壁滩中熬过来的硬汉子,这点苦还是受的住的。 阿史不来城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山城,依山而建的城池呈阶梯状向上延伸,合理利用了每一寸土地。巧妙的布局显得周遭的房屋和街道很是紧凑,给人一种舒爽畅快的感觉。现在正处于春夏交接之时,晚上的温度很是怡人。由于“商队”要在小城歇息一晚,李括遂决定和好友张延基、周无罪等人一起到山上走走。 对此,阿史那罗咥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反复告诫他们不要出风头,早些回来歇息。要知道,在这阿史不来城,有着许多巡逻的兵卫,若是让他们看出了破绽,可是个大麻烦事。 由于受到大食人的侵袭,阿史不来城具有明显的天方教风格。李括一行人沿着山道往上爬,尽情欣赏着周边的景物房屋。山上的空气更为新鲜,也赏心悦目得多。 因为石道右边便是悬崖,为了安全起见只有左边盖着房子,不过两边都种着不少李括说不上名字的树木。在石道的右边儿,极目远眺,目光掠过下边城镇的屋顶,就能够望到碎叶河的一条支流。 说来也怪,阿史不来城的中心城区即贵族区位于山顶处。 山上每一块土地,从山脚、山麓直到山顶上阿史不来城的总督府以及天方教圆顶的寺庙,都布满了天方风格的建筑物。 隐隐匿匿、重重迭迭,台基之上还有台基,街道之上还有街道。曲折的石道或巨大的台阶两旁,都种上了各式树木、花草。放眼望去,处处是屋顶花圃、露台。一家的屋顶或许就是另一家的小广场,这样的布局让李括想起了陇右的窑洞民居。(注1)当然这种想法随之便被迎面而来的陌生建筑风格抹去。 原住民的建筑文化已经几乎寻不到了踪迹,间或着会冒出一两个尖顶塔尖,却早已是斑驳磨损不堪。深邃的拱廊、柱廊、雉堞墙、圆顶寺院无时无刻不在提示着李括一行人,这儿已经被大食人的势力彻底侵袭! 文化的侵袭往往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易变了一切。 落日将余晖洒在天方寺院巨大的镀银圆屋顶上,耀得众人眼花缭乱。一阵晚风吹过,众人皆是闭上双目,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阿史不来城的西边有什么?波斯古国的西边又有些什么? 岭西的一切,对于这些少年来说都是那么的神秘…… 几个年轻人初次见到与大唐迥然相异的建筑风格,自然十分兴奋,没有歇息就朝山顶爬去。行到一处拐角,有不少神祇和天方英雄的巨大雕像耸立在熠熠生光的基座上,注视着来往行人。虽然大部分的雕像少年们都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却也乐得自在。最为有趣的是,张延基非说一座女神像和在河西见到了飞天十分相似。 虽然未到最炎热的时候,这些石板经过一天太阳的曝晒,已经升温了不少。棕榈树和圆柱连环拱廊的阴影投在石板道上,给人一阵清爽的快感。 虽然在此处再也看不到衣衫褴褛的脚夫、奴隶,也看不到蓬头垢面的儿童、乞丐,少年们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一个个头戴缠头巾的天方信徒穿着肮脏的长袍,脚蹬足尖翘起的木头鞋子在朝山顶攀登而去。他们满脸留着拉碴的胡子,慢吞吞地讲着一些大伙儿听不懂的话。 或许在吟诵古兰经?在李括他们看来,一定很单调乏味! 可这些信徒不这么认为,他们虔诚的朝山顶攀去,那儿有天方寺,那儿是他们跟真主最接近的地方! 穿过一个个拱形大门,便是来到了贵族区了。 看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贫富差异,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存在着压迫,哪怕这个地方就在真主赐下祝福的清真寺旁。 这一片的人群虽然也不少,但多是些中上层的人物。即便算不上贵族,至少也能混的衣食无忧。 放眼望去,尽是苍翠的树枝、清凉的泉水和柔软的草坪。如此怡人的环境很难让人与山脚下那脏乱哄臭的贫民区联系到一起,看来到了哪里都存在不公,到了何处都充斥着压迫! “括儿哥,要我说至少在咱大唐掌控这片区域时,这些胡儿吃的饱饭,住的暖和。哪像现在,明明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还装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信奉的什么,什么真主是吧?死后能够进入天堂,呵,若真的什么事都要等到死后才能实现,人这辈子还拼个什么?” 两个聚集区的巨大差别给了张延基极大的刺激,在少年看来,大食人不但成功统治了河中胡人,还从他们意识深处进行洗脑。充斥的伊斯兰文化已经完全将这些原住民改造,文化的侵入远比武力的威慑更为有用,产生的效力也更为久远。 “你这么想,不见得人家也这么想。或许现在那些贫民一边挨饿受冻,一边还在想着天国的美女和酒食。人家都乐此不疲,你着个什么急。凡人呐,凡人!” 周小郎君显然不太欣赏张延基这种杞人忧天的行为。既然存在了就有其合理性,河中胡人既然能接受大食人的洗脑和压迫,就证明这其中必然有他的道理。一个地区的文化和另一个地区迥然相异,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好啦,出来是散散心,你们就不要争吵了!” 李括实在想不到随意的聊天都能让两个家伙吵起来,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如果他早知道如此,便不会带二人来了。 “闪开,闪开,给总督大人让路!” “贱骨头,说你呢,快些闪开,总督大人的轿子也是你能拦的?” 一声清脆的皮鞭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路边的人群投射出的目光不一而足。 有的惊惧大骇,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嫉妒羡慕,但无一例外的是,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总督大人的轿子逼到了墙脚边,在心中问候着他的女性亲戚。 在这阿史不来城,有着自己的规则。规则简单易懂,却是分外冷酷。每个身份不及对方高贵的人,必须给对方让路,否则你将遭到对方家仆的痛击。 运气好的话,你的脸上会留下几道屈辱的鞭痕,若是那个家仆心情不好或者吃了主人挂落,你便很有可能被长矛捅到。即便你受了伤甚至因伤死亡,按照阿史不来城的律法,对方的家主和家仆都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李括蹙起了眉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了颇为滑稽可笑的一幕。阿史不来城总督大人或夫人懒洋洋地坐在轿子里,由六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奴隶抬在赤裸通红的肩膀上缓缓走来。 少年并没有像其他穿着肮脏长袍的信徒一样闪开身子,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听懂总督府恶仆所说的话,更重要的原因是眼前的一个人。 在总督的身边有一个骑着大食枣红马的银甲骑士。他的腰间挎着一柄最为常见的大食弯刀,背后插着一个嵌着铜块的原木盾牌,右手紧握一柄长矛。他一出现,便几乎吸引了所有目光,害的总督大人只能躲在轿子里享受落日的余晖。 他这么引人注目,倒不是因为马镫和马笼头都是镶银的,也不是因为他那包着丝绸头巾的头盔,而是因为他那双能够摄人心魄的眼神。 他不是一个大食人!他不是一个大食人! 准确的说,他是一个唐人!他竟然是一个唐人!…… 注1:窑洞是中国西北黄土高原上居民的古老居住形式,冬暖夏凉。 第三十六章 驼铃(三) 他是一个唐人! 李括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异,胸口急剧起伏着。 是他,竟然是他!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自己就觉的他的身份有问题。只是那时碍于情面,不好直接说出来。 虽然他此刻半蒙着丝绸头巾,但那个犀利、坚毅的眼神李括不会忘记! 他怎么会出现在阿史不来城?难道说,他和大食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闪开,你这个贱民,没看到总督大人的轿子吗!说你呢,这个贱骨头!” 总督身旁的一名恶仆见李括惊愣当场,挥着鞭子就抽了过来。 李括这才反应过来,本能的将身子朝右边闪去。该死!自己竟然愣在了当场,看来这下有一番恶斗了! 少年这次和众好友出来为了不招惹麻烦,并没有携带随身横刀,没想到现在却陷入困境。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只能依靠身体的快速移动躲避如狂蛇般舞动的皮鞭。 “啪!” 皮鞭抽空,击打到青石板路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那名恶仆见李括竟然躲过了鞭子,恼羞成怒之下兜头又挥出了数鞭。 “嗖!” “嗖!” 皮鞭划过空中带的利利作响,李括手无寸铁只能被动躲避,情况极为危急。张延基、周无罪等人虽然拼命冲了过来,却被阿史不来城总督的随扈亲兵拦了下来。 “嗖!” 眼看着皮鞭就朝李括面门抽来,那名一直静默的唐人骑士愤然出手。 圆月弯刀划过一条诡异的弧线,生生将击至少年面前的皮鞭削成了三段。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那骑士收刀时,大伙儿注意到的只是恶仆惊诧的面容和断成三段的皮鞭。 “快走!” 他这话说的却是唐言,李括虽然有些愠怒,却知道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迅疾的转过身子飞速朝山脚下奔去,“走!” 张延基、周无罪这才反应过来,忙跟在少年身后奔去。 素白色的麻布大食罩衫随风飘荡开来,下身的丝绸夹衣隐隐可见。 一旁的天方教信众这才发现李括一行人原来是唐人,也就对他们有如此古怪的行径不再诧异了。 事发突然,连总督大人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故而随扈的亲兵也没有乘骑追击。 唐人骑士踢蹬离鞍,轻巧的跃下了马背。他走到总督大人的轿子前说了些什么,那总督面露惊惧之色,忙挥手示意亲兵勿要追击,迅速回府! 李括奔到山麓后便和众好友换了另一条通道朝城南跑去,他们已经暴露了身份,沿着原来的路线逃离危险实在太大。阿史不来城中遍地都是手持弯刀、长矛巡逻的大食骑兵,他可不指望每个人都似那个唐人骑兵般善待自己!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少年没有心情去注意银灰色的草地、山脚下安静流动的溪水,以及石道旁古树那长长的黑色阴影。 攀满了藤蔓的雪白墙垣就耸立在他们面前,少年借着月光看清了山脚下泛着银光的河流,借着河流的走向他判断出了城南连棚的大致位置! “从这里下去,一路疾奔就是南城了!” “从这儿翻过去,括儿哥!” 张延基大口喘着粗气冲着墙垣指了指,率先朝墙基走去。 溶溶月色下,一道黑影闪过,几个少年如猿猴般轻巧的翻过了墙垣。…… “我们要马上离开阿史不来城!” 李括将包括阿史那罗咥在内的所有心腹都聚集了起来,商议下一步的打算。山顶贵族区与阿史不来城总督的偶遇几乎暴露了他的身份,虽然他们是疏勒商号雇佣的‘伙计’,本可以是唐人身份。但值此敏感时期,他可不希望因为此事,掀起一股全城搜查的浪潮。 谢密斯商号的文牒虽然有着通俗意义上的证明效力,却并不意味着总督大人不可以怀疑他们的身份。那名唐人会不会对自己不利,他丝毫不知,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连夜出城! “我的都督大人啊,长生天在上,请听老汉我一句劝。” 阿史那罗咥心中懊恼李括的多生事端,却不得不卖力的替他思考对策。 “我们的人数众多,如果连夜出城,守备官那里倒是不难打点,只是难免会惊动巡城的护卫。到了那时,即便我们有文牒都说不清了。不如我们收拾好行李,等到明日一早便出发。到了那时,即便遇到查探此事的大食督官,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应付!” 阿史那罗咥这番话分析的倒是颇为中肯,只是…… “你有什么把握保证大食人不会连夜搜城,若是让他们查到我们的真实身份,即便弟兄们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囫囵个从阿史不来城出去!噢,你是不是大食人的奸细,故意拖延时间好向你的主子邀功?” 到了危难时刻,阿史那罗咥敏感的身份又成了大伙儿议论的焦点。如今突厥人投靠大食的可不在少数,若是他在背后向大食人通传消息…… 张延基正在为这事犯难,见阿史那罗咥如此‘从容镇定’便气不打一处来,提溜着对方的衣襟就质问了起来。 “将军,将军你松开我,听我说,听我说!” 阿史那罗咥闻言吓得四肢冰冷,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哼,你要是说不出来,本将军就把你当成大食人的奸细砍了脑袋,看你还在不在这里妖言惑众!” 张延基却是并不客气,二话不说下了通牒。 “看您说的,看您说的!” 阿史那罗咥陪着笑脸道:“既然几位将军回来时没有被大食人盯上梢,暂且他们就不会寻到这里来。即便是全城搜查,也是从山顶的贵族区查起,及至山脚,也是由城北到城南!” “何况我们又不光是一人一骑,咱们从疏勒城带来的还有骆驼背上那数百口大箱子。虽然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想必非常重要。我们带着这么多辎重根本走不快,即便出了城,过不了许久也得被大食骑兵追上!” 他说的不错,阿史不来城的结构极为奇特。这座城池本是依山势而建,若是要全面搜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自上而下查过去。而下了山脚便是类似于中原外郭城的一个方形贫民聚集区,按照大食人的习惯,肯定是顺着城北摸过来。他们又不是轻骑简从,确实不宜连夜出城。 细细分析后,李括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是放了下。 “他说的不错,即便大食人真的全城搜查,我们得到消息后,也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李括点了点头:“若是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叫瑜成派几个弟兄在连棚外守着。” “还是都督大人明事理,明事理!” 虽然心中将这伙儿惹麻烦的唐人诅咒了个遍,但人在屋檐下,阿史那罗咥却不得不赔上了笑脸。 “哼,看在括儿哥的份上,算我错怪你了!” 张延基摆了摆手,不愿再和阿史那罗咥计较。“若是大饼脸也在就好了,她虽然性子差了点,却是出奇的认路。有她在,我们尽取小径走,绝对不会被大食人发现!” “去你的!” 濮大锤笑骂一句:“倪大小姐又没来过阿史不来城,怎么可能对这一代的道路了解。你小子就别抱怨了!” “嘿嘿,嘿嘿。那诸位今天早些休息吧,明日一鸡鸣,我们便出发!” 渡过了信任危机,阿史那罗咥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苦笑着提议道。 自己当初怎么就头脑发昏揽下了这个苦差事?这伙儿唐人可是要去撒马尔罕啊!这才到了阿史不来城,就闹出了这么多乱子,继续走下去,路上还不定会发生什么! “是他……是他!”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李括蹙起眉头,面沉若水。…… 一夜无话。 当旭日再次升起,谢密斯“商队”早已整装待发。一口口大箱子被大伙儿重新绑缚到骆驼的背上,一些随身行李细软也都收拾了利落。 李括等人担心的全城搜查并没有出现,一切都平静的如同夷播海的水面。 “嘿嘿,我就说嘛,大食人根本就不会发现咱们的身份?我阿史那罗咥别的不说,这点人缘还是有的,走这条路线,我绝不会让您……” 顺利的出了阿史不来城,“商队”按照既定路线朝俱兰城而去。 阿史那罗咥的声音也随着旅途的疲惫渐渐弱了下去,无论是谁,都无法保证旅途的绝对安全。不管是商人,还是军人。 银甲骑士、原木盾牌、大食弯刀,还有眉宇间透出的那坚毅的目光。 大食人倘真什么都没发现吗? 还是因为他,阿史不来城的总督才祛除了疑虑?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阿史不来城,又为什么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总督的意志? 伴着沉重的步子,逡循的驼铃声又响了起来,随之扬起的是一滚黄沙。 第三十七章 驼铃(四) 沿着千泉山脉跋涉了数个日夜,谢密斯“商队”终于将阿史不来城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在山地行走极为耗散体力,不光是李括等一众将士,就连扛负行李、货物的马匹、骆驼都疲惫不堪,有时要骑手挥出数鞭才肯艰难的挪动一步。 在距离俱兰城十几里的一处烽火台处,众人停住了脚步。李括派出鲜于瑜成等一干斥候前往前方查探情况。经过阿史不来城的遭遇,少年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一代的的天方教势力过于强大,如若不能做好伪装,将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括儿哥,大食人也修筑烽火台?” 张延基见李括下令原地休息,忙不迭的翻身下马,寻到一处石基处坐了下来。连日的山路跋涉可真磨人,一颠一晃的差点把他的骨头架子都摇散了。 这个烽火台可以同时容纳数百人,虽然已经废弃已久,却正好可以用来给“商队”休憩。 “大食人怎么可能造的出这么雄伟的建筑!” 李括望着远方的群山长叹了一声:“这些烽火台都是高宗时我安西都护府修建的。我看过总章二年的安西都护府舆图,西部边境可是直抵火寻城!” 说到此处,李括只觉感慨万千。世事变迁,当初的景象现在留下的又有几何? 大唐极盛之时,疆域广阔,几乎掌控了整个河中地区,直与古波斯接壤。安西都护府为了保证这一代的有效统治,便设立了很多的都督府,而在险要的山岭也驻有许多烽火台。若有敌情,可根据燃起的狼烟股数大致判断敌军的数量,以及时作出应对措施。 “什么?你是说我大唐的边境曾经跟古波斯国接壤?那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曾经都是我大唐的属国?” 张延基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巴,连声诧问。在他看来,即便大唐处于极盛之时,碎叶、休循州一代已是安西唐军掌控的极限地带。怎么遥远的火寻也曾经是大唐的藩属国?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这次出使西域诸国,就是要和他们达成一个协议。只要诸胡的心还是向着大唐的,就不愁夺不回我河中的疆土。我大唐与大食人之间必有一战,只是因为现在弟兄们都在休整,只能用怀柔手段对他们予以安抚。” 李括虽是如是说,却并不看好这种性质的安抚。如今大食人实际控制了河中地区,那些胡国被压迫,也多是敢怒不敢言。如若安西军不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即便那些胡国有心投到大唐一边,也是无可奈何啊。 “依我之间,陛下或许是故布迷阵!” 李晟也凑过了身子,仔细的分析了起来:“以陛下的雷霆手段,怎么会容忍他国对我大唐有二心?依我看,这计更是想挑起河中诸国与大食人的嫌隙。” “你是说?让他们互相猜忌!” 李括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如果说,能够成功挑起河中诸国的内乱,于安西唐军绝对是一个利好消息。 “我们出使河中诸胡势必会被大食人察觉。不管那些胡国答应不答应与我们结盟,大食人势必会心生疑虑。猜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到那时,怕是这些胡儿想不投我大唐都不成了!” 李晟点了点头,沉声应道。 好毒辣的心思! 李括心中一沉,苦苦一笑。皇帝陛下不愧为玩弄权谋的老手,一步棋竟能看的这么远。主动的挑起矛盾,让他们内耗,或许就是对安西军最有利的事情。 “嘿嘿,依俺老濮看,率领五千骑兵一路杀过去。谁不服就屠了谁的城,看有谁还敢跟大食人眉来眼去!” 濮大锤总觉得这些奇谋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武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 “别乱讲,陛下肯定有他的顾虑!” 李括夹了濮大锤一眼道:“自古皆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过于暴戾反而会把他们逼到对立面去!” “哼,他们又不是我们的臣民……” 濮大锤小声嘟囔了一句,悻悻的耸了耸肩。 “别光耍嘴皮子了,快过来润润口,清爽一番!这烽火台虽然毁了,水井却保留了下来。走到跟前了,再不把牛皮水囊填满,不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李晟笑着朝十几步外的水井点了点,招呼起了濮大锤。这张大嘴啊,片刻都落不下闲,还是用井水把他灌饱为妙! “嘿嘿,嘿嘿,俺来濮吸上一口,就能把这口井吸干!” 濮大锤乐呵呵的的跑到井水边,撩起冰凉的井水便往脸上泼。 “哇!真他娘的爽!都督你也来下,真刺激!” 濮大锤顿觉精神头起了大半,扬起脑袋便向李括推荐起来。 “还是多给其他人留些把,毕竟走这条路的又不是我们一只‘商队’!” 李括忙出言制止,这么好的一口井,可不要这么糟蹋了。 “我就这么一说,嘿嘿,嘿嘿。” 濮大锤灿灿的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都督,都督!鲜于将军回来了!” 一名亲兵疾奔到李括身边单膝跪倒汇报道。 “哦!” 李括闻言站起身,迈开方步向前迎去。 “瑜成,前方的路怎么样,有没有大食人的巡查队?” 相较于城门守卫,李括显然更加关注大食人的巡查队。为了避免奸细混入,这一代总会设卡抽检,李括他们当然不想和这些人纠缠到一起。 “大概有三组,每隔五里有一组,每组大概有五六十的长矛手!” 鲜于瑜成冲李括拱了拱手,恭声回道。 “如此,便有些难办了。” 李括皱了皱眉,唤来了阿史那罗咥。 “老哥你说,我们成功过卡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史那罗咥思忖了片刻苦笑道:“一般设卡的大食士兵都是狂热的天方教徒,做事向来不留余地。若是正常的商队,不需孝敬也能顺利通过。若是……” 阿史那罗咥瞄了一眼李括的神色,适时的止口不言。 “看来,我们要改变路线了。如果不去俱兰城,有没有其他路直接到休循州?” 李括眉毛一挑,紧紧盯着阿史那罗咥。倒不是他惧怕这区区一百多的大食士兵,只是他们此行需要尽可能的低调,能不发生冲突自是最好。 “这路当然是有了,只是却需要穿过婕拉雪山。” 阿史那罗咥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听说那里可是经常有雪崩,从那儿取道的商队十有八九都走不出雪山。久而久之,就没有商队敢从那儿走了。” 看他的神色,李括便知阿史那罗咥不似说谎,一时也有些犹豫。 前往俱兰城,要冒着被大食人发现身份的风险;穿越婕拉雪山,则有可能遇到雪崩…… “或许,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塞伽泥沼趟过去?” 阿史那罗咥见李括如此为难,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一个建议。…… 拔汗那王宫中,国主阿悉兰达正忧心忡忡的踱着步子。 好友何润师送来的一封信让他既兴奋又担忧。 “将近六百名的唐兵装扮成商贩,经由碎叶城、阿史不来城一线正朝拔汗那城而来!” 虽然何润师在信中并没有明言这伙儿唐兵所来拔汗那的目的,但他却隐约的嗅到了一丝味道。 难道安西军要和大食人开战了?难道他阿悉兰达的机会又来了? 自从大食人东侵以来,河中诸国几乎都被强行灌输天方教义,叫苦不迭。作为之前较为亲近唐廷的国主,他还被大食人严密监视,甚至连行动的自由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大食人派出的那个传教士纳赛尔更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竟然坚持收取双重教税。 沉重的赋税使得拔汗那城中居民对‘他的暴-政’怨声载道,殊不知他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啊! 都是该死的大食人! 石国国主不就是因为之前亲附大食人吗,竟然被捧到了这么高的位置!这个俱车鼻施也真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软蛋,竟然自己都归附了天方教!大食人这招甚是阴毒,竟想从文化上扼杀河中诸国。伟大的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啊,你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信众变成那天方教的异教徒啊! 阿悉兰达只觉分外懊丧,发泄似的挥舞着拳头。 唉! 看来自己要想重新获得开元年间的荣宠,只能指望安西唐军了! 这些人真的是代表了高仙芝甚至天可汗的意志吗?他们来了多少人,安西大军将在何时对大食人展开总攻? 这伙儿唐军真的可靠吗,会不会是大食人扮成的奸细,来试探自己? 一连串的问题使阿悉兰达觉得十分懊丧,索性坐到了靠椅上疲惫的闭上了双目。 “父王,父王,纳赛尔先生要见您,说是商谈加收天课税的事情!” 奢华的宫室外,儿子阿尔维斯的声音急促响起。 注1:天课税:天课的阿语名称叫“则科特”本意是洁净。“则科特”是对穆斯林的特恩,安拉把他对贫困者的普慈,责成富有者来完成,使富有者得到施济的回赐,又使贫困者解除困难。 第三十八章 天方(一) 阿悉兰达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把尊敬的纳赛尔先生请到王宫的会客厅去,我随后就到!” 虽然心中极为懊恼,阿悉兰达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今这个传教者纳赛尔就是大食人安插在拔汗那王城内的一双眼睛,自己若想继续安稳的统治拔汗那城,就必须对纳赛尔言听计从,恭敬有加。 这对于一个常人都很难做到,何况是他阿悉兰达--拔汗那之王? 这份痛苦,不是言语所能形容。这份煎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 “遵命,我的父王!” 阿尔维斯的声音显得那么恭顺,这让阿悉兰达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安慰。 毕竟,在这里,他才是王!任何拔汗那的臣民,包括他的儿子都得匍匐在他的脚下! 与阿史不来城相同,拔汗那同样是座山城。不过与阿史不来城相比,拔汗那修筑的更加的齐整。 王宫位于拔汗那的北城,精美的花园依着山势经由许多台地迤逦而下,直接泻到珍珠河边。花园的一边是阿悉兰达为迎娶呼罗珊总督之女修建的崭新宫室,另一边则是拔汗那王室一直居住的旧王宫。此刻天色已经变得十分昏暗,逶迤的回廊就如同火神阿胡拉美兹达神庙的走廊般让人头晕目眩,迷失方向。(注1)自从大食人统治了这片区域,阿悉兰达就不再居住在旧宫室,而是搬去新宫殿。这样的行为当然会被当成一种示好--与唐朝的决裂,与大食的结盟。 只是也许是他之前给大食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恶劣,这顶亲唐的帽子自从扣在他头上后就再也没摘下来过。 宫殿两边的侧墙上偶尔出现几个烤漆托架插着火炬照明,却起不到什么好的效果,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呼!” 宫殿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忽的出现了两个黑影,他们弓着腰背,手中托着盛有高大的蜡烛的暗红色托盘,倒退着往后走去。 在拔汗那王城,只有尊贵的国王阿悉兰达和众王族才能享受这样的尊敬。 “伟大的国王陛下,愿您万寿无疆!” 两个黑影行到一扇橡木门前停了下来,跪倒在地高呼道。若不是他们现在手中持有托盘,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亲吻阿悉兰达的脚趾。 在他们看来,伟大的国王陛下就是火神在人间的代表,能够亲吻道国王陛下的脚趾,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幸。 至少在这里,在拔汗那的王宫中,阿悉兰达还能够感受到一个国王的尊崇。 他满意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开木门。这个会客厅是他为了召见亲信专门修建的,门上装有特殊的开关,只有利用匹配的助具拧动开关,才能打开木门。 不过,此时木门的开关显然早已打开。 那两个国王的奴仆将托盘放在了地上,站起身奋力的推动者橡木门。即使这扇门此时已经打开了开关,他们还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将木门推开。 “呼!” “呼!” 二人端起木托盘恭敬的倒退了进来,站定在胡床的两头不再言语。这是伟大国王陛下阿悉兰达的秘议室,任何多嘴的行为就会招来死神的邀请。 阿悉兰达已经上了年纪,身子愈发肥胖,如若不是他头上戴着一顶稀奇古怪的尖顶帽子,穿着一条肉白色套裤加猩红色罩衫,你几乎可以把他看做一团肉球。 他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珠宝,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肥胖臃肿的体型,但这样做恰恰适得其反了。大幅的挑边、皱裙显得他的身子更加宽肥,小羊毛球、流苏等线状波斯装饰更显得人慵懒。最要命的是脖子上挂的一串辟邪物,这个新月形状的犀牛角使得他的肤色更显病态,也让他瞬间老去了二十岁。 话说,他佩戴和田玉佩穿丝绸套衫的时候可没有给人这种感觉! 当然像这样的话,阿悉兰达一辈子都不会听到,除非有谁想尝试一番拔汗那城监狱最残忍的兽刑。 在这里,任何违背他意志的人只能死! 此时,王子阿尔维斯,和传教者纳赛尔当然已经在会客厅了。所不同的是,纳斯尔正坐在一张镶满了珠宝的高背椅上品茶,而王子阿尔维斯则恭敬的束手站立在一旁侍候着。 阿悉兰达的嘴角不经意的抽动了一瞬,随即被真诚的笑容所掩饰。 “我的大食朋友,来自遥远圣地的纳赛尔先生、安拉声音的传播者,请问您今日又有什么神圣的事情要和我分享?” 阿悉兰达将声音压得很低,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平和。他可不想纳斯尔突然抓住话中的一个突兀的单音节词,批判他对伟大安拉的不恭。 纳赛尔却并没有急着回答他,他端起一杯清茶细细呷了一口,摇了摇头。 公正的说,他长得十分英俊。素白色的头巾包裹在他饱满的额头上,一身粗麻布制成的大食套衫被他匀称的身子完美的撑了起来,身边佩着那把象牙革鞘的大食弯刀更显得他英姿伟岸。 当然,这些都被那高高驼起的脊背毁了。 纳赛尔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年的传教让他透支了身体。不知是不是真主安拉没有听到他的祈愿,从四十岁开始,纳赛尔就开始驼背。如果脱去那件碍事的罩衫,人们将更清楚的看到这一点。 当然,这些都不会成为影响他钢铁意志的因素。作为一个战士,安拉旨意的转播者,纳赛尔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威严让这些思想落后的胡人敬服。 “尊敬的国王陛下,虽然我极不情愿在这个时候给您说这件事,但是为了信奉安拉的子民们都可以吃得饱饭,我想我们有必要更改一下税制了。” 犹若大漠中的一泓清泉,纳赛尔的声音是这么的甜美动听。 不过,尽管他话语里带着对国王的谦词,阿悉兰达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一丝商量的余地。纳赛尔今天来找他,似乎只是将一件已经决定的事,拿来说予他听。 尽管拔汗那城的居民已经全部改信天方教,却并不意味着所有居民,都忘记了伟大的火神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在这个时候提议增加天课税,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一位天才诗人说得好,为了消灭一时冲动的欲望之火,我们应该来到理智的泉水旁汲取营养。虽然我也认为如今拔汗那城的税收制度不甚理想,但至少我们应该稳中求变。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苦衷,纳赛尔先生。” 阿悉兰达已经将他能想到所有的谦礼之词说了出来,态度极为温和。这样的情景如果让经常随侍在国王陛下身边的近臣看到,一定会大声惊呼。 尊贵无比的国王陛下怎么能这样卑微的跟别人说话?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纳赛尔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不,不,国王陛下。我想您还没有充分理解安拉的心念。安拉教导我们要将他对贫困者的普慈,责成富有者来完成和实现。这样的结果,可使富有者得到施济的回赐,又使贫困者解除困难。拔汗那的臣民都是安拉的信众,当然该得到平等公正的对待。我想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刻不容缓的,您说对吗,尊敬的国王陛下?” 阿悉兰达咽了一口吐沫,强迫着自己把心中的不满压了下去道:“只是,现在的税收已经很重,我怕如果再加税……” 也许是等的有些不耐烦,纳赛尔竟然没有等国王说完就打断道:“我想国王陛下误解了安拉的意思。这份天课税,主要征收的对象是富人,对穷人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即便在现在税收的基础上再增加一倍,我想这些富人也不会饿的吃不饱饭吧?” 这已经是公然的威逼了!阿悉兰达攥紧了拳头,良久没有再说话。 最后还是王子阿尔维斯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我尊贵的父王啊,安拉乐于将谨慎的态度和周密的思虑赋予它的国王,但安拉同样也希望它在人间的代表能够果敢的变革。为了穷人与富人共同愉快的生活在拔汗那的蓝天下,还希望您,尊贵的拔汗那之王能够答应签署这份新的税制。” 阿悉兰达喉结微微涌动,儿子已经这么给他铺设台阶了,如若他再这么坚持下去,恐怕对双方影响都不好。只是,新颁布的税制上签有他的名字,这份黑锅最后注定还得由自己来背。他实在是心有不甘…… “哈哈,亲爱的纳赛尔先生,正如您所说的,我也希望拔汗那的穷人与富人能够愉快的享受安拉的祝福。好吧,这个新的税制我同意了。” 微顿了顿,阿悉兰达转身冲王子阿尔维斯吩咐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千万不要让安拉失望,我最喜爱的儿子。” “尊敬的国王陛下啊,我听到了您的命令,就会立刻照办!” 阿尔维斯冲阿悉兰达躬身行了一礼,倒退着离开了奢华的会客厅。 注1:珍珠河:在今吉尔吉斯山以南。 第三十九章 天方(二) 紧邻拔汗那王宫的阿枚胡兹耳集市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就在方才,阿尔维斯王子殿下带着随扈亲兵,将国王陛下新颁布的诏令贴到了集市旁的红砖墙上。自从拔汗那建城伊始,这面透着暗红色的砖墙就一直用来张贴王宫下达的诏令。 至于这面砖墙为什么是红色的,没有人清楚。或许是死刑犯的鲜血?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围在砖墙旁,看一看国王陛下又颁发了什么新的规定。他们爷爷的爷爷就是这般守候在满是汗臭味的集市旁,抻直了脖子期待在字里行间寻到些什么有利的讯息。 这个动作也见于将要在闹市被处死的死刑犯身上。通常罪大恶极的强盗、惯匪、小偷都会被勇士压到集市旁,伸长脖子,等待斩首。这样滑稽可笑的动作,活像一只波斯大肥鹅。按照国王阿悉兰达的话说,他们触怒了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将接受神祗的审判与惩罚! 不过,时光转到了现在,神祗的名字换成了安拉,其余的东西倒都完整的保持了下来。 “我说胡伊尔,这诏令上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大伙儿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懊丧表情?” 一个栗特香料商人挤过了一双双肩膀,踩过一只只脚掌,终于趟过茫茫人海,来到了好友胡伊尔的身侧。 那被唤为胡伊尔的商贩冷哼了一声道:“还能是什么诏令,加税呗。自从大食人进入这片地界,各种税变着花样儿的整了出来,大部分都是针对咱们商贾的,还不是觉得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肥鹅好欺负?” “怎么又加税,不是半月前才加过税吗?” 那粟特商人急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扯着胡伊尔的衣领就急切的问了起来。这税制一天便一个样,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照这样下去,大伙儿都不必做生意了,去沿街乞讨总不会收税了吧? “阿卜杜勒,你松开些!” 胡伊尔挣了良久才逃离了阿卜杜勒那双厚实有力的手掌,大口喘着气。 “我……不好意思,我太着急了。” 阿卜杜勒羞惭的垂下了头,向好友致歉。 “算了,其实这事放到谁身上也好受不了!” 胡伊尔眉毛挑了挑,尽情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都是那个传道士纳赛尔的错,若不是他来到拔汗那城,我们的日子过得该有多舒坦。现在好了,新税三天两头的冒出来,还偏偏只针对我们商人!商人赚的钱就脏吗?商人就活该把自己辛辛苦苦赚到的银币投到传教人的布兜里吗?” 胡伊尔挥舞着手臂,越说越激动,引的周遭百姓纷纷侧目。 “你不要命了吗,竟然敢非议纳赛尔大人的施政方针!” 阿卜杜勒忙捂住好友的嘴巴,制止他再发出一番惊天的言论。 “唔!唔!松开我……” 胡伊尔奋力将阿卜杜勒的手掌甩开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们被迫改了大食姓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不就是因为那个疯子吗?”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阿卜杜勒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言论竟然引得好友爆发,心中愧疚不已。如果不是自己的执拗,胡伊尔就不会情感爆发,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我们现在心中还供奉着至尊火神阿胡拉美兹达,还知道自己的民族是什么。但我们之后呢,数百年后呢?我们的子孙,他们说着大食话,穿着大食长袍,供奉着那个只会喝血的安拉,他们还知道自己的民族是什么吗?” 胡伊尔冷笑连连,吸血的魔鬼从来不会在乎献祭的感受。在他们看来,这些牲畜能够作为自己的祭礼,是他们的荣幸。钝刀子杀人最是痛苦,一刀刀抹杀人的进取心,一刀刀的抹杀生活的希望! 阿卜杜勒抱紧了头,不忍再听好友的倾诉。这些东西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们现在是案板上的活鱼,只有被屠宰的份,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 好在王宫的守卫并没有听到胡伊尔的抱怨,一旁的民众朝二人投来番诧异的目光后也就转过头再次阅览着眼前的文字。 “我们走吧,去你的酒肆歇一歇,看看能不能再挤出些钱!” 阿卜杜勒叹了声,搀扶着有些虚脱的胡伊尔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人群外挤去。…… 胡伊尔所开的酒肆位于拔汗那城的西南角。 说是酒肆,也间或做着客栈的营生。只是最近大食人与大唐关系紧张,来走这一线的商队也少了许多。有时,胡伊尔真的很羡慕那些行商。虽然旅途中辛苦一些,却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他们这些地商,离开了这片天,这片地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按照天课税,我们得将所收取银钱的三成交予王宫。” 胡伊尔叹了一声,如实将新税制告予了好友。 阿卜杜勒的屁股下意识的朝后挪了挪,颤声道:“三……三成?我们收入又不全是利润,按照这个税率来征收,还给不给我们活路?” 现在他终于明白胡伊尔为何如此失态了,这个税率已经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完全就是在榨血! “依我看,你做的是香料生意,总比我灵活。你不如把库中积压的大部分料子都出手,留下一些资本和料子去东边碰碰运气!” 胡伊尔静下来后,开始为好友出谋划策。他自己做的是客栈、酒肆的买卖,不能挪。可好友却是做的香料生意,与其等在这里收取行商的香料,不如自己做回行商去东边谋谋活路。 “东,东边?” 阿卜杜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兀自言语。 “是啊,去安西,去大唐!听说那边还没有遭到大食人的侵袭,天可汗和大都护很善待商贾。虽然也收着挺重的税,却不会三天两头的增税改税,这样大家好歹心里有面镜子!” 胡伊尔的面容渐渐变得和缓,提到大唐的字眼时透露出一种油然而生的向往。 “可是,可是如果被大食人抓到,会……” 阿卜杜勒一想到大食人对待奸细的残忍手段,就不禁打了个冷战。若是自己在路上被设卡的大食人当做奸细抓了起来,估计会被折磨的痛不欲生! “好歹去东边还有一线希望,继续待在这里只能等死!” 胡伊尔叹了口气:“如今国王陛下已经被纳赛尔那个恶魔蛊惑了心智,神圣的火神阿胡拉美兹达也被封禁,还有什么能保佑我们?” “哎……” 阿卜杜勒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卜杜勒立马警觉了起来。难道是王宫的守卫将胡伊尔所说的话汇报给了纳赛尔,现在这个神棍正派人来抓胡伊尔? “快,快到店里躲躲!” 阿卜杜勒下意识的把好友朝店内推去,这件事是因他而起,他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好友被抓到监狱去。 “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请问贵店还有客房吗?” 一声恭敬的询问驱散了阿卜杜勒的疑虑,胡伊尔也是长出了口气。 “真主的祝福也在您的身上!” 虽然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游牧口音,胡伊尔还是用最通行的大食语高声回应。在这片河中地带,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一两句大食语,根本不足为奇。 胡伊尔走到近前打开了木门,一个身材瘦削的突厥人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和我的朋友来到了拔汗那城却没有住处,希望店家能够提供个方便!” 眼前的突厥人彬彬有礼,完全不像那些突厥雇佣兵四肢发达、通脑简单只知道横冲直撞。 胡伊尔对他的印象大好,微笑着说:“当然可以,您的朋友有多少人,我的小店足足可以住下上百的客人。” “我们有三四十名兄弟,愿与您共享安拉的祝福!” 突厥人单手贴肩行了一礼,目光中始终晕着一抹微笑。 虽然知道对方并无恶意,他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对方说的是他十分痛恨的大食话,还张口闭口的提着那个吃人的安拉。 虽然心中如是想,胡伊尔的面颊上还是布满了笑容。“快快请进,后院便是套房,一间可以住五六人。” 自从拔汗那一代开始收取重税,往来的行商便少了许多。没了足够的人流,胡伊尔的生意便自然冷淡了下来。他正愁没有足够的银钱去交天课税,就有这么多肥鹅送上门来! 跟在那突厥人身后的是三四十名穿着大食白袍的商贾,这让胡伊尔略微有些不满。不过,稍稍打量了一番,他就发现这伙儿商贩根本不是大食人。即便他们蒙着最正宗的葛布头巾,透过他们的眼神,自己依然可以看出一丝端倪! “安拉与您们同在,快里面请!” 做生意这么多年,什么话该说,胡伊尔当然知道。 至于这伙儿人的身份,关他什么事?只要这些人能给他带来银灿灿的大食银币,就是最好的朋友! 第四十章 天方(三) 日落月升,拔汗那城西南角的一间旅店内,灯火正浓。 张延基自从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抱怨声就没停过。 “这家栗特人开的旅店,简直比我想的还要简陋!” 在张小郎君看来,即便是军营,都不会比这个房间简陋! 不,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房间。半旧的屋子里甚至连套完整的茶具都没有,五六人合睡的大床生满了虫洞,洗脚的木盆裂了不止一道的巨缝…… 最重要的是,入了夜后,他便听到一声声凄厉的狼嚎,身上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倒不是他胆子小,他张延基面对吐蕃人、回鹘人时都没有皱过一次眉头!只是这声音实在太过,太过凄厉,让人不由自主的战栗颤抖。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L A 问过店家胡伊尔后,对方只说是靠临山脊的缘故,不打紧。 他自己又没有住在这里,当然不打紧!让他来着间鬼里鬼气的屋子住上半宿,看他还叫嚷不叫嚷! 当然,客店并没有注满。不过,虽然后院还有许多空房,张小郎君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去换房,真是急煞人也! “不行,括儿哥,这声音太慎人了,我受不了!” 张延基忍了又忍,还是抱怨了起来。若是一声两声也就罢了,偏偏这畜生一叫起来就没完。连马棚中的坐骑都跟着躁动不安起来,不住的踢打着厩栏,还怎么睡得着? 他一定要换个屋子,听着这狼嚎,谁还能睡得着? “怎么,当初住进来的时候是谁拍着胸脯跟我说,不会介意房屋的条件?” 李括半笑着打量着好友,眼神里满是戏谑之意。 “那,那时,我又不知道是这个样子……哎,都怪阿史那罗咥那厮!” 张延基辩无可辩,最后只能拿突厥老汉作挡箭牌。 括儿哥给他那么多钱做向导,他就把大伙儿领到这里来! “哎,凡人吶,凡人!我说你小子就不能学学七郎,出门在外,怎么还由着你那大少爷的脾气?” 周无罪将嘴里那块半软不脆的烤馕咽了下去,拿张延基打起了趣。他们为了不被大食人的哨卡发现,从塞伽泥沼一路趟过来,确是疲惫不堪,辛苦万分。若是能找到一间条件稍好的客栈,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可是如今的情况是拔汗那城内的许多客栈、商铺不知什么原因都关了门,阿史那罗咥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把近六百名弟兄分配到十几个客栈入驻。 今夜不用露宿街头已是万幸,还提什么客栈的环境? 更何况他们所住的这个客栈在这十几个旅店中环境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其实,其实……我是觉得那个老板有些怪怪的。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看向我们的眼神中含着一丝愠怒,但却深深的隐藏在那贪婪的目光下!我觉得,我觉得他肯定有所企图。” 张延基一听到狼嚎便本能的发抖,联想到胡伊尔那有些古怪的举动,自然产生许多莫名的设想。 若是这家客栈是家黑店,店主再点了迷香,趁大伙儿熟睡时进来谋财害命…… 一个个传说中的景象在脑海中被张延基串在了一起,更加验证了少年的推断…… “好啦,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去瑜成他们屋子睡,真是受不了你这性子。”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下起了逐客令。 “谁怕了!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们不当真就算了!” 张延基挺直了胸脯,毅然给自己打起了气。 “唔!这个烤馕味道还不错,七郎你尝尝呗。” 周无罪又将一块薄饼送入口中,用力的咀嚼起来。少年肥胖的面颊一抖一颤,间或陷入两个小酒窝。 “嗯。” 李括现在却没什么心情享用美食,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这次河中之行的任务上。之所以第一站选择拔汗那,是因为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在诸胡里算是较为亲唐的一个。如果说,河中诸胡是一个利益链条,拔汗那就是这个利益链中最薄弱的一环。 少年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游说阿悉兰达投唐,但既然非要选一个胡国作试验,少年自然会选择风险最小的。 只是来到拔汗那城后,少年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莫说这里的大唐印迹已无分毫,就连河中诸胡的本土文化也被扼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天方教文化,每个街上的人都穿着大食罩衫,用大食话交流…… 如果当地民众已经被天方教全部蛊惑、控制,即便说服了国王阿悉兰达,他又能否掌控住拔汗那城的局势? “明天,我想去王宫走一走。” 李括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应该亲自去王宫看一看。虽说他们这次的游说没有时间限制,但迟则生变,这样的大事绝不能拖。 “我陪你去!” 张延基不想让人再误以为他胆怯,立时应声站了出来。与其在这里被人膈应,不如出去走一走,也好过闷得无聊。 “我也去,将军!” 窦青作为李括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自然不能让少年一人去冒险,拍着胸脯高声请命。 “延基和窦大哥跟我去就好,人去的太多,反而不美。” 李括点了点头,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无罪,明天你找到瑜成、小春、李晟他们去城中转转,不必刻意问什么,多了解些城中的情况!” “你放心吧。唔!这个烤馕味道真的不错,尝尝嘛……” 周无罪的两颊一鼓一软,倒是没有落得片刻空闲。 “哎。” 少年无可奈何的接过烤馕嚼了嚼。 嗯,味道确实不错。…… 拔汗那城的王宫位于北城,地势十分高耸。 即便是距离王宫最近的阿枚胡兹耳集市,和王宫的垂直距离也有两百多米。故而李括想找到一个接近王宫的机会并不容易。 从城西南角的客店一路缓行而来,少年发现了许多与阿史不来城迥然相异的情状。这儿的民风更加大食化,街市更为冷清。即便是身旁的阿枚胡兹耳集市,所聚集的人数也没有大唐一个下州州府的集会多。 街道上的人皆是行色匆匆,似乎像他们这样没有什么目的‘闲逛’的人皆是异类。李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正对着王宫北门的茶馆坐了下来,点了一壶茶。 与阿史不来城不同,拔汗那城的北侧更加高耸。从这个角度望去,王宫四周更布设了不少的哨楼。这就意味着少年不可能像上次一样从侧面翻过围墙,再沿着山道疾行到王宫。 至于后山,该是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的私人花园。阶梯式的封闭布局可以让国王尽情的俯瞰珍珠河的风光,当然也排除了刺客从后山取道,进入王宫的可能性。 究竟该如何进去呢? 少年正自思忖着,茶已经送来了。 茶馆的老板是个皮肤浅灰的栗特人,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话和大食语。在这一带,这两种语言是通行的标准语。至于唐言,倒真的在其次了。 他见少年一行人皆是穿的大食罩衫,便用大食物问候道。 “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您点的茶水已经好了。一共一枚大食银币。” 李括根本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得无奈的耸了耸肩。 茶馆老板虽然有些惊异,却是极有职业操守的又用突厥话重复了一遍。 好在李括学过一些简单的突厥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一枚大食银币递给了他。 “谢谢您,谢谢!” 茶馆老板一把抢过银币,在袖子上蹭了蹭后便塞入了一个随身的小布袋中。如今拔汗那城中天课税收的那么重,若他不多收取一些银钱,利润还不够缴税的。 哎,像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不多了! 张小郎君早已是口渴难耐,拎起茶壶便给自己倒满了杯。 “噗!” 但也许是他无福消受,茶水才刚一入口,张延基便喷了出来。 “这也是,也是茶?即便是刷锅水,也比这个味道好上许多吧。” 张延基抹了抹嘴上的水渍,大声抱怨了起来。这种事若是放到了长安,以他张小爷的性子,定要把事情闹到京兆府去! “将军,这个商人也太黑了吧,这样的茶竟然也收一个银币。” 窦青尝了一口也是面露苦色,为那一枚银币抱起了不值。 “这里又不是大唐,有茶喝就不错了。” 李括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勿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他们说的是唐言,身边的茶客自然听不出什么意思。不过,这些胡人大概对这种语言颇为好奇,无一例外的朝三人转了过来。 “嗯,喝茶!” 不想徒惹瞩目,李括率先将满满一杯茶水灌入了口中。 物以稀为贵,物以稀为贵。王宫中最缺的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辆满载着各式蔬菜的牛车向北城的王宫缓缓的驰去。 是它! 一条绝妙的想法突然从李括脑海中闪过! 第四十一章 天方(四) 近来几日,拔汗那王宫周围出现了不少陌生面孔,这让塞恩尔很是敏感。 作为王宫的护卫队长,他有责任保证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的绝对安全。虽然这些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接近王宫的北大门,但他却习惯防患于未然,将一切危险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中。 有许多哨探来报,一些情绪激动的商贾聚集在一起咒骂新颁布的政令,甚至对伟大的国王陛下出言不逊。塞恩尔怀疑这些陌生面孔出自这些情绪失控的商贾,遂对北城王宫一代加强了巡逻警戒。 商贾之所以情绪失控,当然事出有因。 前些时日在大食人纳赛尔的怂恿下,国王陛下颁布了新的税法--天课税。这个只针对富人,尤其是商贾的税法明显具有很大的不公正性。说句公道话,拔汗那城中的商贩待人极为谦和厚道。除却极个别的老鼠屎,几乎没有什么人会作出囤货居奇,哄抬物价的事情来。 对他们收取这么高的税实在有失公允,毕竟他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被剥夺? 当然站在王宫卫队队长的角度上,他不能去同情这些苦命的商贩。面对这些潜在的危险分子,只能用手中的弯刀予以震慑。 但是,加强巡逻警戒后,士兵私下的抱怨明显增多。王宫每月分发的薪酬不变,却让大伙儿卖力巡查,只怕是个人都会心生怨艾。大家不是天方战士,做不到纳赛尔口中的无欲无求。他所描述的天国美景实在太过遥远,太过虚幻,对于大伙儿这样有老有小的普通人显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你有你的天国梦,我有我的安乐窝;你向我宣扬古兰经神圣,我栽在银币堆里不挪身;你为了传播安拉的经义在战场上不顾死生,我为了养活老婆和孩子在乱世中苟活性命…… 每个人生活背景不同,文化氛围不同,选择自然不同,谁也别瞧不起谁! “塞队,塞队,今晚上哥儿几个终于可以轮班了。大家感念这些年您老的提携,一致要摆一桌酒席向您致谢!” 一个蓄着红色山羊胡的护卫踮着步子走到塞恩尔身旁,陪着笑脸拱手道。 “哦?难得你小子还留着这份心思,也罢,今晚轮了班,我便和你们去乐呵乐呵。” 塞恩尔半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点头应道。 山羊胡嘿嘿一笑:“看您说的,吃水不忘打井人,大伙儿能有今天还不都是您老的提携?” 塞恩尔可是他的顶头儿上司,得了他的青睐,自己的仕途想不顺畅都不可能! “这话我爱听!” 塞恩尔拍了拍山羊胡的肩膀道:“不过定要去萨博尔家吃酒,他那儿有高昌产的葡萄美酒。这些时日忙的滴水不沾,我肚子里的酒虫又开始向外爬了。” “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弟兄们全听您的!” 山羊胡的嘴上就跟抹了蜂蜜似的,句句说到塞恩尔的心坎里,让他心情无比舒爽。 正值此时,细碎的脚步声在近旁响起。伴随着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的晃响和老黄牛的闷叫,出现在众卫兵身前的是一个身穿褐黄色兽皮夹衫的中年男子。 “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 在这个时间段,塞恩尔不需抬头都能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 “真主的祝福也在您的身上!乌迪尔,你今天可来晚了!” 塞恩尔上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道:“你要是来的再晚一点,估计就见不到我了。这帮崽子晚上要请我去吃酒,我正打算和副队交接呢。”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按照王宫的排表,他晚上确实不需值勤。若是乌迪尔晚来片许时光,他或许真可能提前离开。 “那是,那是,您可是拔汗那城的大忙人,分分秒都落不下闲!” 乌迪尔是个生意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一流。此刻他见塞恩尔心情不错,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延了下来。 “嗯。” 塞恩尔走到牛车近前,挑起了棉布。虽然乌迪尔给王宫送菜蔬已经十几年了,他和自己也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但检查却是不能省去的。要知道,若是在牛车里藏着一个刺客,他的一番疏忽大意就可能造成不可易变的后果。 经过一番检查,刺客当然是没有发现,牛车上有的只是花花绿绿的各式菜蔬。 塞恩尔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准备转身往后走,却无意间瞥到了牛车后一名围着头巾的男子。 大食人?推送牛车的不一直是诺克吗,怎么突然换成了一个大食人? “他是?” 塞恩尔蹙起了眉头,立时警惕了起来。 “嘿嘿,诺克今天生了重病,我便临时招了个短工,帮我送菜!” 乌迪尔半弓着身子朝塞恩尔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便将一包大食银币塞入了塞恩尔的腰间。 “等等!” 塞恩尔单手将银币推回道:“你确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没有问题?” 塞恩尔开始仔细打量眼前之人,仅从穿着来看,他应该是个大食人才对。按理说,乌迪尔最恨的就是大食人,怎么会临时找了个大食人来送菜? “嘿嘿,看您说的,我给王宫送了这么久的菜,这点规矩还不懂吗?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敢把不明身份的人往王宫里领啊!这不是最近城关卡的紧,税收收的重,许多劳力都逃到别处寻食了吗。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我也不会去找个大食人啊!” 乌迪尔又将银币推送给了塞恩尔,赔笑着解释道。 这倒也是!细细思量一番,乌迪尔说的也有些道理。自从国王陛下颁布各种新的税制,拔汗那城中的许多青壮劳力都外出揽工了。现在留在城中的本地人除了上了年纪的商人就是倚着铺子过活的生意人。若说乌迪尔真要临时雇个栗特人送菜,确是有些勉为其难。 撇了撇嘴,塞恩尔嗤笑了声。“嗯,你小子胆也不小!” “算了,进去吧。记住以后不要再用生人,王宫不比你家旁的集市!” 塞恩尔虽然说得隐晦,但乌迪尔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生在拔汗那,长在拔汗那,虽然口中不说,大伙儿都对那些外来的大食人极度反感。 若不是他们,自己便是这里的主宰,活的该有多滋润? “哎,哎。” 乌迪尔连忙冲塞恩尔点头哈腰,做足了姿态便冲那大食人吼了句:“还不快些推车!耽误了宫中典膳,你我都担待不起!” 咯吱咯吱的木轮声再次响起,装卖菜蔬的牛车在众多护卫的注视下缓缓的被推入了王宫正门。…… 行至王宫典膳房的门口,乌迪尔总算长出了口气。 “我说老伙计,你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若是让塞恩尔看出了破绽,我们俩都得被投入监狱!为了你那两大袋子大食银币,我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也不怪他气大,塞恩尔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别看他和自己是老朋友,一旦自己犯了过失,第一个把自己扭送到拔汗那监狱的一定是他! “嘿嘿,我这不是第一次扮装成车夫,没经验嘛,您老受惊了!” 那大食人冲乌迪尔躬身一礼,赔笑道。奇怪的是,虽然他是一身大食装扮,用的却是突厥语。 乌迪尔也没有心思跟他闲扯,冲右前方的一座平房指了指:“把菜蔬卸到那里就成了!我真是奇了怪了,你花两大袋大食银币就为了进王宫走一趟?国王陛下身份尊贵,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你要是为了瞻仰圣颜,这钱啊,真算是白花了!” “嘿嘿,嘿……哎呦,我肚子痛,长生天在上啊,估计,估计是我中午吃了不洁净的东西,闹肚子了!” 那小伙计说着说着便捂着肚子痛苦的蹲在了地上。 “哎,我摊上你真是倒了大霉了!” 乌迪尔急的直跺脚,指了指北首的一间小屋道:“你赶紧去那里方便,我在这里等你。” 自己晚些时候还要去将军府送菜,时间很是紧张,这个家伙这时候腹泻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小伙计闻言呲着牙道:“不必了,我,我估计没有一炷香的工夫出不来,您不用等我了。” 乌迪尔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一炷香?他方便一下竟然要一炷香…… “你……” “没事的,不就是典膳房吗,我记住了。待会我方便完就把菜蔬都倒在那儿,再把车子给你推回去!” 小伙计强忍着腹痛,回声道。 “哎!” 乌迪尔愤恨的甩了甩手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先回去安排将军府的菜蔬,你卸完货立马回来,不得在王宫里逗留。要是你乱走乱看闯了祸,谁也救不了你!” “哎,知道了。哎呦……” 小伙计跌跌拌拌的朝北首的那间小屋跑去,再也顾不得和乌迪尔对谈。 “哎!” 长叹了一声,乌迪尔边抱怨着边朝王宫外走去。 第四十二章 天方(五) 见乌迪尔已经走远,小伙计从北间小屋探出半个身子,谨慎的朝四周望了望。 刨去他的那件素白色麻布制成的大食罩衫不论,单是从看五官脸盘来看,这个英挺的少年绝不是一个大食人,也不会是一个河中胡人! 那双眸子透出的冷静与坚毅完全符合东方人的特质,那轻灵、沉稳的步伐体现出遥远古国的谦和踏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小伙计都更像是一个唐人。 似乎他对拔汗那王宫的地形早有研究,不出一会的工夫便离开了典膳房所在的地界。 他迅疾的移动着脚步,完全将两旁的宫殿屋宇甩在身后,如一只灵蛇般在拔汗那王宫中轻巧穿行。 间或出现一两只王宫巡逻的卫队,小伙计只得躲在一株株矮小虬健的树木后,待他们离开后再继续疾行。虽然他有着给王宫送菜的正当理由,却不想跟这些卫士打照面。眼下他有着重要的任务,任何阻挡、妨碍他的事情都要尽可能的延迟、祛除。 眼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崭新宫殿,这座建筑和周遭宫室风格都不相同,取圆顶而弃尖顶,宫殿外墙通体粉刷成了乳白色。 小伙计从怀中取出一张捆紧的羊皮卷,缓缓展开比对了起来。穹顶、横梁、支柱承重……从地图上来看,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所居住的宫殿恰是眼前这座。 “呼!” 少年深呼出一口气,踮起足步缓缓朝正门走去。 按照那个老者所说,现在是王宫卫队换岗的时候,只要他抓住机会,完全可以混进王宫。 果不其然,王宫卫队的一名副队长见一队长枪兵走至近前,主动迎了上去。 两名副队长低声交谈了一番,小伙计离得太远不能听清,大概便是加强巡查,勿要大意之类的官话。那二人交换了烤漆勋牌,又相互嘱咐了几句,便开始了换防。 卫队第一排轮转,第二排向前补上,第三排向两翼撤去。 这是小伙计唯一的机会!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此时容不得丝毫犹豫! 接连的侧滚翻让他头晕目眩,但也成功的避过了卫队的视线。王宫卫队此时正在换防,完全没有注意到侧翼碧荫草坪上的小伙计。 来到距离宫殿最近的一株灌木旁,小伙计停住了脚步。这里距离王宫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足十步,前方再无任何遮挡。要想成功进入宫殿,必须抓住侧翼护卫转身的一个瞬间! 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不容有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静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一个个护卫从他眼前离开,又有一个个护卫补上了空缺的位置,似乎永远打不开那个缺口。 少年已经有些急躁,紧握胡木的手几乎陷了进去。 “呼!” 终于一个身材瘦削高挑的护卫没有等同伴上前,就迫不及待的向前走去。少年未有丝毫犹豫,一个侧滚翻,来到大理石石阶近前。紧接着他如猿猴般轻巧的一跃,跳上了七八级的石阶。他动作是如此优雅灵便,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沙尔萨,你刚才听到身后有动响了吗?” 一名王宫卫兵蹙起了眉头,向同伴询问道。他刚才听到一个怪异的声响,回过头去看却没发现丝毫的东西。 “估计是猫吧,鬼知道呢。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熬了一夜,我的眼窝都陷下去了。” 他的同伴却是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这王宫中经常蹿出几只野猫,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关心的是何时能回到家中睡个好觉。至于王宫的护卫问题,该有下一班卫队操心了。…… 这座宫殿有三层,一进大门便是一条笔直幽长的镜廊。之所以称之为镜廊,实是因为通廊两侧的墙体上每隔五步,都镶有一面齐人高的镜子。 少年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身影,这种感觉很怪,就好似你在做一件事隐秘的事,但时时刻刻都在被监视。好在宫殿内的光线很亮,少年可以不必担心来自脚下的危险。幽长镜廊的地面铺满了一张张形态各异做工考究的波斯地毯。只是这些地毯的拼接显然不像做工那般用心,每隔几步就会有一处翻卷起来,若是不熟悉的人很有可能就此跌倒。 宫殿的内壁用白色和淡黄色大理石钻面,镜板间用波斯绿色大理石壁柱隔开,柱头和柱础为铜镀金,柱头上饰以太阳、花环和安拉,一律采用了金色描摹。贝壳、旋涡、山石亦作为装饰题材刻在了墙壁上。 卷草舒花,缠绵盘曲,汇成一体。转角处的弧线圆润流畅,无一丝矫揉违和之感。 少年被如此奢华的景象惊呆了,即便在遥远的东方,也不会用这般奢华的材料构建皇宫。拔汗那不过一个国土狭小的城邦国家,竟然能建造出如此奢华的宫室! 少年摇了摇头,他此时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东西。现在他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快的见到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 镜廊的尽头是一段回旋的楼梯,少年毫不犹豫的迈开方步便向前走去。 第一段楼梯头上就有一扇窗笔直对着他。他走在那段楼梯上,一直听见下面过道上那只巨大沙漏兹兹吱吱的走着。少年不清晓这个巨型沙漏建造的具体年代,但听这老朽声音,想必有些年头了。他迈开方步朝楼上走去,待右拐到第二段楼梯,此后就再也听不见那兹兹吱吱的落沙之声了。 少年来到了楼上,眼前出现了一条又长又宽的走廊,走廊尽头有扇巨大宽广的大窗子。不同于楼下的镜廊的奢华,这个走廊更加质朴,贴近生活。 少年刚想迈步向前走去,就听到一串响亮的脚步声。他本能的后撤,躲到一个弧形拱门后,屏住呼吸等待来人经过。 在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的看清来人,那人却完全看不到他。来人步履款款,彬彬有礼,此刻他正端着一盘餐食从南侧朝走廊北侧走去。从这人的行装和仪态来看,少年判断他是国王的一位侍者。 这样也好,便不用他自己去寻找国王的书房了!毕竟,即便老者交给他的王宫地图再详细,也不可能精确到宫中每一处屋室。 他清楚的看到侍者走到北侧靠左边的最后一个门口,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弓着身子进了屋。 过了不久,那名侍者又端着一面漆黑色托盘走了出来。少年屏着呼吸等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才轻巧谨慎的迈出了步子。 北侧走廊与南侧最大的不同不是两壁镶嵌的雕着彩花的木板,而是铺着的色彩各异的波斯地毯。这样的好处很明显,即便少年在北侧走廊中疾奔也不会发出什么声响。 两边有好多扇门都开着,似乎并没有什么人。 “左边最后一个门口。” 少年兀自重复着,沿着侍者刚才走过的路线朝前走去。事实上,国王有可能出现在拔汗那王宫的任何一个屋子里。他有可能睡着、醒着,或许在批阅奏折,或许在品着美酒。 当然,国王出现在书房的可能性依然最大! 地毯很厚,他的脚踩上去无声无息。 走廊内实在太静了,少年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尽管他反复的克制自己,希望能够沉静下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独闯王宫的事情,少年又会觉得有些癫狂的匪夷所思。 他终于来到最后一扇门前了。 深吸了一口气,少年轻轻的去推这扇橡木门。门显然没有锁,虽然它的材质很重,被少年轻轻一推,依然轻巧的打开了。 这是一间大屋子,与少年想象的不同,这里并不是那么金碧辉煌,奢华富气。坦诚的来说,这更像是一个儒者的书房。 在遥远的东方,每位儒者都会有个这样的书房,只不过他们不会用波斯挂毯来装饰屋子。 屋子内有三扇大窗,一排排的书从地板上一直堆到穹顶。这里的书有的小巧玲珑,有的笨重厚实。但无一例外的,这些书全部是皮面精装的。尽管如此,也遮掩不住一股陈旧的书卷气,落灰盖住了书顶,看样子是国王陛下是有很久没有拿出一两本古书闲读了。 少年穿过这如丛的书架,来到供国王陛下休息的小厅。 奇怪的是,厅内却并没有人。 少年掂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在一面乌木案几前停住了脚步。这个案几上摆满了杂乱的奏疏,文字大多用的是大食话,也有的是栗特语。这两种语言少年都看不懂,因此只翻了几下就将奏疏推放到了一旁。 难道国王阿悉兰达不在王宫内? 怎么可能,按照老者的时间推断,此刻阿悉兰达就应该在书房内午休! 少年正自思忖,背后却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真主的祝福在你的身上!” 少年猛然转身,但见一个面容和善,身材肥胖的男人正笑眯眯的打量着自己。  ̄T〃√  ̄X〃√  ̄T〃√  ̄8〃√  ̄0〃√  ̄.〃√  ̄C〃√  ̄O〃√  ̄M〃√ 第四十三章 天方(六) “真主的祝福在你的身上!” 不知为何,对方用的是突厥语。用突厥语说出天方教的祝福,这确实有些怪异。 虽然少年觉得有些别扭,但好歹听明白了意思。 “真主的祝福在也你的身上!” 少年冲对方躬了躬身,施以一记天方教的礼节。 肥胖的身份,满面的笑容……少年已经基本判断出来对方的身份,试问在这拔汗那王宫,除了国王陛下,还有谁可以不用通传便肆意走动? 这个人当然是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作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他自然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任何的事。古往今来,书房一直是男人处理隐秘事情的最佳场所。 倒一壶鱼儿酒,约两个俏佳人,做一个春秋梦…… 拔汗那城内的所有决策、政令都是从这个不起眼的书房发出;集神圣、猥琐、肮脏于一体的王宫书房,如今闯入了一个不知名姓不知身份的傻小子,于阿悉兰达倒也算一件颇值玩味的事。 “你是来找国王陛下的吧?” 阿悉兰达将眉毛挑了挑,那双近乎眯成了缝的眼睛合的愈发紧凑了。他喜欢这种掌握全局走势的感觉,他喜欢牵着别人行走的快感! “你猜对了一半!” 少年挺直了胸脯,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笑容。 阿悉兰达嘴角微微抽搐了一瞬道:“如果不是来找国王陛下的,你为何会来到这二层楼的书房中?” 他这个推断不无道理,既然书房是国王处事的场所,若有人想找到他老人家,自然会来到这儿碰碰运气。 “虽然您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但是却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少年摊了摊手道:“首先,我来时,并不一定知道这间屋子就是国王陛下的书房,所以我并不是来碰运气的。其次,是我先来到这间书房的,而我来时这里并没有人。所以,即便现在国王陛下就站在我的面前,亦是他来找的我!” 少年语速虽然不快,却说得很坦然自信。 阿悉兰达嘴角一咧苦笑道:“那么,如果我就是国王,便是我主动来找的你了?” 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很有趣。身为拔汗那之王,他在王宫中见到的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忠诚正直的良臣,一种是试图伪装成良臣的佞臣。 这两种人他都要用,都得用。不但要用,还要协调好二者的关系,找到一个平衡点。 但正如后宫中的女人,即便长得再艳丽,看的久了也就生了厌。 眼前的少年,与他们都不同。 “咳咳……就姑且算是我来找到你吧。” 阿悉兰达冲少年摆了摆手道:“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公平起见,小兄弟,可否让我知道你的身份?” 少年蹙起眉头思忖了片刻,随即笑声道:“我的身份并不重要,但想必国王陛下更关注我手上的这份东西。” 说完,少年便将一个绑好的羊皮卷递给了阿悉兰达。 “哦?” 阿悉兰达兴致盎然的取过羊皮卷,打开了系了结的红丝带。 “你便是疏勒都督李括?” 阿悉兰达的声调陡然变寒,警惕的质问道:“你可知私充使节是死罪……” “国王陛下又何须自欺欺人!” 李括未等阿悉兰达说完,便抢过话头道:“归附大食人的这几年,别人心里不清楚,国王陛下你的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税制、刑罚、军队,哪样不被大食人掌控?身为一国之君,甚至连王宫的大门都出不了;身为袄教教徒,却连自己的信仰都不能坚持。这样的国王,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李括一口气将阿悉兰达心中的苦闷之事说了个遍。虽然他还不确定阿悉兰达是否会因自己过激的言论而恼羞承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他不这么开诚布公的把事情说清楚,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就永远捅不破! 至于这样说的后果,少年当然清晓。阿悉兰达很有可能一怒之下杀了自己。但他不得不赌,不能不赌! “你,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阿悉兰达听闻此言,气的胡须乱颤,一边平复着胸中怒火,一边嗤笑道:“即便你说的真是这样又如何?你既然知道我现在投靠了大食人,就应该放低姿态。就凭你刚才那番话,我完全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斩了!” 阿悉兰达实在没想到少年会这般直朗的跟他谈这件事。虽然他本人更倾向于唐廷,却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一个都督如此和自己说话。 这就像两腿间的那一块遮羞布,即使大家都知道它底下掩藏着什么,谁也不会主动的将它扯去。 大食人如何待自己,如何待拔汗那的他当然知道,但这是他拔汗那的私事,岂容一个外人置喙? “哦?陛下斩了我就可以让大食人放宽对您的监视了?陛下斩了我就可以让拔汗那城重新焕发活力了?陛下斩了我,就不会使纳赛尔先生生疑了?若是某的脑袋这般有用,您尽管去取!” 李括却是没有退让分毫,据理力争。 “你!” 阿悉兰达深吸了口气,一时竟被李括噎的无话可说。前两句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这么些年也都过来了。但最后一句,却说到他的心坎里了。 纳赛尔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即便自己将李括斩了以表明对大食的忠心,但这个会面毕竟发生了。在这期间,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以纳赛尔多疑的性格,必定会加强对自己的监视,到头来,吃亏的怕还是自己…… 更何况自己本就盼着唐军西进,替自己赶走大食人! 只是这个疏勒都督说话也太冲了! “到底是大唐利于国王陛下,还是大食利于国王陛下,想必您心中早已有了定数。” 李括顿了顿道:“您之所以还摇摆不定,无外乎对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决心存有疑虑。” 阿悉兰达被对方说中了心思,立时涨红了脸。虽然他心中确实有这种想法,但被人当面揭穿面具,确不是他所能忍受的。 “你胡说,本王岂是那种骑墙的人!” 他这话虽然说得狠厉,却毫无震慑力,看向李括的目光也闪烁不定。 “你说你是大唐皇帝的使者,疏勒的都督可有什么证据?” 倒不怪阿悉兰达多疑,以往与他打过交道的唐军将领哪个不是三四十岁往上,跟他们相比,李括的年龄确实过小。再者,像这种大事,岂会让一军都督孤胆深入敌军控制之地?万一他阿悉兰达真动了杀机,少年有什么反抗之力? “这份奏疏上边可印有皇帝陛下的私印,想必当初册封您为奉化王的那份奏疏上也印有同样的印记吧?至于这笔迹吗,如若您健忘,可以找义和公主问问,是不是皇帝陛下他老人家亲笔手书!”(注1) 李括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阿悉兰达也一时没了说辞。他早先受到大唐皇帝的册封,迎娶了宗室女义和公主。若真说起来,如此快的变节,倒是他对不起皇帝陛下。 不过这政治上的事情可不是一个封号,一个公主就能摆清的。如果没有军队强有力的保障,没有实际利益的诱惑,他阿悉兰达为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再次投到唐营中。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打动他的理由! 要知道,虽然大食人在河中颁布了苛捐杂税,心向大食的胡国依然比大唐多的多! “当然,若你执意咬定这上边没有兵部的官印,说我是奸细,我也无话可说。您尽可以斩了我的脑袋,交予大食人邀功。但人家领不领您这份情,恐怕您要比我清楚!” 李括摊了摊手,将他所有准备的话尽数说出。因为皇帝陛下不想引起安西四镇民众的恐慌,并没有经由门下批复,兵部用印这条正规的流程,而是选择遣特使秘密洽谈的方式。 阿悉兰达当然有权利怀疑自己,但少年却坚信对方最后会无条件的相信他。 不因为什么,只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你确定,高仙芝会在岁末进兵?” 阿悉兰达对密信中提到的种种赏赐、封号并不在乎。唐军若不重新控制河中,这些都将是镜中水月。 相反,让他十分感兴趣的是大唐皇帝提到的增兵计划。 遣长征健儿增援安西!大唐皇帝要遣长征健儿增援安西! 安西四镇兵力稀少,这也是高仙芝不能更进一步,夺取河中的重要原因。但在信笺中,皇帝言明已有一万名长征健儿入安西,之后还会调遣其他的健儿奔赴西域。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有了足够的长征健儿驻守四镇,腾出手的安西老兵当然需要做点什么。 如今大食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触手已经伸过了葱岭,唐人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阿悉兰达嗅到了一股大战即发的味道,在这场战斗中,于他阿悉兰达究竟益在何处?…… 注1:和义公主:《新唐书》中记载:玄宗开元二十七年,王阿悉烂达干助平吐火仙,册拜奉化王。天宝三载,改其国号宁远,帝以外家姓赐其王曰窦,又封宗室女为和义公主降之。可以看出,拔汗那和宁远是一国,汉代称‘大宛’。 第四十四章 天方(七) “信与不信在于您,恐怕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大唐更适合拔汗那的这片碧水蓝天!” 阿悉兰达反复思忖着李括临走前所说的这句话,越品越觉得不是滋味。 哼,他不过是个边镇都督,竟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大唐皇帝也太狡猾了,竟然想空手套白狼!高仙芝一直龟缩在安西四镇,完全看不出有对河中用兵的迹象。至于所谓的长征健儿增援安西,更像是一个空口允诺。谁知道这些健儿真正的战力如何,谁知道他们会何时增援完毕?要重新夺回河中,靠的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这些健儿能否抗打住大食骑兵的冲击? 本以为自己会平和的看待这次秘盟,没想到却是越想越怒,最后索性将那份羊皮卷包裹的信笺狠狠的丢了出去。 “哗!” 大唐皇帝的亲笔手书就这么迎风飘落在绣满珍禽异兽的波斯地毯上,阿悉兰达捂着面庞,痛苦的闭上了眼。 为什么,为什么他想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君王就这么难?为什么河中诸国只能在大唐与大食的夹缝中苦苦挣扎? 他们,他们有哪个是真心希望河中安定,所有施予的荣宠不过是掩饰贪婪野心的帷布罢了! 若论武功,他不足三十岁就率领五千精骑平定了吐火仙;若论文治,比起其他的河中诸国,拔汗那的百姓过着最幸福舒爽的日子。 即便是最被帝王看中的疆土,他阿悉兰达也不予多让!真要一尺一寸的丈量开来,拔汗那所辖的疆域几乎可以和汉时大宛国相提并论! 自己是个有为之君,自己是个有为之君!自己不是败家子,自己不是败家子! 阿悉兰达的胸口急剧起伏,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有如往复拉动杆子的一口风箱。 那些人不过出身比自己好一点,他们不过生在了国力更为强盛的国家。他们凭什么对自己指手画脚,他们凭什么对自己颐指气使? 天可汗,呵!他若真是天可汗,连番被大食人占去河中故地,为何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就是一个懦夫,十足的懦夫! 泻完了火,阿悉兰达一屁股坐到了地毯上。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在地,没有了丝毫气力。即便大唐皇帝再是懦夫,也御有数万里河山,有做懦夫的资本。而他阿悉兰达呢,斗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最后得到了些什么? 到头来,他还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阿悉兰达苦笑着摇了摇头,下颌的肥肉因愤怒而微微打着颤。 “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 义和公主李氏缓步走进大殿,拾起了散落的信笺,冲阿悉兰达福身一礼。 阿悉兰达尴尬的摆了摆手,示意义和公主坐到身边来。自从大食人实际控制这片区域来,他便迎娶了呼罗珊总督的女儿作妻子以向大食示好。 虽然他对义和公主仍有很深的旧情,却不得不将对其的思念抛诸脑后,整日与呼罗珊总督女儿欢好。也许在拔汗那贵族的眼中,自己是风流幸福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开心! 那个大食女人简直就是个疯子,非但享受了专房之宠,还不允许自己出离王宫!这分明就是大食人派来监视自己的一个棋子,哪里是他阿悉兰达的女人! 在她那里,自己享受不到一个国王所应拥享的荣耀,甚至体会不到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 “你来了。” 阿悉兰达毕竟身子肥胖,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早已是气力虚弱。见到妻子缓步走来,阿悉兰达苦苦一笑道:“这些年……你怨我吗?” 义和公主坐到了阿悉兰达的身旁,淡淡道:“哪里有恨,哪里便有爱。若说我恨陛下,那也是太爱的缘故吧。这些年,我一直在恨,便也一直在爱。” 阿悉兰达闻言微微一怔:“太爱的缘故……婉儿你还在爱我?” 阿悉兰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负了义和公主这么些年,甚至当着她的面和呼罗珊总督之女欢好,她竟然还爱着自己?” “我……” 阿悉兰达想要说些什么以作补偿,嘴唇却被义和公主的一双素手紧紧的贴上。 “陛下无需多言,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自始至终都晓得。” 义和公主温婉一笑,替阿悉兰达捋了捋凌乱的发丝。 “陛下为了何事生这么大的气?” 义和公主将信笺递还给了阿悉兰达,沉声问道。她出自大唐宗室,拥有极高的素养,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自从嫁给阿悉兰达作妻子,只要是涉及到政治上的事情,若非阿悉兰达要求,她都不会发表一丝一毫的评价。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的家训。 “还不是唐军进军河中的事情闹的!” 阿悉兰达也不打算跟妻子隐瞒什么,叹了一声道:“大唐皇帝遣特使来拔汗那,劝说我重新投唐,以作安西大军的内应。” 在他看来,这桩买卖最大的障碍便是唐人没有足够的诚意。光凭借天可汗一句话,就让他阿悉兰达把老本全部投到赌桌上,他阿悉兰达做不到! 义和公主如何看不出阿悉兰达的心思,掩着嘴笑出了声:“陛下可是担心大唐不会给予拔汗那足够的重视和支持?” 别看自己的丈夫在朝臣、贵族面前表现的胸襟阔广,其实啊心思比针鼻儿还小。有时她真的觉得夫君更适合做一个裁缝店的掌柜而不是一个番邦的君王。 “其实,光从这份手书,就可以看出大唐皇帝对您的重视。” 义和公主将信笺展开,指着龙飞凤舞的字迹说道:“若真说来,我很少见大唐皇帝亲自书写诏书。即便是很紧要的文书,也多是由中书舍人代为起草。大唐皇帝亲自书写诏书,不已经彰显了对陛下您的重视了吗?” 到底是结发夫妻,只一番话,义和公主便解开了阿悉兰达胸口的结子。 “再者说来,如若大唐皇帝无意重夺回河中故地,为何费此周章派遣密史来拔汗那与您商谈合作之事?据臣妾所知,安西四镇虽然兵力不多,城池却甚为坚固。即便大食人倾巢而出,怕也拿不下安西四镇吧?大唐皇帝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安稳河中诸胡的情绪,亲自送来一份手书。” 她这话倒是不假。大唐皇帝极为好大喜功,对待不肯服从自己的番邦,便派出大军围剿,打到他臣服为止。不论是突厥、吐蕃还是大食皆是如此。这么一个好大喜功的人,如若不是想借力拔汗那,夺取河中故地,怎么会放低姿态亲自书写手书? “更何况,投向大唐对陛下更为有利啊。倒不是因妾身是唐人,自从嫁予陛下的那刻起,妾身就是陛下的人了。” 对于唐朝的女子,讲究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义和公主既然嫁到了拔汗那,即便再挂念大唐,也要更多的为拔汗那,为自己的夫君着想。 义和公主叹了一声,分析道:“正所谓后娘养的孩子没人疼。虽然您现在对大食人很是恭敬,但毕竟不如石国、康国那些直接投到大食人怀抱中的国家来的讨喜啊。相反,陛下您最初与大唐交好,若是能够帮助安西唐军重掌河中,拔汗那要成为河中诸胡的领头羊不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了吗?最亲不过母子,谁家娘亲,不爱倚仗自家孩子?” 阿悉兰达没想到妻子会将复杂的朝政之事比作如此家长里短,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如若无人响应,恐怕大唐皇帝也不敢孤军深入。毕竟安西四镇兵力空虚,若被大食人趁机侵入,就得不偿失了。所以,陛下,当断则断啊!” 义和公主分析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琢磨思考的,由不得阿悉兰达不动心。 只是,要最终下这个决定却不容易。 且不说大食人已经在拔汗那驻军,对自己的军队起了一定的辖制作用。单是那个传教士纳赛尔,就是个麻烦货!如若不能避开天方教的耳目,别说与大唐密盟,就是一番密谈都有可能闹得拔汗那城鸡犬不宁! “陛下可以先答应那特使以安大唐皇帝之心,至于这排兵响应的事儿嘛倒不着急,妾身估计以安西唐军目前的态势,一时半会还打不过来,有足够的时间留给陛下布置!” 义和公主在信笺上圈了一圈,沉声分析道:“大唐皇帝或者说安西唐军不过要您的一个姿态,一个他们可以进军河中的理由。即便是天可汗,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欺负番邦啊!” 她这最后一句话点醒了阿悉兰达。 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自古两国交战不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吗?原来,大唐皇帝所需的便是由自己挑起一个争端? 第四十五章 天方(八) 想通了其中关节,阿悉兰达心情大好。 是啊,以大唐的国力军力,自然不会将几个龇牙跳脚的胡国番邦放在眼里。若真打了起来,大食人派往河中撑门面的一万“圣战者”估计还不够给大唐天军塞牙!(注1)什么钢铁一般的意志,“圣战者”意志再坚强能和唐军的重甲骑兵相抗衡吗?“圣战者”的意志再坚强能承受的住安西陌刀阵的雷霆一击吗? 唯一的变数就是呼罗珊总督的态度。自打阿悉兰达记事起,胡扎阿部族便一直实际控制着呼罗珊地区,虽然名义上他们奉白衣大食为宗主国,但实际上这个家族享有绝对独立的军队、政治自主权。 但伍麦叶王朝自从建立以来,横征暴敛渐失民心。一时帝国疆境内烽烟四起,遍地义军。作为伍麦叶王朝最大的敌人,阿布.阿拔斯合理巧妙的利用了波斯农民和哈瓦利吉派信徒的愤怒,搅得大食皇帝不得安宁。 而呼罗珊地区的统治阶层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内沙布尔、尼哈万德、伊斯法罕……一处处的起义,一处处的抗争,举目四望,茫茫大地上皆是挥舞着锄头的愤怒农民。胡扎阿神圣家族的子孙不再享有呼罗珊千万臣民的供奉,昔日尊贵无比的总督被赶出了木鹿城,取而代之的是个叫阿布.穆斯林的黑衣崇拜者。(注2)据说,这个新任总督和阿拔斯过从甚密,更有甚者说他是阿拔斯派往呼罗珊的心腹。不管怎么说,阿布.穆斯林也不会公然支持伍麦叶王朝。于大食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便是呼罗珊总督袖手旁观。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精力再分派出军队前往河中迎击唐军! 皮之不存,毛将复焉?眼下大食人显然更关心大马士革一代的叛乱。若是一着不慎让人变了天,这份广阔的疆土又是给谁打的? 昔日强盛无比的大食帝国竟然有崩塌的危险,直教人唏嘘嗟叹! 思及此处,阿悉兰达觉得自己在与大食人玩一局惊天大赌。若是自己胜了,凭借他对安西唐军的辅佐,肯定能够受到唐朝皇帝的慷慨封赏。当然,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他最在意的是大唐对自己的态度。只要大唐肯在背后为自己撑腰,日后在这河中一代,他阿悉兰达便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若是自己输了,最坏的情形便是被放逐。到那时,他也可以携带妻儿投奔大唐,待到那是,即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天可汗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也就是说,这场赌局对他的是只赚不赔。与其这样被人监视着,如同傀儡般活一辈子,还不如放手一搏,拼个柳暗花明! 想通其中利益得失,阿悉兰达更是下定了决心,冲侍候在侧的儿子阿尔维斯低声道:“你去把这份手书交给那个白袍少年!” “我听到了您的命令,就会立刻照办!” 阿尔维斯单手贴肩冲阿悉兰达躬身一礼,倒退着出了屋室。…… 拔汗那城西南角一间破旧的旅店内,李括正与一干好友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这几日来,少年一直待在旅店中,静候着消息。他相信自己的一番话已经打动了阿悉兰达,对方之所以还没有动静,估计是不想过早表明姿态,减了谈判的筹码。 菜商乌迪尔那里他倒不是很担心,虽然自己借着送菜的名义潜入了王宫,却并没有闯出什么祸事。阿悉兰达自己当然不会四处宣扬自己的事,那么这件事便不会被大食人知道。 现在唯一让少年担心的便是阿悉兰达会忍到何时,熬到何时。作为拔汗那的国王,阿悉兰达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天方教传教士纳赛尔的强力介入已经让他权利皆失,他对拔汗那百姓的影响力也渐渐流失。可以不夸张的说,假使再这么耗将下去,不出三年,阿悉兰达就将完全成为大食人的一个傀儡。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便会立刻投唐。 首先,那日自己单骑入宫,显然已让阿悉兰达心生疑虑。虽然他现在还不会对自己不利,但只要自己没有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便不可能让阿悉兰达这只老狐狸完全信服。 其次,便是天方教的因素了。虽然所谓的圣战者在五千拔汗那勇士面前不值一提,阿悉兰达却不得不考虑宗教的因素。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天方教显然已经取代了袄教成为了拔汗那最具影响力的宗教。有许多信众的支持,他贸然发动兵变,会不会遭到大股百姓的反对? 如果安西唐军不能尽快接掌河中,阿悉兰达便成了出头的鸟,人人得而击之! 他怕,他当然怕。 人越是坐到了高位,所顾忌的东西便愈多。不得不说,阿悉兰达现在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括儿哥,你说那个什么阿悉兰达的会相信你吗?依我看,这些胡国藩王皆是墙头草,谁刀把子硬便向着谁。如今大食人实际掌控着河中,他哪会有那个血性和我们一齐把天方狗赶出拔汗那!” 张延基自始至终就不看好李括的行为。阿悉兰达可是个老狐狸精,不见兔子定然不会撒鹰。括儿哥一个人进了王宫,不是示弱是什么?若是自己这近千的弟兄一齐开到王宫门口,说不定那老小子还会转了心思! “别瞎说,将军自然有他的想法。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一计擅矣,可破千军!” 窦青见张延基如此堕自家威风,立时插话进来。人数多怎么了?大伙儿人数再多,能多过拔汗那守卫和天方教徒?企图用武力威慑阿悉兰达是最愚蠢的想法,物极必反,若是大伙儿做的稍有不慎,甚至有可能把本心存犹疑的拔汗那王逼到天方教的阵营中去。 “那这好几日了,怎么也不见他传个话来?他即便被大食人监视的再紧,也不会连递个话的能力都没有吧?” 张延基瞥了窦青一眼道:“我要是他啊,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去。身为一国之君,连做个决定都婆婆妈妈的,怪不得被大食人打的哭爹喊娘!” 周无罪依然无时无刻的嚼着那似乎永远吃不完的烤馕,不屑的挑了张延基一眼道:“凡人呐,凡人!我说你小子就不能长些脑筋?阿悉兰达是个王者,考虑的东西自然比你这样的愣头牲口多。他若是得了括儿哥消息,立时便允诺下来,我们反倒要小心了。像他这般反复斟酌利弊,倒是教人放心。” “嗯,这儿烤馕的味道确实不错,你要不要来一块?” “去,去,去!” 张延基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怎么到了哪里,你这个死胖子都能接上话头?” “无罪说的倒是实情。” 李括顿了顿道,分析道:“以我们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阿悉兰达构成威胁,他若想拿我们去给大食人献殷勤,怕早就动手了。既然拖了下来,至少证明他已经开始动心!” 不似其他疏勒军将士,李括丝毫不担心阿悉兰达会因此事翻脸。如今呼罗珊动荡,新任总督心向谁家还未可知。大食人虽然经营河中已久,但嫡系驻军并不算多。若是安西唐军疾驰阙下,那些凭借安拉祝福昂扬起斗志的圣战者能否扛得住个把月怕都是个问题。 最关键的因素,其实出自大食内部。据一些从西边来的商贩口述,大马士革已经被阿布.阿拔斯率军攻占,雄极一时的白衣大食已经亡国。虽然那些商贩口述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原先光芒万丈的圣城此刻早已被战火笼罩。 也许是纳赛尔故意封锁消息,亦或许是路途太过遥远,连他自己都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总之现在的拔汗那城,依然是风平如水。身为国王,阿悉兰达自然会对此事有所耳闻。如果大食在这个时候爆发了致命的内乱,这些留驻河中的圣战教徒便成了孤兵…… 这个消息才是真正左右阿悉兰达决策的关键因素,至于其他的因素都要靠边排放。 “不过,还是叫弟兄们不要疏淡了防备,毕竟我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李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如今,便只希望那个消息是真的吧。” 注1:圣战者:即大食派往河中一代的由天方教徒组成的军团。他们皆是狂热的教徒,因此作战起来异常勇猛。 注2:阿布.穆斯林:黑衣大食建国功臣,后为呼罗珊总督。 木鹿:呼罗珊地区首府。 ps:伍麦叶王朝亡于750年(天宝九年)河中距离圣城大马士革距离甚远,没有及时接到消息甚为正常。 第四十六章 天方(九) 果不出李括所料,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率先坐不住了。 当晚,少年就在破旧的旅店迎来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自然来自于王宫,受命于国王阿悉兰达。 虽然此人一再掩饰自己的真实背景,但仅从他的华丽穿着和尊贵的气度,李括便能将他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除去王室中人,有谁可以在平辈交谈中颐指气使?除去天潢贵胄,又有谁可以无视旁人鄙夷愠怒的眼神而肆意谈吐。若是李括猜得不错,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拔汗那王国的王子。 李括对他的身份并不在意,李括关心的是这件事情背后蕴含的信息。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定然不会将所有东西都放到明面上来说,这行为中所蕴含的东西便需要他们来仔细琢磨了。 阿悉兰达派出自己的亲子来商谈此事,足以见其诚心! 李括长松了一口气,他赌赢了!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节,阿悉兰达还没有泯灭当初年轻时的血性!只要阿悉兰达敢于做一内应,安西唐军重新掌控休循州一带就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括儿哥,你说这阿悉兰达写份手书就写吧,还用的是突厥语。既然跟我们合作,当然得拿出点诚意。连唐言都不会用,信中说的再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 张延基抢过信笺只瞅了眼,便不屑的瞥起了嘴。这个阿悉兰达,罔他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唐公主做妻子,竟然连点基本的大唐礼仪都不懂。在咱们大唐,讲究礼尚往来。这礼里面,仪制是最重的了,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怀着诚意。也就是括儿哥心思软,要换做了别的使者,定会蹙起一团浓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只是阿悉兰达行事时必定要将周遭的大食耳目考虑进去。用突厥语好歹还可以做个掩饰。若是用了唐言,别的且不说,一旦被大食人发现,我们两方都得遭受灭顶之灾。” 张延基将信笺一掌拍在了小几上道:“这当为何?他们天方圣战者总共才一万出头的人,还都分散在河中诸国。依我看,拔汗那一代的大食人顶天儿也不会超过两千。他阿悉兰达手中的将士不说多,怎么也有五千吧?现在加上咱这六百精锐,还扳不倒两千的大食蛮子?” 张延基越思越气,有着近三倍的人数优势,却不敢跟大食人翻脸,这个阿悉兰达忒的没种。 “倒也不能全怪他。” 李括将信笺收回道:“即便是拔汗那国内的派系,也十分错综复杂。有亲唐的,有亲大食的,还有做墙头草的。阿悉兰达要出一个决定,当然要考虑到各方的意见。说实话,他真正能掌握的士兵不会超过半数。他能够下定决心跟我们合作,已实属不易了。” “那倒是!” 张延基耸了耸肩,朝信笺上点了点道:“那上到底写的个些啥?这些个鬼画符绕的我眼眶痛。” 他只会说几句突厥话,至于‘东倒西歪’的突厥字就只能两眼一抹黑--抓瞎了。 “他希望我们再等一等,等待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时机。” 李括早已将信笺中的内容摸清,随口就道了出来。其实,他早料到阿悉兰达不会答应的过于干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或许便来自大食人。 阿悉兰达在等待西边的消息? “这个老狐狸!” 张延基甩了一记空拳道:“这个家伙倒是想浑水摸鱼,平白得了实惠。只是我们可还有那个时间继续等下去?” 自己这六百人已入了河中近一月,虽然圣上旨意中并未言明具体的出使时间。但长期拖下去,怕是在高仙芝大帅那里也说不过去。 “或许,我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括摇了摇头道:“阿悉兰达既然已经允准我们,就不会擅自撕毁协议。毕竟我安西唐军离他拔汗那最近。若是他悔了主意,高帅一定会挥师东进,荡平拔汗那。” “那倒是!” 张延基昂了昂头道:“别看大食人在河中安插了近一万兵力,但真要他们动手力撼我大唐,料他们也没有这个勇气。” 不知为何,张延基对大唐有着一股莫名的信任,不论捋我们虎须是哪个胡儿,都会被一举荡平! “眼下,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李括嘴角微微扯起,悠然缓诉。…… “父王,我要去见那个智者,父王!” 拔汗那公主艾莎利扯着阿悉兰达的宽大袍袖,嘤嘤柔语。 国王阿悉兰达育有众多王子,却独有艾莎利一个女儿,因而对其百般宠爱。只要小公主扯着阿悉兰达撒一番娇,国王就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只是这招今天却似失了效。 阿悉兰达爱怜的拍了拍身旁的娇女道:“他可是个唐人啊。依着我们河中的规矩,女孩子只能嫁给本地人!” 虽然很宠爱这个独女,阿悉兰达却不得不拒绝女儿的请求。其实,他说出的那个原因倒在其次,真正阻碍在她面前的是对方的身份。 那人可是疏勒镇的都督啊,以十七八岁的年龄做到安西四镇的都督,他阿悉兰达这辈子还就只见过这一次。在这大唐朝廷,要不是朝中有人,任你挤破了头也别想钻进正四品之列。 这个孩子定是来安西挂职历练的! 阿悉兰达脑中飞速的闪过了这个念头,嘴角不易察觉的一扯,苦苦笑道:“况且他不久就要返回安西了,你总不能跟着他跑到千里之外的疏勒城吧?” 艾莎利却是不为所动,娇嗔道:“人家不管,人家就是……就是想去见他啊!” 自从在父王书房外瞥到那个俊秀的少年,她就对其生出了一股极强的爱慕之情。说来也怪,她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自己甚至都不知晓他的名字。怎么就会,怎么就会对他萌生爱慕之情? “哎,神圣的火神阿胡拉美兹达,赐予了我们谨慎之光,就是要求我们将一切事情考虑周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个少年是大唐的边将,以你的身份是定不能嫁给他的。” 阿悉兰达最终还是将心中所想倾数诉出,艾莎利是拔汗那的公主,就必须承担起属于她的责任。结姻与别国固然是维系和美关系的绝佳手段,却不意味着她可以肆意决定欢好的对象。 且不论那个少年在长安朝廷中的背景深厚与否,能不能将这次结姻解释为一般意义上的两情相悦。单是背着安西大都护做这般事情,就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自己这般讨好那少年都督,不仅将他推到了悬崖边,自己也同样置身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我不管,我不管,火神阿胡拉美兹达赐下神爱之光,就是要我们相互恩爱。既然我的心中已经装满了他,为什么要违拗心中之想,故作姿态?” 艾莎利甩了甩衣袖,脸上才擦过的薄粉应之飘落下来,染白了宗青色的波斯地毯。有时候,爱情就是一个疯狂的游戏,入了局的人没有拼的输了精光是不可能主动走出来的。 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来。任何关于他不利的言论就是自己的禁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艾莎利反绞着双手,抿着嘴唇,隐隐和父王较着劲。以她的经验,遇到难下之事,只要她坚持下去,最后松开的都是父王。 “艾莎利,我的女儿,你要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阿悉兰达渐渐有些愠怒:“自己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偏偏她就是不懂得自己的一片苦心。现在拔汗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事情都要为了国家的命运让步,区区儿女私情岂能成为左右决策的障碍? “不,不,我爱他,我爱他!不管他跑到哪里,我都要嫁给他。他没见过我,这不要紧,我可以让他慢慢的喜好上我。安西也罢,大唐也罢,他去到哪里,我便要追到哪里!” 艾莎利说完也不顾父王脸颊上满布的黑线,就朝屋外冲去。 “拦住他!” 阿悉兰达声调陡然变寒,袍袖一甩下了狠令。 “听到命令就立刻照办!” 厅房外守候的侍卫立刻单臂相拦,凭借身体硬生生的将艾莎利挤回了屋子。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公主踏出宫门一步!若是出了问题,本王拿你们试问!” 阿悉兰达迈开方步出了屋子,只瞥了艾莎利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父王!” 艾莎利已是声泪俱下,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第四十七章 天方(十) 三四日的光景转瞬即逝,在完成了既定的最后一项任务后,疏勒将士们逐步撤离了拔汗那城。 虽然阿史那罗咥一再强调此时不宜动身,但李括却不想在拔汗那城再耗时日。阿悉兰达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需要时间准备和布置。在这个时候动手,李括自己的胜算也不大,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回安西向高仙芝复命。 毕竟,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取得了拔汗那王的支持,就意味着安西唐军在大食人实际控制的河中地区打开了一扇窗。拥有一个稳固的内应,凭借安西唐军的战力,要想重新夺回河中绝非难事。 陛下是一定要夺回河中故地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是脚板子磨出了灵性,同样的一条土路,回去时却比初来好走了许多。来时令牲口三步一倒,五步一陷的水坑子不见了,令大伙儿提心吊胆的泥沼子消失了,就连那些奉安拉之言为圣谕的天方圣战者也搬着哨卡遁移的无影无踪。 阿史那罗咥依旧哼着那首大伙听不太懂的小调,挥舞着马鞭狠狠的抽在了牲口的臀上。这几日他在拔汗那城中憋得快着了魔,疏勒将士非但没有让他参与进计划,反而把他打发的远远的。既然不信任自己,为何当初让他来做领队?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心一横,领来一队大食人? 当然,这只是气话。 自己领奉唐人来河中,本就和他们祸福相依,怎么可能靠出卖他们来牟取益处?老话讲的好,一条草绳子上跳不出两只蚂蚱,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食人可不会因为自己献出的殷勤而奖赏自己。 事实上,大食人最嫉恨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的心目中,真正安拉的信徒绝不会轻易的抛弃自己的同伴。只有那些心术不正的异教徒才会靠出卖好友来博取收益。 哎,谁叫自己当初贪图那些银钱呢。也该,也该,没了汗国的威名,突厥人啊,走到哪都得被欺凌。 “我说罗咥老哥,你就别耷拉着那张死驴脸了成不,答应你的银钱一枚都不会少!看看你那眼眶,红的都跟山窝子里的野兔子似的哩!” 窦青见阿史那罗咥情绪低沉,靠近了身子提点道。 这些让别人看到也就罢了,若是让李将军看到了,该得多伤心?弟兄们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那不也是以防万一嘛。李将军本人可是把阿史那罗咥当做唐人看待的,若是他知道阿史那罗咥因此事和疏勒唐军起了隔阂,定会乱了心神。 “哪有,哪有,看您说的。这不是风沙大嘛,刮到眼睛里了,刮得痛!” 阿史那罗咥连忙赔上笑脸,舒缓了尴尬的氛围。 “没有是最好!你便是恨着兄弟,兄弟我也认了。但将军可是于你有知遇之恩,咱可不能做那让他伤心的事。” 旅途便是这般无聊,若不找上一点事情说道说道,活能把人憋疯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在这支“商队”领队的阿史那罗咥反而是最没有地位的人,对于李括身边的心腹亲信之人,自是不敢得罪分毫。 “穿过前面的河床,我们就可以歇一歇,天方鬼子都不知道撤离到哪个土坑子里了,我们也不必如此神经兮兮了。” 阿史那罗咥指着远处的一弯浅亮,悠悠诉道。…… 由于疏勒唐军打着谢密斯商队的旗号,故而难免要背负一些辎重货物。这次在拔汗那城,交易采办货物的事情就交由老油子阿史那罗咥来办。 哪家的皮子厚实无虫眼,哪家的香料量足没掺杂,他可比谁都门儿清。这河中胡国的集市就是一个微缩的城市,在其中可以看到人间百态,在其中亦可以体味到苦辣酸甜。 在阿史那罗咥的张罗下,大伙儿远道背负来充门面的布匹、绸缎、茶叶都换成了香料、皮子。当然,最让大伙儿兴奋的便是那数匹大宛良马。(注1)那些牲口明显和突厥矮马不同,脚程好、爆发力足,短距离冲刺效果最佳。若是把这些马匹都装备到安西骑兵队上…… 张延基一边想着美好的前景,一边轻磕着马腹,涎水直流了一地。 “我说张大将军,你乘马时心里能不能不想事,这都要撞到木栏子了,你心底还没个照应?” 周无罪所乘的坐骑便是一匹大宛汗血宝马。这厮对括儿哥软磨硬泡,生是从为数不多的十来匹大宛良驹中污来了一匹,忒的无耻! 现在,现在他竟然还敢来近前膈应自己,这个死胖子!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那有什么关系,我这马又不似汗血马那般金贵,碰挨两下不打紧。” 说完少年手上用力微微一撑便下了马背。 “这不是一个草市吗,括儿哥要在这歇着作甚?” 张延基只环视了一周便蹙起了眉头。若说要捎带些货物回来,在拔汗那城已经置办的差不离,又何须在这些小地面自堕了身份? “说你是呆子还真是个呆子。” 周无罪白了张小郎君一眼道:“你没看出前面便是一条断谷嘛,不从这挤过去,难不成你还想插上双翅膀飞过去?” 果不其然,在众人前方横亘着一条七八里长的断谷,显然无法穿过。来时大伙儿是走的塞伽泥沼,并未经过此地,没想到走平原也会遇到各般险阻。 “哎,真是倒了大霉了,你看看这般脏乱,我……” 张延基用袖口捂着鼻子就往周无罪身后钻,这股酸腐气息从那些胡人蓬乱的头发一散出来,就直往人的鼻窝子里钻,实在是令人生呕! “瞧瞧你,哟,大少爷脾气又犯了!” 李括一把将张延基揪了出来,笑道:“挤一挤就过去了,叫大伙都下马,推着车子挤过去!” “哎!” 李括一出言,张延基立时没了脾气,只得唤来亲卫将李括的命令传将开来。…… 这个草市显然是临时兴起的,没有正规的坊墙,没有典司监督的税官,这儿的商人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货物的交易。 在这里,你可以没有大食银币,也可以没有开元通宝。只要你手中有货物,就不愁换不到心仪的物事。 谢密斯商队沿着人流最密集的“道路”向前挤,木轮发出咯吱咯吱的乱响。一旁的栗特人叽里呱啦发出一连串大伙儿根本听不懂的单音节词,突兀的有如大漠中涌出的一口泉眼。 这儿卖牲口、这儿卖皮子、这儿卖青春、这儿卖一切。 当众人拐过一个转角时,无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众人眼前围着一圈肤色各异、服饰各异的胡人。在这个圈子的正中,立着十几口大笼子。笼子里装的不是珍禽灵鸟,也不是稀缺猛兽,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在贩卖人!他们竟然是在明目张胆的贩卖人! 尽管在绝对文明的大唐,也有奴仆的存在,奴仆的身份地位也同样低贱,却绝不会有这般蔑视人性尊严的交易存在。在大唐,若有人想卖身为奴,需要双方签订条约。买卖双方皆允准,卖身契才交予主家,即时生效。而在这儿,这些奴隶就像一些牲口似的被关到笼子里,明码标价的出售! 李括下意识的朝笼子里望去,期待看到一些抗争愠怒的面孔。但令他失望的是,关在笼子里的奴隶要么面容冷漠,要么哀伤忧愁,完全失去了反抗都争的勇气。 紧邻众人的一只笼子里,关的是几个突厥人。这些突厥人神色颇为平和,完全看不出即将被卖者所特有的沮丧情绪。甚至有几个健壮的年轻男子很是兴奋,期待着自己被卖掉的那一刻。 地处荒凉大漠的草原人,自古便以放牧为生。从前隋起,他们便穿行在各个山谷隘口,从小铸就了铁骨般的躯体和意志。西突厥灭亡以后,突厥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几乎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他们赖以倚靠的牧场被突骑施人、回鹘人夺走,他们引以为生的泉流被葛罗禄人强行占据。突厥人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不能牧羊放牛,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自从丝绸之路在开元年间重新开拓,这条金光灿灿的大道便给这些沉默寡言、清贫如洗的穷苦牧人带来了一条新路子。 他们可以依靠出卖苦力来养活自己!虽然这样的代价很大,将完全失去自由,但却可以给家人挣得一笔不小的银钱,足够他们下半辈子的过活。 生活,已经艰难如斯…… 紧邻那口笼子关押的是两名身材健硕的昆仑奴。一如众人在长安见到的一样,这些昆仑奴拥有着如同黑炭的肌肤,眼神驯顺的如同被阉割的公马。 李括的眼神接着移转,当撇到那杂乱发丝下那双惊惧的眼睛时,少年的脑中嗡的一声巨响。 他们是,他们是唐人?…… 注1:大宛马:据《史记》记载,大宛马“其先天马子也”它在高速疾跑后,肩膀位置慢慢鼓起,并流出像鲜血一样的汗水,因此得名“汗血宝马”拔汗那国所属之地是大宛国故地。 第四十八章 汉匠(一) 枯槁的散发,粗裂的皮肤,迷茫的眼神…… 李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些唐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真实如斯的情境。 心头如同插入了一支匕首,那匕首沿着心脏剜着、绞着,让人生生刮痛。 少年的喉头微微涌动,不甘的咽下了一口吐沫。 “括儿哥,我们……” 张延基小心翼翼的凑过身来,试探着问道。 “去问问情况,我们不急着走。” 李括的目光很冷,既然让他遇到了这样的事,就不能袖手旁观。如果那些奴隶是唐人,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其救出。那是与他们同根同源的乡党,那是大唐朝廷治下的百姓! 张延基点了点头,吩咐阿史那罗咥去跟对方攀谈。他是突厥人,由他出面显然比自己更为妥帖。阿史那罗咥嘴里嗫嚅着说着什么,有些不情愿的挪着步子挤进了人群,拍了拍那贩卖奴隶店家的肩膀。 “这位老哥,你们这是做的什么生意?” 阿史那罗咥不知道这一代如今信奉的是什么宗教,故而不好擅自定义。 那贩子生着棕色的头发,双目深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跟一名突骑施牧主攀谈。无端被人打断谈话,人贩子有些不愉,瞥了眼阿史那罗咥道:“你没有长眼睛吗,我这做的便是贩卖奴隶的生意,若是你觉得不错,也可以来试试身手!三百大食银币卖身,最近突厥人可是抢手货!” 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阿史那罗咥闻听此言气的胡须乱颤:“休得胡言,长生天在上,我是来买人的。” “哦?” 人贩子挑了阿史那罗咥一眼,怎么都不觉得这个干瘪瘦削的突厥佬能有余钱购置奴隶。 “我这儿的货是全河中最全的。你是要短小精悍的昆仑奴呢,还是勇毅果敢的突厥汉?或者,你想买一个精明的栗特人去做管家账房?” 人贩子显然已对周遭财神牧主的需求了如指掌,转瞬间已将所有的可能说了个遍。 阿史那罗咥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的回头瞥了眼面容冷峻的李括。嘶,这小将军看来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还是不要惹他为妙。思定之后,阿史那罗咥搓着手掌道:“看你说的,我咋的就不能买那些人呢?” 阿史那罗咥指向那些蜷缩在一起的唐人道:“那些人怎么卖?” “他们?” 人贩子有些诧异的接了句,显然这些奴隶并不是集市里的抢手货。现在,竟然有买家点名道姓的要买那些唐人? 但他毕竟是精明的商人,眼睛转了转便换了语气:“这可是我们所有货物中的最精贵的,可是镇店之宝。本来呢,我是不打算出售的,既然兄弟你那么诚心,不如我就放个血,一千钱一个,你看如何?” 阿史那罗咥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那人说突厥人卖身能给到三百大食银币,唐人明显价格要低于突厥人。而他此刻的要价竟然是一千钱,这其间的差价又何止一倍? “店家,你这是开玩笑的吧?你突厥人才卖七百钱一个,这些唐人奴隶竟然要价一千钱?” 人贩子冷哼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些唐奴都是原先在河中诸国开店的匠人。有些人是铁匠、有些人是木匠,都有一身的技艺活。如今,两条腿的商人、牧民好找,四条腿的匠人可是难寻!你招呼上这好些匠人,回去开个店尽可以赚个盆满钵满,又何须往来千里办货卖钱?” 只撇了撇不远处的驮马、骆驼,人贩子就猜出了阿史那罗咥的身份。说来也怪了,这年头,连突厥人都开始经商了? “这,这,这一千钱的价钱未免有些太高了,能不能给些实惠?” 阿史那罗咥眉毛纠结成了一团,嘴唇张张合合好不滑稽。 “怎么?没钱?想空手套白狼?没这个规矩吧?你到底买不买,不买的话我还要招呼别的买家的,你闪一闪,闪一闪……” 说完,人贩子也给阿史那罗咥解释的机会,就把他往外推。 常言讲的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贩子最无耻。阿史那罗咥此刻终于领会到其间真理,陪着笑脸道:“看您说的,我这不也是替人家问的吗。我去问问我们东主,只要他同意,我们立刻付钱买入!你先等等我,等等我……” 说完,阿史那罗咥有些狼狈的踮着脚步,挤出了人群。 “呸!” 人贩子不屑的扫了一眼阿史那罗咥,啐出一口浓痰。原来是个替人跑腿的货,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李括见阿史那罗咥走了过来,忙起身迎道:“怎么样,他们可是唐人?” 阿史那罗咥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笑道:“还是将就眼睛锐利,那些奴隶……哦,不,那些人确实是唐民。” 李括心中大喜,忙道:“那你为何还不将他们买下来?” 阿史那罗咥摊开双手苦笑道:“他们似看出了我们的急迫心理,竟是漫天要价!” 瞅了瞅少年的神色,见并不异样,阿史那罗咥终是将实情说出:“一个人一千大食银币,他们还不如去抢钱!” 他在这一代也混迹过,自然对其中的行情摸得门清。按照现在的市价,一名唐人最多不过卖三百钱。倒不是他阿史那罗咥刻意贬低唐人,实在是这些匠人有些拿不出手。虽然他们有一身的好手艺,却不能被附近的财东牧主接受。 如今,大食人用铁腕手段统治河中,严禁私铸兵器。这样一来,众多职业中,最吃香的便是行商。若是木匠还勉强好些,要赶上了个铁匠,你做了物事又去卖予谁家? “一千钱?” 李括虽然并不太了解行情,却也被惊得不小。一千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一名奴隶竟然卖到了一千钱,这些贩子明显是坐地起价了。 少年背负着双手,踱了几步还是咬了咬牙道:“一千钱便一千钱,你去将钱赋予那厮,我们立刻将人带走。” “哎,哎!” 阿史那罗咥一边点头,一边挪着步子到了几步外的一只驮马旁,从一只黄皮口袋中抽出一个鼓起的皮囊。 “您就等好吧,我一定把人给您带回来。” 阿史那罗咥脸上贴满了笑容。这个差事太容易了,又不需他出一文钱,就可以博得都督大人的欣赏,何乐而不为? 思及此处,阿史那罗咥脚下更是生了风,在人流汹涌的集市间左蹿右移,飞速移动着。 可是人世间的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当阿史那罗咥刚刚挤过最后一个人头,来到空地时,却发现本紧-合着关押唐奴的笼子已被开启,那些被麻绳串在一起的唐人正被一个突骑施牧主挥着皮鞭驱赶着向被走去。 “等等!等等!” 阿史那罗咥心中大急,忙赶上前去道:“不是说好这些人我买下了吗,你怎么这般无信,又卖给了别人?” 那人贩子却是不以为然的一笑道:“这位老哥,看您这话说的,您刚才又没给我打下包票说一定会买走这些唐奴。刚才您走时,可是一路疾奔,我念想着你不会回来了哩。若是您一直不回来,难道这奴隶我还一直不能卖?天下没有这样的理儿不是?” 阿史那罗咥被他噎的无话可说,这做买卖讲究买卖双方你情我愿,他确实没有理由要求对方必须将人卖予他。何况他刚才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这些奴隶买走。 可,可他已经向李都督许了诺言,怎么能两手空空的回去? “您看,我东家诚心要买这些人,不如您便卖个人情,周让这些奴隶予我?” 阿史那罗咥见那人贩子已是铁了心思,便转而来到那突骑施人身旁,求起了情。 “嗯?” 那突骑施牧主生的膀大腰圆,见一个干瘦的突厥老头主动跟自己攀谈,饶有兴致的转过了头。 “你看这样行不行,您把这些奴隶转让予我,我再给您一千钱作答谢?” 阿史那罗咥咬了咬牙,作出了个令他无比肉痛的决定。 天杀的突骑施人啊,你的出现让我白白损失了一千枚大食银币!哎,权当是自己倒霉,权当是自己倒霉! “你认为我在乎那些钱?” 突骑施牧主眉毛一挑,面容变得有些阴沉。 “那,那你还想怎样?” 阿史那罗咥只觉胸口堵上了一块巨石,颤颤着向后挪了几步。 “若是你叫大爷我一声爷爷,大爷便把这些奴隶周让给你。说实话,大爷也就是买他们回去玩两天,图个新鲜!” 突骑施人得寸进尺,提出了一个让阿史那罗咥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你!” 阿史那罗咥攥紧了拳头,眼睛射出一缕凶光。 第四十九章 汉匠(二) 阿史那罗咥胸口燃起一团怒火,眼前的这个突骑施人实在太过份了! 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侮辱我的民族! 他身为一个突厥人,身为神狼的子孙,怎么能对一个突骑施杂种屈膝? “怎么,不答应?不答应就给我滚远点,大爷我没工夫跟你小子闲扯!” 那突骑施牧主戏谑的打量着阿史那罗咥,挥起手中马鞭便向他面门抽去。 “闪开!” 只听一声爆喝从身后传来,阿史那罗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推倒在地。突骑施牧主挥下的皮鞭被一柄闪跃着寒光的黑刀生生砍断! “你,你是谁!” 突骑施牧主看着手中断作一半的皮鞭,惊愕的望着眼前之人。这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大食罩衫,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大食人的特质。 何况他手中所持的那柄古怪的黑刀,绝不是大食弯刀的制式,而更像,更像是一柄唐刀! 难道他是一个唐人? 李括面容平静如水,淡淡的用突厥语道:“长生天在上,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因为什么得罪了你?” 虽然少年的语气很和缓,突骑施牧主还是被他强大的气场镇住了。只是他却不能表现出丝毫软弱,兀自挺了挺胸道:“这些唐奴本是我先看上的,这个家伙却偏要抢了去,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他这话虽说的很是强硬,音调里却带着颤,当然不会让李括萌生丝毫退意。 “这么说,便是如此的一桩小事了?” 李括笑了笑道:“这件事我的兄弟做的确实欠妥,不过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如这样吧,我们比试一番,若我赢了,这些唐奴便归我。若是你赢了,我将决口不再提此事!” “这……” 突骑施牧主心里打起了鼓,以刚才的那一招来看,此人身手不俗,定非简单的商贾。但若不是商贾,他又会是什么呢? 刀客?豪族护院?亦或是亲贵的随扈侍卫? 以他的身手,若真的相搏,自己定然没有取胜的机会。但若是就这么松下一口气,他又心有不甘。 “凭什么规则都由你来定,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既然我先来了,就应该带走这些唐奴!” 突骑施牧主终于捕捉到少年话语中的漏断,扬了扬头道:“你若真是诚心求我,便每个人加三百银钱,这样我也不为难你!” 李括敛起目光,细细比对着行事的优劣得失。若是强取,凭那突骑施人的十几名亲随,当然敌不过自己这数百将士。但若是起了冲突,自己的身份便会暴露。虽然前方的哨卡已经撤去,但谁知道在前方的某个角落里,大食人会不会突然跳将出来? “好,我答应你!” 李括向突骑施牧主伸出右手,微微一笑。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些唐人带离这里,至于几个银钱倒不必计较。 “呃……你,你真的要加钱?” 突骑施牧主有些尴尬的砸吧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本想着少年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奴隶浪费如此多的银钱,谁知道这小子却真的毫不心疼银子。 “当然,一千三百钱一人,我全部买走。” 李括很是坦然的摊了摊手,点了点头。 “成交!” 突骑施牧主挑了挑眉毛,挥起手臂狠狠的拍在了李括的手上。…… “括儿哥,他们倘真是唐人?” 张延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些奴隶面容沉黄,头发枯槁,哪里有半分大唐子民英武的模样? 就算是因为太久没有吃到饱饭,但眸子中的眼神也不该如此呆滞、惊惧。他们与河口的那些遗民不同,那些人生长在吐蕃,完全不知道东方的大唐是个什么模样,自然也就不会生出那份舍我其谁的自豪感。但他们可是从关陇调配到安西的匠人啊,即便一时蒙尘胡里,难道就会甘心一辈子予身为奴? “别瞎说!” 李括夹了张延基一眼道:“他们不过是一些靠手艺讨生活的匠人罢了,哪里有什么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真不知道你买一些窝囊废回来干什么,难不成你指望着他们给你私铸兵刃?” 张小郎君夹了夹马腹,低声腹诽着。 安西唐军最不缺的便是兵刃甲胄,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几乎每个安西将士都会配备两只横刀,一根长枪,甚至校尉以上的军官都配备有丈八长的马槊。 因此,疏勒军完全不用担心兵刃短缺的情况。只要括儿哥愿意,参军甚至可以讨要来一人双枪的待遇! “瞧瞧你那点出息,这可是咱们的父老乡亲。没有什么价值,括儿就可以把它们遗弃了吗?既然见到了,就要尽全力救他们于水火。难不成咱大唐只有你这样的侍郎公子可以享受长安的暖人日头?” 王小春很是同情这些蒙尘胡里的同胞,相似的境遇让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被压迫的场景。这些个世家公子哥,完全不在意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难处,心里所思所想的无外乎利益二字。 “哎,我这又是招惹谁了!” 张延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赌气似得空挥了一记马鞭。 道不同不相为谋,跟王小春这类人,他真是没有什么好聊的!………… “你是原先安西疏勒军中的老铁匠?” 在一片河湾旁扎了营,李括折下一只草杆,轻自拨弄着。 “是,大人,我……” 一名五十来岁的老汉反复搓揉着双手以让自己紧张的思绪平复下来。眼前的这个少年便是救自己于水火的大恩人。他本想着此人是把自己买回去打造一些稀罕的兵刃物事,道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谁知,他第一次开口询问自己,用的竟是唐言。 可他为什么穿着一件大食套衫?又为什么从西面而来? 细细打量着这支商队,老汉越发觉得疑惑不解。这支商队虽然购置的货物都符常态,却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至于古怪在哪里,为什么古怪,他也说不清。 也许是那些人的眼神?他们的眼神完全不像商人那般狡黠精明,而是透着一股明丽的希冀,一种强烈的自信。再看他们的身材,个个都是雄武阔硕,毫无萎靡之意。这份精神头,他这辈子只在疏勒唐军中见过…… 他们是唐军?老汉刚刚生出这个想法就打了个寒颤。 怎么可能?如今河中已久被大食控制,他们若是唐军怎么会安然的从西边回来?他们若是唐军怎么会扮作商队的模样? “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必说,我不勉强你。” 李括此刻已将那根长直的草杆编成了一只蚂蚱,递给了老汉。 “这个算作我赠给你的见面礼物。” 少年的笑容是那么的和睦,似乎能够融化世间所有坚硬冰冷的东西。 “啊!” 那老汉不知李括此举是何意,微愣了愣,随即打着颤将草蚂蚱捧了来。 “其实,其实我只当了三年的军匠师!” 老汉将草蚂蚱收好,放到随身的贴兜里道:“后来安西唐军便丢了河中,我和许多同伴便被掳到了这里。” 老汉犹豫了片刻,仍然告诉了李括实情。看的出这个少年真心是在帮自己,自己没有理由再对他心生提防。 虽然李括很想知道当年变故的许多具体过程,但出于尊重老者的目的,少年还是没有追问。 “现在那些军匠师可都还在河中?” 李括沉了沉声,提出一个比较阴郁的问题。 虽然他知道时隔二十余年,那些匠人不可能全部存活,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试试看。 “他们,他们大多数,大多被附近城主买走做家匠,也算是结局不错吧。也有一些人被卖到了西边的大食甚至是拂菻国。” 老汉顿了顿,苦苦笑道:“剩下的就是像我们这样不中用的老骨头,没人肯要,只能被当做奴隶兜售。若不是遇到,遇到大人……” “不要再叫我大人,我是疏勒军新任都督李括,欢迎你们回家。” 李括单指立于唇前,悠悠说道。 “啊!” 那老汉被惊的不浅。眼前之人,竟然是新任疏勒军都督?可他只有十七八岁啊,大唐啥时候有十七八岁就做到正四品将军的后进晚辈啊。 “将……将军,我,我们已经脱了军籍,再要是入军营,恐怕……” 老汉话虽然说得极为委婉,李括又如何听不出言外之意。 他们不想再入军匠监了!他们已经对生活失望了! 这份失望究竟由何处而来,他们是对安西唐军失望还是对大唐皇帝陛下失望? 第五十章 汉匠(三) 稍稍换位思考一下,李括就明白了老者此刻的心境。 与那些打小就生活在吐蕃的唐朝遗民不同,这些军匠监的老汉经历过太多的东西。他们见证过安西唐军所向披靡,横扫河中诸胡的时刻,也感触到大食人策马狂飙,血洗安西故地的震撼。 这些东西不会被轻易的抹去,即便经历了数十年的沉淀,那道伤口也一直存在。只要稍稍触及,那伤口便会骤然变痛,痛及心扉! 于他们而言,是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一座座整齐的军营。它所带来的回忆绝不是唯美莹香的,而是沉重血腥的。那一柄柄慑着寒光的弯刀每到入梦时就会浮现在这些老匠人的脑海中。大食人只需轻轻一挥这些杀人利器,就可以将一个个圆滚的头颅削下,溅射出一串串如喷泉般的血柱。 在他们的记忆中,每当犯错时,大食人的马鞭就会毫不犹豫的挥下,狠狠的甩在他们的面颊上。如红色豆虫般恐怖的鞭痕记录着他们的耻辱,时刻提醒着他们的奴隶身份。他们心中该有多苦啊,可偏偏这份苦无处可诉!都道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他们却要说,被亲娘遗弃的孩子最可怜! 在那时,他们倚仗的大唐在哪里,所向披靡的安西唐军在哪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又在哪里? 当然,他们只是一介军匠。他们身份卑微,但却并不卑贱! 老汉反复搓着手,有些尴尬的垂下了脑袋。这是一个很矛盾的选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李括于他们有救命之恩,按情理来讲他们应该投到安西军中,受李括调遣以报答少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他们却不敢面对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一抹黑暗。 有些情入苦难回绵,说的便是这个理儿吧。失去的东西都难以弥补,何况是如此苦涩的一段感情。恐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难以再次的面对吧! “军籍的事儿你们不用担心。” 李括显然也觉得有些尴尬,摆了摆手道:“我随时可以命人将你们的军籍补上,你们是安西军匠监的老人儿,这些根本不是问题。疏勒军随时欢迎你们,但若是你们执意不想回来,也没有关系。我会拨出一笔专款,供你们养老之用。” “将军!” 老汉跪倒在地,不停的叩首道:“将军不要再说了,将军再说下去,老小儿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他这半辈子以来,走过多少路,经历过多少事,可从来没见过如此亲和的军官。对方这么待自己,自己偏偏不能投身以报效…… “你这个人,真是婆婆妈妈的。括儿哥都这么抬举你了,还不赶紧从了。这天底下,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好的主家!” 张延基有些看不过眼,凑到身前敲起了边鼓。 这些匠人的境遇虽然凄惨值得怜惜。但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连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抗击大食人?依他看,当初的那些唐军多半也是有了这样保守的思想,要不怎么会接连丢掉高宗朝打下的千里江山? “延基!” 李括厉声打断了好友的抱怨:“他们是咱们的长辈,不要没大没小的!” 李括微微一叹道:“无论他们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不要干涉!” 有些事他还不明白,与其强行将这些军匠留下,倒不如由着他们的性子做想做的事。只有他们真正心甘情愿的留在疏勒军,才会对这支军队有益处,否则反而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可是!可是我们明明救出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知恩图报!” 张延基实在不知道括儿哥为啥要这般替这些匠人说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他们竟然想一走了之。 “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不想再听到反对的声音。” 李括摆了摆手,制止了张延基的控诉。少年头也不回的朝不远处的水潭走去,将所有的聒噪议论抛诸脑后。 有些事情,需要徐徐图之。操之过急,只会揠苗助长,与双方都无益处。…… 入了六月,天气愈发的闷热了。 这个时段,即便是在京兆长安,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换上了素白色的坎肩,享受着夏日的暖意。而在远离关内的安西疏勒镇,挂在天空当头的太阳更是毒辣。泼在街上的洗菜水顷刻间便被蒸成了氤氲的水汽,随风飘散。 在白日里,只要不是必须的事情,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甚至连一向勤恳的商贩都窝在了宅子中,一边喝着清茶,一边数记着账目。 炎炎烈日下,在街上行走的无外乎卖苦力的力棒和拉板车的车夫。这两种活计,最是在酷暑时节赚钱。每到六月,一些从遥远边来的驼队总会大量涌入疏勒城,这时候最忙乎的便要数力棒和车夫了。 力棒们将货物卸了车,再搬运到涂着白线的板车棚子。这时候,车夫便和力棒一齐用力将巨大的蒲包和麻袋扔到板车上。待将货物绑了好,车夫便会将货物运送到商队指定的货栈。这一趟行程力棒能赚五文钱,车夫更能赚七文。要是有经验的组合,一天下来可以走上十好几个来回。 这可是不得了,他们一天的收入足足可以给自家婆娘扯上几尺最低劣的花布,让婆娘也美滋两天。 若是还有余钱,他们还可以到街头的浆食摊子叫上一碗酸梅汤。这个东西最是解渴,大可舒爽一番心脾,缓畅一厢筋骨。 这样的好时景,疏勒城中的每个人都洋溢着喜悦。他们看到了希望,虽然飘渺,但只要努力便一直存在的希望。…… 但是倪欣倪大小姐显然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自打李括率领六百疏勒唐军远赴河中出使后,倪欣的心思便一直嗡乱无序。也不知道为何,在少年离行后,她并没有返回陇右而是选择留在了疏勒。 渐渐的她发现,有少年在的地方她便会感觉到幸福,距离少年越近,这种幸福敢便越强烈。 于是,她从上邽追到了长安,从长安追到了玉门关,又从玉门关追到了安西疏勒镇。 有时连她自己都会觉得疑惑,她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李括即便再优秀也是有了家室的人,自己会嫁给一个有了家室的人吗?那样的话,自己成了什么?侍妾吗? 不,她绝不会做他的妾侍,她一定要嫁给一个只爱他的男人! 每每思及此处,倪欣便会觉得懊丧不已,自己是怎么了,天下好男人这么多,自己为什么偏偏就非他不可? 他不过是一个运气好些的破落子罢了,自己为什么就爱上了他? “啊!” 倪欣手指迅疾了收回到嘴边,惊呼出声。一直在分神思事,无暇顾及梆面儿,这一出针她竟是刺破了手指。将玉指含-入口中允-吸了片刻,倪欣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血的味道乍一尝有些涩,再品则带着一丝酸意,到了最后才能化为丝丝甜润…… 也许这便是爱情吧。有些时候苦涩,有些时候泛酸,只有坚持到了最后才能感受到那一丝甘甜。坚持到最后的人并不一定会寻到真爱,但若是不曾坚持,他最后一定不会寻到真爱!如此说来,自己分神刺破了手指倒也是有所得益了。 话虽是如此,只不过这上好的一面鸳鸯戏水的绣图可算是废了。望着绣布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倪欣蹙起了柳眉。 她本不会刺绣,跟着疏勒城里的老妈子学了半个月才摸清了些门道。几番实践下,已是毁了数个样子。这副绣图已快成形,红线自然没有了富余,若因为这么一个小瑕疵而废弃了近半月的努力,倪欣实在是不甘。 该怎么办呢? 她举目环视了一周,正好瞅见临近案几上一团纤细的素色棉线。倪欣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感,她大可以用素线绣一朵牡丹花啊! 思及此处,倪欣便将棉线穿了针鼻,往复刺绣起来。 刺、穿、挑、连,心无旁骛,这朵牡丹花,只为赠给他…… 这个小冤家,就算自己上辈子欠他的吧! 过了约莫盏茶的工夫,倪心便将一朵娇艳的牡丹绣了出来。富贵祥和、大气昌瑞、花枝招展,这一下,连她自己都被镇住了。 可是她在反复观查后,怎么都觉得这朵牡丹花有些异样。 也许,也许……这是花色的问题! 若单拎出看,这多花娇艳无比,没有任何问题。但这朵花的花色确是太素白了,和整体鸳鸯戏水的画面感不符。但是别的颜色的丝线已经用完了,若是需要还得再去城里的铺子买,但前后这一折腾,刺绣的思路便会被打断,实在不妥。 对了!对了! 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液将牡丹染红啊! 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比鲜血更寄托情思的呢? 倪欣思定之后便在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将一股赤色涂抹在了素白色的牡丹花上。 一时牡丹赤艳,国色天香! 第五十一章 无阙(一) “回来了,回来了!咱大都督回疏勒城了!” 离着城门还有近百步,王小春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奋力将身上的素白色大食罩衫扯去丢向远处,尽情发泄着心中的愁绪。 时隔近两个月,铜武精锐所扮的“谢密斯”商队终于踏上了这片他们熟悉的黄土地。久久浸润在天方教的文化中,这些汉家儿郎可是憋了一股的闷气。 那些圆顶白墙的天方寺庙,哪里有大唐的琼阁楼宇来的大气恢弘?那个叽里咕噜的古怪语言,又哪里比唐言来的亲切自在?便是那些所谓的圣战者,在众将士看来,也不过是些畏畏缩缩,古板无趣的木头人。圣人不是讲过吗,仁者修身与德。那些所谓的教徒,不是欺压良善就是肆取豪夺,哪里有半分德行? 还是咱大唐的文化博大精深、包容万象。即便大食人拿出一个总督的职位来作引诱,大家伙儿也不会有丝毫心动!那样的国家怎么可能长久的统治河中?当时是咱大唐对付突厥人和吐蕃人分了神,这才叫大食人趁虚而入。若是真撸起袖子来干回狠的,那些大食猴子未必会是汉家儿郎的对手! 抱着这样的心态,回到疏勒镇后,铜武将士自是要好好舒爽一番,这才对的起自己这一番劳苦跋涉。沐浴在酥软的阳光下,他们挺直腰杆,迈着方步迎接属于自己的欢呼。 他们这次出使获得了拔汗那王阿悉兰达的允诺,很好的完成了皇帝陛下和高仙芝大都护布置的任务,理所应当的接受这份欢呼。要知道,拔汗那城虽小,在河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有了拔汗那做支点,待到安西唐军开赴河中,定能一举荡平诸胡! 等候在城门前的将领便是疏勒镇捭将都摩曳,他自从完成了李括交予的任务后,便得到了少年的信任。作为一名突骑施人,他所需要考虑的东西远比那些汉人将领多。敏感的身份往往会触及许多势力的神经,而如何平复质疑,获取众人的信任便是他们最需要解决的事情。 不过,此刻的他完全不需要再为这些事情心烦。在李括出使河中的日子里,他代大都督行使职权,将疏勒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汉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谁说胡人将领只知道斗狠搏勇,他都摩曳已经替胡人兄弟们正了名! 都摩曳长呼出一口气,半眯着眼睛,盯着前来的队伍。早在两日前,铜武营中便有哨骑来到疏勒城中,告知他军队将回城的消息。大都督的意思是不要声张,毕竟这次的出使是暗行,不宜声张。但他却不这么看,毕竟大都督是替安西唐军谋了一件大福事,即便庙堂之上没有下来封赏,疏勒镇治下的百姓也绝不能让都督他老人家寒了心。 更何况,天底下有哪个将领不喜欢歌功颂德,有哪个男人不喜欢拥泵如潮? 都摩曳的嘴角渐渐扯起一条弧线,快步迎上前去。 “末将都摩曳参见大都督,大都督一路辛苦了!” 及至李括马前,都摩曳单膝跪下,冲李括行了一记军礼。 李括见城门周围满的人群本是莫名诧异,此刻见都摩曳笑容满面,立时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个小子耍的花样! 少年心头一阵苦笑,却不得不虚扶起都摩曳。 “都将军无需多礼,真要说来,倒是都将军替我受了番累。” 李括依然是那么的平易近人,只冲都摩曳微微一笑,便和缓舒柔了那一抹的幽瑟。 “嘿嘿,要不是大都督治理有方,我一个粗人怎么可能把疏勒镇管理的这么好?没有您的首肯,军械监的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造出这么多的箭矢。没有您的支持,疏勒城中的商贩绝不会主动将囤积许久的米粮平价出售。我不过是替大都督办些实事,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切功劳都得归大都督您!” 都摩曳搓着手掌将一连串的甜言蜜语甩了出来,完全无视周遭袍泽鄙夷的目光。汉人啊是什么都好,就是拉不下来那张老脸。脸皮再厚能有牛羊皮厚?既然脸皮不能用来御寒,倒不如索性拉了下来,博个痛快! 不过,张延基显然不这么想。 见此人如此谄媚,张小郎君挤过身子道:“喂,我说都大将军,你汇报政绩能不能不在城门口啊?我们千里迢迢的从河中赶回来,难不成你就叫我们大伙儿在城门前吃灰?” “看您说的,哪儿能啊。我这不是见到大都督回来,一时太激动了吗!” 都摩曳也不以为恼,媚笑着将手掌收了回去。这个张小郎君的背景可一点不比大都督差。据说,他阿爷在朝中做侍郎。虽然对汉人的官制不是很清楚,但都摩曳多半也能分清官场上的高矮低丑! 对于这样有背景的小郎君,多半是外放到军中挂职历练的。跟这样的人相处,能不得罪就尽量不要得罪! “那就好!” 张延基牵着战马就往城门中挤,完全不顾伫立在旁守卫们诧异的表情。 “您慢些,哎,慢些,别挤坏了身子!” 都摩曳被张延基一撞险些跌倒在地,一边招手一边呼喊道。…… “大小姐,大小姐,都督他回来了!” 婢女小桃跌跌撞撞的冲进屋内,上气不接下气的冲倪欣说道。 她本照例去前院找府中管事索要采办针线布匹所需的银钱,却无意间听到了大都督回城的消息。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大小姐自从大都督出离之后,便茶饭不思的,眼看着人也跟着消瘦了一圈。不论她怎么劝,大小姐就是听不进去。这下好了,大都督回来了,大小姐这块心病也该医了吧! “小桃,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谁……谁回来了?” 倪欣一时失神,手中撑布面的梆子应声跌至地面。他,他回来了?为何如此突然,为何不留给她一丝准备的时间…… “您没听错!是将军回来了,咱疏勒镇还能有几个大都督?您朝思暮想的大都督回来了!” 小桃嘴上可是不饶人,见倪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声打趣道。 “你,你个小妮子!” 倪大小姐这才反应过来这死丫头在哪自己开涮,抱起身旁的一只鸳鸯靠枕便朝小桃丢了过去。 “哎,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吶!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虽是如是求饶,小桃却没有表现出半分的“诚意”这个大小姐啊,就是外刚内柔。别看她表现的冰冷无情,实际啊心头比谁都暖和。真要是亲近她的人,离了她片刻还真会不适应。 嗯,要说啊,这全疏勒城的后进才俊里,也就是大都督配享有大小姐的服侍! “这可怎么办,我这件袍子还没有收边,那厮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倪欣抿起嘴唇垂下了头,盯着不远处的一件玄青色的长袍低语着。 “噗!” 小桃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强撑着木几才没有笑弯了腰。 “大小姐,您这件袍子怕是再给个把月也做不成裁缝铺里的模样,依我看啊,大都督回来的正是时候。要是他回来的再晚些时日,您还不得累的昏了眼?到那时,可怎么给他修衣改袖啊。” 自从倪欣入驻了都督府,小桃便被管事拨来伺候她老人家。本以为倪欣是都督的一位妾侍,身子娇贵的紧,小桃自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谁知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倪欣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矫揉做作。相反,这位大小姐更是有着一份不同寻常的洒脱气质。 小桃本是个喜动的人,见到如此一个主子别提有多开心了。倪欣亦是江湖儿女,受不住那些条框的束缚,多一个人聊天亦是乐得自在。 如此一来,她与小桃名为主仆,实为挚友。 既然为挚友,一些寻常对主家说不得的话小桃便能毫无顾忌的对倪欣说出来。 倪欣自然不会与小桃作这等口舌之争,只剜了她一眼便叹道:“来了也好,正好可以让他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我也好再改!” “大都督要是看到这么紧致的袍子,还不得笑的合不拢嘴!” 小桃摊开双手摆了摆头,低吟浅笑。 “你个死妮子!” 倪欣上前轻点了点小桃的鼻头,没好气的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来梳妆,难不成我就这样蓬头垢面的去见他?” 倪欣下意识的捋起自己两鬓的散发,走到铜镜前装扮道。 “是,奴婢遵命!” 小桃似笑非笑的望着倪欣,好似在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不过啊,我听府中的老人儿讲,情人眼里出西施,您大可不必担心,大都督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您!” 第五十二章 无阙(二) 都道小别胜新婚,这句话放在倪欣身上虽稍显别扭,但也算在理。 毕竟,不管倪欣承认与否,她自己之于李括,心中终归是放不下的。这一点,从她主动留在碎叶城等待少年归来便可看出。 小桃看出了倪欣的失神,轻掩着嘴唇笑道:“原来大小姐是性子坚毅,不忍向将军服软。其实啊,咱们做女人的嘛,该委身的时候也不要太过强硬,毕竟将军那样的人物,定是要三妻四妾的。不过,大小姐对将军那么用情,人心啊都是肉长的,想必将军心中定有计较。” “哪个要嫁给他,你个小妮子,休得再胡言!” 倪欣立时倒竖了柳眉,狠狠的剜了小桃一眼。她本是出身江湖,眼神自是厉于常人。经她这么一唬,小桃倒真是被震的噤了声。 挨了良久却没有丝毫动响,倪欣心中直恼小桃不识趣。狠狠的跺了跺脚,倪大小姐厉声道:“还不帮我梳妆。我看啊,你这妮子心头装的尽是一些不着调的小聪明!” 小桃这才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来到倪欣身旁,取了腮红和簪花服侍倪大小姐整束妆容。 可老天爷似乎总是喜欢与人开玩笑,小桃手中的红粉还没有在倪欣面颊上沾染上分毫,屋外便响起了响亮的脚步声。倪欣心中一惊,焦急起身下竟是将近旁的铜镜碰至地下。 “倪欣,我回来了!” 李括阔步迈入屋内,见到满地碎纫后一时愕然。 “将,将军,你们聊,我,我先出去看看小姐管伙房要的阳春面做好没。” 小桃俯身将碎碴子收置到一处漆青色木盒中,福身一礼,倒退着出了屋室。 这下,屋内的氛围更显尴尬。这些时日来倪欣虽然对李括百般思念,但久别重逢后,想象之中的喜悦却并没有如期出现。倪大小姐紧紧咬着玉唇,不发一言。 李括见她这副模样,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不得不暂且放了下。 “你,你怎么回来的如此突然……小桃说,你们还得再有旬日才能归来……” 默然了良久,倪欣到底耐不住性子,首先发问道。 李括微微一笑道:“军中之事,哪里有个定数。我遣骑手先行前往疏勒不过是为了让都摩曳有个准备,不至到时过于忙乱。至于这具体的行程日期,当然不会作准。” “哦。” 倪欣心中本有着千言万语,但此时竟然全似卡在了嗓子眼,说不出一言半语。 “对了,我替你做了一件袍子,你快来看看合不合身。” 倪欣抿咬着嘴唇,将一旁小几上摊开的袍衫拾起,递给了李括。 其实她这件袍衫的里子是从疏勒城中的裁缝铺购来的,通观全衣,只有前襟和腰带是自己手工缝绣的。不过,这样简单的活计放到倪欣倪大小姐这里,却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她以前是靠走江湖为生,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碰过女工! 这件看似普通的衣衫,倪欣可是花去了半个月的光景,才修到了如今的样子。 “难得你这一番心意,我可得好好试试。” 李括不想让倪欣失望,只微微一笑便将袖口拽了过来,穿戴开来。 “这,这是什么?” 将内袍的系带系好,李括无意间发现了前襟内里的一朵牡丹花,疑声问道。 “这,这是……哎,你,你真是一个呆子!” 倪欣此刻已然变了声调,两朵红晕缓缓的浮到面颊上。狠狠跺了跺脚,倪大小姐只夹了少年一眼,便踱着脚步逐门而出。…… 疏勒南城的大营中,一众嫡系将领正在欢庆“使队”安然归来。 此次西行河中出使,虽算不上上刀山,下火海,却也是险象环生。在李括的带领下,他们借着谢密斯商队的名号,避开了大食军队和天方圣战者设下的哨卡,潜入了拔汗那城中。 将军大人与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暗中达成的协议,让每一个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铜武将士得以舒缓紧绷的神经。有了这个据点,即便高仙芝大帅因为朝中上位者的意思,不急着占据河中,大唐在河中一代的影响力也不会完全泯灭消失。 “咱们将军大人这次可是给朝廷立下了大功,给皇帝陛下长了脸面。要我说,怎么不也得封个副节度使?” 王小春端起一只粗瓷海碗便灌了起来,他是李括的嫡系,自是与少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括若是能封个副节度使,他兴许就会擢升为一营都尉。若是李括能够博得个侯爵,他王小春也绝不会得到县男以下的封赏。 更何况他对李括是打心眼里的敬服,能够如此从容镇静的说服一国之君转投大唐,这份魄力岂是寻常市侩庸碌之辈能具有的? “说的好,咱将军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一军兵马使,当是前途无量。咱们只要跟着将军干下去,何愁不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窦青亦是觉得一股热血上涌,狠狠拍了一记案几,赞叹道:“想当初,我们跟着将军出离长安时,遭到多少不屑的白眼。可如今,放眼望去,那些金吾卫的将士,不过是在长安混吃等死罢了。而自己这些兄弟,升校尉的升校尉,擢旅帅的擢旅帅,有大好的前程在前方等着自己。 人生嘛,不就是一场拼搏的战斗?既然是战斗,就少不了真枪实刀的拼杀。要拼杀,就要刀刀见红,枪枪染血。若是见着点挑战,遇到些挫折便止步不前,还他娘的是不是男人? “这个倒不好说,括儿哥虽然立有大功,但最近升迁太快,朝中定然有人眼红。陛下虽然对括儿哥赞赏有加,但挨不住别人嚼舌根子啊。你是不知道,庙堂中的那些人,杀人可从不用刀子。” 张延基却不是很乐观,在群情激昂之时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的说出那人是谁,可大伙的心头却都似一面明镜,门儿亮! “他敢!” 濮大锤狠狠冲面前案几砸了一拳道:“咱家将军对他可是忍让再三,他先是买通哥舒翰老贼,企图杀人于无形。后来又希望借回鹘人之手坑杀我们,怎么着,咱们爷们靠拼刀把子来到了疏勒,那厮还不死心?” “我又没说嚼舌根子的一定是他,你急个什么劲!” 张延基白了他一眼道:“何况,他若真想向陛下进一两句谗言,咱们离长安数千里,又能有什么办法。” “哎,奸臣当道,奸臣当道啊!” 濮大锤一阵捶胸顿足,懊丧不已。“咱们在阵前奋勇杀敌,不但得担心大食人的弯刀,还得留神背后有没有自己人捅刀子,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要么怎么说呢,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鲜于瑜成胸中也是憋了一股闷气,冷笑一声讥讽道。 在他看来,将军大人有时的表现过于仁善。作为一个军人,有时需要表现出必要的果敢,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手忌惮,让手下敬服。虽然将军对麾下将士都仁爱有加,却少了几分领兵者所需有的威严,或多或少使疏勒军面对外敌时,少了些许底气。 “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咱家将军是贵妃娘娘的师傅,即便皇帝陛下不念着将军的功劳,也不能看着贵妃娘娘落泪不是?” 窦青不想见军营内好好的氛围就此被破坏,赶忙站了出来打起了圆场:“虽然咱家将军出身寒微,在朝中没什么靠山,但毕竟是贵妃娘娘的师傅。听说,他老人家还和虢国夫人交好。有这两人作保,想必那些宵小即便想从中作梗也得掂量掂量得失!” “哼,那可不见得。你别忘了,她们二人可都姓杨!” 张延基眼里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只一句话便将大伙儿的幻想击了个粉碎。“更何况,如今括儿哥在朝中没有靠山。放眼我大唐各边镇,做到节度副使高位的将领中,哪一个不是背靠着一颗大树?” 是啊,将军确实是贵妃娘娘的射艺师父,也确实和虢国夫人交好。但她们二人毕竟是杨家的人,若事情最后真发展到兵戈相向,她们又有什么理由背叛杨家,去帮将军这个“外人”呢? 真相往往不难被发现,只不过人们惧怕直面其中的阴暗面,而选择刻意的掩饰罢了。而一旦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被摆上了台面,沐浴在炎炎日光下,不管你愿意与否,便必须去面对。 “呦呵,你怎么这么见不得将军大人升官,变着法的出言挤兑大伙儿?” 王小春嘴上说不过张延基,也是来了气:“照你这么说,咱大唐没有背景靠山的将领,就注定做不到节度副使以上的高位了?咱将军哪里对不住你了,你为何如此见不得他好!” “我可没这样说!” 张延基只觉一阵头痛。在这支疏勒军中,除去鲜于瑜成,便是他背景最深厚了。出身名门世家,少年自然在升迁、勋位上占了不少便宜。许多与他同等军功的将佐才升到了旅帅,他却已得到了都尉的实职,并获得了从三品县候的封爵。 虽然这个爵位在龙子凤孙多如牛毛的长安不算什么,但在这些出身贫寒的苦哈哈眼中,却是一块诱人的肥肉。自己怎么就这么贱,谈到了出身这里! 张延基咬了咬牙,主动服了软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当年李绩李大将军出身寒微不也封得了英国公?括儿哥这些军功都是实打实的,任谁都抹杀不了!” 第五十三章 无阙(三) “这还差不多!” 王小春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讨人嫌的世家公子哥儿。 “如今,将军的仕途前景一片大好,亦要有所提防啊。我担心,不日朝中就会有人来安西了。” 李晟长叹一声,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正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为官之道,在于隐忍和中庸,若是势头太盛,难免被人嫉恨。如今都督屡立战功,却没有什么深厚的背景后台,面对杨国忠之流的诋毁构陷,怕是不易处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督被那厮害的冒着生命危险远走河中,此番因祸得福,难不成还得让着那厮?” 王小春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不清大唐官场中的蜿绕,抢声道。 “话不是这么说!” 周无罪叹了一声道:“杨钊如今和太子决裂,势同水火……毕竟七郎是东宫出身,事情已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杨国忠要想保得杨家世代富贵,必然要极力打压东宫一脉,这和当初李林甫的做法是相同的。” 在周小将军看来,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太子嫡系身份所带来的关注。这份关注会招致艳羡,自然也有嫉恨。胜者为王,庙堂斗争中往往没有对错,更何况他们的敌人是那个玩弄权术如过家常的杨国忠! 如此,七郎怕是要敛一敛锋芒了!………… 疏勒城东南角有一条幽长的小巷,平常根本没有什么人经过。此时正值日暮,血红色的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射了出来,晕出一朵娇艳的牡丹。 沿着这条小巷往内走,便能看到两旁青石砌成的高墙。这高墙足有十尺高,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院落内的情境。寻常城中百姓走到这里,就会以为是哪个将军都尉的别院,识趣的挪着步子离开。不该看的东西千万不要看,谁知道这高高石墙之后,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们是没钱没权的小老百姓,可不想因为好奇心惹了贵人,吃了官司。 因为来人甚少的缘故,两道旁的洼地里都生满了青苔,夏日看来,倒也添有一分翠色。因为刚刚落雨的缘故,此时的小巷更是阴潮,唯一令人心怡的怕就是那翻新泥土吐露出的一朝幽香。 一个年方四十,微微驼背的中年汉子一瘸一拐的朝那扇朱漆大门走去。他上身穿着着一件短打坎肩,下身一袭墨色短袍,目光甚是阴沉。抬眼瞥了瞥暗灰色匾额上那“军器监”三个大字,他长长叹了一声。(注1)这么些年了,他的心中对这里终归是放不下! “咚!” “咚!” “咚!” 低沉的敲门声在小巷中传开,显得那么的嗡郁。 过了不久,朱漆大门应声开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脑袋冲那中年汉子笑了笑道:“陈师傅来了,快快请进。” 那陈姓汉子倒也不作忸怩,点了点头,撩起下袍跨过门槛,随那小厮进了府邸。 这疏勒城的军器监因为朝廷的一旨文书曾无奈关闭,军器监中的一批老匠人也就失去了糊口的差事。他们当中的人,或转而去经营私家铁铺,或索性在城中开上一家铺子,安度晚年。 谁能想到,仅仅过了十几载,朝廷又重新允准边镇私自铸造兵械甲胄? 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 “陈师傅,您且这边请!” 那小厮生的眉清目秀,颇是机灵。见陈姓匠人心生感慨,怕其睹物思人,便欠了欠身,将其引向了后院。 “嗯。” 陈姓匠人点了点头,挪了方步随其而去。 疏勒城的军器监着实有些年头了。 自从高宗朝疏勒建镇以来,疏勒镇一直拥有私铸兵刃甲胄的权利。一来长安距离安西太过遥远,若是什么军械都要从关陇运来,沿途耗损实在太大。二来边关军情往往很是紧急,若是什么都得奏请朝廷批复,再由兵部用印,等到兵刃送到了安西,大仗估计也打完了。 只是这样的政策难免会滋长边关将领的个人影响力和藩镇的实力,若是将领忠于大唐还好,可若是他心生了反心,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当今皇帝陛下才在开元末年下了一道圣旨,收回各边镇私铸军械的权利。疏勒镇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这项特权,听说和疏勒新任都督李括李将军有关。这个少年才俊深得皇帝陛下的亲睐,屡次完成重要任务,这次更是成功出使河中,替安西唐军立下大功。皇帝陛下自是龙颜大悦,但思及少年升迁太快,不宜再予封赏,遂恢复了疏勒镇的这项特权,以示荣宠。 要知道,这份恩宠,只有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才曾享有。李都督以如此年纪便得到圣上这般的亲睐,前途当是无量啊! 一番感慨后,陈姓匠人摇了摇头,心中苦笑道:这样也好,与其经营着那家半死不活的酒馆,倒不如做回老本好,有生之年再为安西唐军尽些绵薄之力罢。 “陈师傅,咱们到了!” 小厮突然止步在一排低矮的砖房前,沉声道。 “多些这位小哥了。” 陈姓匠人冲小厮微微颌首致意,虽是极力压抑,心中却是感慨不已。 这排砖房便是当年他们赶制军械的营房,日升月落,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前的老朋友各奔东西,唯有这砖房屹立不倒,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 “您快些进去吧,将军大人可在里面等着您老人家呢。” 小厮倒是颇为机灵,还了一礼便闪身离开。 将军大人要亲自接见我! 陈姓匠人心中突然一震,目眩了片刻。 士农工商,这可是是老祖宗定下的等级规矩啊。他们虽然比商人的地位略高,却绝算不得身份高贵。想当初,就连一个小小的旅帅队正都对自己这些军匠颐指气使,何曾正眼瞧过他们? 而如今,而如今将军大人,疏勒兵马使大人竟然要亲自接见自己! 陈姓匠人觉得胸口冷寂的血液又重新翻涌沸腾,早已幽闭的那扇命运大门仿佛再次开启,投射进万丈金光。 注1:古代官署名。唐武德初年有武器监,后屡废置,开元三年(715)置军器监。十一年,废为甲弩坊,属少府。十六年,复置,掌缮治甲弩,按时交纳武库。有监及丞。安西应该也有类似的机构,流云就将其定名为军器监吧。 第五十四章 无阙(四) “都督,您,您找我来?” 陈姓匠人来到屋内,见李括端坐在上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立刻跪倒行礼。这份尊卑摆在这里,他可不能乱了规矩。可他听人讲,这个新任的都督最忌俗礼,对待长辈往往极为有礼。若他违了都督的心意,怕也是不美。 两下为难之际,陈姓匠人反绞着双手,神色颇为尴尬。 “坐吧。” 李括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挥手朝下首的一处矮几指了指。 “哎!“陈姓匠人受宠若惊,挪着步子到了矮几前坐定。 “您便是原疏勒都督府军器监的把头陈守成吧?” 李括端起一杯清茶,抿了一口云淡风轻的问道。自从回到疏勒城,他便着手准备军器监的重建事务。老实讲,当他接到高仙芝的通告,可以重建军器监时,心中还是颇为震惊的。不过,既然陛下他老人家下了旨意,自己便需遵旨执行。疏勒一代不缺铁材,就在城外五十里的一处洼地,就有一处铁矿。现下得了朝廷批复,疏勒城完全可以自给制造兵刃甲胄。 只是这材料虽然丰盛,赶制军械所必须的匠人却是紧缺。他之前问过都摩曳,自从疏勒撤建军器监后,那些原先的老人儿走的走,老的老。如今,能够独当一面,扛起这个苦差事的匠人是少之又少。 既然要重建军器监,规模上当然不能太过拘泥。李括通过各种途径取来了现居住在疏勒城中老匠人的住址,派人诚心相邀。虽然这些人已经放下了铁锤近十年,但学过的东西岂是那么容易忘记的?相信只要让他们再熟悉几天,见到火星儿的匠人们定能找到当年挥汗锤槌之感。 更何况,从河中归来时,他带从人贩市场带回了许多汉匠。除却少部分的木匠,其余大多是铁匠。虽然还未曾见识过他们的手艺,但想必不会太差。只要稍加磨合,新的军器监就可以重组成立,他也就不用在这件事上再耗费心神了。 “哎,我是,我就是陈守成,您这厢叫我来,是为了军器监的事儿吧。” 见都督叫出了自己的命相,陈守成连忙点头道:“您放心,我认识的好多老兄弟如今都在这疏勒城,只要您说上一句话,不说别的,老汉我一定把这些人给您请来!” 平静的生活最易磨灭人的进取心,长久的悠闲生活让陈守成觉得处处不自在,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到军中,他自是乐得自在。至于那些老伙计,他根本不担心。大家伙儿就是靠这个手艺活儿吃饭的,有了官粮吃不来才是傻子! “那好,这件事就麻烦您了。另外,我从河中带回了一些匠人,应该能对军器监帮上些忙,到时就麻烦您指派一番了。” 李括的神色颇是平和,索性将陈守成委任为疏勒军器监的管事。 陈守成听到此处,自是心中大喜。要知道,他当年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匠人,干的尽是些脏活累活。而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却成了军器监的管事。这份好事,放到谁的身上能不欣喜? “您尽管放心,我陈守成保证一定将军器监给您营建的风风光光的。箭矢、甲胄、长枪,只要您吩咐一句,为了您,我便会按期给您造出来。” 陈守成受恩于人,自是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在他看来,李括便是他的福星、大恩人。只要他掌管疏勒军政一日,自己便不会失势! “是为了大唐,为了陛下!”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有似无的纠正提醒道。 “对,您看我这笨脑子,是陛下,为了陛下!” 陈守成拍了拍脑袋,灿灿笑道。 “嗯,还有一个忙,想请您答应。” 李括轻应了声,转移了话头:“我的一个小兄弟想到军器监中做事,还望您老能够收他为徒。” 陈守成还当将军大人会求自己什么事,原来竟是收徒。按理说,铁匠这碗饭很不好吃,因此师傅选徒弟都很是谨慎,多是七八岁就看着苗子收了学徒。不过,既然这话是将军大人提出来的,他就没有理由拂了将军的面子。 略略思忖片刻,陈守成咬了咬牙道:“将军,我这里倒是没有问题。只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铁匠活儿可不好做,您这小兄弟年岁怕也是不小了。若想今后有所造诣,怕是要多下些功夫。” 李括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这点您且放心,若是他偷懒,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完李括请拍了拍手,示意二娃进来。 “将军,将军,我……” 二娃自从来到疏勒后,一直没有进入疏勒军正式编制。许是李括对其刻意保护,他甚至连兵刃甲胄都没有碰过。 这可不是二娃想要的。他来疏勒是为了从军,是为了做一个像将军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若是像这般窝在军营里吃闲饭,还不如死了去…… “今日我对你说了这么多,还不明白?军器监对我疏勒军有着重要的意义,你待在这里帮我多打造几柄陌刀可比你上阵砍上几个大食人来的实在!” “将军,我,我明白!二娃不会让您失望的!” 二娃咬了咬牙,终是道:“您放心,我一定跟着老师傅好好学艺,绝不给疏勒军拖后腿!” 廓畅的厅堂中,少年坚毅的声音久久萦绕在木柱横梁间,飘散不绝。…… 平白得了个机灵的弟子,陈守成自是欣喜万分。要知道在这个年头儿,有钱人家的子弟都会去从军、入仕。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心眼亮堂些的,也会去种粮、从商。匠人这份苦,可不是寻常人能受的了的。 “这打铁啊,最重要的便是心静。只有心静下来,才能形神俱备,操持出一件像样的器件。” 陈守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冲二娃点了点头。在这大唐朝,匠人的地位颇为低下。论尊贵比不过士子、庄户,论钱财比不过商贾。那究竟是什么支持着他们生活下去呢? 他们有他们的心念、执守! “二娃,我来教你念一首诗罢。” 陈守成拾起一根烧的半红的铁条仔细端详道:“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第五十五章 捭阖(一) 二娃先是一愣,随即开始默默念诵。 “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二娃的眼神中突然闪出一丝光亮,默默念诵着。他似乎体味到其中的韵意,默默道:“师……师傅,我明白了,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此刻他已然明白,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切卑微的感觉都是自己施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和价值,只要自己习得一身手艺,于疏勒唐军的帮助未必比那些上阵杀敌的将士少! “来帮我拉风箱吧。” 陈守成见二娃如此聪灵,心中颇是欣慰,冲身旁的一个铁炉指了指吩咐道。按照他这个聪明劲,只要都用到学艺上,不出三年便能出师了。(注1)拉风箱乃是每名铁匠必须经历的过程。这些成名的铁匠,在年少做学徒时往往都被师傅吩咐拉过风箱。一来,师傅是为了磨练他们的心志,培养他们吃苦的本事。 二来,有些东西、有些绝活儿不是能顷刻相露传授的。正所谓,学成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若是拜师学艺都是这么简单,那手艺活儿也不会那么神秘了。 所以,那些拜师学艺的学徒,往往前三年学不到什么东西,也就是做些打杂的事情。至于之后能否尽得师傅衣钵,一方面要看徒弟的努力程度,一方面便要看师傅愿意不愿意将吃饭的本事交予徒弟了。 不过,陈守成此时当然不会藏私。他已经是近半百的年岁,说句不好听的话,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藏的、掖的?陈守成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出嫁的女儿。他正愁没有徒弟传承手艺,都督就给他派来了这么一个机灵的徒儿,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存心刁难呢? 只是,老话讲的好,做一行便要爱一行。要想做出点样子来,定然先得爱上这个差事营生。拉风箱最是苦累,却是了解打铁这一行的捷径。什么时候拉风箱再无怨念了,离学艺突破便不远了。 二娃虽然不知道陈守成心中所想,也是毫不犹豫的走到铁炉前,寻了一马扎坐定拉起了风箱。 兹吱的声响催动了炉中钢火,噼噼啪啪的火星争相往人的面门上蹿。还有那恼人的黑烟,总是寻着缝隙,在你最大意的时候钻入口鼻,呛得人直落泪。 二娃不想被师傅看轻,遂擦去眼角的泪水,继续拉了起来。 被风箱催的炽热的一个锻件儿足足有四五十斤,已被火炉烧的通红,此刻易于打铁墩上。陈守成寻了一个大小适中、趁手的铁锤便向其上砸了上去。 乒乒乓乓的声响听起来竟是那么悦耳,二娃沉浸其中,拉风箱的速度自然而然的渐渐缓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拉!” 陈守成夹了他一眼,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只见他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一番捶打后,那根锻件已是成了雏形。陈守一边翻动着铁料,一边叮咛嘱咐道:“我们做铁匠活的最忌行工时分神。这锻件可都是一样的模子,至于能捶打成什么模样,可全看铁匠这一双手哩。” 陈守成不断捶打着,那个分量十足的方铁锻件已渐渐磨平,成了圆铁棒的模样。 二娃不敢再去分神,只专心的拉着风箱。这该是个怎样的东西呢?看这雏形,该不是一柄兵刃吧? 俗话讲的好,天下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别看铁匠表明风光,一番捶打就能变出一件利刃。但可曾想过,每至红炉生火之时,都是气温高烧之时?匠人只拉一阵风箱,便会汗水满头,只抡一番铁锤,便会挥汗如注。那几十斤重的大锤抡番起落,需要多大的力量与气度? 不过,世上又有那些事是不需简单易行的呢?没有付出,何谈收获? 这一点,不论你是庄户汉还是手艺人,大都如此。 陈守成将铁棒开始了修边儿,一边移着锻件,一边用特制的小锤子轻轻捶打着铁棒四周,约莫盏茶的工夫后,一根粗圆的铁棒就已打炼完毕。 陈守成把那圆柄锻件儿放入近旁的水槽内,随着“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打着圈儿向外飘散。 “这个便是淬火了,这可是我们打铁的最后一道工序。” 陈守成用铁钳夹起锻件看了看道:“你看这锻件,之前歪歪扭扭,凹凸不平,经过师傅这么一锤打,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人啊,也是需要如此。有时你们得对自己狠一点,现在多捶打一番,以后便会少受一些苦。” 说完,陈守成便将这杆银枪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你不是喜欢舞枪吗,这个枪杆装上枪头便是正经百八的长枪了。嗯,这柄枪便算作是师傅送你的礼物吧。” “师傅!” 二娃此时已是羞红了脸。按理说,他拜陈守成为师,理应赠予师傅一份体面的拜师礼。可现在自己非但没有拿出礼物,还收了师傅的礼物,这,这…… “师傅叫你拿着就拿着,以后师傅这份衣钵还等着你来传接呢!” 陈守成微微一笑道:“你要记住,人活着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无愧于心。咱打铁的匠人最不怕的便是苦,你能忍的了打铁的这份苦,将来遇到再难的事儿也不会找了慌!” “嗯,师傅,我懂。” 二娃此刻已经起身,沉声应道。 “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陈守成大笑道:“在这个世上,谁也别看不起谁,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陈守成眼角流出一行浑浊的老泪,默默念诵着。 注1:出师:指古代徒弟学艺时,期满学成。 第五十六章 捭阖(二) 时值九月,秋风正浓。 去往安西的伊吾道上早已没了早春时骡马络绎、木车级联的盛况。此时此刻,行脚的商人或待在安西境内,或已经跨过古长城,回到了关陇之地。 他们可不会冒着遇到暴风雪的风险,在关外耽搁。毕竟,商队大多数情况都得露天宿营,不具备抵御巨大风雪的条件。 在这个时节,仍然行在伊吾道上的便只能是官家了。 此刻的伊吾道上,便真有这么一支数十匹战马组成的骑队。一路上旌旗招展,马蹄铮铮,这支骑队倒也招来了不少目光。不过,有这么一支骑兵队伍沿途吃过去,可苦了周遭的驿站了。 毕竟,这支骑队所护卫的可是钦差薛播薛大人,驿丞就是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这个主啊。 都道嗜酒如命者,仗于义气,而疏于钱财。 不过,武功县令薛播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特质。他不但嗜酒如命,而且最爱黄白之物。此次远赴安西传旨,他是极为懊恼。这样的苦差事最捞不到油水,偏偏阿爷还告诫他一定要将皇帝陛下的旨意传告到高仙芝耳边。一相思忖,薛大人自然不敢违背圣意,这份补偿自然就只能从沿途驿站上来取了。(注1)“薛大人,前方就是龟兹城了,安西都护府就设立在这里。” 一名副官冲薛播媚笑了一声,身子不经意的半躬了下去。薛播如今虽只是个武功县令,却极为年轻,以后升迁的机会极大。最关键的是,薛氏是关陇望族,有着这样的家族支持,薛播上位的机会会比平常寒门子弟多上许多。现在趁他只是武功县令时主动交好,等到他发达了,自然不会忘记当初“共患难”的兄弟。 抱着这样的心态,副官对薛播一路上颇为迁就,几乎什么事情都以薛播的个人意志为准。薛播出身书香门第,自然吃不了什么苦,其直接后果便是骑队走走停停,效率极其低下。他们自六月二十从长安出发,走了两个多月,才来到龟兹城下。不过,薛播显然对此事毫不在意。既然出来了,就要玩得痛快,不然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至于皇命嘛,又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谁又能保证他们路上不会因为沙暴、惯匪耽搁了行程? 只要在十月前抵达安西,就不会误了正事! 薛播见副官主动向自己献媚,嘴角微扯道:“如此便好,这些时日来,我的腰背都快被颠坏了。早些时日到了龟兹城,我也好早些歇歇腿脚。到时我向高都护讨杯酒水,好好款待款待你们。” 那副官如同听到圣旨般躬身行礼道:“多谢薛大人的美意。不过,这些都是卑职该做的。” 薛播对其谦恭的态度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们便加快些,赶在天黑前入城吧。” 他微笑着挥起马鞭,狠狠甩在了坐骑的臀上。…… 龟兹城安西都护府内,高仙芝正在批阅着一份边关奏报,见岑参走了进来便将奏报放置于案几上。 “哦,是岑参啊,怎么,又写了一篇诗赋要某来赏评?” 高仙芝显然心情不错,主动与岑参打起了趣。(注2)岑参冲高仙芝躬身行了一礼道:“高公,不成想我在您眼里就是一只会吟诗作赋的穷酸书生啊!” 作为高仙芝的私聘掌书记,他对这位大都护的脾性甚是了解。在此时,过于严板反而不好,倒不如顺着话头聊下去。 “哦,若是有你这般的穷酸书生,天下的读书人还不都得悬梁而尽了!” 高仙芝笑着摆了摆头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岑参将一份密信递给了高仙芝道:“高公,是京中的钦差要到了。” “哦?” 高仙芝敛去了笑容,接过密信缓缓展开观之。 过了良久,高仙芝才叹了一声,将密信移到红烛间燃尽。 “是薛播,此子倒是有些黏人啊!” “高公,此话怎讲?” 岑参颇是疑惑,在他眼中,高仙芝遇到任何事都是处变不惊。这不过是从京中来的一个钦差罢了,为何他却会如此心神烦乱? “你不知,这人是中书舍人薛文思的曾孙。薛家一向善于攀附,更换主子比娶媳妇还频繁。起初他还投在李林甫门下,这风声才稍一变,他便转投到杨国忠那厮怀里了。” 为顿了顿,高仙芝道:“据说,他还和东宫有过接触,看来是打算脚踏两只船了。” “这样的人,确实难于相处。” 岑参摇了摇头道:“不过相信只要高公给予他足够的好处,他也不会去生事。” 高仙芝点了点头道:“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光一个边令诚便把安西四镇搅得鸡犬不宁,若再来个薛播指手画脚的,这仗啊也不用打了,索性我们把安西拱手送给大食人算了!” 知道高仙芝说的是气话,岑参笑道:“高公这是哪里话,边令诚志大才疏,阻碍军务,这些大伙儿都看在眼里。高公碍于皇帝陛下的颜面不好把话挑明,却不意味着弟兄们不能做些什么。行军打仗,刀枪自是无眼。他身为监军,即便再是推却,也免不了开赴前线。到那时,监军大人身中流矢而亡,怕是朝廷也不会说出什么吧?” “不得胡言!” 高仙芝见岑参越说越偏,厉声喝止道:“你以为你耍些小聪明就能搬倒边令诚吗?那厮在军中颇有些影响力,若是一击制胜还好,若是留下些把柄,莫说是你了,便是某也会受到牵连。” 岑参见高仙芝如是说,便是默然不语。 高仙芝仿佛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叹了一声道:“这些钦差监军,是打不得碰不得,你便当他们是个稻草人便可,余的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注1:薛播:出身世家,天宝中举进士,补校书郎,累授万年县丞、武功令、殿中侍御史、刑部员外郎、万年令。 注2:岑参:天宝八载,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赴安西,十载回长安。所以他和高适这阶段的职位倒是相仿。 第五十七章 捭阖(三) 便在岑参将密信奏报予高仙芝不久,龟兹镇北城门的守备官便迎来了从长安远道而来的钦差骑队。 守备官将上差迎入城后,便差人去给大都护送信。故而薛播一行人还没有来到都护府,高仙芝便率岑参等一干心腹迎了出来。 一路上享受到彩旗飘飘,欢呼无数的钦差薛大人自是志得意满,见到高仙芝后只抱了抱拳便作罢。照常理说,他虽是钦差,但品级远远低于高仙芝,应该以下官之职行礼,仅在宣读圣旨时可以享受高仙芝的跪拜。但薛播显然是蛮横惯了,竟然丝毫不给高仙芝面子。 如不是高仙芝性子好,怕安西军的牙兵便要和薛钦差的护卫动起手来。 入了都护府后院,钦差骑队的副官才稍稍松下一口气。边镇唐军的将领多是跋扈之辈,岂受的了此等高傲的态度。钦差大人到底是年轻,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啊! 都护府后院的中心建筑是个两层高的阁楼,用于大都护接待贵客之用。因为提前接到了消息,高仙芝早就命人备好了香案黄绸,等待钦差大人的到来。 薛播倒也不客气,一进阁楼便公事公办的掏出圣旨当众宣读。高仙芝虽是恨得直打牙,却不得不跪倒在地,聆听圣训。 其实圣旨倒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外乎是皇帝陛下赞赏高仙芝御敌有方,保得安西边境太平的套话官话。高仙芝只觉这份圣旨冗长无物,宣读的时光分外难熬。 偏偏钦差大人没有看到高大都护面上阴郁的神色,平平仄仄讲的不亦乐乎。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薛播才将圣旨宣读完毕。 待高仙芝领了旨意谢了恩,薛播才惺惺作态的虚扶起高仙芝,一阵嘘寒问暖。 高仙芝虽觉薛播做作恶心,却不得不陪着笑脸与薛播谈笑风生,实在是痛不欲生。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终于挨过了套话官话,高仙芝如愿以偿的和薛播分宾主落座。到了此时,繁缛的接旨程序便告一了段落,薛播再想借着钦差的名位对高仙芝颐指气使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长出了一口气,高仙芝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道:“薛大人从长安远道而来,想必定是劳累疲惫,某今夜便在都护府内设下宴席,为薛大人接风洗尘!” 薛播在长安虽是个目空一切的主,但毕竟高仙芝的名位在那摆着,他也不好过于托大。微拱了拱手,薛播皮笑肉不笑道:“如此,便有劳高大都护了。” 轻咳了一声,高仙芝试探着问道:“薛大人从长安来时,陛下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刚才的圣旨除了虚封了安西将士一些勋位外,几乎没有任何实质的内容。皇帝陛下绝不会派钦差远道而来安西,只为说一些勉励将士的空话! “都道高大都护心思缜密,起初薛某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是名副其实了。” 薛播轻捋了捋下颌间的短髯笑道:“不错,薛某此次从长安而来,确实捎带着陛下的手谕!” 薛播虽然年岁尚轻,毕竟出身名门,族中长辈耳濡目染之下,多少养就了几分儒官的气度。此时一番谈吐颇为得体,眼前之人若不是高仙芝,怕真会被他的气势震了去。 “皇帝陛下希望高大将军能够替大唐拓土开疆,重现薛仁贵大将军三箭定天山的壮举!” 薛播眸中射出两道精光,望着高仙芝铿然而道。 高仙芝心中一惊,道此事终归来了。他早料想到今上对河中之事念念不忘,总是希望能重新恢复高宗朝在西域的旧土。大唐的国力虽然昌盛,但军力已不似高宗朝那样勇猛。更何况他们现在需要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大食士兵,而不是战力一般的河中杂胡。 当然,无论从各个角度讲,安西唐军对待西域的政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与大食人在河中展开决战。安西四镇的总兵力不过五六万,加上一万的长征健儿也勉强能凑到六万。这其中还有很多老弱残兵,还要留下一部分守城。若真是开战,唐军将承受极大的压力。 这便是他一直静观变化的主要原因。非是他高仙芝无作为,实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当然,皇帝陛下不会去听这些解释的话,在他看来疆土的变化无外乎炭笔在舆图上轻轻勾出的一条弧线罢了。至于战争会死多少人,会有多少城池因战乱而毁,有多少良田会成为无主的荒田,这些就不是陛下他人家考虑的了。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尚且如此,更莫提君王了。为君者最不惜的便是民力,只要能达成目的留下天可汗文治武功的威名,牺牲些许子民在皇帝陛下看来,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当然这样的话皇帝陛下不能写在圣旨中昭告天下,不能言明他是个不惜民力的独-夫国贼…… 所以这些话只能借钦差之口说出来,不能留下任何证据,这个兴战的黑锅只能由他高仙芝来背。 “陛下有没有言明开战的时间,最近安西对大食人的边防压力颇大,突骑施人又在碎叶川一代秣兵历马……” 高仙芝虽知事情无法挽回,却老到的诉起了苦。在这些政客看来,多牟取一分利益都是好的。 薛播冷哼一声摆手道:“陛下也知安西边防压力颇大,故而特派遣天威健儿入安西。至于出兵日期吗,陛下没有限定。不过他老人家希望开战越早越好,待到收复休循州之日,他会封你西平郡王!” 说到此处,薛播显然有些嫉妒。大唐极少对异性之臣封王,便是像皇帝陛下极其宠幸的哥舒翰、安禄山也是在立下大功后才封王的。 高仙芝虽然率队打过小勃律这样的硬仗,却没有一个更高层面的战役证明自己。此次与大食人的决战,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高仙芝一直认为自己不比安禄山、哥舒翰差,这次的机会他决不能放过! “高仙芝愿为皇帝陛下效死力!” 高仙芝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 第五十八章 捭阖(四) 世间总有那么一两类事情不能当面说穿,说穿则了然无面;世间亦总有那么一两类事只能在酒桌上说穿,说穿则心平神安。 酒桌的好处就在于在其上说的话可以不负责任。换句话说,当对方要求你兑现之前的承诺时,你可以潇洒的挥一挥手,说我这是醉酒之言,作不得准! 这一点,钦差薛大人可是拿捏的非常之准。 安西大都护高仙芝将军在都护府设下豪奢的宴席,为钦差大人一行人接风洗尘,其中用意半是交好,半是探风。作为长安城来的大人物,薛播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种来自庙堂的态度。 太子殿下、庆王殿下、高骠骑、杨国忠相爷…… 权利的斗争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歇,当中的每一个人跺一跺脚,大唐的地面儿都得镇上三颤。 这就像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局,对弈双方拼死搏杀,互下棋子,各有胜负。至于谁能笑到最后,当然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君父之命足以逆天改命,这份态度难道不值得高仙芝去主动探求吗? 几次明显的探问后,高仙芝得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薛播这厮是个十足的老狐狸。别看他只有二十来岁,别看他只顶着一面正七品武功县令的帽子,薛家培养出的子弟,心思到底是不一般。 有一点可以肯定,薛播已经下注,但并不代表薛家已经下注。要知道对于这样的世家大族,要想一代代兴旺的传递下去,决不能将注压到一人身上。均匀的分担风险,合理的规避危机才是这些世家大族最愿意做的事。 “薛大人,某这儿的歌舞可还中意?” 高仙芝颇为得意的举起酒杯,隔空相敬。 “不错,不错,我还曾想边关之地,定是清冷肃杀,料峭寒风拂面,谁曾想却是美人如歌,丽曲三叠!” 薛播轻举酒杯,以作致意。 “高都护这儿的歌舞可丝毫不比长安的差。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舞编排,比上都护府舞姬的惊鸿一跃,都要逊色几分。” 薛播微抿了一口琼浆笑道:“薛某如今真是长了见识。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某如今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唉!” 高仙芝忙摆了摆手道:“薛大人说的是哪里话,长安乃是紫荆环绕之地,黄金之城的美名岂是边关狭隘可比?这样的话,莫要再提矣。” 薛播见高仙芝一番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哦?高将军倒也是有趣。” 微顿了顿,薛播接道:“听说高将军治军有方,手下尽是能臣猛将。李兵马使前些时日刚刚出使西域,怕是也是遵了高将军的教诲吧。” 说完,薛播便朝下首的李括瞥去,嘴上虽如是说,眼中却满是不屑。不过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将罢了,定然成不了气候! 高仙芝脸上满是得意,点了点头道:“李将军确是有急智,此次出使河中,他是立下了大功。李将军,快快见过薛大人。” 高仙芝冲李括微微颌首,示意其主动向薛播问好。 李括见二人提到自己,心中微微一惊。稍敛了敛神色,少年冲薛播拱手道:“卑职见过钦差大人,出使河中乃是陛下定下的策略,又有高帅指点,卑职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不敢居功。” 他本在疏勒处理军务,突然接到高仙芝的通报,说有钦差特使从长安而来,命各镇兵马使赶赴龟兹。 他将军务交给了一干心腹捭将后便带着五十轻骑来到了龟兹城。本以为钦差大人会是个中使或者发丝花白的老臣,谁曾想却是个刚刚弱冠的青年。 薛播嘴角微扬了扬,终是一笑道:“李将军实在太谦虚了,若是这样的功劳都不能归到军将手中,这安西军的赏罚也太不公允了不是?高将军,您说呢?” 高仙芝心中恼其多事,却不得不拊掌道:“对,对。这份功劳就是你的,扯上某作甚。” “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都护可否允准?” 薛播挑了挑眉,高声道。 “薛大人不妨直言,高某定当竭力促成。” 高仙芝挤出一抹微笑,淡淡相邀。 “某想亲自参加对阵河中大食的战役!” 薛播提高了声调,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无比的请求。 “哦,这……” 高仙芝一时犯了难,举到半空的酒杯也就此停了下来。文官领兵于军中的例子倒不是没有,不过薛播的钦差身份摆在这里,若是他在军中有个什么闪失,叫他高仙芝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似乎看出高仙芝心中所想,薛播昂了昂头道:“高将军无需为我的安全担心。某相信有李将军护佑,定然不会伤及某分毫!” 什么,他竟然连暂居的军营都想好了!高仙芝心头直是苦笑,事已至此,不答应他又能如何? “李将军,你那里可有问题?钦差大人身子金贵,你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李括心头也是一惊,他早已从高仙芝口中得知进兵河中、决战大食的计划,只是却不曾想钦差本人也要参与其中。 这个钦差真是玩心甚重! “末将没有问题,钦差大人的安全将有末将负责!” 虽然如是想,李括却没有选择。他于高仙芝本就不是嫡系,若再在小事上扭扭妮妮,势必会在其心中失分。 “那好,薛大人你便暂居在疏勒军中,随安西大军一同开往河中!” 高仙芝有意交好薛播,正好借此机会卖他一个人情。 薛播将酒杯掷于案几上,满怀豪情道:“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如此,薛某便愿做一回百夫长,与高都护、李将军一道替我大唐延边辟境,拓土开疆!” 第五卷 西平乐 第一章 槐香(一) 天宝九年的河中局势,变幻莫测,神秘诡谲。 入了九月,大食人的突然撤离让河中胡人大惊失色。虽然不知道大食人为什么会在这时主动放弃嘴边的肥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西唐军重新入主河中已成必然。 故而,从碎叶川到白水城,起葛罗岭至铁门关,大大小小的城主国君都在暗中经营着自己的退路。高仙芝可不是一个易于哄弄的主,要想让这位安西大都护相信自己对天可汗的“赤胆忠心”就得拿出些诚意来。 面对河中诸国近乎倒戈的行为,石国正王特勒十分愤怒,扬言要好好教训一番这些软骨头。作为亲大食势力的代表,石国在河中有着巨大的利益,怎么能够容忍唐朝重新控制河中?不过,失去了大食人的支持,石国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大减,拔汗那国主阿悉兰达第一个跳了出来,指责特勒为虎作伥,荼毒百姓。之后石国副王俱车鼻师也拉出了一干班底,要将特勒刺杀于王宫中。 但刺杀之前走漏了风声,特勒大怒之下命军队全城戒严,准备彻查此事。顺义王俱车鼻师无奈之下只能率众避难拔汗那,特勒得到风声后率一万精兵急行军到拔汗那城下,向阿悉兰达要人。(注1)阿悉兰达又岂是好说话的主,当即命令弓箭手以羽箭相迎。一轮攒射下来,十几名石国骑手当场暴毙。特勒大怒之际,下令攻打拔汗那城。 河中的胡国城邦不似中原般高大坚固,在轮番的冲击下瓦飘石坠,竟有着被石国踏平的风险。阿悉兰达见形势不妙,一面率众拼死抵抗,一面派遣心腹连夜出城突围,去往安西军中寻求援救。 高仙芝得到奏报后大怒,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河中。既然大食人已经逐渐撤出河中,他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与心腹掌书记岑参商议一番后,高仙芝亲点了一万精兵,率疏勒兵马使李括、忠武将军李嗣业等一干心腹干将奔赴拔汗那城下,一番大战后,石国军队溃败。 高仙芝派疏勒兵马使李括追击,李括亲点三千轻骑连袭两百里,在距离俱战提不远处的一座山坳中,擒获石国正王特勒,归附军中复命。 接到噩耗的突骑施黄姓可汗移拔亲率两万骑兵来营救特勒。虽然突骑施的人数远远多于唐军,无奈他们早已在不断的内耗中丧失了原先勇猛的战力,只几个照面便被唐军大破。 突骑施移拔可汗救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高仙芝知移拔不臣之心久矣,正愁没有机会重夺碎叶,没想到这厮竟然送上门来! 两战唐军仅阵亡五百一十三人,伤八百余人,斩敌兵三千七百一十三人,俘虏七千余众。 这是一场大胜,一场宣告安西唐军重新收复河中的大胜! 自高宗朝之后,大唐的疆域舆图中又出现了河中诸胡等附属国! 他高仙芝将被封为郡王,与哥舒翰、安禄山其名! 此功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高仙芝自是大喜,在扶持副王俱车鼻师为石国主君后,亲率大军回至安西。 一时河中诸胡震动,一些摇摆不定的国主纷纷表示将效忠于大唐。擒贼先擒王,高仙芝这次的长途奔袭取得了极大的战略意义。 回到安西龟兹休整后不久,高仙芝便替荔非元礼、李嗣业等人写好了请功的奏报。但在决定回长安述职请功所携带的人选上,高仙芝一时犹豫不决。照理说,擒获石国正王特勒的是李括,理应由他随扈自己回长安述职请功。但若论资历,李嗣业却远高于此子。即便是官职稍低的白元光、荔非元礼等人都算是安西唐军的老油子,为了一个李括得罪了整个安西唐军的中坚实在有些不值。 朝廷对于回京述职的人数限额在五百人,边将限额三人。因此,除去自己,高仙芝所能携带的心腹干将只能有两人。最后,高仙芝还是决定与名声更加响亮的李嗣业一同进京,以安抚平复安西唐军中的暗涌波涛。 天宝九年十一月,五百人的护卫队正式从龟兹城启程,向长安开赴。 李括本竭力向高仙芝争取,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回长安与娘亲和阿甜、丽娘等人相见。无奈高仙芝最后还是为了更为实际的利益舍弃了自己。 少年当然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作为一个军人,李括当然不会置疏勒城的安危于不顾,稍稍慨叹一番后,便率众将奔赴疏勒,镇守边疆。…… 疏勒都督府内,李括遥遥望着东方,长长一叹。 “又是一个晚秋了,我突然很想念长安的槐花。” 见李括朝东凭栏远望,倪欣挪到身侧将一件玄青色的袍子罩到了李括的身上。 “天气寒了,身子要紧,别落了凉。” 不知从何时起,倪欣竟然会关心人了,这让李括有着些许的不适应。 “知道吗,在长安城,一到十月,整个朱雀大街上都会飘满槐花的香味,我最爱吃李福记饼铺的槐花酥饼。那时少不更事,竟是觉得人生若此无憾矣,现在想来,太是幼稚了。” 李括长叹一声,兀自摇头苦笑。 自己若是没有去陇右从军,若是没有远赴安西,怕现在也在长安呼吸着那酥软缠绵的气息吧? 那是一种极为美妙的气息,其中有槐花的清甜,有羊羹的鲜美,当然还有伊人那慑人魂魄的体香。 “死小七,快起床啦,本姑娘做了你最爱吃的煎蛋!” 阿甜空灵的笑声又在自己的耳畔响起,是啊,这份情,如何放得下,叫他如何放的下? 情之所至,一往而无悔,家是什么味道,如今的他还知道吗?…… 注1:石国当时是双王制,正王是特勒,亲大食。副王一脉是俱车鼻师,曾被唐廷封为顺义王。 注2:李嗣业,中唐名将,擅使陌刀,曾参与安史之乱平复。 第二章 槐香(二) 最令李括感到惊讶的是,从京城长安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薛播并没有选择和高仙芝一同返京,而是决定留在疏勒,与自己同吃同住。 照常理说,这些世家公子从小养尊处优,该是吃不了边塞之苦。将皇帝陛下的旨意传递给高仙芝后,薛播理当尽早脱离安西这块“不毛之地”可是他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厌恶,反而主动降低身位,和疏勒军的将士一齐吃住交谈。 便拿自己生擒石国国主特勤一事来说,薛播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两军对垒时,这位出身京兆薛家的名门之后,非但没有作壁上观,反而领着数十名随扈侍卫,冲进石国骑兵阵中一番砍杀。一番激战后,薛大钦差竟是斩首十三级。除了有三名随扈侍卫手臂受了些许轻伤外,薛播所领的私兵几乎无甚伤处。 这件事情令疏勒军的将士对薛播一行人的好感大增。疏勒将士们多是出身贫寒,最忌恨别人以权势压人。相反,他们最敬服那些有本事,有魄力的勇士。薛播毫无畏惧,孤身深入敌阵的行为给了疏勒将士极大的震撼,此役过后,便再没有人揪着薛大钦差世家大族的出身冷嘲热讽了。 不过,这样的表现却令李括大大生疑。照常理说,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为了防身多练有一些基本的武艺。骑射乃是六艺之一,是君子立身之本,故而文人皆擅骑射,这倒也是没什么。但这些把式多是些糊弄人的花架子,上不了台面。薛播在擒拿石国国王一役中表现的如此勇猛,甚至超过了许多行伍出身的将领,这便不能不让人生疑了。 从薛播的情况来分析,他是奉旨前来安西,多半是迫不得已。即便往大了说,最多便是捞些好处,挂职历练,怎么也和身先士卒,杀敌刺酋接不上边。 他这么做,难道是早有预谋?行军之时他为什么一定要划归在疏勒军旗下,宣旨完毕又为什么赖在疏勒不走? 李括只觉得分外疑惑,偏偏这些问题他又不能自己张口去问…… “七郎,在想什么呢?” 见李括在屋内出神,倪欣缓步走了过来,将一张食盒放在了案几上。 “这是我新做的酥酪,你不是喜欢吃酥酪吗,我可是特地去东城糕点铺学的,你且来尝尝。” 李括微微一笑,轻捏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半嚼着半夸赞道:“嗯,不错,比起长安真味轩的酥酪,也差不了许多了。” “这还差不多!” 倪欣努了努嘴道:“我为了做这个酪,可是夙夜忧叹!” “哎,哎,大小姐,能不能不要乱用成语啊,你那怎么能算作夙夜忧叹啊。” 李括见她乱用典故,心中只觉好笑,出言纠正道。 “怎么啦,人家日日夜夜想着怎么做出尚佳的味道,自然是日夜不寐了。一做不出来,我便叹息一声,便是夙夜忧叹啦!” 倪欣却不肯服软,柳眉一挑,一字一顿道。 见她如此强词夺理,李括摆了摆手道:“好好,我说不过你,便不和你争了。” “怎么,你也要跟着那个钦差薛大人学,不回关中了?” 李括见倪欣心情不错,便主动开起了玩笑。这个小娘倒也是有趣,自从追随自己来到疏勒后便找着各种借口留了下来。若是自己不赶她走,怕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安西了。 “这是我的事,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何须向别人学?更何况,那个什么薛大人分明是有求于你,这才留了下来,你当我看不出?” 倪欣挺直了胸脯,双手叉腰道:“我们走江湖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你且看着吧,不出三日,这个人必定会主动登门拜访。” “不错,不错,这样倒有几分侠女的气质。” 李括拊掌赞道:“只是倪女侠,不知这薛钦差薛大人,所求我是何事啊?” 倪欣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你当我是半仙吗,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不过,这人肯定是友非敌了。” 微顿了顿,倪欣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至少暂时是。” “只怕是祸福不知啊!” 李括背负双手长叹一声道:“他如今身上背着一个钦差的身份,却偏偏要等到高帅离开安西,再与我私会,恐怕商议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事情啊。” 如今,李括身为疏勒军兵马使,御一镇军民,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兵马使可是掌有实际兵权的,不论是政治威慑还是暗中角力都有着一定的分量。再说,自己根基尚欠,又没有被人驯服。如果朝廷中有哪个大人物急需军方的支持,自己这支军队便很有可能被刻意拉拢。 “怕这么多作甚?” 倪欣冷哼一声道:“看现在的情态是他有求于你,既然是有求于人,膝盖就肯定会弯。别看他是什么世家公子哥,膝盖骨不见得比闯荡江湖的苦哈哈硬朗。你且记住拿捏住身段便好,旁的事交给我便可。若是他敢耍赖使强,姑奶奶不介意在他的身上捅几个窟窿眼!” “噗!” 听得倪欣如此一番“侠肝义胆”的江湖话,虽是极力忍耐,李括到底是笑出了声:“看看,这才是我们家的倪大小姐,若真叫你学着做那刺绣女工,弹琴品茗的小女儿情态,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倪欣刚要出言反驳,却听得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延基探进来半个脑袋说道:“大饼脸,括儿哥,没打搅你们的好事吧?” 他把“好事”二字咬得极重,旁人乍一听来还会以为二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李括见他说道如此流里流气,直是又气又笑。 “你个臭小子,又有什么事来烦我,速速说来!” 第三章 槐香(三) “我,我……” 张延基低垂着头向后挪了挪道:“要不,你先和大饼脸聊着,我先出去。事情倒也不是很急,我改时再说。扰了你们二人的好事我可就真的是罪过了。” 李括不曾想他竟是如此滑头,向他屁股踹了一脚笑骂道:“你个臭小子,都已经进来了还不把话讲完?” “哎,哎。” 张延基一边应着一边不迭的点头。只是他口中虽如是说,却并没有将事情讲出来,只不停的朝倪欣瞥着。 李括轻咳一声道:“都易处了好些年了,倪欣你还信不过?快些讲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办呢,没工夫在这和你在这儿耗着!” “说就说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延基摊了摊手道:“还不是那个钦差薛大人,前些时日刚视察完军营,今天又突发奇想,想要出城走走。你说他也游玩就游玩吧,还偏要拉上你。人家是钦差,我可不敢得罪。这不,没有耽搁分分毫,立时就来找你了吗?”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小事! 李括暗自摇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是疏勒镇主官,钦差不找我还能去找谁?待我更换一身便装,便随他出城罢。” “那敢情好,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先撤了啊。那个,你们继续,继续!” 张延基有些忸怩的冲二人拱了拱手,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薛播相邀李括出城同游,自是微服而访。既然是微服出游自然不会有仪仗齐备,左右簇拥的盛况出现。不过,薛大人是从长安来的钦差,身子金贵无比,李括可不敢有丝毫怠慢。疏勒都督特地命铜武心腹身着便装,守护在五十步外、一百步内。这样既不会引起周遭百姓的疑心,也能及时保护薛大人的安全。 至于李括自己,完全没有丝毫的担忧。他本是行伍出身,练就了一身的武艺。后又几次三番率军生擒敌酋,用敌军的鲜血磨练出一副钢筋铁骨。 若是寻常的惯匪蟊贼,三五个联手都未必近的了他的身。即便是道中的高手,真要单挑也不会占上什么便宜。何况,如今的疏勒城在少年的一番整治下,早已是换了一副昌荣的模样,哪里还会有那些于百姓、官家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流民、惯匪存在。 “李将军,如今这疏勒城在你的一番治理下,倒也是夜不闭户,繁荣昌盛啊!” 薛播与李括从都督府出来,一路穿行二至北门,见城内运转井然有序,百姓脸上挂满了和乐安泰的笑容,发出了一阵赞叹。他这说的倒也是诚心,起初他不过以为李括是个运气好些的莽夫,依靠蛮力混得了一镇都督的武官。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竟然发现少年文思方面丝毫不逊于武略,倒也算是一个颇有见识的儒将。 他薛播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只需要轻轻一点,对方就能够明白你的用意。即便对方没有应允你,也会委婉的说出了,绝不会有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 “薛大人谬赞了,李某不过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罢了。真要论什么才学,李某实是愧不敢当。” 李括却没有居高自傲,微微颌首笑道。 薛播知他是敛势藏拙,也不与他相争,只摇了摇头道:“妙人,妙人啊!” 疏勒城并不算大,没多久的工夫他们便出了城。按照李括之前的计划,将带钦差大人去城北五里外的弥威山赏菊,与薛播商议之后,钦差大人欣然同意。 议定之后,一行人闲庭信步的朝弥威山走去,及到了山脚下已是过了晌午。前些时日刚过了霜降,天气寒了许多,故而即便是正午,日头也不是很毒。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出游,钦差薛大人可是挑了一个好时段。 “李将军,这弥威山陡峭险峻,不覆草木。乍一观之,其上近乎全是顽石,有什么可好观赏的?” 薛播起初的好心情渐渐被蜿蜒的石子路磨了平,他实在想不明白李括怎么会带他来这么一个荒藉的地方游玩。游山之乐在于赏花戏水,这里要花没花,要水没水,岂不是扫兴? “薛大人莫急,李某虽不及名士之风雅,却也不会低俗到登山只为跑脚力的地步。薛大人且往那侧看!” 见他语气怨闷,李括也不以为恼,只冲右手侧的山脊指了指,笑声解释着。 “那边是什么!” 薛播眉毛一挑,不自主的便迈开步子冲李括所指的方向走去。不过山间世道上尽是散落的碎石子,钦差大人有几次险些跌倒在地,多亏李括眼疾手快,才没有让薛播失了颜面。 “是菊花!” 待翻过最后一道土陇,薛播下垂的眼皮才猛然睁开,望着眼前的一片明黄色菊花,赞叹不已。 “妙哉,妙哉,想不到这等穷山恶水中还藏得如此奥妙。这片野菊田,某便是在长安也未曾见过。” 薛播一边拊掌称赞,一边不待的冲进菊甜中,吮吸着雏菊花的芳香。 倒也不怪他夸张,实时这片野菊甜过于瑰丽壮美。秋风一吹,无数菊花随之荡漾,犹如一波波明黄色的海浪荡人心神。一行几十人步入菊海中,尽情享受着自然带来的奇妙感受。 “昔日闻陶公独爱菊,愿为野菊躬耕于陇上,隐匿于南山。起初某还不信,今日见了如此瑰丽的菊海,才真是明晓。” 俯身摘下一朵雏菊嗅了嗅,薛播感慨道:“李将军真是好福气,既能入仕为官,闲暇时又可于这花海之中洗涤心神,人生如此,复有何求?” 薛播此时竟是有些羡慕起李括来。虽然他不能待在长安城依红偎翠、声色犬马,却可以这么近距离的与青山苦竹对酌,以舒缓心神。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握有这么一支精锐的军队,而这一切,不就是自己所寻的吗? 第四章 槐香(四) “薛大人谬赞了!” 李括苦笑着摆了摆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纵横朝堂,捭阖四方,这样的生活谁不希冀?李某实是没有如此的机会耳。” 李括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他如今虽然贵为一军都督,毕竟和自己入仕为官,侍奉君王的初衷相悖。要真说来,他还是更愿意入庙堂而忧国忧民的。 “哦?” 薛播显然有些惊讶,他起初以为李括最多是读过几本兵书的一名儒将耳,实是想不到李括还有如此抱负。 “呵呵,都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李将军投边报国,岂不是比某这样的穷酸书生来的快意洒脱。” 薛播越发觉得李括这个人有种独特的魅力,对其的兴趣自然愈发浓厚。 薛播背负着双手,在陇上行了数步后突然驻足发问:“李将军,你看这漫山雏菊,傲然绽放,最缺的是什么?” 李括不曾想他会问出这等古怪的问题,略思忖了片刻道:“该是水吧。” “不错,菊花即便开的再娇艳,若是少了雨水的滋润和日光的照耀,也终将枯萎。如若这片山脊上的菊花少了雪水灌溉,终有一日会变为一片龟裂的死域,再不复当初山花烂漫的盛景!” 他这话说的意有所指,玄而又玄,李括听后心中一惊,看来倪欣所猜测的没错! 见李括神色微变,薛播心中得意,接道:“李将军知叔夜公乎?”(注1) 李括微微点头道:“嵇中散大名如雷贯耳,李某虽才疏学浅,倒也对其的事迹略知晓一二,如此真名士自魏晋之后愈发少了。” “你错了,真名士历朝历代都有,且会只增不减!你认为南北朝就没有真名士吗?我国朝就没有吗?只是,真名士却是个不讨喜的人物。不论是君上帝王还是一方诸侯,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故作清高的名士。” 这话说的便有些过激了,尤其这些话是从受过良好教育,进士出身的薛播口中说出的。要知道,不论历朝历代,名士一直是读书人心中的标杆,如不能入仕报效国家,隐于山陇,修习德行亦不失为一个尚佳的选择。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太白乎?” 薛播冷哼了一声道:“李太白虽得盛宠却恃才傲物,终是千金散尽不复来。才是什么?不过是供人消遣的工具罢了,你当你作得一首好诗便能济世安民了吗?皇帝陛下已是历朝罕见,堪比尧舜的圣明之君了,可还是受不了李太白的傲气。你知是为何?就是因为他的腰板挺得太直了!” 李括心中猛然一震,便要开口反驳。 薛播却是抢先道:“再说那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好一番阔然洒脱的理论,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罢了!你当其不想觅取紫袍,光宗耀祖?嵇中散不过是拉不下那张老脸罢了!他娶了曹魏家的女子,自然便算是曹魏家的死忠。若真要说怪,便只能怪他站错了队!” 李括听他越说越过分,竟然将嵇康说的如此不堪,心中直是愠怒不已道:“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嵇中散班列竹林七贤之首,留下了多少传世佳作?如此受我读书人敬仰之人,怎么会如此不堪?” “敬仰?敬仰他的恃才傲物?敬仰他的康然赴死?‘广陵散于今绝矣’,他说出这句话时倒是释然,可曾对得起替他求情的三千太学生,可曾对得起儿女妻子!都道魏晋真名士,罪骂王孙醒自嘲!若名缰利锁真的可抛,阮籍又为何会穷途而哭,你当他真的是知已难觅吗!” “这,这……” 李括一时竟是语噎,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一时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语句。 难道他所说的都是对的吗?不,不可能! “我相信李将军是个聪明人,肯定不愿意做这样的一个真名士。人生在世嘛,不就为了扬名天下,封妻荫子?非是某扫兴,以李将军现今的背景,再想高升一步怕是难了。” 薛播见时机已然成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这次游玩赏菊的真正用意。 “薛大人有话不妨直言,李某自当洗耳恭听。” 李括长叹一声,苦笑道。 “好!薛某就喜欢李将军这个爽快劲!” 微顿了顿,薛播压低了声音道:“如若某没有记错的话,李将军曾经担任过一个太子宾客的虚职吧?” 轰! 虽然薛播的声音极低,在李括听来却犹如晴天霹雳。 他果真是说客,而且还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说客! 他当然记得自己担任过太子宾客的虚职,事实上这是他初涉朝堂担任的第一个有分量的官职。不过当时的他,最多是偶尔陪着广平王殿下读书习字,根本与太子殿下没有什么过密的交往。 当然,在世人的眼中,自己俨然已经成了东宫的人…… 其实,李括也考虑过投靠东宫,做一辅臣耳。只是,上次在太子私宅遇到高秀延、李林甫设伏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太子的怯懦寡恩让李括很是失望。 那种背叛的感觉很露骨,那种痛的感觉痛入骨髓。他被太子遗弃了,被毫不犹豫的遗弃了,这样的人可还值得自己追随卖命? “若是李将军忘记了,薛某不妨提醒李将军一二。李将军手中该是拿着一块东宫的腰牌吧?这块腰牌太子殿下总共也就有十块,发给将军一块想必是寄予厚望吧?” 见李括陷入了沉思,薛播更是得意,稍稍思忖片刻便笑道:“您如今卫国戍边,令堂和尊夫人可还居住在长安。太子殿下心性仁德,常派人去慰问照拂。但人食五谷杂粮,哪能没个病疾?若他们因为您的一时执拗感了恶疾,不幸病故,怕不是李将军希望看到的吧?” 注1:叔夜,即三国时期著名大师嵇康,竹林七贤的领袖,后因不肯顺从伪国西晋,被司马昭处死。 第五章 槐香(五) “您如今卫国戍边,令堂和尊夫人可还居住在长安。太子殿下心性仁德,常派人去慰问照拂。但人食五谷杂粮,哪能没个病疾?若他们因为您的一时执拗感了恶疾,不幸病故,怕不是李将军希望看到的吧?” 薛播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低声缓诉道。 李括怎知他如此无耻,竟然说的出此般人神共愤的话,早已是气的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他早知道太子不会轻易放手,自己如今身为疏勒都督,手中掌握着一支可堪大用的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有到底比没有强。自从皇甫惟明和王忠嗣的案子后,太子在军中的臂膀近乎被皇帝陛下全部砍断。作为一国储君,当今太子尽沦落到没有一个军方心腹的地步,或许这就是他这么急切收服自己的原因吧? 可他不该用自己的家人相邀!他李括虽然好说话,却也有着自己的底线,那便是他的家人!他李亨凭什么一句话就能叫自己跪伏在地,效死命乎?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大唐太子殿下? “李将军是个聪明人,其中利害得失想必能够想清楚。杨国忠相爷最近可有大动作啊,此次河中大捷,李将军居功至伟,太子殿下实是不希望看到您的功劳都被杨相一句话抹去。该怎么做,殿下只等你一句话,相信你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薛播却不给李括思考的机会,兀自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咱们做臣子的再大能大过天去吗?寻一个好靠山,对你之后的升迁该有多大的好处,薛某不需多言吧?” “我都知道了。” 李括冷笑一声道:“如今,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微顿了顿,少年接道:“没料想钦差大人不仅身兼皇命,还替太子殿下做着传话人。这次回京,薛大人可得向朝廷讨要两份俸禄,这样才对的起自己的劳苦!” 薛播目的已然达到,自然对李括的讥讽毫不在意,只道:“这点便不需李将军担心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薛某只是在做应该做的事,也希望李将军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替殿下效死力。至于官位封赏那里,殿下自然会为你竭力争取。” “那便请薛大人代我谢过殿下了。” 李括抱了抱拳,冷冷道。 “李将军无须多礼,今后我们当同殿称臣,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还是不要吝施予啊。” 薛播推手向前,笑道:“既然我该说的话已经带到,就不在这里叨扰了。某即可便返程回长安,向陛下复命。” 李括冷哼一声:“该是向太子殿下去复命吧?” 薛播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李将军不用担心,您的话我会一字不差的转述给殿下的。告辞!” 说完,薛播一抱拳,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李亨,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我终有一日要让你加倍偿还!” 李括狠狠的挥了一记拳头,心中默默起誓道。……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天宝九年季秋,黄土夯实的驰道上,浩浩汤汤的行进着一支骑队。这支队伍的首领,便是安西大都护高仙芝。(注1)河中大捷后,高仙芝亲率五百轻骑,押解石国正王特勒、黄姓突骑施移拔可汗东返长安,觐见皇帝陛下。队伍一路疾行,仅仅用了不到两月的时间便渡过了渭水,来到了京畿。 相距长安城不过五十里,高仙芝便下令减缓了行军的速度,徐徐行之。在距离长安城还有三十里的一处土原,高仙芝下令全军驻扎,等待皇帝陛下宣召的圣旨。 大军约莫等了两个时辰,便将传旨的中使盼了来。皇帝陛下似乎对高仙芝谨慎守礼的态度很是满意,圣旨中满是赞颂。边军将士当然不会对这样的官样文章感兴趣,翘首以盼的只是宣召进京的那一句皇命。 终于,当安西军将士的忍耐达到极限后,传旨的中使终于将那句恩宠无比的诏言说了出来--“今安西大都护高仙芝率五百轻骑押敌酋返京,扬我大唐国威,朕心甚慰。为表其忠义,特准其携尽数亲兵入京。” 旨意宣布完毕,高仙芝立刻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三呼万岁。众将士虽听不太懂皇帝陛下的旨意,但见自家都护俯身拜倒,也就跟着一通叩拜。反正最大不过天,他们为人臣子这么些年也没少跪,自然不会在乎这一次。膝盖骨生出来不就是为了下跪的吗?何况他们这次跪的可是大唐的皇帝陛下。跪的理所当然,跪的天经地义。 也莫怪高仙芝激动,照常理说边将大捷返京都会被勒令携带一定限额的随扈亲兵,快到京畿时,又会再裁减一部分人员。真正能随主将一同进京的不会超过一百。 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京都和皇帝陛下的安危考虑,合乎于情理。像高仙芝这样能够携带悉数亲兵入城的,真算的上是无上荣宠了。 高仙芝先将一份厚礼赠予了那传旨的中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似乎这旨意是那中使拟的。那传旨的内监是第一次相传这等旨意,何曾见过此等阵势,立时便被高仙芝捧得飘飘然,晕晕乎乎的便被糊弄了过去,回宫复命了。 高仙芝整顿了一番军容便下令全军朝长安城进发。安西将士们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后,心里自是得意万分,个个挺直了摇杆,昂起头策马扬鞭,带起一阵黄土。 “陛下也知安西边防压力颇大,故而特派遣天威健儿入安西。至于出兵日期吗,陛下没有限定。不过他老人家希望开战越早越好,待到收复休循州之日,他会封你西平郡王!” 高仙芝的耳边复又想起钦差薛播的话,如今河中已定,他高仙芝终将要封王了吗?…… 注1:季秋:古语中有:孟、仲、季指代第一、第二、第三;或者也有用伯、仲、叔的。所以,季即为第三的意思,而季秋就是指秋天的第三个月。一般来说,是指阴历十月份。 第六章 槐香(六) 连南北而通盐粮,系西东而促茶马,帝都长安无疑是大唐绝对的政治、经济中心。 时值正午,悬在天空正中的日头毫无保留的将光辉撒向九门城阙,映照的长安城般若圣地。 明德门外,满朝文武在太子李亨的带领下,围拢在皇家仪仗旁,静候着安西大都护高仙芝的到来。早先已从安西传来捷报,高仙芝率安西军长途奔袭数千里,与石国、突骑施人大战于河中,擒敌酋而大获全胜。这是继石堡城大胜后大唐对外战争取得的最大规模的胜利。 皇帝陛下听闻战讯后龙颜大悦,盛赞了高仙芝。只是由于这几日来,陛下他老人家偶感风寒,不能亲自出城,遂遣太子代其迎接安西军将士。 太子李亨在杨国忠的刻意打压下日子并不好过,这几日来甚至只能困居在东宫,整日读书习字。这样的日子,压抑的李亨几欲疯狂。如今有了这个代替父皇迎接安西唐军的机会,他怎么能放过? 这可是一个提升个人形象,增强自己在朝中影响力的绝佳机会,毕竟他现在代表的是大唐天子,没有一个人敢此时在他身上挑刺、抹黑! 想通此道,李亨心情大好,竟主动和身侧的几名股肱重臣低声聊了起来。他今天特意换上了大朝才着的冕服,一时峨冠博带,威严不凡。 毕竟是天家血脉,长期养尊处优所积累的上位者气度,使得李亨可以轻松的驾驭住群臣。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原来绝对的权利可以带来精神上的如斯快感,难怪古往今来皇族中那么多人为了那个位置父子相食,手足相残。 虽已是季秋,正午的太阳到底有些扰眼,李亨微眯着眼睛,享受着群臣拜服的这一刻时光。 此时此刻,他仿佛便坐在大明宫含元殿中,俯瞰着殿下文武百官,安然享受着他们的三叩九拜。而诸如杨国忠之流的逆党佞臣,正身着破碎的囚衣跪在大殿中口乎万岁,请求自己饶他一条贱命。 自己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便叫禁军将杨氏一门全部拖出宫禁枭首示众。 对,连带着杨贵妃一齐枭首示众,什么贵妃、国夫人,杨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杨家的人要全部杀光,以绝后患!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高大都护他们应该到了!”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冲李亨躬身行了一记军礼,提醒道。(注1)李亨这才从位列九五的虚幻之梦中抽离出来,轻咳了一声,冲陈玄礼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厌恶微笑,厌恶做戏,可偏偏在这肮脏阴冷的宫禁中,只有善于做戏者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 或许只有等到端坐含元殿的那刻,自己才能彻底的放松吧? 李亨心中暗叹一声,举目朝远处望去。 果不其然,一里见外的土原上,此刻扬起了一线灰蒙蒙的沙尘,模糊、混沌了天与地的界限。就在这灰蒙蒙的沙尘之中,冲出了数百骑唐兵。 虽然知道这些士兵都是安西唐军,不会对自己构成丝毫威胁,李亨还是被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京中禁军包括左右金吾卫的骑兵都没有这种凌然的气势。 这些是见过血的勇士,是真正的大唐男儿! 他们能为大唐,为自己效死力固然是好,但若是他们起了反心,揭竿而起,以拱卫京畿长安的府兵战力,恐怕…… 李亨已不敢再想,只嘲自己想入非非。如今大唐四海升平、万民归心,有哪个不识趣的将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举起反旗? 思及此处,李亨心中稍定,将自己调整到最理想的状态。 在距离城门还有三百步的地方,高仙芝下令全体唐军下马原地待命。安西将士都是训练有素的好男儿,一令既出,自是遵命照做。 整齐的军容让满朝文武啧啧称叹,纷纷赞扬高仙芝治军有方。 高仙芝只觉血脉喷张,强自控制着心绪才没有将欣喜志满的情绪表露出来。他略略朝明德门的方向望了望,只见皇帝陛下没有出城,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只是他毕竟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这种失望的神色只在他的面颊上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平和的神色所掩盖。高仙芝迈开方步,迅疾的朝明德门走去。与此同时,大唐太子李亨也在群臣的簇拥下朝高仙芝迎来。 双方在距明德门一百步的位置相遇,高仙芝立时跪倒在地道:“末将高仙芝参加太子殿下。臣不负皇恩,率安西军大战诸胡于河中,擒不臣贼酋特勒、移拔二人,现押解其进京听候皇帝陛下发落! “快快请起,高大将军快快请起。” 李亨躬下身子,将跪倒在地的高仙芝虚扶起来道:“孤曾听闻高仙芝将军为万人敌,如今看来诚非虚言。高大将军为我大唐立下如此大功,父皇十分欣慰,本想亲自出城相迎,却不曾想偶然风寒。为了社稷着想,父皇便遣孤代其出城郊迎,希望将军不要介意。” 身为当朝太子,他这番话已将姿态放的极低,便连高仙芝都有些过意不去。 “殿下折煞臣了!” 高仙芝道:“殿下金枝玉叶,国之储贰,能够屈尊郊迎臣于城外,已是对臣、对安西将士极大的荣宠,臣在这里代为大唐奋勇杀敌的弟兄们谢过陛下、殿下了!” 说完,高仙芝竟欲再拜,亏得李亨眼疾才将其扯住。 “莫要多礼,莫要多礼。” 李亨微微一笑道:“父皇能得高将军这样的柱国栋梁,实乃父皇之幸、大唐之幸耳。” 一旁的东宫属官韦伦兒见状,立时见缝插针的跪倒道:“河中大捷,乃是陛下英武、殿下仁德所致。愿我大唐国祚绵延、繁盛无疆!” 被他这么一激,文武百官皆是了悟,纷纷跪倒道:“陛下英武、殿下仁德。我大唐国祚绵延、繁盛无疆!” “陛下英武、殿下仁德。我大唐国祚绵延、繁盛无疆!” 注1:陈玄礼:唐朝时期的禁军将领,因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以及发动马嵬坡之变而名留青史。官至龙武大将军,受封蔡国公。 第七章 金阙(一)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长安城的夜总是那么柔美、艳丽,于迷蒙中带着一缕明亮,于青润中带着一丝瑰丽。 兴庆宫内,此时正是灯火通明,长夜如昼。 大唐皇帝陛下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一齐坐在上首的御座上,准备接见安西四镇节度使使高仙芝。自从得知了高仙芝于河中大胜的喜讯,李隆基便兴奋的不能自已,接连几日没有睡成好觉。这可是自打高宗朝后,安西唐军在河中地区取得的最大胜利,不但重新从大食人手中夺得了大唐故地,还将反唐的敌酋生擒到了长安,实在是扬尽国威! 这个高仙芝还真有两下子,夫蒙灵察数年没有完成的任务,他竟然仅仅用了三年就完成了,实是不负自己的一番苦心栽培。 李隆基满意的冲随身内侍点了点头,示意其宣旨召高仙芝觐见。 那内侍自是心领神会,冲李隆基躬身一礼后便挥了挥手中浮尘唱诵道:“安西四镇节度、特进兼鸿胪卿员外置同正员、摄御史中丞高仙芝,生擒突骑施可汗移拔、及石国王特勒并可敦及杰帅(朅师)来献,宣其上御勤政楼觐见!(文*冇*人-冇-书-屋-W-Γ-S-H-U)”(注1) 内侍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勤政务本楼内,引来无数朝员唏嘘的议论声。高仙芝年岁并不算长,背景也不算深厚,却在短短几年内坐到如斯高度,实在不能不让人称奇。如今他又在河中立下大功,除却王爵还有什么可封赏的? 高仙芝却没有理会御楼内群臣的感慨,迈开方步上了阁楼,跪倒在李隆基面前道:“臣高仙芝跪请陛下万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爱卿快平身!” 李隆基几步上前虚扶起高仙芝笑道:“高爱卿这次可是为朕立下大功啊,朕要好好赏你!” 高仙芝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作出一副谦虚的姿态:“这都是因为胡儿震骇于天可汗的威名,见到我大唐天军后便失去了战斗的欲望,微臣实不敢居功!” “唉!”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朕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去和臣下抢功劳。我大唐将士在边关舍命抗敌,若朕还做不到赏罚分明,岂不令人寒心?你放心,该赏给你的朕一样不会少!” 说完,李隆基复又冲那内侍摆了摆手,示意其宣读加封诏书。 那内侍欠了欠身子,冲高仙芝尖声道:“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接旨!” “臣高仙芝接旨!” 高仙芝心下大喜,立时跪倒在地。盼了良久的王爵终于要到手了,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满。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英武果敢、谋略过人,于天宝九岁末大破河中诸胡,擒其酋长,扬我大唐国威。朕心甚慰,特加仙芝开府仪同三司、摄御史大夫,仍与一子五品官,余并如故,赏功也。” 那内侍已然将圣旨宣读完毕,小喘了一口,还未见高仙芝接旨,不免有些生恼。 “高将军,还不接旨?” 及到那内侍提醒,高仙芝才意识道出现了问题。只是在此场合,他却不能面露任何不满,当然也不可能去询问说好的王爵为何没有加入诏书,只得恨声叩首道:“臣高仙芝谢陛下隆恩,愿为陛下效死力!” 他这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只是李隆基却没有听出其中的怨意,以为高仙芝是感动所致,只摆了摆手道:“平身!” 虽然愿望落空,高仙芝却不得不为其部属讨要官爵。这些官爵大都是一些正四品以下的小官,故而不存在什么变数。来之前,高仙芝已经按照各人功勋填在了从兵部讨要来的告身上,此番来京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内侍照例按着高仙芝上呈的奏折顺着名单念了下去,一番唱诵下来,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工夫,两旁侍立的文武百官自是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将封赏环节熬了过去,高仙芝总算可以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犒赏军士的宴会了,皇帝陛下一番令下,自有伶人舞姬登殿献艺,争芳斗艳。 只是此时,高仙芝只觉往常沁人心脾的丝竹管弦分外乱耳,平日里勾人魂魄的俏女子也失了韵味,如同胡饼般瘪硬。 看着殿上殿下一派和乐艳美,高仙芝只觉分外恶心。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他们在前线舍命抗敌,这些君父朝臣怕就在长安城中喝着小酒、玩着伶人吧? 亏他还是一国之君、大唐的天子,偏偏连自己的诺言都信受不了。一个王爵就那么难吗?自大唐立国起,异姓者不得封王,但那是在以前!安禄山和哥舒翰不也是异姓将领吗,凭什么他们可以封王,自己就不能封王?自己哪些地方不如他们了?凭什么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职就把他打发了! 偏偏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只因为作出那决定的是大唐的天子,是他的父君! 多么其可笑,多么其可笑乎! 高仙芝只觉心中郁结难消,捉起一支酒杯便灌入口中。 借酒浇愁愁更愁,没想到他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城献俘,竟然等到这么一个可笑的结果。 “高将军,来,与孤满饮此杯!” 坐在上首的太子李亨显然看出了高仙芝郁结的心情,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 高仙芝心中一寒,立时充满了警惕。难道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回想起明德门外太子迎接他时的神色和种种片段,高仙芝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此时已是了然,心头一阵苦笑。 “如此,臣便陪殿下干了此杯!” 注1:《新唐书》玄宗本纪记载“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执突骑施可汗及石国王于勤政务本楼献之。” 第八章 金阙(二) 大唐官场上的事,看似复杂神秘,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高仙芝在看透李亨的用意后,心中的怨恨也渐渐淡了。既然要谈合作,就不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大伙儿都是为了一个利字,在这一点上,他和李亨的立场倒是一致。 不过,他现在就动手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斜眼瞥了一瞬端坐上首的李亨,高仙芝心中不免打起了鼓。太子的身份虽然尊崇无比,却没有什么实权。自己现在便和他合作,会不会引起陛下的猜疑? 更何况杨国忠那厮也不是什么善类,听朝中传闻他登位为相后便和太子不和,曾多次因为小事当众和太子翻脸。杨家权势如今如日中天,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表明态度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只是陛下年岁已高,万一哪日…… 唉,这朝中的事儿可真是够糟心的,他现在只想早些回到安西,省的再和这些阴阳怪气的人打交道! 美人如歌,丝竹悦耳,勤政务本楼内,最是销魂矣。 李隆基已是饮了三杯美酒了,在他再次将盛满琼浆的玉杯举至口边时,杨玉环如羊脂玉般润滑的素手轻轻环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您今日已经饮了三杯了。” 杨玉环朱唇轻启,娇声相劝道:“御医可是有嘱咐,您一日最多只能饮三杯酒。若是再喝,玉环可要罚您了。” 李隆基今日心情大好,便忘却了御医的叮咛。见杨玉环如此娇羞之态,李隆基微微愕然,随即笑道:“好,好!玉环说不喝朕便不喝,只不过这美酒已倒,若是弃了岂不可惜。不如这杯酒就由玉环代朕喝了罢。” “陛下!” 杨玉环微微垂下了头,两颊上登时浮上了两朵红晕:“陛下难道不知玉环不善饮酒?依玉环看,陛下根本不怜惜玉环。”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是微弱蚊吟。只是李隆基却觉得这声音异于常态,分外妖娆娇媚,心湖便为之荡漾。 此时他的酒意已渐起,也不顾殿下众臣子的目光,紧紧的将杨玉环环在臂膀间道:“朕若不怜惜玉环,后宫之中还有哪个宫人能被朕怜惜?莫非昨夜朕要玉环要的还不够?” 李隆基虽已是不惑之年,身子骨到底还算硬朗,这用力一环竟把杨玉环挤压的发出了阵阵娇嗔。 “陛下,这,这在殿上呢……” 杨玉环今日本就穿的是低胸装,被李隆基一番折腾,胸间的缚巾更向下滑了几分,显露出胸前那双雪嫩柔滑、高高耸起的巨峰。尽管在这个角度自己的隐秘只有李隆基能够看见,杨玉环还是觉得羞愧难当,奋力从李隆基怀里抽了出来,将胸口的缚巾紧了紧。 “玉环还是害羞不成?” 李隆基见杨玉环一副小女儿情态,更是被撩拨的欲起难耐,搓着双手道:“看来玉环是还没有舒爽,今晚朕一定要好好补偿你!” “陛下!陛下已到了床上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杨玉环别过身子,不再给李隆基“胡言乱语”的机会。他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在朝堂之上…… 李隆基见杨玉环如此不配合,不免有些悻悻然。好在他今天心情足够好,不会因为杨玉环的矜持动了肝火,只咳了几声道:“你不是一直念想着你师傅吗?朕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省得你整日忧心忡忡的。” “哦?” 杨玉环眼中忽然一亮,转过身疑声道:“可是我那射艺师傅李括?” “正是,他在此次平复河中动乱中立有大功,朕已按照功劳封了他官爵,刚才内侍传旨时你也听到了。” 李隆基见杨玉环竟如此好奇,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一边敲打着手指一边道:“除此之外,朕还准备交给他一个特别的任务。若是能够完成……” “陛下,您这哪里是予人封赏啊,分明是变着法儿的用重我师父。” 杨玉环总算听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嘴角微努抱怨道:“我师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您连个实官都没有封,实在是有些令人心寒。” “玉环别急嘛,朕还没说完呢。” 李隆基顿了顿道:“这次的任务于他几乎是手到擒来,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朕之所以没有立即升他的实官,也是有苦衷的啊。”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最近一段时间,此子升迁太快,刚刚十八岁便做到了正四品的疏勒都督,若是再向上升便只能往安西节度副使上的位置上填了。” “节度副使便节度副使呗,莫不成陛下坐拥四海,还吝啬这么一个小官位?” 杨玉环幽怨的瞥了李隆基一眼,言语中满是酸意。 “看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朕这么做还不是为他好?他根基尚浅就官至高位,于他只是坏事。边军不比禁军,讲究按资排辈。安西军中有多少抻着脖子等待升迁的老兵将,你师傅一去安西便把这些人踩在脚下,该受到多少人的嫉恨?” 李隆基见杨玉环越说越没边,心中微怒,挥了挥手道:“这些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管了,朕给他官位随时都可以,但他得能抗的起来。权位这个东西是诱人,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命去消受的!” “陛下!” 杨玉环见李隆基发怒,心中微寒,立时换了声调道:“陛下,玉环知错了,玉环不该过问朝政。” 杨玉环虽然集六宫宠爱于一身,却从不过问朝政。这也是李隆基为什么敢放心起用包括杨国忠在内的一干杨家外戚。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的规矩。虽然他宠爱杨玉环,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无条件的纵容。身历武后、韦后乱政,李隆基清楚的知道后宫干政对一朝国祚的影响。 这大唐的江山,注定只能属于他陇西李家。 任何企图染指大唐玉玺的人,他李隆基绝不会留! 第九章 金阙(三)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烟。 夜深了,虢国夫人府邸内却仍灯火通明。自打从兴庆宫赴宴归来,杨花花便打不起半点精神。那个小冤家为什么没有随高仙芝一齐回来?他就不知道在这长安城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他吗? 呵呵,他该是嫌弃自己身子脏吧,可在这煌煌黄金之城中,剥去绚美的华裳,除却深厚的粉底,又有何处不脏呢? 国子监前的匾额不脏吗?十王宅前的朱门不脏吗?大明宫前峨冠博带的文武百官不脏吗?在这座长安城中,每一处巍峨雄壮的建筑都被功名利禄浸蚀的千疮百孔,每一个本心诚挚的少年都会被权威钱财鞭笞的体无完肤。 她是脏,她配不上那小冤家,可他竟然连回来看上自己一眼都不愿吗?还是那个秘密他都知道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件事除去杨家人,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绝不可能知道。 不回来也好,不回来杨国忠那厮便没有机会,陛下也就找不到下手的由头…… 她从李隆基的面色中便可看出其对少年仍心存芥蒂,那次的谣言后,圣明的大唐天子便再也从怪圈中走不出来了。只是,他却不能由着此事直接斩了少年解气。他怕那悠悠之口,怕那一杆史笔。一个皇帝到头来惧东怕西,做的还不如一个仗剑刀客快意洒脱,说来也真是好笑。 一个男人最痛恨的便是女人的背叛吧?不管小冤家清白与否,这个结子怕是解不开了…… 杨花花一脸醉态的瘫倒在卧房内的床几上,怔怔的空望着头顶的琼板。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烟……” 浮生若梦,自己能够相拥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倘真就穷的只剩下钱财了吗? 小冤家啊,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我已经死寂的心田又开出了希望之花?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这样的生活失去了心怡之人,还有什么韵味,她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思及此处,杨花花苦笑一声,捉起一只玉壶,将琼汁灌向口中。许是她灌的太急,酒汁竟呛得她连声咳嗽,连带着夜宴进食的少许糕点都呕了出来。 “夫人,夫人你不能再喝了!” 听到杨花花的咳嗽声,贴身侍婢莹秋便冲了进来,赶忙为杨花花锤起背来。 “您今日御宴上喝了那么多,胃中肯定不好受,怎么能再进酒水呢。” 莹秋一把夺过杨花花手中的酒壶,高声劝慰着。 “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叫我喝死便好,喝死了我便不用再呆在人世间受这番罪!” 杨花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连串的泪珠顺着面颊便淌了下来。平日在人前华贵雍容,气度非凡的国夫人竟然哭丧着脸脸和一名婢女争抢一只半满的青瓷酒壶。 “夫人,您又何苦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呢。李将军和您,终归是不可能的!” “乒!” 杨花花一时愕然,手中的酒壶应声跌落至地,顷刻间幻化为一抔碎瓷片。 “是啊,我和他终归是不可能的。” 杨花花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怎么那么傻,他已经有了妻子、有了妾侍,如今在疏勒说不准又有了心怡之人,哪里还会有空间留给我?他是个大英雄,只有妙龄女子才配的上他。我算什么,一个半老珠黄的老太婆?““哈哈,哈哈哈,我真傻,真傻。” 杨花花瘫倒在地,苦苦摇着头:“可他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又为什么这么毫不留情的一走了之?” “我大唐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她现在还清晰的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后进晚辈,几乎没有什么人正眼瞧他。 但他宴会上的那句话,却彻底征服了自己。 这句话是那么朦胧、酥软、使人沦滑…… 十八年前,剑南道渝州郡治巴县城的那个夜晚,一个裴氏少年手捧一束杜鹃花慨然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十八年后的那个宴会上,同样英挺洒脱的一个俊秀少年复又将此番话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 她杨花花曾发誓今生只嫁大英雄,如今就有一个大英雄在自己的面前,她却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们相差十几岁、因为她是杨家人。呵呵,真是可笑,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要被这么多外界因素所左右,难道她杨华华于杨家就只是一个供认观赏把玩的花瓶,摆放在柜展中待价而沽? 横亘在他们二人间的到底是什么?怕还是内心的恐惧吧?若真的敢于冲出心头的那间土堡,任世间有何束缚也不会阻碍她们二人吧? “夫人,若你真的心怡李将军,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莹秋实在不忍看到杨花花这份魂不守舍的样子,咬着牙叹声道。 “什么?你说什么?” 如同坠河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杨花花忽然站了起来,握紧莹秋的双手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和他还有可能?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是,不过要通过高仙芝大将军!” 莹秋摇了摇头道:“如今李将军在安西军中做事,高大将军便是他的顶头上司。若是夫人借高大将军委婉的向李将军表达爱慕之意,相信李将军一定会明晓的。” “借高仙芝之口?” 杨花花复又松开了紧握莹秋的一双素手道:“不行,我怎么能将这样羞人的事情告知外人。不行,不行……” “夫人,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您默默为李将军做了这么多,他怎么会一点没感觉到?这世间的事,人在做,天在看啊!” “人在做,天在看?” 杨花花心中一阵冷笑,若真是这般,这天底下的事何至扭曲这般? 第十章 金阙(四) 一场大雪,冰封了一个世界。 弱雪凝苍翠,倦炉等春来,最是一轮魂销处,唯有狂歌哉! 这等豪情万丈的诗句,在长安城是不可能存在的。 正月既过,又是一年矣。步入天宝盛世的第十个年头,长安城一切都似原先的模样,不复改变。街头兜售羊羹的小贩仍自用心的叫卖着,只不过光顾摊贩的力棒、脚男换成了另一拨陌生的面孔。巷尾的老槐树旁,仍有阿哥小娘相约黄昏后,只不过那双面孔更显水灵稚嫩。 该笙歌的笙歌、该起舞的起舞,朱门依然酒肉臭、路边也不乏冻死骨。 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略微慵懒的气息,如果可以选择,相信绝大多数的长安人会选择继续生活在这样一种氤氲靡靡的氛围中。 早晨击鼓时起床,梳洗梳洗、收置收置便扛了讨生活的家伙什上街开工,望着头顶的太阳懒洋洋的升到正中,再懒洋洋望着它落下去,随后欣然归家。 因为太习惯了,稍稍的改变便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让表面上的东西看上去不那么和谐,挑逗着每一个普通百姓的神经。 促成这种改变,最明显的便是战争。 近些时日接连的大捷让长安城的百姓长出了一口气,不必再去担心吐蕃人的袭掠,也不必为突厥人的奇袭忧心。他们生活在一个战无不胜的国度,这个国度可以给他们十足的安全感。不论真假虚幻,在长安百姓眼中,任何蛮族夷狄都不会不自量力的挑衅大唐的天威。 不过,相较边关战事,他们更关心的倒是谁家小郎君新娶了俏娇-娘,谁家小子获得了私塾先生的一句称赞。至于谁家门前被人泼了脏水结成了一串冰溜子,谁家馆子的牌楼上被人悬挂了一只剥了皮的死猫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他们总会追本溯源,逐条分析,演绎出那么一个看似非常合理的假设。他们会美其名曰--热心肠。 不过,你可别指望他们的热心肠能够用在正途上。 若是有谁家老妪买菜时被人捅了身子、抢了银钱,冷眼旁观的一定是他们;若是有哪家大户的惊马踏了摊贩,上前抢拿散落小物件的一定还是他们。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这座长安城的一部分。 你也许会恨这样的一个长安城,恨这个横横竖竖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棋盘子,恨那些隐藏其中的,猥琐幽曲阴暗的心理,还恨那些木然枯黄犹如丧爹死娘的馕饼脸。 但这就是长安城,真真实实不加官府美化修饰的长安城。 只要你生活在这个长安城中,就只能去忍受,去适应,去被同化。…… 杜景甜无疑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尤其当生活失去了她最爱的人,那个自己口中不停“咒骂”着的死小七。 她本盼着这次回京的安西军中会有丈夫的身影,待在城门口等了一晌午,遍数了骏马上的人头,也没发现那张有些欠扁的脸。 那个家伙竟然不借着献俘的机会回来看看自己,看看娘亲,当真是一个白眼狼。 小娘心中郁结自然不会好受,和丽娘、李卢氏三人凑了一桌,又唤了府中粗使老妈子去临街酒楼叫了一桌酒席,这才在大年夜勉强吃了桌并不团圆的团圆饭。 李卢氏到底是过来人,见过的世面多,非但没有因此伤心,反而安慰起了杜景甜。小娘不忍见李卢氏如此,遂口头应承下不再寻思这事,只是心里深处终归是痛的。 现在的杜景甜真气恼自己幼时没认真习字。女子虽然不用参加科举,但识得几个字到底是方便的。至少,此时自己可以不用为给小七写家书而纠结。 你说请丽娘帮着手书?她们虽然处的还算不错,却也没到能够畅谈心事的地步…… 挨至过了十五,杜景甜终是沉不住气了。她先是借着拜亲戚的机会寻到李家三哥李子固,托他的口寻到高适的关系,联系到了安西军掌书记岑参。 岑书记和高适可是挚友,听闻李夫人来访立时从安西进奏院迎了出来,一番唏嘘客套下二人便进了内厅。 “岑书记,外子常居边关,身边没有人照拂,还望岑书记能够稍加照应。”(注1) 杜景甜忽然变得如此矜持,竟是连自己都一时不适,只反绞着双手,抿着嘴唇低下了头。 起初杜景甜还不好意思直接向岑参打听夫君的消息,待一番拐磨后岑参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索性将话挑了明。 “李夫人不必多虑,李郎只至安西一载矣,便立下赫赫战功,如此人才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岑参捋着胡须,微微笑道。 小娘得知夫君在安西无恙,仅仅是因为高仙芝之命留守疏勒,心中对其的担忧和气恨也就降了几分。有心从岑参口中了解更多安西的消息,小娘自然便客套的与岑书记聊了开。 从岑参的口中,小娘得知大唐帝国的西北边疆并不太平,而安西军要以四五万人的兵力驻守三四个京畿道大小的区域。 此外,小娘了解道,真实的大食军队并不像朝廷向民众宣扬的那般不堪一击,甚至某方面的实力超过了大唐。小娘甚至还了解道,安西唐军在河中并不十分的得人心,天可汗的威名也远没有到让胡酋闻之即涕泪纵横,跪倒叩首的地步。 渐渐的,岑参的声音变得模糊,微弱,杜景甜只觉脑中一阵嗡郁。 这些她从小到大听到的、看到的所谓真实的东西,一日间就被岑参判为假者,心情自然很失落。 一切朝廷宣扬的东西,就像蒲昌海中沙丘的一面,光滑完美却不显真实。一旦翻到背面,人们所看到的却是坑坑洼洼,掺杂着无数沙粒的丑陋外表。 杜景甜渐渐明白了夫君当初为何执意出走--这座黄金之城某些暗面并不像白日里显现的那么完美! 匆匆辞别了岑参,杜景甜便返回了位于亲仁坊的家中。 一日复一日,一夜过一夜。 杜景甜忽然觉得自己也想逃离这个城池,这个无数百姓顶礼膜拜的城池。可她却不能逃,逃不掉,一种无形的薄膜似乎挟裹着在她身上,紧紧的束缚着她。 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愧疚的感觉,小七不也是逃离了长安吗,为什么他却走的这么毅然,心安理得?这个疑惑直到四月末岑参匆忙的来向自己告别时,才得以解答。 “‘我大唐欲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这句话是李郎托我转告给李夫人的,他说您听到后就会明白他的苦衷。瞧我这记性,一时事忙,竟然忘了说。这不,我临了才记了起来,忙赶了过来。” 微顿了顿,岑参道:“西面又起了战事,我得随高帅尽快赶回安西!告辞!” 岑参冲杜景甜抱了抱拳便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原来,他不是逃离,而是选择承担另一种责任! 杜景甜嘴角升起了一抹甜美的微笑,心头所有的委屈埋怨顷刻消散。 此时此刻,她不想逃也不会逃,她要在这里,在这长安城中默默为夫君祈祷。她只愿迷醉在长安的夜色中,长醉不醒。 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 是年,大食举国东侵,席卷河中故地。 注1:古代妻子在外人面前称呼夫君为外子。 第十一章 朔风(一) 早春四月,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便向皇帝陛下请辞,携心腹五百余人赶回龟兹。非是高仙芝不惜军力,实是河中产生了大变故。原来早先主动退出河中的大食人卷土重来,竟闪电般的攻陷了安西唐军刚刚收复的河中故地,并意欲袭击谋取安西四镇。 高仙芝大惊,马不停蹄的赶回安西主持大局,以应对大食人的奇袭。对事情经过稍作了解后,高仙芝便恍然大悟。原来大食国内发生叛乱,为保国祚,哈里发急调各路军队回国勤王,河中之地的圣战者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库法距离河中实在过于遥远,还没等勤王的圣战者抵达大食国内,库法城便被叛军夺得。之前一直与大唐对立的白衣大食被黑衣大食取代,原大食王族遭到彻底清洗。 不过这只是一次大食民族内部的争权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大食的整体国力,在稍作休整后,黑衣大食便遣兵逾二十万,大举东侵。如今河中故地的胡国悉数倒戈,如不早做打算,安西四镇也危在旦夕。 让高仙芝更担心的是,这次大食人的总统帅是阿布·穆斯林,这位原先的呼罗珊总督很有一番军事才干。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很好的发挥自己在呼罗珊地区的影响力,使得这一代的属国全部投向自己。 还有更坏的消息,河中诸国,除去拔汗那国国主阿悉兰达,几乎所有胡国都清一色的倒向了大食。而他们的理由更是让高仙芝无法接受,他们竟认为安西节度使滥杀无辜,残暴肆虐! 高仙芝在与一众将领商议后,一致认为不能坐以待毙,应该奇袭河中,一举击溃大食与诸胡的联军。 最终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决定任命李嗣业为副将,段秀实为别将,集结安西都护府二万精锐汉军,并外加盟军拔汗那以及葛逻禄部一万人翻越葱岭,深入胡地七百馀里,与大食人决一死战。…… 当然安西四镇不可不守,高仙芝留下一万老弱残兵分驻守四镇,其余兵士悉数交予疏勒兵马使李括,与赶赴安西的天威健儿一齐奔赴镇压碎叶川一代的叛乱。 “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马疾过飞乌,天穷超夕阳。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振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 岑参举目远望,见远方黑云压城,触景生情吟出了一首五言律诗。 “岑书记真是好才情啊,此等诗歌纵观我大唐也只有高伯父可以吟诵的出。” 李括手握马鞭朝远处点了点,由衷赞叹道。 “李将军说笑了,大战将至,岑某哪里还有什么好心情。” 岑参苦笑着摇了摇,夹-紧马腹催了一鞭道:“如今高帅怕是已经翻过了葱岭了,不知那边战况如何,他们有没有遇到大食人的阻击?” 岑参此话倒是不假,他四月便从长安与天威健儿一齐奔赴安西。抵达龟兹后,他随即就参加了高仙芝组织的内部密议,高节度担心突骑施人贼心不死,遂决定由李括领这一万天威健儿去镇压突骑施人,免得他们与大食人勾结,使安西军腹背受敌。 果不其然,就在大军开拔后不到三日,盘踞在碎叶城的突骑施人便再次反叛,李括等人的碎叶之行也就显得非常必要。 “我安西唐军战力甚强,只是此次深入胡地,补给怕是不如大食人啊!” 李括亦摇了摇头,悉心分析着:“若能速战速决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次大食人来势汹汹,我怕高帅一时占不了什么便宜。若是拖得久了,怕……” 他这话没有说完,岑参却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事实上,安西军的补给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他向行军司马探过口风,此次的粮草只够三万大军食用一个月的,那么一个月后呢?三万大军去吃什么? 虽然理论上他们可以随时派人前往河中运送粮草以接应大军,但大食人完全可以在葱岭埋伏一只军队,不须多矣,五千人足矣。这样,便可以彻底断送唐军的补给线。 如此一击,安西军全无补给、大食人近乎在家门口作战,若是不能一战而胜,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岑参可以用诗歌来给自己打气,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大食人不是一个好啃的骨头。好在高帅早有布置,令他们前往碎叶川一代镇压突骑施叛贼。这样即使安西军败退,被封锁住葛罗岭山口的他们,也可以从碎叶川撤出。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任务比正面长驱直入的主力唐军还要艰巨。他们能否安稳的控制碎叶一代,关系着安西唐军的安危! “呼!” 岑参长出了一口气道:“以李将军之见,蕃国联军反叛的可能性有多大?” 除去补给因素,最让岑参担心的便是蕃国的忠诚度了。这些胡国的战斗力再不济也是批生力军,但若是他们临阵倒戈…… 李括略微思忖了片刻道:“这个倒不好说,胡人向来诡诈,若是我安西军连胜他们自会卑躬屈膝,以示恭顺。但若是我唐军失势,第一个跳出来反噬的怕就是他们。” “你说的不错,胡人向来是崇拜强者,完全不在乎仁义道德。所以,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岑参对李括的一番分析很是满意,心道这个少年果然有些才干,不罔高帅对他委以重任。 哎,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多心,高帅他们能够大胜大食人得胜归来罢。 “李将军,我们还是再加快一些速度吧,这样可以在月中之前抵达碎叶!” 岑参冲李括拱了拱手,微微致意。 “嗯!” 李括点了点头冲身旁传令官吩咐了几句,那传令官便领了令旗,沿着队伍正中给他留出的一行马道飞速疾驰,传令而去。 “将军大人有令,全军提速急行军,每五十里更换一匹战马,疲敝之马置于路旁,由后勤营收拢归置!” “将军大人有令,全军提速急行军,勿惜马力,务必在今夜之前赶至神海子!” 第十二章 朔风(二) 在神海子休憩一夜后,一大早天威军便拔营启程,向碎叶城进发。 由于李括下了急行军的命令,天威将士们每五十里更换一匹战马,将马力压榨到了极致。他们一定要在六月前平定碎叶叛乱,这样才能为大军的归来做好保障。 之前出使河中时,李括已经途经了一次碎叶城,一路上积累了不少经验。故而这次大军的行程十分紧凑,不用再驻扎下来,派哨兵勘探前侧的小径。 尽管这样,必要的斥候探测是必不可少的。李括从铜武营带出来的几名嫡系斥候,昨夜就在距离神海子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十几名突骑施散骑。训练有素的铜武将士立时弯弓搭箭,只一个照面便射杀了数名突骑施骑兵。剩下的突骑施骑兵大惊,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铜武斥候不想节外生枝,在斩去敌兵首级后便返回驻扎的大营向将军大人汇报了敌情。 李括得知这个消息后,便下令全军警戒,每行五十里派出一队斥候去往前方山谷查探。这么行了大约十数个时辰,天威唐军终于来到了距离碎叶镇不远的贺猎城。 “将军,前面便是贺猎城了,我们要不要去城里歇歇?” 濮大锤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兴奋呼喝着。从疏勒城出来,大伙儿已经连着行军几百里了,前方好不容遇到个城池,怎么着也得让大伙儿进城泡个热燥不是? “去你的,你以为这贺猎城是碎叶城、疏勒城一般的城池?说是贺猎城,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高约两丈的土围子罢了。” 李括笑骂着回了濮大锤一句,挥着右手冲不远处的土墙点了点。 李括说的不错,贺猎城的兴起还要起朔到高宗朝。当时的黑头乌护被西突厥人赶到了大清池一代,只会放牧的他们失去了草场便失去了谋生的手段。眼见数万族人就要活活饿死,黑头乌护的族长焦急万分。接连三天他都没有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情急之下向大清池中投掷了一枚石子。谁知石子一入清池便激出了数条泛着磷光的活鱼。黑头乌护的族长如遭神明点播,虔诚的跪倒在地,向长生天献礼。(注1)自此之后黑头乌护的族人便以捕鱼为生,渐渐的捕获的鱼多了,他们便拿到草市中卖。碎叶城中的突骑施人、栗特人、突厥人纷纷去草市买鱼,久而久之这草市便形成了这贺猎城。 “难道,难道这贺猎城连一万人都撑不下?” 濮大锤瞪圆了双眼,嘴巴睁的有如鹅蛋大。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城池竟然连一万人都不能容纳,那平日里城中百姓怎么居住? “别说一万人,五千人估计都不能装下!” 李括只觉好笑,濮大锤随他去了一次长安城,估计再看其他的河中城池都似小土围子了罢。 “那,那……” 濮大锤泡热水澡的希望落空,一时憋得说不出话来。 “别抱怨了,赶紧到贺猎城外,补充一些淡水!” 李括摇了摇头下达了命令。他没有与突骑施人交过手,故而对其战力不是很清晓,但碎叶城的布防他却是亲眼所见的。不说其城防有多么坚固,若是突骑施人负隅顽抗,没个十天半月,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将碎叶拿下来。 故而他才想到去临近的贺猎城补充足水源。天威军随身携带的干粮绰绰有余,唯一欠缺的便是淡水。只要拥有足够的淡水,李括便不会担心与突骑施人的消耗战。 “哎,哎!” 濮大锤连声应着:“将军您就放心吧,有俺老濮在,绝不会让弟兄们少了一袋子的清水!” 说完濮大锤便冲身边的一名亲兵吼道:“看什么呢,说你呢,没长耳朵啊,刚才都督说什么呢,快点让弟兄们去贺猎城取水!” 那亲兵平白遭了罪,哭丧着脸骑着坐骑前去传令了。…… 如今的贺猎城依然在黑头乌护的实际掌控中。如今的黑头乌护族长即贺猎城主名叫乌干尔,在得知安西唐军抵达大清池一代后,老族长颤颤巍巍的率族人出城相迎。 在这一代居住了一百来年,黑头乌护的族人们最清楚该如何讨生活。天威滚滚的大唐他们惹不起,彪悍凶恶的突骑施人他们也惹不起。他们向大唐称臣,亦向突骑施人纳贡。一切只为能活下去,延续黑头乌护的种源。 活下去,多么平凡的一个要求啊,却需要黑头乌护的族人付出这么多的代价。 “尊敬的大唐将军啊,我黑头乌护族长乌干尔,谨代表我的族人,向您致以最真挚的问候。望长生天保佑大唐的贵人,愿好运与你们同在!” 乌干尔单手贴肩,施以一记草原人最标准的礼仪。黑头乌护虽然从游牧改为渔猎,却仍没有忘记骨子里流的血液,时刻铭记着自己是一个草原人。 “愿长生天祝福您和您的族人!” 李括亦单臂贴肩,向乌干尔还以一礼。“我和我的军队来到了大清池畔,希望能够向他的朋友讨要一碗水喝!” 李括早先去往吐蕃时,便在白狼族中学到了许多游牧民族的礼仪。既然如今黑头乌护的族人仍以草原民族自居,他以草原人的礼仪待之就没有错。 “啊,长生天保佑的大唐客人啊,我们愿以大清池母亲的乳汁奉养你们!” 乌干尔见李括如此重视黑头乌护的民族传统,心下十分感动,紧握住李括的双手许诺道。 “长生天的儿女们愿把快乐和他的朋友们一齐分享!” 李括微微一笑,冲乌干尔颌首致意。 事实上,即便乌干尔不同意唐军的取水请求,也不会阻止唐军的行动。在一万精锐唐军骑兵面前,黑头乌护勉勉强强凑齐的三千老弱骑兵根本不够看。乌干尔也没有老到分不清形式的地步,不会冒着族灭的风险与大唐骑兵对抗。当然,对唐军的援助也仅限于此。如今控制着碎叶川一代的是突骑施人,虽然唐军实力强大,但毕竟远在数百里外。若是因此得罪了突骑施人,怕黑头乌护仅有的一个据点也要失去了。 还好这名唐军将领分寸拿捏的极好,只要求派部众前往大清池汲水。这样即便日后突骑施人前来兴师问罪,他们也可以借口说是唐军自行为之。这个少年啊,竟然有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大智慧的老到的政治经验,若是培养得当,定然会是一个大人物! 思定之后,乌干尔心情分外舒畅。至于谁最后能够统治碎叶,他根本不关心。谁统治碎叶还不都得对黑头乌护收税吗?只要这税赋没有高到黑头乌护族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就会继续忍下去,就如同一百年来,他们对突厥人、突骑施人的那般。 事实上,李括也并没有打算在贺猎城休憩太久。身负重任,他不敢再在贺猎城耽误更多的时间。在军队汲水完毕后,少年便下令开拔。 起初,军中还闹了一些不愉快,险些引发哗变。 此次天威军的将领名叫吴夫惠,隶属于陇右军系。他这番被调派到安西,“屈尊”配合少年行动本就十分不满。这一路来又是急行军,队伍里抱怨反对的声音很足。好不容易来到了贺猎城可以歇歇脚,那个乳臭味干的小子竟然下令启程!他他娘的领过兵吗,懂个屁!若是把手下的士兵逼急了,别说打仗了,不反戈一击就不错了。 在他的授意下,一些军中的老油子借故挑起了争端,与李括的嫡系部署吵了起来。由于高仙芝西征河中抽调走了疏勒军的多数士兵,李括此行所带的嫡系只有铜武、振武、阔武三营总共一千余人的嫡系部属。虽然人数处于绝对的劣势,李括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意。他早已看出吴夫惠不是个善茬,只不过为了大局自己一直忍让着他。不曾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吴夫惠竟然蹬鼻子上脸,企图挑战自己的权威。 一军不容二将,若是此次自己不能镇住这个桀骜不驯的天威军将领,这支军队迟早有哗变的可能。 思定之后,李括便决定借机整治军纪。少年一面命濮大锤、窦青、鲜于瑜成、王小春等人缉拿闹市的天威军将士,一面派心腹将士封锁了所有的出口,一时间,吴夫惠竟然被李括的嫡系“囚禁”在了中军正中。虽然天威军的兵士是少年嫡系的十倍,但在局部上,吴夫惠却不占任何的优势。 “跪下!他奶奶的,只会窝里反的杂种,爷爷今天不把你卵蛋挤出来就不姓濮!” 濮大锤狠狠一脚踹向一名闹市的天威军火长,痛的那火长惨呼一声跪倒在地。 “跪下!” “跪下!” 十数名被揪出来的闹事者就这么当着黑头乌护族人的面跪倒在地,全然没了刚才聚众闹事的劲头。 “看来,今天我要好好的跟你们聊聊了!” 李括目光一寒,右手朝悬挂于腰间的黑色刀鞘探去。 注1:大清池:即今伊塞克湖。 第十三章 朔风(三) 李括的目光很是阴冷锐利,仿佛能够将那天威军火长的心思穿透一般。 那火长被李括盯得微微打颤,却不想因此输了气势,遂强自昂起头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李括冷哼一声道:“这恐怕要问你吧?无事生非,暗中造谣,煽动军队哗变,这些都是你做的吧?” “你胡说!” 天威军火长听得李括历数自己的罪状,下意识的张口反驳。只是他显然做贼心虚,回应的力度气势都不足以让人信服。 “看来我不帮你,你是不肯说了!来人啊,把他先按倒杖责五十军棍!” 李括摇了摇头便冲左右心腹吩咐着,自有铜武营嫡系军将上欲将那火长按倒行刑。 那名天威军的火长见李括竟要杖责他,奋力挣开了按压他肩膀的两名铜武将士,大吼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又不隶属于安西军,你无权绑我!” 他早得到了天威将军吴夫惠的授意,自不会把李括放在眼里。虽然李括的实际军职高于吴夫惠,但大唐军中有一定制,即不同军系互不统属,也就是说吴夫惠可以完全不听李括的调配。 这个少年不过十八九岁,脾气竟然倔硬,他今天就要陪他玩玩,看他最后怎么收场! 李括见他如此有恃无恐,心道这次的哗变绝非偶然,定是天威军中的高级将领欺他年少无根基,有意挑唆为之。少年心道,他本想打上这火长几十杀威棍立威,若他求饶认错此事便就此揭过,也算卖吴夫惠一个面子。谁知这人却如此蛮横无礼,既然如此也怪不了自己心狠手辣了! 李括有心借此整顿军风,遂冷哼一声道:“你可知天威军赴安西所为何事?陛下勒令你们来到安西,便是要你们辅佐我安西军平定西域叛匪。此次碎叶突骑施人叛乱,高帅将你们交予我统属,我便算是行营节度副使,你说我无权绑你?窦青,给他念念咱大唐的军规!” “得令!” 窦青早就看这火长不顺眼,得了李括允准后便将烂熟于心的军官诵了出来:“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行营节度副使者,统领诸将、辖制三军,见参军机,行军之时可有先斩后奏之权!” 窦青一口气说出十二项理应被处以枭首的重罪,又将节度副使的职责当众说了遍,盯着那火长道:“这些条目都在我大唐军规中白纸黑字的写着,你犯了其中几条自己清楚!至于我家都督,他可是高帅钦点的行营节度副使,莫说是你,便是你家将军,若是犯了军规,我都督也能斩得!” 那火长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本以为李括是打算杀杀他的威风,谁曾想却是要就此公事公办!若真按照军规来算,以他触犯的条例,即便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不过他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咬了咬牙道:“你这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伙儿连日行军疲惫不堪,你却不允大伙扎营休息,我不过是说出了大伙儿的心声,是为袍泽请命,你却容不得谏言,要滥用职权害我性命!” 李括听他如此强词夺理,冷笑了一声道:“进谏有进谏的矩制,请命有请命的规程!本都督虽然不才,却没听说过哪个兵士请命时会刻意煽动袍泽哗变。你目无上官,无视军规,还不思悔改,口出狂言。” 李括微顿了顿,冲身边的窦青道:“窦都尉,依照大唐军规,这位火长该处以何刑?” 窦青接过话头道:“回都督的话,他触犯九条军规,又无悔改之心,当是立斩不赦!” “你可听清了,有什么怨言赶紧说出来,别到了阴曹地府说本都督不给你申辩的机会!” 李括冲那火长摊了摊手,目光之凌厉足以让任何人心乱神慌。 那天威军的火长本以为李括只是说说罢了,谁曾想他竟是真的动了杀机,一时激动,口齿言谈都有些不清。 “你,你分明是滥施淫威,分明是以私谋公……” “看来你是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本都督还有紧急军务在身,没工夫跟你闲聊。来人啊,把他给我拖下去,斩了!” 李括双眸中射出一缕寒光,冲左右挥了挥手厉声吩咐着。 自有李括的嫡系心腹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若软泥的天威军火长,便往外拖。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呜,呜……我干阿爷是安西军监军边令城,我干阿爷是边公公!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吴将军,吴将军,你替我说说话啊,吴将军,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啊!” 被拖至吴夫惠身旁时,那火长一把抱住天威将军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吴将军,我可都是为了你啊,你说句公道话,你帮我说句公道话啊。他要害我性命,他要害我性命啊!” 吴夫惠的裤脚险些被那火长扯破,尴尬的挣了开,冲李括拱了拱手道:“李将军,他虽然触犯了军规,但罪不至死。况且现在大战在即,站前斩杀兵士,恐是不吉啊!” 他到底还是发话了! 李括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颇为和善,只冲吴夫惠摆了摆手道:“吴将军此言差矣,李卫公曾言‘治军须从严’。此子无视军规,不从约束,公然违背本都督的命令,此等重罪岂能轻易饶恕。至于大战之前不斩兵将的规例,那也得看面对的是什么情况!越是面临恶战苦战,就越得将那些不服军令的蝗虫剔除来,免得他们拖的大军受累!” 吴夫惠见李括态度如此坚决,一时也是没了谱,只试探着道:“可是,可是他是边公公的义子啊,您若是斩了他,恐怕,恐怕边公公那里不好交待……”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括没等吴夫惠说完,便斩钉截铁的打断道:“莫说他是边公公的义子,就算他是个侯爷郡王,若是犯了这等军规,本都督也是定斩不饶!” “可是,他……” 吴夫惠还不想放弃,咬着牙争辩着。 “不要说了!” 李括猛然挥了挥手道:“吴将军,你这么替他求情,莫不是与他是一伙的?” 少年眉毛一挑,狠狠夹了吴夫惠一眼,直盯得吴夫惠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 “李都督,看您说的,我怎么能和他是一伙的。既然您心意已决,某不多言便是。” 吴夫惠不敢再多嘴,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拖下去斩了!” 李括见吴夫惠服了软,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冲左右心腹吩咐道。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边公公的义子,边公公不会放过你的。吴将军救我,吴将军救我……” 那火长的嗓子几乎喊了哑,带着哭腔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不住嘶吼着。 只是此时再没有人敢上前为他求情,一万大军竟是鸦雀无声。 “救命,救命,我知道错了,你不要杀我……” 天威火长的求饶声渐渐远了、淡了,最终一声凄厉的惨呼终结了这场闹剧。 那行刑之人皆是铜武营的将士,岂会让那火长混将过去?不多时工夫,他们便端着一个木托盘回到李括身前复命。 那漆色托盘中盛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李括只瞥了眼便挥手示意左右将其撤下。 “李某人做事喜欢把话说在前头!” 李括环视了一周天威军的将士,厉声道:“既然你们被高帅交给我来统领,就得遵守我的将令!行军不比儿戏,一令既出,汝等当竭力施行。若是确有难处,可报之于行军司马。本都督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只要事情合理本都督一定尽力为你们争取。” 微顿了顿,李括换了一副语气道:“但若是有谁不服命令,扰乱我军纪,本都督定会从严治军,立斩不赦!都听到了吗?” 那些天威军将士不曾想这么个小娃娃将领竟有如此雷霆手段,一时皆是惊呆,竟都忘记回话。 “都听到了吗!” 李括复又朝人群扫了一遍,将声调提高了不少。 “听到了!” 这回,天威将士才从惊惧中反应过来,在自家校尉、旅帅的带领下向行营节度副使李括回答道。 “好!” 李括点了点头,朗声道:“既然你们都听到了,从即刻起再有犯者,无论谁求情,本都督绝不姑息!” 第十四章 朔风(四) 事实证明,偶尔施以刚劲的治军手腕,会起到绝佳的效果。 斩杀边令诚的义子后,天威军中再也没有传出一句抱怨的声音。吴夫惠虽然心中对李括极为不满,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少年的霉头。 虽然他心中千般不耐,万般不服,无奈李括头上顶着一只行营副节度使的帽子,吴夫惠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思想得到了统一,行动便趋于一致。天威军在离开贺猎城不久,便于当日晌午抵至碎叶城下。 李括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下令全军驻扎在距离碎叶城五里外的一处土原间,等到天亮再对碎叶城发动攻势。 为了防止突骑施人夜袭,李括特别向兵士们吩咐了扎营的过程。 按照行营节度副使大人的命令,天威军的将士就近从密林中找来了许多树杆,将其呈两排砍齐,一排长一排短,把树干底部烧焦以后埋二分之一入土,长树干排成紧密的一排在外,短树干排成一排在内,然后在两排树干之间架上木板,分为上下两层。 这样唐军的军营四周围起一道临时的木墙,长树杆长出的部分就成为护墙,木板上层可以让哨兵巡逻放哨,下层可以存放防御武器和让天威军士休息。 军营外还摆放有一些鹿柴和木栅栏,最外侧还撒有许多铁蒺藜,这样即便突骑施人夜袭,先头的骑兵也多会马失前蹄! 李括还下令,着每五十人即一队用一帐,其营帐两两相对,在营帐的周围和营区之间挖了排水沟。之所以这样做,实是因为碎叶河一代正值汛期。虽然他们只需再次驻扎几日,但李括却希望做到万无一失。为了防止泄露军机,李括下了严令,严禁士兵在各个营区之间乱窜,本营区以内也不许于各个帐篷乱跑。 他勒令天威军士于每个营区远离水源和贮藏粮食的地方留出一处空地,专供军士解手之用。非有特殊情况擅自离营者,立斩不赦! 军法从严,李括手下的铜武心腹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将自家都督的吩咐讲给了天威军的将士。他们是李括的心腹,对自家将军的治军扎营的底子很是了解,自然没有什么不适应。 不过,这可苦了奔赴安西的天威军士了。区区一个扎营耳,他们之前何曾被这么严格的要求过?若真是按照李括所说一样样的做下来,他们的骨头架子还不得散了? 不过抱怨归抱怨,却没有人敢真的捋李括的胡须。李括在军令中说的清清楚楚,违令者立斩不赦!军营中到处都是铜武营的执法队,边令诚义子的人头还悬挂在竹杆子上,他们可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跟李括抬杠! 无奈之下,大伙儿便一齐卖力按照李括的要求布置起了营盘,等到一切忙活完,已是入夜了。(注1)………… 碎叶城王宫中,灯火通明。 黄姓突骑施移拔可汗之子摩泣支,正自在宫殿内踱步。 听闻安西唐军大股来犯,摩泣支纠集城中心腹部属、族人,加强了城门的布防与巡逻。虽然突骑施人在不断的内耗中逐渐消损了不少实力,但如今摩泣支能拿出手的部属仍然足足有两万余人。 有着丰厚充足的家底,摩泣支自然胸有成竹,丝毫不惧唐人的“兴师问罪”哼,凭什么唐人能来“兴师问罪”凭什么自己就只能将碎叶城让出,供唐人占据? 他们是神狼的子孙,既然唐人找上了门来,他们便要以长生天为鉴,与唐人做一个了断! 年前,高仙芝兵伐石国,父汗接到石国国主特勒的求救信,亲率麾下勇士前往河中援救。没想到唐人狡诈,竟使计将父汗诱擒! 黑心肝的高仙芝将父汗当作邀功的筹码,千里迢迢押送到长安城,在大唐皇帝面前极尽羞辱!这倒也罢了,偏偏他还奏请大唐皇帝,将父汗斩首于阙下! 接到噩耗后,摩泣支险些昏倒。但他不能倒下,他是黄姓突骑施人的希望,是他们唯一信赖的附离!至于那些黑姓突骑施人,他们在投靠唐人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突骑施的族人! 摩泣支攥紧了拳头,狠狠的朝空中挥去。 神狼磨平了利爪便成了平庸疲懒的土狗,雄鹰失去了勇气变成了碌碌无为的燕雀! 他摩泣支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碎叶城被这样一群大唐人的走狗掌管!于是他与一干心腹密议,在唐人离开后不久发动了政变,杀掉了黑姓突骑施可汗和一干王族,重新从唐人手中夺回了碎叶城! 他摩泣支现在与唐人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不大破唐军,便无颜再忝居突骑施可汗的位置! 不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退却的理由,他要战,他要用大胜洗刷突骑施人一百余年来的耻辱! “呼!” 摩泣支长出了一口气,望着烛台上跳跃的血红火焰,嘴角微微一咧:“桑切淖尔,你进来罢。” “塔克!” 那被唤为桑切淖尔的人是一名身着金钱豹皮的壮汉,听闻摩泣支吩咐,迈着方步便来到王子身旁。 “塔克,要我说直接冲出城去,跟唐寇拼了!老可汗刚被唐寇害死,如今他们攻到了碎叶城,居然打着兴师问罪的旗号,真是欺人太甚!” 桑切淖尔咬着牙恨声抱怨着,在他看来,唐人就是一群道貌岸然,以仁德伪饰自己的毒蛇! “我的淖尔,你想的太简单了。” 摩泣支摇了摇头道:“你真的以为唐人来碎叶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他向西指了指道:“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西边,大战在即,他们要为深入河中的安西军留有一个可安然撤退的据点!” 桑切淖尔冷冷一笑道:“他们现在当然希望我出城决战,我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你去把这封信送给怛罗斯城的塞义德·本·侯梅德将军,就说一支安西军已经抵达碎叶了。他看到我的信就会明白了。” “可是,塔克,难道我们就这么忍了?淖尔要跟唐寇决一死战,淖尔要替老可汗报仇!” 桑切淖尔握紧了拳头,兀自争辩道。 “淖尔!你现在马上连夜出城,将这封信交给塞义德·本·侯梅德将军,碎叶城的安危就系于这封信了!” “塔克!” “走,走啊!” 摩泣支狠狠的将桑切淖尔推出了殿门,怒吼着。 “唉,塔克你保重,淖尔送完信便赶回碎叶!” 桑切淖尔无奈的摇了摇头,伴着一声长叹隐遁于茫茫夜色中。 注1:唐朝扎营有详细的过程,流云这里只是极其简略的带过,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李卫公兵法》 第十五章 朔风(五) 翌日清晨,天刚微微放亮,天威军统帅李括便在铜武营众心腹的护卫下,来到大军营盘前激励士气。李括的一番慷慨陈词很好的鼓舞了天威军的信心,无论老少,几乎每一个兵勇都含着泪水振臂高呼,表示愿意与行营节度副使大人共进退,与安西唐军共进退! 李括对众军将的态度很满意,他有心趁此凝结本不算稳固的军心,遂在说出一番慰勉的话后亲自来到诸兵勇面前,与他们击掌盟誓,定下了一战克碎叶的计划。 令诸军将颇为感动的是,节度副使大人不仅气概非凡,待手下之人亦是非常和善。贵为一军之帅的他,竟然屈尊行到军中替普通兵勇整理甲胄、衣角,并间或着拍拍一些兵将的肩胛,抱之以一袭微笑。 这些汉家儿郎早先已经见识过李括治军狠辣的一面,只以为他便又是一个前朝的越国公,不曾想行营节度副使大人竟然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众兵将皆是心中敬服,一些刚刚从军心思柔软的新兵犊子甚至暗暗流下了眼泪。(注1)有如此体恤下属兵将的统帅,这些天威军的将士复有何求? 将军大人说了,他们夺回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的是曾经属于大唐的碎叶城!他们心中无愧,他们要履行一个男儿的责任与执守!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而战?” 李括站在辕门外,扫了一眼外侧密密麻麻的人群,朗声问起。 “为了大唐,为了大唐!” “很好,在你们北面的那个城池,属不属于我们,我们该不该夺回来?” 李括微微颌首,复又问起。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夺回来,夺回来,那是我们的故土,凭什么让突骑施蛮子占据!” “夺回来,跟着将军大人夺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夺回来……”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用千千万万袍泽血肉堆砌出的一座佛山,其间满满的是大唐军人对这个国度的敬意。 他们从军前出身各不相同,或是卖力气为生的贩夫走卒,或是躬耕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汉。当然其中也不乏那些运气极佳含着金汤勺出身的贵家子弟,于他们从军本是走个过场,稍稍挂职历练只为将来更快的升迁。 他们从军的目的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为了封妻荫子,觅取功名;有的是为了替大唐拓土开疆,流芳百世;当然也有人出于对蛮族屠戮亲友乡党的愤怒…… 但不管他们之前的身份背景、从军目的如何,于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便是将占据碎叶城的突骑施蛮子赶出去,重新将碎叶城划归到大唐的舆图中! 旭日升处,极为大唐,凡日月所映照之地,皆为我华夏之土…… “出发!” 李括拔出了那柄久未饮血的黑刀,奋而指天长喝!………… “括儿哥,以我看这碎叶城倒是挺坚固,我们倘真要硬攻?” 望着黑漆漆、脏兮兮布满粘稠液体的碎叶城墙,张延基单手挽缰,试探着问道。虽然他已是竭力掩饰,但言语间却分明透着一股自怯。不过这倒也不怨张延基,此次天威军赴碎叶镇压叛乱,为了赶时间,走的极为仓促,并没有带太多的辎重军械。 便是攻城所必备的器械,李括也是命行军司马捡轻便的携之。故而除了规制最微狭的弩车、桦木制成的简易云梯,天威军几乎身边几乎没有什么趁手的众杀伤攻城器械。 这要放在一般的县城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将要攻克的是曾经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城。疏勒城虽不及长安、洛阳般坚固,在这西域之地,也算是顶一顶二的名城了。 要想不借助投石车便攻克它,确实有些不现实。 李括见好友疑心,只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这许多,只管按照我说的去走,我保证不出旬日便将其攻克!” “或许我们可以只围不攻,耗尽城中的粮食,把突骑施人活活饿死?” 张延基却是还不死心,咬了咬牙又提出了一个叫人有些哭笑不得的设想。 兵法有云,兵力十倍于敌者,则围而击其援军矣。 不过这招围城打援于当下形式却显然不太合适,且不说大食人自顾不暇,短期内根本不可能驰援碎叶,光是碎叶城中的粮食储备就足够突骑施人吃上半年,如此要真是围城打援,怕最后饿死的不是突骑施人,而是安西唐军自己! 见李括默然不语,张延基似乎也想通了其中关节,红着脸道:“就当我没说,还是攻城吧。” 尽管心中颇为怀疑,张延基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李括。这个家伙,虽然心思让人琢磨不透,但心头的鬼点子着实不少,最后总能带给大伙儿惊喜。 “命令第一千人队攻城!” 李括面容拔出黑刀奋力挥起,面上的笑容顿消。 得到主帅命令,濮大锤点了点头,亲自挥起了一面青旗。他是铜武营的旗手出身,正是因为得了李括的信任才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按照常理讲,他连番升迁后自不需再做这般寻常旗手做的活计。但此战非同寻常,濮大锤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够感染袍泽,让其效死力矣。 大唐军中有固定的旗语,但多是武德贞观年间所定立,距离现在时日太久,难免跟不上实际战场情形的变化。 为了适应变化多端的战场局势,各个边镇节度大多设立有自己的旗语,这样既便于统属,麾下将士也易于理解。 不过,这样一来若是有军队调动,难免回出现旗语冲突的情况。像天威军调至安西,李括便命行军司马将安西军所用的旗语告知了天威军校尉以上的军官。 即便如此,天威军也足足花了近十日的光景才弄懂吃透安西唐军的旗语,至此,李括才放心以疏勒军特有的旗语指挥天威将士。 按照安西军的定制,所供旗帜分为青、赤、褐、黄、黑五色。依据战场局势,所需执行的任务,分别挥动五色旗帜。而具体的战斗策略则由挥旗手的手势来决定。 此次濮大锤挥的是青旗,意即奋力攻城,不留余力。他又是在胸前奋力交叉挥了三组,所含之意为第一千人队做先锋作掩挡,第二千人队紧步跟上,第三千人队火力压制掩护。 这样的攻城方式遍见于各朝兵书,虽不出奇但胜在简洁易懂,稳固,适用于攻城方占绝对优势的情况。 不过,此次攻城战的攻守对比却显然没有达到李括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天威将士虽有逾万人,但碎叶城中的突骑施勇士也不会少于五千。如此说来,唐军的绝对兵力只有突骑施人的两倍。 以两倍的兵力如此攻城,确是有些涉险了。 不过战场之时,讲究令行尽出,既然李括已经作出了命令,不管对错,手下的兵勇只能去执行。 紫塞三关隔,黄尘八面通。胡笳吹复起,雄关铁锁开。 古城连堞响,奔马踏乾回。胡儿双泪下,汉塞一龙鸣! 伴着低沉的号角和嗡郁的鼓声,唐军的第一个千人队手持方盾向碎叶城发起了首轮冲击!…… 注1:越国公:即隋朝名臣杨素,以治军严厉狠辣而著称。 第十六章 朔风(六) 鼓声隆隆,催人奋进;号角沉郁,予人报国。 天威将士们冒着如蝗羽箭一步一趋的朝巍峨高耸的碎叶城挪去。黝黑的城墙仿佛是一只上古巨兽张开的血盆巨口,要将一切靠近它的生物吞噬。 但此时的天威将士们无惧于死生,在那黑漆漆、脏兮兮布满粘稠液体的城墙中,居住着无数与他们一样黄皮肤、黑头发,穿着唐衫,讲着唐言的父老乡亲,碎叶城一日不回到大唐的治下,他们便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不能享受到一个大唐子民应该享有的尊严。 帝国强盛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不就是护卫百姓的周全,让他们过上安泰的生活吗? 马贼行恶、盗匪横行则官府镇之搅之,蛮族侵袭、胡虏劫掠则军队击之抗之。这样的国家才值得百姓托付死生,这样的国家才值得无数热血儿郎用血肉去守护! 若是一个强大的帝国连自己百姓的尊严都捍卫不了,这样帝国的强盛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为权者歌罢了! 若是这般,那么“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就会变成一句滑稽可笑的妄语,若是这般,大伙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岂不就是一家一姓之江山,就是帝王君父的一介虚荣心? 捍卫尊严需要的是什么?不是端坐于大明宫中的那名圣明君王的慷慨陈词,也不是满朝公卿的豪言壮语,这需要的是实打实的拼杀,是刀刀见血,枪枪染红的决战! 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的身边有无数的袍泽,我们的身后有无数翘首以盼的乡亲父老,我们的心中有那一抹不灭的念想。 捍卫尊严,捍卫尊严!为的是心中不灭的念想,是那不灭的念想……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第一个千人队是为先锋,主要承担掩挡的任务,因而他们绝对不能后退一步。他们是一堵墙,是一面守卫袍泽的墙,人在墙在,人亡墙亦不能亡! 就像沙漠戈壁中坚韧不拔的胡杨树般,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腐! 即便他们的肉身已经死去,他们也不会倒下,他们要用自己的尸身替袍泽挡住射来的羽箭,为他们赢得生的机会;即便他们的尸身已经倒下,也不会离开这个战场。他们的灵魂会默默注视着袍泽,注视着他们攻破碎叶城,注视着大唐的军旗飘扬在碎叶城的上空。 战场勿言功名误,陌刀起时万物摧! 嘿,战场勿言功名误,陌刀起时万物摧嘿,万物摧! 由于安西地界的高级将领近乎悉数被高仙芝抽调,带去抗击大食,此时天威军中的高层将领极度缺乏。第一千人队的统领是一名校尉,名叫周方虎,不过熟悉他的人都喜欢叫他周老虎或者虎哥。 周方虎是在石堡城血战中因功累迁到校尉的,亲眼见证过战争的惨烈、无情。或者说,是死去的那些袍泽为他垫就了升迁之路,是累及的森森白骨为他指明了石堡城大门的方向。 从阎罗殿走了一遭后,周方虎更加的精熟、干练,更加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不论你是哪个民族、不论你为谁而战,在战场上都是一般的脆弱。 一支流失就能贯穿你的脑袋,一方矛头就能刺透你的脏脾,一瞬犹豫就能叫你被敌兵割了脑袋…… 要想活下来,必须抱着必死的信念向前冲,不能有片刻的犹疑。对!要想活下来,必须要抱着必死的信念,只有看透生死的人,才不会畏手畏脚,才不会因为惧怕死亡而反应减缓,动作变型! 越是怕死的人越是容易给人做了填窝,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往往能够活到最后! 不论你觉得可笑与否,这便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弟兄们,都别怕,跟老子冲上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他娘的又是一条好汉。碎叶城就这么篱笆杖高,爷们加把力翻过去,砍了突骑施杂种把他夺回来!” 周方虎竭尽全力的怒吼着,如同一只因受伤而出离愤怒的雄狮。三百步已经进入了车弩的射程,突骑施人虽然不会造弩车,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勒令碎叶城中的汉匠建造床弩。 大唐军中最严密的技术便是制弩术,掌握这些技术的匠人往往都被控制在军中,手艺也多是父子相传,外人极少能一窥其中奥妙。 但是高宗年间,许多掌握制弩技术的匠人随军驻扎在碎叶一代,后来,突骑施人逐渐兴起,谋夺了碎叶镇,这些匠人也就因此沦落胡地。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当然会接受突骑施人的差遣,制造床弩。或许经过几代的繁衍,他们早已忘记自己身上留着炎黄子孙的血液了吧?大唐于他们,或许更像是一个华丽陌生的符号。 大型床弩的射程可以达到四百五十步,即便是小型床弩也可以达到三百步。 弩箭的威力极大,往往能够射穿指厚的皮甲,以及一般硬度的锁子甲。纵观大唐军中甲胄样式,也唯有明光铠能够抵挡。但明光铠造价极为昂贵,只有陌刀军以及统帅的心腹嫡系部属可以配备,又岂能做到人手一套? 但弩箭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即射出的角度是水平的,无法像弓箭一般借助极大的弧线越过盾牌群,有效射杀掩体之后的敌军。 不过,如今突骑施人拥有地形优势。这帮狗-娘养的杂碎竟然在车弩下垫上了磨盘大小的巨石,这样床弩倾斜了一个角度,便可以有效的越过盾牌,从天空上方硬生生的砸下来! 许多天威军的弟兄就是这么被箭镞射穿了脑袋,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便一命呜呼。 虽然他们有着质地坚硬的方盾作掩护,但床弩的角度太大,如果护住面门,胸口以下的部位就会给对方亮出来,同样非常危险。 他们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渐渐的有一些天威军的将士受不住巨大的压力,丢盔弃甲朝身后逃去,竟将后排跟上的第二、第三千人队冲散。但他们求生的愿望显然没有得到主帅李括的同情。 他们刚刚冲过第一道营垒,来到友军面前,还没有舒缓一分气神便被铜武营组成的横刀执法队割了脑袋,挑在竹竿上以儆效尤! 此时此刻,周方虎的脸色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忍了良久终是暴喝道:“他娘的,有卵蛋的跟老子冲上去,宰了突骑施杂种。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人死鸟朝天,都是大老爷们,别干没把的事儿!” 数十名出自第一千人队的天威军士被军法队割了脑袋,让周方虎羞愧不已,他也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老兵,如何不知士兵的苦衷,可眼下却不是讲人情的时候。 他们身后跟着的就有数千名袍泽,要是逃兵溃将反方向冲散了后面的弟兄,不用突骑施人弩箭攒射,无数的唐军就会被自己人踩死! “冲上去,三人一组,相互护住要害,别他娘的多想,跟老子冲过去!” 在亲兵的护卫下,周方虎艰难的挪着步子,向那面黑漆漆的城墙挪去。虽然每迈出一步,身旁的亲兵都会倒下一个,但周方虎却不会停下脚步。 战场本就是个绞肉机,若是怕死的哪还会来军中谋活路?活下的那是运气好,死了的就当替袍泽迎了箭,挡了刀! 那些心中惊惧,企图逃跑的天威军士卒,见到自家校尉如此勇猛后,一时也是愣在当场。 回首看了看不远处竹竿子上挑着的血淋漓的脑袋,他们终是咬了咬牙,相互掩护着要害向前迈出了步子。 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后退被军法队当做逃兵砍了脑袋,不如跟突骑施杂种拼了。拼赢了能够封妻荫子,安享富贵,拼输了不也就贱命一条吗?校尉大人那么金贵的身子,不还冲在最前面? 大伙儿咋的就那么没骨气,尽做那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去他娘的,跟突骑施蛮子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鼓角峥嵘,箭矢如簧,碎叶城外一面用血肉砌成的不屈长城正缓缓向漆黝黝的城墙移去! 第十七章 朔风(七) “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奏响,天威唐军向碎叶城发起了最猛烈的冲击。 昔有华夏先祖平四海逐蛮夷而定鼎九州,今有大唐男儿不惧死生勇夺碎叶城! 他们没有选择,他们的民族决定了他们所应持有的立场;他们不能退却,他们的血液受之于炎黄,承之于华夏! “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周方虎双目赤红,单臂举着横刀,声嘶力竭的喊道。或许此战过后他们中的许多人注定看不到翌日的朝阳,无法回到家乡与妻儿团聚,但此时此刻他们不会后退一步! 不时有人被从碎叶城墙上漫射下的弩箭钉死到地上,但此时已没有一个人心生胆怯。每当一个袍泽身死失位,就会有另一个人快步顶上来,补住这个缺口。 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的作用是为身后的袍泽争取机会,为最后夺取碎叶城创造条件! 两百步、一百九十三步…… 唐军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距离越近盾牌的防护效果就会越差,而在这个射程,床弩绝对能达到最大的威力! “呃!” “呃!” 一名模样清秀的唐军被弩箭射穿了喉咙,下意识的双手向喉间探去,企图拔出箭矢。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还没等他将墨黑色的箭镞拔出分毫,就觉喉中一甜,一口热血上涌,径直喷了出来! 另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正扛着方盾有条不紊的向前挪步,却突然觉得一阵凉意自下体传来,膝盖一软便沉沉的倒了下去。 在推进的阵列中,摔倒的人绝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他只发出了一声呻吟便断了气。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的是无数双绣着祥云的制式黑布大唐军靴…… 此时此刻,碎叶城的城墙上,突骑施人自是喜不自胜。摩泣支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心道唐军也不过如此。那个李括不过是被人神化罢了,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传我命令,抛射滚石!” 摩泣支眼神中射出一缕寒光,拔出了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给他带来无数荣誉的弯刀,奋然指向苍穹。他要用这些唐人的尸首向长生天献祭,他要向长生天证明,突骑施人仍然可以笑傲西域,纵横河中! 就在距离垛口十几步的位置,摆放着一辆辆投石车,这些投石车多是突骑施人勒令碎叶城中的唐匠所制,虽然比不上大唐军中的规制,但眼下用来对付天威唐军足是绰绰有余了。 得了摩泣支的命令,一名千夫长便朝下属挥了挥手,转瞬即数十张罩在其上的牛皮毡布便被掀开,三四十具“面容丑陋”的投石车便曝晒在朗朗乾坤下! “准备!” 千夫长朝愈来愈近的唐军瞥了眼,将声调拖长。 “抛!” 决定生死的命令是如此简短干脆,让你不敢相信这一句诰令便能结束几百上千人的生命。 突骑施士兵奋力将牛皮筋连着的托杆向后搬去,待来到底部随着千夫长的一声号令,齐齐松开了手。 数十块磨盘大小的巨石挟裹着万钧的气势,呼啸着便朝唐军砸来。一些没有反应过来的唐军士兵瞬间便被砸成了肉饼,鲜红色的血液渗了出来,顷刻间便染红了暗黄色的大地。 “嗡!” “嗡!” 又有几块巨石飞砸了过来,几个天威军士本能的朝后跑去,却没能逃离厄运被巨石砸断了腿。 “啊!” 声嘶力竭的痛呼声足以让任何人闻之胆寒,筋断骨裂心死魂灭之,那些伤者只能慢慢的等候,等候死亡的来临。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巨石向天威军士砸来,虽然经过最初的慌乱,这些训练有素、丢弃手中方盾的将士已经能够较为轻巧的避开巨石,从巨石雹子的夹缝中钻过去,但这样做的代价便是他们会被紧随而至的箭雨射成筛子。 越来越多的天威军将士倒了下去,不甘的睁圆了双目。 “虎哥,受不住了,弟兄们受不住了啊!” 一名队正走到周方虎近前,抹去脸上的血渍苦苦哀求着:“这样下去就算大伙儿能够攻到城墙底下,十个人当众最少也会死去七个。而到那时,凭借这么少的兵力,又怎么能够保证将云梯搭上而不被突骑施人摧毁? “受不住也得受,没看见身后就是数千袍泽呢吗?再者说,现在退回去,我们便是临阵脱逃,早晚得被节度副使砍了脑袋!” 周方虎啐出一口浓痰,爆喝一声道:“眼下已经进了二百步,我们再往前挤个一百来步就可躲过投石车的射程,到那时,弟兄们就会好受许多!” “他分明,分明就是存心刁难我们!” 那队正满面委屈的摊开双手道:“不是亲娘养的孩子,他自然不疼。我们之前与他有嫌隙,那小子定是心中生厌,要借着突骑施人的手把我们置于死地!” 看不到任何希望,那队正已近崩溃,自是满嘴污言秽语,只图一时痛快。 “胡说些什么!” 周方虎瞪了下属一眼道:“战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你小子又不是没见识过攻城战的惨烈,打石堡城的时候弟兄们死了多少,不比这个少吧?再者说,他是行营节度副使,手中权力极大,要想整死我们不必想这些弯弯绕吧?你小子不要再胡言乱语,赶快跟老子冲过去!” “可是,可是,冲在前面的都是我们天威军的将士,他的铜武营嫡系亲兵根本都没动!” 那队正却是不肯服软,脖子一扬说出了一句让周方虎尴尬无比的话。 “这……” 不管周方虎承认与否,这便是事实。冲在前面做掩护的皆是天威军的将士,而节度副使自己手下士卒的血渍压根连丁点血渍都没沾上! “呼!” 长舒了口气,周方虎摇了摇头道:“此时此刻还想那么多作甚,便是他真的存了私心,也没什么好埋怨的,谁叫咱不是他的嫡系呢。况且,这不还没走到最坏的一步呢吗?谁说我们冲在前面的就一定会死?两军阵前勇者胜,他突骑施人就这么有能耐,能把爷们都置于死地?别他娘的废话了,跟老子冲过去,砍了突骑施杂种的脑袋,插上我大唐的军旗!” “哎,哎!” 那队正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连声应着。虽然知道周方虎所言多有安慰之意,他还是觉得心头舒坦了不少。 对,这不是还没打完呢吗,凭什么就认定突骑施人能守住碎叶城呢,说不定他们此刻已是箭尽石绝,成强弩之末了! “冲上去,冲上去,不要看头顶,不要看头顶!” 周方虎一脚踢开护卫在自己身旁的亲兵,挥舞着横刀朝城阙脚下奔去。 已经一百五十步了,再挪上个百十来步,突骑施人所有的远程器械将全部失效! “校尉大人,小心啊!” 原先的二三十名亲兵死的死伤的伤,如今仍旧护卫在周方虎身侧的已不足五人。校尉大人的突然之举让他们很是担心,将乃军之胆,若是校尉大人有个什么好歹,弟兄们这才刚刚起来的劲头还不得被一盆凉水立时浇了去? 周方虎却是顾不得这么许多,此时此刻他只能用自己的奋勇激励萎靡的士气,现在大伙儿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只有让这口气继续续下去,天威唐军才有攻克碎叶城的可能。 “为了大唐!” 周方虎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哪里跌倒,他便要从哪里爬起来。不就是石雹箭雨吗?爷们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还会怕这些个小把戏? “哈哈,哈哈!杀啊!”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九十步…… “啊!” 就在唐军先锋攻到距离碎叶城八十步时,一支力道十足的雕翎羽箭狠狠的咬上了周方虎的胳膊,透过厚密的甲胄钻入了皮肉。 周方虎被巨大的力道朝后带了数步,站定之后朝城头望去,但见一个披着银色狼皮的突骑施人正满面笑意的打量着自己。 “是突骑施的族长!他奶奶的!” 从对方的衣着气度,周方虎便可辨别出他的身份。银狼历来被突厥人敬仰,银狼皮也只有最英勇的勇士--族长可以享有。周方虎暗骂了一句,心道这族长眼力见倒真是不错,一只羽箭便找上了自己。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您不能再冲了,快些回去,找到军医官去包扎吧,我听说,我听说突骑施人心肠狠辣,常在羽箭上煨了毒,若是等到毒素浸漫全身,可就晚了!” 一名周方虎的心腹亲兵见自家校尉身中羽箭,忧心忡忡的奔上前来,劝声道。 “闪开!” 周方虎一把推开那名好心劝他的心腹亲兵道:“突骑施人以为一支羽箭便能让老子怂了胆,老子却偏偏没那么软骨头。只要老子不流干最后一滴血,任他是谁,都不能叫老子止步!” 第十八章 朔风(八) 战场之上,坚持到最后的人,往往便是胜利者。 因为怯懦者多已身死做了别人的垫窝,而他们可以轻松的踩着袍泽的尸首,登上城阙! 躲过了投石车的轮番轰砸,避开了床弩的如蝗漫射,死伤过半的天威军第一千人队终于来到了碎叶城城脚下。在这个角度,那些曾对他们造成重大杀伤的利器将再无用武之地,而他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布设攻城器械。 诚然,天威军在经过疏勒城时并没有携带重型攻城器械,但这并不妨碍李括想出攻克碎叶城的方法。事实上,碎叶川一代水流丰沛,滋养了许多巨大的乔木。 在下达总攻的命令前,李括已命天威军去河谷两岸砍伐巨大胡木以作攻城之用。虽然这些天然的胡木不能与大唐军用的撞木相提并论,但经过一番初步修葺后,这些分量十足的家伙什绝对能对碎叶城构成不小的威胁。 如今这些面容丑陋的“怪兽”就在第二千人队的手中,肩头!第二千人队的首领命叫乔封,也是一名校尉。第一次统领这么多兵勇,他心中也有些忐忑,不过这既然是行营节度副使的命令,他就必须去遵守。有着周方虎等人第一千人队的掩护,他们很安然的躲过了飞石、羽箭来到了碎叶城下。现在要做的,便是用手中的胡木撞开碎叶城的大门! “弟兄们,加把劲,把碎叶城城门给老子撞开,节度副使大人可说了,第一个进城的是头功,赏银钱千两,官升两级!” 依乔封之见,如今碎叶城已唾手可得,这么块肥肉摆在自己面前,怎能让旁人共食。突骑施人显然已经耗尽了石块、羽箭,自己只要再咬咬牙,撞开城门,突骑施蛮子就会像泄了气的羊皮筏子一般,一沉到底! 这胡木皆是三十多尺长,每根胡木需要二十多名天威军将士共持才能抬动,其侧还有手持盾牌的护卫兵勇,细算下来,一根胡木得有近五十人才能有效运转以打击碎叶城墙。 这样的胡木足足有二十根,个个外表粗糙丑陋,硕大无比。 乔封一声令下,第二千人队在队正、火长的命令下按照既定顺序依次对碎叶城发起了撞击。 “一二,撞!” “再来!” “一二,一二撞!” 在一名队正的率领下,又一根撞木迎着城门撞了上去。只听隆的一声,城墙猛地一颤,紧接着土黄色的城墙上脱落许多抔土糯米混合而成的碎片细渣。 “一二,加把劲吶,你小子没吃饭吗?” 那队正见一名士兵脚下稍慢,劈头盖脸的便骂了起来:“把在你家婆娘肚皮上的豪狠劲头拿出来,别让老子看了心烦!” “哎,哎。” 那士兵连忙点头称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呼哧呼哧的跟着袍泽的步伐,朝城门冲去。 “咚,咚,咚!” 碎叶城虽然建的极为坚固,却也耐不住如此冲击。二十多根巨木连番的撞击让这座古老的城池发出一声声呻吟,犹如一个兀自抗拒着死亡的垂暮老人。 “咚!” “咚!” 听着城墙传来的阵阵巨响,摩泣支脸色变得铁青。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唐人竟然能冲过自己的连番封锁,来到碎叶城下!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唐人竟然在碎叶河两畔砍伐了这么多的巨木,以作攻城之用! “狡猾的唐人,唐人都是些只会耍阴谋诡计的软货怂蛋!” 摩泣支挥舞着手臂大声咒骂着,胸口因气愤而上下急剧起伏,涨的足足有一面床牙子高。 “塔克,塔克,我们该怎么,该怎么办?” 副将哔尔金面容土灰的冲到摩泣支身前跪倒哭诉道:“城中的滚石都用完了,箭矢也已经见了底。弩箭倒是还有一些,但在这个距离,根本不能对唐军构成有效的威胁。” 他紧紧的抱住摩泣支的双腿,死命扯着自家塔克的裤脚道:“若是让唐人撞开了城门,若是让唐人撞开了城门,我们可该怎么办啊!” “混蛋!” 摩泣支气他如此窝囊,只一脚便朝哔尔金的胸口踹去。哔尔金痛呼一声,身子一仰便跌了下去。他只觉胸口一冲,一股温热的液体便顺着嗓子涌了出来。 “塔克,塔克,我该死,我该死!”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哔尔金连连叩首:“塔克,塔克我这便去想办法,就是一刀刀的拼,我们也不会让一个唐寇登上碎叶城楼!” 摩泣支却是不以为意,只冷哼了一声:“若我突骑施的族人都似你这般蠢,也用不着唐人来攻了,干脆自己上前献上脑袋!” 微顿了顿,摩泣支吩咐道:“传我的将领,命令城中唐奴、受伤士卒拆卸临城房屋,取石块上城墙。闲余人等,则分取大锅烧水,我就不信唐人的皮子厚过鬃猪,抵的过这锅锅沸汤!” “啊!” 哔尔金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只拍着自己的脑袋连声道:“塔克圣明,塔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您看这……” 哔尔金有心讨好摩泣支,却想不出什么得力的言辞,只灿灿的冲着摩泣支傻笑。 “去你的,别在这给老子废话,若是延误了军机,放上了唐人,老子第一个斩了你!” 摩泣支却是没空听哔尔金的奉承话,狠狠瞪了哔尔金一眼,便把他吓得六魂出窍。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塔克您就放心吧!” 哔尔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跌跌撞撞的朝城阙石梯走去。 “企图撞开我碎叶城门?” 摩泣支望着几百步开外那名赤红色的唐军大纛,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那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T〃√  ̄X〃√  ̄T〃√  ̄8〃√  ̄0〃√  ̄.〃√  ̄C〃√  ̄O〃√  ̄M〃√ 第十九章 朔风(九) 碎叶城建筑格局仿自于长安城,类似于一支围棋棋盘,极为规整合理。在摩泣支下达了拆卸临近城墙房屋的将令后,不出半个时辰的工夫,就有许多唐人在突骑施士兵的驱赶下扛着巨石向城头走去。 因为与唐朝决裂,突骑施人对碎叶城中的唐民时刻提防,生怕其借机叛乱变相投唐。故而,在天威唐军兵临池下前,几乎所有唐民的房屋都被突骑施士兵严密监视,甚至有许多被认定是奸细的唐民未经审判便在闹市被处死。 严厉的政策使得城中唐民苦不堪言,偏偏当权的又是突骑施人,他们的愁苦又是不出可诉。待到李括率着万名天威将士赶赴碎叶,突骑施人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慌乱之中,他们自然想到了这些唐民。在战时,任何有生力量都必须合理利用,说不准一块巨石便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毕竟,谁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哔尔金受命于摩泣支,要在两个时辰内将足够多的石料搬运到城头,以供兵士投击。他跟在摩泣支身边近十载,十分清楚这个塔克的性格。塔克虽待下属较为和善,却是极有原则,说出的话定没有反悔的可能。若是自己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运送足够多的石料,嘶! 哔尔金向地下啐出一口痰,狠狠踩了踩:“呸,怎么竟说这些丧气话!” “阿斯尔,洛尔你们带人去城西看看,若是有合适的石料,赶紧给老子运过来。人手不够就去抓,这是在战时,便是天方老爷必要时也得给我出力干活!碎叶城可不养游手好闲的废物!” 才在激烈的博弈中熬出了头,哔尔金可不想自己的脑袋被塔克砍下来挂在城头警示众军将,只得将压力转而施加给手下:“权力我下放给你了,但若是半个时辰后你们搞不到我需要数量的石料,哼,别怪我哔尔金心狠手辣!” 哔尔金扫了一眼近旁的二人,厉声吩咐着。 “哎,哎,您放心,放心!” 阿斯尔那张大嘴咧的有如馕饼一般,占据了面颊的大半:“不就是石块吗,我保证给您取来!” “对,我们一定给您取来。那时,那时您,您能不能在塔克面前给我们,嘿嘿,美言两句!” 洛尔抢过话头,媚笑着朝哔尔金频频点头。 “你小子净想着美事儿!” 没好气的瞪了洛尔一眼,哔尔金呸了一声:“先把老子交代的事情办妥了,不然老子先把你俩挑断手脚筋,扔到山谷里喂狼!” “嘶!” 洛尔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虽将哔尔金家女子问候了一遍,面上却极为谄媚:“瞧您说的,我们便是敷衍谁,也不敢敷衍您啊。我们这便去,这便去!” 说完,洛尔便拉着阿斯尔,率着数十名手下朝城西而去。…… 与长安城类似,碎叶城也是东贵西贱。在东城居住的多是些突骑施贵族或者天方教传教者。也有极少数富得流油的商贾从碎叶城主那里买到了象征身份的铁牌,在极尽显贵的东城购置了宅邸。 至于西城,则多是破落户、贫寒百姓居住的地方。在碎叶城中常住的人都知道,这地方是全城秩序最乱的场所,赌场、妓院,几乎你能想到的所有龌龊场所,在西城抬眼便是。由于碎叶城没有宵禁,入了夜后,许多做无本买卖的盗贼,惯匪便会守在一些要道口,等待猎物上钩。 经常会有寻常百姓被盗贼于深夜强抢,若被劫者稍加反抗,则会酿成杀人劫财的惨剧。不过,因为被杀者多是些没有身份地位的栗特人或唐人,案子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这样的差别对待难免引起城中百姓浮想联翩的猜测,更有甚者会认为这些盗匪是碎叶城主摩泣支派人化妆的。要知道,这位突骑施塔克在继任为突骑施族长并碎叶城主后的短短几个月内,极力的打压唐人、栗特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激进过份。 如此分析来,若是他暗中派一些族人劫掠唐人、栗特人,又有谁敢依法审判呢? 久而久之,便连一些性子和善的突厥牧民都看不起城西的唐人,刻意的与其保持了距离。 元濯便是这样一个唐人。 他居住在紧邻西城城墙的俞善坊,用大食话讲便是桑切尔街市内。 他本是一名行商,开元末年来西域谋生活,没想到在碎叶城遇到了一位貌美善良的栗特胡娘达娜莎。达娜莎不仅帮助元濯把手头的货物全部销出赚的盆满钵满,还邀请元濯去自己的家中作客。 久而久之,元濯便对善良貌美的达娜莎产生了情愫。经历了十几日的煎熬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向达娜莎表明了爱意。令元濯没有想到的是,达娜莎竟然也对他有好感,二人就此结成良缘,有了家室后,元濯索性便留在了碎叶城,在西城开了一间茶叶铺子,转收从长安来的茶叶,倒卖差价。 虽然铺子不大,但出售茶叶极为暴利,十几年下来,元濯也拥有了自己的宅院和仆人。最让元濯感到高兴的是,如今他在碎叶城中的唐民众享有极高的声誉,几乎可以一呼百应。虽然在碎叶城的官样身份中,他仍是最卑贱的唐民,但在元濯自己看来,拥有如此稳泰的生活,他已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他元叔,他元叔,快去避一避吧,听说突骑施人正在满城搜查奸细呢。他们见到唐人面孔不问青红皂白,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阵痛打。等把你打了一顿,再将你锁了去,去做苦劳力拆房子哩!” 此方开口的是隔壁绸缎铺的白掌柜,因为身子肥胖,白掌柜走起路来一扭一拐,活像一只身子肥硕的白蚕。 “白老弟,瞧把你急的。这些年来突骑施人咋呼的次数还少吗,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你听我的,赶快回家,该干嘛干嘛,这天啊,塌不下来!” 第二十章 朔风(十) 元濯面容甚是平和,丝毫不担心突骑施人会像白掌柜说的那样目无法纪,为所欲为。 “他元叔,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咋的?就在刚刚,就在刚刚我看到老吴被一伍突骑施人在转角的巷子里生生绑了去!” 白掌柜听元濯竟似不信自己所说,立时着了急,声声调调都带着怨气。虽然他辈分大着自己一轮,又深得城中百姓人心,可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无视自己的一番好心。 见对方会错了意,元濯只得附以一声苦笑:“白老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今后不用再对突骑施人低声下气了!” “啥?你说的个啥?” 白掌柜只觉自己产生了幻听,单手拢着耳廓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我们,我们再也不用对突骑施人低声下气了?” “是,我是这个意思。” 元濯摊了摊手,微微颌首致意。 “我了个天爷啊,这是咋滴了?” 白掌柜快步上前摸了摸元濯的额头,见对方并没有发热,摇了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上了燥暑呢,这不好好的吗?咋滴突然魔怔了,开始胡言乱语了?不是我说你,他元叔,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这可是,这可是……” 白掌柜在喉咙口作了个杀头的手势,煞有其事的冲元濯点了点头。 元濯见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 “你且随我来。” 说完,元濯便转身朝自家茶铺走去。 “哎,你等等我,他元叔!哎,你等等啊,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不是!” 白掌柜被他勾起了兴趣,心中不得准儿,犹豫再三还是跟上了元濯的步子。…… 元濯的茶铺不大,位置却颇为静幽。 元濯登上了三级石梯,依着惯例挽着门环扣了三扣,便听得一个小厮前来开门。 这人是他五年前收的学徒,名叫兰生。他本是一个孤儿,那年冬天元濯在街角看到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的兰生,心下一软便将他带了回家。 喂他米汤,给他烤火,陪他聊天,这么熬下来,元濯总算将小兰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之后,元濯便将小兰生留在了府里,悉心培养,教他辨认各式茶叶。这么着半年下来,双方有了感情,元濯索性收了兰生作唯一的弟子。说是弟子,其实元濯是把所有的情感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兰生身上。他妻子达娜莎与他婚后生有一女,除此之外却并不男嗣。 元濯极爱达娜莎,不忍娶妾,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来。因此,兰生可以说是元濯的义子,其间的感情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的清的。 “师傅,您回来了,快里面请,师母在里面等着您呢!” 小兰生如今已经十七岁有余,出落的竟似个小大人儿,一照面儿就往人的心窝子里言语。 “鬼小子,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想来讨好我?你师母不舍得打你,我可没这么心软!” 元濯见到兰生这么讨人疼爱的孩子还真是没了法子,轻点了点他的鼻子打起了趣。 “哎呦,哎呦,师母救命,师母救命哎,师傅要欺负我了!” 兰生倒也和元濯混的挺熟,顺着元濯的话头便接了下来。 “行了,还有客人在呢,瞧你那副贫嘴劲!” 没好气的拍了拍兰生的额头,元濯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哦,噢。” 兰生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白掌柜,搓了搓手道:“白大哥也来了,快里面请,今天我请你喝茶!” 微顿了顿,兰生才又补充道:“从我的工钱里出!” “哪个要你出钱,小鬼头!” 白掌柜也是被这鬼精灵弄得没了脾气,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衣摆进了厅堂。 由于元濯在购置新宅前一直住在茶铺里,故而这间本就不大的宅子被隔作两半,前间售茶,后厢居家。 绕过一面作格挡的五扇屏风,一行人便算作是来到了后宅。 白掌柜常到元濯家作客,对此自是轻车熟路,还没等达娜莎招呼,他便率先开了口:“他元嫂,我这可是被元叔绑了来,你得替我做主啊!” 直到此时,白掌柜还不明白元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然心中略略膈应,应计着借达娜莎之手好好管管元濯。 “好,好!你说要喝什么茶,我去给你泡!” 达娜莎似乎很喜欢元嫂的这个称呼,面颊上立时绽开一朵花儿。 “我还是要品剑南道出的茶砖,您懂的!” 都说嘴甜有食儿吃,这句话放到白掌柜这里倒是应景。 “行,你稍等!” 许是铺子里久未来客人,把达娜莎憋得不轻,此番见到白掌柜跟着夫君前来,这位“元夫人”竟是欣喜非常。 “她啊就是这个样子,你别见怪。” 元濯也有些尴尬,冲白掌柜苦苦笑了笑。 “哪儿能啊,看您说的。元嫂待我好,我还看不出吗?如今这碎叶城中,像您二位这般热心肠的人我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白掌柜听元濯如是说,立时摆手安起他的心来:“要我说啊,在这碎叶西城,唐人中有谁对您二位不尊,就是畜生,活生生的畜生!” “这……” 元濯见白掌柜如是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来喽,上好的剑南茶来喽,来白老弟,你来品品!” 元嫂跟着元濯一起生活了十好几年,已经完全被同化成了一名唐人。若不细看她那双透着褐色的眼珠,还真瞧不出她的身份! “您给我就成!” 白掌柜可不敢让达娜莎敬自己茶,赶忙递出双手接了来。 “呵呵,就属你嘴甜。” 元嫂被白掌柜哄得心情大好,笑着摆了摆手。 “娜莎,我和白老弟有正式谈,你和兰生先到外屋查遍帐!” 元濯适时的轻咳了声,打断了二人的“闲聊”“嗯!” 达娜莎微微颌首,转身离去。起初她并不能理解丈夫的这一习惯,直到更多的接触到唐人的文化,她才对此了悟。 待里屋只剩下了他和白掌柜二人,元濯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老白,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外面说!” 白掌柜见元濯终于入了正题,心下大喜,遂拍着胸脯道:“元叔您尽管说,我老白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咱的嘴巴紧着呢,嗯,就似抹上了一层浆糊,别管别人怎么套,我肯定不会吐露出去一言半语!” “得了,你也别再这跟我作保了,我告诉你便成了。” 元濯又环视了一周见屋外无人,遂低声道:“这碎叶城啊,要变天了!” “什么!” 白掌柜正自喝着元嫂泡的那盏剑南春茶,此时一惊竟是将茶喷了出来。 “慢点,慢点!” 元濯赶忙上前去拍白掌柜的脊背,一边拍一边道:“瞧瞧你,就这点承受力,还说给我保密呢。” “不是,他元叔,你刚才说个啥?” 白掌柜冲元濯摆了摆手,撑起身子道:“你说,碎叶城要变天?” “嗯,唐军来了,突骑施人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元濯点了点头,嘴角微蕴笑意。 “这我当然知道,可唐人才一万来人,光这城内的突骑施人凑吧凑吧就有六七千,唐人硬攻如何攻的下来。” 白掌柜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不曾想就是这事,心下立时降温不少。 “硬攻当然是攻不下来,但若是有人在城中作内应呢?” 元濯颇是玩味的冲白掌柜道:“白老弟啊,你做着绸缎生意。你看啊,这上好的一匹绸子在外面看颇是齐整,但若在里面划拉上一刀,别管再漂亮不是都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 “这,这……” 白掌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便掏出了这么个秘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元濯长出了一口气道:“白老弟啊,突骑施人欺压我们这好些年,不就是因为我大唐势力没有控制碎叶川吗?如今唐军攻到了碎叶城,作为一个唐人我们该怎么做?” 白掌柜只觉脑中乱作一团,只试探着问道:“啊,他元叔啊,你该不会,你该不会……” “对!” 元濯点了点头道:“碎叶城戒严,唐人不能进城,但并不意味突骑施人不能进城。吐火吘塔克可是觊觎碎叶城良久了,这么好些人混入城中,再点上一把火。到时,你说突骑施人该去救火呢还是该集结到城头抵抗唐军呢?” 言及此处,元濯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白掌柜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道:“你现在赶紧回家收置收置行李,把家滕往西边迁迁。战火一起啊,吐火吘塔克他老人家可分不清谁善谁恶!” 第二十一章 阋墙(一) 洛尔金方领着数十名兵卒来到城西,便见一股浓烈的黑烟打着卷儿朝东城飘去。 “咳!咳!” 洛尔下意识的用手掩住口鼻,低声抱怨着:“这他娘的搞什么鬼把戏,城西再破再穷也不至于每个人都去干炊事的营生吧?” 他每餐皆是手下将饭菜送入屋内,自是没有见过伙房升起的浓烟,才会将这黑烟和埋锅做饭生出的烟火相混。一名突骑施兵卒陪着小心走到洛尔近前道:“大人,这这不是炊烟……” “你说什么,你说这不是炊烟?” 洛尔恶狠狠的瞪了那兵卒一眼,见他如此眼生,心中更是来气。洛尔提着他的衣领道:“那你说这是什么,这黑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人,您别激动,咳……” 那兵卒被洛尔这般提了起来,更是呛得鼻眼直流泪。 “哼!” 洛尔闻听此言一松手便将那兵卒甩了出去。 “哎呦。” 那兵卒单脚着地崴了脚踝,高呼一声。 “快说,这烟火是什么,从哪儿来的?” 洛尔可没闲工夫听这小兵卒呻吟,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逼问道。 “哎,我说,我说。我觉得这像是房屋燃着的烟火!” “什么!” 洛尔心下一惊道:“你说这是有人故意点燃了屋宇,你说是有人故意纵火!” 那兵卒现在只后悔接了洛尔的话头,弄成现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局面。 “是,依属下看,只有屋宇燃烧,才会冒出这般的黑烟!” “糟了,糟了,那个方向是粮仓,是粮仓!粮仓被人烧了,粮仓被人烧了!” 阿斯尔拍了拍额头,惊呼道:“一定是有内奸,一定是有细作!这城中有唐军的细作,企图在大战时在城中制造混乱!” “不,不会吧?” 洛尔连连摇首,灿声道:“碎叶城已经戒严数日,便是个蚊子怕是都飞不进来。唐人若是想派细作进城,怕是会被戍卫直接抓起来丢入大牢。除非,除非……” “快,快去粮仓看看!” 阿斯尔只怕自己所想成为现实,揪住洛尔的胳膊便朝黑烟冒起的方向跑去。…… “完了,完了,都完了!” 望着已成一片火海的粮仓,洛尔痴痴的默念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粮仓不是有重兵把守呢吗?即使现在在战时,粮仓外的戍卫也不会少于百人。有这么多人守卫,粮仓怎么会突然起火? “将军,将军,我们在那边发现许多尸体!” 一名突骑施士卒单手贴肩冲阿斯尔一礼,恭声汇报道。 “嗯,去看看!” 阿斯尔还保持着些许理智,拉着洛尔便朝士卒所指之地走去。 那儿是一处小巷,阿斯尔和洛尔走入小巷却发现什么地方不对--这分明是一条死胡同! “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阿斯尔心下大骇,冲那士卒怒吼着:“你不是说这儿有许多尸体的吗,尸体呢?” “尸体不就在这里吗?” 那士卒冷冷一笑,从袖间抽出一柄匕首。 “你,你要干什么……” 阿斯尔心中一惊,沉沉向后挪步。 那士卒却不再给阿斯尔机会,疾步上前在其喉间一抹,便将其击杀。 “这不是就是一具尸体了嘛。” 那士卒冷冷一笑,复朝洛尔望来。 “你们,你们不是护卫队的人!” 洛尔望着刚刚死去的同伴,如梦方醒。他指着这一伍的“突骑施卫队”高呼道:“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来,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护卫队的戍卒,难怪,难怪他看那个士卒如此眼生,原来早有人将他们调换…… 可是,可是他们分明就是突骑施人啊,他们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突厥口音,他们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着装习惯,他们就是突骑施人啊。 难道,难道他们是吐火吘塔克的人? “不,我想咱们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什么,不要过来!” 洛尔转身便朝胡同内侧奔去,完全不顾前方那一堵近十尺高的雪墙。 “我要你的脑袋!” 那兵卒奋力将手中匕首掷出,生生插入洛尔的后心。 “呃,呃……” 洛尔兀自挣扎了几瞬便不再动弹,双目圆睁,远远遥望着那面无法逾越的雪墙……………… “哔尔金大人,哔尔金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名满面泥灰的牙兵跌跌撞撞的冲到哔尔金身侧,痛哭着跪倒在地道:“粮仓,粮仓起了大火,火势太大,弟兄们控制不住,现在已经漫到了东城了……大人,大人,赶紧告诉摩泣支塔克吧,再晚,再晚就来不及了啊!” “废物,哭,就知道哭!” 哔尔金早就觉得城西的黑烟很是蹊跷,经由这牙兵一说,心中最害怕的事情终是发生了。 背负着双手走了几遭,哔尔金怒吼着:“阿斯尔呢,洛尔呢?那两个废物,老子让他们去城西征集石料民夫,他们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这两个废物真是没用,非但没有给他运来足够的石料,竟然连如此重要的消息都没有带到,自己留他们何用! “两位将军,两位将军被人害死了……” 那牙兵耷拉着脑袋,长长叹声道:“有人冒充了我们的弟兄,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巷里,害死了他们。” “什么!” 哔尔金心中大骇,如果说粮仓燃起大火还可以解释为个别细作所为,但能够假扮护卫队并杀死洛尔、阿斯尔二人就一定是一股极大的势力所为了。 而要做到蒙蔽做有人,又不引起丝毫察觉,整个疏勒城也只有吐火吘塔克能做到! 难道他,他回来了? “快随我去见摩泣支塔克,快!” 哔尔金兀自顿胸捶足,只叹了声便转身便朝碎叶城东首的城阙奔去。 当是时,东望碎叶城头,确是黑烟滚滚,浮尘密布! 第二十二章 阋墙(二) “废物,一群废物,我留你何用,何用!” 摩泣支塔克一脚踹在哔尔金的胸口,大声咆哮着。 此时的他双眼通红,如同一只久未猎食的草原野狼,试图撕裂一切眼前的活物。 “说,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说啊!” 摩泣支并不惧怕城外的唐军,却不能忽视吐火吘势力的存在。黄、黑两姓突骑施人争斗已久,双方都视对方为死敌,自家兄弟关在屋内争斗一番自然没什么关系,只是他没有想到吐火吘竟然会在他们与唐军激战之时,从背后捅上自己一刀。碎叶城可是先祖留下来的基业啊,他竟然为了一时之利,要将其拱手送给唐人! 摩泣支顿了顿,冲哔尔金厉声吩咐着:“听着,要是不想死,就赶紧集结城中青壮上城楼协防。我亲自调集一批护卫队,去城中安稳局势!” 摩泣支毕竟经历过许多大场面,只慌乱了片刻就平复来了心中的杂念,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唐人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在短时内不可能攻破城门,投掷滚石、檑木等事情青壮民夫完全可以胜任!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及时镇压吐火吘一脉势力。任何外表看似坚毅的粗木都是从骨子里烂掉的,放任吐火吘一脉在城中蛊惑人心,来的实是比唐军更为可怕。 “哎,哎,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哔尔金此刻怎还敢有怨言,只不迭的点头称道。 “听着,两个时辰,我要你给我守住两个时辰。等到我回来!” 摩泣支疾步上前捏住哔尔金的下巴,呵斥道:“老子给你这么多甲士,又允准你调集全城青壮协防,若是连两个时辰都守不住,就就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摩泣支便点齐了三百甲士,风风火火的冲下了城墙。…… “括儿哥,你这招可真妙,摩泣支现在一定是气的七窍生烟!” 张延基捂着肚子大笑不止,若不是旁边有亲兵扶趁着,张小将军很有可能笑的跌倒在地。 “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碎叶城了。都督,当是妙计啊!” 窦青冲李括拱了拱手,脸上写满了信服。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这些跟着都督一路闯荡下来的老人儿可真对他老人家佩服的五体投地。 别管面临怎样的困难,怎样的艰险,都督他老人家最后都能想出克敌妙计,兵不血刃的取得一场大胜。 “兵不厌诈,倒也没什么。” 李括望着碎叶城头升起的滚滚黑烟笑道:“若是有机会以巧取胜,又为何要用弟兄们的性命相搏?” “都督,只是此样一来,怕是我大唐天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就荡然无存了。朝廷那边,恐怕杨国忠那厮……” 李晟微蹙了蹙眉,望着城头升起的黑烟,长叹一声。 虽然心里觉得分外畅快,李晟还是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虽说兵不厌诈,但这招也太是阴毒了点。与黑姓突骑施塔克吐火吘合作本就有些贬低安西唐军的战力,燃烧碎叶城粮仓就更有些不入流了,这哪里像大唐天军做的事儿? 虽然一把火过后,碎叶城中米粟付之一炬,大伙儿再也不用担心突骑施人固守待援,做缩头乌龟。但碎叶川一代百姓接下来的大半年可该如何过活? 如今方是五月,刚刚春种不久,待到秋收还有小半年的光景,若是米缸里没有存粮,寻常百姓的日子该如何熬? 诚然碎叶城中的唐民不过百之一二,唐军完全可以用军粮接济这些同源父老。但碎叶城中的胡民就不是人了吗? “仁义?仁义是个屁!” 濮大锤听李晟又提到这二字,心中只觉一阵恶心。“要是靠仁义能打胜仗,俺老濮把脑袋砍下来给你作夜壶!那些个朝臣公卿整日吃香喝辣,怎么懂得俺们军汉的苦?让他带兵打打看啊,估计还没有摸到碎叶城的边儿,就被突骑施人射成了筛子!” “就是,难不成我们还要学宋襄公他老人家,等到突骑施人把石块、滚木准备好,再伸着脑袋冲上去?” 周无罪冷哼一声道:“他老人家倒是仁义,放任楚军渡过泓水,结果呢,还不是被阵列齐整的楚军打的大败!”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朝廷那里,都督怕是不好交差啊。” 见再说下去,自己就要成为众矢之的,李晟忙摆手解释着:“咱都督有功无过都能让杨国忠那厮弄得“功过相抵”若是被他抓到了把柄,我怕都督凶多吉少啊。” “他敢!” 王小春瞪了李晟一眼道:“别以为天下人都他娘的怕他杨家,我王小春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他不是要找都督麻烦吗,让他试试看,我倒也看看是他的嘴巴硬还是我的刀子硬!” “好了!” 见众下属为了这点小事争吵了起来,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道:“现在是战时,我们别去想这些旁的事。虽然我们有吐火吘作内应,但摩泣支的实力也不容小觑。现在碎叶城还没有拿下来,你们歇停一会,有气都撒到突骑施人身上去!”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至于朝中之事嘛,李晟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此事不是我们该管的,我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公道。” “可是……” 王小春还要争言,却被李括一把挡住。 “传我将令,全军总攻!”…… 伴着声声鼓角,唐军向碎叶城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 先前抵达城下的两个千人队很好的为袍泽搭起了基子,后续的甲士只需顶着木盾,拨挡开偶尔飞来的羽箭一路狂奔,便可与自己的同伴会合。 乔封见越来越多的兵士涌来,心中却高兴不起来。这封赏都是有定数的,天威军万把出头的兵卒,一碗水难免端不平。 自己率着手下弟兄猛攻了这么久,若是被人就这么把到手的便宜捡了去,岂不是要气炸了肺! “都他娘的给老子加把劲,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扔给别人,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乔封啐出一口浓痰,撸起袖子就从一名兵卒手中接过了撞木道:“如今突骑施蛮子就差一口气了,自己下锅了白肉咱自己来吃!” “一二,给老子撞!” 乔封言语间便带着众人扛着撞木朝碎叶城门冲了上去。 虽然又有不少土块从城上跌落,但城门却是一如既往的岿然不动…… “他奶奶的,还挺他娘的瓷实!” 乔封虎口被震得发麻,不免心中愠怒。 “给老子加把劲,这碎叶城中可是有不少突厥美女。冲进城,除去王宫周围的区域,那些个‘良田’随你们‘开垦’!” 瞥见城门上那道愈来愈大的裂缝,乔封索性放了狠话以激励士气。听说碎叶城里的胡娘个个水灵丰韵,床上的工夫更是大唐女子不能比的。若是能抱上一两个娶回家作妾,这辈子倒也没白活。 “冲进城去,为了貌美的胡娘!” “冲进去,为了美娇-娘!” “杀光他们,杀光城中的杂碎!” 渐渐熄灭的欲望之火,复又在天威唐军的队列中燃起,每个士卒眼中都显露出一种类似野兽的贪婪凶光。 财富、女人,城破之后,人世间一切美妙的东西都在向他们招手…… “啊,校尉大人小心!” 一名亲兵突然大喝一声,猛然将乔封推倒在地,自己却是被扔下的滚木砸断了气。 “呼!” 长出了一口气,惊魂甫定的乔封便开始了咒骂。 “他奶奶的,他们兵力不都去平定城中叛乱了吗,恁的还有这么多人手投掷滚木。等等,城头的那些人似乎不是军士!” 乔封只定睛一看,便瞅出了其中端倪。 他们没有甲衣,没有军械,他们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单衣! “那些,那些是城中的民壮!他们竟然,竟然驱赶民壮上城墙,这帮畜生!” 虽然嘴中说的污秽不堪,但真要自己屠戮城中百姓,这些弟兄当中估计没有几个能下得了手。何况碎叶城中还有不少与他们同根的乡党…… “啊!” 又一名扛着滚木的士卒被滚木砸倒,发出一声惨呼。乔封终是摇了摇头道:“这他娘的没法子了,别怪我,别怪我!告诉后排的弟兄,射他娘的!” 既然是你死我亡的关口,可管不了许多了。要怪就怪你们生在了碎叶城中吧! 那亲兵踉踉跄跄的跑了百来步,终是来到了弓手阵列。待他气喘吁吁的将事情交代完,那校尉才是明白了乔封需要及时的火力压制。 校尉大人点了点头,当即朗声下令道:“一队弓手上前,二队弓手准备,城上敌军,不留活口!” 第二十三章 阋墙(三) 数百支羽箭急速射向了碎叶城头! 在这个角度,箭矢虽然不能发挥到最大的威力,但却可以起到不错的压制效果。 唐军的弓箭手甚为有序,一队射完自动后退,二队跟上弯弓、搭箭…… 天威军的将士就像在完成训练任务似的轻松出手,也不管能否杀敌毙命,只望能够为撞击城门的袍泽争取更多的时间。 碎叶城头的突骑施士兵渐渐出现了伤亡,不少士卒正搬着滚木来到垛口,就被一串飞上城头的羽箭贯穿了脑袋,随着滚木一起跌落城下,发出阵阵哀嚎。 当然,死伤更多的多是没有丝毫甲胄保护的平民百姓。他们被突骑施人抓到城头帮助运送军械,本以为抵御住唐军的这拨攻势便可以安然归家,谁曾想此时竟被丧心病狂的突骑施人当做人肉盾牌,驱赶到了垛口。 如蝗的羽箭遮天蔽日的铺盖而来,如何是这些平民逃得脱的?他们有的被射瞎了双眼,有的被刺透了左心,还有的被穿透了肩胛骨,生生定到了地上。 生命在战争面前是这么脆弱,无辜又如何,羸弱又如何?没有人会去怜惜你,只因为你是弱者,弱者是没有话语权的。 哔尔金此时气的直跳脚,抓起一名亲兵便道:“去,把老子的强弓拿来,老子要好好教训唐寇一番!” 那亲兵冒着箭雨跌跌撞撞的去取了,不多时的工夫便挟持着一张镀着银边儿的角弓来到了哔尔金近前。这面角弓需要三石的力气才能张的开,是哔尔金的心爱之物。 哔尔金长舒了一口气,将三石的强弓拉的满圆,瞄着天威军的一名旗手良久,倏地松了弓弦。 只听霹雳一声惊响,顷刻间银色的箭镞便越过了数千人头,出现在了天威军旗手的面门上。 那个可怜的家伙甚至还没有发出一声惨呼便跌倒在地。由于弓箭的力量实在太大,那旗手生生被射掉了半面脸,死状甚为可怖。 “他奶奶的,还真有两下子!” 乔封见对方主将射艺如此精湛由衷的赞叹了一句,亦是从亲兵手中抢过角弓,使出仅存的一丝气力,将箭矢朝那个诸多亲兵护卫的突骑施将军射去。 不知是碰巧还是乔封真的射艺精湛,箭矢竟似长了眼睛般生生从数面盾牌的缝隙间钻了过去,订到了哔尔金的大腿上。 “啊!啊,该死,一群废物,废物!” 哔尔金还沉浸在得意之中,却忽然觉得一阵剧痛从大腿传来,紧接着脚下一软,竟是倒了下去。 身侧的亲兵忙将哔尔金扶起。可他们非但没有受到嘉奖,反而被主将一阵痛骂,个个灰头土脸不再吱声。 “泼沸汤,泼沸汤,给老子把沸汤全泼下去!贼唐寇,竟敢伤我!哎呦……” 哔尔金是摩泣支塔克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里无数人想巴结他。那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感觉舒畅无比,他哔尔金本以为今生再无敌手,没想到今天却在一个小贼酋的手里栽了跟头! 他哔尔金何曾受过如此皮外伤,轻微寻常的伤势在他看来有如蚀骨之痛,不迭的哀嚎着。 副官见他如此,怕其扰乱了军心遂道:“哔尔金大人,您有伤在身,不如先入角楼休憩,待弟兄们收拾了这一波唐寇,再向您老人家汇报!” “嗯。哎呦,你轻着点。” 哔尔金一掌拍开上前搀扶自己的笨手笨脚的亲兵,一瘸一拐的向不远处的角楼走去。…… 摩泣支塔克点齐了三百甲士便气势汹汹的朝碎叶王宫而去。他根本不用想,都能推算出吐火吘急于控制的地方。 不论是黄姓突骑施还是黑姓突骑施人,碎叶王宫一直是最神圣的处所。苏禄可汗当年统一全族,拥甲士共二十万,称霸西域!便是连当时东侵的大食人都被他沉重打击,连连直呼他“抵顶者”从此之后,突骑施人便一直盘踞在碎叶川一代,几乎继承了西突厥的所有故土,而碎叶王宫便成了突骑施可汗理所当然的“牙帐”它的象征意义就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大明宫、太极宫。 只是,如今吐火吘竟然全然不顾先祖开拓下的基业,妄图与唐寇结盟! 哼,他真的以为唐人能够把突骑施故地悉数拨给他吐火吘统辖?大唐皇帝即便再昏庸也不会坐视又一个西突厥汗国兴起! 一个封号就值得他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甘愿俯首称臣? 荒唐,荒唐! “给我冲进去,看到吐火吘的人,格杀勿论!” 在王宫前驻步,摩泣支抬首望了望那面用突厥语写成的匾额,苦苦摇了摇头。突厥系民族之所以始终不能与中原王朝对抗,在他看来便是因为无休止的内耗。 柔然帝国是这样、突厥汗国是这样,突骑施汗国依然如此。 中原汉人善于用计,总能想出计策挑起突厥民族内部的矛盾,让其自相残杀。等到突厥人斗的疲了,累了再站出来坐收渔利,并封上胜者一个可汗的称号,美其名曰仁德。 呵呵,呵呵! 若是突厥民族能够团结一致,怕是连长安城现在也已变成他们的牧场了吧? 不可能,突厥人永远不可能团结一致,便是全天下的人都不可能做到这般,只不过中原人善于暂时的妥协罢了,哈,妥协! “杀进去,一个不留,不留!” 既然不能达成共识,那就只能由一方彻底的消灭另一方。这样,剩下的人才能更好的延宗续祖,光复突骑施民族! 这儿注定只能有一个胜者,注定只能有一个,那注定是他摩泣支,是他摩泣支!………… “他元叔,这真的成吗?这可是掉脑袋的活计啊,我怕,我怕万一我们失手……” 白掌柜双手缩到了袖子里,直往元濯身上瞅。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多了一句嘴便上了元濯的贼船,现在再想下船,是断然不可能了。 “你怕什么,我不是已经叫你把家滕往西边迁了吗?吐火吘塔克可是和疏勒都督有过协议的,你认为他会在这个节骨眼反悔?” 元濯见他如此窝囊,只觉分外来气,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仓廪起了那么大的火,摩泣支那里肯定有所察觉。我们这个时候去东城,就不会碰到巡查的护卫队?” 白掌柜说的倒是实诚话,既然吐火吘塔克和疏勒都督达成了协议,就不会对自己的家滕怎么样。他担心的倒不是妻儿,而是他们自己。冒着满城的巡卫去开城门,这简直就是在找死! “我还当你在怕什么,原来是怜惜自己那条小命!” 元濯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只有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保管不会出事。突骑施人后院起火,肯定忙的不可开交。他们要布置大量兵力在城头,即便调集城中青壮协防,主力兵卒亦会有大半布置在城头。在这个时候,你认为突骑施人会分出来兵力去城中闲逛?” 白掌柜缩着脖子瞅了大街一圈,证实元濯所言非虚。现在大街上非但没有突骑施人的影子,便连最喜热闹的栗特商人都不见了踪影。大乱将至,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以期在战乱中将自家的损失降到最低。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疯子会在此时“闲逛”“况且,即便摩泣支要分神对付吐火吘塔克,他要去的地方也肯定不是这里!” 元濯见白掌柜还是似信非信,叹了声道:“若是你家遭了贼,你第一反应会往哪儿跑?” 白掌柜心中将元濯的话默念了几遍,拍了拍脑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摩泣支现在肯定跑到了王宫,吐火吘塔克果然高明,将将错开了摩泣支的锋芒!”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轻捋了捋胡须,元濯笑道:“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容不得耽搁。若是摩泣支发现有诈,必定会第一时间率众返回东城城门。” “他元叔,那我们赶紧去打开城门啊,还等什么。” 白掌柜一听摩泣支这个恶魔有可能折回来,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家伙可是个生吃人心的恶魔,要是被他捉住,连个爽快的死法都落不下! “你急什么,先去把这个换上!” 元濯从抗在肩头的粗布麻袋中取出几件突骑施士兵的皮甲,递给了白掌柜。 “这……” “赶紧穿上,别啰嗦!” 元濯瞪了白掌柜一眼,复又将其余的甲衣递给了几个亲近商户的掌柜。 “吐火吘塔克的人手不足,只能去控制西城和南城。北城这里肯定暂时顾不得了,眼下能不能在东城打开缺口,就看我们了!” 元濯望着那漆黑匾额上那若隐若现的“碎叶”二字,攥紧了拳头:“都道我们商贾重利忘义,今日便要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挺起脊梁做人!” 日已近暮,血红色的夕阳将细碎的金色撒到了元濯等人胸口的镔铁护心上,映出赤胆煌煌! 第二十四章 阋墙(四) 伴随“隆”的一声巨响,碎叶东城城门大开! 哔尔金听到亲兵的惊呼声后,一步三跌的冲了出来,抓住一个慌乱士卒的领子道:“发生了什么,慌什么!” “哔尔金,哔尔金大人,城门被人开了,城门被人开了啊!” “你说什么?什么城门被开了?” 哔尔金只觉一阵头痛,对着那士卒便是一阵猛摇。 那士兵惊魂甫定,就遇到了哔尔金,话都说不齐整,又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是唐人,碎叶城中的唐人,他们打开了城门,放了唐寇入城。大人,快跑吧,他们人数比我们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混蛋!” 哔尔金一脚将他踹飞,大吼一声:“来人那,都跟我来城头,说什么也要撑到援军到来。不就是几个唐寇吗,勇士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弯刀,为了长生天而战!” 哔尔金的个人威信到底还在,只盏茶的工夫,身边便聚集了近千人。 “给老子冲下去,把城门抢回来!其余的人不要停,继续给老子砸石块,扔滚木,泼沸水!” 他这个决定十分正确,眼下东城城门处在唐军的实际控制中,唐人正通过这个城门源源不断的向城内涌入。好在城门刚刚易手不久,城内的唐军还不算多。自己只要率领勇士重新夺回城门,便可以再次获得战场的主动权! 哔尔金如是想着,心中稍定,从腰间拔出弯刀便率先冲下了城楼。 此刻进入碎叶城的唐军大概在六七百人,虽然不算多,但也不少了。哔尔金稍稍估量了一下双方实力,道唐人绝没有可能取胜,遂信心满满的举起弯刀道:“勇士们,数百年来唐寇便纵骑践踏我们的家园,如今他们竟想将丑恶和肮脏带到碎叶圣城,我们该怎么办?” “战!““战!” “战!” 近千名突骑施勇士齐声呐喊,声势颇为震撼。哔尔金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如今为长生天献身,为摩泣支塔克尽忠的时候到了,拿起你们手中的弯刀,守卫自己的家园!” “杀!” “杀!” “杀!” 仇恨的火种一旦被引燃,就会燃尽茫茫赤原! 突厥系民族与中原民族的矛盾在这一刻集中迸发,双方挥舞着刀剑就如同几百年来他们先祖所做的那样,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战! 突骑施人一冲到唐军阵列中,双方便乱作一团。没有马力可以借助,没有弩箭可以凭恃,双方便用自己手中的朴刀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由于绝对人数上占有优势,突骑施人一上手便占到了不少便宜。在哔尔金的带领下,他们犹如一支利锥直刺唐军的本阵,凭借强大的冲击力,将这些刚刚入城的天威将士冲的乱了阵脚。 他们挥刀便砍,毫不考虑对方的痛楚。弯刀或者直接斩掉了唐兵的脑袋,或者削掉了唐人的一只胳膊。更有些不走运的突骑施士卒,竟生生将弯刀卡在了敌兵的肩胛骨上。倒霉的突骑施人还在卖力拔着心爱的弯刀,就被那唐兵的弟兄冲上前来剁成了肉泥。 突骑施人的残暴仿佛激起了唐人的血性,在校尉乔封、周方虎等人的带领下,他们展开了又一次的推进。 突骑施人分明想借助自己的溃乱,把天威军主力堵在城门外,甚至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士卒像驱赶羊群一样,赶出碎叶城! 周方虎看清了突骑施人的如意算盘,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时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即使一时自己占不到便宜,但只要他们站稳了脚跟,守住这个入口,进城的弟兄便会越来越多。此消彼长,每进来一个弟兄,突骑施人面临的压力便会愈大! “顶过去,顶过去,不要后退!” 周方虎抽出横刀,兜头就朝一名突骑施士卒的脖颈砍去,这个可怜虫试图偷袭周大校尉的下盘,却无奈早已被老周看穿,借着刀风这么一转,便在那士卒脖子上划出一条尺长的血口。 血水咕咕的从伤口涌了出来,那可怜虫试图用双手去堵,但破堤之坝又岂是几块烂泥可以堵得住的?他兀自抽搐了几瞬,便似一只放干了血液的公鸡般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周方虎却是不打算就此收手,劈、砍、档、戳,一轮下来,老周几乎将他压箱底的本事都使了出来。要说,这些突骑施人真不够练,自己还没用力,他们就都倒下了。 “嘿嘿,嘿嘿,给你爷爷我斗,再回去练上两年吧!” 周方虎一袭刀法舞的虎虎生风,几乎每刀下去,都会有一个倒霉鬼丢了性命。双方的距离太近了,周方虎根本不需费心猜测对方的招式和隐藏的危险,只需用尽气力将横刀提起再挥下,顷刻间便可重伤数人。 这刀法不似走江湖卖艺者所舞的花样繁多,也不似宫廷舞刀那么尊荣大气,这是一套完美适用于战场的刀法,刀刀见血,冷血无情! “冲过去,别给大唐的爷们丢脸!” 周方虎从一名突骑施士兵的后心中抽出了横刀,振臂高呼着:“碎叶城的百姓在等着我们,今夜之后,碎叶将重新插上大唐的军旗。而这一切,都将由你们见证,为了大唐!” 周方虎的这一波介入极大的鼓舞了唐军士气,本来萎靡不振几欲崩溃的唐军复又反弹,用身体铸成一面铁墙,缓缓的向前推进。 一步,两步…… 他们每前进一步就会多一个袍泽进入碎叶城,唐军夺得碎叶的可能性就要大上一分! “拦住他,拦住那个唐寇头子,杀了他,杀了他的人赏羊千头!” 见周方虎如此勇猛,连杀己方数人,哔尔金如大怒,指着周方虎的方向许了重诺。 “杀了他,杀了他的人就是突骑施的英雄,将终身受到长生天的庇佑!” 第二十五章 失得(一) 当黑夜来临,世间一切丑恶的东西都披上了一层漆色外衣,隐遁于道貌岸然的秩序之中。 月升日落,光明之城幻化为罪恶之城,除了躲在角落里隐隐抽泣,那些因为战争而无家可归的孩子还能做些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或许,选择权,自始至终都不在他们手中。 城墙上、小巷间、酒肆旁,在这座曾经无限辉煌的碎叶圣城中,几乎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所有角落都染满了血色。 血色?血色!这是一种叫人悲伤、欣喜、抑郁,亦或疯狂的颜色。 对于这些安西唐军来说,眼前的一切再正常不过。战争本就无所谓对错,只有胜负之分。洒过泪、流过血,他们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虽然战争之后,安西唐军已经对碎叶城的街道进行了初步的清理,一些不洁的东西已在第一时间被除去。但你若是稍加留心,依然会在某个人烟稀少的死胡同里发现一两只被斩断的胳膊,亦或者某具已经模糊的辨认不清身份的尸体。 这些残肢断臂的主人可能是碎叶城原先的主人突骑施人,也可能是它现在的归属大唐安西军。当然不论他们的身份是谁,最后的结果都是被送入城外数里外的万人坑中,覆以一抔黄土。 大战之后最怕瘟疫,若是不将这些尸首及时妥善处理,很有可能酿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死者已矣,当然不能让他们的苦痛再延续到生人身上,也许这样选择,于双方都有利矣。 事实上,唐军赢得并不轻松,若不是大唐疏勒都督李括在最后时刻率铜武亲兵营加入战场,被围困的周方虎、乔封二人很有可能会被丧心病狂的突骑施人砍成肉末。要知道,哔尔金可是下了狠令,意在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伙儿唐军围杀。 他竟然放弃了城头的防守,把碎叶城内所有可调集的突骑施士兵都派到了碎叶东城城门,与唐军展开了刀刀见血的肉搏战。 他们知道守城无望,只希望能够在死前拉上这些天威军将士垫背。周方虎、乔封等人虽然实力不俗,但久战力竭又遭突骑施人轮番猛攻,已渐渐不支。 每一次抬刀对他们来说都要费上比平常多上数倍的气力,而对手却似不知疲惫为何物的野兽,凶狠的像他们扑来。 五百三十七人,三百一十四人,一百三十二人,七十三人…… 最后整个先锋队包括周、乔二人在内只剩下十三人。正是这十三人创造了奇迹,坚持到了大军进城的时刻! 当那面印有赤红色“唐”字的大唐军旗出现在乔、周二人面前时,他们只觉产生了幻觉。 不过,当那个面容俊秀的少年将军手持黑刀冲入阵中砍翻数名突骑施人的时候,当敌酋温热的鲜血溅射到他们面颊上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们是袍泽,我们是过命的兄弟!” 少年将领冲众人付以一记英雄式的微笑,化解了之前双方所有的隔阂。 冰川得以溶解,化作甘泉流入荒原间。鲜血浇灌过的贫瘠土地中,终是繁花盛开。 “他分明,分明就是存心刁难我们!不是亲娘养的孩子,他自然不疼。我们之前与他有嫌隙,那小子定是心中生厌,要借着突骑施人的手把我们置于死地!” 周方虎的耳边至今还回响着那名队正的话,是啊,天威军和他有嫌隙,他大可以借刀杀人,等大伙儿死后再把责任都推到突骑施人身上。 他本可以借此机会,借突骑施人之手将大伙儿坑杀! 反正突骑施人已是强弩之末,反正他之后可以轻松的破城,他大可以借此机会对曾经质疑挑衅他权威的大伙儿进行报复。 但是他没有,那个温润如玉,又坚若磐石的少年将军用他的行动告诉了大伙儿什么样的人才配做大唐的将军! 这人不需要有在朝中做宰辅尚书的阿爷,也不需要有在边军做节度使的舅父,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待袍泽如手足兄弟的赤子之心! “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周方虎在那一刻觉得幸福如斯。 之后的行动显得程式化而无趣。唐军例行封锁了碎叶城的一些主要街道,并对一些重要区域进行挨家挨户的搜查。原因很简单,一些突骑施余孽战时见情况不妙已向城中转移。 为了城中百姓不再受突骑施人的荼毒,节度副使大人决定斩草除根,将突骑施余孽一举歼除。当然,李将军他老人家特地下令,安西唐军不得骚扰城中百姓,要做到秋毫无犯。 当然,命令是一回事,待命令传到兵士手中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天威将士对这些胡民本就没有什么好感,战争中因为他们助纣为虐,自己又死了许多弟兄。若是将军大人没有下达命令,即便不叫他们掉层皮,弟兄们也得好好敲上这些贱骨头一笔。但既然将军大人下达了命令,大伙儿好歹得给他老人家一些面子。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识趣的碎叶城百姓自发献上一份份礼物,对唐军夺得碎叶,救他们于水火表示感谢。 由于这些百姓的行为完全是“自发”没有受到将士们的丝毫逼迫,李括也就张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然,这样的结果,相对于西域破城之后动辄胜方便屠尽全城的做法,和善了许多。 在确定碎叶城大势已定后,李括率领众铜武心腹将领集体入驻了位于碎叶城正北的突骑施王宫。 这座古老的建筑几经易迁,先后作为安西都护府、碎叶都督府、突骑施汗国王宫,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能够在这座古老的建筑里,亲口向碎叶城居民宣布其正式回归大唐领土,无疑是极令人激动的。 这份荣光,放眼大唐边关,怕也没有几人能及。 不过令少年稍感遗憾的是,突骑施塔克摩泣支在乱战中率众突围,并没有被唐军生擒。虽然黄姓突骑施人在此次碎叶城大战手折损殆尽,但只要摩泣支没有身首异处,这个不稳定因素就一直存在。 他身为黄姓突骑施塔克,极具个人威望,只要登高一呼,便可重新拉起一批人马。更何况黄姓突骑施人一直与大食人眉来眼去,有了大食人撑腰,摩泣支要想再次染指碎叶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在碎叶王宫中,李括便与一干心腹商议着下一步的打算。 “哎,那个摩泣支也真是好运气,我率的轻骑队都已经将将包边儿,却被那厮生生从口子里钻了出去!” 李晟对自己没能生擒摩泣支一直怀以内疚,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给大伙儿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 “李大哥也不必太自责了。俗话讲的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摩泣支也是穷途末路,放手一搏,李大哥能够擒获他大部的亲兵已是难能可贵了。” 大战之后,正是安抚军心之时,李括可不希望因为李晟的自责破坏了全军和美的氛围。 “多些都督谅解!” 李晟隐隐垂下了头,冲李括拱手致谢。 “摩泣支跑了不要紧,只要我们能切断他与碎叶城余孽的联系,就不怕他有非分之想。” 李括倒是对此事持乐观态度,沉声分析着。 “七郎所说不错!” 周无罪半眯着眼睛道:“如今的碎叶城和半年前的碎叶城不同。当时,碎叶虽然也被高帅收复,但毕竟突骑施主力尚在,待得高帅率大军一走,那些老弱残兵又如何挨得住突骑施人的猛攻?但此次则不同,我们已经将突骑施人尽数歼灭。即便他们想东山再起,没个三五年也绝无可能!” “死胖子,你说的是黄姓突骑施人吧!黑姓突骑施的塔克,现在可还眼巴巴的在王宫外等待括儿哥接见呢。” 张延基却是丝毫不给周无罪面子,兜头便泼下一盆冷水。 “他们可是亲附我大唐的,这次若是没有他们相助,我们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夺取碎叶城!” 周无罪轻蔑的瞥了张延基一眼,厉声强调道。 “呵!” 张延基轻嗤一声:“他之前之所以亲复我大唐,是因为他一直被黄姓突骑施人压着打,他是为了向我大唐寻求庇护!现在黄姓突骑施势力大减,几乎无力再与其争夺可汗之位,谁又能保证他吐火吘不会成为第二个摩泣支?毕竟狼崽子野性大着呢,谁要是想把它驯化成狗,绝对是痴心妄想!” “好了,他是不是臣服于我大唐,不是你们两个说了算的。这样吧,今晚我便先去会会这个吐火吘塔克,之后再做计较!” 李括冲正自争吵的二人摆了摆手,恰是笑容满面。 第二十六章 失得(二) 接见吐火吘的地点定在了突骑施王宫的正厅。 在唐军攻破碎叶之前,这里一直是突骑施可汗接见心腹,处理军政的处所。故而,吐火吘对此地应该反而比李括熟悉。 与李括想象中不同,吐火吘塔克并没有留着突骑施人惯有的一节节细碎辫子,甚至连最富突骑施传统特色的鹿皮罩衫他都没有穿。 相反,吐火吘今天穿了一件苏绸作里子的标准圆领唐衫。只是他身子偏向于肥胖,这唐衫又是收腰,他穿上后该是感觉束缚压迫。 最后,这位突骑施塔克索性将腰间紧身的玉带卸了去。这样,他身子倒是舒坦不少,可本来怡然翩翩,身材“修长”的“公子哥”瞬时变成了无身材、无美感的胡人老大叔。 吐火吘如此装扮,定然是想向李括表明态度以示好。可他偏偏弄巧成拙,白瞎了这一套锦绣出挑的华裳…… 李括忍了好久才没有笑出声。待稍稍平复了心情,李括冲吐火吘微微颌首致意:“这位该是吐火吘塔克了吧,我是疏勒都督李括。这次的碎叶之战,多亏了塔克的帮助。” 不知吐火吘是被李括和蔼的态度弄昏了头脑,还是对唐人如此直来直往的态度大惑不解,突骑施塔克足足愣在当场数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塔克请落座!” 李括单臂相邀,冲不远处的客座点了点,示意对方入席。 直到此时,吐火吘才反应过来,连忙单臂贴肩用草原人特有的礼仪问候道:“尊敬的节度副使大人,我,吐火吘,黑姓突骑施人的王子,向您表达最诚挚的问候!” 显然吐火吘并没有弄清大唐的官制,将节度副使和行营节度副使混作一谈。 不过,尽管吐火吘所用的“节度副使”之称呼有待商榷,李括心中仍是欣喜非常。因为他现在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便是吐火吘塔克,毕竟王族长期养成的那份卓然气质不是谁随便都能学的来的。 “塔克快请入席!” 李括单臂贴肩还了一礼,和声道。 吐火吘满面欣喜的坐到了客座,赞颂道:“您的出现让我想到了拂晓时分,茫茫草原上升起的一轮旭日,它用万丈赤芒予人光明;您的到来让我思及波涛汹涌的碎叶河中的一处浅弯,它用迷人的身躯给渡客以希望!” 李括常与草原人打交道,自然知道他们喜欢用长比句表达心中的情感,也不以为怪。 “长生天派我将快乐与朋友分享。” 李括象征性的用突厥语回了一句,微顿了顿道:“此次实是要感谢吐火吘塔克,若不是您的族人慷慨相助,我们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夺得碎叶城。” 吐火吘见李括不想在官样话上再做纠缠也就识趣的点了点头道:“区区小事,不足为题!我一直敬慕大唐文化,希望能替大唐皇帝陛下牧守一方。只是摩泣支这厮非但处处与我作对,还败坏天可汗的威名,这才引得族中一些不明事理的勇士和大唐起了嫌隙。” 见李括不为所动,吐火吘接道:“不过,部落中的大部分族人还是心向大唐的。我与摩泣支起了争执,谁也不能说服谁,这才有了后来的争斗。” 吐火吘尽量将事情美化,以期赢得李括更多的好感和支持。但这个希望显然落空了,少年对这些突骑施族中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摇了摇头道:“过去怎样并不重要,皇帝陛下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忠心。” 李括站起身走到北面的一堵方墙上,将罩在其上的棕色帷幔掀开,露出一张碎叶川一代的详尽挂图。 去岁李括扮作谢密斯商队出使河中之时,曾经路过碎叶城。当时他有心派人沿途记录了碎叶川一代的地貌,大到河流、草场小到县城、土堡都用炭笔勾了下来。回到疏勒城后,少年便派人将所画的底稿整理一番结合已有的舆图资料,绘制出这副崭新、享尽的碎叶地貌图。 这张图后来李括一直带在身边,没想到在最后攻取碎叶时派上了不小的用处,此厢带来突骑施王宫,也算是向吐火吘表明一番自己的态度。 “长生天,长生天啊!” 吐火吘发出一声声惊呼,心中直是惊讶不已。此人竟是如此有心计,早就将碎叶川一代的地形绘制成图,看来此战是有备而来啊! 他手中有着这么丰厚的信息,可以说对碎叶一代了如指掌。即便自己不出手相助,以此人的实力夺取碎叶城也只是时间问题…… “伟大的唐人将军,您可否把这张舆图拓印一份,与您的突骑施朋友分享!” 虽然知道对方不太可能答应,吐火吘还是试探着开了口。这张舆图包含的信息实在太丰厚,由不得他不动心。若是他吐火吘可以拥有一份这样的舆图,在这碎叶川一代还将有谁能和他作对? “当然可以!” 出人意料的是,李括竟然答应了吐火吘。少年冲舆图上的中心之地点了点:“来时皇帝陛下已经下了谕旨,言明若是你协助我们夺取碎叶,他老人家将封你为定西可汗,并仍定碎叶城为突骑施王都。” 吐火吘不曾想大唐皇帝竟如此慷慨,一时心头乐开了花儿。 “伟大圣明英武的天可汗陛下,长生天与你同在!” 吐火吘竟是激动的跪倒在地,冲东面长安的方向连连叩首。 “吐火吘塔克,你别激动,我话还没说完。” 李括冲吐火吘微微笑了笑,接道:“皇帝陛下为了保突骑施人王权世代永固,特颁布了一条推恩令!” “哦,敢问这推恩令是何内容?” 吐火吘不曾想还有封赏,心里立时来了兴趣,恭声问道。 “推恩令颁布之后,不仅可汗长子可以继承汗位,其余诸子亦可以享受到一块封地,称为叶护。叶护下为特勤,特勤下为屈律啜,以此类推,最次为俟斤。凡是突骑施王族则可享受推恩令,世袭罔替,以保突骑施王权永固!”(注1) …… 注1:以上出现的名词都是突厥系官名,流云拿来作封爵。推恩令实在是有点狠。 第二十七章 失得(三) 闻听此言,吐火吘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虽然他不太明白大唐皇帝颁布推恩令的具体目的,但就他的理解,若是真的按照这所谓的“推恩令”来执行,强大的突骑施汗国不出二三十年就会被瓦解成数十个毫无竞争力的小族邦。 在这人吃人的西域之地,实力便是决定一切的因素。 你拥有的领土越多、草场越多,便能拥有更多的牛羊、奴隶,便能豢养更多的甲士,便能称霸河中! 但若是这众多的甲士和土地分散成数十份乃至数百份呢? 吐火吘只觉后心袭来一股彻寒,只下意识的紧了紧唐衫,挤出一抹笑容:“天可汗真是对我突骑施恩重如山。只是我吐火吘尚只立有寸功,如此恩典实是受之有愧啊!” 都说唐人擅谋,起初他还不信,现在看来,杀人真的不需用刀子啊。 “哦?吐火吘塔克这是何意?难道我大唐皇帝陛下赐下如此大恩,吐火吘塔克还要拒绝不成?” 李括目光一凛,便朝吐火吘逼视而来,惊得吐火吘连连摆手解释。 “副使大人,您不要误会,不要误会!” 好不容易劝住了就欲起身的李括,吐火吘叹了口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西域之地不似中原,若是逐一分封,恐怕会滋长宵小的野心,不利于我突骑施替大唐天可汗牧守一方啊。” 他这话已是说的极为谦卑,可李括却偏偏不买账。 少年只冷哼道:“这点吐火吘塔克自可不必担心,若是真有宵小作乱,我安西唐军绝不会坐视不管。吐火吘塔克只需欣然领旨,便可成为整个突骑施人的可汗,坐享万千族人敬拜,何乐而不为?” “这……” 李括说的句句在理,吐火吘实是找不出什么辩驳的理由,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见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李括冲吐火吘拱了拱手道:“我安西军怕还要在碎叶城中驻扎几日,若有打扰之处,还望吐火吘塔克见谅!”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军中还有事情需要我处理,那就不打扰吐火吘塔克歇息了!” 说完,他便起身朝突骑施王宫内宅走去,倒是吐火吘这个突骑施塔克愣在当场,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可是突骑施人的王宫啊,这个节度副使便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了? 当木已成舟,似乎便是贵为一族塔克,都无力改变。…… 突骑施王宫中,灯火正浓。 “弟兄们入城后,可还都遵守军纪?” 李括倚靠在摩泣支专用的豹皮靠椅上,与几名心腹商谈碎叶城战后需料理的问题。 与以往那些攻城拔寨的战役不同,此战过后天威唐军需要驻扎在碎叶城中,一直等到高仙芝所率的主力归来,不管胜负! 胜了,他们自可以出城夹道欢迎,添一份喜庆。若是败了,这碎叶川一代的羊肠小道可就成了救命之路了! 所以,李括便需要尽量保持城中的安稳,营造一个虽在战时,但相对轻松的氛围。 不过,他可不擅长民政治理,要知道寻常百姓和军中士卒的行为性格都有许多差异,许多能对军士做的事,放在普通百姓身上,往往会引人侧目。 “弟兄们都按照都督您的吩咐,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 李晟冲少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记军礼,将自己所知之事向李括一一奏报:“按照您的吩咐,天威军共为四营,分别驻扎在紧邻北城王宫的四侧,以拱卫王宫。而我们铜武营的将士则宿卫在王宫之中,以保证您的安全。” 李括轻点了点头,之所以将此事交给李晟来办,正是因为看重了他的沉稳。他虽然年岁尚轻,却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这是少年极为看重的。 老实说,他对吐火吘塔克并不十分放心。倒不是他认为吐火吘会立时生出反叛之心。以现在的情势来看,这个突骑施人城府极深,即便心中怨恨也不会表现出来,短期内应该不会生出谋夺碎叶城之心。 何况如今他还需要借助大唐的威望来树立自己绝对的统治地位,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捅自己一刀。但李括却不得不防,推恩令这个东西最是软刀子杀人,但凡是个有些魄力的主君,都不会希望自己统治的国度被分成数块羸弱无力的城邦。 吐火吘或许会借此煽动民众,给自己暗中施加压力。亦有可能暗中结交诸胡族,制造一些事端。(注1)但这些事情都不由他自己去做,他还会与自己保持一种面上的和睦。 “受伤的弟兄们可得到了及时的医制?” 李括长叹一声,终是转换了话题。在一场较大的战役之中,受伤者往往是直接战死者的数倍。这些伤者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而多在痛苦中离开人世。李括当然不希望这些与他并肩奋战的士卒因此稀里糊涂的死去,故而自从破城,便命人召集了碎叶城中的所有郎中并上随军医官对受伤将士进行了集中救治。 “大概有两百来个弟兄受伤太重没能熬过去。” 李晟咽了一口吐沫道:“其余的两千余名士卒算是保住了命,相信将养一番时日就能恢复过来。” “他们是大唐的骄傲,是我安西军的骄傲!” 李括攥紧了拳头吩咐道:“死者每人按照朝廷抚恤的定例分发二十吊钱,另从安西军中支出每人十吊,从我疏勒军中支出每人十吊,务必派人亲手送到他们的妻儿手中。他们为咱大唐尽了忠,决不能叫他们的妻儿后半辈子挨冻受饿!”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至于伤者吗,便按照朝廷的规制来吧。现在我大唐正与大食决战,军费开支很大,只能日后再补偿他们了。” “属下遵命,弟兄们遇到您这样的主帅,实是他们的幸运!” 李晟冲李括躬身一礼,由衷赞叹道。 倒不是他存心讨好李括,遍观大唐军中,能够在朝廷例制之外再从自己军中拿出一大笔钱给阵亡将士做抚恤,也就李括一人能够做出。 而且这支军队还不是他的嫡系部属,甚至连安西军都不归属! 要知道像疏勒军这样的军队,虽然明面上仍是大唐皇帝陛下的臣民,但实质上已与中央朝廷没了什么关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皇帝陛下和李都督同时发出一条号令,怕是遵从李都督的人要比遵从皇帝陛下的人多的多。 也就是说,这样的军队近乎于李括的一只私军。对此朝廷和边军将领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会去捅破那层窗户纸,以维持面上的一种秩序。 从自己的私军中拿出一笔军费抚恤与自己部属互不相关的军系将士,这份胸怀还真不是谁都能有的。 “高帅发来奏报,安西主力已经尽抵怛罗斯城了。” 负手西望,李括幽幽一叹。 寂月皎皎,此时此刻的怛罗斯城外该有多少思念关陇故土的征夫?…… 注1:据史籍记载:碎叶川“西接石国,约长千余里。川中有异姓部落,有异姓突厥,各有兵马数万,城堡间杂,日寻干戈,凡是农人,皆擐甲胄,专相虏掠,以为奴婢。” 所以说吐火吘要想给唐军制造一些事端,完全不必自己动手。 第二十八章 解鞍(一) 七月恰流火。 青翠的枝桠轻轻震颤,阵阵老鸹的聒叫打破了夏日午后的宁静。 距离怛罗斯城不远的一处绿洲内,驻扎着约莫着三万人的大军。 这支军队的统帅自是在西域有着赫赫威名的高仙芝大将军。他奉了圣命,从天宝十年四月从安西出发,准备先发制人。在翻过葱岭,越过沙漠,经过了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唐蕃联军在七月份到达了大食人控制下的怛逻斯城外。 这支军队中包括二万精锐汉军,并外加盟军拔汗那以及葛逻禄部一万人,可以说已将安西都护府压箱底儿的实力都抖了出来。 此战,他高仙芝便要深入胡地,犁庭扫穴,保得大唐安西边境永世太平! 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 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 与大食人的这一战,高仙芝必要要战,而且必须要胜! 高仙芝绝对有理由自信!刨去葛逻禄人和拔汗那的胡兵不论,他的两万主力汉军军械配备足以到了豪奢的地步。 这支安西主力军包括步兵一万两千五百人,骑兵六千余人,辎重兵两千余人,其中,光是一万两千名步兵中,就有七千五百名使用明光甲的甲兵! 这可是大唐军铠中最豪奢的明光铠啊!有了这支精锐之师,他高仙芝绝对有自信与大食人最引以为傲的骑兵阵列交锋!(注1)在七千五百的甲兵编制中有近两千五百名陌刀兵,这也是这支唐军中最精锐的部分,由副将李嗣业统率。这些陌刀兵每人在两腰间分别挂有弓一把、箭三十支,背后交叉插有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 要知道陌刀的攻击力极为可怕,列阵时“如墙而进”肉搏时威力不减。他高仙芝就曾在攻取小勃律中大胆启用李嗣业统率的陌刀军,取得了极佳的效果。 这也是他的杀手锏,若是大食敢直接冲击自己的中军,两千五百柄陌刀足以连人带马将大食人斩成肉泥! 此外剩余的甲兵也同有弓一把、箭矢三十支,长枪一条,断柄重刀一把。这样的配备虽然不及陌刀手,但在大唐各边镇的步军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了。 便是在剩余的五千轻步兵中,军械配备也极为合理。其中,两千五百人人配弓一把、箭三十支,断柄重刀一把,长枪一条,方型牛皮盾一面。另外两千五百轻兵配弓一把、箭三十支。 为了保持军队的持续作战能力,他还勒令军士每人在背后背着一个更大的箭娄,装箭一百支,配弩一把,长枪一条。 拥有如此强大的步兵军团,他怎会缺少自信? 至于骑兵,高仙芝更是毫不担心。非但军中每人身背长枪一条,配圆盾一面,弓一把、箭三十支,自己还额外为他们每人配备长短横刀各一把。 如此,骑兵的战备相当完善! “秀实,你派出去的人有回信了吗?” 高仙芝轻捋着胡须,微笑着冲一名身材健硕,面容冷峻的军官招呼道。 他便是这次唐蕃联军的别将段秀实了。别看他年岁才刚刚三十出头,在安西军中老段可是有着仅次于高仙芝、李嗣业的地位。便是高仙芝当做接班人极力培养的封常青,都得低下头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段大哥。 这次出征大食,高仙芝理所当然的把段秀实委以重任,将全军机动性最强的六千骑兵交给了他。当然,段秀实还有一个任务,便是负责斥候的分派。大食人不比突厥、突骑施人,极为重视情报的搜集,同样,他们反斥候工作做得也很到位。 要想探得怛罗斯城周遭的布防情况,以及大食主力驻扎的营盘,必须肯下血本。 这次段秀实光是抽调出的斥候就有五百余人,适逢大军驻扎在绿洲中休整,这些斥候便翻山越岭,于山坳慌岭中探听眼下唐军最需要的情报。 段秀实冲高仙芝点了点头,从一名亲兵手中接过一张怛罗斯城周围的舆图道:“高帅你且来看,眼下我们便在乌孙海,这个浅泽距离怛罗斯城不过五十里,其内水源充足,可以作为我安西军的一个主要驻扎地。” 高仙芝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这次长途跋涉,所带米粮只剩两月,我看这乌孙海内水源丰沛,大可以命炊事营和辎重队的兵士下泽捕鱼,以减缓米粮的消耗。” 虽然高仙芝有信心速战速决,但作为一军统帅,他却不能把所有情况考虑到。如今的怛罗斯城,处于大食人的实际控制中,军队补给必然吃亏。若是不能一战而胜,他也要为自己想好退路。而从眼下看,这乌孙海对唐军来说便是一处极重要的据点。 段秀实在乌孙海上点了点复向上移,最后在白水城的位置用炭笔圈了一圈:“距离乌孙海大约两百里,便是白水城。白水城主颉尓豽曾在开元末年接受过皇帝陛下的册封,高帅若是派一使者前往此地打动白水城主的心,大食人的背后可就抵着一柄尖刀了啊!” “嗯。” 高仙芝轻应了一声,却是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段秀实的意思,尽管自己所率军队堪称绝对的精锐,但毕竟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西域诸国中除去拔汗那和勉强加入进来的草原悍族葛逻禄,几乎所有胡国都倒向了大食人的怀抱。而这些胡国国君变节的理由竟是他高仙芝残暴乖戾,残杀胡民! 哼,真是扣的一顶好帽子! 若是他高仙芝是独-夫禽兽,这西域之地可还有身子干净的人?石国国王对安西军不敬在先,难不成他身为上国将军,还不能教训教训附属国的儿皇帝? 至于石国屠城一事嘛,要怪只能怪石国国王自己负隅顽抗。若是他自己负荆请罪,延颈就戮,自己也不会下令屠戮全城…… 不过,既然木已成舟,他便需要考虑军队数量这个最棘手的因素。 此战事关大食在河中的利益,大食人也很重视,从都城派来三万精锐加上呼罗珊一代的附庸军五万,并诸胡三十六国人马竟然号称二十万人。乃至战前大食统帅阿布·穆斯林竟然叫嚣会率军碾平唐军。 虽然这个数字不甚确切,但至少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大食人实力的雄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即便这些胡国的战力很弱,毕竟可以试探消耗自己将士的实力,你来我往几回合,待大食人摸清了自己军队的布置情状再行出击,确实对己方棘手了许多。 但若是能在此时争取一些胡国的支持,哪怕只是少数的几个,就会起到以一顶二的效果,极大的打击大食联军的士气。 而纵观这西域三十六国,最有可能被说服的便是这白水城城主了。 “如此,秀实便派一名信得过的心腹绕道去一次白水城吧,不过此事一定保密!切记!” 高仙芝终是长叹了一声:“希望这白水城主还念得皇帝陛下当年的恩德,得此一人相助,此战必胜矣!” 注1:唐代改进了冶炼技术,灌钢法取代了百炼法,使铁制战刀更加锋锐。唐军的铠甲抛弃了魏晋的具装铠,演变为以明光铠为代表的唐十三铠,重量更轻,但防御力却有所提升。不过,这种铠甲极为豪奢,一般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配备。 第二十九章 解鞍(二) “是,高帅!属下这就着人去办!” 段秀实冲高仙芝抱了抱拳,便欲转身离开。 “等等!” 高仙芝冲段秀实招了招手示意他勿要着急:“秀实啊,这件事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告诉旁人,你明白吗?” 段秀实跟在高仙芝身边这么些年,自然知道自己大帅的心思,只拍着胸脯道:“属下做事,高帅还不放心吗?此人不会看到信笺的内容,事后属下也会让他永远的闭嘴!” 高仙芝满意的点了点头:“记住,善待他的家人。嗯,你去帮我把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请来,我还有些具体的事情要和他们商量!” “属下遵命!” 段秀实毅然抱拳,转身离去。 “入帐吧!” 高仙芝长叹一声,背负着双手进了帅帐。 一旁侍候的李嗣业却似有什么心思,愣了半晌,直到高仙芝进了帅帐才恍悟,掀开帷幔跟了进去。 李嗣业身材甚为健硕,是安西军第一勇将,一直被高仙芝倚为臂膀。只是他只有为将之才,却无为帅之干,往往考虑问题不够全面,战时只知奋勇杀敌,不会去思及退路。这也是高仙芝为什么选择培养封常青为接班人的缘故--一军主帅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远比身先士卒去鼓舞士气来的重要。 勇猛强悍,万夫莫敌。这是李嗣业引以为傲的长处,也同样成了制限他不能更进一步的首要因素。 “高帅,我们倘真要等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白水城主的答复?古人云,兵贵神速啊!” 李嗣业早就对这个做法心生不满,刚才不过是念着好友段秀实的面子,不好将话挑明。现下若他在不出面相阻,怕是高帅真要与那白水城主寻求结盟了。 “不错啊,嗣业你最近开始读兵书了!” 高仙芝却是毫不在意,捏着本卫公兵法递给了李嗣业。 他有心借此考校李嗣业兵法,便故意卖了个话头儿,延臂笑道。 “那你且来说说,我该不该和白水城主结盟?” “当然不该结盟!” 李嗣业接过兵书,斩钉截铁的说道:“胡人向来善变,这些河中的胡国有哪个真心敬服我大唐?大食人来了便倒向大食,我们安西军来了他们又复向大唐称臣,这样的胡儿怎么能得人信任?” “你说的不错!” 高仙芝先是点了点头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有说过要让他完全敬服大唐吗?” 李嗣业闻听此言,立时脑中一白,喃喃道:“可您,您刚刚分明说了要老段派人去和白水城方面接洽……” “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高仙芝摇了摇,苦苦一笑:“他白水城即便算上老少能爬上马背的男人能超过五千吗?以西域胡国士兵的战力,这些人怕是遇到一个千人队的大食骑兵,都会被杀的丢盔弃甲!” “可您明明……唉!不想了,不想了,这些弯弯绕真他娘的多,我老李真心搞不清楚!” 李嗣业越想越乱,终是怨愤的挥了挥手道:“高帅你就给我个准话吧,你又不是不知我老李,最烦这些谋略兵法的东西,唉!” “好,我便不为难你了。” 高仙芝轻咳了声道:“其实,不管白水城主是否与我们结盟,于大食人都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若是白水城主和我们结盟,我们便凭空多出了一支生力军,多多少少可以牵制大食人的主力,让其不敢全部发力攻我中军!” 微顿了顿,高仙芝接道:“若是他不答应我们嘛,我的使者都到白水城,大食人就不会起疑心?这疑心一起,就该不会仅仅是白水城一部的事儿了吧,西域三十六国若是觉得大食人不再信任自己,还会心甘情愿的替他们卖命?所以,此计一出,不论成与不成,都会对大食联军造成不小的影响!” “原来如此,真他娘的绝了!” 经由高仙芝这么一分析,李嗣业不禁啧啧称奇。只是稍过了会,他却道:“那高帅你刚才为何在帐外发出那番感叹,说若白水城主答应了与你结盟,便是天佑大唐?” 李嗣业忽然又想起高仙芝方才那番诡异的话,心头那个本已经解开的疙瘩复又拧到了一起。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些话不过是说给旁的人听的!” 高仙芝无奈的摆了摆手道:“其实这场仗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自己的弟兄我当然信得过,但若是旁人的话,不让他们心里有点底,怎么会欣然给我安西军卖命?” “那人是谁!” 高仙芝话音还没落,李嗣业便抢声道,生怕问的稍慢片刻,高帅便将此事敷衍过去。 听得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高仙芝冷冷一笑:“这人不来了?” “报!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拔汗那国王阿悉兰达求见安西大都护、开府仪同三司、平夷将军!” 待牙兵将高仙芝那一长串的名号唱诵完毕,李嗣业终是明白了高仙芝话中所指之人是谁了。 他奶奶的,没想到当个一军统帅还要这么多的心机! 这样的主帅,不当也罢,不当也罢! 在段秀实的带领下,阿悉兰达和谋剌鄂逻依次走进了大帐,分别冲高仙芝躬身行礼。 “我,葛罗禄人的叶护,参见安西大都护,愿长生天与您同在,保佑我大唐旗开得胜!” “大唐最真挚的朋友阿悉兰达参加大都护,愿我们得到火神阿胡拉美兹达的祝福!” 高仙芝冲二人微微颌首算作回礼,随意的冲下首的坐席点了点示意二人入座。 “二位的忠心高某看在眼中,记在心间,此战后一定会向皇帝陛下为你们请功!” 高仙芝先是给二人吃了一记定心丸随即道:“高某今日找二位来,实是为了商议共同出兵夺取怛罗斯城之事!” 阿悉兰达闻言抢声道:“以我之见,我们不如佯装攻城,引得阿布·穆斯林从撒马尔罕率众来援。这样我们便可以与他们野战!” 对于阿悉兰达而言,利益近乎完全捆绑在了安西唐军身上。去岁的石国之乱就是因他而起,现在大食人打着为河中诸国主持公道的借口气势汹汹的杀来,他只能把堵住全部压在唐军身上,希望唐军能够大获全胜。如此看来,他自然是希望将大食人野战,以悉数歼灭他们永除后患。 谋剌鄂逻却是冷冷一笑:“拔汗那国主此言差矣,我联军数量本就少于大食人,非是我长他人志气,若是野战,我们胜算不到三成。以我之见,我们应该强攻怛罗斯城,待硬吃下怛罗斯城,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再面对阿布·穆斯林来援的军队,心里也添了几分底气!” 事实上,他对此次唐军的孤军深入并不看好。之所以响应高仙芝的招募,投入联军之中实是无可奈何。若不是之前葛逻禄臣服于大唐,和唐廷签订了雇佣协定,现在也不需冒着族灭的危险,和什么大食人决战。他现在只想唐军尽快攻克怛罗斯,引得阿布·穆斯林知难而退! “强攻怛罗斯城?” 阿悉兰达冷哼一声道:“你认为凭借我们现在的人数能够在十日之内攻下怛罗斯之城?” “有何不可?此次高都护带了投石车和床弩,区区一个怛罗斯城,依我看,五日足破矣。” 谋剌鄂逻也是不甘示弱,傲然的扬起了头。 “不要吵了!” 高仙芝冷冷的扫了二人一眼道:“我与谋剌鄂逻叶护想的一样,先取怛罗斯城再做计较!” 第三十章 解鞍(三) 虽然对自己的嫡系部属很有信心,高仙芝还是希望能将大食军队逐个击破。他不是骄傲自大之辈,不会为了一个虚名舍弃最佳对决的机会。 对于现在的安西唐军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攻取怛罗斯城。如果说撒马尔罕是大食在河中的核心中枢,怛罗斯便是他们的粮仓。 现在离秋收还有一些日子,若是能夺取怛罗斯城,自己完全有时间命属下将怛罗斯城外的田野一把火烧个干净! 到了那时,形式将会发生彻底的逆转。大食人的补给优势将荡然无存,而他高仙芝则将背靠一座大粮仓,非常轻松的跟阿布·穆斯林打起消耗战! 当然,怛罗斯城作为一座重要的城池,防备肯定不会很差,自己虽然携带了不少攻城器械,但却不一定能在几日内将其拿下。但无论如何,此时便要一赌,赌赢了这场大战便赢了一多半,若是输了也不过是重整旗鼓,和阿布·穆斯林择日一决雌雄! “尊敬的大都护,火神将睿智与聪慧赋予了您,但您是否考虑到了一些突变的因素。” 阿悉兰达咽下一口吐沫,艰难的扭动着肥胖的腰身,从那张胡凳上站起身来冲高仙芝拱手道:“阿布·穆斯林有突然杀出的可能。若是那般,我军正值疲敝不堪,又遇强敌,恐怕危矣!” 阿悉兰达微微欠了欠身,沉声分析着:“不如这样,我率领部众在距离城外十里处驻扎。一来,若是大食援军从撒马尔罕赶到,我可以及时派轻骑兵将讯息报知予您。二来,我还可以暂时绊住阿布·穆斯林,为您争取更多的时间收置队列!” 见已经无法左右高仙芝的决定,阿悉兰达只得改变了策略,尽可能的为自己的部族武士讨得利益。 高仙芝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怎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摆了摆手道:“至于这点,拔汗那国主就不必担心了。侦查放哨的事自有斥候队去做,国主只需率领你麾下的勇士,随我安西军奋力攻城即可!” “嘶!” 阿悉兰达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想为自己抢先讨一个轻松的差事,没想到反倒被高仙芝推作了肉盾。只是此时他却不能说什么,毕竟高仙芝才是联军真正的统帅,而这场大战又是因自己而起。若是他现在出言反对,很可能高仙芝立时便跟自己翻脸。 “嗯!” 艰难的咽下一口吐沫,阿悉兰达终是点了点头:“只是这样一来谋剌鄂逻叶护和他的族人一时便无事可做了,还希望大都护不要“厚此薄彼”” 他将字眼咬的很重,显然是对高仙芝的区别对待有所不满。若是区别对待的是他的族人和安西军嫡系,他也就认了,偏偏对方还是葛逻禄人。 凭什么他们葛罗禄人可以在一边落得清闲,而自己的族人子民就要冒着滚石檑木攻城拔寨? 天下没有这般道理! “本帅当然有任务要交给谋剌鄂逻叶护!” 高仙芝冲账面上的挂图点了点,笑道:“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派上一只骑兵,你说阿布·穆斯林会先回援怛罗斯还是去那儿‘救火’呢?” 高仙芝的面颊上浮出一抹诡异的冷笑,沉沉的望着西侧的霭霭山峰。…… 怛罗斯城内,总督塞义德·本·侯梅德看着突骑施人桑切淖尔送来的一份密信,默然不语。良久他才挤出一丝笑容冲桑切淖尔道:“这位勇士,你说距离摩泣支塔克书写此信已经一月有余?” 自从桑切淖尔来到怛罗斯城,他便找出各种借口拒绝接见这位突骑施大将。直到今天,在总督府外被守候良久的桑切淖尔撞了个照面,他才不得不把这个不速之客请入府中,询问他的来意。 显然,碎叶城有麻烦了,而这个麻烦肯定和安西唐军大举进攻怛罗斯有关! 高仙芝怕了,他怕输的一无所有,他怕输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桑切淖尔明知道塞义德·本·侯梅德是有意刁难自己,却不得不把脸拉下来卑声道:“不错,我家塔克这封信确是一月之前所写,是我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虽然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但想到这支大食军队是解救碎叶城的唯一希望,桑切淖尔只得把所有不是都推到自己身上。一起都是为了摩泣支塔克,一起都是为了突骑施人!他得忍,他得忍! “哦?那我估计我们也不用派出援军了,照这个时间推算,碎叶城如今怕已在唐人手里了!” 塞义德·本·侯梅德嘴角微微一扬,轻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 桑切淖尔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上前揪住了怛罗斯总督的衣领,厉声道:“碎叶城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攻克。城中的存粮足够全城人吃上半年,城中的披甲兵卒就足足有五千余人!” “真主的祝福在你的身上!” 塞义德·本·侯梅德狠狠的瞪了桑切淖尔一眼,拨开愤怒的桑切淖尔道:“越是愤怒难耐的时候我们便越要在心中默念真主的教诲!” “真主的祝福在您的身上!” 桑切淖尔愤恨的空挥了挥手,说道:“刚才是我失态了。” “碎叶城中存粮虽然丰足,若是燃上一把火呢?碎叶城中甲士精悍,但若是混入了内鬼呢?你以为唐人为什么要取碎叶城?是在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西联军此时怕已是抵达怛罗斯城外了!” 塞义德·本·侯梅德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当高仙芝是傻子吗,双管齐下,碎叶城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我若早听你所言出兵去救援碎叶,怕此时怛罗斯城已经插上大唐的军旗了!” “可是,可是,若真是这样,我家塔克……” 桑切淖尔没想到唐人竟然如此阴毒,一时竟是愣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也不要着急!以摩泣支的性子,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不会心生死念!” 塞义德·本·侯梅德扫了一眼桑切淖尔道:“如今我们需要做的首要任务便是守住怛罗斯城,等待阿布·穆斯林总督大人从撒马尔罕来援!等到那时,我再出城与唐军决战,前后夹击之下唐人注定大败。到了那时我们再乘胜追击,一举替摩泣支塔克夺回碎叶城!” 尽管塞义德·本·侯梅德的一番分析很有道理,但桑切淖尔心中仍是有些放不下:“可是,如果塔克被唐人抓住了……” “那便是他的命!” 塞义德·本·侯梅德再也不耐和桑切淖尔绕弯子,冷哼一声道:“如今总督阿布·穆斯林大人拥呼罗珊本部圣战者四万人固守撒马尔罕;齐亚德·伊本·萨里将军又控制的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的几乎所有胡国的近十余万兵力,我们的兵力总数已经接近二十万,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区区一支不足三万人的安西唐军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微顿了顿,塞义德·本·侯梅德接道:“我阿拔斯王朝起家于呼罗珊,呼罗珊骑兵的素质在大食帝国中当属翘楚!英明神武的哈里发陛下又派来了阿布·穆斯林将军坐镇河中战场,定能一举歼灭唐军,替你家塔克报一箭之仇!” 第三十一章 解鞍(四) 塞义德·本·侯梅德所料非虚,他才刚刚把桑切淖尔打发走,便接到斥候来报,唐人三万大军已经兵临怛罗斯城下! 作为怛罗斯城留守,塞义德一生经历无数战争、阴谋、政变,此时此刻他表现出一名大食军人应有的勇气和气度。他并没有惊慌,一面派遣信使从旁门飞驰而出,去撒马尔罕搬救兵;一面整饬怛罗斯守军,亲自视察城阙防务。 怛罗斯不像其余西域诸城,是大食人在河中一代的粮仓,地位非常重要,因而长期固守的兵力就达到近万人。虽然它的城墙不像撒马尔罕那样坚固,但若没有十倍于守军的兵力,要想强攻下怛罗斯城也是绝无可能。 唐人想要速战速决! 塞义德根据唐人急切的围城行动便可以推断出高仙芝的真实想法,如今之势,大食联军人数占据了绝对优势,唐人若想博得一丝生机,只有赶在撒马尔罕援军到来之前,攻克怛罗斯…… “传我的将令,不论唐人如何叫嚣,拒不出战!” 塞义德望着城楼下密密麻麻的唐兵冷哼一声,心道我城中存粮丰盈,你这般围城,我便与你耗着! “可,可他们若是侮辱真主安拉……” 副官冲塞义德瞅了眼,怯怯的试探道。 “真主不会介意这一两句污蔑!将河中乃至安西之地尽数归到我大食的领土上,令其民众尽习天方教义才是对真主最大的尊重!” 塞义德嘴角浅扬道:“他们要骂就尽管让他们骂,我就不信一场大战还能靠谩骂取胜!” “是!” 那副官不敢再多言,冲塞义德行了一礼,恭敬的退下了。 “城墙上的守备兵力一日三换,不得稍有疲敝!” 塞义德冲北城的城门官瞥了一眼,高声吩咐着。 “只要再撑上十天,我大食就将永统西域之地!” 塞义德双臂高高张开,望天高呼。……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高仙芝背负着双手,沉沉望着怛罗斯北城城头,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段秀实先是一愣,随即抱了抱拳道:“高帅,我已经命一队斥候查探了怛罗斯城周遭地形,其下多埋有山石,该是没有掘地入城的可能。” “噢!” 高仙芝眼中的精光霎时散去,轻叹一声:“看来还是得强攻了!” 距离他们抵达怛罗斯附近已逾两日,兵将精神皆是养的充足。军中将士不论品阶都摩拳擦掌渴望和大食人决战,似乎大食人都是稻草人,自己的攻城不过是获胜前走的一个形式罢了。 只有高仙芝自己知道,大食人有多么难对付。不论他在军中表现的多么自信乃至自傲,他都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三年前的那幕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三千大食精骑风卷残云般的将自己的五千步军击溃,连夺河中数城。虽然当时安西唐军的步军实力无法与今日的精锐相比,但阴影一旦产生,便不会被轻易的驱散、消除。 若真要说来,此时强攻怛罗斯城,即便对于这支装备精良的安西唐军,胜算也不会超过四成。 他将唐蕃联军的大本营扎在了五十里外的乌孙海湖泽中,并留了大约一千人看护营盘。那儿处于河中之地的十字路口,进可攻退可守,便是首战失利,他也可以从容的退到乌孙海,再做计较。 剩余的人马则被自己悉数带到了距离怛罗斯北城三里外的一处矮原。他之所以选择从北门进攻,是因为这里地接沙漠,没有护城河作梗,除去了许多麻烦。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着人去探查怛罗斯周遭地形的缘故。 临近沙漠的城市,其地质多疏松,若是碰到了流沙侵袭,说不准着人卖力挖上几日便可掏出个底儿。但显然此次的好运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怛罗斯城地下竟全是最难挖掘的巨石。 “高帅不必担忧,属下愿为先锋,率三千人替大军拼出一条血道儿!” 见高仙芝面容阴郁,段秀实略想了想便单膝跪倒兀自请命道。 “唉,秀实你这又是何必?” 高仙芝迈步上前虚扶起段秀实道:“既然拔汗那国主愿意替我皇帝陛下尽忠表节,我们就要给人家这个机会嘛,不然到时候他又要埋怨本帅不给他立功的机会了!” “是!” 段秀实顺坡下驴的起了身道:“只是眼下我们要赶时间,这样磨下去可是对我军不利啊!” 他又何尝不知利用拔汗那的胡兵先行消耗大食人的精力、城防器械是最佳的选择。但阿布·穆斯林得到消息后肯定会火速率众赶来怛罗斯相助,以拔汗那胡兵的战力,指望他们在十日内攻下怛罗斯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这么耗下去,等到大食骑兵赶至怛罗斯城下,自己必败无疑啊。 “嗯,我会让阿悉兰达率众冲锋三次,三次之后你便领精锐攻城吧!” 高仙芝显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尽量的为安西军保存实力。 “碎叶那边怎么样了?” 高仙芝突然转过身子,朝身后的皑皑峰峦回望。 “碎叶大捷,大捷啊!” 听闻高仙芝问起此事,段秀实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您别说,李括儿那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夺下了碎叶城,将摩泣支赶到了大漠里吃沙子!” 高仙芝从段秀实的手里接过奏报,匆匆扫了一眼笑道:“如此,我们便是没了后顾之忧了。后辈们都这么卖命尽力,我们若再不发次狠,把怛罗斯城夺下来,岂不是叫旁人看了笑话?” 于李括,他到没有太多的情感。不偏不倚,不扶不压,这便是他高仙芝对待下属的准则。只要不是与他有深仇大恨的人,他都不会刻意的去介入干涉。这个少年如此抢眼,看来今后前途不可限量矣。 “高帅只需一句话,我老段敢不为您效死命呼?” 段秀实见高仙芝心情不错,便拍着胸脯作起保来:“我随高帅鞍前马后近十载,什么样的硬仗没打过?别说眼前不过是一怛逻斯城,便是撒马尔罕,只要您吩咐一句,我老段第一个持刀冲上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弟兄们中谁要敢皱一下眉头,我便把他的腿打断!” 高仙芝见段秀实竟吃起李括的醋,心中只觉好笑:“哪个要你去搏命?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卖命”卖一辈子呢。你这样的老人儿可是死一个少一个,想这么快撂挑子不干,我可不允!” 高仙芝笑骂着和段秀实聊了几句,便敛了敛神色道:“传令下去,今日申时埋锅做饭,酉时熄火归营歇息。今儿个,我便要夜袭怛罗斯城!” “末将遵命!” 段秀实恭恭敬敬的冲高仙芝行了一记军礼,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怅惘。 “今儿个,我便要夜袭怛罗斯城!” 这句话,高帅七年前也同样说过! 段秀实脑中深处的闸门骤然开启,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出,一个个清晰的片段相继浮现心间。 七年前他便是追随者高帅,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夜战! 那夜月明星朗、鼓角连天,衔枚壮士仗刀行,快意斩落胡儿首;那晚秋风阵阵,旌旗招展,持槊将军付谈笑,铿然一声捷报传! 第三十二章 夜战(一) 约是子时时分,月已昏,夜已沉,世间万物似乎都归于沉寂。 夜风一过,带起夏草连连。偶尔从齐腰的草窝子里飞出几只鸱鸮,发出呜呜的低鸣,宣泄着对静谧夜色的不满。(注1)怛罗斯静静的伫立在这片平原间,宛若沧海中一颗被遗忘的珍珠。城中的守军,除了镇守各个城门的轮班以及戍守总督府的亲兵卫队,几乎所有人都沉入梦乡。 唐军的兵临城下并没有给他们造成过多的压力,他们依然按照之前一般巡哨、换班。按照总督大人塞义德的话说,这支唐军孤军深入河中,已是疲惫不堪,根本不可能对怛罗斯城构成丝毫的威胁。 若是唐军执意攻城,那便是自寻死路!他们只需轻轻的动动手指头,便可凭借坚固的城墙和充足的巨石、滚木将唐人击溃! 到了那时,迎面赶来的阿布·穆斯林将军就会率领数万呼罗珊精锐骑兵,风卷残云间将唐人全歼!那时全大食帝国最精锐的骑兵队伍,没有人能在他们的铁蹄下逃生! 他们只需按照总督大人塞义德的吩咐,将城中每一处死角搜查妥当,防止有内奸细作混入城中。保证了此点,他们便可安然的遁入梦乡…… 至于放哨巡岗的事儿,该谁去干谁去干,难不成唐人还能长了双翅膀,凭空飞进怛罗斯? 但若是被分配到城头做岗哨,那便只能算你倒霉,怨不得旁人了。 达乌德和哈立德便是这样的两个倒霉鬼,按照轮班今夜本不该他们守城,无奈独立军团第十三分队的那两个酒鬼喝的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无奈之下,长官才将他们调到这里顶班。 “他奶奶的,一晚上才给二十枚银币,真他娘的不值!” 达乌德从腰间解下一只牛皮酒囊,咕隆咕隆的灌了下去。浑浊的酒水顺着他的嘴边淌了下来,晕湿了一地。 “你就不能小声点?军中不能饮酒,何况我们现在还在值岗!” 哈立德忙上前掩住达乌德的嘴巴,劝道:“若是被发现了,以塞义德总督的脾气,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哼,凭什么那两个酒鬼能喝我们便不成?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侯塞尔使了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足足一布口袋的大食银币,啧啧,怪不得那俩痨病鬼每战没摸到枪杆都能平白得许多封赏!” 达乌德又猛然灌下一口烈酒,怨声道:“像我们这样没门路的苦命汉,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都说真主安拉庇佑他的信徒,我们这么虔诚的拜服他,可他呢,他可曾给我们带来一丝毫的好运?” “你,你就不能小声点,一会侯塞尔将军就要巡查过来了!” 哈立德急的直跳脚,双手合十冲达乌德祈求道:“这不也算是个机会嘛,反正守城也不是什么难挨的活儿,我们只需在这呆上一晚就能挣到二十枚银币,有什么好抱怨的。” 说完哈立德下意识的伸着头往西边望了望,见侯塞尔的巡哨队还在百步外,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食人的巡哨队以三百人为基准编制,其中每一百人设一名队长,每五十人设一副队长,分别统领其下兵卒。像队长、副队这样的军官多半能获得许多巡哨的补贴,而对于像哈立德和达乌德这样的底层士卒来说,层层盘剥下来,落到他们手里的银钱能有二十枚已是谢天谢地了。 “哼,这可是卖命钱!” 达乌德却是不依不饶的冷哼一声:“天知道唐人什么时候会攻过来,若是他们连夜袭城,最先挡箭挨刀的还不是我们?老子还想暖在被窝里呢,凭什么好事儿都让他们占了!” “哎,看你说的,唐人长途跋涉,怎么可能再连夜突袭?难不成他们的身子是钢铸铁打的?” 哈立德摇了摇道:“旁的事儿不要多想,我们只需要在这儿挨上一晚,到明儿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二十枚银币可就到手了!” “瞧你那点出息!” 达乌德鄙夷的瞥了哈立德一眼,将酒囊递给了好友:“你也喝两口暖暖身子,晚上这天气真他娘的冷!” “这,军中不让饮酒……” “叫你喝你就喝哪儿他娘的那么多废话。” “可若是唐军突然来了……” 哈立德朝城外黑黝黝的草丛中望了一眼,却不知为何竟打起了战栗。 “唐人若是来了,由老子顶着,不用你担心!快他娘的喝了,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 “哎,哎。我喝!” 哈立德忙从老伙计手中接过酒囊,轻抿了一口。 “还真是好酒。啧啧。” “你一口,我一口!要是没这老伙计陪伴,这漫漫长夜老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熬!” 不知不觉中,二人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身子一沉,倚靠在怛罗斯北城城墙的垛口上,入了梦乡。…… 距离怛罗斯城不远的唐军营垒,突然闪现出点点碎光,渐渐的这碎光聚成一条长长的火龙,悄无声息的朝怛罗斯城外行去。 他们每人身上都背负着数个土袋,口中衔着木枚,脚上绑着软布,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依据高仙芝的指示,拔汗那国蕃兵行在最前,安西唐军精锐紧随其后,借以相互照应。而葛罗禄人则是去执行另一个任务,没有出现在联军队列中。 最引人瞩目的是,在队列的正中由甲士兵卒推行着数百辆样子古怪、高低不一的车架,其上皆覆有油皮毡,显然是高仙芝下令有意而为之。 这次的夜袭唐军准备的很充分,上至节度将军,下至火长兵卒,都为此战做了很多调整布置。最明显的易变体现在军队的阵列上。高仙芝弃用平素行军多用的方型左右中三军阵列,而是选择了一字长蛇的方式进行行军。 这样的行军方式在最大程度上将唐军隐藏了起来,加之在距离城墙三里的时候高仙芝下令全军熄灭火炬,若非抵达城下,大食人很难发现于漆色黑夜中潜心的唐军。 能否成功抵达怛罗斯城下是此战的关键! 夜袭最明显的优势便是出其不意,如若唐军能够在多半数大食士卒沉睡梦乡时突然杀到怛罗斯城下,他们便可以轻松的借助手中的土布袋,堆积出一条与城墙同样高的鱼梁道,让士兵们登道攻城! 积鱼梁道而攻城,这样的选择显然比借助云梯强攻合适的多,拥有近三十步宽的鱼梁道,大唐军士甚至可以和大食人面对面的对决而不落丝毫下风! “高帅,嘿嘿,光是这近百车利器便能让大食人好好喝一壶,依我看,弟兄们都可以落回清闲了!” 李嗣业看到队列正中的弩车便禁不住搓着手掌赞叹一番,这一路来已是数次“失言”了。 “你小子想的倒美!” 高仙芝显然心情不错,左手挽着缰绳,半开玩笑的点了点李嗣业道:“拔汗那的蕃兵只是去消耗的,这一仗咱们安西军才是主力!”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高仙芝面上的笑容一僵,随即长叹一声:“怕是从我们投入安西军中的那一刻,这一辈子就注定难得清闲了吧。” “嗣业,你后悔吗?” 高仙芝半眯着眼睛,冲李嗣业微微一笑。 “后悔作甚,男儿若不能拓土开疆,整日窝在宅子里,别人我不知道受的受不住,我老李肯定得憋屈死!” 是啊,男儿生之即当守护家园,拓土开疆。这是男儿的责任,这是男儿的担当! 这是我们的故土,自从高宗朝以来这儿便是我们的家园!我们是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边城旌展,呼一阵夜风凌厉。寒月照、烽火明燃。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持槊迎起,笑儒自多来误。 壮岁从戎,喝一声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残虏溃尽,请缨提锐旅。且将此恨,一鞭直渡河中!…… 注1:鸱鸮:即猫头鹰在中国的古称。 第三十三章 夜战(二) 怛罗斯城郊的野草有齐人高,很好的给这支联军做了掩护。加之高仙芝又下令属下衔枚裹足而行,故而直到唐蕃联军潜行到怛罗斯城三百步外时,城头的守卫才注意到城郊外的异样。 大战在即,没有必要再做掩饰。在这个距离,唐军完全可以向怛罗斯城发起总攻。 “传我将令,命拔汗那国主阿悉兰达率手下兵卒驰到城下,搭设鱼梁道!” 高仙芝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城头的防备。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怛罗斯北城城头的防卫兵力不会多于两千人。自己只要赶在城中士卒驰援到北城前搭设好鱼梁道,就可以有七成以上的胜算拿下怛逻斯城。 传令官得令后,举着一枚暗红色的小旗朝不远处的拔汗那军阵纵骑驰去,毫无一丝犹豫。 “战!” “战!” “战!” 安西唐军纷纷举着横刀振臂高呼,此时已是图穷匕见,没有必要再做任何的掩饰! 要战便要刀刀见血,要战便要战个痛快,今夜,他们为了大唐的荣誉而战! 风猎猎,水萧萧,皓月将细碎的银光投射到怛罗斯河中,恍若繁星点点。…… 哈立德打了一个酒嗝,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在梦中,数万唐军夜袭怛罗斯城,水银泻地般的横扫城头守军,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夺下了怛罗斯城。 唐人实在出现的太过迅捷,弟兄们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人夺了城池。为了保命,大部分弟兄都放弃抵抗,向唐军乞降。大伙儿认为以唐军的仁德美名,定不会作出杀俘的丑事。只要能保住性命,让他们做什么不成? 可谁曾想到,唐人竟将俘获的大食军队绑缚驱赶到怛罗斯河畔,纷纷斩首! 鲜血染红了怛罗斯河,唐人用大伙儿的尸首在河谷两岸堆出了一面齐人高的矮墙…… “嘶!” 哈立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紧了紧脖颈处的衣领。他喝的酒水太多,此时只觉脑袋分外胀痛。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向垛口外望去,哈立德看见明晃晃的的数万具火把。 哈立德揉了揉眼睛以证明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定睛一看后却发现梦中的场景竟然变成了现实! “敌袭!敌袭!唐寇袭城了,唐寇袭城了!” 哈立德大声的呼喝着,唐人来势汹汹,而己方几乎毫无准备。他可不想梦中的场景变成现实,己军一定要尽快做出应对的措施! “达乌德快起来,唉,老伙计,唐寇夜袭了,快起来唉。” 哈立德见好友还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城头,忙上前扯拽。 “别烦我,没看老子正睡着呢吗。什么唐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刚刚一直在说梦话!” 达乌德根本不耐睁眼,不以为然的冲哈立德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少自讨无趣。 “哎,不是梦话啊,不是梦话!是真的,唐人真的攻城了!你快起来看看,起来看看啊!” 哈立德急的直跳脚,无奈之下只得上前扯达乌德的头发。 “啊!” 达乌德只觉头顶传来一股剧痛,一个挺身便跳了起来,冲老伙计大声咒骂着:“你又犯什么病,老子好不容易才眯上了眼,就把你小子扰了清梦!”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借着城头的火把朝城外望去,却是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我了个乖乖啊,还真是唐寇!” 达乌德差点没吓的坐倒在地,低声咒骂着该死的唐寇:“这帮牲口恁的喜欢搞夜袭,他们真他娘的不是人,专挑人钻被窝的时候踢场子!” “哎,你就别抱怨了,快去通知侯塞尔将军,再晚真就来不及了!” “嗯,快吹角,吹角!” 达乌德手忙脚乱的从不远处的一个皮袋子中摸出牛角,牟足劲头吹了起来。 “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瞬间便穿破了大食士卒的美梦,把他们带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唐人夜袭攻城了,唐人竟然夜袭攻城了! 牛角声从城头传到了城中,从城北传到了全城! 尚在军营中熟睡的大食士兵一个个如诈尸般挺立起身。 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一边将凌乱散落的衣衫囫囵个套在身上,一面捉起手边的兵器,一步三跌的冲出营房。 “敌袭,敌袭,北城城外发现大股唐军,所有兵卒到城北集结!” 传令兵匆忙的在人流中穿行着,淌过一个个缝隙,将唐人兵临城下的不利消息传告给每一个弟兄。 现在他们需要的是时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布防,他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调度兵力,迎击这个有着钢铁意志的敌人! 塞义德·本·侯梅德自从听到牛角声后,便从城中的都督府率亲兵队火速赶到了城头,他实在没想到高仙芝敢兵出诡道,在唐军最疲敝的时候冲到怛罗斯城下,夜袭谋城! “着令穆哈努调集民壮上城协防,并告诉侯塞尔不惜一切代价,要抵挡住唐人今夜的攻城!他们拼的便是一个时间,只要撑过了今夜,唐军自会不战而溃!” “是!总督大人!” 亲兵冲塞义德抱了抱拳,转身火速朝城北奔去。 “希望还不要太晚,阿布·穆斯林将军啊,你何时曾能来援啊!愿真主庇佑怛罗斯,愿真主庇佑怛罗斯……” 塞义德闭上了双眼,嘴唇微微抖动,默然念诵道。…… 不多时的工夫,拔汗那国的胡兵已经杀到了怛罗斯城下。 他们每人身上都扛着树只土袋,到达城底后迅疾的将土布袋丢到了城墙下。 一袋、两袋、三袋…… 这些装满泥土的布袋甚为瓷实,垒落起来甚为稳固。此时怛罗斯城中的主力还没有赶到北城驰援,故而只有零星的羽箭从城头射下,根本对拔汗那胡兵造成不了什么有效的威胁。 阿悉兰达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冷冷一笑。传说中坚固无比的怛罗斯城也不过如此,待自己将这鱼梁大道垒齐,便是怛罗斯城破之时! “再加把劲,加把劲,第一个攻入城中的勇士赏羊千头!” 阿悉兰达双眼中投射出一股贪婪的欲望,他高仙芝想借自己的实力磨耗大食人的军械实力,却偏偏没想到自己一举便能攻克怛罗斯城。到了那时,这份大功便将由自己独享,由他阿悉兰达独享! 只是,拔汗那人的好运却似到了头,越来越多的大食甲士赶上了城楼,将一个个磨盘大小的巨石从城楼上掷砸了下来,一些拔汗那士卒躲闪不及,被生生砸成了肉饼,鲜血一时从肉身上涌了出来,将大地染成一片赤色。一些已累及的有数十尺高的“墙磊”也被砸的东倒西歪,怛罗斯城外满是一片痛苦的尖叫呼喊声。 “该死,该死!” 阿悉兰达愤恨的空挥着拳头,冲心腹亲兵嘶吼着:“上冲梯,给本王上冲梯,本王就不信了,小小的一个怛罗斯城能够阻挠我拔汗那勇士的脚步!” “遵命!” 阿悉兰达口中的冲梯足足有十五丈高,在数名拔汗那将领的指挥下兵卒们将略显笨重的冲梯架到了城墙墙根下。 这个高度已经完全高于怛罗斯城墙的高度,在同伴羽箭火力的掩护下,一些奋勇无畏的怛罗斯勇士登上了冲梯,迅疾的朝上攀爬着。 一名胡兵队长在兵卒的掩护下冲上了十五丈的冲梯顶端,与城头的大食士卒搏击拼杀,一连杀了十数人。无奈城头的大食士兵实在太多,他一着不慎,被几名大食士兵一齐袭击下盘,坠落竿头。 眼见坠地,他见冲竿上有条绳索垂着,便迅疾的抓住,一翻身又爬上竿头,继续向上攀爬。 一步,两步,三步…… 一切复又从新开始。 城外的人拼命的向上攀爬,企图冲入城去;城内的人拼死抵抗,势要将敌寇拦在城外! 无数的滚木从城上砸了下来,转而向冲梯袭去,木质的冲梯如何能承受如此力道?只听咔嚓一声声脆响,高达十五丈的冲梯轰然倒塌,其上攀爬的近百名拔汗那勇士随着冲梯一齐跌落,摔至血肉模糊。 不过借助袍泽弟兄们拼死挣得的时间,堆砌鱼梁道的士卒已经将这面墙磊铺就十丈高! “冲上去,为了拔汗那,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在庇佑着你们,战啊,勇士们,今夜为了拔汗那!” 阿悉兰达的双目已近通红,奋力张开双臂,发出阵阵嚎呼! 第三十四章 夜战(三) 越来越多的拔汗那将士攀上了鱼梁道,一步步的朝怛罗斯城墙迈进。近三十步宽的鱼梁道可以同时容纳十多人奔驰,完全不会影响到胡兵阵列整体的速度。 虽然在十多丈高的鱼梁道上奔行相较于平地较难掌握平衡,但如此更能激发出兵士的勇气和斗志。不冲过去杀光大食人,就会被大食人砸下鱼梁道以粉身碎骨。 既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当然还是你死罢…… 当然,拔汗那军卒的甲胄、军械是他们最大的短板。细细看来,这些冲向怛罗斯城墙的胡兵或手持朴刀或攥着一柄枪头发乌的长枪,穿着乌七八黑的皮甲,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头盔都没有。 如此的装备怎么可能抵御住大食人的疯狂攻势?这些安拉的信众甚至都不需要投掷滚木、石块,只需对着鱼梁道一轮攒射,就能将几十步外飞速奔驰的拔汗那人射成筛子。 鱼梁道虽然足有三十步宽,但在羽箭的漫射下仍是被完美的覆盖。 这个时候“替人搏命”的拔汗那士卒便被逼上了绝境,或者在推搡慌乱中跌下鱼梁道,或者倒吸一口气,一举冲过这座奈何桥。 这样,走在前面的拔汗那兵士便成了最好的人肉盾牌,抵御住了如蝗羽箭。他们身死之后,袍泽不会丢弃他们的尸首,而会将其挡在身前,继续向前奔去…… 少部分人的死亡,也许能换得大部分人的生还。虽然算不上公平,但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不知是因为大食人的羽箭气势变弱,还是人肉盾墙起到了作用,拔汗那士兵的阵亡数量渐渐减少。他们每向前迈出一步,就距离复仇近了一步。 他们在心中默念,到达怛罗斯城头后,就要提死去的袍泽报仇,替火神阿胡拉美兹达除恶。 “上楼车,快上楼车!一鼓作气把怛罗斯城拿下来,不要犹豫,不要停歇!” 在城墙之下向上望去,鱼梁道上的甲士就像甲虫一般细小。阿悉兰达长吸了一口气,沉声命令着。现在双方都是憋着一口气,谁能将这口气憋到底,便能在战场上获得极大的主动,从而一举击溃对方! 阿悉兰达口中所说的楼车是一个比怛罗斯城墙还高大的八轮木车。从安西出发时,楼车被拆卸成了许多零散的木板,木轮直到抵达怛罗斯城附近,高仙芝才下命将楼车从新组装。 这种楼车自开元年间来本已失传,此次安西军带来的楼车据说是疏勒都督李括从河中带回的匠人所重新研制。这些匠人虽然落魄河中多时,手上的匠艺活儿却没有落下分毫。在李括的命令下,他们日日夜夜潜心研究,回忆曾经楼车的结构、机关,终于绘成了一幅样图。 高仙芝在看过这副样图后连连拊掌赞叹,并命安西都护府内的各军匠全力配合制造这种楼车,最终在讨伐大食人之前制作完毕。 这些楼车设置在鱼梁道两旁,因为比城墙高出不少,可以射杀城内的守军。 许多拔汗那的将士就躲藏在楼车里,在袍泽的推送下来到怛罗斯城侧,轻松的弯弓搭弦,收割着生命。 “啊!” “呃……呃!” 许多城中的甲士猝不及防,被拔汗那人射杀不甘的倒在了地上。尽管他们兀自挣扎,企图逃离死亡的厄运,但最多不过抽搐了几瞬,他们眼中的光芒就此消散。 渐渐的,怛罗斯城守军出现了伤亡,且疲于应付从楼车中射来的羽箭,很难再对鱼梁道上的拔汗那人构成有效的威胁和阻击。 “冲过去,不要犹豫,冲过去!” 一名队长模样的拔汗那军人挥舞着朴刀,大声咆哮着。 眼下袍泽为自己争取了很好的机会,一个冲到城头的机会。自己绝不能让它从手边溜走! 此时的羽箭并不密集,只要稍加躲避,便可以轻松闪过!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在距离怛罗斯城头还有十五步的时候,突然从对面闪出两百余名大食军卒。他们手中握着清一色的银杆长枪,面容冷峻的看着对面的敌人。 “杀光他们,以真主的名义!” 侯塞尔冰冷的甩下这一句话,就如同他日常念诵《可兰经》般旁无杂念。 这些长枪手显然训练有素,紧紧的上前封锁住拔汗那人唯一可能登墙的角度。 刺、戳、挑、引…… 简单的几个动作起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大食人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便可把鱼梁道上挣扎的拔汗那勇士挑入深渊。 他们毫不理会拔汗那人手中的刀剑,只一次次的向这些可怜虫的下盘刺去。 失去了平衡的人,不可能再作出有效的抵抗。他们闪躲着,推搡着,为了自己不跌下鱼梁道而将袍泽弟兄挤了下去。渐渐的,拔汗那士卒产生了慌乱,本来相对宽阔的鱼梁道竟然显得拥挤不堪。 “不要害怕,冲过去啊,后退只能死!” 拔汗那队长眼眶几欲崩裂,长吸了一口气,竟是助跑几步一个纵跃跨过了最后那几步的坎儿。 拔汗那队长兜头便砍,短短的几刀下去,数个大食人的脑袋便顺着垛口滚落了下去。鲜血如同泉水般从脖颈中喷涌而出,溅的他满面血红。 品尝道血液美味的拔汗那人如同一只野兽,开始了疯狂的杀戮。 三个,五个,七个…… 似乎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个恶魔,尽管在城头的大食人足足将他包了圆,但就是没有人敢上前挥出那一刀。 一些拔汗那士卒见到队长的英勇表现,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他们学着那队长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纵跃跳至了城头。 当然有一些士卒在空中就被长枪手戳了个透心凉,再毫不留情的扔到了城下;也有一些士卒脚下一软,干脆直接就摔到了城下。 不过,无论如何,城头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拔汗那人。 侯塞尔显然没有预料到拔汗那人如此英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见北城竟有失守的可能,副将穆哈努一把推开这个窝囊废道:“圣战者们,拔出你们腰间的弯刀,为了安拉而战!” 穆哈努一言点醒了许多惊愣的大食人,这些安拉的信众在听到真主名姓的瞬间,仿佛从内心深处爆棚出一股奇特的力量,口中默念着什么迎了上去。 第三十五章 夜战(四) 白刃战,白刃战! 如今,双方对于怛罗斯北城的争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双方的兵勇们用弯刀砍,用朴刀劈,用拳头砸,用牙齿咬。 几乎所有能想出来的方法,都被兵勇们付诸实施。 如今的怛罗斯城俨然成为了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拼命的冲了进去,城内的人竭尽全力的迎了出来。此时此刻,无论民族信仰,无论贫贱贵富,都在为了生存这一最基本的愿望而奋斗!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对于这些底层的兵卒来说,他们本来没有任何仇恨,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却为了当权者膨胀的权力欲望出卖者自己的青春、灵魂乃至生命。 但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更可能的活下去,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不断的杀人,杀人,再杀人! 虽然冷酷,却是真实。 每当持方盾握朴刀的拔汗那兵卒涌上来一批,大食守卫便会将弯刀挥的嗖嗖作响,不要命的上前迎击。穆哈努将军说过,他们受到真主安拉的祝福,刀枪不入! 抱着这样的幻想,这些信徒不留余地的将弯刀的刀口喂到了敌人的脖子上,却也同时将自己的要害展露给了拔汗那人。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拔汗那军卒的脖子上被砍出一道大血口,而大食军人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开了膛。在死亡面前,任何人一律平等。不管你信奉的是无所不能的真主安拉,还是仁慈博爱的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只要白刃上身,大多逃离不了重伤乃至死亡的命运。 渐渐的人数的优势显现的了出来,兵源补给更加迅捷的大食人一步步的压缩着拔汗那勇士的空间,渐渐的将他们逼到了北城的一处垛口处。 二百人,一百七十人,一百五十人。 存留在城头的拔汗那士兵越来越少,通往城头的鱼梁道越来越难走。三十步宽的布袋上堆满了双方兵勇的尸体,一不留神脚下绊了蒜,便能叫你跌下去作个冤死鬼。 一切美好的愿望最终都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 阿悉兰达还在做着率先冲入怛罗斯城立下头功的大梦,大食人已经渐渐封锁了所有通往城阙的小道。 当最后一名拔汗那勇士不甘的倒在城角,拔汗那人声势浩大的攻城夜袭宣告了失败。 不论阿悉兰达承认与否,这次的对决与其说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不如说是大食人一边倒的绞杀。自己付出阵亡两千余名士卒的代价,换来的不过是通往怛罗斯城的一面尸墙。虽然大食人不可避免的也会出现伤亡,但依靠着地形优势和齐备的铠甲,他们付出的代价要比拔汗那人小的多。 借着火把的微弱光线,阿悉兰达可以清楚的看到墨色城阙下滚落的人头、断肢、残臂……贵为拔汗那国主的他何时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尽管已经竭力忍耐,他还是呕了出来。 城阙上满是黏稠稠,暗兹兹的液体,犹如毒蛇吐出的毒液般让人作呕! 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自己便这样输了?输的血本无归? “国王陛下,收兵吧!” 一名心腹见阿悉兰达如此木讷的神色,心中吃痛咬了咬牙,终是劝声道。 “收兵?收兵……呵呵,收兵,我还有什么可以收的,哈哈,输完了,输完了……” 阿悉兰达仿佛是一只被戳中七寸的毒蛇,发出阵阵哀诉。 只是高仙芝却没时间让他缓解情绪,不待阿悉兰达下令,便冲传令官挥了挥手示意拔汗那蕃军收兵。 “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从前军传开,弥漫开来,传到了阿悉兰达的耳边。 “国王陛下,高将军下令收兵了!” “什么?他下令收兵,哈哈,他下令收兵了。我们拼完杀完了,他下令收兵了,哈哈。我真傻,我真傻!” 阿悉兰达愤怒的挥舞着手臂,高声咆哮着。此次攻城,安西精锐根本没有发动一波攻势,完全是由拔汗那军队做着搏命般的冲击。他本以为在自己势衰之时,高仙芝会派兵相助。谁曾想自己完全就是一个工具,一个消耗大食人的工具! 哈哈,自己真傻,竟然以为高仙芝会给自己立下头功的机会! 他把什么都算好了,他算定了自己会受重挫,却依然毫不犹豫的把自己送上了覆灭的道路! 想通此道,阿悉兰达像只泄了气的皮阀软倒在地,双手抱头痛哭不止。 他什么都没了,这站之后拔汗那的军队至少损伤了七成。即便唐军赢了又如何,他还是获得不了一丁点实质性的好处与补偿。 “陛下……” “闪开!” 阿悉兰达瞪了心腹一眼,吃力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冲那面刺眼的唐军大旗走去。 “高帅,我们真的要退军?” 段秀实见高仙芝示意拔汗那胡兵撤军,以为他要退军抢步上前询问道。 “当然不会退军!” 高仙芝信心十足的捋了捋胡须道:“如今开胃小菜已经上了,我们便来坛子烈酒,让大食人好好喝一壶!” “高帅,我就知道你不会退军!” 得知了高仙芝的真实想法,段秀实长出了口气道:“如此,我便下令全军出击!” “嗯,你和嗣业分别率五千人攻北城两翼,务必在天明之前,将怛罗斯城给我拿下来!” 高仙芝微顿了顿道:“自己要小心些,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车弩击之!”(注1) 作为安西唐军的秘密武器,车弩才是这次攻克怛罗斯城的关键。 “属下遵命!” 段秀实冲过高仙芝行了记军礼,毅然转身赴命。 伴着隆隆的金鼓声,无数蒙着油毡的车弩缓缓朝怛罗斯北城驶去。 张弦,开弓。 一时万箭齐发,怛罗斯城头楼橹颠坠,其上壁垒无不损毁。 注1:车弩,十二石强弩,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矢,诸箭一发齐起。 第三十六章 荒野(一) 安西唐军出击,这一击如猛虎攫食,若刑天舞戚,瞬时打破了战斗的平衡。这才是安西唐军的秘密武器,高仙芝一直压抑按捺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在这一刻,他祭出了大唐军队最狠辣的杀招,他要一战而克,速战速决! 一时金鼓若雷,杀声震天。在漫天巨箭的掩护下,近万名安西精锐迅疾的朝怛罗斯城下奔去。大食守军就仿佛受惊的雏鸟般慌乱的躲避在垛口旁、楼宇间,尽可能的将自己与厄运隔开。 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箭矢,如果说唐军之前的弩箭只是威力巨大的话,这样的巨型弩箭其破坏力足以称得上是毁灭性的了。 没有什么城墙能够禁得住这样的轰击,没有任何的血肉之躯能够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岿然不动! 迎着这样猛烈的攻势去守城绝对是傻子才会生出的想法,即使他们是虔诚信奉安拉的信徒,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自己的脑袋去做赌注。 避开唐人这一轮猛烈的攻势,再行反击便是现在每一名大食守军心中的想法。…… 在高仙芝看来,消灭暴力最好的办法便是应用暴力,遏止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动战争。 以战去战,盛王之道!(注1)他不会丝毫去怜惜城内的胡民、守军,既然怛罗斯总督决定负隅顽抗,他就应该想到了现在的结果!当战争不得不发动的时候,战争便是正义的。要怪只能怪大食人自己,怪他们没有枕戈寝甲,怪他们没有对大唐军人付以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这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冲车、楼车连番冲撞着怛罗斯城墙,仿佛顷刻间便能在这个飘摇欲坠的大块头身上撕开一个大口子。无数的兵卒沿着预留的空间攀上了鱼梁道,迅疾的朝北城奔去。他们不似之前的拔汗那人,根本不会因为对侧射来的羽箭而丝毫减缓自己的脚步。 横刀方盾,银盔银甲,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大唐军人,他们不会向任何一个异族低头! “顶上去,给老子顶上去,不能放一个唐人过来,快他妈的顶上去!” 侯塞尔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勉强探出了半个脑袋,声嘶力竭的狂吼着。 这些唐人的战斗力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想着等弩箭威势稍稍减弱再命人上去反击,但现在唐人转眼间就要攻上来,无论如何要派人去顶上缺口。 “哎,哎!” 一队走霉运的兵士被侯塞尔点名道姓,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他们身后便是手握弯刀的军法队,退之一步便可能被砍了脑袋! 无边无际的黑夜就像墨色海水般朝大食军人袭来,带来无休止的恐惧。而伫立在众人面前的那条鱼梁大道,就像漂浮在茫茫孤海中的一只浮桥,灵若倔强的飘荡着。 大食人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恐惧过,面对着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唐军,他们竟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优越感。他们感觉那桥在幽幽的朝城头飘来,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惧。 他们试图用长枪去刺击唐军的下盘,却发现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总能如灵猴般高高跃起,再轻巧的落在布袋上,继续朝城头奔来。 似乎他们无喜无悲,无欲无求。这样的敌人太过可怕,他们心中所想仿佛只是夺取怛罗斯城,再将城内的军民悉数杀光。 他们才是职业的军人,他们才是职业的军人! “上去,上去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登城!” 在刀斧手的逼迫下,大食士卒迫不得已的踏上了鱼梁道。也许是太过紧张,亦或是还没有适应,初登“浮桥”的大食人七摇八晃,有不少人还没有和唐军交锋便自己跌落下城,发出一声声惨呼。 惨呼之后是无休止的静默,静默带来的恐惧压抑着所有的大食人。 为什么唐人能够如履平地的在鱼梁道上疾奔,为什么他们可以承受住如斯恐惧? 只是他们还不及多想,唐人的横刀便砍了过来。月光冉冉,催动在刀锋的背面,将银色的寒光向大食士卒砍来。 “啊!” 一名大食士卒眼见横刀便要添上自己的脖颈,忙举起弯刀相迎。只是也许他惊惧之下气力大减,这将将一架并没有能阻挡分毫横刀的力道,电光火石间情势急转直下,那名大食军卒最后竟然被自己的弯刀在肩甲上开出了一个尺长的血口子。 “啊!啊!” 大食军卒发出杀猪一般的惊呼,连连向后跌去,若不是他身旁的同伴眼急一把拉住了他,这名军卒很可能当即别跌落鱼梁道,摔的粉身碎骨! 借着刀锋反射过来的寒光,大食军卒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些唐兵脸上坚毅的神色。他们无惧于一切敌人,一切势力,他们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该死,该死,你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冲上去,冲上去!” 侯塞尔急的面红耳赤,愤怒的狂舞着弯刀。自己派出拦截的兵士数量远远多于唐人,居然却被对方在气势上完全压倒。真是岂有此理! 鱼梁道上的军卒听到侯塞尔的咒骂,脸色霎时变得通红,心中微若萤火复又燃起。是啊,他们的数量足足是唐人的两倍,竟然被唐兵杀的昏了头脑。这样的表现不用侯塞尔总督下令惩戒,他们就会狠狠的抽上自己两个大嘴巴! 强烈的羞耻感催发了大食士兵仅存的斗志,他们要去战斗,像一个男人一样去战斗! “杀啊,弟兄们咱们跟唐寇拼了,真主与我们同在!” 在一名低阶军官的带领下,士气重振的大食军人挥着弯刀冲将上去,用一堵人墙阻挡汹涌的唐潮。 刀刀相撞,擦出仇恨的火花;式式搏命,分秒间即定出死生。 死者不会受到任何的同情,在经过连番踩踏后,他们会被毫不留情的踢落鱼梁道,坠落火堆之中化为一抔灰烬。 一名唐兵跳过几名袍泽的尸首,一个前滚翻来到一名身材魁硕的大食士卒的身边,挥刀便砍,生生在大食人肚皮上开出一个大口子。肠子、内脏从胸腔中涌出,痛的那大食人跪倒在布袋上,连声哀嚎。 唐兵不再给他挣扎的机会,一刀便剁下了他的脑袋。他还来不及抖去刀锋上的肉屑,便要横刀去挡两只袭来的利刃。 艰难的挨过这一击,唐兵一个侧滚借势袭向二人的下盘。那些大食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脚下一软,仰面栽了下去。唐兵迅疾的一扑上前,用横刀抹断了那两名大食人的喉咙…… 连杀数人让唐兵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他用右手拭去嘴角的血渍,正欲起身却觉背心一凉。唐兵转身一看,见到一个狰狞恐怖,面上满布血渍的大食人。他还没有死透,趁自己击杀余人时,用尽最后的气力戳到了自己的后心! 该死! 唐兵一脚将大食士卒踢下了鱼梁道,自己却是再也支撑不住,脑中一晕,软倒在地。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双方将士都不肯相让分毫。刀锋砍豁了口并不要紧,他们还有贴身的短刀和匕首;短刀和匕首断了刃并不要紧,他们还有拳头和牙齿……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博弈,胜者可以占据所有美好的东西,而代价便是鲜血。 虽然异常艰难,唐军还是不断的向怛罗斯城墙靠近。每当一个袍泽倒了下去,在他的位置上立刻便会补上一个弟兄。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他们会继承死去袍泽的遗志,替他们而活! 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个人! 一尺尺的拼,一寸寸的磨!虽然艰难,但只要大伙儿不松下这口气,终有一刻能拼到怛罗斯北城城头! “该死,这帮蠢货,蠢货!” 侯塞尔见到唐军距离城头越来越近,大声的咒骂着。他曾向塞义德将军立下军令状,不能放一名唐军登临怛罗斯城。若是不能完成任务,他肯定会被斩首示众,以平军愤! “传我的将令,命投石机朝鱼梁道集中抛射!” 侯塞尔长吸了一口气,紧盯着眼前那三十步宽的“浮桥”毫无感情的下达了命令。 就是因为这座“浮桥”他们才死伤惨重,这是唐人引以凭借的跳板!如果击毁了这座“浮桥”任何东西都不会再对怛罗斯城构成威胁!…… 注1:此句出自《后汉书·耿秉传》 第三十七章 荒野(二) “可是,侯塞尔将军,鱼梁道上还有很多我们自己的兄弟啊!” 一名亲兵闻听此言,咬了咬牙还是向侯塞尔劝谏道:“这时候若是用投石机抛射,鱼梁道一崩塌,上面与唐军拼杀的弟兄们可就都没了活路啊!” 投石机是怛罗斯城守军的秘密武器,不到最后时刻根本不会拿出来。现在眼看着唐军就要攻上城阙,使用投石机当然无可厚非,可侯塞尔将军用它投射的对象竟然是牵系着无数弟兄性命的鱼梁道。 他不能接受,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接受!真主教导他们要善待自己的弟兄,虽说不上同生共死,却也绝没有在兄弟背后捅刀子的道理! “你眼睛瞎了吗!” 侯塞尔上前一把捏住亲兵的下巴咆哮道:“唐人就要冲过来了,唐人就要冲上城楼了!你眼睛瞎了吗,他们根本挡不住唐人,他们就是一群废物!老子不想因为一群废物把命搭进去!下令投石车抛投,砸毁那个该死的鱼梁道,把它砸的稀烂,给老子把他砸的稀烂!” 侯塞尔猛然松开捏在亲兵下巴上的虎掌,冷笑道:“不想让他们死,我们就得死,若是唐人夺得了城口,你认为以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能抵挡多久?” 亲兵如遭雷击,脑中直是一片空白。 啊,啊,啊! 原来自己这些人在侯塞尔将军就是些混吃等死的饭桶,原来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在这些军官面前贱如蚍蜉! 哈哈,哈哈…… 那亲兵就似丢了魂般跌跌撞撞的朝城头的投石车走去。 是啊,他们本就贱如蚍蜉,他们的性命本就不值一提。是他们自己一厢情愿的欺骗着自己,认为只要是虔诚信奉安拉的信众,就会得到真主的祝福。 呵呵,唐军要攻上城头时真主在哪里?弟兄们要丧命时真主在哪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主!若是有,那真主也是只会庇佑权贵的马屁精! 哈哈,哈哈…… 虽然距离投石车只有二十来步,但在他看来却有如万里。好不容易挨到了掌管投石车的队长身前,那亲兵却是喉咙一阵干涩哽咽,说将不出话来。 那是他的兄弟啊,他现在竟然要传递侯塞尔将军的命令,将他们的生命终结!这样的事儿为什么要由他来做,为什么,为什么! 侯塞尔方才咆哮的声音如此之大,那队长虽然没有听清每一句话,却也将侯塞尔将军大概的意思弄了清楚。同情的拍了拍那亲兵的肩膀,掌管投石车的队长决绝的下达了投射的命令。 他是一名大食军人,他只会选择服从,服从上官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尽管这个命令看上去冷酷无情,看上去不甚合理,但他只能服从,因为他是一个军人。 黝黑笨重的投石车被推到了垛口,在十几人的配合下,这个怪物扭动着自己的躯体,发出一连串的怪叫。 吱吱的摩擦声听上去是那么刺耳,仿佛他们正拿着一柄弯刀在重伤的袍泽胳膊上割着。 吱吱!吱吱! 是他们做的,杀死弟兄的竟然是他们自己! 多么的嘲讽,真主便教会了他们互相残杀吗? 每个人脸上皆是铁青色,他们十分清楚将扳机扣动后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他们没有选择。是侯塞尔将军逼他们做的,不摧毁鱼梁道,全怛罗斯的人都得陪他们一起死! 不要怪他们,他们没有法子,他们走投无路了! 吱吱!吱吱! 木质长臂被完全拉展开,几名士卒在麻藤绑缚的铁盘上放上了数块巨石。在这个角度,投石机的长臂已经被最大限度的展开,绑缚级联长臂与车体的牛皮筋挣得兹兹作响。 “一、二、抛!” 队长一声令下,十数名大食士卒松开了长臂,牛皮筋猛地收束弹起,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猎猎风声砸了出去。 直指鱼梁道,磨盘大小的巨石直指鱼梁道! “不要,不能这样,不!” 尚在鱼梁道上奋死拼杀的大食军卒感到背心传来一阵寒意,忙回转过身子瞅去。他们甚至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巨石砸倒,化为一堆肉泥。 城头的大食人显然不希望唐军获得丝毫的喘息着,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巨石接踵而至。 巨大的力道将本就一触三摇的鱼梁道击的连连震颤抖动,许多搭设仓促的布袋直接从上滑了下去。一些唐军士卒脚下踩了空,毫无征兆的滑落鱼梁道。 大食军卒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在巨石面前人人平等。一些位置靠后的大食士兵还好,冲在最前的士卒立时便遭了殃,有的巨石落在“浮桥”正中,将一大片布袋带下,陷出一个大坑,有的巨石从他们身后飞来,生生将自己的腿骨砸断。 混乱,如今的鱼梁道上满是混乱! 不管是大食人,还是唐人都忘记了拼杀,拼命的朝各自的方向抱头冲去。 “砰!” “砰砰!” 又有三块巨石砸了过来,更糟的是,投射的时候这些巨石方向稍稍偏出,恰好砸在了鱼梁道的侧面。搭设鱼梁道时本就是很是仓促,虽然能保证士卒安然通过,却并不意味着其无坚不摧。遭受到如此大的撞力,鱼梁道再也不堪重负,数万个布袋搭设的“浮桥”瞬时脱力,朝西侧倾然倒塌。 “浮桥”之上的数千兵卒就如同沧海一粟,卑微而渺小。从城上看去,他们就如只只误入油锅的蝼蚁般兀自挣扎着。 他们拼命抓住手中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砍豁口的刀剑,布满血渍的土袋,不知名姓死人的胳膊,露出森森骸骨的尸首…… 他们不想死,他们不想从高达十多仗的地方摔下去,跌的粉身碎骨! 巨石只是逐点而击,鱼梁道毕竟阔大,并没有全部倒塌。远远望去,鱼梁道的中段受创最严重,几乎主体的“桥架”全部坍塌,其间的兵卒,不论是大食人还是唐人现下大都随那千万布袋般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稍远一点的地方,情况就没有这么糟糕。虽然也有石块砸向其间,但大多是从中段弹来的,二次受力后力道已经卸掉不少。除了桥基的一些布袋有些出位,这部分的浮桥大体还保留着原存的模样。 投石机虽然威力巨大,毕竟不可能连续投射,经过一轮轰击后,这个庞然大物进入了短暂的“休息”在鱼梁道上侥幸得以生存的兵卒纷纷拼尽全力,试图从斜挂的布袋间翻上身来…… 短短数刻间,鱼梁道上就死去了近千人,生者暗自庆幸的同时却生出了一股沉沉的恐惧。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或被巨石直接砸死,或跌落鱼梁道生生摔死,只会有一瞬间的痛苦! 而恐惧却是持久不散的,它无孔不入,在你最虚弱的时候侵入你的身子,慢慢的折磨你。 等待是最痛苦的,无休止的等待,丝毫不知道结果的等待…… 他们听的到城头大食士卒装填巨石的声音,他们听得到投石机木壁转动发出的吱吱声,他们能听到自己因为过度惊惧心脏发出的咚咚跳声。 他们不想死,不想死,他们才从阎王爷身边溜了出来,可不想这条小命这么轻易的就被人收了去! “不要再投射了,不要再投了!” 见到有些弟兄正从鱼梁道上奔来,侯塞尔将军的传令亲兵猛然站起了身。他本已经绝望,认为是自己害了这许多兄弟。他本以为自己的余生将在无边的内疚和自责中度过,他仿佛坠入了一个黝黑的山洞,伸手不见五指! 但就在这时一束白光猛然射入了山洞,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不要再投了,那边是我们的弟兄,让他们过来!” 没有人理睬他,掌管投石车的队长仍是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下达了投射的命令。 “吱吱!” “吱吱!” 长臂再度向下压去,只是此次下弯的距离稍有减少。 他要彻底毁掉鱼梁道,他竟然要彻底鱼梁道! “砰、砰砰!” 果不其然,此次石块的投射弧度减少了许多,生生砸在鱼梁道靠近城头的一端。投射的弧度虽然减少不少,但力道却是没有减弱分毫! 鱼梁道本就是摇摇欲坠,经过这一次沉重的碰撞,这座临时搭建,起于茫茫漆夜的浮墙彻底倾覆! 鱼梁道彻底倾覆,带着美好的、邪恶的、自傲的、自卑的所有念想,一齐湮灭。 第三十八章 荒野(三) 鱼梁道倾塌了,倾塌的干干脆脆,倾塌的利利落落,不带一丝忸怩。 与鱼梁道共同消逝的还有数千大食、大唐士卒的生命。 他们消逝的那么无声,壮烈,他们消逝的那么决绝,竟让人连一声慨叹都发将不出。 人世间最悲情的事情莫过于你历经万难构建了一个理想,而这个理想不久后便被你的死敌在你的面前活生生的碾碎,再踏上一只脚! 对高仙芝来说,亲眼见到这一幕实在太过痛心。当他目睹自己引以为傲的鱼梁道就这么被大食人击毁,他甚至都不能发出一声咒骂! 他惊讶于命运的玩弄,他愕然于战局的诡谲。他清晰的看到唐军先锋冲到了距离怛罗斯城头不足二十步的位置,他分明看到了大食军卒溃败的痕迹。但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终结于那该死的投石机! 如果自己的斥候如果能事先得到怛罗斯拥有投石机的讯息,如果唐军先锋可以赶在大食人狠下决心前冲过阻碍,如果自己可以及时的摧毁那该死的投石机,或许现在他已经率军攻入了怛罗斯城? 但战场上从来没有如果,从来没有假设。他输了,他输给了大食人的狡猾,他输给了自己的大意轻敌…… 不,他没输,他没输!大食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还有足够的兵力,自己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只要在天亮之前拿下怛逻斯城,他完全有时间从新整顿军队,迎接阿布·穆斯林所领呼罗珊铁骑的挑战! “嗣业,秀实,给我继续攻北城的两翼,不要停下来,务必在天明之前把怛罗斯给我拿下来!” 高仙芝双目通红的指着那座令他折损数千兵士的城池,愤怒的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高帅,鱼梁道已毁,弟兄们没有内应,恐怕……” 段秀实虽不忍心实言,但见高仙芝这幅模样,怕他下了误令忙在一旁劝慰着。 “怎么,你怕了?” 高仙芝猛然转过身来,如同一只毒蛇般盯着段秀实。 段秀实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高帅的眼神实在过于慑人,那是一种只有野兽才该有的眼神。高帅不一直是儒雅仁厚的吗,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暴戾?他追随高帅南征北战近十年,比这场仗还硬还难的也打过,可从没见过高帅像今天这般失态。 是什么让他情绪突然失控? “高帅,我不是害怕。只是现在没了鱼梁道,我军不能第一时间控制城头。仅靠云梯攀登,即便有床弩的火力支援,要夺下怛逻斯城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话没有说完,但其中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此次高仙芝率军前往怛罗斯实属长驱直入,即便归不到轻敌冒进,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高仙芝之所以这么急着攻下怛罗斯城,就是为了挤出更多时间调整军容,迎战此行的最大对手--阿布·穆斯林。 他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去喘息,他的军队编制决定了他没有能力连战两场! 但这造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士卒们背负了极大的思想负担。面对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战争,士卒的心态便会扭曲,从而战术执行力便会下降。 加之大食人同仇敌忾,甚为团结,死死的守住了北城的城头,高仙芝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先用拔汗那士兵去消耗大食人的精力。本以为之后便可一鼓作气拿下城头,为两翼攀登云梯的主力军提供有效支持,可谁知大食人竟然藏有投石机! 没用了鱼梁道,将士们便不可能夺得城头,不夺得城头,整个攻城战便没有支点,没有先手! 对于一个没有先手的攻城战来说,攻城方的压力是极大的。若没有五倍乃至于十倍的兵力优势,要想仅靠云梯攻下一座坚城,恐怕只有期待敌军犯错了。 段秀实为了高仙芝的面子没有将话挑明--若要真的硬拼,很有可能唐军会全军覆没!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这么退军? 高仙芝脑中十分翁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眼下自己的嫡系军队伤亡倒不是很严重,但若就是这么退出去,他真的咽不下去这口气! “高帅,要我老李说,直接全军压上干他娘的,我率五百陌刀手从冲车里直接跳进城,把城门给高帅您打开,送兄弟们进城!” 李嗣业不忍见高仙芝如此难做,主动提议道:“这劳什子的怛罗斯城墙也不是很高,我看啊这城中也有不少民房,我率人从冲车上跳下去,我们穿着铠甲,该不会受什么大伤!” “嗣业,莫要胡来!” 高仙芝虽然一心求生,却也没到了被胜负蒙蔽心神的地步。陌刀队是苦心近十年培养出来的精锐之师,是安西唐军的杀手锏,镇军基石,怎么能用到这种地方?这可是拿他们的性命去赌啊,赌赢了还好,若是赌输了,这可是白白葬送了一只精锐之师啊! “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高仙芝单手轻扣着额头,长叹一声。现在该是三更了,距离天明还有些时间,自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嘿!事情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不就是一锤子买卖吗?要我老李说,直接冲进去杀他娘的。别看他们人数多,却多是些没卵蛋的软柿子。不用多,五百人,高帅你只要给我五百人,老李我保证把北城城门给你打开!” “这……” 高仙芝听到李嗣业如是说,心中竟有些微痒。以重甲骑兵硬克大食长枪手,这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只是,若是失败,嗣业可就被生生舍了啊! 正在高仙芝犹豫不决时,一名唐军的斥候乘着快马奔至中军,在距离高仙芝不远处他迅疾的跳下马背,跌跌撞撞的跑到高仙芝面前跪倒道:“高帅,高帅,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高仙芝面色甚是难看,提高了声调冷哼了声。 “是大食人,近十万大食人渡过了怛罗斯河,正气势汹汹的赶往这儿来。现在已经到了三十里外,估计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到了啊!” 那斥候连连叩首,声音呜呜咽咽,竟隐隐带着哭腔。 第三十九章 荒野(四) 高仙芝闻听此言,立时面如土色!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按照他的推算,即便是轻骑兵连夜兼程的疾奔,阿布·穆斯林要及时赶到怛罗斯河畔也得到今日天明后。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谋剌鄂逻呢,谋剌鄂逻呢!我不是叫他率部族骑兵去怛罗斯河畔守着呢吗?他怎么没有阻止大食骑兵渡河!” 高仙芝已近乎崩溃,猛然拽起斥候的衣领,急剧的摇晃着。 “高帅,呃,高帅……” 那斥候风驰电掣的赶到怛罗斯城下传递消息本已是精疲力尽,现下又被高仙芝这般折腾,早已是被摇的七荤八素。 “高帅,你先放下他,听他慢慢说!” 段秀实心中暗叹一声,忙开口劝道:“你先听他把话说完再做定夺啊!” “哼!” 高仙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把那斥候丢了出去。 “说,怎么回事!” “高帅,高帅……” 那斥候满是委屈,揉了揉肿胀的腰身哽咽道:“谋剌鄂逻叶护说,说大食人势不可挡,他们迎击了两轮,却仍是抵挡不住。” “放屁!” 听到此处,高仙芝实在忍耐不住,竟是爆了粗口。“老子又没让他跟大食人拼命。老子只让他拖上半天,老子只让他给我拖上半天!他守着一条怛罗斯河,有着五千精骑,连半天都拖不了?废物,一帮废物!” 高仙芝气的嘴唇连连发抖,身子也跟着一震一颤的战栗了起来。 “高帅,此时不是懊丧之时啊,还请你早做决断!” 段秀实见情况已万分危急,忙跪倒在地向高仙芝力谏。 “罢了,罢了。” 高仙芝就像一只被放干了血的公鸡,全然再无半点斗志。“还谈什么决断,传我的命令,全军鸣金收兵,撤回神海子!”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选择的机会,现在却连这个苦恼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阿布·穆斯林已经率手下骑兵渡河,若是自己此时还不整顿军队离开,待到阿布·穆斯林兵临城下与城内守军汇合,前后夹击下自己真怕会全军覆没。 “高帅下令,鸣金收兵!” “听到了吗,高帅下令,鸣金收兵!” 段秀实等的便是这句话,此番听了后自是大喜,一遍遍的冲身旁的传令兵重复着。 “哎,哎。” 知道事情危急,那传令兵也不与段秀实计较,飞速翻身上马,传令而去。 “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此厢大唐号角手吹响的不是胜利之音,而是低沉凄凉的撤军之乐。 其音哀然怆然,闻者无不为之慨叹。 天宝十年七月,仙芝久攻怛罗斯城不克,遂引三军退神海子,稍作整顿,以期再战!………… 距离怛罗斯城不远处的神海子内,挤满了安西唐军。 夜袭怛罗斯失败以来,安西唐军便在主帅高仙芝的率领下稍作整顿。出乎高仙芝的意料,唐军和拔汗那蕃兵的伤亡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抛去直接阵亡的将士不算,光是挂彩负伤的将士就足足有近八千人。这个数字绝对是惊人的,要知道唐蕃联军一共才有三万人,其中竟然有八千人受了伤! 这些人多是在攻城攀爬云梯时,身重流矢。虽然伤势不是致命的,但于唐军来说亦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神海子虽然位置隐秘,但容纳了这么多的军士迟早会引得大食人的注意。到了那时,唐军必定会和大食主力交战。带着满营伤兵和精锐大食骑兵相战,怕是哪个统帅都不想看到的吧。 即便大食人没有发现唐军的踪迹,高仙芝在整顿完军容后也会主动找到大食人寻其主力以决战。怛罗斯城下之战实在过于丢人,不但丢他高仙芝的人更是丢大唐皇帝陛下的人。 堂堂上国天师,竟然被区区一大食打成这般模样,传扬出去,他高仙芝的颜面何在?皇帝陛下的颜面何在? 所以他非但要战,还要和大食人决战,他要亲自指挥大唐骑兵,和阿布·穆斯林率领的呼罗珊精锐骑兵决一死战! 胜者为王败者寇,他就不信他高仙芝一世英名,会毁于这一小小的怛罗斯城! “高帅,高帅,谋剌鄂逻叶护求见!” 段秀实小跑至高仙芝身侧,亲至高仙芝耳侧密语道。 初听到这个名字,高仙芝差点没挥刀砍人。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那么痛恨谋剌鄂逻了,或者说他不得不依靠谋剌鄂逻为接下来的决战布局。 他早知道葛逻禄人作为雇佣兵不会全力为自己卖命,这才将谋剌鄂逻遣往怛罗斯河畔牵制阿布·穆斯林的骑兵。谁曾想这个家伙如此不中用,竟然连半天的时间都拖将不住。 偏偏自己现在还得倚重这条老狐狸,真是可恶! 空挥了一记拳头,高仙芝冷笑道:“叫他进来。” “高帅,你……” 段秀实怕高仙芝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在一旁小心的试探着。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高仙芝摆了摆手,摇头苦笑道。 “是!” 段秀实得令而去,掀开帷幔出了营帐。 不久的工夫,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便在段秀实的引领下进了营帐。 堂堂的叶护大人见到高仙芝竟然悲怆不已,连连几步奔到高仙芝身侧,跪倒在地紧紧抱着高仙芝的大腿哭诉道:“高将军,谋剌鄂逻有负于高将军重托,实是死罪,还望高将军惩处!” 高仙芝见他这般作态只觉好笑,冷哼了一声便细细的打量起这谋剌鄂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高仙芝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这谋剌鄂逻额头上裹了一层层白布,上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取来的鸡血,竟然晕了好大的一片! 这倒还不算什么,堂堂的葛逻禄叶护竟然坦胸露腹背负着一只荆条跪倒在自己面前。 照说,这谋剌鄂逻也有了一把年纪,怎的如此没有骨气? 不过嘛,这负荆请罪的典故倒是活学活用,博人一乐! 他是知道自己不敢斩他,这条老狐狸! 高仙芝心中暗叹了声,却是虚扶起谋剌鄂逻道:“叶护何出此言,叶护替我唐军阻拦大食援军,只是力有不逮,何罪之有?” 谋剌鄂逻颤巍巍的站起身哭诉道:“高将军有所不知,大食人所至援军皆是骑兵,我粗略估算下足足有近十万。他们气势汹汹的来到怛罗斯河畔便要渡河。我受高将军重托怎能坐视不理?虽然我葛逻禄勇士只有五千,但正所谓战在一口气!我率领族中男儿全力出击,趁大食人在渡河时突然杀出!” 微顿了顿,谋剌鄂逻便去看高仙芝的脸色。见高仙芝不露喜恶,只得悻悻的接道:“大食人大惊,忙在主帅的带领下仓促迎战。” “我葛逻禄勇士皆是善战之辈,初战之时,占据了很大的优势。无奈大食骑兵数量实在太多,等他们站稳了脚再发动了反击,我部族的勇士渐渐不支……” 谋剌鄂逻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只想与大食人拼死一搏,以报答天可汗、高帅的知遇之恩。但我闻中原人有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便弃了赴死的念头。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及时撤出,到时和高将军你汇合绝对能够一举击溃大食骑兵,又何愁大仇不报呢?” “谋剌鄂逻真豪士矣!” 见谋剌鄂逻说完,高仙芝拊掌虚赞了几声:“叶护做的很对,我军军卒数量本就少于大食人,没有必要因为一时之勇而折损士卒。” “此役后,谋剌鄂逻叶护还需好好休息,过几日我们还会和大食人决战,让他们血战血偿!” 高仙芝上前拍了拍谋剌鄂逻的肩膀,如是鼓励道。 “高将军啊,您的心胸真的如长生天一般宽广!” 谋剌鄂逻单臂贴肩,欠身一礼。 “嗯,秀实啊,送谋剌鄂逻叶护回营休息!” 高仙芝微微一笑,冲段秀实点了点头。 “叶护请!” “段将军请!” 二人惺惺之态作足,谋剌鄂逻颇为得意的出了高仙芝的营帐。 送走谋剌鄂逻不久,段秀实便折返了回来。 “高帅,你真的要倚重这个谋剌鄂逻,以我之见,此人不足为信矣。”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高仙芝长叹一声,从袖口抽出一张信封递给了段秀实:“秀实,你赶快托一心腹将此封信送到碎叶,亲自交到疏勒都督李括手中。” “高帅这是何意?” “不要问了,你只管亲手交给他,他看过信就会明白!” 第四十章 击筑(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刘易不知道自己闯过了多少穷山恶岭,亦不知道自己躲过多少次大食游哨的追杀。他只知道,这一路走下来,当初和自己同行的十一骑全部丧命。从怛罗斯到俱兰城,从阿史不来城到碎叶川,他实是九死一生。战马精疲力尽,缺少干粮水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抗下来的。 诚然,他在路途中产生了幻觉,他眼前出现了数十万大食骑兵,他们指着自己的面门淫笑着,叫嚣着。自己顺着他们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排排堆得齐整的塔状建筑,和整齐的高墙。大食人似乎发现不了自己,自己就那么贴着他们身子走了过去。 奇怪的是,离得越近那股腥臭味儿便愈发的强烈,在尖塔和高墙周围他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飞舞的绿头苍蝇。待到近前,他总算看清了搭建尖塔和高墙的材质。那是自己袍泽的头颅和尸身!他们用死去袍泽的头颅构筑佛塔,用阵亡弟兄的尸身搭成了城墙! 每到这时,他都会从幻觉中惊醒出来,擦干额角的汗珠,从腰间掏出牛皮囊,小心翼翼的滴上两滴泉水,借以滋润嗓子。 他不能倒下,高帅有重托于他,他不能让高帅失望,不能! 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了下去,他便从他们身上卸下睡袋,干粮绑在坐骑身上。战马一匹匹的倒了下来,他便用匕首宰杀了它们,食马肉,饮马血! 他不能倒下,无论如何他要活着撑到碎叶城! 天杀的大食人,他决不能让那伙儿大食人得逞,绝不能! 近七百里的路途他大概走了半个月,二十天亦或是一个月? 累死一匹战马便换另一匹,在这一点上牲口倒是比人耐旱耐累。自己的弟兄在翻越乌苏比山时便全部病死了,唯有他撑了下来,和阿虎一道儿撑了下来。 其他的人都他娘的死球了,哈哈,其他的人都他娘的死球了! 他已将马力发挥到了极致,八百里加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呵呵,阿虎别急,马上就到碎叶城了,等到了碎叶城我便叫你好好歇一歇。这会儿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啊!” 每当阿虎想要放弃时,刘易都会这样轻轻拍着坐骑的脑袋冲它低语,而这家伙儿也只是通灵,总会打个响鼻亲昵的去-舔自己的手。 可如今这个屡试不爽的办法竟然突然失效,阿虎喷出一个个白圈儿再也不肯移动半步。 “该死!你倒是走啊,该死!” 刘易虽是十分不舍,但心中焦急竟是狠狠的踢了一记阿虎的腹部。 “嘶溜!” 阿虎痛苦的哀鸣了一声,竟是痛的跌倒在地,连着吐出一串儿白沫,猝然而亡。 “该死,该死!起来啊,阿虎,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回碎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刘易紧紧抱着阿虎的脑袋,用脸拼命的蹭阿虎,希望它能够醒过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阿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它奔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还有三十里,这儿距碎叶城还有三十里! 从这个土包,刘易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绿洲和绿洲中心那个灰蒙蒙的一点。不远了,不远了。 自己不能倒下,自己身负高帅重托,自己一定要活着走到碎叶城,将这封信交给都督大人。 自己不能……刘易只觉一阵目眩,紧接着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醒啦,他醒啦!” 倪欣将刘易头上的头巾取下,兴奋的惊呼着:“快来看啊,他醒了,孙郎中!” “唉,唉,老朽来了!” 孙郎中提着药箱匆匆来到床侧,半坐在床头,孙郎中便将手搭在了刘易的腕间。 约是捉了一会儿脉,孙郎中遂是喜笑颜开道:“好事,好事啊,这位壮士已经没有大碍了。” 倪欣半信半疑的询问道:“孙郎中,你确定吗?他可是连着昏迷了三天。” “唉,倪大小姐啊,老朽行医这些年,还没看走眼过病,这位壮士不过是久未进水,体内干虚,又一时急火攻心而已。只需稍稍调理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那孙郎中端着架势轻捋了捋胡须道:“这样吧,老朽先给他开一个方子,您只需按照这个方子让下人去煎药,一日三服,不出三日这位壮士定能痊愈。” “多谢孙郎中了。” 倪欣点了点头,冲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小桃,快去送送孙郎中。” “哦!” 小桃点了点头,便行到了孙郎中身前:“您这边请,这是我家都督给的医药钱,您收好!” “唉,唉,医药不死病,医药不死病。这都是这位壮士的造化啊,不敢当,不敢当啊!” 孙郎中轻摇了摇头,提着衣出了屋室。 “这位姑娘,我,我这是在哪儿啊?” 刘易只觉得自己头痛难捱,蹙着眉冲倪欣招手。 “哎,你别动啊,孙郎中都说了,你要多注意休息。你先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倪欣忙闪身上前把刘易扶下道:“这里是碎叶王宫,现在被临时征用为都督府。” “我,我这是在碎叶?” 刘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追问。 倪欣只觉得好笑,便又重复了遍:“是,是,是!你是在碎叶,你不但在碎叶,还在碎叶的王宫中。这下放心了吧,你可要好好歇歇了。” “我要找李都督,我要找李都督!” 刘易突然情绪变得很激动,猛然起身竟是跌下了床铺。 “哎,我都说了你不要乱动,你这个人怎么不听话啊。” 倪欣用尽气力把刘易搀上了床,劝道:“你要找的可是疏勒都督李括?” “正是,正是啊,姑娘你和李都督认识?快请引我去拜见。咳咳……” “噗!” 倪欣实在忍将不住笑出了声:“就你如今这般模样还怎生下的了床。这样吧,我去唤他来见你。” “这,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刘易听后连连摆手道:“这不行,这不合礼数,我怎么能叫都督来见我。咳咳……” “哎,你们这些军人啊真是死驴脑子。这件事我做主了,你先等等,我便去唤他。” 说完,倪欣便冲刘易点了点头,起身而去。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高帅他们有救了,他们有救了! 此时,刘易干涩枯裂的眼眉应声滑落面颊。 谁眼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动情时。此时的刘易流的是壮士泪,是英雄泪! 第四十一章 击筑(二) 不多时的工夫,李括便随着倪欣进了屋室。见到床榻上侧卧着的刘易,李括微蹙了蹙眉,迈开方步走上前去。 刘易见李括向他走来,忙挣着起身道:“这位可是疏勒都督李括李将军?” 李括挥手示意他躺下,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李某。这位壮士有何要事,要来见我?” 李括的态度很和善,这让刘易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他稍稍吸了一口气,从中衣间抽出一张信笺递给了李括。 “李都督,卑职叫刘易。我奉高仙芝大帅之命,前来碎叶送信。我们一共十二骑从神海子疾驰而来,路上弟兄们因为各种原因全都死了,临到碎叶我的战马阿虎也累死了。我本以为不能来到碎叶城完成高帅的重托,我……” 刘易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一时竟是没有控制住,一行清泪溢了出来。 “唉,你先歇息一下,不要激动!” 李括一边轻拍着他的胳膊,一边从封了漆的信封里抽出纸笺。许是情况紧急,高仙芝并没有花费过多笔墨描述怛罗斯城周遭的战况,通篇算下来这封信笺上的字数也不过几百耳。 只是这几百字在李括看来却有如针扎斧镬,疼痛难捱。少年的面容先是便白,紧接着泛了青色,及至最后竟然隐隐透着一抹黑丝。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啊!” 倪欣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焦急不已,遂连连发问。 “高帅催我领兵前往俱兰城附近迎接大军。” 李括沉沉的叹了一声,摇头苦笑道。高仙芝虽然在心中没有明言,但作如是说,肯定是大战不顺了。虽说不上一定会败,但面对扑朔迷离的战局,便连常胜将军高仙芝都没了谱,要遣自己相迎以保万一了。 “什么,你才刚在碎叶城里没待上几日,就又要领兵远行,去的还是七百余里外的俱兰城?” 倪欣听后心中难免起了恨意,轻咬了咬嘴唇,倪欣便道:“大军不是一路而克,所向披靡吗,恁的这时候又需要你来驰军相迎了?” 她这话说的醋意极重,若是定力差的初听来保不准就会被酸死。 这倒也是不能全怪倪欣。高仙芝率军翻越葱岭之初,便派遣李括领天威健儿来碎叶平叛突骑施人的叛乱。细的来说,河中是正面战场,而碎叶川一代则是侧面战场。各尽其职倒也没什么,但明显攻克碎叶的功劳没有怛罗斯城来的大。 要说高仙芝没藏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倪欣咬咬牙也就忍了。但如今他在河中遇到了麻烦,此时却想起了李括,一封信便要让李括马不停蹄的赶往河中相迎,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倪欣,不可这么说高帅!” 虽然心中亦对高仙芝的作法有些不满,但李括在这些大问题上却不会计较。眼下是大食和大唐的决战之时,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改变最后的战局。不论高仙芝当初是否藏有私心要将功劳独吞,作为一名军人,他都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刘兄弟,你从怛罗斯走时,战况如何?” 思定之后,李括便向刘易打探了起来。碎叶距离怛罗斯有七百里之遥,不可能及时的收到那边的信息。他只有尽可能了解怛罗斯那边的战况,才能最大限度的作出布置调整。 “李都督,卑职从神海子出发时,高帅正在整顿军容,以期与大食人再战。” 刘易显然心中藏着些什么,语气吞吞吐吐。 李括见他面色阴沉不定,推问道:“哦,你说高帅以期和大食人再战,这么说来,我军已经和大食人打过一仗了?” “嗯……是,已经打过一仗了。” 刘易语气吞吞吐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在刀口舔血的硬汉子,连带着一旁默然不语的倪欣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哎,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恁的这么婆婆妈妈?不是我说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啊。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他便是想帮你也不从下手啊。” 倪欣所言是话糙理不糙,李括也不打断,只冲刘易微微一笑:“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我们是袍泽!” “唉,唉!” 刘易长叹了一声道:“高帅本定下了夜袭怛罗斯城的计划,全军夜时衔枚而行,及至城下都没有引起大食人的注意。我们连番猛攻,先是以拔汗那人搭建鱼梁道,随后李嗣业、段秀实将军各领五千弟兄猛攻北城两侧。” 咽了一口吐沫,刘易接道:“眼看着怛罗斯城就要攻下来了,天杀的大食人却动用投石机将鱼梁道击毁,那上边可是有近千名大食军士啊,他们也真下得了手!” 听到此处,李括已经基本推断出高仙芝攻城失利了。他这些时日来一直在研究攻城的方法。对于固若金汤的雄城,偷奸耍滑显然是不可行的。若是用奇大多有两种办法,要么以水灌之,要么掘地道而入城。前者大多用于毁伤敌军要塞,而后者是为了夺取战略要地。 高仙芝攻取怛罗斯显然是为了占据这一战略要地,所以不可能引水灌城。而若是掘地道,以怛罗斯城周遭的沙石地质,怕是挖下去一铁锹,周遭的沙土紧接着就陷了下去吧。 如此看来要想攻克怛罗斯城便只能强攻了。若是强攻,鱼梁道则必不可少。有了它作支点,攻城方便可以很轻易的先锋军送到城头。这样一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攻城军队输送入城内,从而获得极大的主动权。 同样,鱼梁道一毁,唐军便失去了攻城的支点,自然而然的便要落于下风了。 见李括陷入了沉默,刘易咬了咬牙道:“高帅岂会轻易认输,他遣了李、段两位将军就要向怛罗斯发动总攻,但在这时偏偏传来一个噩耗!大食援军已经安然度过怛罗斯河,正朝城下火速驰来。天杀的葛逻禄人,竟然不曾阻拦住大食骑兵分毫。” 轰!李括脑子一炸,身子竟是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他当然知道久功不克又遇敌军骑兵意味着什么。高帅该是要赌,赌能在大食援军赶到前攻克怛罗斯城。但是他赌输了,他没想到葛逻禄人会是这般软骨头。 赌输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而唐军的代价便是要以一直疲敝之师对抗斗志昂扬的大食骑兵! 嘶!李括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浑身冰冷。虽然他对安西唐军的战力很自信,但毕竟大食人的人数占据了绝对优势。高帅即便再是用兵如神,用不到三万的疲惫军队对抗十数万的大食联军,怎么可能占到便宜? 怛罗斯河畔就是平坦的河谷,若是摆开阵势对决的话,大食人的方阵阵型势必将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你走之时,高帅可曾与大食人决战?” 想到此处,李括心中直是惊惧不已,忙向刘易追问道。 “没有,当时大伙儿刚彻夜惨攻完怛罗斯城,都是疲敝不已。高帅说,说要让我们稍加休整,等到军力恢复再择机与大食人决战!” 刘易闻听此言,挺着胸脯答道。 这就好,这就好!李括就怕高仙芝被失败冲昏了头脑,急于与大食人决战以证明自己。现下看来,高帅并没有失去冷静的头脑。只要他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指挥战斗,待到弟兄们恢复了体力再与大食人决战,未必就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现在碎叶都督府歇息歇息,只管将养身子,旁的事无需在意。” 李括冲刘易点了点头道:“今日我便去点五千甲士,明日一早,开营出发!” 刘易闻言后心中大喜,竟是连连叩拜道:“多谢李都督,多谢李都督!如今,安西唐军三万弟兄的性命可是都系于您一身了啊!” 第四十二章 击筑(三) 事实上,李括在碎叶城的这一段日子并不好过。 一面他要去调协城内各部族势力的平衡,一面他还要借助吐火吘这个傀儡统治碎叶。 也就是说,他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幕后的控局者,而不是一个在明面儿上主持大局的人。原因有二,其一者,皇帝陛下在他重新夺取碎叶城后并没有颁布特别的旨意,那么依照之前的例制,碎叶城仍将交给突骑施人自制。这个做法很好理解。如今安西唐军在与大食人争夺河中,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与别的部族周旋。突骑施人的实力虽已是大不如前,但毕竟底蕴犹在。 如今安西四镇空虚,驻扎四镇的甲士算上老弱尚不足一万。若是把突骑施人逼了急,引得他们跳了墙,那时别说河中危矣,怕是安西四镇都要被胡虏携裹一番。 值此乱时,当然是采取怀柔羁縻政策,以胡制胡,以胡抑胡,自打老祖宗起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但令李括没有料到的是,吐火吘的胃口实在太大,竟然不满足于皇帝陛下赐下的可汗封号。他想将触手延长到伊犁河流域!他要恢复西突厥汗国当年的旧土! 对于这样一个有野心的胡酋来说,“推恩令”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以吐火吘的志向,定然会对这个暗藏阴谋的旨令心生不满。陛下的想法是好的,但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啊。 他能清楚的感到来自吐火吘的怨气,虽然这个胡酋极力掩饰,但少年仍能清楚的感觉到! 他不能不对这个极具野心的家伙暗加留意,虽然吐火吘主动将除王宫卫队外所有的军队解散,但对于突骑施人这样的游牧民族而言,便是举国皆兵。若是到了战时,只需可汗一言他们便会抱将成团,一致对外! 当然,吐火吘这么做便是对自己一种明显的示好,至少在眼下,他不会起兵叛唐。 经过深思熟虑,李括决定留五千天威军驻守碎叶城,这样既可以给吐火吘足够的震慑,也确保了大军归路的可靠稳定。 事实上,按照刘易送信的时间推算,高帅该是和大食人已经决战了。也就是说等到自己率领五千甲士赶到河中一切皆已定局。 对于一个已成定局的战役,他的到来可还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若是唐军胜了,自然没什么。但若是败了……若是败了,这五千多弟兄至少可以作为接应。 出发之时,李括并没有带上刘易,这个汉子千里迢迢从河中赶来已是筋疲力尽。虽然他兀自要求为大军引路,但李括却是断然拒绝了?刘易现在已经虚弱到不能独自骑马,带着这样一个人远行,怕是没走出百余里病重的刘易便会一命呜呼。 何况,现在安西唐军所驻扎的营盘相较于月前肯定有了很大的易变,即便带上了刘易,他也不会立时给自己提供出什么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们此行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所以必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奔赴河中,不能有丝毫的拖沓。 此行,李括共带了一万五千匹马,五万石粮食。每一名骑手将拥有三匹良驹,每匹战马将额外承担三石粮食的负重。 之所以选择携带这么多粮食,是因为考虑到了可能发生的战况。若是高帅与大食人决战战败,势必来不及置换顾辎重粮食,必回轻骑简从的撤军。这样一来,随身的干粮最多够大军食用三天。 那三天之后呢,大军靠什么为继? 事实上,即便高帅取胜,大军所携带的粮食也所剩无几。以安西军现在的兵力推算,获胜后军力也会受到重创。高帅必不会去以卵击石再攻怛罗斯城,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河中各地的麦田。 好在现在已到了秋收的季节,唐军将士获胜后完全可以抢收掉麦田中的所有麦子。但即便如此,刚刚收割的麦子也不会立刻变成白花花的炊饼啊! 若是没了续粮,安西军就有着断粮的危险…… 断粮对于一个军队实在是最恐怖的事情,若是士兵都都无法裹腹,又哪儿来的力气去迎战杀敌?久而久之,军心必然溃散,军心一溃,免不了会有定力差的兵卒趁着夜色溃逃甚至投敌。 所以,李括必须携带足够的粮食,足够大军至少食用十日的救急粮食! 对于天威军来说,漫长的行程实在有些枯燥,若是指明道口儿就去怛罗斯也就罢了,偏偏大伙儿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怛罗斯,神海子,亦或是俱兰城?一切皆有可能,大伙儿根本不知道驰援的具体位置。 “我说括儿哥,姓刘的那小子说他们是从神海子出发的,他们走时安西大军就驻扎在那里。这神海子真是厉害,竟然能装下这么多弟兄!” 张延基实在忍耐不住,轻挥了记马鞭凑近身来问道:“若真是像刘易那小子所说,其中鱼虾丰沛,芦苇丛生,高帅完全可以命弟兄们捕鱼补虾为继啊。何况这神海子如此隐蔽,高帅完全不用担心大食人会发现。这样的话,等弟兄们养好了伤,续足了气力再冲出大泽打大食人一个出其不意,说不准那些蛮子惊恐之下全部丢盔弃甲而逃了呢!” 李括见他说的有滋有味,津津乐道,只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般简单,且不说神海子能否养的下两万余名弟兄。即便它有这个奉养力,高帅也不会坐以待毙啊!你以为近三万唐军突然失踪,大食人会想不到神海子?” 此话非虚,怛罗斯城周遭皆是荒漠,唯有神海子这一处绿洲大泽。若是唐军突然失踪,大食人必定会将目光移向神海子。 “想到又如何,即便他们十万大军都来到了大泽边上,也只有望泽兴叹的份儿。他们不都是骑兵吗,有本事驰进泽沼搜查啊?齐人高的芦苇把人马遮蔽的严严实实的,他们就是找上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寻出蛛丝马迹!” 张延基耸了耸肩,兀自辩解着。 “在大泽中寻人还需要一片片去找吗?”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需放上一把火,沿着神海子的周边这么一烧,怕是不出一个时辰,躲藏在泽中的兵马就会禁不住气味而慌张的逃了出来!” 嘶!张延基倒吸了一口凉气,背心便是一寒。是啊,括儿哥说的不错,在大泽中寻人根本不需要一片区域一片区域的去排查。只需放上一把火,火势便能顺着芦苇蔓延至全泽。到了那时,隐蔽在泽中的将士即便能忍受住高温,也会因受不了那呛人的烟气,争相逃奔出来! “况且以高帅那不服输的性子,怎么会躲在神海子里做缩头乌龟?” 李括长叹了一声:“如果我预料的不错,高帅休整的时日不会超过一个月,一月之后,高帅必回主动寻求与大食决战!” “啊,那现在怛罗斯那边岂不是已经开战了?我们赶到俱兰城最快还得三天,赶到怛罗斯河怕还要五日。那我们还等个什么,还不快些行军以助高帅一臂之力?” 张延基大骇,单手挽着缰绳急声催促道。 第四十三章 击筑(四) 若是放在一年前,这条蹒跚的小路一定会使李括头痛欲裂,但有了先前出使河中的经历,此时李括再也不用为走错岔道,误入山谷而担心。 即便如此,大军的行进速度依然不像李括所想的那样迅疾。尽管大食人在这片区域并没有布设重兵哨卡,但大伙儿却分明能从这些属国城邦的百姓中看出敌视的意味。 他们恨自己?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恨自己? 是自己把他们从大食人的奴役中解救了出来,是安西唐军让他们不用再缴纳沉重的赋税,不用再负担无休无止的徭役。而他们付出的仅仅是向大唐皇帝陛下称臣,所需做的仅仅是尽一个属国臣民应尽的本分。 难道自己做了这么多,流了这么多血,换来的只是这些白眼狼的咒骂与怨恨? 可还值得?自己做这么多可还值得? 当然,他们不会揭竿而起,不会阻碍唐军的行动,但李括却感到后怕,若是唐军失势,这些平日里驯顺的胡民会不会抄起锄头菜刀,反戈一击?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仇恨,他们在仇恨什么? 李括在不停的思考这个问题,难道就因为高帅勒令他们向大唐称臣?可是安西军却保留了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文字啊! 相较于大食人的文化侵袭,他们难道做的还不够和善吗? 每每想起那些胡民浑浊又怨恨的眼神,李括便会不自禁的打一个寒颤。自己绝不能给他们起戈反抗的机会,绝不能!………… “七郎,我们在前面的河谷歇一歇吧。” 周无罪催马赶上前来,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小河缓声说道。弟兄们已经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走了两天两夜,距离上一次吃着热乎饭已经快三日了。 即便是意志再坚定的战士,整日喝着凉水啃着烤馕也撑不下来。换句话说即便大伙儿咬着牙硬抗了下来,待到了怛罗斯城下,怕也再无力气与大食人一战了吧。 “是啊,都督,即便是赶行程也不是这么个赶法,再这么下去别说弟兄们,就是咱们胯下的牲口都要受不住了。” 见周无罪上前力谏,窦青也见缝插针的添了一句,在他看来这支军队急行军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一个极限,若不稍作休整恐生变故啊。 “嗯,那便在前方河谷稍作驻扎吧。令大伙儿就地汲水埋锅做饭,今儿个也该让他们吃顿热乎的了。” 李括点了点头吩咐道:“叫瑜成带人到河对岸去看看,这个地界怕已是不太平了。” 李括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此地距离俱兰城尚有一段距离,但已经属于天方教控制区域。虽然说他所统率的兵马皆是精锐,但凡事还是做得稳妥些为妙。 “嗯,我这便去告诉他!” 窦青点了点头,拨转马头而去。 眼前的这条小河李括并没有什么印象,他估摸着是汛期临至,一时积起来的。微微用力一蹬,李括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少年蹲在小河侧,掬了一抔清水泼洒在面颊上,一种久违的清爽之感立时袭满了全身。 望着清澈河水中的那个少年,李括不由得苦苦一笑。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若说他变了,便是他更加坚毅沉着了。若说没变,坚守的怕还是心底的那份良知吧。 突然河水中少年的身旁浮出另一个熟悉的面孔,紧接着一个碎石子被掷入了河中,击起一片涟漪。 “延基,坐!” 李括回首微微一笑,冲长满了青草的泥土地拍了拍。如今正是盛夏,悬挂在正空的毒日头便能生生的把人烤熟。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一块荫凉的小河,可不得好好歇上一歇。 “这贼老天,真不开眼!” 张延基在李括身侧一屁股坐了下来,拍了拍手掌道:“我们来时便是一张苦瓜脸,现在的气温更是能煮熟一颗生鸡蛋!照这样行进下去,没等抵达怛罗斯,咱们弟兄都得被晒成了肉干。” “高帅他们,说不准便在这样的天气下和大食人激战!” 李括捉起一枚石子便向河中投去,石子划过一个高挑的弧线,完美的落入了小河中心。 “我们早到一刻,他们便多一分胜算!” 李括招呼亲兵将一张羊皮卷的地图拿了过来,缓缓展开铺在草地上,又用石块压了角。 李括从亲兵手中接过炭笔,在俱兰城的位置画了一个圈,点了点道:“俱兰城三面环山,大股行军便只能从南面去走。呼罗珊总督若是要去解怛罗斯之围,势必会从俱兰城南面取道。如果不出我所料,现在俱兰城的守卫已经叛变了!” “他敢!” 张延基大怒,拍了拍大腿便要起身:“区区一个小城城守居然如此两面三刀,括儿哥你拨给我两千甲士,我去率人把这座破围子平了!” “你先别急!”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道:“我这也只是猜测,不过眼下俱兰城叛敌的可能性极大了。我们最好还是绕过俱兰城,从南面沿着珍珠河的古河道前行。” “嗯,这倒也成!” 珍珠河本是流经拔汗那国,但其古河道却是流向怛罗斯的。从南面行军一来可以不引起敌军斥候的注意,二来可以加快行军速度,要知道在阔广的古河道中行军,可要比在枝桠纵横的丛林山谷里容易的多。 “等等!” 张延基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拍着脑袋道:“你要这么走的话,不是会碰上……” 他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李括当然知道他向说些什么。 “你是担心奎溪城守备出城迎战?” 李括微微一笑,在他们必经之路上重重点了一点:“我们这么大张旗鼓的从南面绕过去,当然会途经奎溪城。不过,若你是奎溪城守备,在看到这么多唐军将士后,敢不敢孤注一掷,把城中所有将士悉数调出?” “我,我哪里有怕!不过区区一个奎溪城而已!” 张延基挺了挺胸,强调道:“只不过这奎溪城主可是出了名的愣头青。若是因为他全力出击而误了大军的行程,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延基所言非虚,自从阿布·穆斯林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奎溪城主,这个胡酋便一门心思投到了大食人的怀抱。西域胡国上行下效之风尤甚,既然连城主都真心实意的投了大食,手下士卒自然而然的便跟风倒了过去。最可怕的是奎溪城的胡兵打仗最不要命。两军交战之时,奎溪城胡兵往往将自己的要害完全暴露出来,以留待更多精力与敌人搏杀。 俗话说的好,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他张延基虽然不是胆小之辈,但没必要跟不要命的硬拼不是?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假若你是奎溪城主,便是下定决心要阻截我,是会选在自家门口,还是--这里?” 李括的右手急速上移,最终定格在一处距离奎溪城一百里的山谷处。 “啊,原来括儿哥早就算好了,哈哈,不错,他们绝不会在奎溪城出击拦截!” 李括所说的不错,纵观珍珠河流域,只有奎溪城城主能对安西唐军稍稍构成威胁。而作为大食人的爪牙,奎溪城主绝不会坐视自己取道而坐视不管。只是奎溪城外是一片平原,自己又都是骑兵,他即便调集了城内五千甲士阻截也占不到丝毫的便宜。所以,唯一有可能设伏的地方便是百里外的这个山谷了。 “可是,括儿哥,若这奎溪城主真的在百里外的山谷设伏我们可该如何是好?毕竟纵观这片地界,我们要想往怛罗斯去,这个山谷非过不可!” 李括闻言冷冷一笑道:“他们可以设伏,我们便不能吗?” 这下张延基可是彻底被李括弄糊涂了,想来他只听说过守城方立陷设伏,可从没听说过远行的军队还能设伏的啊。括儿哥这是要弄哪出? 李括见他一脸愕然的样子,只觉好笑:“好了,你也不要乱猜了,看这里!” 李括在距离那无名山谷仅数里的一条小河处点了点,用炭笔画了一个圈。 “这条小河该是珍珠河的支流,这条河恰巧从那无名河谷旁流过。那奎溪城主要想设伏阻截我们必定会事先派兵丁前往山谷布置。我们只需在这上游派人撒些东西,待到我们经过时,这些胡兵怕是没有气力在跟我们搏命了吧?” 第四十四章 飞沙(一) 李括摊开双手,难得的冲张延基作了个鬼脸。 张延基见李括这般作态,瞪大了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行为是括儿哥做出来的。在张延基看来,李括自从来到安西后就似乎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和弟兄们插科打诨,而是变得不苟言笑;他不再轻易的答应一名嫡系军官的请求,而是会详细比对利弊再作出决断。 他变得更务实了,更追求利益了,更像一个边军将领了! 曾几何时,括儿哥和自己这些儿时的玩伴一起在长安城的校场中扎着马步、端着白蜡杆子,挨着督官的训斥,受着边将的刁难。曾几何时,括儿哥和他们这些长安城中的死党为了德子、小六的冤情不惜愤然出手,得罪权贵。曾几何时…… 张延基突然无比怀念起当年那一起流汗流泪的时光。那段日子虽然比现在艰难劳累,却能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快感。 但自从括儿哥来到安西,他要为大大小小的军机事务操心,他要为纷纷杂杂的民讼案子而操心。他思的多了,想的多了,承担的东西多了,所付出的的当然也多了。自己能感受到括儿哥在强迫着自己改变,改变的更像一个边疆大吏,更像一个上位的决断者。他知道这个转变的过程对括儿哥来言十分痛苦,但他却丝毫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看着,看着…… 他直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括儿哥会变得,变得似杨钊、李林甫一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若是这般,即便括儿哥做到当朝宰辅又能如何呢?若是这般,他宁愿时光回到那个于国子监读书的时刻!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括儿哥没有变,他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变!他还是那个跟大伙儿一起哭一起笑的括儿哥,只不过他的名字前冠上了一连串的封号! 外表的东西只是掩饰,只要内心的执念没有易变,我们曾共同守候的东西便不曾消失湮灭。 张延基不知道括儿哥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放松过了,也许半年,亦或是一载?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需要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括儿哥!” 张延基猛然起身,扑在了李括的臂膀间:“括儿哥,你没变,真好,真好……” “噗!” 李括被这小子夸张的举动弄得笑出了声,连连摇头:“我当然没变,呃,你先松开一点,我要喘不上气了。” 李括被张延基紧紧的环住了脖子,一时喘不上气便在张延基后背“狠狠”拍了几掌。 “噢!” 张小郎君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闪开身子道:“我,我……” “不用解释了,我还不知道你!” 李括轻刮了刮张延基的鼻头,无奈一笑。 张延基忙拨开李括的手:“括儿哥,我都这么大了!” 说时张小郎君白皙的双颊间已升起两朵红晕,活像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 “都督,都督,弟兄们把炊食做好了。嘿嘿,上好的大米粥,快来喝两碗。” 濮大锤招着手从远处跑了过来,临到近前见到张延基在李括身边,便不由自主的瞅了过来。 “咦,张兄弟怎么也在这儿啊。你怎么脸上这么多眼泪啊,喔!该不会,该不会……嘿嘿,俺老濮赶紧走,不坏你们的好事。继续聊,继续聊……” 濮大锤嘴角咧的有如碗口,露出两排黄牙,牙缝间还夹杂有不少半生不熟的米粒。 “大锤,休得胡言!” 李括知道他已想歪,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炊食做好了也不来叫我,我看你这个‘亲兵’是皮肉痒了,我啊该派人打上你几十板子好帮你紧紧肉!” 李括半开玩笑的冲濮大锤身上拍了拍,“狠言威胁”道。 “都督饶命,都督饶命吶!” 濮大锤很是配合的“痛呼”出了声,连连告饶。 “得了,既然米粥都熬好了,我们几个就别在这瞎扯了。走,喝粥去!”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迈开方步朝不远处的营盘走去。…… 深夜,奎溪城王宫。 漆黑的屋室内突然燃起一只红烛,橙红的火光顷刻间将屋子映的通亮。 一名持刀甲士步履匆匆的走入了屋内,走到一尊人形金像前单膝跪倒。 “尊敬的国王陛下,瑞泰尔不负您的重托,在奎溪城外五十里发现了一群迷途的羔羊。” 那个名为瑞泰尔的甲士将音调拖得很长,刻意的加入了卷音以赢得国王陛下的好感。奎溪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国王陛下最喜欢与擅发卷音的人对话,认为他们是真主派到人间的智者。 “哦?他们可要从奎溪城借道而过?” 声音从那尊金像中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明显的欣喜。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 瑞泰尔将头埋的更低了,这样他的腰身收束,臀部自然而然的拱起,整个身子活像一个圆滚滚的皮球。 “这些迷途的羔羊触犯到真主安拉的威严,却没有认识到错误。而现在他们却要从安拉之子的城边经过。这就像狐狸企图偷吃一块猎人放在路边的熏肉,毫无顾忌的踏上了陷阱。我的陛下,还望您传达安拉的旨意,将这些羔羊全部捕获!” 瑞泰尔最厉害之处便在于,他可以像唱诵可兰经一般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说将出来,而不作任何停顿。当然,这也是追附于国王陛下的喜好。 “哦,不,不。瑞泰尔,虽然你的长句唱诵的如此美丽清秀,让我想起远方的斯伽尔雪山。” 微顿了顿,国王转过了身,露出了全身唯一可见的那张脸。这具金甲他已经许久没穿过了,现在穿上竟然有些微紧。 嗯,这金甲卡在腋窝,实在是碍的人难受,看来要好好整改整改了! “虽然它如此美丽清秀,啊!就有如斯伽尔雪山。但是它似乎太过繁复,已掩盖了句子本身的内容,我似乎不能听出你要说些什么。” 国王摇了摇头道:“当然,我也不想听你再说第二遍了,我只想看到这些羔羊关在我的笼子里,接受真主的审判。” “听到命令就立刻照办!” 瑞泰尔将本已微微抬起的头又埋了下去,如一只老狗般呜呜应声。 “下去吧。嗯,我最倚重的瑞泰尔啊,快把我赦免胡鲁尔的手书追回来,我明显感觉到这身铠甲有些不合身了。” 第四十五章 飞沙(二) 距奎溪城一百里有一处无名山谷,草木茂盛,树林荫翳。 此地少有人烟,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这里定居。往来的人少了,自然也就没了取名的必要。 所以,自这个区域产生文字起,这处山谷便没有一个官方的名字。 不过,来这处山谷打猎的猎户都习惯称它为野狼谷,因为在他们行猎时总会自然不自然的看到一些野狼。这些野狼出则成群结队,往往敢捕食比自己体型大的多的猎物。 猎户们不敢夜间行走,只会在白日结伴行猎,行猎后也会迅速离开,不招惹麻烦。 人有时和狼极为相似,凶残、伪善、出则成群结队,猎食后互不相让。在这个森严的等级制度中,往往只有最强大的头狼才能享受丰厚的优待,食用最鲜美的肉食。 瑞泰尔将军无疑便是一只善于钻营,凶残伪善的头狼。至少,在奎溪城这片区域,他可以呼风唤雨,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国王陛下几乎不怎么过问政事,这些堆积的事务自然而然便要由他瑞泰尔来解决。若是有哪只公狼不自量力的想挑战他的权威,那他一定会被吞食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要成为一只头狼,首先要学会伪装自己,其次要能一击必胜,不给对手丝毫的喘息机会! 狼爪一旦亮了出来,绝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瑞泰尔将军,您说唐军真的会从这个山谷经过吗?这地方可是连采药人都不屑来的蛮荒之地,估计也只有些野兽出没。” 一名队副模样的奎溪城军官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艰难的扭过头来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他们已经这样趴在杂草丛生的灌木林里半日了,直是累的筋骨酸痛,头昏脑涨。这半日来,别说唐军了,便是过路的商队都没看到半只。瑞泰尔将军也不知道听信了什么谗言,竟然认为在这种地方会有唐军出没。 呵,他老人家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唐军将领又不是傻子,即便真的要从奎溪城的辖境经过,也不会走这个荒无人烟的道儿啊。 “废什么话,老子的推断什么时候出过问题?” 瑞泰尔狠狠的瞪了那队副一眼道:“你小子不想回军营挨一顿鞭子就给老子好好的盯着,一有唐军的动响立时来报!” 那队副被瑞泰尔瞪得后脊一凉,灿灿的一笑:“看您老说的,谁没事儿跟自己过不去啊。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这儿守着,保准不放一个苍蝇过去!” “哼,你小子识趣就好!” 瑞泰尔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轻嗤了一声:“我先回去陪侍国王陛下,这里便交给你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仔细你的皮肉!” 他已经跟这帮家伙儿守在这里半日,被蚊虫叮咬的苦不堪言。自己贵为奎溪城大将军,何时受过这般罪?虽说亲手捕获唐人头领极具诱惑,却是敌不过府中胡姬那妖媚的双峰。 嘶,一想到那个尤物,瑞泰尔便觉得血脉喷张,仿佛又年轻的了十岁。那胡姬雪白的双峰犹如羊皮卷包裹的圣酒一般纯洁,酥软的一双肥-臀让他不忍将双手从那妖精身上移开分毫。 一想到那妖精此刻在府中搔首弄姿,瑞泰尔便觉下体传来一阵温热之感。 “打着点精神,别睡着了!” 瑞泰尔心情大好,又悉心叮咛嘱咐了几句,便在几名心腹亲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无名谷。 “呸!” 瑞泰尔刚走,之前那低三下四的队副便啐出一口浓痰:“什么个东西,老子看你早晚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倒也不怪这队副出言污秽,将士们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伏击唐军,他却跑回府中和胡姬逍遥快活,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弟兄们,不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都起来松松筋骨!” 队副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草叶,冲匍匐在灌木丛中的奎溪城士兵挥了挥手,朗声吩咐道。 “哎呦疼死我了,这他娘的窝着个身子,真他娘的别扭!” “谁说不是呢,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哥几个挤成一团,还能舒服的了?” “前几天刚下过雨,这地下潮乎乎的,可真是恼的人难受!” “要说阿,还是卡队副对咱们好,那个瑞泰尔将军,什么个东西!” “……” 起身的奎溪城兵士纷纷伸展腰肢,舒缓筋骨。半日来的匍匐让他们时时刻刻与蚊虫作伴,此时他们只觉得浑身瘙痒,燥热难耐。 “您瞧,卡队,这太阳又他娘的升起来了!您说,这晒谷子的时候,咱们千求万求人家就是不露脸,一到了企盼阴爽天的时候这老家伙就出来帮倒忙!” 开口抱怨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他该是与那队副卡利亚极为熟稔,有一搭没一搭的便聊了起来。 “行了,你也少抱怨两句,有那个抱怨的工夫不如省省力气,想想赚了赏钱后怎么花。这回啊,你小子再敢把钱丢在南城黑巷子里的那些女人身上,老子就替你爹娘把你的腿打断!” 卡利亚瞪了他一眼,冷言冷语的说道。 “唉,看您说的,我像是那种看到女人就不管不顾的人吗,何况还是一群婊子!” 那瘦子灿灿的笑了笑道:“不过卡队啊,若真是能落下赏钱倒是好,就怕弟兄们忙了几日,却扑了一场空啊。” “你这小子,还在想着南城的娘们!” 卡利亚笑骂着朝那瘦子屁股踢了一脚,只道:“别的且不说,这死老头的推断能力还是挺靠谱的。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们不妨就在这等等,反正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若是唐军真的来了,我们便活捉了唐将献给陛下领取酬劳。若是唐军没从此地过,担责任的也是那死老头,我们也不亏什么。” “唉,唉,还是卡队您看问题看得远!” 尖嘴瘦子不着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道:“不过这弟兄们守在这山谷半日了,还没进过食喝过水。即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磨难啊。你看是不是先让我们去前面河道汲点水,埋锅做饭?” 他这话说的很是讨巧,卡利亚听来颇是受用。 “就你小子会说话!” 卡利亚略思忖了片刻,心道滚木礌石如今都在这灌木丛中堆着,随时可以提用。距离此处最近的河道不过一里,快去快回也就是盏茶的工夫。嗯,让这些兔崽子吃饱了也好给自己卖命! 心中有了计较,卡利亚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人我便交给你了,一盏茶的时间给老子滚回来。要是过了这时间,耽误了任务,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哪儿能,哪儿能啊!看您说的,呵呵,呵呵……” 得了卡利亚允诺,尖嘴瘦子心中大喜,后退着朝外倒步而去。 “快去快回,别误了事儿!” 卡利亚虽然心中略微有些不安,还是放走了这些士卒。都是给将相卖命跑腿儿的,苦命汉何苦为难苦命汉! 嗯,这个时间自己正好可以偷个懒,小憩一会! 卡利亚见自己队下的兵丁渐渐走远,遂寻了个干净的巨石卧了上去。 他实在是太困了,身子刚刚贴在了石头上便入了梦。…… 数千名唐骑朝自己奔驰而来,卡利亚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手中发亮的横刀! “来人,来人呐!” 卡利亚拼命呐喊,却没有招引来一名手下。眼看着唐骑越来越近,卡利亚急的跳了起来。该死,这帮兔崽子,怎么全都不见了踪迹! “来人呐,来……” 突然他觉得自己喉咙口一卡,竟然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该死,该死! 卡利亚本能的想起身逃跑,却发现脚下似被什么东西缠着,丝毫动弹不得。 他挣了一挣,定睛一看,却见是类似藤蔓的一串软物。只是这软物却染着一抹赤色,让人闻之即生惧意。 是肠子,是死人的肠子,啊! “救命,救命啊!” 他大声疾呼着却发不出丝毫声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数千唐骑朝自己奔来! “救命啊!” “别过来,啊!” 一名黑甲唐将驰到自己身侧,高高的举起横刀朝自己脖颈砍来。 “不要!” “不要!” 卡利亚猛然惊起,大口喘着粗气。他下意识的朝自己的脖颈摸去,摸了半晌才将双手从身上移开。此时的他衣衫已经沾满了汗渍,面颊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原来是场噩梦! 第四十六章 飞沙(三) 稀疏的雨点砸在了卡利亚的头顶上,脖颈处,臂膀间。 他大口呼吸着空气,允-吸着雨水,借此平复着心中的恐惧。 这个噩梦实在是太可怕了,唐骑,数千的唐骑奔驰而来,将一切阻拦他们的活物砍翻! 这不是真的,还好这不是真的! 在雨夜中伫立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卡利亚才渐渐从惊惧中走了出来。 该死,自己竟然直接睡到了傍晚! 猛然拍了拍那油光锃亮的额头,卡利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帮死崽子去河边汲水,自己便躺在巨石间小憩。谁曾想自己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而那帮兔崽子竟然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来人啊,来人,人都他娘的死光了吗?来人!” 卡利亚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咆哮着,但却没有任何人予他答复。漫漫长夜只有卡利亚一个人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啊!” “啊!” 这时的景象竟是如此像梦中,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唐兵!卡利亚兀自庆幸着,只要唐军没有到来一切都好说。那帮兔崽子一定是在河谷旁汲水后跟自己一样睡着了!天杀的一群废物,等他们回来后自己一定狠狠赏他们一顿鞭子! “嘶!” 真他娘的冷!雨水越来越大,卡利亚被淋得有些措手不及,打着寒颤高声咒骂着。 “这贼老天,就知道帮倒忙!” 卡利亚啐出一口浓痰,跌跌撞撞的跑到一株灌木下避雨。看这个雨的架势,怕是今天止不了了。 “嚓!” “嚓!” 卡利亚取出随身的火石,企图擦出点火星取暖,但周遭的石块皆已湿透如何能擦出火来?卡利亚又咒骂了几句,便愤恨的把石块扔向了山谷。 “该死,该死!” 卡利亚气的直跺脚,不经意间却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他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只揉了揉眼便向山谷内望去。 “嘶!” 卡利亚这一望差点没吓出魂来,他当即跌倒在地,搓着石子地向后退去。 “是骑兵,是骑兵!” 卡利亚口中颤颤的默念着,仿佛魔怔了一般。“是骑兵,是唐骑,唐骑!” 纵望山谷,滂沱大雨中尽是点点碎金! 唐军骑兵在苍茫的雨夜中疾驰而过,手中尽数持着一支火把!细碎的火苗在大雨中忽忽闪闪,每当将被雨水浇灭时,都会突然冒出头来,发出一抹诡异的蓝光。 “呼!” “呼!” 卡利亚目瞪口呆的望着唐军骑兵从山谷中穿过,却是无能为力。他能清晰的听到唐骑带起的瑟瑟风声,他能清楚的听到那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他只有一个人,他能做些什么?此刻将滚木礌石推送下去根本无济于事反而会引得唐人的注意! 那帮兔崽子,那帮兔崽子,他娘的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即使睡着了,下了这么大的雨难道还没有把他们浇醒! 不,不,他不能看着这些唐军安然从无名谷穿过。瑞泰尔将军会杀了他的,瑞泰尔将军绝对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五百、六百、一千…… 唐骑奔驰的太快,自己根本数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一人双骑,或许是三骑……这么一支军队从奎溪城经过要做些什么? 难道是! 卡利亚仿佛看到自己的人头被瑞泰尔砍了下来,挂在了城头上示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瑞泰尔肯定不会承担责任,他一定会把自己推送出去做替死鬼!国王陛下只信任瑞泰尔,他不会听自己解释的。 不行,自己不能让这一切发生,自己一定要赶回奎溪城,把唐军突围的消息报之国王陛下。 思定之后,卡利亚便跌跌撞撞的朝山下跑去。 他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滂沱雨夜中,闪烁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文~|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人~|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书~|一阵寒雨后,便是千丈袅袅晴空! |`屋~|唐军骑兵在顺利驰过了无名谷后,渐渐减缓了行进的速度。 张延基自是心情大好,连连拊掌道:“括儿你这招计用的真是妙哉,未折一兵一卒,便带着我们安然度过无名谷,真是太他娘的痛快了!” 李括轻挽了挽马缰道:“这倒也没什么。人非圣贤,皆食五谷杂粮,怎么可能挨得住干渴?不过最难得是要推算他们去汲水的时间罢了。若是投的早了,效果肯定不甚理想。若是投的晚了,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嗯,括儿哥,我这脑子,估计这辈子也赶不上你了!” 张延基自嘲了一句,灿灿笑道:“括儿哥,你派瑜成老弟往上游到底扔的是什么料,真带劲,那些奎溪城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我们踏过了山谷!”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些迷药罢了。” 李括摆了摆手,不愿再多提。 “啥,只是迷药?” 濮大锤闻言怒道:“这帮杂碎想暗算咱们,都督你咋才给河水里投了迷药?不是我老濮矫情,他们可是想要咱们的命啊!” “想要我们命的是奎溪城城主,不是这些士卒!” 李晟见濮大锤又发了疯,朝坐骑抽了两鞭子赶上前来:“都督宅心仁厚,不愿伤及无辜。这些人不过是替上位者跑腿卖命的苦哈哈罢了,你去与他们计较什么?” “我不管,他可是想把我们置于死地!” 濮大锤也是来了气,与李晟争辩道:“两军阵前你管得了他们是普通士卒还是带着品阶的将军?还不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你不把他脑袋砍下来,他就会在下一刻刺穿你的背心!” “可是现在不是战场!” 李括夹了濮大锤一眼,叹声道:“大锤,若是在战场我不会对敌人有丝毫的犹豫。但此时并未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不过是在执行国君的命令,他们甚至连我们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那也是为虎作伥!” 虽然仍不服气,但濮大锤明的气势明显已弱了下来。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罪当毒死,那些奎溪城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这奎溪城方圆百里可就只有这么一条河流,百姓汲取了有毒的河水,害死的可就不止一家半户了!” 第四十七章 飞沙(四) 踏过了的无名谷,沿着珍珠河古河道一路疾行,五千唐军已将奎溪城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不费一兵一卒安然通关,于唐军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怛罗斯附近接应安西大军,任何路途上的耽搁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战局走向。 所以,一路上他们不会去跟大食人的爪牙争勇斗狠,而是尽可能的提快行军速度,避开各处关口哨卡。 作为这支军队的统帅,李括的任务并不轻松。虽然在攻克碎叶一战中,他凭借那柄黑刀、那杆银槊彻底赢得了天威军士的倾慕,但这些士卒毕竟不是自己的嫡系,用起来当然不会像铜武营、疏勒军的将士顺手。这倒也罢了,毕竟他可以临时委任铜武营的军官为天威军的校尉、旅帅,以此更好的控制这支军队。 最让李括头痛的是濮大锤等一干心腹的态度。由于与自己在投药一事上存在分歧,这位铜武营的第一悍将第一次与最敬重的都督起了争执。大战在即,军心最为重要。为了稳固军心,李括的言辞有些激烈,濮大锤竟误以为李都督妇人之仁,宁可牺牲弟兄也要护着那些素不相识的胡民。 这样一来,濮大锤与李括的关系渐渐疏远,虽然明面上仍保持着对少年的敬意,但他与李括间明显像隔了些什么,怎么看怎么别扭。 其他一些铜武营嫡系将领,如鲜于瑜成、窦青等人也或多或少对李括产生了质疑。只是本着军人的素质,他们没有明言罢了。 在他们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面对这种情况,只有最强的人才能生存下来,对敌人的怜悯只会最终害了自己,害了同伴。虽然李都督一直强调他的这种态度只对于平民,但铜武将士心中多多少少还是起了隔阂。 “括儿哥,天色渐晚,我们去前面那个营寨歇息歇息吧!” 一路上沉闷的气氛实在压得人有些难捱,张延基不忍见李括愁眉紧蹙的样子,朝隐簇在不远处的一方营寨点了点,朗声建议着。 由于他们弃行俱兰城而是从珍珠河古河道而行,在舆图上并不能看出具体的位置。不过从大致的方位推断,他们距离怛罗斯城应该不足一百里了。 在这个位置上,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大伙儿一定要做好应对万难的准备。 “嗯,便去那里歇上一晚。传我将令,全军前驻!” 李括长舒了一口气,沉沉挥着马鞭吩咐着。 这座营寨约莫是安西唐军所筑,依着营盘看大约能容纳万余人,也就是说类似的营盘在附近至少还有两个。营基既已搭好,倒省去天威军许多事情。只需将帐篷绑在木桩子上再将余绳一紧,一顶帐篷便算是搭好了。 起好营帐,摆好鹿柴一座简易的军营便是可以驻军了。虽然少了一些角楼以作岗哨,但毕竟天威军只在此暂住一宿,夜里留出专门的人手轮流巡查便足够了。 搭好营帐后,便是要埋锅做饭了。王小春在军营后段发现了一口起好的土井,正要叫军士去汲水,却被李括撞了个正着。 “这废营中的水,你也敢随意汲取?” 李括微蹙了蹙眉,高声数落着王小春。 王小春撇了撇嘴懂啊:“反正最多也就是放入了迷药,又吃不死人!” “你!” 李括被噎的一愣,半晌才叹道:“这里不比无名谷,已是怛罗斯城附近,你再这般无理取闹,我便要将你军法处置了。” 王小春觉得心中委屈不已,倔声道:“是啊,我顶撞上官,还请都督命司法参军将我狠狠打一顿军棍,还是打死为妙,这样便没人惹都督心烦了!” “你!” 见他如此小孩子气,李括直是无可奈何。“也罢,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不跟你计较。但凡事都有定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今天我且恕了你,若是再犯,便自己去司法参军那儿领板子吧。” 说完李括便转身朝大营走去,行了几步顿足道:“去两里外的山涧取水吧,那样怕是迷药也留不下的。” 不知为何,王小春竟然有些失望、愧疚,自己这么对都督,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是,可是,弟兄们的心思他怎么就不明白呢?唉,他现在只希望都督真的打他一顿军棍,也算两清了!………… 李括现在心中矛盾非常,一面是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一面是所谓的仁义道德。他当然不是腐儒,不会抓住那些教条的仁义不放。 当初,他也下过水淹九曲城的狠计,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自己少年心性上了头,总以为自己所为是英雄之举,不屑于朝中公卿的责难。自己当初只以为,这些朝堂公卿不过是些操耍嘴皮的腐儒,根本没有资格对他们的行为置喙。 自己当初也认为,所谓的仁义、王道都是狗屁! 但是,倘真如此吗? 来到了安西后,亲眼目睹高仙芝纵横西域的大小战例,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做法。 先是小勃律,后是石国、突骑施…… 凡是拼死反抗的胡国蛮族在城破后都被高帅残忍的屠城。如果说这些胡虏的酋长拼死反抗,触怒了高大都护,城破后理应报复。但这些错误与寻常百姓何干?屠城之举又怎么配的上大唐礼仪之邦,王道之国的美称? 你大可以说这是为了武力震慑那些他国的胡民,让他们不敢再犯! 可事情真的向高帅所想的方向发展了吗? 西域三十六国,最后除了拔汗那近乎悉数投向大食人的怀抱!他们反叛的借口是什么?是高帅惨无人道的屠城,是安西军毫无道义的劫掠! 如果说胡国酋长的虚与委蛇,两面三刀是禽兽之为,那安西唐军破城后屠尽城中百姓以立威的举动又与兽行有何区别? 以暴制暴只会滋长暴利的衍生,而不会彻底的根除暴利!或许在你强盛之时这些暴利不会显现出来,但只要你稍露出衰败之势,所有你曾经侵害过的驯顺无比的敌人都会反戈一击! 治军从严从狠,那是为了让军队具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具备出色的执行力!对敌军的狠厉当然无可厚非,两军阵前片刻的犹豫仁慈都可能让你送了命,战场之上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但战后的屠城便是一种贱视生命的禽兽之为了!你以为这样可以震慑胡国百姓,殊不知这只会激起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愤怒,让他们坚定的跟胡国军队站在一起! 既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他们为什么不放手一搏? 高帅错就错在太自负,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自负。他以为自己所率之人是上国之军便可以任意践踏别人的尊严,殊不知这样只会把那些尚且摇摆的胡国逼到大唐的对立面上去! 如果他没有屠城石国而只是将石国国王斩首根本不会激起这么大的民怨,如果他没有纵容手下抢掠胡民财物根本不会有后来的怛罗斯会战! 怛罗斯之战本可以避免,是他自己把安西军逼上绝路的,面对这样的暴-行西域胡国没有选择。大食人平白得了便宜,平白获得了那么多的佣军,这一切都是因为高帅的自大自傲! 偏偏他们还不懂,便连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嫡系心腹都不懂。领兵治军讲究刚柔并济,该狠辣的时候该狠辣,该怀柔的时候便应怀柔。 一味的以暴制暴只会失尽民心…… 深吸了一口,李括紧紧双目,稍作休憩。他太累了,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而这条道路上满是质疑与不屑,他只能默默的走下去,用行动予以还击。 “括儿哥,还没歇呢?” 张延基掂着足步小心翼翼的来到李括身侧,在少年身侧的放下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你不也没歇吗?” 李括微微一笑,示意张延基坐下聊。“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连小春都有些怨我了。” “括儿哥,你别在意,他这个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他最敬重的便是你!” 见李括又提及此事,张延基忙在一旁的打起了边鼓。这些时日来,括儿哥为了行军的事情操碎了心,偏偏还引起了一些弟兄的不满。他决不能让括儿哥寒心! “是吗?夫为君子者,上交不谄,下交不骄。这么说来,小春倒也算是一君子了。” 第四十八章 风起(一) “括儿哥,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其实,其实弟兄们都是为了你好……” 张延基将双手绞了又绞,当是憋得面红耳赤才是吐出这一句话:“有些时候,弟兄们说的话不中听,但无论如何心还是向着你的啊。”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我们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你看这一碗米粥,其中的米粟又有何不同?但是倾倒在一锅中,有的煮了熟,有的夹着生,还有的便是冥顽不化的石头,硬的能硌掉你的牙!” 张延基见李括说的如此打趣,登时便笑出了声。 “那括儿哥依你看,小春他们便是冥顽不化的石头了?” 李括不予作答,兀自讲着:“不管这一锅米粥的成色如何,它都是一锅熬出来的。吃到熟的算你运气好,吃到生的便是你倒霉,怨不得别人。但是,这锅米粥是一个整体,任何一粒米粟的动响都会影响到一锅粥的食色口碑。所以,我这个身份角色便是掌勺人,我得尽量把这锅米粥熬熟,好让人得以下咽。” 微顿了顿,李括又道:“至于这锅中之米能否让每一个人食之有味,便不是我能保证的了,毕竟众口难调啊。” “嗯,嗯……” 张延基点了点头:“这掌勺之人可真是苦啊,每日‘水深火热’之中还得挨着食客的抱怨,括儿哥你辛苦了。” “你小子,今天来不会就是给我说这个的吧!” 李括轻拍了拍张延基的臂膀道:“有什么事快些说,明日一早还要拔营行军呢。” “噢。” 轻应了一声,张延基摊开左手手心,将一把发了霉的粟米送到了李括的面前:“弟兄们埋锅做饭的时候在地下发现了这个!” 张延基神采奕奕的把霉米推送到李括面前,仿佛他此刻是立下了赫赫战功,等待接收封赏的先锋将军。 “嗯?你说弟兄们在地底下挖出了霉米?” 李括紧紧蹙起了眉,背负双手踱了几步:“这样的米多吗?大概都是埋在多深的位置?” “那可不少,老木他们说,那长枪往泥土里一戳,大概伸进去一尺,只那么一划拉就是一袋子的粟米。因为前一段时间连着下阴雨,大部分粟米发了霉。老木在那直叹可惜,如是不下阴雨,这些粟米足够我们五千号人吃上三个月。” 张延基在一边赞叹着,仿佛这些霉米顷刻间就能变成香喷喷的米粥。 “什么,你说这些粟米都是在一尺见深的位置挖到的,而且整个营盘下都藏有?” 李括大惊,连连追问着。 “不错啊,老木说,这么多的粮食肯定不是一般庄户家能拥有的,他猜啊该是军粮。括儿哥,你怎么了,这些米我们还能捡上一捡,说不准还能剩下半个月的口粮。” “糟了,糟了!” 李括长叹一声道:“这一定是高帅他们留下的营盘,看营地的规制布局的方式我就早该猜到。高帅急于与大食人决战,不想被辎重粮草所拖累。这才出此下策,将大部分米粮埋在营盘一尺的土层下,想着返程的时候再挖出来食用。无奈一场阴雨浇的这些米粮都发了霉,白白糟践了这么多军粮!” 张延基见李括如此激动,忙在一旁安慰着;“括儿哥,你也不要这么着急。高帅将大部分米粮埋于这个营盘下说明大军距离此地不远了。虽然安西大军中米粮紧张,但我们此行的一个目的不就是补给供应粮食的吗?只要我们及时赶到……” 说到这,张艳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出发时,计算大军食用粮食的期限是按照满额粮食计算的,因此大军该是还有十日的存粮。可是如若高帅破釜沉舟,将大部分粮食都埋在地下,那现在,现在怕是已经断粮了。” 虽然心中极度不愿,但李括还是将“断粮”二字说了出来,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安西唐军现在竟然已经断粮了! “他奶奶的,那个老木还在那幸灾乐祸,说我们平白捡了个大便宜。捡了个头的便宜啊,高帅他们,他们现在该何以为继啊!” 张延基狠狠的拍了一记大腿道:“括儿哥,你说该怎么办,只要你一句话,弟兄们现在连夜就起程,往怛罗斯赶去。” “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 李括挥了挥手示意张延基稍安勿躁。“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一般军中都留有存粮以作应急之用,粮食吃紧之时,亦会更易每人配额。所以,暂时军心还不会溃散。”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不过,即便如此粮食也仅够几日之用,我们必须立刻前往怛罗斯接应高帅。” “成,括儿哥我这便去传令,让大伙儿连夜启程!” 说完张延基转身便朝帐门走去。 “等等!” 李括忙喝止了好友:“我们这么多人夜行必定会引起大食哨骑的注意,夜间行军本就不易,若是带着这么多辎重,肯定会影响行军速度。这样吧,我们先抽前营一千人三千骑携八千石军粮去怛罗斯应急,你通知窦大哥明日一早拔营来追赶我们!” 张延基闻言一惊:“括儿哥,这怎么成,要走一起走,怎么能撇下老窦他们。” 倒不怪张延基大惊小怪,行军分兵乃大忌,更何况是在敌军主力的控制区内!这样若是遇到大食主力骑兵,不论是哪一拨军队都会毫无还手之力,被大食人一口一口的吃掉! “你听我说!” 李括紧紧握住张延基的臂膀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让高帅他们看到希望,大食人现在很可能已经对安西军发动总攻了。你难道要看着高帅他们饿着肚子和大食人拼杀吗?这是救急的粮食,很可能差这一天,便能改变一场战役的走向!” “可是,可是若遇到了大食人……” 张延基还是觉得这样的决定很不靠谱,摇了摇头道:“要不,要不我们一起走?” “不行!现在拼的就是时间,若是等大军开拔,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就这样了,你去通知窦大哥,我去点兵!记住,一定要告诉他,明日一早便沿着珍珠河古河道火速行军!切记!” 第四十九章 风起(二) 李括预料的不错,从安西军遗留下来的营盘继续前行,道路越来越险阻。 这样狭窄的道路肯定不能容纳数十骑并行,故而若是大军同行势必会影响到行程。便是李括亲率的一千精锐,也饱受泥泞小道的制限,不得不稍稍放缓了速度。 “括儿哥,依我看高帅他们应该距离此地不远了,这一路上弟兄们在泥地间发现不少米粟!” 张延基催马靠到李括近前,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道:“你看,那个土围子估计便是埋锅做饭的地方,蒿子草旁侧还有不少剩余的粟皮!” 张延基便如同发现重大敌情般,不停的挥舞着马鞭,直是乐呵个不停。自从昨夜被李括亲点随行,张小郎君便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照他的话说,这是括儿哥信任他,这才从众多铜武将领中点了他一同前往怛罗斯接应高帅。要不然,铜武嫡系这么多,为啥最后只有他和周小胖子得以与括哥儿鞍前马后? 嘿嘿,到底是从长安城一起闯将出来的死党,这关系就是和一般的嫡系不一般!公的且不说,就论私情,在这支军队中有谁能比的过他张艳基? 嗯,那个,那个死周胖子不算,不算。 李括却是有些生疑,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得那不像是安西军驻扎之地。高帅他们驰往怛罗斯应该走的是俱兰山城一线。若按照刘易的说法,神海子便是安西军的主要驻扎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高帅他们也不会从这条线行军啊。” 略微思忖了片刻,李括又道:“况且高帅他们已经在之前的营盘埋下了大部分的粮食,势必会万分珍惜余粮。若是有谁这么糟践军粮,还不被高帅下令拖出辕门打断了双腿?” 经他这么一说,张延基也觉得这土围子旁的点点米粒分外扎眼。 “呵呵,那如果不是安西军,这儿……” 张延基话说到一半,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该不会,该不会大食援军刚刚从此地经过吧。” “依照舆图来看,可能性不大。” 李括也觉得分外诡异,按照常理,阿布·穆斯林若是驰援怛罗斯城应该是从撒马尔罕来,也就是从怛罗斯的西南方向而来,怎么也不会绕道到珍珠河古河道。 但若是别的胡族,在情理上又说不通。 一些战力稍强的族落早已经摊牌或投向大唐或到大食人帐下寻求庇护,所以现在肯定应该跟随双方大军而行。至于那些不想惹事上身的小族落,更不会在这个多事之秋率着麾下勇士在怛罗斯附近转悠。 除非,除非…… 除非阿布·穆斯林早就料到高帅会差人去碎叶搬救兵,特地在去往怛罗斯附近的各要道布下哨卡以作拦截。他之所以不在俱兰城一线布卡当然不会是赌博,很可能俱兰城现在已经重新落入了大食人的手中! 该死! “延基,派十几骑去前方看看,若有敌情速速回报!”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远方的一处青峰默默思忖。若他是阿布·穆斯林,绝对会将哨卡布设在那里,那是西去怛罗斯的必经之地,避无可避! “好!” 张延基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拨转马身前去传命。 抓着斥候探查的短暂工夫,李括从亲兵的手中接过挂图,细细分析着。按照现在的形式来看,高帅肯定是在怛罗斯城南侧一代驻扎。而阿布·穆斯林在控制了怛罗斯城北部区域和西部区域后,肯定会逐步向东推进寻求与高帅决战。以高帅要强的性格势必不会轻易后退,那么双方决战的地方必定会是东西交接的一处盆地了。 李括拿炭笔在怛罗斯与白水城间的空地点了点,思忖着可能的情况。如若他是高帅肯定会尽可能的把安西军的阵列排开,这样可以最有效的对抗大食人的骑兵。但大食人的兵力优势太明显,若是硬抗很难占到什么便宜,若想给阿布·穆斯林制造更多的麻烦,便需要一只奇兵。 李括的眼睛突然一亮,在白水城的位置用炭笔圈了一个圈。 不错,就是这里!如果高帅能够策反白水城主…… “都督,都督!” 李括正自冥想,一个急促的声音却把它拉回到现实。 “都督,前面,前面的路封死了!大食人……大食人在前面的山口设了哨卡军寨!” 一名斥候翻下马背跪倒在李括面前道连连倾诉。 “嗯。” 李括点了点头低声应道。他所料的不错,阿布·穆斯林果然不放心这个关口,派了军队作卡。若是他现在只有一千人,大可以直接冲过关卡。但大军所需的粮草都还在身后,若不彻底控制这处山口,即便自己这一千人安然冲过哨卡,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的夺得这个关口,打通天威军与安西军的联系! “敌军大约有多少人,什么武器配备?” “这……弟兄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但从营包来看大约是五六百人的样子。至于武器装备,他们该不是阿布·穆斯林的嫡系,配备比不上我们天威军,但也比一般的胡国军队好上不少!“那斥候挠了挠头,将他自己知道的东西倾数倒出。 “嗯。” 李括将斥候的汇报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决定涉险冲营。对方的人数只有五六百人,若是等到天威后军跟上在一齐攻之,几乎不会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但若是那样,自己连夜先行追赶行程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阿布·穆斯林布设军寨哨卡也就达到了目的!自始至终,他就没想完全锁死这条道路,事实上决战之时,即使是他阿布·穆斯林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战胜高帅!他不敢在这个关口分出大部兵力去阻截自己,他不敢! 所以他的目的仅仅是拖延时间,拖到他击溃安西军主力! 该死! 不需多,他只要能拖上自己五六日,安西军就会彻底的断粮,到了那时军心溃散…… 李括长叹一声,又问那斥候:“大食人的铠甲可精良否?” “回都督的话。” 那斥候拱了拱手道:“他们的甲衣制式不是很统一,有锁子甲,有皮甲的,甚是还有的兵士根本没有身穿甲胄!” 抬头看了看天穹,见日已渐落,李括朗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弟兄们稍稍歇息一个时辰,待到暮夜十分,随我攻营!”…… 一轮孤月沉沉的悬挂在漆色夜空中。 桑佳尔山口的军寨中,跳跃着排排橙黄色的火光。 那是巡岗的大食士兵,他们每五十人一队,每四个时辰换一岗。自从五日前在扈嘉赫连将军的带领下在这处山口扎了营,他们便时时刻刻保持着这样频率的巡岗。无论周遭有没有发现唐人的游哨,无论怛罗斯正面的战况如何,他们都自始至终履行着一个军人的职责。 而在军寨正中的一顶稍大的毡包里,不时传来阵阵咆哮声。守卫的亲兵早已经习惯了自家大人低沉的咒骂声,也就见怪不怪的默然不语。 扈嘉赫连厌恶的将一只烤的生硬的野狍子掷了出去,啐出了一口浓痰。 呸! 不就是因为自家提醒了阿布·穆斯林将军,要多加注意白水城主的动向吗。竟然被颉尓豽那个贱人反咬一口使人构陷,说他惜命藏力,不肯尽忠! 阿布·穆斯林将军竟然相信了谗言,把他贬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寨子!这地方偏僻的连猎户都懒得来设饵,怎么可能有唐军出没? 十五日,十五日,若真的在这地方呆上十五日,非得把他憋疯了不可! 哼,都是借口,什么惜命藏力,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大食人,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嫡系! “来人呐,来人呐!” 扈嘉赫连一想到此处便觉心中郁结,愤恨的捶打着案几,高声咆哮着。 “扈嘉赫连大人,您有何吩咐!” 迎面走进帐篷的是个身材短小瘦削的大食人,看年岁约莫是五十岁上下。 他眼睛微微眯着正朝扈嘉赫连瞅来,声音低沉沙哑有如一只破了皮的军鼓。 “阿卜杜拉先生,你怎么来了!” 扈嘉赫连见到阿卜杜拉脸上的愁容立时散去,挤出一丝笑容迎了上去:“快快请坐,安拉声音在人间的传播者,我正有一桩要事与您商议。” 第五十章 风起(三) 阿卜杜拉面上不露一丝感情,这不怒自威的神色倒是把扈嘉赫连吓得一惊。 “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啊,是什么事情让您心神不宁,是什么事情让您对我产生了偏见!” 如果说在这个破军寨子里还有什么能让扈嘉赫连有所顾忌的话,那便是大食人阿卜杜拉了。这个天方传教士是阿布·穆斯林将军特意派到军中‘教导’他研习安拉旨意的,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人物。 这么一个人物竟然说出“扈嘉赫连大人,您有何吩咐!” 的话,不是在狠狠的扇自己的耳光吗!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一定是如此! 阿卜杜拉也不想让扈嘉赫连太过为难,嘴角微微扯了扯道:“安拉从来不会无故大发雷霆,在我看来他的信众也该如此。” 微顿了顿,阿卜杜拉接道:“扈嘉赫连将军,我知道桑佳尔山口条件艰苦,但你要知道有无数的将士在与我们同甘共苦,他们也同样是真主的信徒。” 扈嘉赫连灿灿的笑了笑道:“大发雷霆都是才智愚钝的人所为,真正睿智的人会选择清修来舒缓化散内心的恶结。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啊,我何时有抱怨过条件艰苦?能够替阿布·穆斯林将军驻守一方实在是我最大的荣幸。” “噢,那样便是最好了。” 阿卜杜拉微微颌首:“刚才,扈嘉赫将军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来着?” 见阿卜杜拉松了口,扈嘉赫连悬着的心总算得以放下。 “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啊,智者常言友善之人能够得到安拉的庇护!” 扈嘉赫连微顿了顿,见阿卜杜拉面不改色,遂咬了咬道:“真正的友善之人会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他的朋友分享,而我,此刻便要将一份珍藏已久的礼物赠送给您!” “噢!” 阿卜杜拉仍是不动声色,微微眯着双眼,静待扈嘉赫连接下来的话。 扈嘉赫连轻拍了两掌,便有一名士卒抱着一个红纱包裹的胡娘走了进来。 “扈嘉赫连将军!” 那士卒将胡娘放了下来,冲扈嘉赫连躬身行了一记军礼。 “嗯,你下去吧。” 扈嘉赫连冲那士卒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 “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啊,安拉将美色赐予人间,是为了让智者得以将他的智慧延续下去,子孙相传。” 扈嘉赫连走到那胡娘身侧,右手微微从那胡娘雪白的脖颈滑过。 “亲爱的扈嘉赫连将军啊,你的话有些让我糊涂了。有什么东西不妨直言,因为您繁复的修饰词让我有些抓不到话语中的重点了。” 阿卜杜拉仍是不喜不悲的说着,声淡如水。 “咳咳,呵呵……这个姑娘名叫伦巴娜,是怛罗斯城中最貌美的女子。她听闻您在此地,特意前来拜会!” 伦巴娜闻听此言,娇羞的冲阿卜杜拉点了点头,以作示意。 “噢,原来如此。” 阿卜杜拉轻捻起那素白如雪薄如蝉翼的淡色纱袍衫,坐到了近前的胡凳上。 这个老狐狸,到了现在还在等自己先开口!心中暗骂了声阿卜杜拉无耻,扈嘉赫连却不得不陪着笑脸道:“对于像您这样优秀的智者,得到这个胡娘陪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啊,扈嘉赫连将军,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阿卜杜拉显得很是惊讶,连连摇头道:“安拉教导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欢愉强加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个姑娘……” “阿卜杜拉先生啊,伦巴娜她是倾慕您的才华,心甘情愿的来做您的陪侍的!” 见阿卜杜拉还在和他打着官腔,扈嘉赫连有些着急,竟然抢过了阿卜杜拉的话头。” “啊,请原谅我的无礼!” 扈嘉赫连微顿了顿,便冲伦巴娜频频点头示意。 伦巴娜得了示意只掀开蒙在脸上的赤色面纱,冲阿卜杜拉款款施了一礼:” 真主常告诫我们,天资愚笨者只要常与智者交流,神智便能得到开启。您就像圣城最纯洁的天方寺,能够给诸多信徒带来力量。能够陪侍在您的身边,是我最大的荣幸。” “嗯。” 阿卜杜拉虽仍不愿多言,言语却是比方才温柔许多。 见阿卜杜拉有松口的迹象,扈嘉赫连心中大喜,忙在一旁敲起了边鼓:“就如同雪莲得到雪水的滋养,芳草得到了朝阳的映照,此刻的伦巴娜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伦巴娜虽然性子甚为随和,听到这里不免也是羞红了脸,恻恻别过身子垂下了头。 “今夜便让他在智者的身畔聆听教诲吧,相信阿卜杜拉先生赐予的甘露一定能让伦巴娜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奇妙。” “噢,扈嘉赫连将军,虽然我知道该拒绝你。” 微顿了顿,阿卜杜拉接道:“但这个姑娘实在太过虔诚了,我不忍她徘徊在天国的门外隐隐抽泣,所以今晚我便允准她来陪侍。” “啊,您这个决定绝对是最明智不过的了!” 扈嘉赫连趁热打铁道:“她将永远铭记这一刻,铭记您给予她的奇妙!” “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有些不合适。” 扈嘉赫连咽了口吐沫道:“但是,在您将安拉声音传递到伦巴娜耳中之前,我还想确认在阿布·穆斯林将军那里,您能不能替我美言两句。” 阿卜杜拉轻咳了一声,第一次睁开了眼睛:“智者总是喜欢在赠送礼品之后谈及私事,扈嘉赫连将军啊,您的谋略让我惊讶。阿布·穆斯林将军那里,你不用担心。总督大人只是在考验你对哈里发陛下和真主的忠心,只要您能安然守住这十五日,我敢保证,呼罗珊诸城城主的位置总有一个是留给你的!” “啊!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您这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可以获得一个城主的封号吗……啊啊,请宽恕我的失态,我实在太过激动以至不能用简洁顺畅的话语来表示对于您的感谢。” 得到阿卜杜拉的保证,扈嘉赫连心中大喜:“今夜伦巴娜一定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刻。而这一切将由您授予!” 第五十一章 风起(四) 如果说人世间有什么可以令最虔诚的信徒将安拉的诫言抛诸脑后,怕就剩下美色了。 食色者性也,便是连真主最器重的传教者也不能免俗。 从扈嘉赫连营帐回来后,阿卜杜拉的心头便似被一只狸猫不停抓挠,瘙痒难耐。 斜眼朝伦巴娜瞥了一眼,阿卜杜拉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这可真是一个尤物啊,曼妙的曲线,紧致的皮肉,如瀑的金色长发…… 轻步起身走到营帐旁,阿卜杜拉探出半个身子朝营帐外望了望。确认周遭没有巡逻的兵丁,阿卜杜拉便将一只胡凳摆放在帷幔前,提着长袍回到了床榻旁。 “亲爱的伦巴娜啊,我想我是太疲惫了,需要你来侍候歇息。” 此时的阿卜杜拉,面上再无丝毫白日间的肃穆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现于市井疲赖身上的流氓气质。 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抹坏笑冲伦巴娜招手:“快来到我的身边,我的美人儿。真主不是叫你来我身边学习经义吗,今晚我便将我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伦巴娜是扈嘉赫连从怛罗斯专门买来收买阿卜杜拉的,当然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又有什么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呢,只希望扈嘉赫连能够履行自己的诺言,将怛罗斯城外的那片草场拨给自己的弟弟。 心中暗叹了一声,伦巴娜将笑容堆满面庞,轻掂着步子朝阿卜杜拉走去。 “来美人儿,到我的身边来!” 阿卜杜拉喉咙禁不住微微涌动,眼睛近乎眯成了一条缝。还别说,这个伦巴娜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体香,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上去咬上一口。 “尊敬的阿卜杜拉先生啊,我以为像您这么尊贵的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尽管心中已经认命,伦巴娜还是苦苦一笑,频频摇头。这个阿卜杜拉哪里还像一个不苟言笑的传教者,此刻的他与怛罗斯城中的地痞又有何异。 “噢,不不不,真主教导我们要尊重给予他们真理经义的长者,你这么说怕是有些过火了。” 微顿了顿,阿卜杜拉狞笑了笑:“作为惩罚,今夜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说话的工夫阿卜杜拉已将素色外袍脱下随手挂在了城头,又将碍事的亵衣除了去,通观其全身,除了一只薄如蝉翼的素纱底-裤已是一丝不挂了。 伦巴娜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已是骇了一大跳。这个人,这个人恁的如此,如此…… 反复吸了几口气,伦巴娜才鼓起勇气朝阿卜杜拉身边挪了挪。待距离阿卜杜拉只有一拳之隔时她停了下来,自己竟然可以清楚的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麝香,它正强烈的刺激着自己的口鼻。 “哦,小甜心,看来我今天得来让你知道说错话的代价。” 阿卜杜拉一把捏起伦巴娜的下巴便强吻了上去。久未刮去的黑色胡茬一蹭到伦巴娜的面颊上,便刺的伦巴娜一个激灵。这胡茬实在太硬,如同钢针一般锥锥刺痛。 “啊!” 伦巴娜本能的高呼,但此时他正被阿卜杜拉吻着,如何能够呼出声。阿卜杜拉虽然已经四十岁,却是雄风丝毫不减。见伦巴娜竟想‘反抗’,阿卜杜拉手腕一用力便把伦巴娜的贝齿捏了开,紧接着舌尖熟练的探入两瓣玉唇间。 “唔!唔!” 伦巴娜只觉口中突然充满了异物,手足不由自主的挣扎了起来。阿卜杜拉见伦巴娜如此更是起了兴致,舌尖微微搅动,在伦巴娜口中展开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唔,唔!唔……” 伦巴娜反抗的动作越来越弱,到最后竟然拖着双迷离的双眼沉沉幽幽看着阿卜杜拉。 阿卜杜拉本就非善类,见伦巴娜活脱脱一副勾人的妖媚模样,恨不得现在便一口将她吃了去。 “小甜心,别着急,我这就来了,就来了……” 阿卜杜拉一个挺身便将伦巴娜压到了身下,奋力的扯着伦巴娜的衣衫。 赤红色的衣衫被撕成一条条丝带,逐次从伦巴娜身上滑落。阿卜杜拉便如同一只见到猎物的野兽,射着两股凶光在伦巴娜身上游荡。 展现在他眼前的先是一双高耸的雪丘,阿卜杜拉急不可耐的伸手便向峰丘抹去,他狠狠的揉捏着,引得伦巴娜连声尖叫。 阿卜杜拉却并不满足手腕一翻便向伦巴娜的下体滑去。 “啊!” 阿卜杜拉奋力一扯竟将伦巴娜下身的裙子顷刻间除去。方才身着红纱勾人魂魄的小妖精正一丝不挂的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供自己亵玩。 阿卜杜拉深吸了一口气,本能的咽了一口吐沫。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曼妙的胴-体,伦巴娜身上的肤色就犹如刚刚煮熟的熟鸡子,柔滑奶白。 伦巴娜突然一丝不挂的展露在阿卜杜拉的面前,自是羞得面红耳赤,忙一手掩胸一手掩住下体。 “作为对你的惩罚,小甜心,我要狠狠的鞭笞你一顿!” 阿卜杜拉恶狠狠的剜了伦巴娜一眼,毫无征兆的将她按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伦巴娜趴伏在阿卜杜拉大腿上,一双浑厚的臀-丘高高耸起,直让见着咽水直流。阿卜杜拉再是仍耐不住,从床头摸出一只牛尾鞭便朝伦巴娜的玉-臀上抽去。 “啊!” 伦巴娜高呼一声,玉-臀上顷刻间浮现出一抹清晰可见的红痕。 “对传播安拉诫告的圣者,你必须怀着无比虔诚谦恭的心态。小甜心,刚刚你的态度足以接受这样的惩罚!” 此刻伦巴娜才明白阿卜杜拉所说的鞭笞原来便是抽打屁股,还是以这么一个屈辱的姿势。伦巴娜想去反抗,双脚不停的踢打着。阿卜杜拉许是觉得烦心,便将一只腿压在了伦巴娜的双腿间,这样伦巴娜便被彻底的固定,丝毫动将不得。 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这个恶魔如此亵玩却无能为力,伦巴娜眼眶中涌出一行清泪。只是她却没时间咒骂阿卜杜拉,因为第二鞭子紧接着便砸在了她的双-臀上。 “啊,不要再打了,啊!” 伦巴娜只觉后体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拼命叫喊着,这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闭嘴,贱人!” 阿卜杜拉又狠狠的挥了一鞭,冷笑道:“你要为你今天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从现在开始我赏你五十鞭子,自己数着!” “嗯……” 知道除了承受别无他法,伦巴娜只得呜咽着应声道。 “嗖-啪!” “一。” “嗖-啪!” “二。” “……” 营帐内传来一声声清脆的皮鞭声,紧接着的是隐隐带着哭腔的报数声。护卫阿卜杜拉的甲士都知道这个传教士有鞭笞女人玉-臀的习惯,也就识趣的离了远,留给他独自享受这一美妙的时刻。 “四十八。” “嗖-啪!” “四十九。” “嗖-啪!” “五十。” 报完最后一组数字,伦巴娜虚软无力的瘫在了阿卜杜拉腿上大口喘着粗气。 此时望去,原先雪嫩柔滑的双丘已经变得通红肿胀,青紫不堪。鞭子扫过的地方更是肿胀起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檩子。 阿卜杜拉满意的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一双大手间或着在伦巴娜红肿的臀-丘上游移揉捏着。 “现在,小甜心,你已经接受了你应得的惩罚,现在便让我带给你人生中的第一次吧。” 说完阿卜杜拉也不管伦巴娜已经脱了力,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抛在了床上。 一把扯去下身的底-裤,阿卜杜拉吹散了营帐内的烛火毫不犹豫的朝伦巴娜的身上压去。 “啊!” 伦巴娜只觉下身传来一股剧痛,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但这许是耗散了她最后的气力,此后她再无气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具白花花的身躯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 “这是你人生的第一次,小甜心。” 阿卜杜拉越战越勇丝毫不顾及伦巴娜的痛楚:“你要记住,从这刻起,你便是我的女人,是我阿卜杜拉一个人的女人!” 阿卜杜拉毫不惜力的冲撞着,他要把自己所用的浴火全部倾泻,就在这个晚上! “哈哈,哈哈,小甜心你是我阿卜杜拉的女人,是我阿卜杜拉的女人!” 第五十二章 风起(五) 寂寂姣姣,正是夜半十分。 在伦巴娜身上完成了一次次原始唯美的冲撞后,阿卜杜拉心满意足的平躺在床榻上,紧紧闭着双目将方才的美妙时刻在脑海中重新回放。 还别说,这个小娘皮肉真是紧俏,一声声呻吟哀嚎直是挠的人心头发痒,销魂不已。他见惯了投怀送抱,承欢胯下的所谓美娇-娘,还真就独好这口。 她越是反抗,自己便越觉带感,越觉有味。 叫啊,叫啊,你就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在这深山沟子里除了外出觅食的野兽便是半年见不到女色的兵犊子。若是真扯破嗓子喉来了那些兵卒,自己没准一高兴真把她赏了出去。毕竟这小娘皮已经被自己开了苞,无甚新鲜感了。 完美的征服了伦巴娜,阿卜杜拉只觉自己又找回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尊严。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余岁青春无敌,活力无限的时刻。那时候自己被翻红浪,金戈夜战,胯下倾倒数女…… “阿嚏!” 帷幔突然被吹开,随即灌入一袭寒风,直激的阿卜杜拉牙齿打颤。 这穷山恶水的鬼天气,昼夜温差如此之大,也难怪扈嘉赫连抱怨,换做是他,也不会心里好受!看来这次是得好好和阿布·穆斯林总督聊聊了,总不能因为白水城主一句话,就把一名勇将打入冷宫! 阿卜杜拉从床头抽出一条提花波斯薄毯裹到了身上,双手搓了几搓才将将回过暖。方才他完事之后为图清爽身上只盖了张素纱薄巾,也难怪落了寒! 回首瞥了眼正自熟睡的伦巴娜,阿卜杜拉冷哼一声。这些个所谓的良家女子都是披着羊皮的恶狼,表面上把贞洁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实际上巴不得男人把她按倒好好调教一番。别看女人两腿间只有那短短两寸,却是最难得以满足的。 便拿这小娘皮来说吧,方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被自己好好调教了一番不也乖乖地从了吗? 贱人,就是矫情! 被伦巴娜嘴角那似有似无的浅笑勾的有些心痒,阿卜杜拉便又忍不住朝伦巴娜的下身抹去。掀开盖在她胸口的薄巾,阿卜杜拉又看到了那具令他倾倒的曼妙胴-体。此时的伦巴娜更添一分成熟女性的妩媚,胸口双峰的两粒樱桃含苞欲放,挑逗着阿卜杜拉的神经。被她这么一激,阿卜杜拉只觉自己的下体不经意间微微抬头,又想再起一次那令人癫狂不已的男女之事。 正当阿卜杜拉要将身子压到伦巴娜身上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闪现着点点火光。 “救火啊,救火啊,大营着火了!” “救火啊,都别睡了,快救火啊!” 阿卜杜拉闻言自是意兴全无,噌的一声便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匆匆从床头扯过亵裤穿好,又从衣架上一把抹过长袍罩在了身上。 阿卜杜拉抓起桌案上的随身弯刀便阔步朝帷幔帐口走去。他方要行合欢之好却被人毁了个正着,自是恨得牙痒痒。他倒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敢在军营中撒野! 猛地掀开帷幔,阿卜杜拉便感到一股浓烈的焦烟扑面而来。 “咳,咳咳!” 挥了挥手将口鼻前的黑烟忽扇走,阿卜杜拉蹙起了眉头朝四周望去。只见此时的大食军营已经乱作了一团,到处都有四散奔跑的军卒。他们手中或捧着一只面盆,或怀揣着三五只牛皮酒囊,皆在奋力取水灭火。 只是火势显然太大,并不是几盆清水能浇灭的。从营西头漫过来的火舌越来越嚣张,已经渐渐失控。 “别慌乱,别慌乱,我是传教者阿卜杜拉,到我的身边来,聚集到我的身边来。安拉与你们同在!” 阿卜杜拉奋力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喝着,他希望凭借自己的威望使这些慌乱的新兵犊子安定下来。以他的经验来看,这场大火起的蹊跷,肯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所为。现在首先需要做的是稳定军心,再集中布置分配人手以灭火。 只是此时真主安拉仿佛失去了号召力,平日对自己敬若神明的那些兔崽子们纷纷杂乱无章的奔跑着,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这让阿卜杜拉感到极度的气氛,他拔出弯刀并将其高高举起:“受到安拉祝福的孩子们啊,不要慌乱,不要惊惧,来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们共同抵御邪恶与诱惑,让我们共同接受真主的考验!” 这一招似乎起到了效果,一些方才还在抱头乱窜的新兵纷纷朝阿卜杜拉身边靠近,几个有些经验的低级军官还挥舞着一面面近乎烧焦的方形军旗,组织着士卒们的队列。 “对,就这样,不要慌乱,不要慌乱!” 阿卜杜拉心中很是得意,他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在短短盏茶的工夫内便稳定下来局势,这绝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值得夜,怎么会突然失火!” 见一名队副模样的军官朝自己走来,阿卜杜拉清了清嗓子,又恢复到白日里那个威严无比,肃穆若神的样子。 “先生。” 那队副走至阿卜杜拉身侧道:“之所以突然失火,是因为大食军营中都是些像你这样思虑呆滞如猪的蠢货!” 那队副猛然抬起头,从袖间推抖出一杆手弩,飞速的扣动扳机将一簇银头弩箭射出。 阿卜杜拉大惊,刚才光线太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待到他近前自己才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一名大食军人。 他本能的想去闪身躲避,但手弩速度奇快在这个距离上怎么可能让他闪开? 伴着一阵弩箭入肉的钝响,阿卜杜拉惊愕的瞪圆了眼睛,双手死死的卡在咽喉间。他试图拔出那些银头弩箭,却丝毫用不上力。 他软倒在地急促的踢踏着双脚,发出一阵阵类似幼狼崽子的呜呜怪叫。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那队副从腰间抽出一把钢刀,噗的一声补在了阿卜杜拉的胸口。 第五十三章 风起(六)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一刀为的是深受大食人荼毒的千万河中百姓,这一刀为的是无数惨死在大食人马蹄下的安西将士,这一刀不为苍天,不为大地,这一刀为的是他们自己! “为了咱自己!杀光他们,为了咱自己!” 李括出刀,这一刀冷若寒冰,惊呆了在场的众大食士卒。刀锋席卷而过,瞬时便有三名上前阻截的大食士卒痛苦的跌倒在地。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繁复的套路,刀刀搏命,刀刀见血耳!战场之上容不得思考,片刻的失神就可能让你丢了性命。出刀,出刀,只有不断的出刀才能给予敌人震慑,才能让他们没有时间去发动攻势! “冲过去,打开寨门!” 李括爆喝一声,率先向北侧奔去。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装扮成大食士卒的天威将士纷纷拔刀跟了上去。 阿卜杜拉已死,李括要充分利用这一大食人慌乱的间隙突破层层盘守,将阻拦大军的那扇巨木闸门打开!为了不使大食人起疑,此次他带入军寨的士卒只有一百人,所以他们没有时间拖耗,必须借着火势给予大食军队当头一棒! “结阵,结阵,到我的将旗下,不要慌乱!” 扈嘉赫连总算从睡梦中惊起,在心腹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军寨中心的小校场集结士兵。 很显然进入军寨的唐人并不算多,否则他们不会靠投薪放火这样的小把戏来拖延时间。自己需要做的便是集结兵力,锁死寨门,这样那些潜入军寨的唐军便成了瓮中之鳖,迟早会被他扈嘉赫连生生闷死! “将军有令,全军结阵!五十人一队,一百人一阵,全军结阵,结阵!” “将军有令,全军结阵,不要慌乱……” 亲兵们拼命呼喝,将自家将军的指令传播开来,让更多的弟兄能够在第一时间聚集到帅旗下,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渐渐的,崩溃、混乱的气氛渐渐稳定了下来,大食军寨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一百人、两百人、两百五十人、三百人…… 当自己麾下兵丁聚集到三百人时,扈嘉赫连已是信心满满。依照他的判断,混入的唐军应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人,以三百人绞杀一百五十人,不是如砍瓜切菜般容易吗? “一阵人马锁住寨门,一阵镇守小校场,剩下的人跟在我身侧随时准备驰援!” 扈嘉赫连稍稍评估了战局,简洁的作出了部署。他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完全可以将边边角角照顾到,唐人即便插上一对羽翼,现在要想从军寨中逃脱也是绝无可能! 齐整若一的踏步声,哐当作响铠甲碰撞声在扈嘉赫连听来是那么的悦耳,仿佛片刻后唐军奸细便会被五花大绑,跪伏在他的面前。 “将军,将军,唐军杀过来了!” 一名亲兵踉踉跄跄的跑到扈嘉赫连身侧,高声奏报道。 “嗯,按照我的军令执行!” 扈嘉赫连眯起眼睛打量着两百步外的曲巷,他有足够的资本和充足的信心击败这伙儿唐人。阿卜杜拉的死只是个意外,而现在他就将用唐寇首领的首级去向阿布·穆斯林总督邀功! 这是他的地盘,任何擅闯者只有死!............不久那幽曲的拐角闪出一丝亮光,渐渐的那亮光汇聚成一条火龙,急速朝小校场移来。 扈嘉赫连先是一愣,随即暴喝道:“给我迎上去,一个不留!” 如果说在陌上小道自己人数的优势发挥不出,在这个小校场上战局则应完全倒向自己。 “你们也去,留下二十人,剩余全部压上!” 对方依稀只有百余人,而自己手头的精锐就有两百人,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齐压上,将唐寇一举剿灭,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近一百八十名大食士卒涌向了校场紧邻小道的一端,彻底锁死了唐军突破的道路。换言之,唐人若想从此而过,必须将这一百八十名大食军卒悉数杀光。 李括微微蹙起眉,略一思忖沉挥右臂道:“变阵!” 此言一处,原先成一倒锥形的阵列瞬间展开,呈横一状向前急速延展。 他们在疾奔,疾奔的同时竟然能够作出如斯的改变! “起!” 唐军纷纷从袖口掏出一只黑如墨玉的匣子,用革代一扣将将悬挂在左臂。 “射!” 眼看大食人距离自己仅有八十步,李括沉声下令! 一令出矣,近百唐兵纷纷扣动黑匣上侧的一凸起的旋钮。 “吱吱!吱吱!” 只听那黑匣子发出一阵阵奇特诡异的怪响,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唐兵纷纷刻意的将身子向后倾了去,片刻后近千支银头弩箭朝正前方射了出去! 这黑匣中装的竟是弩箭,或者说这黑匣便是一个可以同时发射多枚弩箭的强弩! 弩机射速远超弓箭,这黑匣的射速又远远超过一般的弩机! 在八十步这个距离上,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那些大食人虽然看到飞射而来的弩箭本能的想扭转身体,但此刻的他们就如同石化了般,无论如何努力,仍无法让自己的脚步移转分毫。 近千支弩箭毫无悬念的将射入了大食士卒的身体,顷刻间便将冲在前列的士兵射成了筛子。弩箭强大的爆破力可以轻易的撕开大食军匠精心打造的锁子甲,撕破袍衣,撕破肌肉,直入血躯! 片刻,便有近八十名大食军卒丧命,他们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唐兵手中所持是为何物便作了冤死鬼。 “变阵!” 李括似乎丝毫没有被这样血腥的场面所触动,仍是面无表情的下达了军令。 此言一出,唐军阵型又行易变!只见横阵两端的兵卒急速向侧面方移动,而中侧的士卒则保持相对的速度前行。仅仅过了十数瞬,唐军阵型便从一横字幻化为一三角! 角锥之处正是李括领之,是那个黑盔黑甲,手持墨色横刀的英勇少年! 大食军卒先是遭遇唐军突袭,又遇到这么一个狠辣的阵型,如何有招架之力?两军交锋,高下立判!三角阵型拥有锥形阵一般的突破撕裂效力,却比锥形阵更为稳固,敌军几乎找不到什么突破的口子! 以李括为锥头,唐军正以迅疾的速度在大食人阵型中撕开一个深深的口子。刀花翻飞,所至之处尽是大食人的断肢残腿。 扈嘉赫连没想到唐军在短短一盏茶的工夫,竟然几次变阵把自己杀了个措手不及。眼下来看,自己的士卒虽与唐军人数相当,但士气上已是远远落于下风,这么接着打下去,恐怕形式危矣。 “传我将令,调寨门一阵军奔赴校场杀敌!” “将军,可是寨门十分重要,万一唐军……” “没有万一!” 扈嘉赫连狠狠瞪了亲兵一眼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伙唐寇绞杀,旁的事之后再说!” “遵命!” 亲兵咬了咬牙还是将已到了嗓子口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想提醒扈嘉赫连,唐人很可能是布疑兵之计,真实的目的是寨门,无奈扈嘉赫连听不进劝言,也只能作罢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驻守寨门的一阵大食士兵赶至校场加入了对抗唐军的战斗。突然加入了近百名生力军,使得大食人士气大振。 相反,唐军最初的锐气已被大食人磨得所剩无几,推进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新加入的大食军队很好的填补了唐军撕开的漏洞,与袍泽弟兄结成了一堵人墙死死的挨抵住了唐军的推进。 唐人就像撞到了一堵棉花上,使不出丝毫气力! “变阵!” 李括抬首看了看营寨外的火光,深吸了一口气再度下令! 唐军再度变阵! 这次唐军摆出的是一方阵,十人一边,百人一阵,此谓方阵! 大食人吸取了上次冒进的教训,并没有急于向唐军发动攻击。他们还不清楚这个阵型的奥秘,此时发动攻势便正中了唐人的下怀。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漆色夜空下数百名素不相识的兵卒持戈而立,静对生死! 第五十四章 暮夜(一) 漆色苍穹下,以小校场作界,对峙着两队数百人的队伍! 漫漫暮夜注定不得安宁,若想唤来朝阳,必以鲜血作祭。不论是大食人,还是铜武军都没有丝毫后退的可能,双方注定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而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死对方。 李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冷静,没有一刻这么近距离的直面死亡。他能够清楚的看清大食士卒身上甲衣的花纹,能够清楚的闻到死尸燃烧发出的焦臭气味,亦能够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 “路漫漫其修远兮,虽百死而犹未悔!” 李括紧紧的攥紧手中的黑刀,毅然的注视着眼前的敌人。虽然敌军的数量远远多于自己,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胆怯,他是一个唐人,他是一个军人,他亦是一个男人,他要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弟兄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为了大唐,为了父老乡亲,为了咱自己!” “为了咱自己,为了咱自己!” 众兵丁多是跟随李括出生入死数年的嫡系老兵,跟少年的感情非同寻常,此刻见李括准备决战,纷纷举起横刀响应。自己能够从大食人的眼中看出恐惧,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畏惧,并不会轻易被人数优势所抹去。他们惧怕自己手中的黑匣弩机,他们惧怕自己变幻莫测的阵型,他们惧怕自己还留有后手! 这些都是都督带给自己的,自从跟着都督以来硬仗狠仗他们见的多了,到头来都督从没有让他们失望!那柄黑刀,那杆银槊便是取胜的利器,便是铜武唐军继续前进的动力!只要都督在,铜武营、疏勒军的军魂便在! “变阵!” 李括目不斜视,作出最后一次部署。此次的阵型呈半圆形,可以最大程度的掩护同伴袍泽! 是铜武营的唐军首先发起了进攻,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顷刻间,铜武营的将士便在李括的带领下冲入小校场,与围拢上前两倍于自己的大食人开始了肉搏。刀刀见血,招招搏命!双方用最原始,最简单,最有效的动作向敌人发动了攻击。 他们在寻找机会,一击制胜的机会!战场上不比演武场,没有弃械投降的机会,失败的人只会被敌人割掉脑袋以作晋升功阶! 李括轻巧的在刀锋血雨中穿行,将无数试图暗害他的大食军卒砍翻在地。一刀,两刀,三刀……少年每一次出刀都能终结一条生命,冷漠无情的终结一条生命! 砍、劈、刺、拨,横刀的招式被李括发挥的淋漓尽致,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少年正奋力在大食军队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他没有选择,他要给无罪争取足够的时间!只要拥有时间,他们便能夺下寨门!他们不能等到天明,不能! “冲过去,跟着括儿哥冲过去!” 见到李括撕开了一个口子,张延基大喜,呼喝着率着五名亲卫涌了上来。这次夜袭他本不在列,但他担心括儿哥安危主动请缨,于最后时刻加了进来。 坦诚的讲,他当时有过犹豫,有过挣扎。要知道大食军寨的守军少说也有五百人。而自己因为偷袭,最多只能携带一百人,否则就会被大食哨兵发现。 以一百人抗衡五百人,便是连高仙芝那样的百战名将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吧?而如今括儿哥竟然要凭借一百铜武将士,打开大伙儿通完怛罗斯的大门! 他当然害怕,他怕死,他怕失去眼前所拥有的一切东西,他怕远在长安的阿爷会因为他的阵亡而一病不起!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边军将领,还是京兆张家的长房长孙,是未来族长的继承人! 他不能仅仅考虑自己的死生,更多要顾及整个家族的利益! 曾记得在长安时,括儿哥的那些市井朋友总拿自己世家公子哥的身份说事,嘲笑自己是个只受荫蔽不思进取的寄生虫。那时自己总会勃然大怒,若不是括儿哥相劝恨不得冲上前去和那帮家伙扭打一团。但现在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所说的人呢? 自己从军是走了阿爷的关系,一路升迁也多少沾了父辈的余荫。与括儿哥这样纯粹靠自己成长起来的人相比,自己活脱脱便是一个寄生虫! 曾几何时,自己会主动避免和军中的袍泽提及出身这个敏感的话题,曾几何时,自己会因为那顶无形的保护伞而懊恼不已。 而如今,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摆在面前,为什么不去争取!他要证明自己,要证明他张延基不靠父辈的荫蔽一样可以立下赫赫战功! “杀过去,跟着括儿哥杀过去!” 张延基挥刀便将一个手持长枪的大食新兵砍掉了脑袋。看到鲜血从他脖颈喷溅而出,张延基感受到一股无法言传的快感!一个! “都别管我,冲过去,把缺口撕开!” 张延基将死命护卫自己的亲兵挤开,横刀顺势一劈便把一个挺身上前的大食汉子卸下了胳膊。张小郎君没有犹豫,趁着他哀嚎的间隙猛然一戳,刺穿了那大食兵的心脏。 两个! 就如同一个开戒的恶魔,张延基在此刻彻底找到了杀戮的手段。原来杀人如斯简单,原来功名如此简单!自己正帮着括儿哥一寸寸的把大食人逼出校场,逼到寨门! 自己做到了,做到了! “杀啊,杀他娘的!” 张延基刀刀用狠,几乎不考虑自己的安全,竟然将下盘完全露了出来。他刚刚把刀从一名大食新兵的肩窝抽了出来,还欲前挥却觉后腿一阵剧痛传来。 “啊!” 张延基本能的向前跌了下去,却被李括一把拽住!在战场上,在乱战中绝对不能倒下,倒下的人即使不被敌人砍死多半也会被自己的袍泽踩死!不论受了什么伤,也不能倒下! 李括回身一刀便朝那偷袭张延基的大食人砍去,那兵丁反应倒也迅疾迎着刀风便作一挡。李括借着刀势微微一卷便将那兵丁的弯刀带起,拨了出去。 李括再击,电光火石间便叫大食人毙命! 他李括只有一个毛病那便是护短,任何想伤害他弟兄的人都不能饶恕! 不论你是谁,只要你伤及我的兄弟,我便取你性命! “括儿哥,我,我……” 张延基嘴角扯起一抹微笑,方欲说些什么,却是晕死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暮夜(二) “唉!” 沉叹了一声,李括把好友交给了一名亲兵便继续的向前杀去。自己不让他来,他还偏偏不听!这下好了,这小子英雄没当成反而成了大伙儿的累赘! 突然的变故让大食人抓住了机会,尽管只是一瞬,他们还是利用李括不在的瞬息补了上来,将主动权重新夺了回去。 他们有着人数的绝对优势,随着火势的减弱,还会有越来越多的袍泽加入进来。越往后拖,形式就对他们越有利! 这是一场拉锯战,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轻易的胜出,只有真正的强者,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才可以在无数次搏杀后于尸山上怅然开怀的大笑。 “弟兄们,不要急,相互掩护,紧缩阵型!” 看出大食人的企图,李括决定以紧缩阵型来应对。这样他们可以有更强的厚度来应对大食人的冲击,彼此之间的掩护也会更到位。 与大食人相比他们更像一个整体,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出色的位置互补,兵力轮回使得铜武将士游刃有余的在大食包围圈中穿梭,并时不时的将胆大冒进的胡虏挑翻在地。半圆阵列最大的优势便在于防守协作,非重骑兵床弩不能破! “杀过去,杀过去,你们怕什么,怕什么!” 扈嘉赫连气的直跳脚,朝军令官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命令他们冲上去,后退着立斩,执法队准备,只许进不许退!” 扈嘉赫连恶狠狠的抽出随身佩刀在空中乱舞,引来嗖嗖寒响。 “哎!” 那军令官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咽,摇了摇挥起了藏青色战旗! 一些心中动摇的大食士兵见到主将下了死令,只得绝了后退的念头硬着头皮冲了上去。反正唐人一共就百来号人,死一个少一个。自己的弟兄是他们的两倍,一人一刀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压过去,压缩他们的作战空间!” 奋力的从一名大食士兵腹部抽出横刀,李括只觉有些目眩。 大食人终于发现应对他们阵型的正确方法,压缩阵型,呵呵,压缩阵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不知何时,大食军寨中,默默响起了那首铿然的大唐军歌! 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他们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抛弃曾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因为这份感情不是任何东西能换将来的! “今夜,我们战在一起!” 李括横举黑刀,毅然高呼。与大食人的激战极大的消耗了他的体力,但少年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意! 他是一个军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低头,不能言弃! 在这个军寨西边有数万名安西袍泽等待着他们,在怛罗斯周遭,有无数弟兄在翘首以盼!这一仗已不仅仅关乎着这一百号弟兄的荣誉,还关乎到数万安西弟兄的生命。他们绝不能输,绝不能输! 李括愤然发力猛地一刺,向一名大食队副下腹刺去。此式已经完全不属于横刀的动作,李括因为久战脱力招式也已走形,但那大食队副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发此想,一时竟然没有作出格挡。 黑刀若一柄短剑般狠狠的刺入了大食队副的下腹,李括奋力一绞,只痛的那大食军官发出一声声杀猪似的惨呼。 李括冷哼一声,将横刀抽了出来,挥手一刀便将一个试图偷袭自己的大食军卒戳了个透心凉。只要他还剩下一丝气力,就绝不会向大食人低头。他骨子里便蕴藏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任谁也改变不了,易变不得! 杀,杀,杀! 任何阻挡我的人都要杀! “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顾得了仁义道德?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一百人也是杀。若想不被杀,便要去杀人。” 那个长着浑圆脑袋,生着浑圆身子的小胖子此刻仿佛又从那抔书籍中钻了出来,微伸了伸懒腰,冲自己频频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说着。 此刻李括才真正明白无罪所说之话。对妇孺百姓的屠戮是万夫所指的行为,但战场上的搏杀却是最正常最理所应当的决定! 你的行为正义与否不在于你杀死之人的数量,而在于你挥刀砍向之人的身份! 此时,他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生存! 任何阻挡他求生的人都要杀! 鲜血不断的溅射到李括的面颊上,将其染得通红,少年根本顾不得擦拭,只不断的挥刀,挥刀,每一次挥刀就会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不时有弟兄被大食人砍死,跌倒在自己的面前,那些都是跟他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他们就那样无助的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李括甚至能够看到他们那无助的眼神。仇恨已经溢满了他的脑袋,溢满了他的胸腔。 “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李括一个侧滚翻便从紧堆在面前的死尸闪了过去,手腕一抖便将刀锋抹上了一名大食队副的膝盖骨。 那大食军官的腿筋似被撕裂,痛苦的跌倒在地不停的翻滚着。李括不给他丝毫的机会,狠狠的一刀刺穿了他的喉咙! “血债血偿!” 李括将刀锋抽了出来,又朝另一个大食新兵的腰肢砍去。 “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铜武军士卒皆是杀红了眼,随着李括奋力怒吼。那些死去的将士都是和他们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而如今,他们竟然都折在了这个深山沟子里,折在了这帮大食杂碎手里! 血债只需血偿,杀一个赚一个,嘿,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杀,杀,杀!” 大食军人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他们就像被安拉遗弃放逐的信徒,感觉到一阵无力。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经历过数次消耗,没有变得疲敝反而愈挫愈勇?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些不坚定的大食人甚至喊出了魔鬼! 恐惧就像瘟疫,会时刻传染!此言一出,大食人的阵列开始出现了骚乱,这是一种可怕的征兆。因为在这种决战的场面,任何一个兵丁的逃跑都会引起连锁效应,将骚乱急剧扩大!到最后,后排的军卒甚至会被自己的袍泽冲垮,挟裹着朝远处而去! “不许后退,后退者立斩!” 扈嘉赫连见局面竟要失控,捉起佩刀便向一名后退的兵卒砍去。那士卒没有死在铜武军手上,却被扈嘉赫连砍了脑袋。 扈嘉赫连单手举起那逃兵的首级,怒吼着:“后退者立斩,给老子顶上去,顶上去!” 此时双方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任何战术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现在双方都只剩下了一口气,谁能撑的更久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都是那个大唐军将造成的,都是因为他! 扈嘉赫连一眼瞅到了如入无人之境的李括,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取我的弓来!” 扈嘉赫连怒吼一声,冲身旁亲兵吩咐着。 只要自己将那个唐将击杀,这不到一百的军卒便没了指引的方向,便没了那口气! 不久,亲兵便将扈嘉赫连的三石硬弓取来递给了自家主将。 扈嘉赫连嘴角微微一挑,奋力将弓弦拉的满圆。 此箭一出,必要取你性命! 扈嘉赫连松弦,箭矢倏地破空而出,打着旋儿飞速射向李括。 扈嘉赫连射术极准,这个距离又不足六十步,李括如何避的开? 最可怕的是,少年丝毫没有意识到远处正有人对他暗施冷箭! 黑色的箭头已临至少年的面门二十步,李括这才意识到死亡的临近。他本能的向后仰倒,那箭却是追身跟了过来! “都督,闪开!” 亲兵副队正于吉猛然冲出一把将李括推开,自己却不幸被羽箭射中! 李括被于吉猛然一撞,冲出去三十余步。少年强自撑起身子回头再看,于吉已是吐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 羽箭竟是射穿了他的肺脏,羽箭竟是射穿了他的肺脏! “于吉!” 李括暴吼一声,跌跌撞撞的跑到于吉身侧将其扶了起来:“你真傻,你真傻,你不用这样的,你真傻……” “都督,我不后……后悔。跟都督这些年,我于吉也风光了,我,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死之后,请都督照顾我的娘亲,还有……还有我的妹妹。” 第五十六章 暮夜(三) “都督,我,我不后悔……” 话未说完,于吉眸中的亮光便随之一黯,身子沉沉的斜倒了下去。 “于吉,于吉!” 李括奋力的挥舞着于吉的手臂,企图将这个忠心耿耿的亲兵重新唤醒。自从濮大锤从亲兵队正晋身兼任要职后,于吉便一直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兵。 他替自己挨过刀,挡过箭,却无一例外的熬过来了。为什么这一次,为什么这一次他却没有挺过来?为什么,他要这么傻,他要这么傻? “啊!” “啊!啊!” 李括摇动着于吉尚有余温的尸首,声嘶力竭的呐喊着。都是因为自己,他才死的,他本不必替自己挡这一箭的,他本不必替自己挡这一箭的…… 正值此时一名大食士兵从背后摸了过来,挥刀朝李括砍去。只要自己杀了这名唐将,只要自己杀了这名唐将便可以获得丰厚的封赏,便可以从此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的首级就是自己的进身之阶! “去死!” 他的弯刀在距离李括脖颈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差一寸,就差那一寸!那士兵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回首望去,他看到的是一张布满愤怒的面庞! “去死,哈哈,去死!” 张延基将横刀拔出,狠狠的朝那大食军卒后背踹去。 “括儿哥,我不是大伙儿的累赘,我不是。来我们走,我们走!” 之前背负他的那个铜武营兵卒早已身亡,张延基遂从他的身上爬了下来,朝李括而去。 “延基,你不是,你不是我们的累赘。从来都不是!” 李括沉沉拍了张延基后背一掌道:“我们走,我们一起杀出去!”…… 大食军寨外,天威先锋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自从看到军寨内燃起大火,大伙儿便在周将军的带领下猛击寨门。虽然没有撞木云梯这样的攻城器械,不过这军寨本就是临时建造,并不十分坚固。在大伙儿的连番攻击下,已隐隐告破。若不是突然增援的大食军卒依靠身体死死抵住了寨门,大伙儿便已经冲了进去! “不行,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们是在拖时间!” 周无罪咬着牙愤恨的挥了挥手臂:“传我的将令,火攻!” “可是周将军,都督还在寨子里面,若是用火攻,恐怕……” 一名旅帅见周无罪准备剑走偏,连忙上前劝慰道。现在大食人和铜武营的弟兄厮杀作一团,根本分不清谁在何处,此时若用火攻很可能误伤袍泽! “管不了这许多了,眼下你可还有别的办法!传我的将令,射火箭!” 周无罪恶狠狠的瞪了那旅帅一眼,强调道。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 周无罪暴怒,他一把揪住那旅帅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你要再敢废话,老子立刻便在军前斩了你祭旗!” “别,别……不要!” 那旅帅不曾想平日里有说有笑的小胖子将军竟然如此狠辣,一时吓得面容惨白,连连摆手解释。 “哼!” 周无罪一把将他丢了下去,撇下一句话:“半个时辰内给我拿下军寨,否则提头来见!” “哎,哎!” 那旅帅再也不敢矫情,揉了揉屁股便起身而去。 “弓箭手一排上前,二排准备!” 军骑兵本就备有弓弩,此时听闻军令自是齐刷刷的将弓弩从背侧抽了出来。都督临行之前,特地嘱咐大伙收集干柴并涂上火油,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刻。 “预备!” “点火!” 那旅帅一声断喝,大伙儿纷纷打起火石,将火油引了燃。 “射!” “蹭,蹭!” 一令既出,数百支火箭飞过军寨的寨门,径直落在了营中的军帐、草围上。稀疏的火星一遇到干柴、帷幔立刻燃了起来,火蛇吐着信子肆意嚣张的蔓延着。 大食人刚刚才将铜武军点起的大火扑灭,此刻又遭火箭突袭自是慌乱不已。 但他们的噩梦还没有结束,唐军的攻势远远没有结束! “第二排上前,第一排后退,第三排准备!” “预备!” “点火!” “放!” 唐军将士机械的执行者动作,不带一丝情感。他们必须将这座军寨拿下来,赢回他们的都督,迎回他们的兄弟! “射!” 旅帅不遗余力的指挥着,此刻他已没有了选择,后退即死!他只有半个时辰,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拿下军寨! 军寨内的火势越来越大,一些驻守在寨门前的军卒纷纷赶去灭火,剩下的兵卒则毫无目的的抱头鼠窜,企图躲避这场噩梦。 周无罪冷笑一声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撞门!” “遵命!” 那旅帅冲周无罪抱了抱拳,毅然领命。 “撞门!” 唐军虽然没有携带撞木,却不意味他们不能就地取材。方才周将军便命两百甲士前往近邻的山岭砍伐巨木,这刚刚砍下的柏树还带着绿色的枝桠便被弟兄们拖了过来用作撞木。 “一,二,加把劲啊!” “一,二,来点力啊!” 在队正、火长的口号下,百十来号弟兄纷纷扛起两根巨木朝大食寨门撞去。 那军寨本就是木头搭建而成怎么能受得了如此猛烈的撞击?更何况守在寨门的大食军人皆是跑的跑,逃的逃,根本没有人能对天威军提供丝毫的阻力。 “一,二,加把劲啊!” “一,二再来次啊!” “一,二……” 伴随着一声巨响,大食军寨的寨门轰然倒塌,天威军中传来了一声欢呼。 “冲进去,把都督救回来!跟我冲进去!” 周无罪拔出了横刀率先朝寨门冲去,括儿哥,你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 “跟周将军冲进去,杀光大食蛮子!冲进去!” “杀!杀!杀!” “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他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 破晓(一) 怛罗斯河北岸,挤满了伤痕累累的安西军兵卒。他们脸上皆挂着一种无悲无喜的漠然,而漠然本身有时来的往往比悲痛、惊惧更为可怕。 安西大都护高仙芝望着怛罗斯河中漂浮的数千具浮尸,紧紧蹙着眉头。细算一算,今日已经是和大食主力对决以来的第七天了。七天了,他们还是无法分出胜负!无休止的拉锯战让双方都痛苦不堪,一次次的冲击,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撤军。 不到最后时刻,便是连阿布·穆斯林这样骁勇善战的大将都不敢发动总攻。高仙芝轻嗤了一声,拥有比自己多出四倍乃至五倍的兵力,排兵布阵却如此谨小慎微,也难怪大食人能步步为营,进而席卷河中,所向披靡。 不过这样的率兵之道却无一丝一毫的男儿气概,即使胜面极大,也是被人所不齿! 高仙芝微微用力攥紧了拳头,该死的大食人真是老奸巨猾,他们在等自己断粮,等安西军的军心出现动摇! 唉!若自己当初不为了速下怛罗斯城,也不会破釜沉舟将那大半的军粮都埋在了山谷军营中!现在倒好,怛罗斯城没有攻下来,偏偏却被十数万大食骑兵牵绊了住,撤离不得! “秀实,我们还有多少天的军粮?” 高仙芝摇了摇头,沉声发问道。现在最让他担心的不是大食人的兵力而是自己的军粮。虽然十五日前他已命司仓参军将每人每日的口粮压缩了一半,但细算下来至今日应该也所剩无几了。若是真的断粮,那可是比十数万敌军骑兵还要可怕。 “禀高帅,军中的存粮若是省着吃,兴许还能坚持三日。” 段秀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 “三天!” 高仙芝深吸了口气,眉毛微微一挑。“倘真只有三天了吗?” “若是省着些吃,一干一稀还能撑三天,若是一天两干,怕是最多能撑两天了。” 段秀实叹了口气道:“高帅,大食人这是想把我生生耗的断粮啊!如今我们军力虽有折损,但尚未到不可一战的地步。不如我们主动寻求机会,与大食人决战!” 他早就看不下去这种暧暧昧昧、互相试探的虚架子,与其这样被大食人使计害死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嗣业那边怎么样了?” 高仙芝并没有直接给段秀实答复,而是话锋一转,谈及了李嗣业的陌刀军。 “他?他那边打的倒是不赖,毕竟全军上下就他那两千五百名陌刀手能有一日三干的待遇。” 段秀实摊了摊手接道:“两个时辰前大食人的两只右翼骑兵企图侵扰我中军,以配合正面的长枪军团推进。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才一碰到嗣业的刀边儿,就被连人带马削成了两片!” 说到这段秀实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一共两千的轻甲骑兵,白白折损了三四百,愣是连我们的中军军旗都没有看到!” “如果让嗣业配合左右两部骑兵全力推进,你觉得是否可行?” 高仙芝远远望着一里之外黑压压的军营,猛然问道。 “高帅!万万不可啊!” 段秀实心中大惊,连忙劝阻道:“陌刀军虽然威力巨大,却不擅推进。若是阵地防守,自可完克大食骑兵,但若是让他们配合两翼强攻,却是绝无胜算啊!” 战前本是忌讳言败之类的丧气话的,但段秀实见高仙芝险些走出昏招,也是顾不得这许多,连声劝阻着。陌刀军每名将士所穿的明光铠就有四十余斤重,而沉重的陌刀也至少有小四十斤。让陌刀手负重这许多去跟大食人对决,这不是勇猛这是送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只能守了!” 高仙芝显然有些不愉,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唐军虽然甲胄军械稍稍强于大食人,却也没到压倒性的优势。此时若不利用陌刀阵这一利器直捣黄龙,却是没有什么即刻克敌制胜的法子。 “不是只能守,却是不能这么攻!” 段秀实摇了摇头朝西首点了点:“高帅你看,大食人的左翼基本是诸胡联军。且不说他们是否真的心齐愿意给大食人卖命,单单看到他们手中的兵器,我们就知道他们不足为虑。”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这些河中胡国为了凑齐大食人要求的兵丁数量,临时在国中征召了不少青壮。虽说这士兵数量凑够了,但军械甲胄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置办出的。所以诸胡联军虽是号称十万之巨,实际上配备有皮甲长刀的的甲士甚至不足三之其一,剩下的士卒多是手持木棒,菜刀的青壮。便是这三之一的所谓精锐,其军械甲胄也完全无法与安西唐军相比。 “你是想让我学田忌赛马了?” 高仙芝隐隐开始犹疑,段秀实所说不是没有道理。虽然诸胡联军本就是阿布·穆斯林征调来消耗安西唐军实力的,其折损再多阿布·穆斯林也不会心疼。但这部分军卒却也实然是大食三军中最薄弱的一环。若是能从这边打出缺口,再将溃兵顺势驱赶到大食中军,或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马’啊!” 与田忌不同,即使自己利用最精锐的骑兵冲击大食最薄弱的左翼,剩下的的劣马也无法承受住大食人的倾力一击。换句话说,他们跟大食人的兵力相差太多,若不能集中优势攻其中军,迟早会被大食人逐个切断消耗掉。 “不试试怎么知道!” 段秀实却是不想放弃,极力争取着:“高帅可以留着陌刀手在中军策应骑兵,这样即使阿布·穆斯林看出了我们的想法派出重骑兵猛攻我中军,陌刀手也可以抵挡一阵。只要能将诸胡联军驱赶起来,形成倒卷珠帘之势,到了那时他阿布·穆斯林便是神仙转世也不可能反败为胜了!” 此言一出,高仙芝真的动心了。段秀实所说的不错,在己方人数远逊于敌军时,往往会剑走偏锋攻其薄弱环节,这样只要敌军阵脚一乱,自己便可以借助溃兵冲击敌军中军本阵,那种混乱绝非人力所能控制。 “只是,嗣业他真的能撑那么久吗?” “撑不住也得撑,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高帅!” 段秀实顿了顿道:“况且我们还有您的亲兵队、辎重队没有派出,关键时刻可以作为奇兵投入战场支援嗣业!” “你且让我再想想!” 高仙芝背负双手,连连踱步。“那若是大食人的右翼方阵袭击我中军后排呢?” 高仙芝眉毛一挑抛出了他自始至终最担心的事情。大食人的右翼是由长枪手和轻骑兵组成的。虽然他们的战力不及中军的重甲骑兵,但也算是呼罗珊军系中的精锐。到时自己尽遣主力猛攻大食人左翼,嗣业又在正面苦苦抵御重甲骑兵。到那时,谁去对付呼罗珊轻骑兵和长枪阵列? 说到底,他高仙芝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高帅,我们不能想这么多了!再这么拖下去,不用大食人侵扰,弟兄们自己跑的就差不多了!” 不想让高仙芝太过泄气,段秀实叹了一声:“毕竟葛逻禄人也尽是骑兵,可以让他们先牵制着大食骑兵,只需耗上一耗,给我军主力赢得时间!” 这几日来,已有军法队的队员在夜间抓住了逃营的士兵。段秀实虽然心有不忍,但为了起到警示众人的作用还是下令将他们于辕门外斩首,并将首级悬挂在竹竿上示众。 弟兄们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逃?还不是得知军粮不足的消息了吗?现在是一天两干,过几日便是一天一干一稀。真到了那时,恐怕就不仅仅是逃营,甚至连哗变都不无可能! “我若让你去领这支主力骑兵,你有几成胜算?” 高仙芝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询问道。 “只要嗣业能顶住两个时辰,我只需两个时辰便能将大食左翼击溃!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到时不能完成军令,任凭高帅以军法处置!” 段秀实单漆跪地,冲高仙芝猛然抱拳:“高帅到时便看我骑兵军中扬起的彩旗,若是赤红色,便调集葛逻禄、拔汗那骑兵猛攻大食人本阵。到了那时,大食中军溃败,此站即胜矣!” “好,本帅就拜你为征虏将军,统帅一万精锐骑兵,攻其左翼!” 高仙芝一时也是觉得豪情万丈,拍了拍段秀实的肩膀道:“本帅便在中军等着你的好消息,待到赤旗一扬,便尽遣兵将随你直捣黄龙!” 第五十八章 破晓(二) “末将遵命!” 段秀实紧紧一抱拳,铿然答道。 追随高帅这十来年,他们走南闯北,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几百场,可从没有一次遇到今天这样的生死之战。 可以说,这是他段秀实从军以来打得最硬最难的一场仗!但这样的仗才够味,才能充分激发将士们的斗志! 高仙芝微微颌首,轻拍了拍段秀实的臂膀。小段一直是他最信赖的臂膀,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自己绝对放心。此时此刻已无需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传我将令,全军出击!” 段秀实扬了扬臂,铿然下令道。 “段将军有令,重甲骑兵出列,轻步兵突前,全军变阵集结!” “段将军有令,全军于右翼集结!段将军有令,全军火速集结!” “……” 传令兵从段秀实手中接过令旗,沿着阵列中给他留出的马道疾驰而去,将段秀实的命令传递到每一营、每一队军士耳边。 渐渐的,安西军的六千精锐骑兵开始出列集结,此时正值正午,日光撒了下来辉耀在明甲之上映出点点碎金。这是这支安西军精锐中的精锐,是和陌刀军同样效力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出手! 此前由于安西军交战的多是突骑施、西突厥这样的游牧民族,且是长途出击为主,所以安西军虽然也有重骑兵的存在,但更多的还是轻骑兵。 但是对阵大食则不然! 大食人最出名的就是他们的重甲骑兵,也正是凭借着重甲骑兵他们才能横扫河中! 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只依靠陌刀手克制显然是不现实的,安西唐军需要一个同样强大的骑兵军团和他们正面对决! 虽然轻骑兵同样可以完成绕后牵制袭扰的任务,却是绝不可能和重甲骑兵正面对决! 所以,安西军经过皇帝陛下允准,配备了全大唐最犀利最精锐的重甲骑兵队伍。这一点,便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安胡儿都垂涎艳羡不已! 不过,唐军的重甲骑兵不同于南北朝时的重甲,对兵卒的保护很好,但战马却甲片很少,只是护住前胸和脸部!安西重甲骑兵,其将士是有完善的战甲保护的,其战甲与步兵甲型制类似。只不过骑兵甲的裙甲,膀甲明显比步兵的短,这当然是为了方便在马上的运动,以弥补重甲造成的速度劣势。为了消除骑手身中流矢的危险,高帅特意命军匠研制出一种一尺见方的甲片,战时使用皮带在安西军骑兵腿和手膀上固定上甲片。 可以说,这是一只绝无仅有的重甲骑兵,这是一只仅属于安西军,为安西军所骄傲的重甲骑兵!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骑兵阵列便已摆成,随时可以出击。但段秀实却没有下令,他在等另一个阵列成形,便是唐军的轻甲步兵! 这次高帅共从龟兹带来五千轻步兵,承担了战场突袭的重任。只是前些时日一直是大食人发动试探性进攻,他们疲于防守,多是嗣业所领的重甲步兵出了风头,轻步兵阵列反而被高帅雪藏了起来,攒的一手精气神! 这将是一杆利刃,生生插入大食人的心脏!…………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一短一长一短!军角响起,轻步兵纷纷登上了战车,等待着段秀实的将令! 段秀实满意的点了点头,微微眯着眼望着一里外的大食军阵。这五千轻步兵,虽然不及陌刀手拥有明光铠的保护,但却胜在拥有速度优势,这个速度优势不仅体现在甲胄军械的轻便上,还体现在战车上! 为了不致长途奔袭导致士卒疲敝,高帅特意命匠人制造了车马,以载步兵前行。战时,安西军的步兵部队都是坐车马机动的,而不是徒步,在得到战场时他们才会下车列阵作战! 弓一把,箭三十,断柄重刀一把,长枪一条,方型牛皮盾一面!虽然军械配备不算奢华,但作冲击阵列已是足够。他们要的是爆发力,是极致的速度!他们的目的是一举击溃诸胡联军,让他们冲散大食人的本阵!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两短一长,全军集结完毕! 段秀实翻身一跃上了马背扫视了一眼诸军。这一万余汉家儿郎都是他的袍泽,都是他的兄弟,如今他们要完成一个伟大的、载入史书的战役! 深吸了一口气,段秀实横挥了一记丈八马槊喝道:“全军出击!” “呜-呜-呜!” “呜-呜-呜!” 三短齐鸣,全军进发! 马车和战马同时开始了奔袭,朝一里外的诸胡联军冲去。那是大食人的左翼,左翼一破,中军必将乱矣。这便像田忌赛马,他段秀实要堵上一把! 万名甲兵卷起滚滚黄尘,呈一弓型向大食左翼进发!步兵车马在中,重甲骑兵分立两翼!这是安西唐军最熟悉的战术,步兵先以箭镞攻击对手,随后刀阵迎击。骑兵迅速从侧翼扰到敌军后方,两线夹击对手!待到敌军出现慌乱,骑兵则从侧后扰到敌军后方,迁制对手主力,同时步兵开始以刀阵推进!最终实现围歼! 侧翼迂回,前后夹击! 简单有效,刀刀见血! 即便诸胡联军人数高达十万,即便自己的人数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但那又怎样?安西唐军从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们要为了自己,父老乡亲,大唐而战! 这一刀,他们必须要出!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不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们绝不会倒下! 他们是男人,是大唐的男儿,理应为了自己的家人、国家而战! 鼓角峥嵘,旌旗飘飘,怛罗斯一战势必将成为经典,而这一切都将有自己书写! “驾!” 段秀实狠狠抽了一记马鞭,屏息凝神,紧握马槊化身为黑色军阵中渺渺一束苍色。 三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会取河中地,持作朔方城!…… ps:那个步兵乘坐战车到战场并非杜撰,史料确有记载,见于《太白阴经》 第五十九章 破晓(三) 大食的军列大致分为三部分。中军是两万呼罗珊精锐重甲骑兵,由总督阿布·穆斯林亲自统帅。右翼则是由塞义德·本·侯梅德麾下的重步兵和轻骑兵组成,约是三万人。联军的左翼便是诸胡联军,由于这部分兵马有十万之巨又互不统属,军令不统一,常常会作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这也是阿布·穆斯林派大将齐亚德·伊本·萨里坐镇左翼的原因。 相较于唐蕃联军的三万人,他们显然具备明显的人数优势。但有时人数并不能代表一切,士卒的军械甲胄配备,将帅的临场指挥调度以及士卒的战术执行力都会极大的影响战争格局,以及最后的战斗走向。 不过,阿布·穆斯林显然不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主帅,呼罗珊铁骑的实力也远远超过寻常胡国士卒。在他看来,这场仗绝没有输的可能。 自从七日前与唐军主力交锋,他们已经试探了足足七日。七日的时光已经让阿布·穆斯林摸清了唐军的阵型、实力、以及一些基本的战术。可以说,只要各军将按照自己的既定的计划执行,唐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反败为胜的可能。换句话说,从他们渡过怛罗斯河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因为他们对抗的是真主义理的传播者,是战无不胜的呼罗珊铁骑! 异教徒都将接受审判,被一刀刀的生刮活剥! 细算一下,唐军已经要断粮了,在这个时候自己的铁骑若是对他们发动一阵猛攻,说不准看似整齐的军阵就会瞬间崩裂溃散! “马哈茂德,奏角,我着你带一万铁骑猛攻唐军中军。穆罕穆德、伊玛姆你们分领五千精锐袭扰唐人两翼。萨利赫你集结长枪步兵阵列配合骑兵向前推进。” 阿布·穆斯林绝对可以算一流的战术大师。他早已观察到唐军的主力是那些重甲步兵,所以他会派一部分主力牵绊住那些重甲步兵,剩余的骑兵则绕过步兵阵列,直袭其后虚弱的唐军统帅本阵! “阿布·穆斯林将军!唐人已经率先发动了进攻!” 马哈茂德略微思忖了片刻,还是欠了欠身子微笑着提醒着:“伟大圣明的将军大人,我们是不是去提醒下齐亚德将军,让诸胡联军稍加准备?是否应派出一部分士兵及时的将那部唐军阻截?” 阿布·穆斯林皱了皱眉,微微扬头朝远处望去,果然见到一股浓烈的黄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席卷而来。 “他们竟然敢率先进攻!” 阿布·穆斯林冷冷一笑,心中对高仙芝的评价更是低了不少。在他看来,唐人的重甲步兵是他们唯一可以依靠凭恃的王牌军队,也是唯一有可能给大食重甲骑兵造成威胁的部属。所以,他们应该稳扎稳打,等着自己先发动攻势。而如果高仙芝沉不住气,先派骑兵冲击自己,那只王牌步军肯定跟不上骑兵的速度大,唐军的实力也就会因此而大减。 只是,他们为何会去攻击自己的左翼呢,那些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诸胡联军罢了。高仙芝倘真已经烧糊了脑袋,屡出昏招了? 阿布·穆斯林不自主的闪过一丝犹疑,不过这份犹疑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便信心满满的下令道:“不要理会那些唐军骑兵,继续按照我的部署执行。至于那些胡兵嘛……” 阿布·穆斯林微顿了顿,接道:“你着人带话给齐亚德,若是情势不妙,该放手时就放手,那些胡儿不该是一些替哈里发陛下卖命的两脚羊罢了。我们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把自己搭进去!” “是!” 马哈茂德点了点头道:“那塞义德将军所统属的轻骑兵军团,该是如何是好?” “这不用你管,我留着他另有他用!” 阿布·穆斯林渐渐眯起双眼,沉声道:“现在你们需要做的便是给我一路推进,直斩唐军大纛!”……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段秀实的眼中闪出一抹精芒,紧紧攥起了手中的长槊。 唐军骑兵距离诸胡联军是这么的近,他似乎已经能看清那些杂乱无章互不统属的旗帜,他仿佛能看到胡儿脸上的嘲笑。 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不过是一些随风而倒、摇尾讨宠的可怜虫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大食人的盟军了。若是大食真的重新控制河中,他们定然会毫不留情的在河中攫取财富,并将天方教无条件的灌输到河中胡民脑中。 这群井底之蛙,明明已经被人绑了放到火上炙烤了,还浑然不知。也罢,也罢,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主的强者! “传我将令,全军提速,突击!” 段秀实冷漠的传出一条将令,狠狠抽了一记马鞭率先提速冲去。 “全军突击,突击!” 唐军的战马爆发力虽不及大食骏马,却也是远胜于一般的栗特矮种马。在两百步外开始冲击,只需转瞬的工夫便能奔驰到胡国联军的的阵前! 这些骑兵皆是安西军中的精锐,经验极为丰富,战术执行力亦是十分出色。随着段秀实一声令下,他们纷纷身子前倾,将身体的重心朝前压去。这个姿势无论是骑手还是战马都会感到舒适,最适合短距离冲锋! “为了大唐,杀!”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近了,近了! 在距离诸胡联军还有一百步的时候,胡虏第一次发动了远程射击。在大食将领齐亚德的组织下,诸胡联军仓促凑成的弓箭手勉强将一轮羽箭射了出去。 但不知是缺乏配合还是临战过于紧张,这些射出的羽箭力道全无,皆是软绵绵的飘到了安西骑兵身上。安西将士身上皆覆有重甲,如何会被这些骨箭伤到?他们甚至都不需拿出圆盾格挡箭矢,便可以安然无恙的在箭雨中穿行。 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眼看安西骑兵就要冲入本军阵列,齐亚德终是耐不住性子拔刀而出:“冲过去,将这帮不自量力的唐寇剁成肉泥!不要放过一个,不要放过一个!” 事实上,齐亚德本身对于诸胡联军的战力也不甚看好,这些胡儿不但军械甲胄配备的过于寒碜,便连一点的军事素养都不具备,有些人甚至还握着手中的木棒吹嘘曾如何力抗单挑数名安西将士。 哼,就凭他们? 齐亚德虽然对安西唐军怨恨极深,但那是因为双方的立场所致。抛开身份,他倒是觉得唐军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不过,他们这次确实是来找死!仅仅一万多命骑兵就想冲级诸胡联军逾十万的阵营,简直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十万人迎战一万人,便是每个人吐口吐沫也能把那些唐军淹死! 诸胡联军的实力各不相同,有的拥有骑兵,有的皆是步兵。有的士卒身上披有皮甲,有的只挂着一条脱了丝的布衣。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人数优势过于明显,这些士卒竟然‘悍不畏死’的迎了上去,与安西骑兵展开正面对撞! 两军相遇的一瞬间,便传来了阵阵的惨叫声。不过这惨叫声却多是从诸胡联军的士卒口中传出。至于训练有素的唐军骑兵,多是扮演着屠戮者的角色。 他们或翻舞着银枪,抖出一串枪花儿,或顺势借力劈砍着横刀,将胡儿圆滚滚的脑袋削砍下来。在他们看来,这些多半手中握着菜刀、木棒的胡儿没有任何的战力,完全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在战场上,历来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弱者为鱼肉,强者为刀俎。弱肉强食,历来皆是如此。 安西骑兵如同一只只猛虎闯入了羊圈,肆意砍杀屠戮着诸胡联军,用敌人的鲜血不停刺激着自己的神经,让自己更加兴奋。 “哈哈哈,就凭他们也敢来战场上讨饭吃,赶紧回家抱孩子吧!” 唐军校尉齐三方用横刀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胡儿砍掉了脑袋,便借长枪挑了起来一路狂奔。他横拖着枪头疾奔,战马所至之处便是撂倒一众胡虏。 “哈哈,哈哈哈!再回家练两年吧,好好想想为啥要给大食人卖命,那份军粮是那么好吃到的?不要到时被人卖了还念着人家的好!” 齐三心中大喜,这一番冲杀下来他少说也斩杀了十数人。这大食人的脑袋和河中胡人的脑袋可都是脑袋,一样可以兑现功名。但砍下河中胡人的脑袋可比砍下大食士卒脑袋容易的多。他真庆幸自己跟着段秀实将军来作冲击,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这一场仗打下来,便是挣一个正四品的将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六十章 破晓(四) 这些胡虏的脑袋,皆是他齐三封侯拜相,觅取功名的垫脚阶石! 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生在了河中胡家;怪就怪他们站错了队,甘愿为虎作伥! “把他们的脑袋挑下来,挑下来。陈东,我们来比一比谁杀的人多!” 齐三已经杀红了眼,见到身旁的好友,便口无遮拦的叫嚣着。 “成啊,我已经连斩十三人,你小子该加把劲儿了,输了的人回龟兹可得请全营的弟兄吃酒!” 回话的是个中短身材络腮胡子的将军,他刚把长枪从一个胡虏的背心中抽出来就听到齐三在一旁邀约。寻常的手起刀落,杀人伤命已经没有任何快感,必须要给自己找找乐子,才有战下去的动力。毕竟这可还有近十万的大好头颅等着他们去劈砍呢。 “成,输了的人请全营的弟兄吃酒,说话算话!” 齐三狠狠夹了一记马腹,便向诸胡联军腹地杀去,毫无一丝犹疑。陈东也是不甘示弱,催马上前,带起一卷黄尘。 安西唐军的重骑兵便如一只利刃狠狠的刺入了诸胡联军的心脏,这为后排乘坐战车抵至战场的轻甲步兵提供了很好的作战环境! 他们皆是训练有素的战士,马车还没有完全挺稳便跳了下来,迅速的结成一个方阵。 “进!” 各营军官的命令简短有力,听来甚为悦耳。 他们或稳持断柄重刀,或紧握银杆长枪整齐的向前推进,他们一步步的压缩着诸胡联军的空间,像驱赶羊群一般将胡兵驱赶到紧邻大食中军的一侧。 “斩!” 一令即下,无数柄断柄重刀狠狠的划下,将一些惊恐不已的胡虏砍的七荤八素。 “刺!” 长枪手出击,条条银龙出海,舞出一朵莲花。那是带血的莲花,艳冠群芳! “转!” 安西唐军阵型微微易转,化成一个微妙的弧线,将将和两翼骑兵连结,把诸胡联军包作一团。 “杀!” “杀!” “杀!” 任何阻挡唐军脚步的胡虏都该杀。任何助纣为虐的伥鬼都该斩! 安西步兵和骑兵完美的配合,以区区一万兵力将近十万诸胡联军击的连连溃散。…… “齐亚德将军,弟兄们挡不住了啊,弟兄们挡不住了!” 白水城主颉尓豽跌跌撞撞的跑到齐亚德身侧哭诉道。 前些时日,高仙芝派了秘使前往白水城寻求与他秘盟,自己再三比对后认为安西唐军的胜面不大。为了获得大食人的信任,他当即将一干唐军信使斩杀,并命人将他们的人头送往怛罗斯城以表忠心。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肯定会引人生疑。齐亚德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对自己的态度却明显冷淡了不少。为了重新获得大食人的信任,他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将白水城全部的五千甲士带了出来并充作诸胡联军先锋。他本想着大食人消灭唐军如探囊取物,根本不会派出他们这些杂牌军上场。谁曾想这些大唐骑兵偏偏是柿子捡软的捏,主动上门来欺负他们这些附庸军。 偏偏自己的嫡系部属位于联军的最前列,唐人一番冲杀下来已是折损了十之其三。若再任由唐骑这么冲杀几轮,自己这为数不多的甲士便会被屠戮殆尽。到了那时,即便大食人恢复了对自己的信任又如何?他将失去对白水城的统治力,白水城周遭的疆土很有可能被那些实力强大的胡国吞并瓜分! 该死,自己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会挡不住,安西骑兵孤军深入,此时不过是依着一股豪勇的劲头冲杀。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定会精疲力尽。待到他们被磨得没了力气,我们便可轻而易举的将唐骑击溃!” 齐亚德轻撇了撇嘴,冷冷一笑。他如何不知白水城主的小心思,要说嘛,这么一个娘泡孬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敢和安西军暗中结盟的主。不过,既然高仙芝拿他下刀,自己便顺着他老的意思演下去。反正这些胡儿各怀鬼胎,正需要自己杀鸡儆猴,借机好好敲打一番,这白水城主便可拿来做鸡! “可是,齐亚德将军。我,我们……” 白水城主颉尓豽咬了咬牙,终还是长叹一声。他怎么说的出口,难道说把他的兵卒撤回来,派上别国的士卒吗?当初是自己主动请命,把军卒派往前线的,现在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去求齐亚德开恩呢? 况且诸胡联军本就是一个整体,自己这么做肯定会引起他国的反感。到时即便大食人不发话,那些胡国的国君只需一人使出个绊子,就够自己受的了。 自己分明是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啊! “颉尓豽,莫不是你真的与唐人有过密谋,借以存力接应唐人?” 齐亚德见颉尓豽仍不死心,遂眉毛一挑质问道:“若真的是这般……” 颉尓豽怎知齐亚德又将事情扯到了这件事情上,不等齐亚德说完,白水城主便跪倒在地抢先道:“冤枉,冤枉啊。齐亚德将军,小王对大食帝国,对哈里发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啊。非是小王不肯用力,实是唐寇狡诈,逾万大军非是小王的勇士所能抵挡的啊!” 齐亚德见他如此,也不欲过于相逼,遂虚扶起颉尓豽道:“看来是本将误会你了,也罢,我便叫人把你的军队撤回来,叫石国的军队顶上去!” “多谢齐亚德将军!多谢齐亚德将军!” 颉尓豽闻言大喜,连连拜倒:“如此,唐军必败。石国可是河中诸国中军力最强的国家,唐人经过一番消耗已是上下疲敝,绝无再进一步的可能!” “嗯!” 齐亚德点了点头,颉尓豽这话虽说的有脱嫌之疑,但到底有几分理。石国作为大食在河中最为倚重的胡国,受到了许多特殊优待。其中便包括减免税赋和战术交流。阿布·穆斯林总督大人甚至还将一批大食军械卖给了石国,这对于增强石国军力自是大有益处。 自傲自大的唐人,今日便是你们的覆灭之日!…… 第六十一章 背水(一) 相较于唐人的战术,河中诸胡联军行军之道显然就要简单许多。 抛去许多华而不实的理论,他们的战术大致可以总结为两个词--围拢,包圆。 事实上,在拥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前提下,这个办法也是最行之有效,最稳妥的。这个战术不需要统帅有超一流的调度能力,不需要将士有着非凡的理解力和坚定的执行力。只要一拥而上封死唐军的每一个可能的出口,就能将逾万唐军生生困死。 他们有足足的十万兵马,他们绝对能够做到。 不过见到白水城将士被唐人屠戮的惨状,其余胡国士卒显然不敢再对安西军有丝毫的轻视。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能稍稍压制唐军,靠的是大食人的铁骑而不是他们本身。 唐人怕的是大食人,不是他们!所以,他们必须用人数优势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小心翼翼一步步的完成对这支安西军的绞杀。 在石国国主和火寻城主的率领下,本身呈方形的诸胡阵列渐渐易变,化为一字长蛇,从东西两向急速奔驰。 这是一字长蛇阵!诸胡联军竟然摆出了一字长蛇阵! 一字长蛇阵本传自于东汉末年,不知为何却被河中诸胡偷学了去。要说这一字长蛇阵还真是威力非凡,主将一声令下,长蛇阵运转,犹如巨蟒出击,攻击极为凌厉!在长蛇阵中,骑兵的机动能力于其最为重要,所以齐亚德便从诸胡联军中抽调出了两万精锐骑兵,以作两翼。而这两翼的首领,自然而然便是石国国主和火寻城主了。 渐渐的,杀的兴起的安西骑兵和轻甲步兵被‘一只巨蟒’生生包入腹中,虽然他们仍在不断杀敌,但进攻的势头明显和缓了下来。 长蛇阵是根据蛇的习性推演而来,共有三种变化。若击蛇首,尾动卷;击蛇尾,首动咬;蛇身横撞,首尾至,绞!所以眼下安西唐军竟然被生生困于其中,置顾不得。 段秀实将一名胡国百夫长挑飞,微微蹙眉望着不断收束紧身的“蛇身”该死,自己误入了一字长蛇阵中。虽说胡虏不见得能明白这个阵法的精髓,但此阵只要有人数优势和速度优势就可将威力发挥到最大,并不需要太多的临场调度指挥。 段秀实深吸了一口气,一面命将士们试探性的进攻寻求突围,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一字长蛇阵赖以依赖的便是骑兵的速度优势,所以要破除长蛇阵,最好的方法就是限制两翼机动能力,以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只是长蛇阵的两翼分别由石国士卒和火寻国兵将担任,实力非比寻常,若是以骑兵硬拼恐怕会被蛇蟒反噬。 若是骑兵不能胜任,倒不如用步兵一试!段秀实突然脑中闪过一丝灵光,大喜道,对此阵便以步兵克之! 自己只需以两个步兵方阵协作阻止对手两翼骑兵-运动,使其无法发挥其机动灵活的能力,再以强悍的安西重骑兵为主对其蛇腹步兵发动强悍冲击,使其阵形散乱,无序从而一举击溃。此时步兵方阵就可将长蛇阵切割成为三块,如此一来,长蛇阵各自为战,无法再以三方配合作战,阵势不攻自破! “传我将领,命步兵分为两个方阵,挟制长蛇两翼!重甲骑兵随我来攻其蛇腹!” 段秀实说完便狠狠挥了一记马鞭,向不远处的诸胡步兵阵列冲去。…… 事实证明,段秀实的灵机应变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两个步兵阵列很好的阻滞了两翼敌军骑兵的速度,为段秀实所率的重甲骑兵赢得了足够的冲击时间! 有了足够的时间,段秀实如何会给这条‘大蟒’机会?蛇腹本就是阵法最薄弱的环节,偏偏齐亚德还把最薄弱的诸胡步兵放到了这里! 敌军的步兵阵列不似唐军的陌刀阵,甚至连轻甲步兵都比不了。他们不过是些手里拿着木棒、菜刀的乌合之众罢了,如何能抵挡的住安西重甲骑兵的倾力一击? 段秀实只率领骑兵往返冲撞了几个来回,便将这块‘蛇腹’捅了一个大窟窿!‘蛇头’和‘蛇尾’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蛇体’便被唐人捅破,长蛇阵就此告破! 冲出阵列的唐军肆意尽情的发泄着胸中的怒火,每每挥刀都会斩下一个胡虏的首级。精心设计的阵列就这么告破,于诸胡联军而言无疑是极伤士气的。他们就似泄了气的羊皮筏子,瘫软的再积攒不出一丝反抗的气力。相反,唐军反而越战越勇,步兵和骑兵完美的配合,将一部分胡兵向东驱赶而去。 “齐亚德将军,齐亚德将军,唐人杀过来了,唐人杀过来了啊!我们快逃吧,快逃吧!” 白水城主颉尓豽不曾想唐人实力竟是如斯强大,竟顷刻间扭转局势,将本来占优的诸胡联军击的溃不成军。眼下,唐人就要杀过来了,若再不上马逃亡,保不准就做了唐人的刀下鬼! “慌什么!” 齐亚德夹了颉尓豽一眼,厉声道:“无论如何,你们不能移动分毫,军法队队长呢,命你手下皆横刀出列。若是有谁敢临阵脱逃,立斩不赦!” 齐亚德最不愿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若说诸胡联军被击溃他还能接受,由着他们冲击中军本阵便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毕竟,诸胡战败多少还磨散了唐人的意志、实力,为大食骑兵一举歼灭唐人创造了极为有力的条件。但若是数十万大军被唐骑像赶羊似的赶往中军,嘶! “可是,可是齐亚德将军,眼下的情况,怕是军法队也无法维持住秩序了啊。唐人太凶残了,他们见人就杀,丝毫不给士卒投降的机会。不少士卒翻身下马跪倒求饶,却被唐军军官兜头砍了脑袋!” 颉尓豽可不想自己所剩无几的兵卒损耗殆尽,不住的在齐亚德身边吹着耳旁风。早走一刻便能多留存一份实力,反正最后是负是胜好处都落不到他的头上,他为何要死乞白赖的替大食人卖命? 但齐亚德显然不这么想,他猛然上前一把揪住颉尓豽的衣领,将这位白水城国主悬于半空冷冷的一字一顿道:“别人怎样我不管,若是你的兵卒敢后退一步,老子便把你活活剥皮去做军鼓!” 第六十二章 背水(二) 颉尓豽见齐亚德想拿自己开刀,立时吓了一跳。不想稀里糊涂的被人剥皮去骨做了军鼓,堂堂的白水城主只得服了软,告了饶。 “您看,瞧您说的,我就是再不知理儿,也不敢坏了联军的大事儿啊。您放心,要是有哪个兔崽子敢后退一步,不用您动手,我第一个上前卸了他的骨头!” 此时颉尓豽被齐亚德像拎小鸡似的拎在半空中,却偏偏说出一番这么‘豪言壮志’的话,叫人觉得滑稽不已。 “哼,记住你的保证!” 齐亚德不欲与颉尓豽多做纠缠,奋力一掷便把白水城主丢了出去。 “哎呦,疼死了,哎呦喂!” 颉尓豽重重的摔在地上,连呼数声不止,引得周遭士卒频频侧目。 就这点本事,也能给安西唐军做内应?骗鬼呢?齐亚德心中嗤了一声,鄙夷的瞥了一眼颉尓豽,转身离去。 他必须及时通知阿布·穆斯林总督,要做好被大股溃兵冲撞的准备。总督说的不错,这群乌合之众不足倚靠! 齐亚德率一干亲兵离开后,就等于变相放弃了诸胡联军。要知道长蛇阵一破,联军士气大挫,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军卒不顾军法队的钢刀威慑,纷纷四散逃去。便是其中的精锐之师--石国军队也被唐骑杀的丢盔弃甲。要知道,那可是重甲骑兵啊,你让这些手中拿着木棒菜刀的民夫青壮和正规的重甲骑兵相抗衡,不是以卵击石吗? 齐亚德在这里坐镇至少还可以给诸胡国主一个心里安慰,让他们知道大食人没有抛弃自己,这样多少还可以抵挡一阵子。但齐亚德一走,面对着大唐军骑凌厉的攻势,诸胡联军连一个定夺策略的主心骨都没有,又能如何不败? 事实上诸胡联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唐军的斗志。在段秀实阵斩了石国第一勇士壤驷节后,联军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彻底爆发。那可是曾经单手屠狼的勇士壤驷节啊,竟然被唐将一个照面就挑飞了脑袋。最可悲的是,这名勇将生前威武无比,死后竟然连尸首都被猥亵。他不幸的跌到在地,偏偏脚掌倒挂在了马镫里,战马受了惊一路疾行,无头尸首便这么被拖行了几百步,直到战马被乱箭射死才停了下来,血印直直流了一地…… 这样的景状实在太过暴力血腥,一些养尊处优的国主竟呕了出来。石国勇将在两个回合就被杀死,自己国都的将士又有什么资本去捋他的胡须? 既然连国主都失去了战斗的欲望,麾下的士卒自然不会打破了头向前冲。齐亚德虽然留下了一百人的军法队,却完全阻止不了这种全军性质的溃逃。 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若是那些执法队员真的要秉公执法,怕他们顷刻间就会被乱军踏成肉泥! 联军的溃散已是不可避免,如今对这些国主来说,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不过,这些东西显然要在跑路的途中去想,因为就在他们身后两百步不到的位置,紧紧跟着唐军的六千精锐骑兵!………… 便在段秀实猛攻大食联军左翼的同时,李嗣业镇守的中军亦和大食人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相较于段秀实的连战连捷,李嗣业这边的战况就要焦灼的多。 阿布·穆斯林竟然下了一步险棋--尽遣主力直捣安西中军! 这一万重甲骑兵的带领者是马哈茂德,这个名不转经传的将领急于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证明自己,以跻身帝国一线将领的行列。故而在阿布·穆斯林总督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时,他毫不犹豫的立下军令状,誓要血洗大唐中军。 而大食人的两翼轻骑兵则分别由穆罕穆德、伊玛姆统领。每侧五千人的兵力对于缺兵少将的安西军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压力。更何况正面战场上不光有大食人的重甲骑兵,还有新锐将领萨利赫统帅的五千长枪步兵配合,对于李嗣业来说实是艰难万分。 不过,安西唐军绝不会有丝毫畏惧,他们是战无不胜的安西军,是大唐最顽强最精锐的部属,他们这一战已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大唐帝国! 事关帝国的荣誉,他们退无可退! 李嗣业紧了紧手中的陌刀,啐出一口浓痰骂道:“他奶奶个熊,这帮大食蛮子倒是吃一堑长一智,上次被爷爷我打得哭爹喊娘,这次叫了这么多帮手来硬吃!” 副官白元光笑道:“他们便是来的人再多又如何,有李将军你坐镇,弟兄们自是信心满满。他大食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了,他来一个咱杀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 李嗣业闻言纵声大笑:“你小子就会拍马屁,不过这次可是拍到马蹄子上了。你可知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光看这整块儿的军阵,粗略计算也有两万五千上下。我们一共才有七千五人,其中只有两千五百人的陌刀手,对付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啊。” “怎么,李将军你怕了?” 白元光不想战前氛围弄得太紧张,竟是冲李嗣业做了个鬼脸。 “去你小子!” 李嗣业朝白元光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小子跟我一起干了这么多次仗,什么时候见我怕过?我不过是担心这帮蛮子偷奸耍滑,准备找高帅的麻烦!” 李嗣业叹了一声道:“高帅把主力全部交给了秀实去孤注一掷,自己身边只有一千的亲兵精锐,嗯算上辎重营的弟兄勉强能凑到一千八百人。若是大食人派遣几千骑兵绕到后排,我怕高帅抵挡不住啊。” 白元光闻言也是面容一黯。李嗣业说的不错,眼下他们最担心的情况便是大食人绕过安西军引以为屏障的陌刀阵而直接找高帅的麻烦。现在的安西中军,已可算是空城一座,面对小股的侵扰还勉强应付的过来。若是大食人瞅出了破绽尽遣主力猛攻,高帅能坚持几时还真是未可知。 若是帅旗一倒…… 白元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灿灿的笑道:“大食人怎么会这般做,他们不都是只会平铺推进的蛮子吗?况且,李将军你的陌刀阵又不是盖得,若他们真相从我们重甲步兵的阵列绕过去,还不等脱下一层皮?” 知道他是存心让自己心安,李嗣业只摇了摇头叹道:“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们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这一仗恐怕便是最后一仗了。” “将军之命,敢不从耳?” 白元光微微一笑,拱手答道。 “嘿,你小子!” 李嗣业狠狠的锤了一记白元光,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大地在颤抖! 数万大食铁骑扬起滚滚黄沙,挟裹着无尽的肃杀之气朝安西军重甲步兵阵列袭来。跟在其身后的,是足足五千长枪步兵! 李嗣业单手握着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黑杆陌刀,冷冷注视着前方。 他早已预料到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战斗,但直至此时他才感受到战斗的焦灼。 事实上便是他都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取胜,七日的试探已经让双方了如指掌,面对仿若屏墙的陌刀阵列,大食人势必不会强取…… 若是他们采取迂回牵制的战术,以陌刀手沉重的负载必定跟不上脚步,到了那时,高帅即危矣! 所以,他必须在双方接触的一瞬便给大食蛮子足够的震慑,让他们不敢分兵行事!这样的机会只有一个,他必须抓住! “元光,命全军待命!” 李嗣业将陌刀刀柄向土地里用力碾了碾,抛出了一句话。 “末将遵命!” 此时的白元光脸上再没有半分欣喜的意味,只剩一股属于大唐军人的决然。这场仗,他们是背水一战,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 他们是这支安西唐军最后的屏障,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铸成一面长城,守护大唐男儿的尊严! “听我将令,全军持刀!” 白元光扫视了一眼身后的众将士,只觉将士们身上的明光铠是如此耀眼! 此部重甲步兵有两千五百手持陌刀,剩余五千人手持断柄长刀,持刀之人皆是军中力大无穷之人,完全可以正面迎击重甲骑兵! 以步兵克骑兵,这便是独属于安西唐军的骄傲,这便是属于李嗣业的骄傲。 将乃军之魂,有了李嗣业坐镇,这支重甲步军便是一支不可战胜之师,不会畏惧任何的敌人。 时近黄昏,夕阳将余晖投撒了下来,辉耀到将士们的刀面、甲胄上,映射出一颗颗赤血丹心。 第六十三章 背水(三) 不知不觉间,这场仗竟已打了半日! 相较于七日来其它大大小小的战役,这场仗无疑是决定性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怛罗斯之战势必会以此作结。 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爆喝一声:“进!” 他紧紧握着陌刀刀柄,向前迈了一步借势将手中陌刀挥出。这一套-动作做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平日里训练时对稻草人做得一般,将寒刀高高举起,再重重挥下! 一个不自量力的大食骑兵企图从李嗣业的身上踏过去,却不料陌刀横挥之际,他的脑壳上立时渗出了一丝明亮的血线。 他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一具破碎的尸首,在他尸身旁侧当然还有那匹一命呜呼的战马。 陌刀起时,人马俱为两半! 李嗣业收刀,目光毅然的望着不住奔涌而来的大食骑兵。 “进!” 无数柄陌刀挥起,舞出阵阵飒响,墨黑色的刀柄划过一个个美丽曼妙的弧线,舔上大食军骑的脖颈,溅射出一朵赤色牡丹。 一个,两个……两千五百柄陌刀扬起,便是两千五百道伤痕,最为可怕的是,这道伤痕绝不可愈。安西将士们一步不离,重甲陌刀手们一寸不移,他们没有选择,只有杀光眼前的大食士兵,他们才能活下去,和袍泽一齐看明天的日出。 “进!” 简单的命令十分有效,陌刀手每一次起刀都能带走一到两个生命,战场上一时布满了断肢残臂,不时有一颗颗头颅飞过,带过一道赤色虹光。 陌刀手所要求的并不是出色的理解力和临场应变力,而是坚定的意志和出色的身体素质。身披四十余斤的铠甲,手持四十斤的陌刀,每移动一步都会极大的消耗体力,只有身体素质绝对过硬的勇士才能撑到最后一刻,笑到最后一刻。 出刀,出刀,还是出刀!前进,前进,必须前进! 只要面前还有骑兵就要出刀,只要敌人还没有死亡就要出刀!希望不死,创造奇迹!只要还有光,哪怕仅仅是一丝一毫,他们都不会轻言放弃! 他们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他们一定是战到最后的人,即便是死,也是立着的爷们! 相较之下,大食士卒的意志就要脆弱许多。 一些初次经历战事的新兵犊子自是狂呕不止,有些甚至身子一软从战马上翻滚了下来。即便大食骑兵勇毅无惧要和陌刀手一争高下,他们胯下的坐骑却是止步不前。这些畜生一看到银色刀锋反射的寒芒,便下意识的前蹄立起嘶鸣不止,再也不肯移动分毫。 陌刀阵已经给大食骑兵造成了足够的心理威慑,大食重甲骑兵水银泻地的推进戛然而止! “起!” 李嗣业却是丝毫不给大食人喘息了机会,狠狠顿了顿刀柄喝声道。 此言一出,陌刀甲士们纷纷高举起长刀,奋力向前迈去。 “进!” 又是这个让大食骑手惊惧不已的命令,一些冲在前列的骑兵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长柄陌刀削掉了脑袋。这一柄柄陌刀,冷若寒冰,一步步的蚕食着大食人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 沉默,所有在场的大食军将仿佛全部陷入死域,咬牙忍受着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统领骑兵队列的马哈茂德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所向披靡的重甲骑兵怎么会被一些步兵止住了脚步。尽管这些步兵拥有极为精良的甲胄,并且握有分量十足的兵刃,但再怎么样他们还是步兵啊。步兵怎么可能对骑兵造成如此毁灭性的打击?步兵怎么可能将骑兵逼得停步不前? 所有将士都在等他的命令,是进是退,他们都需要一个明确的命令!马哈茂德心中如同爬满了蚂蚁抑郁难耐!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弃!整整一万精锐骑兵被区区几千步兵逼得不能前进数步,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到阿布·穆斯林耳中,自己绝对会被枭首示众以平军愤! 可是刚刚的惨状确是他亲眼所见,他骗不了自己的眼睛!那些唐军的重甲步兵挥舞着丈八长刀肆意朝自己的骑手砍来。他们似乎根本不用在意挥刀的角度,也不需理会骑手具体位置。他们只需将陌刀高高的举起,重重的挥下就能连人带马将重甲骑兵砍成碎屑。 “嘶!” 马哈茂德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背心已经湿透。面对一个如斯可怕的对手,每前进一步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没有人与他争抢这个任务了。这虽然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但你也要有命活到领功啊。自己分明就是牵制陌刀阵的一个棋子,一个用之即弃的棋子。只是自己显然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眼下唯有拼死一战! “传我将令,全军突击!” “将军,可是……” “不要再说了,全军突击!” 马哈茂德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大声高呼着:“为了真主,为了安拉勇士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弯刀,前方皆是背弃安拉的魔鬼,皆是该被千刀万剐的异教徒。勇士们,证明你们的时候到了,杀了他们你们死后便能进入天国享受无数的美酒与处女!” 马哈茂德的话显然极具煽动性,军中已经渐渐有了动响,一些将士纷纷举起手中弯刀、长枪响应将军大人的命令。如果说刚刚发生的惨状将恐惧深深插入他们心间,安拉的名姓便是消除恐惧最好的法器。 他们是传播圣教的斗士,任何异教徒都该死! “以安拉的名义!” 马哈茂德心中大喜连忙挥舞着弯刀道:“杀光他们!” “以安拉的名义!” “为了安拉!” 大食骑兵阵列复又沸腾,真主的信徒纷纷狠磕马腹,将胯下的畜生催赶起来。 “以安拉的名义!” 在这一刻,他们已经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痛苦、恐惧,他们只想用异教徒的鲜血洗刷此前的屈辱,向安拉献祭!…… 第六十四章 背水(四) 就在片刻前,这些大食骑兵还是一些畏惧死亡的懦夫,而经过那个将领一番蛊惑,竟然都变成了纵横沙场的勇士。 望着斗志昂扬的大食勇士,许多唐军步兵都为之一愣。 “呸!” 李嗣业将一口吐沫砸进脚下的土坑里,咒怨道:“不就是一个在天上混吃等死的神棍头子们,恁的有那么大的魅力。也好,老子今天便让你们看清那神棍的真面目,看看他能不能保佑你们刀枪不入!” “进!” 李嗣业爆喝一声,将丈八陌刀高高举起一连朝照面的骑兵削了过去。他力气奇大无比,此时心中又憋着一股愠怒,故而这一击十足的霸道,竟生生将马头削了下来。那大食骑兵看到跌落在自己身前的马头,竟是一时气血上涌,吓晕了过去。 李嗣业不去理会这些软蛋,大笑道:“再来!” 说话间,陌刀刀便已经嵌入一名大食骑兵的肩胛骨,从骨缝中生生劈砍下来,削掉了他半边身子。鲜血从那骑兵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直溅的李嗣业满面。嗣业却是没有停歇分毫,继续向前推去。 在他的带领下,大唐陌刀阵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那些昔日风光无比的重甲骑兵在锃亮的陌刀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个,两个,安西步军似乎只是在机械的完成着任务,一刀又一刀的收割着生命。 “嘿,元光,今天就来战个痛快!” 李嗣业将一具无头尸首甩飞,肆意的大笑着。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今天身子骨真他娘的舒爽! “李将军之命,敢不从尔?” 白元光将一杆已经染得透红的长枪从一名大食人的腹腔中拔了出来,冲李嗣业微微一笑,仿佛他们在做的是一场游戏。 “再来!” “战个痛快!” 不过大食方面显然已经开始做战术调整。之前的长枪步兵已经投入了战场,在他们的配合掩护下,重甲骑兵正慢慢向阵列正中渗透。虽然每次只能挪动一步,但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既然他们可以在重甲陌刀阵中挤出一条小路,便可以将这条路无限扩大。 更为可怕的是,大食人的轻骑兵正从两翼袭来,不停的绕着唐军的方阵奔驰。他们似乎在寻找机会,寻找直击唐人中军的机会。 不过,李嗣业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手,事先已经变换了阵列,将五千重甲步兵布设在了陌刀手的两翼,这样便形成了一个有效的保护圈,将高帅所在的中军完美的护防了起来。 但这样做明显牺牲了步兵的推进力度,陌刀手收不到来自重甲步兵的有效支持,所有的推进压力自然而然的压到了他们的肩上。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冲到中军!” 李嗣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兀自言语着。他分明从迷蒙血雾、卷卷黄尘中看到了大食左翼溃败的迹象。秀实似乎已经得手,正按照既定计划将溃兵驱赶到大食人中军。 倒卷珠帘,此计一出,便是神仙也难救! 自己一定要坚持到秀实得手的那一刻,双方现在都在力拼中军,比对手多坚持一刻便是胜利者! “呸,来来,爷爷我今天兴致好便陪你们练练,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 李嗣业复又向前迈了一步,陌刀高高举起,划过一道“壮丽温柔”的弧线。…… 不知不觉间,塞义德统率的一万轻骑兵已经摸到了唐人的左翼。这一万骑兵是阿布·穆斯林刻意留出的余牌,为的便是出其不意的在唐人背后捅上一刀,让他再也无法起身! 既然是暗算偷袭,必然要悄无声息,行动迅捷。事实上这一万轻骑兵除了骑手身上披的皮甲,几乎没有任何的护具防卫。这样极大的减轻了马匹的负重,使得骑兵的速度优势达到了最大化。 之所以选择从左翼突袭,是因为这里是唐人阵型最薄弱的一环。 在段秀实领兵出击后,高仙芝便将拔汗那蕃兵和葛逻禄佣军重新划分了阵型。阿悉兰达率所部众人补上了段秀实离开的空缺,而葛逻禄人则迁到了左翼,以作拱卫中军之用。 从战事来分析,拔汗那人曾在攻打怛罗斯城时作为先锋,死伤惨重。而葛逻禄人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参与过一场大战。如此说来,葛逻禄人这一边应是更为强势。 塞义德之所以弃弱求强,自然不是因为他喜好挑战,而是因为葛逻禄酋长谋剌鄂逻给出的承诺。这胡酋许是觉得唐人大势已去,没有必要再跟着高仙芝血-拼,竟然派遣秘使前往己方阵营向阿布·穆斯林求和。总督大人一番忖度后觉得谋剌鄂逻不似说假,便派自己率一万轻骑袭击唐人左翼。反正他所率的皆是轻骑兵,即便谋剌鄂逻是诈降有心设计使陷,自己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 哼,若真说来,这个谋剌鄂逻也是没生膝盖骨的软蛋。这家伙先是臣服于突骑施人,后来投诚于大唐,被唐皇封了都督。现下见唐人失势,又毫不犹豫的投到自己麾下,这样的人只能用重不能重用! 虽然心中对谋剌鄂逻极尽鄙视,但毕竟这厮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也不好太过冷脸。若是这厮真的有意投诚,自己倒可以卖他一个甜头。 大军一路疾行终于来到距离葛逻禄军队只有五十步的位置,塞义德为了以防有诈下令全军进入戒备状态,严防葛逻禄人使诈。 不过,想象中的如蝗羽箭并没有到来,葛逻禄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阻截自己的欲望!果不其然,他们投降归附了! 阿布·穆斯林总督究竟给了谋剌鄂逻什么允诺,竟然能让他如此心甘情愿的俯首以作鹰犬?塞义德心中疑惑不已,脸上却是没有表现出分毫。 “伟大的大食将军,友善的葛逻禄族人欢迎你们的到来。长生天在上,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谋剌鄂逻见大食人已经驰近,便催马上前迎去。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的忠诚就是狗屁,在他眼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利益。大唐皇帝给他的利益多他便为大唐作佣军,若是大食哈里发能够带给他更多的利益,他又为什么不能向大食人投诚呢? 这个世界本来就都是黑的,有些人总试图把他去抹白,真是不自量力! 塞义德虽不耻谋剌鄂逻的为人,此时亦是将笑容堆在了脸上:“我常听人说,葛逻禄人是草原上最友善的民族,现在看来果真如此。阿布·穆斯林总督大人遣我来与大食人的兄弟已经完成壮举!不知叶护意下如何?““哦,那真是长生天赐下的福祉!” 谋剌鄂逻微顿了顿,让出半个身位道:“将军快这边请!” “嗯。” 塞义德颇为受用的点了点头,催了一记马鞭,只转瞬的工夫便来到了谋剌鄂逻近前。 “将军请!” 谋剌鄂逻笑容已经溢满了眼窝,微微欠着身子相邀道。 看到谋剌鄂逻那极度谄媚的笑容,塞义德强自咽了一口吐沫才将胸中的恶心压了下去。哼,高仙芝真是瞎了眼,找到这种人作盟军! “嗯!” 塞义德点了点头,当仁不让的压住谋剌鄂逻半个马身。 这种人,到哪儿不过都是一条供人驱使的土狗罢了! “进发!” 塞义德扭过身子,挥手示意众军将跟上。不到一百步的位置,便是唐人的中军。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踏破”唐人的防线,直捣黄龙! 这一战将是他塞义德的成名之战,这一战必将载入史册!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葛逻禄人奏响了前进的号角,只是这号角声却不是催人奋进,使人御敌的。他们投靠了大食人,葛逻禄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叛变!这凄郁的角声便是他们为安西唐军吹起的挽乐! 但见凄色残阳下,逾万名大食骑兵突然穿透了葛逻禄人的防线,挟裹着万钧气势朝大唐中军驰去!(注1)…… 注1:当时的战况十分焦灼,谁都不能轻易击败对方。但中国军队战斗到傍晚之后,葛逻禄雇佣兵突然叛变,他们从背后包围了中国步兵并且断绝了他们与骑兵的联系。而阿拉伯联军乘中国军队由于葛逻禄雇佣兵突然叛变而暂时混乱的机会,出动重骑兵突击中国军队的中心,于是高仙芝终于溃败,两万人的安西精锐部队,只剩下数千人逃出生天。 第六十五章 冲冠(一) 高仙芝望着百步外翻卷的黄尘和隐遁于黄尘中的大食铁骑,只觉胸口一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不争气的从胸腔中喷涌而出! 他千算万算偏偏没有算到,葛逻禄人竟然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候投敌! 该死的谋剌鄂逻,自己只期盼他能拖住大食人的骑兵,并没有要求他力拼御敌,可他竟然连这点都做不到,他竟然投了敌,他竟然投了敌!气血攻心之下,高仙芝只觉一阵眩晕,竟是就此晕倒在地。 这可吓坏了一旁侍候的亲兵营的兵卒,大伙儿纷纷丢下手中兵刃,忙将了好一会才把高仙芝救了醒。此时他们倒不担心大食人冲过来,毕竟阵营外围还有一排铁蒺藜做格挡,大食人必须翻下马背将这些障碍除去才能继续前行! 高仙芝虽是醒了过来,却是意志全无。如今秀实孤军在外,嗣业于中路抗敌,安西军中已经没有一只能够拿的出手的军队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唯一引以为靠的葛逻禄人投向了大食人的怀抱。一相易变之下,双方实力更衬悬殊,他拿什么去迎击大食人的一万铁骑? “高帅,是进是退,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情势已经危及万分,可高仙芝却萎靡不振,亲兵队正辛志旭焦急万。思虑良久后,他还是抢步上前劝声道:“高帅,眼下大食人虽然势盛,却并非不可战胜。弟兄们也有小两千号人,真抄起家伙跟他们干起来,还不一定能笑到最后呢!” “是啊,高帅,如今段将军领兵猛攻大食人的左翼,眼看就要冲击中军,我们只要再坚持一些时刻,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司仓参军王瑜亦是单膝跪地,苦苦相劝。将乃一军之胆,高帅若是如今这副模样,弟兄们可就真的连一战的勇气都没了! 高仙芝兀自苦笑一声,心道如今还有什么胜算?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凭借两千人不到的亲兵营、辎重营的步兵硬撼大食逾万骑兵?这怎么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高帅,您不要再犹豫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弟兄们就抄家伙跟这些龟孙拼了!” 辛志旭不忍见高仙芝如此靡靡之态,空挥了记拳头恨声道。 “是啊,高帅,如今弟兄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高帅,咱打吧!” “高帅!” 被众将的请命声逼得有些无奈,高仙芝遂摆了摆手道:“也罢,此战若是拼下来了,我们自当会被载入青史。便是输了,就当为国尽忠了吧!” 说完,高仙芝陡然提了提声调:“王瑜,你领五百人持长枪锁住后阵!” “末将遵命!” “辛志旭,你率八百人操持弓弩分散排在步兵后漫射!” “得令!” “赵林,你带三百士卒掩于沙袋、辎重之后,操持角弓弩、和单弓弩,听我的号令随时扣动扳机!” “末将明白!” 高仙芝深吸了一口气,毅然道:“剩下的一百人,便待在本帅身边,随时支援!” 虽然安西军此时人力缺乏,甚至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但军械却是丝毫不缺。背靠诸多辎重,他们确是可以给大食人造成不小麻烦。在这个距离,伏波弩已经失效,不过角弓弩和单弓弩却是处于最佳射程。若是处理得当,保不准可以给大食人一记闷棍! 只是,这些都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只希望秀实那边能够先一步得手。到了那时,大食骑兵士气溃散,说不准真能翻盘!………… 将通往安西中军的大门拱手献给大食人后,葛逻禄酋长谋剌鄂逻并没有选择随塞义德一同攻击唐军中军,而是绕后安西军步兵阵列,从背后包围步兵并切断了他们与中军的联系! 这一计甚为毒辣,如此一来便是李嗣业想要丢车保帅去营救自家主帅也是没了机会。而至于拔汗那国主阿悉兰达吗,即便他有这个勇气倾力相助唐人,又如何翻越的过大食重甲骑兵组成的铁墙? 眼下击败唐军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要做到万无一失,决不能让唐人有逃脱的机会! “乌苏米施,你带一千骑兵锁死怛罗斯河下游的那个浅湾,严防唐人涉水逃离!” 谋剌鄂逻只一眼便望到不远处的那条怛罗斯河。唐人阵营是背水而立,若是真把他们逼得急了,说不准他们有可能强行泅水而逃。若是自己先往河滩派一队甲士,便可以彻底断了唐人的退路! “叶护,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将一个唐人放过河!” 作为葛逻禄部族最骁勇的战将,乌苏米施有这个信心完成叶护交代的任务。虽然他不知道部族为什么要在此时叛唐,但既然族长下了命令便是有道理的。他要做的只是遵照族长所说的去坚定执行! “锁死所有间隙,不要与他们交战!” 谋剌鄂逻嘴角冷冷一挑,高声吩咐着。既然是投予了大食人,自然要立些功劳出来。不过这些儿郎都是自家族中的青壮,死一个少一个,自己当然不会傻到闷头替大食人卖命。自己需要做的就是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唐人步军阵列紧紧包裹其中。 至于冲阵杀敌的事情嘛自然便交给大食人了,毕竟这个恶人他谋剌鄂逻是不屑做的。…… 大食人已经完全清楚了唐阵外围的铁蒺藜,展开了第一轮冲击! 由于唐兵将诸多如蒲包、沙袋、木车的辎重堆积到外侧以作障碍,隐遁其后的五百长枪手可以较为有效的打击近前的大食骑兵。 虽然只靠这些障碍不足以让大食骑兵完全停滞下来,但毕竟可以延缓他们的骑速,让长枪手可以从容的出枪!这些大食骑兵不是重骑兵,他们一旦陷入拉锯肉搏的泥沼中,威力必将大减! 出枪,刺,收! 刺,收! 刺,收! 这个简单的战术被证明行之有效,大食人被障碍羁绊,或被长枪手挑落马背,或被迫与唐人展开近身肉搏。他们的战马没有甲胄,往往只几个来回便被戳的遍体鳞伤,哀鸣不止。前排的骑兵的速度就这么停滞了下来,后排的骑兵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疾驰而来结果与前排骑兵撞到一起,立时人仰马翻! 大食人此刻才发现,尽管他们面对的不是重甲步兵,自己依然难以移动分毫! “冲过去,这帮废物,冲过去,给老子踏过去!” 塞义德挥舞着马刀大声咆哮着,双目透射出阵阵凶光。唐人不过用了一些残兵就将自己的骑兵限制的不能动弹,这事情若是传到军中,他以后还怎么能在阿布·穆斯林将军的面前抬起头? “他们只有五百人,难道你们会输给区区五百的老弱残兵吗!” 塞义德手持弯刀在军前大声鼓舞着士气:“你们的行为真的让我感到羞耻!你们还是安拉的信徒吗,还是哈里发陛下的勇士吗?冲过去,用敌人的鲜血洗刷你们的耻辱,用异教徒的人头向真主献祭!” 塞义德的一番慷慨陈词似乎起到了效果,一些大食骑兵已经羞红了脸,军中引起阵阵骚动。 “杀过去,杀光唐寇!” “异教徒都该死了!” “为了安拉!” “杀!杀!杀!” 塞义德布置在军中的各级将领纷纷出言响应,军中积压的豪气瞬时被点燃,士卒们纷纷挥舞着弯刀,愿意为了安拉而战。 “冲过去,杀光他们!为了真主!为了这片土地不再流血!” 塞义德声嘶力竭的咆哮着,眼中投射出狂热的厉芒。 一声令下,大食骑兵再也不作犹豫,争相恐后的向长枪阵涌去。无数的沙袋、蒲包被马蹄踢翻,许多堆在前排的木车被战马生生撞碎。 许多战马的足蹄上流下了涓涓血流,可骑手们却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打算,眼前的人都是异教徒,都该死!圣战的发动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流这么一点血根本不算什么! 就像塞义德将军所说,他们发动圣战是为了这片土地今后不再流血。他们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够受到真主的祝福,他们没有错,没有错! 辛志旭看了眼气势如潮的大食骑兵,冷笑一声下令道:“一队弓弩手上前,二队弓弩手准备!”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今天我老辛便教教你们冲动会付出什么代价!…… 第六十六章 冲冠(二) 在一百步上下,弓弩的威力将会达到最大化! 两百多支羽箭划破夜空飞射到大食骑兵阵中,立时便将数十名轻敌冒进的胡虏射翻在地。羽箭穿破了皮甲,穿透了皮肉,发出一丝丝可怖的钝响,伴随着人之将死喉咙发出的咯咯战栗声,甚为可怖。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整个战场皆是笼罩在一片漆黑中。那些受惊的大食骑兵挥舞着弯刀拼命自卫,兵卒们全然不顾、毫无章法的态度渐渐的引起了误伤,沉寂的黑夜中不时有自己的弟兄被袍泽砍翻在地,发出一阵阵的痛呼呻吟。 “镇定,镇定,举起牛皮圆盾,不要慌张!” 塞义德显然也没有料到唐人会在此处埋伏,稍稍平复了心中的震惊,他便在亲兵的护卫下大声呼喝,指点手下士卒作出正确的应对措施。 夜战之中,往往直接遇袭身亡的兵丁并不多,更多丧命的兵卒是因为慌乱跌下马背,被自己的袍泽踩压而死的!所以,越是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便越要保持镇静,只要镇静下来,以他们绝对的人数优势,屠尽那些试图阻拦自己的唐兵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一桩小事。 “拿出你们的盾牌护住面门,不要惊慌,夹-紧马腹!” 塞义德以他多年丰富的经验对将士们言传身教,有时为将者更重要的便是告诉士卒该做什么,怎么做,而不是一马当先的冲上前去给他们示范。以他大致的判断,唐人的这一轮漫射,羽箭不会超过五百只,甚至更少。这说明高仙芝的中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空虚,只要自己顶住羽箭压制,便可以轻而易举的生擒高仙芝! 一想到这里,塞义德便觉心中无比畅快。要知道生擒敌军主帅可是莫大的荣誉,便是阿布·穆斯林将军这样出色的将领,得以生擒敌军主帅的战役也是屈指可数。更何况自己面对的对手是安西大都护高仙芝,这个家伙虽然很不讨人喜,指挥作战的能力却是非同一般。若是将他生擒,以后自己在大食军中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了。 “冲过去,勇士为了你们的荣誉,安拉与你们同在!” 塞义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欣喜,欲望渐渐压过了理智,他拨开亲兵的护卫,单手擎着木盾,挥舞着弯刀率先冲了出去。 “塞义德将军,小心啊!” “大人!” 一众亲兵发出阵阵惊呼,纷纷策马扬鞭跟了上去。 大食骑兵见自家主将如此奋勇,也是被激起了斗志随着塞义德的战马奔驰而去。 辛志旭面无表情的呵道:“第一队退后,第二队补上,第三队上前准备!” 这样的命令他们在训练时不知实践了多少次,不论条件要求的多么苛刻,自己手下的弟兄总能完美的完成,不出一丝纰漏。没想到战时再用到三排轮射的战术,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辛志旭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苦笑,心道世事皆是命中注定,自己又何须在此作出这副小女儿情态。 “射!” 辛志旭深吸了一口气,单臂奋力向下挥出,下达了齐射的命令。 将士们早已弯弓搭弦多时皆是憋着一股劲,此番听得辛志旭下令便是将弓弦拉满,手指一松便将羽箭送射了出去。 不过因为大食士卒已有所准备,又用木盾护住了面门,这次漫射的效果不甚理想。一番轮射后,除了有几名倒霉鬼被射穿了心脏,其余大食骑兵皆是受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轻伤,不会影响接下来的冲击。 “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 寂静长夜中,羽箭射到木盾上再掉落至地面的声音是那么清楚,清楚到安西军士卒的心跳亦随着这个拍子加快了起来。 辛志旭却并未受到影响,仍是冷冷的下令:“第二队退后,第三队补上,第一队上前准备!” 长官发出机械的声音,机械的指令,士卒们作出机械的动作,机械的执行者杀戮。 虽然由于木盾的防护,受到致命伤害的大食士卒越来越少,但对于此刻的安西军将士来说,能拖延一分大食骑兵就是好的。 由于骑兵速度受阻,后排跟上的骑兵渐渐陷入了长枪手的羁绊。这些悍不畏死的大唐男儿虽然没了掩体的保护,却是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阻拦大食骑兵的前行。 刺、挑、戳、引,他们按照平日里训练的方式将长枪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那些试图用弯刀还击的大食人甚至连马头还没有靠近大伙儿,就被泛着银光的枪头儿刺了个透心凉。 虽然他们只有区区的五百人,虽然他们面对的是逾万的大食骑兵,但他们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什么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什么是一个大唐男儿的执守! 渐渐的,塞义德注意到了这些英勇的唐兵。他微微皱了皱眉,冲身侧副将吩咐道:“这伙唐兵恁的如此嚣张。老子不找他们麻烦他们还舔着脸上来送死。也好,传我将令,全军停止进发,先行剿灭这伙儿唐寇!” “末将得令!” “塞义德将军有令,全军停止进发,先行剿灭这伙儿唐寇!” “塞义德将军传令,全军停止进发,先行剿灭这伙儿唐寇!” 副将纵骑在军阵中驰骋,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将自家主将的命令传告给大伙儿。 那些大食骑兵本就对唐人长枪手恨得牙痒痒,只是先前碍于军命不得不向前推进。现在好了,他们可以腾出精力全身心的对付这伙儿唐寇,一定让他们死的好看! 大食军卒纷纷拨转马身,将长刀对准了那区区的五百步卒。策马,挥刀,砍下!借着奇快的马速,大食骑兵将弯刀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顷刻间那些长枪手的脊背、胳膊、大腿上边布满了一道道的血痕,大食人根本不需要一击将这些步卒斩杀。尺长的口子划得很深,即使他们不再挥刀,不出半个时辰这些军卒也会血流而尽身亡。 准确的说,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屠杀,尽管唐军步卒不屈的挺直了脊梁,尽管他们一次次的刺出长枪,他们还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个倒了下去。 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死去的袍泽越来越多,绝望的气息渐渐蔓延开来,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冲冠(三) 只要他们只剩下了一个人,只要那一个人还能站起来挥舞朴刀,他们就不会认输! 即使你战胜了安西唐军的肉体,你也永远不能战胜他们的灵魂! 校尉闵夏用胳膊将眼眶旁的血渍拭去,紧紧攥住手中的钢枪。五百多的弟兄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十,估计片刻后他们自己也会变成一堆尸首。但他从没有一刻像今天这般骄傲,从没有一刻亲睐这个军人的身份!是他们用自己的身躯将逾万名大食士卒阻截在本阵之外,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这场鏖战增加了更多的变数! 此刻他们躲在最后一车辎重之后,大食人显然还无法跨越这个障碍。不过,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不出半个时辰,这个最后的防线便会被大食人突破,到了那时高帅可就真的无以凭恃了! 望着身旁堆满的尸首,闵夏突然大笑起来:“弟兄们,你们是要做一辈子懦夫,还是做一回英雄,哪怕只有几分几刻?”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自从大食人纵骑围攻以来,大伙儿一直忙于应付,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问题。换言之,他们的思维已经麻木,什么是英雄,什么又是懦夫?他们来到千里之外的怛罗斯城打一场生死大战,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没有思考亦或者是不愿思考。 所以,当闵夏突然将这个问题抛出来时,大伙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的惊惧气氛,以及为了求生所展现出的毁灭一切的姿态。 毫无疑问的,每个人都想在一场战斗中活下来,这一点不论是大食人还是唐人皆是如此。但有战争就会流血,就会有死亡。当你不得不面对死亡时,你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 沉默了不久,茫茫黑夜中先是一个年约十八的新兵带着哭腔应道:“我要做英雄,我要和闵校尉一起做英雄!” 此言一出,渐渐有兵丁响应了起来:“我们要做英雄!我们不做懦夫,哪怕只有一刻我们也要做英雄!” “对,闵大哥,你说吧,要我们怎么干!弟兄们跟着你们干了!” “是啊,闵大哥,你就说吧,弟兄们跟你干了。不就是一死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好,好啊,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闵夏点了点头,压了压手掌示意众人稍稍安静。 “如今大食人主力骑兵已经越过了我们布设的三道障碍,眼看着就要朝帅旗杀去。仅凭我们剩下的这五十几人定是支撑不了多久。” 微顿了顿,闵夏接道:“所以,我决定引燃这十几桶桐油,把这遭烧的个稀巴烂!” 闵夏狠狠的拍了一记油桶,吐出了一句令众人震惊无比的话。如果说慷慨赴死还是每一个从军者能够接受的结果,引火自燃便实在有些残忍了。 这些从军的孩子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但一些基本的涵理还是懂的。若是在战场上被大食人害了性命,大伙儿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若是让他们主动引火自燃,确是有些强人所难。 “闵大哥,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对不起阿爷阿娘啊,老话讲的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们这么自毁身躯。岂不成了不孝子了吗?” 一名兵丁缩着脖子灿灿的回了一句。他自从入伍以后一直蒙闵夏照拂,一直把闵夏当做大哥看待,闵夏说出什么话他都是照做不误。但今天这事儿,他是实在不能接受啊。 “你放屁!” 闵夏啐出一口浓痰,狠狠的剜了那兵丁一眼:“吴三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把你卵蛋捏了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什么意思?什么是父母,什么是发肤?这大唐的土地便是发肤,大唐便是父母!他娘的大食蛮子眼看着就要把咱安西军打败了你知道不?知道不?安西都护府内现在总共的驻守的兵力就五千人,五千人驻守安西都护府,能守住个屁!” 闵夏深吸了口气道:“这安西是我大唐的门户,安西一开,大食蛮子可着劲的就往河西陇右钻哩。哥舒翰那厮你总该知道吧,咱高帅都打不赢的仗你指望他能打赢?关陇一丢,大食人沿着渭水便把京畿长安给围了,你指望那些禁军力挽狂澜,救父老乡亲于水火?我记得没错的话,你阿爷住在周至呢吧,你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大食人屠杀?咱这大唐便是顶天的父母,若是看着大唐的疆土受胡骑的蹂躏践踏,才是真正的不孝!” 吴三儿此时脸早已羞得通红,沉沉的将脑袋埋在胸间,不再言语。 闵大哥说的对,这伙儿大食人战力如此犀利,若是连他们都不能阻挡,怕真会这帮胡虏势如破竹的攻到长安去。到了那时,别说他的阿爷阿娘,便是皇帝陛下的祖坟龙陵都得被胡虏刨了去! “我们不见得能拦得住他们,但也要为高帅争取时间!即便这场仗败了,高帅若是能带着一部分弟兄回到安西,他狗-娘养的大食蛮子心中必定会有所忌惮,这样便会推迟东侵的计划。能挣得一刻便挣得一刻,能拖延一分便拖延一分。说不准,就差着一个时辰,段将军便能领着弟兄们拔了大食蛮子的帅旗!” 闵夏叹了口气:“我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哩呀。你看这四周全是军械辎重,能白白送给大食人吗?我们是铁定逃不离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慷慨激昂,不少年岁尚轻的兵卒纷纷动了酸,抹了泪儿。吴三儿更是扬起脖子道:“闵大哥,刚刚是我混蛋。你就当我在放狗屁,是我对不起咱大唐!您说吧,要怎么烧,从哪里烧。我吴三儿要是再说半个不字,下辈子就六道轮回转世做猪狗!” “嘿,臭小子哪个要你发这么毒的誓!” 闵夏脸上终于绽出一抹笑容,轻拍了拍吴三儿的臂膀:“好兄弟,哥哥我没看错你!” “都有谁要跟老子干的,站过来!不相干的尽管去和大食人拼刀子,老子不强求!不过我话说到前面,有谁要是敢趁乱逃跑给咱安西爷们丢了脸面,老子便是就剩一口气,也要把你剁了祭旗!” 闵夏扫了一圈众人,丢下了一句狠话。 “闵大哥,我跟你干!” “闵校尉,我干了!” “不就是个死吗,怎么死还不是死啊,哪个挑挑剔剔的就不是爷们!” “对,我们跟闵校尉干了,干他娘的!” “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咱赚一双!” 一众将士纷纷靠在了闵夏身侧,竟是没有一个生出怨言。 “嘿嘿,都是好兄弟,都是我闵夏的好兄弟!” 闵夏欣慰的点了点头:“如今这儿有十几桶的桐油,咱们只需在上面起个火星儿便能生出一条火墙来。这附近除了高帅背测的怛罗斯河没有活水头,大食人一时灭不了火就突破不了防线!即便是最后火势太大,高帅他们也可以从怛罗斯河泅水而过!” 闵夏咽下一口吐沫道:“当然咱们也不能白死,怎么着也得拉上一两个大食蛮子作垫背!这样,一会大伙儿都把火折子起了火星儿,等那大食骑兵冲进来再把桐油引燃。这十几桶桐油一齐引燃,分分秒就能把人燃成烟烬子,便是骑兵也逃不离!” 见闵夏分析的头头是道,将士们纷纷表示赞同。 “成,闵大哥你咋说,咱就咋整不信烧不死他们!” “对,我们跟闵大哥一起做英雄!” “嗯,大哥,我们都听你的。你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把这遭儿变成火海!” “好兄弟,嘿,好兄弟!” 闵夏点了点头,眼眶竟不知为何溢出了泪水。 “我们来唱歌壮胆吧,嗯,就唱我们大唐的军歌!” 吴三儿不忍见场面太过悲壮,挤出一抹笑容提议道。 “嘿,你小子倒算是来过一回准儿!” “嗯,就唱它!” “好我来起头,大伙儿一齐唱!” 吴三儿清了清嗓子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大食人许是等将不及,在主将的命令下向那仅存的防线发起了一番猛攻。而在其先锋营骑手冲入防线的一刻,无数辎重竟然瞬间燃起,连成一片滔天火海。 大火瞬间便将包裹其中的一切生命吞噬。 对的,错的,善的,恶的,都随着熊熊烈火化为烟烬。 大爱无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六十八章 冲冠(四)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望着不远处那燃起的滔天火海,高仙芝呕出一口鲜血。浓烟贴着云层黑压压的漫了过来,将人呛得连咳不止。高仙芝在亲兵的搀扶下,面前挺直了腰身。 他实在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将士们会用这种的方式阻截大食骑兵,不值得,不值得啊! 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情之所至,这个一向治军狠辣的铁血汉子竟然溢的泪水满面。透过木车噼啪噼啪的燃烧声,他仿佛能听到那首无比熟悉的大唐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是啊,他们是袍泽,至始至终都是这般!等级的分别并不能遮掩这点,自始至终都不能遮掩!这些将士都是他高仙芝一手培养调教出来的,是他的骄傲!可是,如今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竟然用这么一种方式直面死亡! 渐渐的那声音复又消失,寂寥夜色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切,仿佛耳边的这一切声音都是他自己产生的幻觉。 不,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事情怎么会到这种地步。难道他败了,难道自己败的一无所有了?不,他高仙芝从不会败,根本不会败! “来人啊,来人啊,着赵林尽持弩机,老子要和大食人决战!” 高仙芝几欲疯狂,不住捶打着一旁的沙袋。 “高帅,高帅,请听我一言。” 亲兵队正辛志旭胆膝跪地,向高仙芝苦苦相劝道:“为了能拖住大食骑兵的脚步,王瑜王老哥已经领着五百将士慷慨赴死。而闵夏闵老弟更是不惜自燃桐油,以葬身火海为代价延缓大食骑兵的推进。他们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您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给他们报仇!我是他们的主帅,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白死!我们还能战,还能战!我们还有多少人?赵林呢,赵林呢?” 高仙芝奋力空舞着双臂,发泄着心中的哀怨。是啊,他们都是为自己死的,他们都是因为自己死的。自己要替他们报仇,报仇! “高帅,如今这火势只能阻挡大食人一时,若是再不撤离可就来不及了啊!是,您若是想战我们自是可以战,对,凭借我们手中的角弓弩和单弓弩说不准还能拼下一两千的大食骑兵。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对面可是有一万铁骑啊,如今嗣业将军被葛逻禄叛贼隔断了道路,无法回援。就凭我们手中千八百的步卒,我们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获胜的啊!”(注1) 稍稍停了片刻,辛志旭接道:“王瑜、闵夏他们之所以会慷慨赴死还不是情势所迫吗,他们是清楚这仗赢不了啊。他们是想用自己的死换取您和其余弟兄的生啊。若是您这样执着的战斗最后一刻,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吗!” 他这话说的在情在理,高仙芝不禁陷入了沉默。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近乎摸到了怛罗斯的城头,就这么撤走,我实是心有不甘啊!” 高仙芝咬着牙愤恨的将随身佩刀插入了沙地中,摇了摇头。 “高帅!” 辛志旭连连叩首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您在安西军的军魂便在,只要您在,弟兄们的军心就在!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这次还是因为葛逻禄杂碎暗中使坏,投了敌军,这错不在您啊!” 见高仙芝不为所动,辛志旭大急:“高帅,咱们现在就背靠着怛罗斯河,我知道一处浅滩,那儿河面的深度尚不及腹腰,完全可以泅水而过!高帅,不要再犹豫了!” “秀实那边的战况如何了?” 高仙芝还不死心,朝大食中军望去。只是此时天已完全黑透,远远望去除去星星点点的火星根本看不清什么。 辛志旭道:“高帅,即便现在段将军占据了优势,即便他最后能击溃大食中军,我们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大食人眼瞅着便要冲了过来,我们还是先渡过怛罗斯河再观其变吧!” “不行,我怎么能抛下秀实独自渡河!” 高仙芝挥了挥手,兀自拒绝道。 “高帅,您可是安西军的定军支柱啊!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弟兄们仅存的意志还不瞬间崩塌溃散?” 辛志旭咽下一口吐沫,苦苦劝道:“若是段将军胜了最好,到时他可以渡过怛罗斯河与我们会和,那时我们自可回渡,以求再战。若是段将军败了,他们也可以安然脱身的啊。他们是轻一色的骑兵,只要沿着怛罗斯河岸一路疾驰,总有一刻可以绕过对岸!” 辛志旭所说的不错,怛罗斯河的河道并不算长,段秀实领的又是最精锐的骑兵。即便他们不幸战败,若想逃出生天也绝非难事。 但自己就这么独自渡河,把秀实抛诸身后,总觉得心有不安…… “高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就不要再犹豫了!” 辛志旭连连冲高仙芝叩首,竟是将额头生生磕破:“末将替数万安西军将士求您了,求您顾全大局,勿要被私情牵绊啊,高帅!” 沉默了良久,高仙芝终是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便如你所说渡河吧。” 微顿了顿,高仙芝道:“你且找个人带话给嗣业,让他不用再守了,尽快突围脱身吧!” “末将遵命,定不负高帅所托!” 见高仙芝终于答应渡河,辛志旭心中大喜连连应了下来。 只是他这一抬首,借着微弱的篝火却发觉高帅鬓角又添了不少白发。昔日那个纵横西域,英姿飒爽的安西大都护一夜之间竟变得苍老孤独如斯?…… 注1:角弓弩射程二百步(300米)单弓弩射程百六十步(240米)在不同范围均可以形成威胁。不知何时起,安西中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前,响起了阵阵军歌。 第六十九章 起死(一)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唯将示之以不活,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高仙芝回首远望怛罗斯河对岸的阵阵黑烟,只觉心中一阵唏嘘慨叹。他精心筹备了数月的怛罗斯之战便这么结束了,结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无数与自己走南闯北、觅取功名的弟兄纷纷做了冤死鬼,许多安西军中校尉以上的军官甚至连个囫囵个的尸首都没有留下。如若自己昨日没有听从辛志旭的劝告,怕是现在也已经化为一抔灰烬了吧?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率军突袭七百里的做法是否正确,当初自己是为了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但是现在看来,大食人对于河中一代的掌控力明显要强于自己,相较于大唐,那些胡国国主也更倾心于投靠大食人。所以,自从自己越过葱岭的那一刻,就注定失败了!他败给了大唐对待河中诸国羁縻统治的政策上,他败于长途作战粮草不接的短板上!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败了,哈哈,哈哈,世事真是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便发现自己曾经为之不懈奋斗过的东西都幻化为一缕烟云不复存在。 “高帅,我们还是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李嗣业见高仙芝仍是放不下这一仗,不免心中担忧,低声提点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就在高帅昨夜趁军阵燃起大火横渡怛罗斯河时,便遇到了大食骑兵的阻截。那名大食将领叫乌苏米施,他带了一千骑兵锁死了怛罗斯河下游那个唯一的浅湾,在高帅率诸位兄弟渡河时,发起了突袭! 高帅方面虽是与他军力相当,但一是事出突然,二是对方全是骑兵占据了优势,一时高帅竟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自己听了辛志旭的奏报及时赶到,怕是高帅危矣! 自己盛怒之下率着众陌刀手把那胡骑杀了个落花流水,但凡事总有漏网之鱼,若是有人趁着夜色躲到尸体堆里装死,等到天明后再渡过河岸前去报信,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若是寻常的将领逃脱在阿布·穆斯林眼中或许不算什么,但若说这人是安西大都护、唐军的最高指挥官高仙芝,相信阿布·穆斯林一定会立即派遣骑兵渡河追击。 自己不能让高帅冒这个险,现在要做的便是火速回到安西稍作整顿!大食人此次于怛罗斯之战险胜,应该不会立即对安西四镇发动总攻。但他们对安西垂涎已久,稍作调整后势必还会向安西进发。到了那时,高帅若是没有做好准备,所丢的就不仅仅是河中故地那么简单了。 “嗣业,你是不是恨我?哈哈,我真没用,竟然舍下你和秀实独自趁夜色泅渡。哈哈,我就是个懦夫,懦夫!” 高仙芝望着对岸狼藉的战场,幽幽一叹。 “高帅,你何出此言啊。战场之上,生死本就交给了老天爷。您有机会脱身自然要先走一步,若是什么事情都要讲所谓的义气,那反而是在害弟兄们啊!” 事实上,李嗣业确实对高仙芝产生过一丝不满。但那是因为己军大败一时气火攻心所致。现在想来,高帅的选择确是正确的。将帅乃一军之胆,若到了两只取其一的地步,自然而然应优先保的一军主帅的安全。 高帅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何况如今整个河中都处于大食人的控制中。这些胡国皆被天方教入侵,保不准有哪些蕃国军将见到己军的行踪,将之透漏给阿布·穆斯林以谋求赏赐。毕竟,现在他们的战力已大不如前,区区一只五千人的轻骑兵便能将自己一举击溃。 说到段秀实,李嗣业亦是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现在想想,老段是接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倒卷珠帘,呵,倒卷珠帘!借河中诸胡溃兵冲击大食人中军本阵,这个战术看上去天衣无缝,可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 试想,阿布·穆斯林久领兵军,怎么会连这么点常识都没有。即便他需要分兵以袭击安西军中军,以大食人的兵力优势,也绝不会挤不出几万兵马守卫中军。 事实上,只需要一万的重甲步兵守护在中军侧引以为屏障,倒卷珠帘的战术就不可能得以实行!毕竟那些胡儿是因为畏惧战死才调转方向朝大食中军行去的。而如果迎接他们的不是友军的援助而是一杆杆银色长枪,他们绝对会再次调转方向向段秀实的骑兵杀过去。 事实也正是如此,阿布·穆斯林留了一招后手,利用重甲步兵将诸胡溃兵驱散遣返,反而对段秀实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哎,老段那里您也不要过于担心。他小子可是只老猫化身,有九条命哩。咱安西军的骑兵可是出了名的擅长奔袭。怛罗斯河沿途的河谷皆是一马平川,那小子只需撒开鸭子跑便是了,哪里会被大食人追上!” 他这话虽是有意说的讨喜,却是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高仙芝只微微一愣,旋即便叹道:“也罢,也罢,这次便是我负了秀实。若是他怨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嗣业,我们走吧!” 高仙芝幽幽转过身来,颤巍巍的朝坐骑走去。不知是因为心力交瘁还是心生不宁,他这一翻身竟是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引得众人连连惊呼。 “高帅,注意身体啊,安西父老乡亲的身家性命,可就全系于您一身了!” 辛志旭忙将自家主帅扶了起来,不论别人怎么看他,在自己眼中他都那个最优秀最出色的大唐将帅,没有之一! “安西的父老乡亲,呵呵……” 高仙芝似又被刺到了痛处,摇了摇头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静默良久,高仙芝叹声道:“原先我每读至太史公所撰《史记之项羽本纪》总要为西楚霸王的境遇慨叹一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一方面是哀其不幸,一面便是怒其不争。如此一个英雄男儿竟然因为一次失败就一蹶不振,乃至乌江自刎,还谈什么王图霸业?偏偏他还找出一个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借口,当时只觉楚霸王也不过是个图慕虚名的伪善之辈了,他没得江山,是百姓之幸。” 微顿了顿,高仙芝却是俯身拾起一枚石子,奋力向怛罗斯河投去。 “直到今日,我才能真切体会到西楚霸王心中之感。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明明已经无限接近功成名就,却偏偏一着不慎,输的丝毫不剩!呵,他确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了。数十万大好男儿被他带去拼争天下,最后却连一张裹尸席子都没有混到,他还有什么颜面……” 高仙芝索性两脚一岔,坐到了地上。这个动作于他这样级别的将帅本是极为不雅,但高仙芝此时自是全然顾不得这许多了。 “我起初还嗤他懦弱,却发现我才是那个真正懦弱的人。西楚霸王至少还敢对着乌江自刎以赎罪,而我呢,我将自己的弟兄抛在了对岸,自己带着残兵败将半夜泅渡只为了跑路逃命!” 高仙芝一番言论发自肺腑,引得不少将士动情落泪。 “高帅您别这么说,弟兄们从没怨过您。自从大军和大食人交锋以来,咱什么时候吃过明亏?这不是,这不是因为葛逻禄人临阵投敌吗?若不是这般,兴许我们现在已经坐在怛罗斯城中庆功了!” 辛志旭不忍见高仙芝如此自责,在一旁安慰道。 李嗣业也道:“对,要怪便怪那些葛逻禄人。我早就看他们脑后生了反骨,可您还偏偏不信,这不,人家刀把子一转方向,便朝我们这佣主砍了过来!” 说到这儿他才{‘文’}意识道惹{‘人’}了麻烦,望着{‘书’}高仙芝叹{‘屋’}了一声,再是止口不言。 “不怪他们,怪只怪我太轻信于人了。事实上,即便葛逻禄人不投于大食,战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高仙芝摆了摆手道:“我现在在想,若是我没有在石国一代屠城,这些胡国是不是就不会对我安西军如此仇恨,是不是就会有至少一半的国主站在我们这一边?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我觉得仅靠自己之力便可以驰骋河中,力抗大食。只是我错了,任何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只有善于调度利用周边力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诚不欺我!” “罢了,罢了,这一杯酒便当是我高仙芝给诸位弟兄赔不是吧!” 高仙芝突然跪倒在地,面朝怛罗斯河行三叩首。礼毕,高仙芝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抽出一个酒囊,用牙咬开了木塞,将一壶浊酒倾数倒入早已被血水染得通体赤红的怛罗斯河中。 第七十章 起死(二) 距离怛罗斯河不远的一座矮丘上,移动着密密麻麻的黑点。 马蹄铮铮,行于荒郊野岭,则必是一只军队矣。 只是,从这支军队的装束上你很难辨别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虽然穿着大唐的制式铠甲,却浑身染满了血渍,头发更是蓬乱油污的有如一顶鸡窝,怎么看都不像是素来注重仪容的唐人。更何况,安西大都护可是刚刚和大食人决战完,眼下溃败的安西唐军都在从怛罗斯河谷往东撤,怎么还会有唐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闷头往西走? 若真有这么一只军队,战败不想着逃命还拼死跟大食人决战,那他的统帅肯定脑袋被驴踢了! 这一片区域有不少放牧的牧民,他们多是逐水草而栖,今年怛罗斯水源丰沛,蓄养了一处的好牧草,他们也就从俱兰城一线迁到了这里。 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唐人派了兵马使,还是大食人兼了总督,日子还是照旧过,丝毫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啊,无论是哪家主政,即便他们税赋收取的再严苛,也不会收到他们这些牧民身上。若是把人逼得急了,谁家还没有一把星星铁打得趁手的弯刀啊? 草原上的牧民,翻上马背就是战士,他们虽不好挑事却也并不怕事。不过像眼下这种事,他们自然是不好去管的。不就是一些规模稍大的‘商队’吗,若是大食人事后问了起来,自己也能理直气壮的作答! 于是乎,在星星点点的毡帐中穿行而来,这支军队竟然没有受到丝毫的阻拦。 “括儿哥,我们这已经过了桑佳尔山口五十里了,怎么连个大食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张延基被枯燥的行程磨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单手挽着马缰抱怨道。他们自桑佳尔山口一战后,已是连行了五十余里。见完了山大爷,就见了山孙子,又穿过一片小草场,却偏偏连一个大食游哨都没发现。 “莫不是,莫不是那厮记错了位置,害我们白走了一趟?” “怎么可能!” 李括出言打断道:“高帅在信中明言他们是从乌孙海一带向怛罗斯城进发的。这乌孙海应该就在附近,我们是一路按照舆图行过来的,怎么会有错!” “可是,可是,这怛罗斯大战怎么一点动响都没有,这怛罗斯河谷这么阔长,难不成我们还得沿着河谷去找?” 倒也不怪张延基矫情,这怛罗斯一代可供布阵开战的地方实在太多,高帅又没有说明具体的位置,这让大伙儿怎可么找? “那封信都是一个多月前寄送的了,高帅怎么可能预料的了这么多!” 李括只觉好笑,张延基果勇起来确是颇具英雄气概,但若是犯起傻来,也是呆的可爱。 “哼,依我看这场仗多半是打完了,要不然为啥一点动响都没有。你也是,紧赶慢赶催着大伙儿一路疾行,临到怛罗斯周遭却发现仗已经打完了。嗯,是胜是负都与我们无干了!” 张延基双手摊了摊,故意将声调提了提。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摇了摇头:“今天的天真蓝啊!” “你想说什么!” 周无罪一出口,张小郎君便觉得他来者不善,警惕的缩了缩肩膀发问道。 “知道为什么这么蓝吗?” 周无罪微微一笑,显现出那张婴儿肥面颊上那两个讨人喜爱的酒窝。 “为,为什么?” 张延基虽知道这小子存心给自己下套,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太‘天真’了,懒人!” 周无罪轻笑了笑,竟是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若说这仗打没打完,不是你说了算的。” 见张延基一副懊恼愤恨的模样,周无罪摊了摊道:“当然,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哼,这还差不多!” 张延基没好气的翻下马背,跟在周无罪身后看他去搞什么名堂。 “依本天才来看,若一场大战在河流旁展开,势必会血染长河。我们只需走到河谷旁俯身一瞅,只从河谷的颜色便能判断出战役进行的情况。若是浅红该是刚刚打了不久,若是赤红,许是激战正酣。若是暗红吗,说明战役已经打完!” 周无罪也不管身后的张延基,兀自迈开方步朝不远的怛罗斯河走去。这个位置大约是怛罗斯河下游,虽然映证这个理论不似在中上游那么明显,但也可以做到鉴别大概了。 “真的有那么玄乎,你小子可别骗我?” 张延基半信半疑的耸了耸肩,向周无罪讨要起了说法。“上回我和你小子去终南山玩儿,你就骗我说夜观星象可以断出姻缘,还说我不出七日便能交到桃花运。可是一路上我除了一个生着满脸麻子的尼姑啥都没碰到!” 周无罪不曾想他还记得此事,尴尬一笑道:“呃……那是失算,失算。” 微顿了顿,他却是强调道:“不过这次可不会有假。我们只需走到河谷便,俯身一看……” 说话的工夫,周无罪已是走到了怛罗斯的岸边,将身子朝下探去。 “啊!啊!” 周小郎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一副慨叹,再借机挤兑张延基一番,而是惊呼出了声。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张延基只觉周无罪在开玩笑,也没在意便向河岸走去。 待到他走到周无罪身侧俯身一看,才明白周小郎君为何会如此失态! “是尸体,是尸体,不,不是尸体,是……” 张延基只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刚喝的米粥便顺着嗓子呕了出来。 只见一具断臂生生悬挂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上,它许是久被河水冲刷,其上的血污已被冲涤干净,乍一看来更显得苍白阴森。 更为可怖的是,这条河流中不仅仅有着一只残臂!远远望去,原本清澈见底的怛罗斯河中竟有无数人马尸体、残骸陷落其中,清澈圣洁无比的怛罗斯河此刻看来竟有如修罗地狱!…… 第七十一章 起死(三) 张延基的喉结微微涌动,咽下一口吐沫跌跌撞撞的跑到李括身侧。 “括儿哥,是尸体,河里全是尸体!” 他许是太过紧张,一句话说来磕磕绊绊甚不清晰。李括见他面容如斯惨白不似开玩笑,便蹙起眉头朝河岸走去。待走近看到怛罗斯河中的惨状,便连一向坚毅的李括都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 若不是看到漂浮河中尸首上那一件件大唐制式明光铠,李括实在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怛罗斯之战真的已经打完了?河流下游已经堆积了如此多的尸首,莫不是,莫不是高帅他们已经遇害…… “括儿哥,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啊。如果大战已经结束,我们这点兵马继续沿着怛罗斯河向前走,岂不是送死?” 张延基狠狠掐了掐大腿强自让自己镇静下来,越是遇到这种情况越不能慌乱,眼下前方的情况局势扑朔迷离,必须要早作决断啊。 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李括沉思了片刻摆了摆手:“继续前行!” 这个决定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张延基本以为李括会说出按照原路返回一类的话,没曾想他憋了这许久竟然还是要向前进发。如若说在看到怛罗斯河中惨状之前他是一个十足的乐天派的话,现在他只想尽快的逃离这个可怖的地域。那些大食人分明就是禽兽,看看弟兄们惨死的样子,看看他们那被人蹂躏的尸首…… “括儿哥,我们倘真要继续前行?高帅他们怕是已经,已经……” 张延基咬了咬牙终是开口劝起了李括。不是他贪生怕死,他只是不想自己这些兄弟死的不明不白。怛罗斯河中的尸首已经说明了一切,安西军败了,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溃败、惨败! 三万多联军奔赴怛罗斯都被大食人一举击溃,自己这五千人便是到了怛罗斯城下又能占到什么便宜? “就算高帅他们溃败,我们也要继续前行!” 李括深吸了口气道:“若是高帅带领败兵朝东面突围,我们便正好可以迎上他们,那时大军一齐返回安西行程上也要安稳许多。若是高帅不幸罹难,我们至少也可以收拢溃兵,将此次西征的损失降到最低。” 见张延基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李括叹声道:“我们这次西去怛罗斯的任务本就不是和大食人死撼。若是遇到小股游哨,将其悉数歼灭即可。若是不巧碰到了大食人主力,我们避开便是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摸清这次战役的真正情况,也算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他这话说的在情在理,不论此战是胜是负,大伙儿都急需一个了断。若是胜了自是皆大欢喜,若是负了,大军输到什么程度,战后该如何布防安西四镇便都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成,但括儿哥你得保证,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气血上涌,跟大食人搏命!” 张延基见李括已经下定了决心,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退而求其次,让其作下保来以安军心。 “罢了,我答应你便是。”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苦笑道。 “嘿,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一回,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括儿哥你救回来的,你要去哪儿作甚,我跟了便是!” “好兄弟!” 李括呼出一口气,与张小郎君击掌为誓。…… 沿着怛罗斯河谷一路前行,越往西走,河中的景状便越凄惨。一到正午,炙热的毒日头便能将活人晒脱一层皮。河中的尸体已经漂浮了几日,经由这么露天曝晒有的已经腐烂变质,飘散出一股尸体的腐臭。 偶尔会有一群秃鹫盘旋着飞到河谷中,享受这一顿丰盛的美餐。他们出则成群,往往能遮蔽小半块天空。每到这时,铜武营的将领都会绷着一根神经,时刻准备制止情绪失控的士兵冲入河谷驱赶秃鹫。 身为安西军的一部分,他们又何尝忍心见这些腐鸟亵渎袍泽的尸身,但此时是在行军,一切阻碍行军的行为都需要被制止。为了让更多的袍泽活下来,他们必须前行,他们不能停下脚步。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有人小声抱怨,为何不从北侧的密林绕行,这样虽然路途远了些,毕竟大伙儿不用再看到怛罗斯河中的惨象,心里也好过一些。 但李括却执意沿着怛罗斯河行军。这样做的目的有二。其一自然是为了节省时间,现在每挤出分毫的时间都可能救出更多的袍泽,不到最后一刻,他们自然不会放弃。其二,便是为了有更大的可能性遇到安西军!毕竟方圆百里只有一条怛罗斯河穿过,而战败之军往往丢盔弃甲,慌乱之下为了保住性命便是水囊、干粮都会毫不犹豫的抛去。这样一来,水源便成了问题。 溃军也是人啊,败兵也要饮水啊!在这种情况下,沿着怛罗斯河前行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当然这样的想法自己能想到,大食人自然也能想到。选择从这条道路前行,注定了要冒更大的风险。事实上,自从天威军见到怛罗斯下游河谷的惨象后,军中轻松愉悦的氛围便被一扫而空。军中士卒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显而易见的,每个弟兄皆是紧张了不少。按照常理,李括该出面将行军的氛围调谐的轻松一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面对前方未知的挑战,便是李括自己都不能保证可以安然突围。他需要每一个将士像他一样绷紧神经,在遇到危难时第一时间作出正确的反应! “都督,都督,前方发现几百名安西军骑兵,后面许是有大食人在追击!” 一名斥候策马从前侧的土堆旁拐了过来,还没下马便不迭的冲李括汇报道。 李括下意识的将手朝腰间的横刀探去问道:“大食人有多少兵马,那些安西骑兵你可能确定是自己人?” 那斥候累的七荤八素,连连喘声道:“我不敢靠的太近,看不太清,不过估计大食人应该有一千上下,皆是骑兵!” 稍稍顿了顿,那斥候接道:“那些安西骑兵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人,我在那旗手的身上看到一面破碎的唐军将旗!” “嗯,你先下去休息吧。” 李括冲他摆了摆手示意道。这个消息可谓是个利好消息,至少证明安西唐军还没有一败涂地,全军覆没。李括稍稍思忖了片刻,便冲左右吩咐道:“窦青、李晟听令!” “末将在!” 二人齐齐抱拳应道。 “我命你二人各领五百甲士至前侧灌木丛中埋伏,听我将令随时漫射!” “遵命!” 李括点了点头道:“濮大锤何在?” “都督,末将在!” 濮大锤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怨气,现下有了发泄的机会,直恨不得把大伙儿天杀的大食人生吞活剥。 “我命你领一千步卒绕到小山口土原后方,截断大食人的退路!” “嘿嘿,就交给我老濮吧,我保证不会放走一个蛮子!” 李括稍顿了顿道:“延基、无罪你二人领一千骑兵去砍伐一些灌木作枝桠,务必在一刻之内给我整出十几条绊马索来!” “嗯,括儿哥你放心吧!” 张延基点了点头拍着胸脯应道。军中有现成的麻绳,灌木丛中的枝桠更是随取随得。一刻钟的工夫,捣鼓出十几条绊马索也不是什么难事。 “剩余的人便跟在我身边,随时准备听后调遣!” 李括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各自归位。按照那斥候所说,追击安西溃兵的大食骑手并不算多,凑在一起也就算一只偏师。自己足足有五千骑兵,要击溃他们自然不在话下。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可能的营救落难的弟兄。若是让这些大食骑兵回到怛罗斯报了信,自己这五千秘军的行踪可就暴露了。那样无论于自己还是对安西溃兵都将士灭顶之灾。 所以对这些大食骑兵不击则矣,若打则要悉数将其歼灭,一个不留! 李括望着远方渐渐扬起的沙尘,沉声长叹。 只希望他们来的不算太晚,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第七十二章 起死(四) 拐角的土原处渐渐扬起一股黄尘,率先在天威将士眼中出现的是一只三四百人上下的骑兵队伍。 他们身上皆披着破损歪扭的甲胄,面额上满是凝结的血水和汗渍,远远望去干裂的嘴唇煞是惨白,正不自主的隐隐抽动。 他们便是安西溃军,便是大伙儿一直找寻的袍泽兄弟! 只是此时大伙儿还不能上前与他们相拥,大伙儿必须忍耐,忍耐…… 好在他们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安西骑兵虽然长途奔袭疲敝不已,但马力尚在,百步的路程也就是一瞬的工夫。眼看他们就要从河谷穿过,李括举着一面安西军旗从灌木林中冲了出来,冲对侧频频摇旗示意。 那领兵的军将先是一愣,待看清李括手中的军旗竟是激动的连连高呼。 “弟兄们,冲到密林里去,改道,改道!” 他手下的军卒虽然不知道自家主将为何要临时改道,但既然他老人家已经把大伙儿安全带到了这里,自己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这些骑兵皆是训练有素,那军将下令之后纷纷拨转马头,朝侧首的缓坡奔去。 便在安西溃兵悉数遁入密林之后,近千名大食骑兵紧紧的跟了过来。那领头的大食将领显然领了死命,必欲全歼唐军而后快。他们风尘仆仆一直追杀而来,眼看着就要追上唐军,可偏偏这伙儿溃兵钻入了一处密林。 “不要停,冲进去!” 大食将领拔出弯刀高呼道:“阿布·穆斯林将军下了严令,这些唐寇必须全部处死!弟兄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将他们杀光!” 一名副将本想提醒他小心林中有诈,但那将领眼看就要追上唐军,如何顾得了这许多?他只狠狠扬了一记马鞭,夹-紧马腹便朝前驰去。 “哎,跟上,跟上!” 那副将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只得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灌木丛中的空间非常狭小,十分不利于骑兵通行。即便优良灵敏如大食战马,亦不得不在林中放慢了速度。眼看唐骑将双方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大食将领直恨得牙痒痒。只是他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紧紧跟在唐军身后。 就这么行了大概有一百五十步,林中的灌木渐渐变得稀疏,碍事的枝桠也少了许多,一时前路豁然开朗。 大食将领大喜,当即下令全军加速追击。 不知为何,唐骑的速度竟是慢了下来,大食骑兵抓住机会步步紧追。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眼看双方的距离已缩短到了三十步,大食将领下令全军弯弓搭弦。 这个距离便是骑弓也能有效杀伤敌军,即便不能使唐寇即刻毙命也可以逼得他们被迫减速、转身反击。 以一千骑兵对不到五百的溃兵,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屠戮! 大食将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便要下达齐射的命令。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却觉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整个身子跟着向前陷了下去。 “砰!” “砰!” 顷刻之间,冲在前列的大食骑兵纷纷遇阻,摔的人仰马翻,七荤八素。由于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大食骑兵没有任何准备。不少骑手来不及将双足从马镫中抽出便铿然倒地,紧接着便被战马生生压住了一只小腿。五六百斤的重量悉数加在一边小腿上,如何叫人承受的了? 只听一声声“咔嚓”的腿骨断裂声传来,紧接着的是声嘶力竭的哀嚎声。 是绊马索! 大食将领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第一时间拔出了腰间的横刀。由于战马跌倒时他被亲兵推了一把,免于腿短骨折的厄运。不过,他们的灾难似乎才刚刚开始--漫天的羽箭正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射来! 那些被压住腿骨的士卒完全就是活靶子,一番乱射下早就成了刺猬。至于后排跟进的骑兵,他们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弟兄袍泽的急停,他们控制不住马速生生冲了上去。 “该死,我们遭到唐人埋伏了!” 大食骑兵从背后抽出一只牛皮木盾,将射到面门的羽箭一一拨挡而开。 “撤军,撤军!” “可是将军,我们奉命追杀这些唐兵,若是不能完成任务,阿布·穆斯林将军那里……” 副将见自家将军萌生了退意,忙在一旁提醒道。阿布·穆斯林治军向来眼里狠辣,若是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了,弟兄们都得吃了军棍。 “废物,真是蠢到家了!” 那大食将领高声咒骂了一句:“你就不会说我们追击他们到悬崖,那些唐人无路可去,纷纷跌入峡谷身亡?他们都摔成了碎末渣滓,我们去哪里给他割下首级上报?” “哎,哎!” 副将不想再讨没趣,连声应着。 “可是,将军,那些受了伤的弟兄怎么办?” “蠢货,现在还管得了这么多,我们现在中了唐人埋伏,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先顾顾你自己吧!” “哎,哎。” 副将再不敢多言,奋力挥动着军旗:“全军撤退,撤退!” 那些后排的大食骑兵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战马从袍泽的尸首上弄了出来,匆匆拨转马头朝后奔去。待惊魂甫定,这些将士纷纷腹诽咒骂着唐兵的女性亲戚。这些天杀的唐寇,尽会玩一些阴谋诡计,从不敢跟他们打一个照面! “冲出去,不要回头!” 大食将领此时心中只想逃出升天,再也不顾得什么脸面,上身紧紧贴着马背以减少流矢射中自己的可能。 “嘶溜溜!” 不知为何,他胯下的畜生突然受惊,前腿直伸,生生立起。大食将领大骇,只得死命用双腿夹-紧马腹,双手环住了马头。 “他娘的,又搞什么名堂!” 轻磕了磕马腹让坐骑安定下来,大食将领长呼了口气,顺手拭去额上的虚汗。 真他娘的晦气!这伙儿天杀的唐寇,不要让老子再遇到你们!若是再让老子遇到,遇一次杀一次,遇十次杀十次! 待在心中将可恨的唐人杀了千百遍,大食将领才算稍稍平复了无边的怒火。 他抬首朝远处望去,却是立时被吓得浑身起颤。 “是……是陌刀手。娘咧!”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冲击安西军陌刀阵,却从一些侥幸逃生的袍泽口中听得了一二。 这可是能生生将重甲骑兵斩杀的陌刀手啊,怎么自己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了他们? 他此时想逃,却如何逃得掉? 便如同羊入虎口,此时他们已是唐人砧板上的一块肥肉,无可逃避! 濮大锤领着一千重甲步兵伫立在大食骑兵面前,面容毅然如铁。 陌刀起时,朔风飞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第七十三章 万里(一)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者谓善,何者谓恶? 一场屠戮过后,林中依是花红草翠,树木阴翳。 只是那灌木林间的泥土经了血染尸填更显肥沃,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则是不停的刺激众人的口鼻,仿佛只需片刻这杀戮的欲望便能堕化众生。 望着眼前的断肢残壁,濮大锤啐出一口浓痰:“我呸!就凭你们也想觅取功名!” “大锤!” 李括在铜武诸军将的簇拥下阔步而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不免蹙了蹙眉。 “嗯,把他们的甲衣带上一份,回到疏勒我也好叫军匠们研究研究。” 大食人的甲胄明显不同于中原的制式衣甲,自己有必要命人稍加研习,即便不能制造出更适合穿透其甲胄的破甲箭,也可以在现有箭头的基础上作一些必要的改进。 李括不愿在这儿做过多停留,只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背身朝清风走去。 “李将军,段某在这里替诸位弟兄谢过你了!” 段秀实追步上前,冲李括躬身行了一礼。 “段将军快快请起,李某怎么敢当!” 李括连忙转身虚扶起段秀实道:“段将军随高帅南征北战近十载,立下了赫赫战功。我一个小字辈的边将怎么敢受段将军如此大礼。” 段秀实早已羞得满面通红,摆了摆手叹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啊!想我段秀实随高帅历经大小战事,斩杀敌酋如探囊取物。可谁知,谁知这怛罗斯一战竟然成了绝唱!” “段将军何出此言呢?” 李括心中不忍,和声道:“大食兵力数倍于我军,段将军能以一万骑兵力克大食左翼已是难能可贵。至于最后溃败那也是因为葛逻禄人临战叛敌,乱了我大唐军心。只要我们收拢溃兵,回到安西休养生息以图再战,未必不能再与大食人一决高下。” 方才他已经从段秀实口中了解到怛罗斯会战的具体过程,虽是心中慨叹悲愤不已,但现在木已成舟,除了抬头向前看再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我有负高帅之托啊。一万名弟兄被我带了出去,到了,到了我就带回了三百余骑……” 段秀实说到此处竟是有些哽咽,到了嗓子眼的话被他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段将军死者已矣,你这样子不是叫弟兄们走的闹心吗?” 李晟有些看不过眼,迈步上前道:“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的收整溃兵,带回更多的弟兄而不是在这里感慨万千!” “是啊,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比娘们还磨叽,俺老濮真看不起你!” 濮大锤搓了搓手,不屑的瞥了一眼段秀实。 “大锤!” 李括狠狠夹了濮大锤一眼,制止了没心没肺的抱怨。“段将军,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还是应该向前看。方才你谈到高帅,可知现在高帅正在何处?” 段秀实摇了摇头道:“自从那夜率军出战后我便再没见过高帅。我一直忙于在敌军之中冲杀如何顾得了这许多?不过高帅应该是和嗣业在一起,有他拱卫,高帅应该不会遇险。” 稍顿了顿,段秀实道:“不过到后半夜时,我安西军中军处不知为何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直冲苍穹。那时我推进已到了关键时刻,也没有精力去分神。不过,我猜高帅他们应该是趁夜渡河而去了。” “趁夜渡河?” 李括微微惊讶,疑声道。 “是啊,我们为了激发将士们的斗志,扎营时选择背靠怛罗斯河。那河水倒也不是很深,有一处浅湾河水将将没到胸脯。” 段秀实略略沉思后道:“若是高帅他们趁势渡河,现在怕已经脱离了险境。” “噢!” 李括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张挂图缓缓展开:“段将军你看,你说的渡口可是这里?” 李括将手指移到距离怛罗斯城东北侧百里的一处浅滩,用炭笔勾出一个圈。 段秀实望着那舆图仔细比对,良久道:“不错,就是这里。” “那便对了!” 李括点了点头道:“我们来时是沿着珍珠河古河道一路驰行的,过了桑佳尔山口才转到了怛罗斯河的下游。所以才在这里碰到了段将军!” 段秀实点了点头道:“不错,大军本身驻扎在怛罗斯河的上游。不才溃败之后才领着弟兄们沿着河谷疾驰,来到了这里。” 不久,段秀实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呼道:“李将军是想沿着河道一路北上?” “不错,高帅若是撤军该是从怛罗斯城东北境的河滩泅渡,我们沿着河谷而行,再折而向西便可将沿途的一切地点排查。”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用炭笔在舆图上大致划出了一条路线。 “不可,万万不可啊!李将军,不才刚刚率军从上游而来,河谷两岸可都是搜查的大食骑兵啊!” 段秀实说到这猛然拍了拍脑袋:“我怎么这么蠢,我怎么会这么蠢!大食人不惜人力去对岸搜查,肯定是高帅已经逃脱了啊!” 说到这,段秀实苍白的面色终于透出一抹红润。 李括一时陷入了沉默,段秀实说的也有些道理。若是一般的将领渡河逃亡,大食人未必会放在心上。能够让心高气傲的阿布·穆斯林不惜出动数万骑兵两岸搜查,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可是,我受高帅之托,若是……” “唉!李将军,若是高帅已经渡河,我们再这么北上便是兜了一个圈子。若是高帅不幸已经罹难火海,我们也是去扑一场空啊!” 段秀实见李括竟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忙在一旁提点道:“看大食人急迫的样子,高帅必是已经渡河西返了。我们现在应该从桑佳尔山口直接北上,在俱兰城跟他们汇合!” 段秀实在舆图上描出一个钩形线路,诚声劝道。 第七十四章 万里(二) 段秀实的一番分析是出于安西军整体利益考虑的,合乎情合乎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高帅也极有可能已经率溃军踏上了东反龟兹的道路。 但凡事不都有个万一吗? 若是高帅现在还没有渡过怛罗斯河,若是安西大都护现在还陷于大食人的包围之中,大伙儿这一走不就把他老人家的生路给断了吗? 虽然李括本人与高仙芝没有什么深厚的交谊,但若高仙芝真因为自己的这一个决定而丧命,且不论朝廷那头追究与否,少年都会心中有愧。 最后不仅是段秀实,便是李晟、张延基都奉劝李括能够顾全大局,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倶兰城、阿史不来城沿线线路、军道的控制上。毕竟,即便高帅他老人家真的被拦在了怛罗斯西岸,大多数生还的弟兄们还是会选择经由这条线路返回安西四镇。大唐这一败,这些墙头草势必会落井下石,若安西军不能由一人出面表现出强有力的姿态,那这些弟兄的安全自然不会受到保证。 换言之,李括现在需要作的是高帅一人之安危与安西整体局势之间的权衡。是把五千弟兄的性命都压在高帅身上,还是从理性出发,作出一个最适合当前情况的判断,这一切都取决于李括的意志。 经过一番权衡,李括最终选择听从众将的建议,前往俱兰城一线,接应安西溃兵。毕竟,按照段秀实透漏的唐军营阵位置,若是唐兵东渡,则必定会前往此地。大伙儿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弃数千上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任何身份尊贵的人都不能促使李括作出这样的决定,即便他是安西大都护,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事实上,天威军此时选择东去俱兰城是最佳的选择。 如同高秀实所说,大食人的注意力基本正从上游向下转移。所以大伙儿选择在这个当口北进直插俱兰城,正巧可以避开巡查的大食骑兵。虽然将士们丝毫不惧怕正面与大食骑兵对决,但眼下安西军势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伙儿没有必要为了一时之快而与敌军争强斗狠。 真正的果勇不是你敢于冒多大的危险与敌人对决,而是在正确的时刻作出正确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看起来有些隐忍卑微。 这一切都是为了来日!有朝一日,大唐大食之间必有一战! “括儿哥,你说我们就这么大张旗鼓的进驻倶兰城,会不会有些过于扎眼了?” 望着俱兰城城头垛口摆放的那几张弩床,张延基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倒不是他胆小怕事,实是情态今非昔比。若是放在平时,便是叫俱兰城主亲自出城迎接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可。但现在这么做,便冒着极大的风险。毕竟安西大军溃败,相信消息不久就会传到这沿线。 俱兰城主虽然不太可能正面拂绝他们的要求,却保不准心中打着什么鬼算盘。万一他暗中跟大食人勾结,那大伙儿岂不是要两名夹敌? “前线越是溃败,我们愈要如此。” 李括摇了摇头,付以一声苦笑。夫兵法者,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实中夹虚,虚中隐实。若是什么事情都要摊到明面上来讲,那反倒没有什么可揣摩忖度的了。眼下安西军刚刚大败,士气极其低迷。所以他们需要表现出一种强势的姿态,来迷惑或者震慑俱兰城一带的胡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至少对从西边传来的流言持保留态度。 这样做当然存在一定的风险,若是俱兰城主看透了大伙儿的背景用意,很可能会直接翻脸。但只要大伙儿自己表现的足够自信,相信胡儿也不敢冒着举国倾覆的风险私联大食。 “待会入城的时候,你们无需说什么,一切听我的吩咐就是了。” 李括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深灰色的俱兰城道:“只希望不要太晚!”…… 时已近暮,晚风甚寒。 河中胡国毕竟不比中原,虽只是初秋,到了夜间却能让人感到一股刺入骨髓的彻寒。 天威军将士在俱兰城北门前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却还没得到俱兰城主允准通行的命令。若不是那守城的城门官态度好,大伙儿恨不得现在就撞开城门,自己踏将进去。 就眼前这么个几人高的小土围子也能称得上城墙?若是大伙儿愿意,不出半日便能将其拿了下来! 那守城的军官心中只抱怨自己倒霉,遇到了这么群惹不起的主儿。平日里作威作福贯了的军老爷此时只得点头哈腰,一边陪着小心与唐军将领聊着,一边命军士火速赶往王宫,向国外陛下禀报此事。 但不知是那送信的士兵出了问题,还是国王陛下赖在暖床上不想起身,过了许久却不见陛下他老人家的身影。唐军诸将心中自是愠怒不已,这气儿也就都撒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那个年岁尚轻的主将在一旁制止,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八块泄气! 城门官却是不敢表现出丝毫不耐。这事关到俱兰国国运的事情,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若是引得大唐军将心中不愉,将这城都就势踏了平,他不变成了千古罪人? 看看那石国国都的下场心中不就清晓了?安西大都护亲率大军风卷残云的就把石国国度给平了。什么天朝大唐,仁德之邦,真要发起狠,屠城、抢掠哪样事儿做不来? 既然实力不如人,便需老老实实、心甘情愿的俯身做小。若是连这点事理都看不透,那也活该被人屠城灭国。 城门官几乎将脑中的赞美之词挖了一个遍,倾数献给了眼前的这支大唐军队。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获得唐人一丝一毫的理解,那些唐军将领仍是一遍遍的质问着何时能够进城。 这,这哪儿是他一个小小城门官能决定的事儿啊。若是自己真是现在把他们放进去,或许国王陛下当着唐军诸将的面儿不会说什么,但若是唐军一走,他老人家必定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就在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终于从内城传来。 城门官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浊气,冲眼前众唐将极尽谄媚的一笑:“诸位将军,我家陛下该是到了。” “哼,不过区区一个蕃邦的胡酋罢了,恁的如此大的架子。我们都督肯进驻你们俱兰城,是你们国主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他老人家还这么喜欢摆阵势,怎么着,是不是需要弟兄们陪着他好好练练啊。” 窦青早就看不惯胡儿对待自己的敷衍态度,挑了挑眉便踏步而来。 “瞧您说的,嘿嘿,我们国主哪敢对大都督不敬啊!” 说完他便转过脑袋细细打量起李括,似乎是想将都督这一晦涩陌生的名词化成平易的词语。 “不过陛下他老人家国事繁忙,每日有大量的奏疏需要处理……” 城门官还没有说完,便被濮大锤厉声打断。 “呦呵,你们国主每日还需要处理奏疏?这奏疏是不是已经堆积如山了?” 他早就看不惯那家伙刻意的逢迎。这厮拿腔拿调,总希望能用唐人的习惯赢得自己的好感。这倒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国君的言行起居都要模仿起大唐了。这区区胡国,巴掌大小的地儿能有多少政事需要处理?依他看这胡国国主分明就是沉溺女色,不思进取! “大锤,不得无礼!” 李括夹了濮大锤一眼,冲那城门官缓声道:“我这兄弟平日说话便是如此,没有恶意,还望你不要介意。” 他这话虽说的和缓,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气蕴。那城门官得了个台阶下已是欣喜万分,连连摆手:“不打紧,不打紧!” 众人正自聊着,便听几十步外的巨木城门缓缓开启,一队手持长矛的士卒小跑着出了城站在两列。 紧接着,在十数名亲信心腹的簇拥下,俱兰城国主李怀忠阔步朝众人迈来。 “啊,尊敬的安西军都督!我,李怀忠,大唐皇帝册封的藩王特地携文武出城迎接天军王师!” 他这话说的极为谄媚,不少天威、铜武将士都皱起了眉毛。不过李括却是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道:“城主陛下客套了!李某率军叨扰城主,实是有要事相商,还望城主不要介意。” “不敢,不敢!俱兰城能蒙李都督看重,作为王师驻地,实乃是小王的荣幸。来,诸位将军快快里面请,今夜小王变为诸位接风洗尘!” 李怀忠挤出一抹笑容,弓着身子伸臂相邀。 第七十五章 万里(三) 俱兰城在这河中的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跟其他河中胡国相似,俱兰国也是典型随风而倒的浮草。在去岁高仙芝大破石国,生擒突骑施可汗、石国国王之前,俱兰国主一直是大食的坚定支持者,自然而然的,也便是安拉的真诚信徒。 可是自从去岁高仙芝在河中立威以来,多半数靠近安西四镇的胡国都改旗易帜,拍着胸脯声明将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这样一来,俱兰城、阿史不来城、碎叶一线名义上便处于安西军掌控中。虽是这样说,但由于大唐在西域奉行的是羁縻统治的政策,安西军根本不会在诸胡国驻军,也就不可能实际掌控这一地区的军政大权。 换句话说,诸如李怀忠一类的胡主不过是向大唐皇帝表明臣属的姿态,至于自治权还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俱兰城中的驻军约有五千上下,若是悉数调度,算上民壮或许可以增添到万人出头。这也就是李括对李怀忠稍显客套的原因。不到情非得已,少年并不想与李怀忠决裂,毕竟这是安西将士们东迁必须经过的门户。若是关系闹得太僵,将李怀忠逼到大食人那面去,就显得得不偿失了。 当然,从李怀忠的角度讲,他更想讨好眼前这位安西军炙手可热的都督。看他的年岁也就是十八九,就做到了一镇都督的高位,假以时日必定会接受安西大都护的位置,到了那时水涨船高,再想讨得他老人家的欢心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对于李怀忠这类人来说,判断把握时机的能力显然非常出众。常年的下注押赌使得他们的神经异常敏感,不论表面的局势显得有多扑朔迷离,他们总能剥丝抽茧,作出最有利自己的决定。 今晚在俱兰城王宫内举办的宴席,显然便是李怀忠作出的第一步重大决定。 别看俱兰城不算太大,可都城正中的王宫却是阔畅轩广,极尽奢华。李括受到李怀忠相邀,带了铜武营近百名心腹前往王宫赴宴,一路上自是受到无上礼遇。 经由王宫总管的引领,李括与众心腹齐齐入席归位。令少年感到惊讶的是,区区一个胡国王宫的正厅竟能如此豪奢。算上李怀忠的心腹、随侍重臣,王宫内已经容纳了五六百人,可少年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拥挤之感。 李括心中不免苦笑。取民之脂膏,兴之于宫室。看来不管在何处,都是这个道理。 因为受到李怀忠的特许,李括得以坐到和俱兰国主相平手的位置。而双方的心腹将领、近侍则按照各自的地位分宾主落座。 由于李括一行人的到来太过突然,李怀忠来不及悉心策划宴席的流程。但一些诸如歌舞、杂耍、特艺等极具河中胡国特色的节目却是必不可少的。 看惯了长安城中的莺莺翠翠,偶然品读一番胡旋舞倒也是别有一番味道。更何况这王宫大殿的布置竟与大唐王侯之所几近相似,便连帷幔、香炉的悬挂、摆放位置都极为考究,让人初看来还以为是在长安城中的某个权贵的府邸。只是李括现在肯定没有闲心去欣赏歌舞,与李怀忠隔空碰杯对酌后,少年微微一笑道:“素闻俱兰城主仰慕我大唐文化,便是宫中屋室的布置都沿用了中原之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我且敬国主一杯。” 李怀忠正自思忖着天威军所来俱兰城的目的,见李括主动相邀,连忙将玉杯高举笑道:“李都督言重了。大唐文化博大精深,某不过是学的个皮毛罢了。至于某对大唐的仰慕之情吗,那倒是实然。” 李括轻酌了一口美酒道:“李国主对我大唐自是忠心耿耿,不然我大唐皇帝陛下也不会赐予您这个汉名。”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错,李怀忠本是栗特人,名为达伽蓝。后来因为在高仙芝高帅荡平诸胡的军事行动中表现出色,被皇帝陛下赐以国姓,并许之以怀忠。大唐极少赐国姓予人,遍观国朝也只有英国公李绩这样的开国功臣才受到如斯礼遇。皇帝陛下不惜赐名予李怀忠,自是因为看重俱兰城在河中的位置。 他老人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大唐军队彻底控制河中,将帝国的版图重新延伸到原波斯都督府故地。要完成这样一项壮举,首先要解决的便是粮草辎重的输送问题。如果说攻克碎叶城是打开了通往河中之地的门户,那收复了俱兰城便相当于在安西军西进道路上获得一个重要的中转站。如果李怀忠真心实意的投靠大唐,那么安西军的粮草辎重便不需绕远,完全可以从俱兰城输送,这样安西唐军所面临的补给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当然,李怀忠的诚意需要用时间来验证,至少在眼下,安西军不会将自己的粮草辎重悉数交给一个刚刚投诚不久的胡人。 李怀忠显然对于自己受到大唐皇帝赐名感到无上荣幸,点了点头道:“某得天可汗如斯亲睐,敢不效死命呼?某直恨不得此刻亲自提刀弯弓替大唐拓土开疆!” 李怀忠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引得吐沫横飞,胡须乱颤。 李括见他这番模样,只觉憨厚可爱,便道:“陛下仁德,不会主动兴战致黎民苍生于不顾。” 微顿了顿,少年却是将声调微微调高:“可是若有人捋我大唐虎须,我们也不介意用手中的刀剑给他们以足够的教训。” 李怀忠不知少年所说之话何意,只欠了欠身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李括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便轻顿了顿酒杯笑道:“我知李国主整日忙于政事,夙夜批阅奏折。不知您是否知晓俱兰城沿线甲士调度情况?” 他这话说得虽是委婉,但李怀忠如何不知少年所说是为何事?他心中微微一沉,轻搓了搓手掌道:“这城中的甲士兵卒自是居多,沿边县所亦会有所布置分配,不知都督所说具体是在何处?” 李括见他将皮球又踢回给了自己,心中隐隐微怒。 “咳咳。我的意思是,不知国主是否发现俱兰国沿线有军队经过?” 李怀忠闻言立刻警觉了起来。他早先便听到西边传来的风声,说高仙芝所率的三万大军与大食人在怛罗斯展开激战,后来安西军力有不逮被大食人一举击溃,仓促之间渡过怛罗斯河向东归去。 这些时日来,也频频有地方官员奏报,发现不少溃兵从西边而来,途径俱兰国往东而去。只是他们一来不能确认这些人的身份,二来人手不足以与他们抗衡,便只目送他们东去。 当初,李怀忠便怀疑这些人是大唐的溃兵,只是他们多是小股成行,并未形成规模,自己也就没当回事。现下李括竟主动提起了此事,看来八成是真的了。 “李将军若说的是别过军卒,某倒是发现了一些。不过这些人多是些丢盔弃甲的散兵游勇,应该是些乌合之众罢了,定不是李都督所要找寻的军队。” 李括心中直暗骂李怀忠狡猾,面上却是不改颜色。至少可以证明一点,高帅他们还没有来到俱兰城,李怀忠还不能确定安西军已经溃败! “这便对了!” 李括拊掌笑道:“高帅已飞鸽传书予我,告知我大军得胜之事。算算时日,应该快到了俱兰城了。这不,我便领着碎叶城驻军前来俱兰城迎接了。” 李括说的极为轻松自如,丝毫不似有假。李怀忠虽然心中持疑,却是笑了笑道:“如此,便恭喜将军了。大唐王师大胜大食,想必不日便可一统河中。” “嗯。” 李括轻点了点头接道:“只是怛罗斯大战方方结束,我安西军估计会在俱兰城稍作休整。还望国主大人可以悉心接待。” “这算什么问题!这件事便包在某的身上,我保证让高仙芝大都护,让安西军上下满意!” 李怀忠心道李括所说竟是这等小事,忙拍着胸脯作起了保。虽说安西军途经俱兰城,自己的腰包便要大出血。但若是能跟着高仙芝沾上几分喜气,自己日后在河中的位置肯定会有较大的提升。 至于钱财的事情嘛,花了便花了。反正这俱兰国都是他的,钱财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待到宴会后叫大相拟出一个新的赋税方案张贴出去,不出半年自己的国库又会填了满。 “来,李都督,某敬你一杯,今日不醉不归!” 想到此处,李怀中心中大喜,端起玉杯遥遥向李括敬去。 第七十六章 万里(四) 夜已近半,俱兰城王宫摆下的宴席终于结束。 曲终人已散,不耐的摆手吩咐左右将殿内的残羹冷炙收拾妥当,李怀忠带着一身的酒气在近身侍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朝寝宫走去。 他许久没有像今天这么畅饮过了。虽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但李怀忠还是觉得分外畅快。作戏又如何,你便是想做戏也得有人来看你演戏不是? 这普天之下上至君王下至贩夫走卒又有哪个不是戏子呢?大家都在逢场作戏,无非是谁做的真谁做的假罢了。 一想到自己今后将成为高仙芝倚重的臂膀,李怀忠便感到异常自豪。纵观河中诸国,论资历论权谋有哪个能比的过他李怀忠,无非是因为那些胡国国主的地盘更大些,军队更强些,自己才不得不暂时居于人下。但他从来都不甘心,从来都不愿俯身做小!他在等待机会,等待一击制胜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陛下,到了!” 近侍推开寝宫的木门,微微欠了欠身子,冲李怀忠行礼道。 “嗯,你下去吧。” 李怀忠不耐的挥了挥手,便迈入屋内。反身将木门锁好,李怀忠朝挂着暗红色帷幔的大床走去。一步三跌的摸到了床头,李怀忠便仰面倒了下去。他今天实在喝的太多了,现在只觉脑袋肿胀不已,眼前的物象都似两个影。 正当李怀忠想上床歇息时,一股熟悉的香味便探入他的鼻尖。那香味是那么诱人,直叫他精神为之一振。李怀忠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身着薄纱的女子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美人儿,快来,到我的身边来!” 见到她如斯暴露的胴-体,李怀忠只觉得下体微微涌动,挺起了身便向那媚娘扑去。 谁知那美人却不肯“束手就擒”身子轻巧一闪将将避了过去。李怀忠扑了个空跌倒在地,却并没有丝毫愠怒。若说他李怀忠在这俱兰城中呼风唤雨,眼前之人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他盛怒之下肯定会命甲士将其斩首。但这人偏偏是他最宠爱的媚娘,是唯一可以左右他意志的女人。 “陛下今天身上染了好大的酒气!” 媚娘掩嘴轻轻一笑,微微用力将袖间纱巾挥向李怀中面门。 “呼!” 李怀忠闭上双眼,贪婪的吮吸着媚娘衣袖间的香气。“美人儿,今天本王喝的,喝的尽兴!” 李怀忠一双大手说话间便向媚娘的身子探去,尽情的在这具凹凸有致的身躯上游移。这是属于他的女人,他要尽情的享受,尽情的享受! “陛下!” 媚娘娇嗔一声,轻轻推开了李怀忠的一双大手道:“陛下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媚娘可是不允。” 被媚娘这一声颤的动了心肝,李怀忠搓着手掌道:“媚娘何须多虑,本王的身子骨硬朗着呢,今夜定要同你大战三百回合!” “陛下!” 媚娘却是不肯就范,娇媚一笑:“陛下今夜宴会都是与谁人对饮,恁的如此欣喜。” 李怀忠正在兴头上,只草草答了一句;“不过是名唐军将领罢了,提它作甚,美人儿,我们来……” 李怀忠就要用嘴堵上媚娘的玉唇,却被那家伙率先抢了先封住了口:“陛下,你们聊得是什么,可否告知予媚娘听听?” 李怀忠被媚娘三番五次的推却,兴致早已去了大半,只悻悻然的耸了耸肩道:“也罢,便说予你听听。” 微顿了顿,李怀忠道:“来的是个安西军中的都督,他接到了安西大都护高仙芝的密信,特地率军前来俱兰城迎接大军!” “哦?是来迎接安西大军,这么说怛罗斯之战已经打完了?” 媚娘显然对此事充满了兴趣,不停的追问着。 “嗯,这么说怛罗斯之战应该是打完了,不然这个唐军都督也不会紧赶慢赶的来到前线迎接高仙芝。” 李怀忠索性便与媚娘聊了起来,媚娘素有谋略,看待问题有时候比一些军师将领都透彻,由她分析一番倒也不能算什么坏事。 “那便怪了!” 媚娘微微蹙起柳眉道:“先前几日,我听陛下说有小股零散的安西唐军途径俱兰城,却都是绕城而过?” “嗯,确有此事,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李怀忠点了点头道:“当初我还在想要不要将这些将士迎入城内,但想到我太过殷勤反倒不好,便随他们去了。” “陛下可曾见过大胜之师会有散兵游勇先于主军前行?” 媚娘心中已是有了计较,正一步步将李怀忠引向其间。 “这……” 李怀忠闻言亦是蹙起了眉。媚娘所说的不错,大胜之师全军上下皆会洋溢着一股自豪之气。越是此时,主将越会约束军纪,将士们也会以言明的纪律为自豪。高仙芝是百战之将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安西军若是大胜,当然不会纵容军卒肆意脱离军队前行。 “兴许,兴许是来前方踩盘的哨骑斥候?” 李怀忠仍不死心,沉声问道。 “呵呵,呵呵。” 媚娘掩着嘴唇笑道:“陛下想想,大胜之师返回自己的地盘,可还需要派出斥候查探?更何况,陛下什么时候见过丢盔弃甲的步卒充作斥候?” 媚娘只一言便击碎了李怀忠的幻想,将屋内的氛围引得尴尬不已。 李怀忠沉思了良久,方是愤恨的锤了一记床头的矮几斥骂道:“该死的唐人,依我看他们分明就没有打赢,他们该是败了,该是败了!” “陛下英武!” 媚娘适时的拍了一记马屁道:“所以说,那些先前的唐兵应该是溃兵,而那唐人都督之所以这么焦急的率军赶来俱兰城,就是要接应高仙芝的战败之师。” “哼,该死,他竟敢骗我!我这样去把他们赶出城去,败军之师还想要我迎接,没门!” 李怀忠大怒,拽起一只烧瓷抱枕便掷了出去。瓷枕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溅的碎瓷满地。 “陛下息怒!” 媚娘浅浅一笑:“陛下可知那都督领了多少兵马?陛下手中又有多少可用之人,若此时去,陛下有多少把握把那些唐人请出去?” 第七十七章 万里(五) 媚娘的话就如同一记钝击重重的将李怀忠击倒。 是啊,如今自己已经引狼入室,五千余名武装到牙齿的唐人已经进入了俱兰城。唐人的战力即便是大食人都稍有忌惮,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凭借相同数量的甲士和唐人硬撼? 正所谓请佛若能够以送佛难,这尊大佛被自己这么隆重的请了进来,现在再想凭借口舌将其请走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难道自己就得认命,眼睁睁的看着高仙芝把俱兰城当作溃兵的休整地?若真是这般,大食人要是打了过来,自己该如何自处? 便是自己表现出了足够的诚心,大食人会不会领情?毕竟收留唐军溃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己即便想去洗白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该死!该死! 李怀忠愤恨的捶打着床头,大口喘着粗气。自己怎么会这么蠢,怎么会听信李括那厮的一面之词。 “陛下无须动怒!” 媚娘却是非常从容,柔声道:“如今陛下只需做到三点,便能让唐人主动出城。” “哦?” 李怀忠闻言大喜,忙转过身来聆听媚娘的建议。自己身边便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自己怎么偏偏忘了! “首先,陛下得给他们施加压力,如若唐人感受不到来自俱兰城方面的压力,他们势必不会出城。这件事情,当然不能由陛下亲自出面去办。依我看,交给桑赫尔将军去做就不错。” 媚娘浅浅一笑道:“当然,不能太过用强,若真引得两军相战反倒显得不美。” 微顿了顿,媚娘接道:“这第二点嘛便是陛下要继续与那唐人都督走近闲聊,赢得其好感。” 李怀忠不禁蹙起了眉道:” 媚娘你这是何意。方才你说我要给唐人施加压力,可现在偏偏又让我跟那唐将走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媚娘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方才我所说的这两点可是会起到完全不同的效果哦。” 见李怀忠一脸迷茫,媚娘浅浅一笑。 “这制造压力嘛,是为了让唐人产生危机感。而让您与唐将走近交好,则全然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中原有句话讲的是若想取之,必先予之。陛下想要让唐人主动撤离俱兰城,当然需要先赢得他们的好感,让他们感觉您是足以信赖的盟友。而与此同时桑赫尔将军则会将城中重要处所换防补强,到了摊牌的时候,面对这样一座铁城,想必唐人即便想强留也得掂量掂量吧?” “妙计,妙计矣!媚娘的意思是先让我麻痹唐人的戒心,再暗中调度城中防务,最后强行把他们逼走!” 李怀忠不禁拊掌赞道:“媚娘真乃本王神军师矣,得你一人,实是胜过千军万马!” “陛下谬赞了,媚娘不过是一女儿身,哪里上的了台面。” 媚娘却是不肯居功,摇了摇头道:“治国治军,陛下还需多仰仗朝臣。” 李怀忠摆了摆手道:“你不必谦虚,本王说你行你便行。那些朝臣将军一个个尽是磨没了棱角的石头,早无什么魄力,只会整日溜须拍马。每到了本王需要他们出主意的时候,他们除了唉声叹气就只会提一些没用的温吞建议。他们哪里能及的上你的万一!” 一提到这些将佐朝臣,李怀忠便觉气不打一处来。遍观俱兰国,这些权势显赫的朝臣哪个不是把自己家族的利益放到了第一位,真到了让他们出主意的时候,偏偏一个个都成了蔫了的韭菜! “媚娘,你接着说,本王需要做的第三点是什么?” 李怀忠稍稍吸了口气,借以平复心中的怒火。待得心中稍定,便朝媚娘微微颌首致意。 “陛下真是急性子!媚娘的人都是陛下的,陛下还怕媚娘不说吗?” 媚娘掩嘴调笑了一句,正色道:“这第三点嘛,仅靠俱兰城的国力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陛下还需把目光移向西边。” “移向西边,移向西边……” 李怀忠将其默念了几遍,忽然道:“你是说,你是说我们要借助大食人的势力!” “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既然陛下已经决定放弃和唐人合作,又为何不把事情做得彻底一点,赢得大食人的好感呢?媚娘可是听说,阿布·穆斯林将军垂涎安西四镇久矣。之前他老人家苦于安西军阵容齐整无从下手。现在怛罗斯之战结束,安西军惨败,他肯定想着借这个机会一举攻克四镇啊。” 媚娘不疾不徐的说着,一步步的将李怀忠引向既定的方向。 “若是这个时候,陛下能够透漏出安西溃军的位置,并配合大食人将其一举歼灭,仅凭四镇的守军,能挡得住大食人的倾力一击吗?到了那时,陛下有着献城和破敌之功,阿布·穆斯林将军又会给您什么样的好处呢?” 听到此处,李怀忠眼神中投射出两道精光,痴痴道:“倘真要如此吗,阿布·穆斯林将军会给我比大唐皇帝给的还尊贵的封号?” 媚娘闻言噗嗤笑出了声:“陛下,大唐皇帝给您的不过一个虚名,而阿布·穆斯林将军却是能给您无尽牛羊、土地的贵人啊。” 李怀忠思忖了片刻,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我若真这么做了,便是不仁不义之辈,大唐皇帝待我不薄,我这么做怎么对的起他老人家啊。” 见他说出如此煌煌之言,媚娘心中只觉好笑。仁义?他李怀忠什么时候是仁义之人了?若他真是仁义之人,怎么可能弑父杀兄坐上俱兰国国君的宝座上?明明自己心中已经按捺不住,恨不得立刻派人送信予阿布·穆斯林,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圣人姿态,真是虚伪! 虽是如此,自己都是他的人了,还能怨什么呢? 媚娘摊了摊手道:“陛下放心,大食人若真的夺了安西四镇,罪名也只会挂在他们身上,怎么也不会让您来背这个黑锅的啊。您不过是顺势而为,何罪之有?” 见李怀忠仍不言语,媚娘叹了声:“更何况,真到了那时,大食人已是捏住了大唐的咽喉,唐人疲于防守应付,又有什么精力来找您的麻烦啊。” “嗯,你说的有理,我这便着人去办。” 李怀忠终于下定了决心,嘴角绽出了一抹笑容。 “至于现在嘛,美人儿你便来好好侍候我吧!” 李怀忠突然将媚娘打横抱起丢到了床上。 “啊!” 媚娘一时惊呼出了声,面颊早已晕出了两朵红晕。“请陛下怜惜。”…… 日已初升,金色的熹光透过厚厚云层,射向大地。 距离俱兰城不远的一处小山处,散落着几百顶帐篷。 一个身着金色铠甲,高仙芝正遥遥望着不远处的深灰色的城池。若是放在了平时,自己定会毫不犹豫的挥师直达城下,不管城主是谁定会率领城中百官迎出城来夹道欢迎。可现在,他竟然还需要犹豫是否入城! 一场怛罗斯之战竟彻底改变了安西军、自己的地位。现在他竟然要去看这些胡国国主的脸色! “高帅,怎么起的这么早!” 李嗣业不知何时摸了过来,和声道:“前面就到了俱兰城了,不多时我们便能回到安西了。到了那时,我们便可以整顿休养兵力,相信不出三年,我们便能有力再与大食人一战,洗刷曾经的耻辱!” 他说的铿锵有力,倒是稍稍平复了高仙芝心中的伤痛。 “嗣业,依你之见,我们该不该取道俱兰城?” 高仙芝却是没有响应李嗣业,指着不远处的城垣缓声道。 “当然要去,大唐是他们的宗主国,我们理当享有这个权利。为什么不去!” 李嗣业攥紧了拳头道:“莫不是高帅怕胡儿见我们军容不整,起了歹心?您放心,若他们对您稍有不敬,俺老李一刀下去便把他们切成肉片!” “一分形势说一分话。” 高仙芝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我安西军势微,只是不知道李括他们到了何处了?” “您还在想他?估计那傻小子还在沿着怛罗斯河沿岸傻找呢吧?咱们走的急又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讯息,他又该凭借这么去找寻呢。唉!” 李嗣业摇了摇头道:“不过您放心,即便这小子不在俱兰城,凭借我们手中的两千多兵力,也足可以安然通过俱兰城。” 第七十八章 万里(六) 今日,李括起了个顶早。 经过俱兰国主的极力相邀,他最终夜宿在了王宫。少年酒力虽尚可,但昨夜显然喝的太多,今日早起后便觉得脑袋昏涨不已。 匆匆洗漱之后,李括便唤醒了同在偏殿留宿的张延基、周无罪等人。这些个家伙喝的比自己还多,来到王宫偏殿已是昏昏欲睡,待得摸到了床头,连衣服都不得解立刻进入了梦乡。 好在自己从铜武营带来的一百多甲士守在了偏殿外,不然就照他们睡得这死样,若是李怀忠起了贼心大伙儿说不准真被一锅端了! “括儿哥,怎么起的那么早啊,现在才几时啊,容我再回去睡一会。” 张延基打着哈气刚起身走到面盆铜镜前,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他沉沉的合上了眼便要朝木床走去,却被李括一把拉住道:“你且到窗外看看,现在几时了,亏你还好意思问!昨夜也不知是谁说一定会早期的,偏偏到最后成了起的最晚的人。”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们今日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副模样让我说你什么好。” “哎,括儿哥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别生气啊。” 张延基连忙摆手表态道:“我这就来,这就来。” 说完张小郎君匆匆的走到面盆前对着铜镜一番熟悉,不多时的工夫便回到了李括身前。 “嘿嘿,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唉,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李括宠溺的点了点张延基的鼻头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李括一行人得到了俱兰国主李怀忠的特许,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故而从偏殿出来后便一路疾行从侧门出了王宫。俱兰城并不大,众人骑马约过了盏茶的工夫便到了西城的军营,点齐了五百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李括并没有带过多的骑兵,一来这样太过招眼,会引起李怀忠的戒心和疑虑。二来此行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即便它把天威军将士悉数带出了成,也是徒然浪费。 事实上,李括今日所要做的便是在俱兰城外三里搭设一个溃兵收容点。他早听说怛罗斯之战后有不少零散的溃兵从西边一直逃来。这些士卒往往三人一行,五人一伍。因为形不成规模,往往连寻常惯匪盗贼都敢打他们的主意。到最后,这些大唐将士往往连身上的铠甲横刀都被人剥了去。以他们现在的姿态是自然不敢进城的,三里外的小径便成了他们东返安西四镇的必经之地。 李括来到俱兰城最主要的目的当时是接应高帅所率领的大唐溃兵,以帮助他们安然渡过危机,返回安西。但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昔日的袍泽饱受胡虏白眼,他实是做不到。 因此,他才会带领五百人来到这里将过往的溃兵收编,到时与安西大军一同返回四镇。 至于迎接高帅的事情当然不能忘,事实上少年早已派李晟带领一千骑前往俱兰城外等候。一旦有安西大军东返的消息传来,少年便能在第一时间返回俱兰城。 忙了大约个把时辰,大伙儿总算将营帐支了好。张延基打着哈气道:“括儿哥,你说这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来。这些溃兵最怕被敌人看到,往往都是白天歇息,夜间赶路。我们起这么大早,追定扑了一场空。” “凡人呐,凡人!” 周无罪摇了摇头道:“凡人和天才的思维模式到底是不同,嗯,这倒也不能怪你。” 周无罪鼓了鼓腮帮道:“你可知为何他们会选择在夜间行走?那是因为那会儿多半在荒野,不惹人注意。若你临近城垣还在夜间行事,不说别的,官府都会把你当做盗贼绑了去。” “你……死胖子,你怎么总跟我作对!” 张延基直恨得牙痒痒,跺了跺脚嘟囔道:“还别说,这小子讲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来人啦,都督来人啦!” 正在周、张二人拌嘴之时,王小春突然兴奋的喊了起来:“都督,前面来人了,看模样像是咱们的弟兄。” 原来便在大伙儿三百步开外的一处土原旁,围着约莫几十个军卒。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仅从甲胄分析大伙儿基本便能断定他们的出身! “派人将他们请过来!”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冲王小春吩咐道。对于这些溃兵来说,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在其心理投射出深深的负罪感。一方面他们觉得自己是无用的废物,是因为自己才打得败仗。另一方面他们惧怕见到昔日的袍泽,觉得会受到袍泽的白眼与轻视。 越在这种时候,自己便越要表现的宽宏,让他们感觉到没有人遗弃他们,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安西唐军的一部分。至于溃逃之事,虽然违反了军规但却合乎人情。试想,大军溃败之时,有多少人有勇气重新聚散到将帅麾下听候整编调遣,多半是四散作鸟兽状吧?当然,这并不代表李括赞成兵卒战败后溃散跑路的做法。身为一名大唐军人,既然战败溃逃当然要承担责任。只不过在战时,大部分军将会选择对这些溃兵从轻发落,甚至将他们的罪责暂且记下以将功补过。相信以高帅的领兵经验,亦会如此。 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这些兵卒的处置问题,事实上,他最担心的是这些溃兵能不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那几十名溃兵便在王小春的“驱赶”下踉踉跄跄的走了来。他们一见到李括身上的甲衣便知道遇到了正四品以上的将军,纷纷跪倒,以头抢地。 “将军,怛罗斯城外,大伙儿败了啊。高帅正率着大伙儿拼死抵抗,但无奈大食人人数太多,弟兄们拼将不过。那天杀的葛罗禄人见情势不对便投了敌,大食人趁机猛攻我们中军,高帅支撑不住,支撑不住啊!” 说话的是一个火长模样的人,他显然没有见过李括,只以为这是一支安西军别师,便将自己一个多月来的苦水倾数倒出。 第七十九章 万里(七) 自小到大,少年关于大唐军队的记忆总是无限美好的。每当父辈、长者提到大唐军队时,总会以一种自豪、佩服的语气对其大加赞赏。耳濡目染之下,少年也就理所应当的认为,大唐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而大唐的军队,则是四海内难遇敌手的存在。而如今,这样一支战无不胜,强盛如斯的大唐军队居然败了,而且还败的这么彻底,败的这么凄惨!此时此刻,少年的心头就如同被一群蝼蚁啃食,疼痛难挨! 尽管如此,他却得表现出十足的镇定以安抚这些溃兵的心情,这种冰中来火里去的煎熬实不是常人可以轻易忍受的。但李括此时没有选择,既然选择了承担,就不能因为几多痛苦而选择中途放弃。 “没事了,都过去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李括大度的摆了摆手,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些:“高帅他们呢?葛逻禄人叛变后中军不是起了一场大火吗?高帅他们怎么有没有突围?” 那火长显然不知道这么多细节,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以高帅的脾性便是败了也要跟大食人争个高下,绝不会允准安西军的名头堕在自己手上!” 那火长许是怕李括误解高仙芝惧敌溃逃,忙替其说起了话:“再者说,高帅身边还有李嗣业将军,他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万人敌,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有他护卫在高帅身侧,寻常的几千大食骑兵根本近不了高帅的身。” 这些士卒多是高仙芝培养起来的嫡系,多多少少受了高仙芝的恩惠,即便此次怛罗斯会战惨败,仍不会降低他们对高仙芝的信任。在他们眼中,高仙芝始终是那个横扫西域三十六国,平突厥,激吐蕃,堪与李药师齐名比肩的一代名将。 知道从他们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李括冲左右吩咐道:“将弟兄们带回俱兰城,便暂且让他们居住在我们的军营里。” 微顿了顿,李括道:“将他们好生照料,勿要怠慢。” “遵命!” 自有铜武营心腹将那些溃兵收整,引向通往俱兰城的小径。这些溃兵一路上昼伏夜出,极尽屈辱,此刻受到弟兄袍泽的厚然照顾如何能不喜?有些年岁小的兵卒甚至滚下了一行热泪,连声应着踏步而去。 “括儿哥,我们真要在这里等下去?” 张延基侧过半边脑袋,低声问道:“这些兵卒零零散散的,往来也没个准信儿,我们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李括幽幽一叹道:“你说的不错,将弟兄们放到城里我也不甚放心。这样吧,你和无罪在这里等着,我回俱兰城一趟。” “嗯,也好,那括儿哥你多加小心!” 张延基点了点头,目送着李括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李括一回城,便接到了王小春送来的讯息,让他马上去王宫一趟。 少年以为是俱兰国主李怀忠有事寻他,未作停歇只带了百名心腹便入宫而去。由于李怀忠有言在先,李括可以畅通宫禁,不多时的工夫便从侧门入了宫,一路疾行来到了昨夜赴宴的正殿。经过一番通传后,李括携窦青、王小春、濮大锤等心腹入了殿室。 因这殿内紧闭着门窗,虽是白日却甚为幽暗。李括心中大惑,不免起了疑心。少年将右手紧紧放在刀鞘上,准备随时应对可能的突变。李怀忠虽然在人前对他表现的极为恭敬,但他毕竟是一国之主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小心思。少年绝不会掉以轻心,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 便这么屏息凝神的行了十数步,殿内突然燃起了支支红烛,将大殿映的通明。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从大殿后门走出一列人来。为首的自是俱兰国主李怀忠,跟在其后的是一干文武。李括刚想上前探探这厮在弄什么玄虚,却是神色一颤,惊呼出了声。 “高帅!高帅!” 少年连踱数步上前,紧紧的抱住了高仙芝的双臂:“高帅真的是你吗,我方在城外收拢溃兵,没想到您已经先一步入城了!” 李括许是太过激动,用力过大竟是将高仙芝握的直咧嘴。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双手松开道:“高帅,您看我,一时太过激动,我……” “哎,你这性子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不用解释了,我不怪你。” 高仙芝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俱蓝城的方向,故而沿途总是走走停停,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说到此处,高仙芝置讳莫深的朝李怀忠望了一眼,随即笑道:“不过既然如今你在这城中,我便再不需这般谨小慎微了。” 方才这短短一刻的时光,少年心路经历了几多起伏,直到此时才得以放下。想这必是李怀忠出的主意,以借机讨好高帅! “高帅,您这次带了多少兵丁回来?若是人数太多,城中的军营许是住不下,若是您需要,我立刻叫弟兄们将营房腾出来。” 李括一时太过兴奋,竟是手舞足蹈起来,全然没有发现高仙芝眉头的黑线。 “咳咳!” 高仙芝掩着嘴咳了几声道:“这个倒不打紧,我看这俱兰城也不小,万把来兵卒定是能容纳下的,何况我已经叫嗣业安置了大部分兵卒在城外。” 他刻意将‘万’字咬的极重,生怕少年没听清,继续纠缠下去。 李括这才明白高帅的意思,原来此次他根本没有带回来多少兵卒,怪不得他一路如此小心,走走停停落在了自己的后面!高帅没有报出带回的真实人数,肯定是不想让李怀忠起疑心,而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论险些说漏了馅! 李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李怀忠适时的站出来道:“高大都护,李都督,大军得胜归来是天大的喜事,咱们不能就这么站着干聊啊,要好好的庆贺一番。昨夜我已经宴请了李都督,再于宫中摆宴有些不妥。这样,今夜小王我做东,带高帅、李都督去往城中明月阁一聚,二位意下如何?” 李怀忠这般语气,若是放在以前,高仙芝定会勃然大怒。但如今今非昔比,自己带回的兵卒尚不及两千,有待在人家的地盘上,有什么资本拂他的面子?况且自己大战后疲惫不堪,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舒缓舒缓精神。思定之后,高仙芝轻捋了捋下颌的短髯道:“如此,高某人便在此谢过李国主了。” 李怀忠何时得过高仙芝这般礼遇?此番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儿,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王不过是,嗯,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 李怀忠眼珠转了几转,想到一句唐言,忙兜了出来。 “地主不地主的,你这桌酒席高某是吃定了,到时你小子可不要说我吃穷了你俱兰国!” 高仙芝轻点了点李怀忠,朗声笑道。 “吃不穷,吃不穷!高都护您能率军入驻俱兰城,是小王的福分啊。” 李怀忠早已是乐开了花儿,挤着一双月牙儿笑眼,连声拍马。 第八十章 万里(八) 李怀忠设下的酒宴并不在王宫,而是在北城一处僻静的小巷内。 受邀赴宴的人较之一日前有很大不同,多是高仙芝、李括的心腹。而李怀忠自己,则只带了几名心腹亲随和十数名带刀侍卫。 这处小巷因在王宫偏西一侧的隅角之地,极少有人往来。当众人纵骑来到巷口时,只有李怀忠事先安排的几名王宫管事迎了出来。 “陛下,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老管事冲李怀忠欠了欠身子,声音里满是敬慕。 “嗯。” 李怀忠轻应了声,冲那老管事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今夜本王不回宫了,媚娘那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老臣遵命!” 老管事躬身再拜,倒退着出了巷口。 “高都护请,李都督请!” 李怀忠立刻换了一副面色转向二人伸臂延请。只是他语调过于阿谀,神色尽显谄媚让李括觉得一丝恶心,不免露出了难色。高仙芝却是常年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只微微一笑便就着李怀忠铺好的路踏了过去。 实际上,小巷的冷清只是表象,待众人进到其中才体味到真正的韵味。所谓曲径通幽处,说的正是这里。在李怀忠的引领下,众人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拐过一个个转角才来到今夜的目的地--明月阁。 所谓明月阁,便是临湖而建的一座二层小楼。俱兰城恰巧有一条小河穿河而过,行到北城处河道渐渐拓宽,淤积汇聚成一浅湖。只是这玉带河有着供全城百姓取饮的功用,李怀忠便是再自私,也不能将其围入王宫供自己嬉戏。只是这湖景实在太过瑰丽,俱兰国主为了将一池春色尽数揽入眼底,便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砌了这条小巷,建了这座明月楼。 平日里,小巷前有专人看守,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出入。便是身份稍上的了台面的朝臣也需要经由国王陛下同意,才能有幸伴驾前往一游。久而久之,这曲巷中幽湖畔的明月阁便成了神秘的禁忌之地,非是国王陛下的嫡系心腹不能出入。 李怀忠邀高仙芝来此处赴宴,足以看出他对高大都护的‘敬意’,至少在高仙芝知道明月阁的由来后心中十分受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急需有人平复他脆弱的自尊心,李怀忠的所作所为恰到好处,正合他意。 只是李括却一直皱着眉,自从第一次见到李怀忠他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许是这个人太过油腔滑调,做事又喜欢谄媚,让他有种看不透的空虚感。随着时间的积累,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强烈,李括竟隐隐生出一种惧怕感。 事出突然必有妖,李怀忠表现的这么殷勤,莫非和大食人有染…… 不过这仅仅源于他的直觉,拿不出任何证据,少年也只得把这个怀疑压在心底,坦然的去赴宴。至少在今晚李怀忠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高帅和他身边的心腹就有近百人,若是李怀忠真生出了歹心,相信不出三个回合,弟兄们便能将那些王宫侍卫悉数撂倒制服。 心中稍定,李括面上也带出了笑容,冲李怀忠微微颌首致意。 明月阁共为两层,李怀忠所带的侍卫、高帅及自己所带的亲兵便多数留在了一层,四人一桌各自寻了酒菜大快朵颐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进入明月阁自是沾了主上的光,此番当是好好享受才是不虚此行。 至于明月阁二层楼,只有李怀忠的心腹亲随和高帅钦点的包括自己在内的几名嫡系将领才有资格进入。一一拐过旋角,众人终是登临了二层楼。抬首远望,包括少年在内的安西将领无不被瑰丽的景象所震撼! 原来这二层楼并不是封闭构造,面临北侧湖畔的墙体被打通,仅仅以间隔数掌的深山毛竹相隔。明月阁下便是那经过拓积的芳幽之湖,湖畔种满了许多西域特有的小花。一阵清风袭来,带起阵阵暗香,让安西众将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至于李怀忠的亲随,多是已经来过此处,对此美景也是见怪不怪了。 李怀忠见到唐将一脸惊愕之象,心中不免起了得意。“高都护,我这处明月楼可当得一聚?” 高仙芝微微颌首,捋了捋短髯赞道:“如此妙处只应天上有,李国主怪不得施施然有仙风道骨,原来是得了如此仙境,常足顿修。” 李怀忠摆了摆手道:“不过是觉得此处风景颇好,修筑一番图个乐子罢了,哪里像您说的那般。” 微顿了顿,李怀忠道:“高都护请上座!” “嗯!” 高仙芝轻点了点头,抖了抖衣袖便迈步而去。众人分宾主尊卑落座,李怀忠嘴角微微一扯,拍了拍手掌。 他这一拊掌,立时便有二十余名妙龄宫装女子鱼贯而入。这些女子皆是穿着一件素色薄衫,借着屋内的烛火和月光隐隐可以看到她们曼妙白皙的胴-体。素纱长裙拖曳着划过波斯地毯,带起一股幽香。 安西唐将自从四月从龟兹出发征战怛罗斯,已经有半年未近女色。现在突然看到这么多人间尤物欲掩还遮的伫立在自己面前,皆是憋得面红耳赤,不住淹着吐沫压下自己心中的邪念。便是连高仙芝、李嗣业这般的名将都不面微微心动,只是为了不在下属面前失了威严,不得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高都护,李将军,这些女子可还合意?” 看出诸唐将心中的涌动,李怀忠自是大喜。“还不给诸位将军奉酒!” 李怀中调高了些声调,冲众女呵斥道。 那些女子显然受过专门的调教,一颦一笑皆是十分合乎礼制。她们分别走到唐将前捉起一只玉杯,将壶中酒浆倒得薄满。…… “将军请!” 给李括奉酒的是个栗特胡姬,浓眉大眼倒也长得颇为清秀。只是若与大唐的女子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如的。她身子离的李括极近,这一躬身胴-体胸前那一对玉-峰竟然靠在了少年的肩头。一股浓烈的西域香料气味随之灌入了李括口鼻中,少年不免蹙眉。 大唐虽然民风开放,女子不禁出行,但却也没有开放到这种地步。不,这已经不能算是开放,而只能说是放-荡!李括不想再节外生枝便接过那酒杯一饮而尽。 “将军好酒量!” 那胡姬哧哧一乐,又将李括手中的空杯注满笑道:“如此,奴家今夜可要好好侍候你啊!” 她轻呼出一口浊气,直击的李括一个冷颤。面对如此明显的挑逗,少年怎能将忍?李括将玉杯夺过正了正神色道:“请姑娘自众!” 闻听此言,那胡姬竟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哎呦,将军她说我不自重,姐们们,你们来评评理,在场的将军中除了这位小郎君有哪位自重的啊?” 她这话说的极为柔腻,李括直欲作呕。只是,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过去还真是如此。包括高帅、李嗣业在内的众唐将个个依红偎翠,将美色美酒尽数收入胸前腹中。 怎么会是这样! 大唐军中历来禁碰女色,寻常的将领常年征战在外,根本没有机会兴起邪念。不过此时不在军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只是在少年看来,凡是心里都应有杆秤。若这怛罗斯会战打的胜了,这番发泄庆祝自是无可厚非。可明明高帅被大食人打得惨败,当是整顿军纪知耻后勇之时,却是花丛中寻风流,美色中泻私欲。如此这般,如何对的起军旗上那两个赫然的大字?…… 第八十一章 万里(九) 明月阁内瞬时变得静默无比。包括高仙芝、李怀忠在内的众人都蹙起了眉头。 李怀忠本是胡人,心中自是没有装下中原儒家的那套仁义之论。在他看来,女子便如同每日食饮的酒肉,是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酒宴上派遣美女作陪贵客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手段。在李怀忠看来,如若能够达成自己的既定目的,即便送出去再多的美女也没有什么不可。 李怀中暗暗夹了一眼李括,心中冷哼道,一个黄口小儿,确实不足为谋! 他这次宴请高仙芝本就是棋分两步走,眼下李括的言行分明是将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完全不给他跳反的机会!这是你逼我的,到时不要怪我! 李怀忠兀自拨弄着玉杯,颇为玩味的朝高仙芝望去,想看一下安西大都护会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高仙芝似乎也注意到了阁内气氛的尴尬,轻咳了几声。 “李括将军,今日我们是来赴李国主的私宴,准则例制不比军中,你不要太过拘从了。” 他的声调中已隐隐透漏出不愉,李括如何能听不出?可是少年却不打算就此打住,挺了挺腰杆辩称道:“高帅,若是李国主找的是寻常的歌女舞姬,让她们来助兴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但如今这些姑娘,这些姑娘的衣着实在是太过……” 他话没有说完脸已是通红,紧紧攥住了拳头。虽然他早已娶妻,经历过一切男女之间的禁秘之事,但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揽美入怀,他还真做不来。 “够了!今日你是来赴宴的,不是来挑刺的。何况客随主便,我们既然在人间俱兰国,就要守人家的规矩。” 李括的言行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若真说起狎妓来,他高仙芝可是花丛中的老手。军中不得招妓那也只是一个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所作所为不对军务产生影响,就没有什么不可。在他高仙芝眼中,一个男人应该把所以的精力放到建立功业上去,至于这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则无需多耗费心神。更何况,他眼下需要借助俱兰城一代的资源整合溃兵,必须要跟李怀忠处好关系。李括这么一闹,很可能本就不易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 高仙芝猛地顿了顿脚,呵斥道:“若是你觉得身子不适大可回避,只是却不要在这里坏了大伙儿的雅致。” 他这话说的极为傲慢,就连一旁的李嗣业都有些看不过去。只是高仙芝贵为大都护,在外人面前自己必须给足他面子。至于李括吗,确实有些过于较真了。毕竟在场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的事儿,即便占些便宜又能如何?至于为了区区一句圣人教诲跟可能的盟友产生裂痕吗? 少年心中隐隐一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心痛不是因为高帅对他的态度蛮横冷漠,而是为安西军的前途心痛。他本想,安西军虽然怛罗斯惨败,但毕竟根基尚在。只要高帅振臂一呼,卧薪尝胆三五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就高帅如今这个样子,好慕美色流连花丛,何时能把心思放到整编溃军,操练方阵上?安西军这般浑浑噩噩的混下去,自保都未可知,还谈什么报仇雪恨,替国尽忠? 要知道,在怛罗斯城外,那三万大军是安西军的精锐之师,是他高仙芝压箱底的本钱!如此军纪严明的军队都惨败而归,难道要希冀那些态度散漫的溃兵击败不可一世的大食铁骑? 人有时候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输给他自己! 如若是这般,那他当初率军奇袭碎叶可还有意义?若是这般,他接到高帅的求援后火速前往怛罗斯接应可还有意义?一个人即便是伤了、残了都不打紧,只要他有斗志,他有羞耻心就有机会重新证明自己。但一个人若是连心都死了,那便真是彻彻底底的废了,再无一丝一毫翻盘的机会! 而眼前的这些安西将领,给他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安西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大唐军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少年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怒火,嗤了一声道:“如此末将便不杵在这里扫高帅和诸位兄弟的性了,请自便!” 说完他竟是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不顾几个军中好友的阻拦径直踏出了明月阁。 明月阁内的气氛一时尴尬无比,高仙芝脸上冒出一条深深的黑线。这个小子,竟然敢这么顶撞自己!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事情发生在俱兰国主李怀忠眼前,这让他如何下的来台! 是,这小子亲率大军来救了他的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无视军中规制刻意顶撞上司!敢这么对他高仙芝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可这个人偏偏还救过他的命…… 似乎看出了高仙芝面上的为难,李嗣业拍了拍俱兰国主李怀忠的臂膀哈哈大笑道:“李国主啊,你别介意,我这个兄弟便是这么个性子,眼睛里丝毫容不下沙子。平常啊我们总拿这件事儿说道他,可他就是偏偏不改。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啊。” 经由他这么一闹,李怀忠倒不好太绷着脸。他只笑了笑道:“看嗣业将军说的,我像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嘛?李都督不过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谁是谁非我难道还分不清吗?” 他刻意将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好似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李嗣业虽然心中愠怒,却不得不陪上笑脸。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李国主特地为我们摆下了宴席,当是不醉不归!” 高仙芝见李嗣业给自己铺好了台阶,也就索性就坡下驴。 只见安西大都护高举玉杯笑道:“来,满饮此杯!” “高大都护之命,李某敢不从尔?” 李怀忠学着中原读书人的模样说了一句极具大唐特色的话,引得满阁大乐。 “来,干了此杯!” “不醉不归!干!”…… 军营辕门外,寂静空冷。 李括独自坐在一处土围子旁,痴痴的望着漫天繁星。 自打从明月阁回来后,他便一直自己呆在这里,慢慢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回忆长安城中的人和事。人啊一旦静了下来,不论离得远近,便会不自主的去想近来做过的事情。做的好的自然会津津乐道一番,做的差的亦不免捶足顿胸。 有些事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有些情不需表达,也不囿表达! 一抹甜美清纯的笑容,一份油香四溢的煎蛋便唤起了儿时成长的点滴。无论是西四牌坊羊羹摊前大快朵颐后的相视一笑,还是城郊渭水岸旁轻挽裤脚摸鱼捉蟹时的悠然自得,亦或是上元灯节朱雀大街上疯疯癫癫的起舞而歌,儿时的每一瞬间都清晰的浮现在了脑间。长安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已深深融入少年的血液中。 长安城中的那个人,她可还好吗? 渐渐的李括只觉眼皮微微打架,不知不觉中少年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阿甜的身影隐隐消去,随之映入自己眼帘的是娘亲佝偻的身躯。不知何时那斑白的发丝已经攀满了娘亲的额头,便连鬓角那仅存的一缕黑发都染上了霜色。 娘亲微微转过身,将一件皮袄递了过来。 “塞外苦寒,记得自己勤添着点衣服。这件棉袄是娘亲去岁给你赶制的,可能小了点,但绝对厚实暖和。” 自己想去接,却发现那棉袄根本就是无形之物,自己刚走到近前那袄子便似空气似的飘了虚。 “娘知道留不住你,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气高。在军中能忍了就忍了,不能忍的也跟小兄弟们商量着来。年轻人,火气大,都相互担待着点!咱们老李家三代单传,就出了你这么个单蹦。要是……” 说到此处,李卢氏的身影渐渐幻虚,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娘亲!” 李括高呼出了声,尽情的发泄着心中的苦闷。 “儿也不想和他们置气啊,可是如今国将不国,若再这么下去,儿只怕,只怕……” 李括眼眶里已经莹满了泪水,只是少年却要强的将它擦了干,不肯让其落下分毫。 忽然,自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倚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树下,微笑着打量自己。只是他的面容自己却看不清,他是那么模糊,模糊的自己辨别不出那人的身份。 突然少年似乎从对方的衣着上发现了什么,狐疑的又向前迈了几步。 那人穿着和三哥一样款式的粗稠深衣,随意的束着一方四角黑色头巾!他一定是三哥,是三哥!…… 第八十二章 万里(十) “三哥!” 李括一时呼出了声,迈开方步迎了上去。 “三哥!” 李括的嘴角微微抽动,身子朝前一倾,颤声道。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少年真怕它只是幻梦一场,不住的瞪大眼睛,生怕眼前之人随风而逝。 在李括看来,那青年便是李子固了。只见他摇了摇头,上前径直给了李括一个搂脖:“七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长的这么高了。记得你刚从军时,还不住的缠着我教习你射艺,现在你已经可以轻松拉开两石硬弓了吧?” “三哥,我在军中这么些年,最想的便是你们了!娘亲身体怎么样,可还好?嫂嫂呢,听小六说她刚刚给你产了一个大胖小子,长得俊俏不俊俏?” 他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李子固却是完全没有作答。 “三哥?” 李括声音一颤,下意识的蹙了蹙眉。眼前之人分明便是三哥,那声音、那衣裳的款式除了三哥可还有旁人配的齐?只是他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却全然说将不出。 李括仔细的端详着三哥的身子,从发髻到脚趾,从左掌到右臂。李子固的全身都被他查看了个遍,可他就是说不清问题出在了哪儿。 忽然,少年的目光移到了李子固的面颊上,顿时脸色吓得惨白。原来李子固的面颊模糊混沌一片,不仅没有口鼻、双目,就连基本的骨骼轮廓都无法看清。 “三哥,你,你怎么……” 少年下意识的向后撤步,本能驱使他逃离危险,而眼前之人显然是危险所在。 “你不是三哥!你是谁!” 李括的右手已经攥紧了腰间的横刀,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便能抽刀而出以作防御。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会想起我。” 那人轻摆了摆首叹道:“如果我所料想不错的话,你眼前还出现了伯母、杜景甜和其他于你无比重要的人。” 被那疑似三哥的人说穿了一切所想之事,李括知觉面颊一红争辩道:“那又与你何干,你既然不是我三哥,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尽力将自己的话音吐得清脆,显得自己胸有成竹。但是每每说完一句,末词都会拉上一个尾音,将自己的心虚暴露的一览无余。 “因为你害怕面对,惧怕承担责任!”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朝李括迈步而来:“怛罗斯之战惨败,你虽然没有直接责任,却一直怀疚于心。你认为是你的缺失导致了唐军的失败。你认为高仙芝没有带你去正面战场是最大的错误。” “不,不是这样的。我自始至终没有埋怨过高帅,他是主帅,当然有权利排兵布阵。至于我,我麾下不过万把人,刨去碎叶守城的弟兄,剩下的不过五千出头。我没有愧疚,没有!” 不知为何,那人竟似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将自己深埋心底的隐秘悉数掘开,暴至于月光之下。他到底是谁?如果他不是三哥,那他到底是谁,为何他会对自己了解的如此清楚? “你愧疚了,所以你才想着尽可能的补偿。可是你没有想到高仙芝如此不争气,竟然沉迷女色,而将收拢溃兵整编军队的事情抛诸脑后。你的一番气力无处发挥,这才会这么气恼,这才会想起我们。” “啊!” 李括只觉被对方剥了光,晒在大庭广众下由人围观。少年不免惊呼出了声,缩着脖子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在近遭发现旁人。 “你先是想起阿甜、之后又想起了伯母、再然便想起了我。如果你还不能从内疚中走出来,紧接着你还会想起孙捕头、高书记等一切曾照拂过你的人。你是惧怕了,惧怕单独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只有懦夫,只有懦夫才会希望寻求旁人的庇护。说白了,你还是个孩子,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对方的声音很冰凉,不夹杂一丝的情感。少年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只觉浑身战栗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不是懦夫,我带领着弟兄们打下了碎叶城,平复了突骑施内乱。我收到高帅的求援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向怛罗斯城,这点弟兄们都可以作证。这不是我的错,我赶到时仗已经打完了……” 李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及到最后已经微弱蚊蝇。只是那人却不想就此放过李括,又在一堆干柴上起了一抹火星。 “哦?这么说你是无所谓了?那你为何还会想到我,想到你的亲人?” “谁说的无所谓,我是大唐的军人,血债只需血来偿!终有一日我要让大食人付出代价!” 李括攥紧了拳头,奋力挥舞着。 “这便是了。”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你三哥,能不能帮到你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怎么看这件事,你有没有勇气正面迎视它!” 微顿了顿,那人忽然笑道:“七小子,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在崇仁坊老宅里爬槐树吗?说来也好笑,当时你只为了逞强给十七妹取下丢落枝桠的纸鸢,便冒着生命危险爬上了好几人高的槐树。最后你取到了纸鸢却不慎跌了下来,直晕了两天两夜。后来伯父忍着心中刺痛用族规重重责罚了你,你被打的足足十数日不能下床。” 李括心中更惑,难道这个人真的是三哥?为什么这么隐秘的事情他都知道? “知道当时我问过你一个什么问题吗?” 那人模糊混沌的面颊上忽然闪出了一抹褶皱,似乎是等待少年回答。 “是,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跌倒。” 那人摊了摊手,缓声道。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要,要学会站起来?” 李括的声音已经微微打颤,儿时那模糊的记忆放佛又涌现至脑海中,不停的拍打着记忆之海的堤岸。 “七小子,你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懦夫,我没有看错你。” 那人点了点头,缓声道。 “三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至此,李括已经完全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便是李子固了,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三哥留在自己身边。三哥从军早、资历老、心计厚,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自己便安稳了不少。 “既然你已经寻到了答案,我便不需要再出现在这里了。” 李子固摇了摇头,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第八十三章 望天(一) 见李子固的身影渐渐远去,少年不能自抑迈开方步便追了上去。只是他每迈出一步,与对方的距离就拉大了一分,丝毫不能赶及上李子固的脚步。 “三哥!” 伴随着少年声嘶力竭的呐喊,李子固最终消失在氤氲飘渺的流云之中。 少年猛地惊起,只觉一股黑暗向自己席卷而来。抬首望了望头顶的漆色苍穹,少年无奈的摇了摇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阿甜是虚幻的、娘亲是虚幻的,三哥也是虚幻的。自己突然同时想到了他们,怕真是因为心中起了怯懦吧?自己在怯懦什么?究竟在惧怕面对什么?在梦中,三哥怕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即便自己不去承认,即便自己刻意的去回避,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们为什么要跌倒,因为要学会站起来!倘若跌倒后就一蹶不振,甚至连尝试站起的勇气都没有,那才真真正正是个怯懦之辈! 李括心中的症结得以解开,心情自是豁然开朗,嘴角也隐隐带上了笑容。 “括儿哥,括儿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不远处,张延基正带着几名亲兵跑将过来,看那模样倒是急切的很。 “你从明月阁出来时也不跟大伙说一声,我们把俱兰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你。这下倒好,你一个人坐在军营外赏起了月,叫大伙儿一通揪心着急!” 张延基虽是李括的至信心腹,在安西军中的资历去不足以让他进入明月阁二层楼。随李括赴宴后,他便与周无罪等一干铜武营将领待在了一层大厅内。故而在李括从侧门负气而出后,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酒足饭饱后,他们才意识到李括并不在明月阁中,这才征集全军人马满城的找了起来。 听到此处,李括也是羞愧万分。他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竟然惊动了整个天威军。当时他实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确是万分不该。 “这次是我不好,有些事情我看的太浅了。” 李括摇了摇头道:“高帅那里怎么样了,可还在生我的气?” 虽然心中对高仙芝很失望,但少年还是不由自主的为他担心起来。自己这么一走了之,李怀忠那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高帅是那么个要面子的人,如何下的来台? 唉,只怪自己一时气涌! “你还担心他?” 张延基闻言轻嗤了声,挑了挑眉道:“你真以为咱们在他眼中有多重要,你走了之后人家与俱兰国主推杯换盏,通宵达旦,压根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你还关心他,我看你最好关心关心自己吧。” 张延基最受不了的就是李括的性情。说的好听了,那叫与人为善。说的不好听了,那便是妇人之仁。他诚心待人,别人可曾领情? 要他来说,这个高仙芝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他们不舍昼夜,不畏死生从千里迢迢的碎叶城赶过来,他高仙芝能安然的入驻俱兰城?就凭借他手中的两千余溃兵就想让俱兰国主李怀忠这条老狐狸松口,做梦! 括儿哥救了他的命,救了数千弟兄的命,可他非但没有感恩,还摆出一份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模样。是安西大都护又怎样,若不是括儿哥及时赶到,他现在怕已经成了一具枯骨。 李括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高帅估计也是心中压抑的太久了,发泄一番而已。我们就不要太过计较了。” 张延基却是得理不饶人:“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的发泄,我们予他有恩,他理当报恩。只是连黄口小儿都明晓的道理,他身为安西大都护难道就不明白?括儿哥,要我说,我们直接带着弟兄们回安西,让他自己在俱兰城和李怀忠那厮鬼魂。我们啊眼不见,心不烦!” 他早就得知高仙芝那厮因为李怀忠进献美女一事与括儿哥争吵,括儿哥这事儿做的有什么错?如今大伙儿打了败仗,士气低迷。他非但不及时收拢、整编溃兵反而沉溺酒色。大食人早就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率铁骑打过来,到了那时大伙儿靠什么抵御大食铁骑?难道靠那些身着素纱的貌美胡姬吗? “瞧你说的那番气话,哪里有半分军将的风度。” 李括知道张延基是替自己抱不平,也不过于苛责。虽然他对高帅的行为也很失望,但无论如何,像张延基所说的带兵提前东返安西的做法他是绝对做不出的。 如果说高帅的行为已经将这支安西军逼到了悬崖边,若自己再不顾大局带兵东返,便会彻底将大军挤下悬崖。不论高仙芝如何对他,都是私人之间的事情,决不能因为个人的情感影响到整支军队。 我们为什么要跌倒,因为要学会站起来!他相信只要稍过一段时日,高帅便能重新振作起来。到了那时,安西军上下一心,至少能够保证四镇不失! “眼下是安西军最艰难的时刻,我们需要做的是消除隔阂,重新站起来。若是在这个时候谁再想着窝里反,那可真是安西军的罪人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少年心中的那份执念自始至终未曾易变。…… 距离高仙芝率领溃兵入驻俱兰城已是五日有余,城中的氛围便如同河中的天气一般不愠不火。 高仙芝将收拢、整编溃兵的任务交给了心腹大将李嗣业,而先前一直负责处理此事的疏勒都督李括却被排除在了圈子之外。这让一众铜武营心腹大为不满,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高仙芝正对李括渐渐疏远。这倒是无可厚非,毕竟李括不是高仙芝的嫡系,不会赢得他完全的信任。但凡是都有个度,整编溃军之事本就是李括发起的,现在做到一半却要经手给李嗣业,让人如何能够心服? 倒不是铜武营众将领将名利看得有多重,只是高仙芝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很让人寒心。当然,铜武营将领的抗议收不到任何效果,一切还是按照安西大都护的意志行事。作为此次事件的主角,李括倒是表现的颇为平静。反正整编溃兵的事情迟早都要进行,既然高帅另选了旁人,自己便可以腾出时间对战局作出更多的分析,提出更多的应对方案。当然这些方案最终选择与否,还是取决于高仙芝。 这些时日来,不时有斥候来报,言及大食人的动向。阿布·穆斯林是军事大师,不会打没用把握的仗。在他看来,安西唐军虽然溃败,却并不会一蹶不振。因此长驱直入直袭四镇的做法很不可取,一旦唐人狠下心来坚壁清野,大食军队很有可能无功而返。何况时已近冬,若不能在第一场雪前攻下四镇,大食人将面临饥寒交迫的窘境。长途奔袭历来考验军队的粮草输运、补给,这一点同样是阿布·穆斯林需要担心的。 所以他并没有立刻派兵追击,而是悉数调动联军分三路向安西四镇推进,同时征集呼罗珊、河中一代五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青壮民夫运送物资、粮草。只是这样一来,大食人的推进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也就给了高仙芝更多的应对时间。 感受到了压力的高仙芝自然而然的将精力放在了安西四镇的防御上,一方面他遣派信使返回安西,告知龟兹留守徐怀仁立刻操练预备民夫,另一方面则命李嗣业将途经俱兰城一线的安西溃兵悉数吸收整编。这几日来,从西边而来-经过俱兰城的士卒络绎不绝,一番整编后也勉强凑够了五千人,算上李括所带的五千天威健儿,高仙芝手头能够调度的兵力也达到了逾万人。 只是这样的兵力显然不够对抗强大的大食骑兵,高仙芝急需扩大自己的实力!安西四镇那边能够征召的民夫都被悉数征集,剩下的皆是些上不了战场的老弱伤残。故而,高仙芝便将目光投到了俱兰城一线。 俱兰城地处东西交接要冲,是东西往来行商必经之地,国内极为繁荣。仅仅俱兰国一国,就有近十万的国民,而其中便有两万余名适龄青壮,即便不能悉数将其收编,只要能够取其半数,予这支千疮百孔的安西军也是极大的补强。 至于新征收雇佣兵的忠诚度问题则不需太过担心。不似怛罗斯之战,现下双方身份易变,安西军需要做的不过是些轻松的守城工作。没有了战败被俘杀的风险,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哪个人会拒绝?…… 第八十四章 望天(二) 胡汉杂处本就是边军的现状,何况眼前形势已经容不得丝毫犹豫。 对于高仙芝来说,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补充扩张自己的实力,以迎接大食人的倾力一击。他的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全部系于这一战,绝对不容有失。 当然,经过葛逻禄人临阵叛变的切肤之痛,高仙芝也吸取了足够的教训。这次的征兵虽然没有设立明显的门槛,没有对每名应征者验明身份背景,却不代表着高仙芝会放松对这些胡兵的监视。眼下他们刚加入安西军,对这支军队还没有什么情感,若是在往常高仙芝大可以由着他们慢慢找寻默契,但是此刻自己却没有这么的时间去布施。他需要这些胡儿立刻产生一种认同感,认定他们便是这支安西军的一员! 而能够让他们认同自己新身份的最好方法便是将他们与现有安西将士混编,不再单独设立军营!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通过安西老兵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的影响胡兵,让他们尽快适应安西军的纪律生活。由于安西军队正以上的军将都是唐人,高仙芝可以通过树状的体系很好的控制这支军队。因此,胡汉杂处还可以避免胡人结股抱团,这样葛逻禄人临阵倒戈的情况就绝不可能发生。 事实上,这次征兵的门槛是在军营内部,只有慕名应征后,这些胡儿才能看清。而一入行伍深似海,再想混个白身淌出去,便是绝无可能了。高仙芝需要胡兵这一股新鲜注入的血液,需要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即将到来的大食人的猛烈攻势。 既然如此,对待胡兵的要求自然会有提高。平时对待新兵的一天一练变成了一天两练,甚至这些倒霉催的胡兵间或着晚上还要被拉出来操练。这些胡儿本想着从军是个香饽饽,进了军营便可惬意的吃上白面。谁知道高仙芝非但用兵狠辣,连训兵也是如此。短短几日下来,他们的身子骨仿佛都散了架,再无一丝方来时的轻松惬意。 清晨卯时便要到军营的校场跑操,之后用过堂食就要马不停蹄的开始基础阵列训练。好在这个训练便是站站队列,变变阵型,无需太过耗费心神体力,不然大伙儿刚吃进嘴里的白面饽饽非得呕出来。 最磨人的便是午后的持械训练了。河中之地不比中原,虽已是入了十月,但秋老虎却丝毫不减威势。在毫无荫蔽的校场上一练便是个把时辰,中间还不允准吃水,这一天下来还不把人晒成了肉干? 虽然考虑到实际情况,安西教头发到胡兵手中的皆是些白蜡杆子和木刀,分量要比实际军械轻了不少。但便是如此优待,胡儿新兵一番持械训练后仍是叫苦不迭。 这倒也不足为奇,河中之地的胡民不似草原民族般好战骁勇,平日里多是做些小生意糊口的商贾。这样的人你指望他们有多好的身体素质,不练即为兵实在不太现实。他们被唐军的优厚待遇吸引,企图来军营里吃白食,却发现事情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真要这么训练个一年半载,他们非但养不精肥皮肉,就连现在仅存的一副皮包骨头也得被榨干碾碎了去。 但是,训练他们的安西军将领却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该是一日两练还是一日两练,完不成任务的胡兵当晚的晚饭便被取消,直恨的这些胡儿压根痒痒。监察营的弟兄仍是手持皮鞭在胡兵阵列中穿行,发现有人偷懒就毫不留情的挥鞭而去,在胡兵的胸背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渐渐的,胡兵发现偷奸耍滑这些在商道上屡试不爽的法子在安西军中根本行不通。吃的亏多了,他们也就明白清晓了唐人教头的底线,一切试图偷懒的行为便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心思得到了统一,练兵的效率便得到了提升,起初这些连拿起家中菜刀都打颤的胡儿只过了四五日便可以轻松的挥舞大唐制式横刀了。 “我说巴玮耳,这枪不是这么使得。你要下盘方平稳,两手分握枪杆的上下三分之一处,根据对方的出击及时作出应对。 李括复用长槊将眼前之人的长枪挑飞,和声提点着。与其他胡兵不同,巴玮耳在每日的例行训练后会主动来到校场将当日练习的动作温习一遍。李括发现后,感叹他的刻苦用心,便抽出一些时间亲自陪他对练。 经过一日的练习,少年终于明白了巴玮耳为何许久练习仍不得要领。与许多胡兵相似,巴玮耳力大无穷,力道却使不到需要的地方去,这样一来,自然便在原地踏步了。 “你不要急着出击,先屏气凝神深吸一口气。” 少年端平了长槊,亲自给巴玮耳演示了起来。“像这样,刺出的时候不要把重心压到一只脚上,这样即便敌人变招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战场之上一丝一毫的闪失都有可能让人丧命,因此平常的基本功训练就显得极为必要。基础打得越扎实,战场上就能活的更久。对于这些出身寒微的胡儿来说,要想更好的活下去,就得学会保护自己。 “我,我做不到!” 巴玮耳愤恨的跺了跺脚,双手抱膝坐到了校场上:“李都督,这长枪使来轻飘飘的,总是不带劲。我这么一刺出去,根本用不上气力。你看,你只轻轻一挑,便能破了我的倾力一击。” 李括摇头道:“是你不得要领。使枪者所用的本就不是蛮力,而是要静观局势,作出应对。” 少年将当初在长安城中,教头费林所说的每句话都悉心给巴玮耳讲了来,希望他能尽快理解使枪的精髓。 “至于你说的使枪飘嘛,是因为你重心没踩稳,你将步子内收再来试试,保准不会出问题!” 少年轻收足步,带起一抔黄土。屏息凝神,只见他手间长槊瞬时如灵蛇一般刺出,随风而起的是槊头间那根泱泱舞动的红缨。 第八十五章 望天(三) 一时槊锋飞舞,李括左刺右挑,横扫竖挡好不威武! “好!舞的好!” 见李括将一柄长槊舞的如此灵动,巴玮耳不禁拊掌攒道,只是他的尾音还没有拖完,便觉那明亮瘆人的槊锋刺向了自己。巴玮耳一时惊呆,竟然忘记了避闪。 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但想象中的刺痛却并没有出现,槊尖在距离他喉咙只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可是,都督你,为什么要?” 巴玮耳一脸茫然的望着李括,在他眼中,这名唐将是自己认识的待人最和善的将领,他不厌其烦的给自己讲解使枪要领,他一次次的抽出晨休和晚饭后的时间给自己持械对演,这样的人也会突然对自己倒戈相向? “任何时候都不要完全相信别人,人这辈子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李括的声调很冷,相信有了今天的经历,巴玮耳今后再不会轻易的相信别人。 “记住你是一个军人,作为一个军人你最好的朋友就是手中的刀枪。” 李括收起了长槊叹了口气:“好了。快到卯时了,你快些去跑操吧。去的晚了,难免又要被教头斥责。” “哎,哎。” 巴玮耳连声应着,心中满是对少年的感激。 “任何时候都不要完全相信别人,人这辈子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是啊,人这辈子只能相信自己!………… 虽只到了巳时,校场上站桩而立的兵士们仍不住的往外淌着虚汗。由于张将军特意强调必须着皮甲训练,故而即便内衫已经湿透,也没有人敢将厚重闷热的皮甲歇将下来。 “打起点精神,手都端平了!你小子是死爹了还是死娘了,一脸哭丧相。连白蜡杆子都端不平,趁早滚回铺子里享福去。你们家光卖香料就赚了个盆满钵满,你小子来军营里凑什么热闹。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分分秒的丢神都可能要了你的小命。别到时候打起仗来,害了自己也害了大伙儿。” 张延基作为这支百人队的教官,直为众人的训练急白了头。当初他们在长安城中训练时,虽然不免也吃了教头的挂落,但毕竟大伙儿性子要强,做事又上心,没出多久枪杆子就舞的有声有色。可如今,这伙儿兔崽子分明就是来军营混饭吃的,看看他们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军人的气质!若他们算作属国佣军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却是被高帅强行混入了安西军的正式编制,这样一来他们便成了安西军的一部分,若是如此这般丢的可是大伙儿的脸面。 “老话讲的好,年刀,月棍,一辈子槊。别看你们现在拿的只是一支白蜡杆子,现在你们练习的每一招式都是使槊的基础。虽然你们不见得每个人能用到槊,但长枪的道理是一样的。用些力,用些力,说你呢,你小子别偷懒,胳膊端平了,狠狠的刺出去。你不杀死敌人,便是敌人杀死你!” 张延基学着昔日教头的模样狠狠挥了一记马鞭,吓得眼前那惜力偷闲的胡兵一个寒战。 “啊!” “还有脸叫,真是个直娘贼的绣花枕头!” 张延基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啐出一口浓痰。他娘的,这些家伙真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眼看着高帅就要检阅各营新兵操练结果,这些家伙这副痞赖模样叫他怎么拿得出手。他们丢得起这个脸,他张延基还丢不起呢! 正在他懊恼之时,突然瞥到了队伍后排的巴玮耳。这小子生的五大三粗,即便隔着几排仍能让人看得分明。嘿嘿,这家伙虽然脑子笨了些,却是胜在勤奋。若是自己稍稍点拨他一番,说不准这小子还能给自己撑撑台面! 心中思定,张延基便朝巴玮耳点了点:“你,出列!” 巴玮耳以为张延基在点别人,仍自按照李括所说的要领屏气凝神,平端着枪杆。直到张延基不耐烦的喊了第二遍,巴玮耳才在众人的注视下仓皇的出了列。 “张将军,您,您叫我?” “嗯。” 张延基轻点了点头道:“听说你气力挺大?” “嘿嘿,将军说笑了,我以前是屠猪的,空有一身的蛮力。” 巴玮耳挠了挠头,嘿嘿笑道。 张延基闻言皱了皱眉,他本是世家出身,最忌讳的便是身份。虽然与李括相处许久,已经将其淡化了不少,但许多东西是融到骨子里的,并非你想改变即能改变。 若是别的身份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屠猪的……这样未免,未免太不雅观了……张延基轻咳了一声道:“我准备让你来做这个营队的旗手,你看如何?” “啥,您说要让我,让我做旗手?” 巴玮耳瞪大了双眼,吃惊的望着张延基。 也不怪巴玮耳反应过激,自古以来将为军之魂,一个优秀的将领往往能激发全军的斗志,令将士们奋勇杀敌。为兵者在于勇,为将者在于谋。而一军主帅的谋略战术便体现在一面令旗上。冲击、迂回、收拢、合围。小小的一面令旗,浓缩了华夏几千年军史战例;小小的一面令旗,决定了战场上数万袍泽的死生。如此看来,一军旗手必须是主帅的心腹,是绝对可托付信赖之人。 高帅眼下将新募集的胡兵每百人分为一队,由一名校尉以上的教头训练。但实际上,训练结束后这些兵卒还是会归到各团各营中,并不会让其独自成股。所以说这个旗手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代表着擎旗之人得到了主将的信任。 得到这个位置,意味自己正式得到主帅认可,进入了核心的圈子,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利益。可是,将军大人为什么偏偏会选择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武把式呢? 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胡人,他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 “少他娘的废话,你究竟干不干。” 张延基最烦别人墨迹,此时心中已是不耐,厉声问道。 “哎,我干,我干!” 巴玮耳被突然而来的好运砸昏了头,一时有些飘飘然。 他是一个孤儿,打小便没了父母。 从他记事起,便跟着一个靠屠猪为生的苦哈哈过活。后来那老爷子染了恶疾身亡,自己便接过他老人家的衣钵,继续屠猪卖肉。好运似乎从来跟他连不着边儿,今儿个是怎么了,他竟然成为了这一营队的旗手! “这世界上从不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想得到一个东西便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争取。底层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便要付出比世家公子多出百倍的努力。他们只需伸伸手便有人争抢着送到手边的东西,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想得到便要用血汗去换取。只是若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十足的脓包软蛋,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 这是李括李将军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如今听来是那么在理。 是啊,即便自己只有一线机会,也要去拼他一拼!…… 第八十六章 望天(四) 从伊吾城至龟兹,再至碎叶,横艮着一条黄土夯实的驰道。驰道之上,行着数十骑黑甲军士。 唐时驿站系统极为发达,理论上每三十里便设一驿,官府又允许民间在两所驿站正中搭建客栈,因此,如果走的是官道,基本上每十五里便有一站供行人休憩。 不过,因为久未修复的缘故,龟兹至碎叶这一段的道路显然不好走。理所当然的,龟兹通往碎叶的驿站也悉数毁于战火。 秋雨一落,本就不好走的路程更是变得泥泞不堪,胯下坐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陷入泥坑子中。 这十数人许是赶脚程,频频打马扬鞭,只是胯下的畜生却似较上了劲,再不肯移动分毫。 “哎,秦霖,我们便在这里下马歇歇吧。” 抬头望了眼挂在天际正中的旭日,那行在最中的骑手出言道。似乎他便是此行的领头之人,那唤为秦霖的骑手只不迭应道:“好,我这便叫弟兄们去准备。白元光将军,只是这里距离酒馆还有一段距离,您?” “不用担心我,正好下马活动一番,这一路纵骑,把我的老骨头都快颠的散架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显然心情颇为轻松。 众人下了马沿着土路向前走去,不免被路旁的景状扰了心神。 只见路边来人衣衫褴褛,上至耄耋之年的老者,下及总角小儿。白元光不禁大生疑惑。他径直下马,朝一家难民走去。“老先生,您这是去哪啊?” 微微抬头,一位髯须尽白的老者怅然道:“孩子啊,你们是去碎叶城的吧?听我一句劝,不要去了。那里大食人马上就要来了,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战时如若不被拉去做民夫,便会被弃于城外以减轻城中负担。谁让我们命贱,只好托家带口的逃出来了。安西那里我们还有一房远方表亲,这不是去投奔他们了吗。唉,你说圣上他老人家没事和大食人较什么劲呢,这还给不给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活路了啊。” 在这些百姓眼中,毁家纾难是那些达官显贵、王侯将军需要做的。他们吃了朝廷的俸禄,享受那么多优渥的待遇,理所当然应该在国难时挺身而出。而自己这些人,不过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哈哈,自然不需要为这些闲事儿操心。 看眼前这些人的模样,应该又是些想去觅取富贵的富家公子。这功名是这么好觅取的?安西大都护带着那么多子弟去打大食人,现在却连个活人都没回来。听碎叶西边传来的消息啊,大唐联军被击的惨败,就连高仙芝本人都被生擒活捉,屡屡羞辱。 哎,还是赶紧逃难吧,眼看着大食人就要打到安西了。若是安西势危他们便逃去陇右,若是陇右告急他们便迁去关中,难不成大唐这么大的地界儿还没有他们一席之地? 白元光还欲说些什么,秦霖却赶上前来,高声道:“老伯,那我们就不打搅你了。你们快点赶路吧,早日到达安西那边,也好早些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一家难民走后,白元光不解道:“老秦,你怎么能让他们走呢,我们应该奉劝他们回到碎叶啊,大唐律规定,凡遇到逃民,应协助官府将其抓至治所。我们虽不会将其送予官府查办,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们逃往安西吧。” 他所说的不错,若是放在以往,这些人逃到安西没有什么不可。可就在一月之前,疏勒都督李括率天威健儿重新夺取了碎叶城,将其重新归到了大唐版图之中。如此,碎叶之地的子民便应遵守大唐律法,不应擅自徙迁。 秦霖长叹一声:“白将军啊,你还是给他们一条活路吧。没有听他们说吗,他们在碎叶是活不下去了啊。在安西,他们也是我大唐的子民。只是我担心,再这么折腾下去,还有多少百姓愿意为大唐子民呢?” 白元光这话说的已是甚为不敬,若落入有心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好在这是二人私谈,无甚不妥。 “老秦,你是说我们的大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完美?” 望着远去难民的背影,白元光疑声问道。 轻摇了摇头,秦霖朗声道:“白将军英武无比,有些话无需多说,亦能领会的吧。” “难道大唐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吗?还是这仅仅是一次特例呢?” 一时惘然,心中默念的白元光无意识瞥向远去的难民,竟一时痴了。…… 午后方晴,白元光正在碎叶城北王宫附近的一间小酒馆喝着闷酒。一月前李括夺取碎叶城的消息传来,让留守龟兹的军将大喜不已。大伙儿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高帅一定可以一鼓作气,在怛罗斯大破大食敌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伙隐隐不安了起来。若是高帅真的胜了,现在应该已经有哨骑将捷报送回安西。但现在近半年过去了,却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起初,碎叶城中每十日还会派人向龟兹送一封手书,汇报周遭情况。但自从十七日前那封信送来后,至今再无讯息传来。眼看着碎叶那边也断了音讯,白元光心中焦躁不已,便带了十数名心腹疾驰到碎叶来看个究竟。 本以为碎叶的形式已经非常稳固,可他入城之后才发现唐人对碎叶的控制力远远没有达到安西四镇的地步。换句话说,稍有不慎,碎叶就可能失守!而他得到另一个消息称,疏勒都督李括已带五千骑兵远赴怛罗斯接应!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高帅没有落败也必定是遇到了些许麻烦,不然以他要强的性子绝不会要求别人去接应! 他正一人啜饮着烈酒,却见近身旁的一张方桌上,一伙军卒正热火朝天的争论着。 一个似是火长的人物埋怨道:“要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前些时日欠的军饷还没发下来,如今又闹了旱灾。这个态势,留守大人都不开仓放粮,只怕不久就要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了。你们说,他连放粮都不敢,能将我们的军饷发下来?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多,竟落得个白干。老实人也不是这么欺负的吧。” 那些兵士本就满肚子怨气,经他这么一鼓吹,似是点燃了的火药桶,一发不可收拾。 “就是啊,明明说破了碎叶城,给我们加发军饷。凭什么他吐火吘的手下抢了那么多,我们却连根毛都没落下?” “听人说,安西大军在怛罗斯被大食人打的惨败,眼看着大食人就要打过来了。到了那时,你认为突骑施人还会跟我们沆瀣一气的守城?怕那时我们的人头便成了他们献给大食人的见面礼了吧?吐火吘那厮可不是个善茬,咱李都督在这儿的时候才勉强能压住他的势头,如今这城中无人,他还不得闹翻了天?” 出言的是一个长着三角眼的旅帅,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把大战将临的氛围烘托的分外热烈,似乎转瞬间大食人就会兵临城下,将大伙儿悉数斩杀。 —>文—“是啊,我们不能被人这么欺负!” —>人—“反了吧,没有活路了。” —>书—“留守大人会不会贪墨了我们的军饷?” —>屋—“依我看,就是他干的!” “要是李都督还待在碎叶城,肯定不会任由情况这么发展。可是他如今不在啊,依我看这个留守吴夫惠分明是个草包将军,大伙儿跟着他就是等死!” 这些兵油子你一言我一语,甚为聒噪。一旁的白元光强忍着心中的烦闷,耐心听着。 “诸位,承蒙诸位兄弟捧我魏八,今儿个咱们也都把话挑明了。他姓吴的不仅贪了我们的军饷还拿了老百姓的救命钱。如若我们再这么忍耐下去,怎么对的起我们的父老乡亲?” 第八十七章 望天(五) “对,我们反了他,开仓放粮。” “对,我们都听魏大哥的。” 这些老兵本是为了军饷拖欠而心中烦闷,此时经这魏八一鼓吹,竟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胆子也渐渐壮了起来。 加上烈酒的刺激,这些平时颇为圆滑的老兵竟在魏八的带领下,拿着兵器从客店冲撞而出,朝留守府的方向呼啸奔去。 碎叶留守府外的空地早已聚集了近千名士兵,这些兵士大都被拖欠了军饷,受到自己的长官煽动因而来到留守府。要说反心,这些老兵油子却是半分没有的。 此时已是十月,日头虽落下去不少,士卒们却仍能感到丝丝寒意。劲风呼啸着从兵士脸边划过,和着长矛遁地的低沉声让人竟不由生出一丝凄凉悲壮之感。 就在临近留守府的一条小巷内,白元光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一路尾随跟踪,本欲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发现自己目睹了一次惊人的兵变。 更让白元光震惊的是这群叛军的领头之人竟是怀化郎将褚真一。这人是天威军的副将,天威健儿奔赴安西时他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自己对他虽然无甚好感,却也生不出厌恶。他真想不到再见面时,双方会以这样一种情态!此时,白元光心中仅存的一丝对褚真一的幻想瞬间破灭,此时他只想知道这个道貌岸然与大食暗通款曲的伪面君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褚真一身着一身银光甲,骑在一匹黄骠马上于两列军士阵前来回巡视。只见他于留守府的大门前停下,振臂高呼:“老贼淫腐,贪污军饷,致使诸位兄弟如今食不果腹。今日竟又克扣赈灾的粮食,实在是天理难容。诸位兄弟今日与我一起,替天行道,杀了老贼,还碎叶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不知谁在军中高呼一声:“替天行道,诛杀老贼!”随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愤慨声。 照如今的态势,碎叶临时留守吴夫惠的安危已悬于一线。虽然作为碎叶城临时的最高行政长官,吴夫惠享有节制突骑施可汗吐火吘的特权,必要时还可自行调度军队。但此时的他却完全出不了留守府,何谈去碎叶王宫向吐火吘求援? 向来轻贱军士的他很不得中下层军官的待见。因此,只要军中稍有人煽风点火,态势便会急转直下。加上褚真一在天威军中苦心经营多年,又善于笼络中下层军官。因此只要振臂一呼,这个怀化郎将却要比这个临时顶梁的正牌子留守来的硬气。 尽管留守府外已是波流汹涌,朱漆大门依然紧闭。寂静的气氛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暴风雨前夕的平静来的更让人烦闷。 褚真一见府内毫无动静,生怕出了差池,忙高声疾呼:“老贼速速出来受死,莫要等弟兄们杀将进去。那时留守府血流成河,你的罪行便又加一等。” 不知是什么原因,留守府内始终毫无动静。 褚真一害怕拖将下去会夜场梦多。要是吴夫惠逃出碎叶,自己便将受到朝廷的绞杀。想及至此,褚真一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下定决心,褚真一随即高呼道:“弟兄们随我杀将进去,府内都是叛臣贼子,格杀勿论一个不留!处死吴夫惠者赏金千金”这些兵士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得到郎将大人的号令后,如同被放出笼网的野兽,朝留守府涌去。 这些兵士大都是底层的军人,没有受到特殊的训练,对机关的敏锐度很低。 先头抢攻的五十余人刚来至留守府门前十余米处便有一阵箭雨射来,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五十多条人命瞬间便倾逝。 原本愤慨喧闹的军列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向前踏进一步。 褚真一早已是气的七窍生烟,只见他骑着黄骠马来到军列前亲手斩杀了几名后退的军士。“临阵脱逃着,论罪当斩。你们谁敢再后退一步,格杀勿论!” 这些兵士摄于褚真一的威势,本已向后探去的脚踌躇着向前迈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底层的兵士唯一的价值就是用他们的枯骨堆将出将帅的千秋伟业,印衬出王侯的盖世武功。 什么马革裹尸,什么荣死沙场,这些不过是当权者鼓舞兵士为他们卖命的托辞。半城烟沙半城血,这些底层兵士的生命在当权者眼里连蝼蚁都不如。都道悔教夫婿觅封侯,只不知这些底层兵士连封侯的机会和权力都没有。 往后便是举起的屠刀,向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正是抱着这种想法,这些可怜的军士用生命的代价让褚真一距离攻入太守府更进一步。 此时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直叫人避无可避。无数的兵士中箭倒地。羽箭划空的呼啸声,箭入骨髓的崩裂声,人之将死的呻吟声交织到一起,营造出炼狱一般的可怕氛围。 但正是踩着同伴的尸体,已有少许兵士来到了墙角,暂时获得了安全。 他们稍喘了口气便搭起了云梯。留守府府墙设计的虽不及碎叶城墙高耸坚固,但也足有一般县城城墙的高度。从下冒着箭雨攀爬而上已是颇为不易,但这些可怜的军士绝不会想到还会有更可怕的东西等着他们。 留守府的府墙上一切人手都投入到留守府的任务中。他们知道,一旦府破,这些杀红眼的军痞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对生命的渴望让他们空前的团结。 男仆上府墙搬运石头投掷,女人健妇则烧制开水由仆人运上府墙。 成锅的滚烫开水由高处浇洒下来,浇在军士的身上,烫出阵阵烟气。老旧的死皮迅速膨胀起泡,剧烈的疼痛让本已爬至半空的兵士下意识的松开的了双手,从半空摔下。 无数的兵士被烫死,自己的袍泽砸死,凶恶的军官处死。血色染红了府墙,可还有着无数的军士前仆后继的涌过来。 褚真一相信凭借军力的绝对优势,只要持续向施压,再坚固的宅院也能被攻破。他才不在乎攻下这座府邸需要牺牲多少人手,他在乎的只是攻破府宅处死吴夫惠后得到的好处。 那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拥享碎叶城的军政大全,成为这支天威军的实际掌控者。 想到此处,他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只是似乎褚真一的计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至少在攻打留守府这一环上就出现了问题。 即便他的兵士已经距离墙顶仅仅一步之遥,即便他知道那些留守府的护卫已是强弩之末,他仍然攻不下这个小小的留守府! 强烈的挫败感严重折磨着这个自命不凡的英年将领,为了尊严,他不得不使用那灭绝人性的武器…… 巨大的投石车被运送至距离府门五十步的方位,这个狰狞的怪兽正张开了自己的血盆大口,要将眼前的府宅连皮吞下。 “一,二,三”一番号令以后,这个怪兽正式展开了进攻。 硕大的巨石砸落在偏离大门五尺远的府墙上,生生砸出了一个凹口。见到成效的褚真一忙下令加紧发射石块。 漫天的石块飞向留守府,没过多久,留守府木制的大门早已是千疮百孔。随着一声低沉的声响,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在那一瞬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失去了地形优势的太守府便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等待它的只有灭亡。 无数的兵士涌向留守府,那些护卫还在拼死做着抗争。没有人愿意接受死亡,但当你直面它的时候,也就没有想象中的恐惧了。 一个个护卫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死时双眼透出了太多的东西,不舍,憎恨,解脱。他们就这样匆匆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身着黑甲的将军就这样站在逼近的军士之前,没有闪避,没有逃脱,他保持了一军之将的尊严,他用行动在证明死亡并不代表失败。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褚真一的叛乱并不是偶然。他分明已经与吐火吘达成了暗中的协议,不然为什么留守府发生这么大的动响,突骑施王宫那边都没有来援? 只是一场双方都有巨大收益的交易,唯一的牺牲品便是他吴夫惠。罢了,罢了,也算是他自作自受,若是他平日里待下属军将能和善几分,也许他们就不会如此轻易的被褚真一煽动哗变。 大刀划过一个美妙的弧线,吴夫惠的头颅就这样飞向了蓝天。血色绘成一朵凄艳的玫瑰,微笑着俯视着这世间冷暖。 第八十八章 正邪(一) 高仙芝这几日的心情很不错,他已渐渐从怛罗斯大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开始着手处理安西军重建的诸多事宜。而这一干事宜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对募集新兵的整训。 安西新军训练的进展不错,虽然胡兵的纪律性普遍弱于汉兵,但经过各营军将、教头的努力,这些胡兵逐渐产生了一种对安西军的归属感。虽然这种感觉还很薄弱,但毕竟已经存在。相信通过长时间的相处和一次次的战斗,这些胡儿会最终融入安西军,真正成为安西军的一份子。 在新军整训七日后,高仙芝亲自出席了胡兵的检阅仪式。虽然至今为止,这些新兵也没有训练几日,但他们却表现出了极强的执行力。而在战时,这种执行力是极为关键的,只要这些胡兵能够真正认同自己的新身份,安西军就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给高仙芝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个叫巴玮耳的胡兵。这厮生的颇为魁梧,是李括部属张延基麾下的旗手。在演阅时,他挥出的旗语十分到位,无形中将军队的战斗力提升了一个档次。 又是李括!不管自己承认与否,他真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是希望他能看开一些军中的条框,放下那固守的底线,最终为我所用啊。 “秀实,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了还不进来?” 高仙芝将手中的兵书放下,回首冲段秀实微微一笑。直到方才自己才意识到段秀实在屋外站着,他该是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自从怛罗斯之战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产生了一丝裂痕。即使双方都在刻意弥补,但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了就再难恢复原状。 毕竟,那一战,他遗弃了秀实,他于秀实是真的有愧啊。 段秀实轻咳了几声以掩饰面上的尴尬,轻缓的迈着步子进了内室:“末将这不是怕打扰高帅嘛。” 高仙芝心中咯噔响了一声,面容霎时变得惨白。他称自己为末将,他竟然称自己为末将!原来他一直在恨自己,是啊,自己抛弃了他独自跑路,这多年的情分怕早就淡了吧。 不过高仙芝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只过了片刻的工夫就挤出了一抹笑容。他挥手朝自己身侧的胡凳点了点,示意段秀实坐下聊。 “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对于你们几个,我可从来不在乎被打断。” 高仙芝嘴角微微一咧道:“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高仙芝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些,毕竟和段秀实共事了近十年,双方都太过了解,太过激进殷勤的表现反而会引起他的误解。 “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末将在想如今新军的训练情况已有改善,我们是不是应该早些拔营返回安西?” 段秀实咽了口吐沫,沉声道。自从怛罗斯之战后,他便觉得和高仙芝隔了一堵无形的墙。这墙虽然看不见,却将二人最紧密的部分无情的隔开。无论双方谁企图越过这道墙,都会撞得头破血流。这也便是段秀实保持一个谦卑态度的原因,与其最后把关系彻底搞僵,不如保持一种面上的上下级关系,这样双方都放得下面子。 “哦,是这件事啊。” 高仙芝呼出一口气,兀自扣着手指。他当然也考虑过拔营东返,但一来西边陆陆续续有溃兵来到俱兰城,安西军得把他们重新整编;二来碎叶城一带的情况他还没有把握,他需要等斥候将最新的情状报来再做定夺。 “这件事不急,该走的时候定是要走的。不然我们逾万人在人家俱兰城中白吃白喝,李怀忠那厮可该跟我哭穷了。” 高仙芝微微一顿,眉毛轻挑道:“旁的是暂且可以放放,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这些胡兵彻底融入我安西军,这样不出三载,我便能训练出一支铁血之师,以报怛罗斯之败的一箭之仇。”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他正春秋鼎盛,年富力强,高仙芝丝毫不担心没有机会报仇。即便是皇帝陛下那里,也不会给他太大的压力。毕竟安西军的兵力和大食骑兵相差太远,怛罗斯之战又是在距安西四镇七百里之外的河中展开,自己的落败也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 只要皇帝陛下没有对自己失望,他就可以继续战下去,终有一日可以为自己正名。 见高仙芝没有听自己劝言的意思,段秀实在心中叹了一叹。 “高帅,有些私事我想提前跟您言语知会一声。回到安西后,我不想再在龟兹待着了。” 高仙芝闻言一惊,竟是生生愣了半响。 “什么?你说你不想再待在龟兹了,你要去哪里?” 段秀实的话实在过于突然,高仙芝完全没有准备。即便怛罗斯之战自己有负于他,也没有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吧? “如果可能的话,末将想去率兵驻守焉耆镇。” 段秀实冲高仙芝抱了抱拳道:“如今索敏老将军年事已高,怕今岁末就要乞老还乡了。焉耆镇的位置非常重要,末将虽不才,却希望替我安西军守好南大门,绝不让吐蕃人有可乘之机。” 他这话说的是极在理的。焉耆镇地处安西南部,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哥舒翰石堡城大战力克吐蕃之后,吐蕃在九曲、大非川一代已经尽失优势。眼下吐蕃人对陇右的威胁已经大大降低,反之其对剑南道和安西四镇的威胁便有所上升。 吐蕃人,自始至终都是他高仙芝心头的一处隐患啊! 只是段秀实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个至亲心腹之一,他一直在安西军中挂着副都护的名头。现在他竟然不惜自降军职去焉耆镇做一都督,难道真的是因为不想再和自己同处一室吗? 高仙芝虽觉心中阵阵刺痛,却也是无可奈何。段秀实提的要求合情合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何况自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便当是还债自己也应该应允。 只是,自己和他之间真的已经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了吗?…… 第八十九章 正邪(二) 屋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高仙芝搓揉着手掌以掩饰心中的慌乱。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像现在这般茫然。在高仙芝心中,李括之辈不过是他利用的一个棋子,而段秀实却是他的臂膀,甚至是他的兄弟。 如今这个兄弟竟然要离他而去,即便是心如寒冰的高仙芝都不能接受。 “这件事再说吧,索敏老将军可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让他这么早告老还乡,他老人家还不闲的发慌?依我看,他老可是想再吃几年皇粮,你就别这么急着‘抢班夺位’了。” 他这话虽是半开玩笑说的,却并没有收到预料中的效果。段秀实只沉声应了句便再不言语。 高仙芝的面色有些发沉,想要聊些什么轻松的话题却发现此时无论谈及什么都会让双方变得更加尴尬。 正当二人较着一股劲等待对方先开口时,屋外突然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高帅,安西急报,安西急报!” 听出了那亲兵的急促气喘,高仙芝下意识的皱起了眉:“进来!” 那亲兵跌跌撞撞的跑进屋内,单膝跪倒将一份手书呈现给了高仙芝:“高帅,这是从东边刚传来的密信,卑职没有耽误片刻便给您送了来。” “嗯。” 高仙芝轻应了声将密信接过抽出了信笺。 高仙芝越看越惊,最后竟是面容惨白。他牙齿微微打着颤道:“这上面说的可都是真的?” 那亲兵本做的是个送信的差事,哪里知道什么消息真假,只不住叩首道:“卑职从未打开信封,不知其中真假。不过这是白元光将军差人送来的,应该不会有假……” 高仙芝听闻后跌坐到胡凳上,惊呼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段秀实见高仙芝如此失态,连忙追问道:“高帅出了什么事情?” 在他印象中,高帅一直是不苟言笑,处变不惊。即便是当年奇袭小勃律,率军从背峰突袭时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看来如今的情态确是危机万分了。 “你自己看罢!” 高仙芝摇了摇头,随手将信笺递给了段秀实。段秀实大惑,接过信笺微微舒展开。 整张的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却绝对能将人击入冰窟。 “碎叶兵变,城易手,望速归!” 段秀实当然意味着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碎叶城是大伙儿东返的必经之地。这也是高帅在率军赴怛罗斯的同时,命疏勒都督李括率天威健儿平叛碎叶的原因。 他是在给大军留有余地啊!只要碎叶城掌握在安西军自己手中,大伙儿就可以不疾不徐的向安西四镇撤离。可如今碎叶兵变,大伙儿的退路被切断。若再做耽搁,等到大食人挥师东进之时,大伙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突骑施人好狠的心思! 高仙芝心中感叹连连,起初这吐火吘对自己表现的如斯顺从,无非是为了赢得安西唐军的支持以谋夺碎叶城。而夺得碎叶之后,自己对待碎叶城和突骑施人的态度无疑引得吐火吘心中嫉恨。自己怛罗斯惨败之后,他当然要寻求机会报复。 哈哈,这都是人之常情,胡儿就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你给他的再多,都及不上他日益增长的贪婪欲望。 “高帅,眼下我们更不能在俱兰城耽搁了。早些东返安西还有不小的机会,若是等到大食人兵临城下可就真的来不及了啊。” 见高仙芝默然不语,段秀实心中大急忙劝道:“高帅,您不要再犹豫了啊,快些下令吧!” “高帅,高帅你快些下令吧!” 高仙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另有一亲兵一步三跌的冲入屋子痛哭道:“高帅,大食人来了,大食人把俱兰城围了!” 轰隆! 高仙芝心头最后的信念之塔轰然倒塌,安西大都护呕出一口鲜血,一时晕死了过去。…… 俱兰城王宫内一时乱作了一团。安西大都护高仙芝的居室内,围拢着一干安西将领。俱兰国主李怀忠和他的心腹也在场,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经过俱兰国御医的初步诊断,高仙芝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导致气血上涌以晕厥,并无什么大碍。他虽如是说,但高仙芝一刻不醒,安西将领就放不下悬起的心。如今大食人围城,作为大伙儿的主心骨,高帅又病倒了。值此危急时刻,高帅的安危异常关键,大伙儿如何能不急? 就在御医不厌其烦的冲在场众将解释了无数遍后,高仙芝终于睁开了眼睛。 “水,水!” 他喉头好似有一口血痰卡着,声音异常微弱。 段秀实连忙将一杯清水送到床头道:“高帅,你慢些喝,区区一拨大食蛮子不打紧。如今,我们新募集的兵卒已经可以投入战斗,兵力上丝毫不逊于大食人。何况,我们是守城,还有俱兰国主相助!是不是这样,李国主?” 段秀实狠狠瞪了李怀忠一眼,示意对方最好放聪明一点。 李怀忠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灿灿的笑道:“看您说的,我俱兰国是大唐的属国,危难之时自当倾力相助。” 高仙芝呷了一口清水,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戎马一生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这点压力倒还是受得住。” “哎,哎,只要您看开就好,看开就好!” 段秀实此刻才发现,别管他和高帅有多么别扭,真到了危难之时谁都离不了谁,谁都放不下谁! “具体的情况怎么样,大食人来了多少人马?有没有携带攻城器械?” 高仙芝在段秀实的搀扶下微微靠起了身,悉心询问着。他毕竟是一军主帅,考虑的问题甚为全面,每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的点子上。 李括闻言几步上前道:“回禀高帅,依照斥候的初步估计大食人这次来了有三万人左右,其中有一万骑兵,两万步卒。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没有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 敌情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当他发现黑压压的大食军阵推进到城下时,立刻派遣鲜于瑜成等斥候营将领前去查探大食人的具体实力。从鲜于瑜成带回的消息来看,大食人的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三万人。俱兰城和怛罗斯城的规模相仿,城墙高度也相似。大食人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来到俱兰城便只能是围城了,城中军粮充足,便是死守大伙儿也能守上一年半载。 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只要高帅保持镇定,作出正确的部署,大食人根本没有丝毫破城的机会。 少年早已从和高仙芝争论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眼下他最关心的便是如何退敌,至于那些私人恩怨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高仙芝没想到回话的会是李括,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如此便好,看来阿布·穆斯林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拿下俱兰城。”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自然没有必要再在俱兰国主李怀忠面前作掩饰。事实上,自从安西军入驻俱兰城的那刻起,李怀忠的利益便紧紧的和大伙儿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话讲的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即便那厮此刻心中后悔,又如何能对那近万民唐军甲士说? “如此的话,他们便是想困住我们了。” 高仙芝叹了口气,一语道破阿布·穆斯林的用心。无论何时,三万兵力在没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的协助下是很难攻下一座坚城的,但却足够将一座城池和周边的联系切断。 他们只要紧紧的围住俱兰城,不给大伙儿突围的机会,迟早便能逼得大伙儿自己崩溃疯狂。若是他们再在围城的过程中使些什么小把戏,让大伙儿内部自己分化,那对于大伙儿来说便真是举步维艰了。 至于粮草问题,大食人根本不需去担心,如今刚刚秋收完毕,村子里尽是堆满的粟米、麦子,大食人只需派出一队骑兵便能搜刮到大军半年的口粮。 毕竟,大食人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你指望他善待胡地百姓,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么耗下去,最后崩溃的肯定是大伙儿!…… 第九十章 正邪(三) 大战在即,大伙儿必须摒除一切嫌隙和私人恩怨,一致抗敌! 高仙芝在危难之际体现出了一军统帅所应具备的素质,分别委派李嗣业、段秀实、李括、李怀忠驻守俱兰城四城门,均匀分配下来,每个城门驻守的兵力约莫在五千人上下。 而他自己,则领着两千余亲兵和一千多民壮坐镇城中,若一侧城门的守军支撑不住则可以火速增援。毕竟他们是守城方,占据了地形的优势,只要自己不犯错,大食人根本没有机会攻入城中。 高仙芝分配李括驻守的是北门,也是俱兰城的正门,因此少年面临的压力较之其余三门的守将要大上不少。不过少年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意,他是一个军人,是军人就应该无条件的服从和坚忍。更何况作为补偿,高仙芝将俱兰城中最精锐的天威军兵马悉数拨给了李括,让少年得以用嫡系人马迎敌,于少年而言显然会得心应手不少。 李晟、濮大锤、张延基、周无罪、鲜于瑜成、窦青……每个人的面容都很坚毅,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人! 自己的心腹好友尽在身边,让李括心安了不少。望着城头下黑压压的大食军卒,少年冷冷一笑。怛罗斯之战你欺我不在正面战场,利用反间计取得了胜利,这倒也罢了。现下你竟然得陇望蜀,想图我安西四镇,这份国仇他绝对不会忍下! “括儿哥,你看看,你看看!这帮大食蛮子也真是嚣张,连云梯、撞木都没有就敢围城。若依我说,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耗着,这些蛮子围上个把月占不到便宜自然而然的便会退去,根本不需我们动手。” 张延基轻嗤了一声,不屑的扫视着城下的大食军队。大食军列中不过是些步卒和骑兵,在遭遇战中或许会占到较大的优势,但若是指望着他们拿下一座坚城,便是痴人说梦了。 这些家伙自从来到城下见到严阵以待的大伙儿便傻了眼,只知道一味的骂城叫阵。若是他说的是唐言,自己没准还真会动怒,可他偏偏说的是什么大食鸟话,爷爷我根本就听不懂,随你怎么辱爹骂娘,爷爷就当你是骂自己祖宗罢了。 “不可轻敌,他们的人数多于我们,我们绝不能大意。说不准这只是疑兵之计,他们就是等我们懈怠之时再倾力出击。” 李括的神经却未就此松下,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大食人的实力不会仅仅限于此。阿布·穆斯林志在谋夺安西四镇,而俱兰城便是通往四镇的踏脚板,他必欲夺之而后快。若能借着夺城之势将这支安西溃军悉数歼灭,则彻底宣判了安西军的死刑,安西四镇也近乎收入囊中矣。 对于这么重要的城池,阿布·穆斯林怎会轻视?事出非常必有妖,大食人肯定有实力隐藏在暗中,只为那最终的倾力一击。 “都督,你说这些大食蛮子怎么能断得我们便在这俱兰城?照常理说,此刻我们不应该到了碎叶了吗?” 濮大锤心中憋得烦闷索性起了个话头来解闷。 “这确实有些奇怪,我怀疑是城中有细作。” 李括摇了摇头,作出了自己的分析。在他看来,大食人即便断定高帅会途经俱兰城东返安西四镇,也绝不会将返回的时间掐得这么准。阿布·穆斯林能够在大伙儿即将动身时恰到好处的率军赶到围城,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城中出了内鬼。 此言一出,城头立时炸开了锅。濮大锤最是沉不住气,立时怒道:“我就说嘛,那个李怀忠不像什么好人,依俺老濮看,分明就是那厮和大食人暗通款曲,将大军的消息透漏给了大食蛮子。这厮,真是当杀!” 李晟却叹了声道:“这可说不准,李怀忠如今也在俱兰城中,虽然说他出卖我们会有巨大的收益,但他就不怕万一事情败露,城破前高帅先斩了他祭旗?” 李晟的分析不无道理,要知道城内的安西军兵力已经压过了俱兰国军卒,若真的把大伙儿逼到了死胡同,大伙儿能不能活命不知道,他李怀忠一定会掉了脑袋。 “那你说是谁,难不成是我们安西军中之人?” 濮大锤懊丧的嘟囔了一句,顿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括忙夹了濮大锤一眼:“大锤,休得胡言。大伙儿都是过命的交情,别让弟兄们寒了心。” “嘿,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濮大锤悻悻的耸了耸肩,不再言语。 事实上,濮大锤所说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历朝历代都不乏临阵变节的孬种软骨头。若是阿布·穆斯林许下了锦绣前程,保不准军中有人动了心思,把大伙儿的行踪出卖掉。 但现在大战在即,决不能产生内乱。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李括都要将其封杀。 “括儿哥,你看,大食人耐不住性子了,从密林里搬出了许多撞木!” 张延基倒是眼睛尖,远远的便望到几百步外密林旁的大食军卒。那些隐藏在密林中的军卒显然经过阿布·穆斯林的安排,一直没有露头。大食蛮子一番叫骂之下没有收到效果,阿布·穆斯林有些忍耐不住,便祭出了这个杀招。只是这些撞木实在有些粗糙,非但表面没有削平打磨,就连其上的枝桠枯叶都没有削去,数十名兵卒抱着这么根撞木气喘吁吁的冲将过来,直叫大伙儿笑掉了大牙。 “嘿嘿,笑死俺老濮了。大食蛮子,你们还是先把枝桠砍了掉再来跟你爷爷较量吧。你这副模样,爷爷我真不好意思下手啊!” 濮大锤直被眼前的景象逗弄的前仰后合,一时竟压弯了腰。 “呵呵,他们行事如此急躁,肯定不会占到便宜。都督,我们只要固守待援便可。” 窦青适时的插了一句,将本来紧张无比的氛围进一步的舒缓开。高仙芝一面派遣各将分守城门,一面派出信使向龟兹请援。虽然安西军绕过碎叶奔赴俱兰城要多花费不少时日,但有援助总好过没有。相信大伙儿一定能撑到白元光将军来援之日。 “嗯。” 李括轻应了声,心中却是不像袍泽弟兄们轻松。望着肩扛着撞木距离俱兰城城头越来越近的大食死士,李括下达了守城的第一条命令。 “传我将令,命将士们运装投石机,在三百步外投射石块阻击大食人。令命弓弩手预备,敌军一旦进入二百步,立刻攒射以行火力压制。” 微顿了顿,李括补充道:“另外,让小春派民壮将滚石、檑木准备妥当,若是大食人突破防线,行到城下,便给我狠狠的砸!” 第九十一章 正邪(四) 己方军将一番骂阵之后,唐人却连一丝一毫出城野战的想法都没有。阿布·穆斯林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冒着折损主力的风险下令全军攻取俱兰城。 这座城池是大食铁骑东进路上不可避开的一处要塞,夺取了这里,通往安西四镇的道路将变得一马平川。最重要的是,此城一破,他将击败此生最重要的对手之一--高仙芝,这将极大的打击安西唐军的士气,剩下的安西败军将会不战而溃。 思定之后,阿布·穆斯林下达了第一道军令,此令一出隐藏在密林之后的死士便扛着数十杆刚刚砍下的撞木、云梯齐齐的向俱兰城进发。只是他们却不是阿布·穆斯林的精锐士卒,而是用来消耗唐人守城器械的胡国兵卒。既然不是亲娘养的孩子,他们当然不会拥有很完备的防护器具。事实上,除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乌七八黑的皮甲和粗糙的木盾外,这些胡兵没有任何的工具可以借助以抵御唐人的火力压制。 不过他们却没有选择,他们身后就有一排手持大食弯刀的军法队。后退者立斩不赦,这是阿布·穆斯林将军亲自下达的命令。 “呜--呜呜-呜!” 凄凉的号角响起,中军旗帜一挥,后排的弓箭手阵列在盾牌手的掩护下紧紧跟随者死士的脚步向前探去。 阿布·穆斯林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下令攻取的是四城门中守军力量最为薄弱的南城,相信不久后他们就会在侧撬开一个缺口,引大军而入。 不过事情的进展显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不知这些胡儿是太过紧张,还是真的缺乏实战经验,在距离城墙还有三百步的地方竟然就开始了首轮仰射。这个距离方是车弩的射程,寻常两石的弓弩如何能有杀伤力? 只见羽箭稀稀拉拉的射向俱兰城城头,一些箭镞甚至都没有触碰到垛口就软绵绵的飘了下来,完全不能杀伤唐军。 一名胡国将领见兵卒如此不争气,直是气的跳脚。他抽出朴刀指着城头,大声咒骂着:“小王八羔子,别在这里射,再近一些,进入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在给老子往城头攒射。把唐寇都给老子射城筛子,射杀一人,赏羊一头。” 事实上实战之中根本不可能辨清究竟是谁射杀的敌兵,这不过是一种军将激励麾下军卒的手段,在极度的恐惧中军士往往会丧失理智,适当的物质激励可以让他们保持一刻勇往无前,奋力杀敌的心。 他这句话果然起到了效果,虽然麾下军卒仍不能给唐人以有效还击,但至少他们脚下挪的快些了。有了速度便能减少伤亡,便会有更多的军卒冲到俱兰城下,到了那时唐人便是拜了神仙也难活命!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西域胡国城池的布局构造,不同于中原城池,胡国城池看似坚固其实便是一个纸盒子,而其最薄弱的部分便是城门。只要肩扛撞木的死士冲到了城下,几次撞击后必定能将城门撞开。 到了那时,源源不断的大食骑兵便会从缺口冲入俱兰城内,顷刻间就能将城中之人屠尽。 那胡将想到此处,嘴角挑起一抹狞笑。只是他的美梦还没有作多久,就被惊得六魂出窍。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便落在他五步之外的地方,一个十七八岁的胡兵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生生砸成了肉酱。 “呃!” 那胡将亲眼见到鲜血从石块下漫开将黄土地染得通红,早晨才吃的馕饼顷刻间便呕了出来。 “是投石机!是投石机!” 一些经历过怛罗斯城守卫战的胡国兵卒有如见到了魔鬼,声嘶力竭的嘶吼着。他们曾亲眼见过这个怪兽如何攻城,无论如何不想再重温那日的梦靥。那战怛罗斯,巨石所到之处,樯橹俱毁,任何甲胄盾牌在巨石面前都形同虚设,任何生命在投石机面前都是那么的卑微与脆弱。 它是魔鬼,他分明是神明诅咒的魔鬼! 恐惧在胡国先锋军中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不似大食人要夺取安西四镇,即便大唐真的败了、溃了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他们不过是给大食人做了填窝,凭什么好处都让大食人占了? 想通此道不少的胡国军卒便丢盔弃甲朝城后退去,将后排跟上的不少友军弟兄挤摔的跌倒在地。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结阵,结阵前行!” 胡将见麾下士卒竟然有溃散的趋势,急的直跳脚。他不住的挥舞着朴刀试图让这些士卒镇静下来,不过他的努力显然是徒劳无功的。不停有巨石砸落下来,不偏不倚的将几个士卒砸成肉饼。事实往往比口号更有说服力,不想死无全尸的士卒纷纷抱头鼠窜,再不顾什么所谓的军纪。 “嘿嘿,还以为俺老李好欺负,这次便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兔崽子,让你们知道天高地厚!” 李嗣业将手中陌刀沉沉一墩,啐出一口浓痰。 由于人手不够,南城兵力分配的最少,但是作为补偿,高帅却将全城唯一的四辆投石机悉数拨予了他。这玩意可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利器,岂是这些乌合之众能抵挡住的? “砸,给老子继续的砸,叫这些蠢货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也活该让他们吃些教训,省的做了冤死鬼还不知道是谁害死的他们!” 李嗣业吃到了甜头自是想借助投石机将战果扩大,若是能一战击溃胡军的信心,无疑是最理想的。 只是这时校尉汤彦却欠着身子小心的说道:“李头儿,石块石块要用完了,这投石机倒是能用,只是弟兄们一时整不来石块啊。” “什么?” 李嗣业闻言挑了挑眉道:“你说什么?石块用完了,怎么可能?” 李嗣业心中大惑,按照常理来说,相较于滚木、桐油,守城器械中石块是最不或缺的。好端端的,恁的石块就不够用了? 汤彦灿灿的笑了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李怀忠李国主就给我们拨了这么多石块,弟兄们也是没办法啊。” “他奶奶的,这个杂碎!” 李嗣业闻言大怒,大声咒骂着李怀忠的祖宗十八代。当初高帅向他讨要投石机时,这厮便百般的不情愿。虽然迫于高帅的威势,这厮最终将投石机献了出来,可却在石块上作了手脚。四辆投石机才配备了一百来石块,不是分分秒就用完了? 这厮恁的如此不上心,难道他和大食人暗通款曲…… 一想到此,李嗣业便打了一个冷战,要知道现在这厮可是领着本部兵马驻守东门,若是他真的投靠了打食人,开门献城,那大伙儿的努力不白费了? “你快去城中告知高帅,盯紧点那个李怀忠。若是可能,尽量找个理由把他换下来,最好高帅自己去守城!” 李嗣业冲汤彦点了点,沉声吩咐着,临了又添了一句:“另外你去叫人把临近城门的房屋都拆了,命民壮将石块都运到城头来,越快越好!” “可,可李头儿若是有人抵抗怎么办。毕竟这俱兰城不是我安西四镇,这屋子又是胡儿的,我们这样强拆有些不妥吧?” 汤彦想到可能了可能受到的阻力,忙向李嗣业请示。 李嗣业挑了挑眉道:“哪儿他娘的那么多事儿,这是战时候,任何人都得服从军令。别说寻常的屋子了,便是他俱兰王宫必要时也拆得!谁要是敢违抗命令,阻挡拆屋,你直接砍了他按军法-论处。” 汤彦得了李嗣业首肯心中稍定,便一抱拳领命而去。 李嗣业冷冷一笑心道,希望你小子不是真的有心投敌,不然俺老李一定第一个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头示众! “李将军,李将军,不好了,胡人又攻过来了啊!” 一名旅帅一步三跌的冲到李嗣业面前跪倒道:“李将军你看,胡兵趁着投石机投射的空档又冲过来了。” 李嗣业顺着那旅帅手指所引方向一望,果不其然,原先已经丢盔弃甲四散逃命的胡兵见不再有巨石砸来,在军将的指挥组织下复又扛起了撞木、云梯向南城冲来。 “这帮杀千刀的!” 李嗣业跺了跺脚道:“命弓弩手准备,进入二百步射程就给老子狠狠的射!” “末将遵命!” 一时旗语飘飘,俱兰城南城头垛口处立时迎出了几百名弓弩手,屏气凝神等待敌军进入射程。 “他奶奶的,这一遭倒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李嗣业咽下一口唾沫,攥紧了手中的陌刀。当是时,铁血硬汉的眼中满是血丝。 第九十二章 正邪(五) 李嗣业麾下的士卒多是经历过怛罗斯之战的硬汉老兵,对胡兵有着一股浸润到骨子里的恨意,无需李嗣业多说,此刻他们纷纷搭弦张弓,紧紧地对准愈来愈近的胡兵。 自己本来应就要破敌扬威、觅得功名,就是因为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助纣为虐,就是因为葛逻禄人的临阵叛变,才使得这一切最终变为幻梦一场。随之变为虚幻的还有无数弟兄,他们一个个不甘的倒在自己面前,到死时都不能闭上眼睛!那一战,无数的袍泽的生命归寂于尘埃,鲜血直将怛罗斯河染得通红! 自己要替他们报仇,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八十步,近了,近了…… 在敌军进入到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南城头上的安西老兵发动了第一轮攒射。之所以等到一百五十步才射击,是因为他们要确保羽箭有足够的杀伤力。他们要的是那些胡兵的命,一击而毙命!在这个距离每个士卒都有把握射穿胡儿那脆弱不堪的皮甲,直接射透他们的后心! 漫天的羽箭向下压了去,走在前排的的死士纷纷被射毙。一些稍有经验的胡兵遂将袍泽的尸体抬了起来护在身前,借此来减弱羽箭的杀伤力。柔软的尸体显然比甲胄、盾牌更具防护力,这些士卒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被保护了起来。飞射而来的羽箭射到了尸体上发出阵阵钝响,却不能对尸体背后的胡兵造成分毫的伤害。 他们便这么一步步的向前推进,无声地作着抗击。 “弓箭手,攒射,攒射,给我还击!” 胡将见麾下士卒的势头尽被唐人压下不由得大怒,挥舞着令旗,示意后排的弓弩手攒射以为前排的死士作火力掩护。 那些惊慌失措的胡兵在接到命令后纷纷抽箭搭弦,顾不得瞄准便将羽箭射了出去。在这个角度仰射肯定要吃亏不少,但眼下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用这个最原始的办法给敌人还击。 凌乱的羽箭射向了城头,虽然这些羽箭的角度、力度都远不及唐人射出的,但毕竟胜在数量,一番攒射下南城城头上的唐军兵卒已经出现了伤亡。 那胡将见状心中大喜,当即下令弓弩手持续性压制攒射。 “上犀木盾牌,上犀木盾牌!” 趁此契机,胡将祭出了本次攻城的利器。所谓犀木盾牌,便是由厚实木材捆绑在一起,制作的巨型盾牌。这盾牌需要由八人举起,足足有十尺高。当然从城头射下来的羽箭弧度极大,基本能覆盖任何位置。而一旦死士冲到了一定位置,犀木盾牌便会起到很好的防御效果,甚至形成一死角,将从城头射下的羽箭悉数屏蔽。 果不其然,在犀木盾牌派上用场后,前排死士所受到的羽箭袭扰越来越弱,只有零星的箭镞会越过木盾的防御,射到死士身上。不过这样微弱的攻势显然已经不能阻击胡兵死士的前行,他们正一步步的向前迈进,距离俱兰城南城越来越近。 在胡兵前军冲入百步内后,李嗣业冷哼一声道:“预备滚木、礌石!” 众兵将得令后纷纷放下手中的弓弩,抬起滚木礌石向城门垛口处走去。羽箭在这个角度已经不能再给敌军造成有效杀伤,眼下需要做的便是等待,等待敌军攻到城下的那一刻。 渐渐的,第一波胡人死士已经攻到了城下,他们将云梯斜靠在了城墙上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攀登。在他们看来,守城的唐人不过已是强弩之末。自己便是终结者,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鼓阵阵,杀声震天。 城头的唐兵很镇静,他们在等待主将的命令,他们绝对相信他。 李嗣业也在等,他在等最佳的时机,见大部分胡兵已经攀到了城头的一半,李嗣业嘴角微微一扯道:“砸!给老子砸!” 无数的滚木、礌石顺着垛口砸了下去将攀登到一半的胡兵砸的七荤八素。这些可怜虫还在做着美梦,就觉厄运突然将领,带着所有美好的希冀沉沉摔下城楼,化为尘埃。 “上挠钩,给老子把云梯拉倒!” 李嗣业见胡兵的攻城势头被滚木、礌石阻滞,遂趁热打铁命令士卒摧毁胡兵所剩无几的念想。 这些军卒都是安西军的老兵,战斗经验非常丰富,立时便抄起挠钩勾住云梯末端,顺着城墙末端用力一拉。顷刻间这些仓促赶造的云梯便顺着挠钩的方向滑道,将下侧攀爬的胡兵连带着压了下去。 “啊!” “啊!” 连声的惨呼传来,不少的胡兵已经摔成了肉泥,不过城头唐军士卒的脸上却满是漠然。在他们眼中,这些胡兵是入侵者,是破坏他们家园幸福的敌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放钉拍,别给他们机会!” 李嗣业一击得手更是信心满满。这些胡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阿布·穆斯林一世英名竟然临战犯了糊涂,派上这么些窝囊废。这些人在遭遇战中勉强能造造声势,但要指望依靠他们夺下一座坚城,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言既出,安西老兵们纷纷将城头上悬着的五张钉拍放了下去。所谓的钉拍便是一块四尺长,三尺宽的木板,其上钉有许多铁钉,用铁索悬挂可以用来有效的打击攻城的敌军。 安西老兵们松开锁链,数张钉拍便狠狠的砸将了下去,将数十名扛着撞木猝不及防的胡人死士砸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另外的十几名胡兵更是倒霉,他们本是在救援被压在云梯之下受伤的袍泽,却没料到飞来横祸,自己成了冤死鬼。 “啊!啊!” 一声声惨呼传来,李嗣业心中暗暗得意,老子还没用力,你们便倒下了,真是不过瘾!…… 第九十三章 正邪(六) 眼看着近半数手持撞木的弟兄惨死在自己眼前,负责调度指挥的胡将直恨得牙痒痒。这些唐寇真是一群脓包软蛋,只会躲在城墙里做缩头乌龟,丝毫没有勇气出城与自己一战。 此时此刻,他似乎忘记了一月前的怛罗斯之战,他们便是这么对待攻城的唐军的。战争本就无所谓对错,当战争不得不发动的时候,战争便是正义的。 镶嵌着铁钉的钉拍被安西军打着旋升起,铁钉上还倒挂着些许皮肉,鲜血淅淅沥沥的从钉拍上滴下来,仿佛在嘲弄胡兵的无能。照这样打下去,便是再来万把的兄弟也不可能将俱兰城夺下来,究其根本,双方士卒的心气儿就不在一个级别上。 胡兵攻下俱兰城不过能获得一些封赏,而安西军若失去俱兰城,将再无可避之地,将不得不和大食骑兵野战。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唐军若是与大食人野战,是必败无疑。所以,他们绝不能失去俱兰城,城池一破,便等于宣判了近万民唐兵的死刑。 李嗣业在南城城楼上指挥若定,作为一名见过大场面的将领,他很清楚此刻胡兵心中已经起了变化,自己只要利用他们这种犹豫的心理,稍加挑弄便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拿弓来!” 李嗣业大喝一声,伸出了右臂。自有亲兵将李嗣业专用的五石硬弓递给了自家将军,李嗣业接过弓弩,又从亲兵手中的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羽箭,将弓弦拉了个满圆紧紧的对着一百步外的红色将旗。 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睛心中默数着。 三、二、一! 只听嗖的一声噗响,雕翎羽箭划破长空径直射了出去,精准的射到胡军将旗的旗杆上,生生将其射断! “敌军将旗倒了,敌军将旗倒了!” “敌将已被射毙,敌将已经毙命!” 跟随者李嗣业出生入死的老将自然知道自家将军此时需要什么效果,纷纷扯着嗓子高声呼喝道。若是一人呼喝,胡人许是不信,若是两人呼喝,他们也可能置之不理。但若这话是从数百、上千的兵卒口中呼出的呢? 那些前排的胡儿回首一望见将旗已倒,又见唐人气势极盛,皆不觉有诈。电光火石的工夫他们便做出了选择,前排的胡兵纷纷扔下手中的撞木、云梯,丢盔弃甲的仓皇逃离。 那领命指挥的胡将见李嗣业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气的直跳脚:“该死,本将军没有死,本将军在这里呢。把将旗给老子竖起来,竖起来。” 他虽然已经声嘶力竭,但战场如此嘈杂,溃兵如何能听得到?战场之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能够酿成大劫,胡兵溃势已起,便是神仙也难救矣。 灰蒙蒙的城墙下,信心崩溃的胡兵正潮水般的向后退去。…… 夕阳渐沉,将苍穹染得通透赤红。 虽已到了酉时,可俱兰城城头的士卒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凉意。不知是河中之地的天气就是如此,还是大伙儿方才战的太过脱力,一股暑热不留情面的漫了过来,引得大伙儿脑门子上的汗珠直往下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散发出的酸腐气息,伴着丝丝血珠的腥味儿,这潮湿闷热粘稠的空气逼得大伙儿不停的骂娘。 方才李嗣业将军一箭定乾坤,击退了大食人的第一波攻势,为大伙儿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可这并不代表大伙儿可以下了城头去铺子里喝凉茶,因为新的一拨胡兵顷刻后便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后退者立斩不赦! 挑在大食军法队身旁竹竿上的那数百个头颅便是明证,大食人似乎已经狠下心来,要跟大伙儿死磕到底。大伙儿虽然在心中将天杀的大食人祖宗问候了千百变,却不得不一次次的从垛口扔下滚木、礌石,攒射羽箭以压制如潮的敌军。 及至最后,挠钩都被磨弯了角,钉拍已戳断了头。最危急的时候甚至有十数名胡兵攀上了城头,试图与大伙儿肉搏。但在李嗣业将军的带领下,大伙儿没等他们站稳脚便一轮陌刀砍下来,立时将这些不要命的胡兵送去见了阎王。 近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耗光了大伙儿的精神头,便是连李嗣业将军这样的百战大将都不免四仰八叉的坐倒在城头的石板地上大口喘气骂娘。 胡兵虽然战力甚差却胜在数量众多,起先斥候来报时说的大食人凡总三万一定是没有把这些胡兵计算在内。大食人也真够阴毒,先利用这些胡兵消耗大伙儿的战力,等到大伙儿精疲力尽了再倾力出击。 他娘的,若真是这般,到那时大伙儿还真不一定能顶得住。 利用这难得的间歇,唐军士卒开始就着冷水,在城头啃起了胡饼。这玩意虽然难以下咽,却最是能充饥,眼下大食人随时有可能从暗黑之中杀出来,大伙儿可没有工夫安心坐下来吃上一碗沸水煮白面。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直让人作呕,有的军卒手上甚至还有片片碎肉,不过皆是漠然的啃着胡饼烤馕,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影响。 在这种情形下,不吃也得吃。大伙若是不吃哪有气力迎接大食、胡军的下一波冲击?他们可以轮着法的冲击城头,大伙儿满打满算可就这么些人,根本没有替身可换! “汤彦,你小子干的不错!” 李嗣业将手中的水囊丢给了心腹,和声赞叹着。 这小子果然不负他所望,将紧邻南城的民房悉数拆除,派遣民夫尽取石块运送到了城头。有了这批石块,若是胡军再敢贸然冲击城头,他便可以利用投石机狠狠的予其打击。 “嘿嘿,您交给我的命令,我什么时候敢不照做!” 汤彦咕隆一口灌下冷水,只觉得身子舒爽了不少。他在城下拆迁民房,来的可丝毫不比城头的弟兄轻松。那些杀千刀的愚昧胡民,居然认为他们这些唐人是强盗,要毁坏他们的家园。若不是自己性子好,险些和这些愚民起了冲突。 “嗯,他们应该是屡屡受挫,士气大减!” 李嗣业瞥了眼五百步外的敌军望楼,冷笑一声。敌军已经开始扎营,说明他们已经放弃了在今日拿下俱兰城。不过,李嗣业却不会掉以轻心,以防大食人夜袭俱兰城的可能。毕竟,兵不厌诈,在战争之中什么事情都有肯能发生。 “李头儿,您说拉开架势干起来,我们有几成胜算?” 汤彦喝了个半饱,打着嗝儿和李嗣业闲聊了起来。方才大伙儿都将神经绷得太紧,急需聊聊天来舒缓一番。 李嗣业闻言微微一愣,说实话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真要拉开架势,同等兵力以骑兵对决,自己究竟有多大胜算? 只是片刻后他就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狠狠’拍了汤彦脑袋一掌道:“你小子竟问那些没影儿的事,眼下我们便是严防死守,哪里需要考虑那许多。等咱们把大食人打退,再想这些事儿吧。”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汤彦悻悻的耸了耸肩,低声嘟囔道。 “对了,李头你说其余城门的守军会不会打的轻松一些?” 汤彦啃了一口馕饼,半嚼着问道。 “嗯。应该把,这他娘的谁又说的好。” 李嗣业显然没有心情想这些事儿,此刻他疲惫不堪,只想好好歇一歇。 “那可就怪了,我去征集民夫拆除房屋时见到不时有军卒从城中向北城奔去,难不成他们是去增援的?” 汤彦无意间提了一句,却是引得李嗣业一震:“你说什么,高帅的亲兵营增援北城?” “是啊,当时我还在奇怪,北城的守将是疏勒都督李将军,他老人家领的可是天威军,是我们守军里的精锐。这样的军力为啥还需要增援,难不成……” 说到此处,汤彦突然停住了话头,咽了一口吐沫。 李嗣业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掌恨声道:“嘿!我真是蠢,敌人这么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我都没有看出来。胡兵即便派的再多,若是没有名将指挥也不可能夺下城头。他们分明就是借着这些军卒来耗着我,好趁机攻取他门。” 李嗣业毕竟经验丰富,一语就道破了大食人的用意。 抬手望了望血红色的苍穹,李嗣业疾速朝城头跑去。 “这里便交给你了,给老子守好!” 只希望不要太晚,只希望不要太晚!李嗣业攥紧了拳头,心中沉沉默念。 第九十四章 正邪(七) 经由马道一路狂奔,李嗣业下了城墙便翻身跳上马背,奋力扬鞭向北城而去。 俱兰城虽不大,但南城与北城却是对立的相隔,走一个来回至少要一炷香的工夫。若是放在平时这点时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安西唐军最缺的便是时间,时间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李嗣业心中忐忑不已,按照他的预判大食人此刻已经对北城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势。而执行这一任务的很有可能是大食本部的精锐士卒,这些兵卒的战斗力自然远胜于河中胡兵。李括那小子所率虽是正牌子的天威军,却不见得能占到便宜,不然一直居城中调度的高帅也不会把安西军压箱底的最后一千多亲兵派往城北支援。 “咚!” “咚!” 几声巨响震得大地起颤,也印证了李嗣业的判断。作为一名百战老将,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看来北城才是大食人重点攻取的城门,俱兰城最薄弱的部分便是城门,若是由着撞木这么撞下去,过不了许久城门就会告破! 拐过一处小巷,在一间酒肆附近李嗣业恰巧遇到最后一批奔赴城北增援的安西亲兵。 领头的是校尉郎宏,与李嗣业私交甚笃。无需李嗣业开口,郎宏便打马扬鞭靠了过来:“李头儿,你怎么来城北来了!” 也不怪他生疑,大战之前高仙芝早已将各个城门的防务布置下去,每人负责一门的守卫工作,作为守将,李嗣业在战时擅自离开城门确实有些欠妥。 “嘿,南城那边诸胡军队的攻势倒不是很猛烈,我便交给了下属去顶着。只是我担心大食人真正的目的是直取城北,这便过来看看!” 李嗣业此时却是没有闲工夫跟郎宏详细解释原因,只道:“你们又为何奔去城北,可是真起了战火?” 郎宏道:“如今正值大战,又有哪个城门不起战火的。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似乎之前李都督派亲兵来了城中一趟,后来高帅便把悉数亲兵派往了城北。” 他这话说的也算在理。一般攻城时,攻城方的人数要远胜于守城方。为了充分发挥出人数的优势,攻城方一般都会进行四门强攻,使得守城方首尾不能兼顾,最终出现纰漏。若是只向一个地方用兵,岂不是让占尽地利便宜的守城方乐开了怀? 所以,如果条件允许,攻城方都会进行四门冲击,只不过具体部署时会有所侧重,行虚行实罢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来了,我便随你们去看个究竟,这样我心中也算落了个底。” “嗯,那便走吧!” 郎宏也不多言,拨转马头便向城北而去。…… 旌旆悠悠静瀚源,鼙鼓喧喧动卢谷。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 汉将纷纭攻战盈,胡寇萧条幽朔清。但使将军能百战,不须天子筑长城。 俱兰城北的苍穹,已尽染成一片赤色。 李括手持那张射杀无数胡儿的黑弓,目不斜视的接过王小春递来的羽箭,奋力将羽箭射出。他每射出一箭便能取一人性命,少年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大食军卒,只是王小春手中的箭壶是空了一壶又一壶。 他本以为大食人是一次例行的试探性进攻,却没想到他们的攻势会如此猛烈。从申时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时辰,弟兄们背后的箭壶已经见了底,可大食人却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不同于河中胡兵,他们似乎不知死亡为何物,只不住的向城头冲去。 跟一群悍不畏死的敌人作战无疑是极为艰难的,连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城门。所以他才会去向高帅求援,而近千名安西军精锐的加入确实起到了稳固局面的作用,在城北就要失控的时候给了大伙儿希望。 “都督,这么扛着不是个事啊!这敌军少说也有万把人,若是让他们靠近阙下,这城门迟早会被撞了开。不如我带两千弟兄出内城与大食人一战,一来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二来可以给弟兄们以喘息之机。” 王小春望着源源不断朝城头涌来的大食军卒,苦声劝道。 “箭!” “都督!” “给我箭,旁的不要想!” “哎!” 王小春抽出最后一支雕翎羽箭递到了李括手中,沉沉叹了口气。都督什么地方都好,就是把情义看的太重。他王小春这条命都是都督救下的,若是没有都督怕他现在怕已经被吐蕃牧主凌虐致死了吧?既然如此,他出城一战又有何不可?即便不能退敌,也能给大伙儿赢得时间,让别余城门的弟兄赶来支援,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吧? 可是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即便说出来了以都督的性子也不会听,真是急煞人了! “命令民壮弟兄把沙包都堆到城门口,再填上巨石。” 李括稍稍喘了一口气,和声吩咐着。虽然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仍不能保证将大食人压制在百步之外。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终有一刻大食人会攻到城下。那时他必须确保城门能够禁得住撞木的连番猛击。 “哎,我这就去!” “等等!” “都督,您还有什么吩咐?” 王小春将脖子向前一探,诚声问道。 “去告诉延基,若真的撑不住了,便撤回来。” 望了眼夹城里奋战的诸兄弟,李括心下一软。这些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送死。 “哎,您就放心吧,不过早晚得有一战,这些大食蛮子,哎!” 王小春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李括此时的心头有如堵着一块巨石,抑郁难耐。 不同于东、西、南城的构造,俱兰城的北城有着类似中原城池瓮城结构的夹城。这本是利于守城方的建筑格局此时偏偏成了大伙儿的梦靥。 他早该料到这军中有细作,只是他没想到这人竟能手眼通天,转动夹城铁门上的铁轱辘,打开了外城城门!…… 第九十五章 正邪(八) 城北夹城之中,挤满了人,挤满了血色覆面的人。 张延基将横刀从一名大食士卒的下肋抽出,呵退了一旁苦苦相劝的亲兵。 “都他娘什么时候了,还退?高帅他们从怛罗斯退到了俱兰城,我们难不成还从俱兰城退到安西四镇?到了那时若大食人跟了来,我们是不是还得把四镇拱手送给他们?” 正自说着,张延基身子朝后微微一仰,躲过一只流矢。 “现在是真的拼刀把子的时候,这种时候进则生,退则死。我们还怎么退,还能往哪里退?” 随括儿哥入伍之前,张延基本是个富贵世家公子哥,从来没有想过有遭一日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刀砍头颅。但是如今这些事情他都做到了,还说出了一番他自己听到都酸的要死、大义凛然的话。 或许这就是命吧,他命中注定要陪括儿哥走一遭,生死相随! “可是,可是这大食人越涌越多,如何杀的完?不如我们先退回内城,这样也好集中布防。” 亲兵却不肯就此罢休,和张延基讲起了大道理。他虽没有明说,但无外乎表达了一个意思--张延基如今在夹城中的行为已经不是在帮李都督,而是在给他添乱! “放屁!” 张延基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你当那内城是那么好守的?看那边,看到那数十根撞木了吗?夹城的大铁门一破,你认为内城的木门能禁得住这玩意几回撞?我们现下撤回去便是在等死,等死懂吗?” 那亲兵本是为张延基的安全着想,没成想反倒得了迁怒,委屈的眼泪直打转。 “哎,叫我说你什么好,你小子站在我身旁替我挡箭拨刀便是对我最好的帮助了,别的事不用去想。” 张延基挥刀将一名企图偷袭他下盘的大食人劈了两半,回首冷冷道。 “哎,哎!” 知道多说无益,那亲兵便索性咬了咬牙,噌的一声拔出了寒光闪闪的横刀迎身上前。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索性便拼了吧! 铜武诸将的亲兵纷纷拔刀向前,将大食人势不可挡的气焰稍稍压下了些。 周无罪奋力将一名环抱着自己的大食军卒的胳膊砍断,一个侧滚翻来到了张延基身侧道:“凡人呐,凡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小子还不后撤,这是想让大伙儿陪你死吗?” 张延基却是眉毛一挑道:“怎么,小胖子你若是怕了便直说。你要是想先走,我绝不拦着!” 周无罪被对方噎的一哽,心道这富家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要强硬气了? “笑话!本天才怎么会输给一个凡人。你若不走,我便在这奉陪到底!” 周无罪心中暗暗叫苦,七郎原先该是想着大食人刚入夹城不久,派出一些精锐便可以将他们赶出去,重新夺回夹城。可现在看来,己方的兵力非但不能取得优势反而有被大食人分割蚕食的风险。相信七郎得知了这样的情况后也不会让大伙儿去送死吧。哎,这个张延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凡人呐,凡人。只是苦了他这个不世出的天才,要陪着这小子在这里蛮干! “闪开,闪开!” 内城的城门突然开启,王小春一人一骑的冲了出来,驰向漫漫人群。 待行到张延基近前,王小春纵身一跃跳将下马背道:“都督叫我带你回去!” “什么!” 张延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声喝着。 “都督叫我带你回去,别打了!” 王小春复又重复了一遍,隐隐已经有些不耐。 “现在这情形能回去吗?若是我们一退,大食人还不跟着进了城?” 张延基却是并不领情,兀自横砍侧劈。 一旁的周无罪见来了救星,连忙在一旁敲起了边鼓:“你小子就别死要面子了,连七郎都发话了,你还较个什么劲。哎呦……” 说话间,周无罪被一只流矢射中了右臂,捂着伤口连声痛呼。 “死胖子,你又怎么了!你可别想用苦肉计骗我回去。” 张延基回头看了一眼周无罪蹙着眉说道。 “哎,想本天才上辈子定是作了什么孽,跟你小子混到了一起,真是倒霉,倒霉。” “我再问你一句,你回不回?” “不回!” 张延基昂着头斩钉截铁的答道。 “倘真不回?” “不回!” “啊!” 张延基痛呼一声,便觉眼前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张延基艰难的睁开眼睛,只觉眼前分外模糊。他只觉额头没来由的疼痛,意识也有些恍惚。等等,他印象中最后自己是在和周小胖子对话,然后便晕倒了。 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肿包,张延基吓了一跳。老天爷咧,原来自己是被钝物击晕了过去,会是谁这么缺德。 噢!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死胖子,他见自己不同意回城便把自己敲晕,然后拖了回去! 这厮下手真狠! “来人啊,来人!” 张延基只觉自己似在一座民房内,挣扎着站起身便要向屋外走去。 正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周无罪探进半个脑袋道:“怎么,醒啦?” 张延基现在恨不得将周无罪撕成两半,见他鼓起的两颊更是来气:“你倒真是兄弟,在背后下黑手!” 周无罪却显然不想跟他闲扯丢过一把横刀便道:“醒了便快些去城头御敌,高帅可是把他压箱底的亲兵都派了来!” “啊!” 张延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退到了内城,这么说夹城此时已经完全控制在大食人手中了? 想到此处,张延基心中大骇,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屋外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透。 从周遭建筑来判断,张延基已经可以基本肯定自己便在城北附近。自己被周胖子击晕后该是拖到了个距离城门较近的民房休憩,这个死胖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嘶! 一行人沿着马道登上了城楼,才发现城外远不如城内那么安静。 无数支火把将夜空映照的有如白昼,敌我双方为了生存进行着一次次的博弈。 “括儿哥!” 张延基倒是眼尖,一照面就发现了不远处的李括,小跑着到了少年近前。 “啊,嗣业将军也在!” 临到近前,他才发现原来高仙芝麾下第一勇将号称万人敌的李嗣业也在城头,不自主的缩了缩步子。 不知为何他对李嗣业总有种畏惧之感,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凶了吧。 “嗯,嗣业将军发现形势不对,便来北城相助。” 李括点了点头,和声解释着。 “唉!不要这么说。” 李嗣业却是摆了摆手道:“不要这么说,我不过是单枪匹马的赶来帮不上什么忙,倒是高帅的一千亲兵起了大作用。” “噢!” 张延基心下稍定,李嗣业虽然并未带来多少人马,但他是安西军中第一勇将,有他坐镇城北,弟兄们心中便要安定不少,总归是好事。 “既然来了就要出力,延基你去带人把刚烧沸的滚油泼下去!” 李括显然已经非常疲惫,声调里颇为沙哑。 “嗯,我这就去。括儿哥,那个,你自己小心!” 张延基从李括身侧走过时,稍稍驻足片刻,终是说出了那句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 哎,这个孩子!李括摇头苦苦一笑,拔出了腰间的横刀。这夜怕是要无眠了。…… 城头的争夺已经陷入了白热化,十几架最新赶制的云梯攀上了俱兰城北城的内墙。由于云梯的数量太多,弟兄们没法全部用挠钩将其掀开,一时间竟有些首尾不得兼顾。 张延基率众亲兵赶到时有不少大食死士已经爬到了距离城头只有不到五尺的位置。 张延基心道情况紧急,容不得片刻耽搁,遂挤开指挥士卒扔砸滚木、礌石的校尉,亲自命令道:“将那十几锅沸油都给老子浇下去,老子就不信大食人钢打铁造!” “哎,听到没有,张将军发话了,赶快把滚油浇下去!” 那校尉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眼下见到张延基就如同看到了救星,也顾不得这许多,便依着张延基的意思下了命令。 “刺啦啦!” 十几锅沸油沿着云梯顷数倒了下去,随之飘散而来的是皮肉烤焦的气味。 在一阵阵哀嚎声中,本已无限接近城头的大食军卒纷纷跌入无尽深渊,化为一缕尘埃。 第九十六章 正邪(九) 一座城墙隔出两个世界。 城外的人挤破了头想冲进来,城内的人拼将了命也要将前者挤出去。 为了实现各自的目的,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双方无所不用其极。 十几锅烧沸的滚油顺着云梯浇了下去,瞬时压下了大食人猛烈的攻势。张延基心下大喜,忙道:“快,放钉拍,放钉拍!” 钉拍这种器具极利于守城,阔大的面积可以补强羽箭、礌石、滚木的防御死角,真正做到让敌军避无可避。城头的天威军将士早就对这位张小将军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说之前他们还对张延基的出身嗤之以鼻,那么现在他们却对这个少年将领充满了敬意。 张延基用自己的行动,用在夹城中的奋勇杀敌赢得了所以军士的尊重。 几名天威军士奋力转动铁轱辘,发出吱吱哑哑的怪响。 “一,二,放!” 领头的火长一声令下,钉拍便顺着铁索砸了下去,将云梯上幸存的少许大食军卒拍的血肉模糊。尽管大食人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承受住如斯打击? 连声的哀嚎传将开来,漫至四野,俱兰北城城头的唐兵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他们机械的将夹带着碎肉的钉拍收缴了起来,悬至最高处复又狠狠的砸下去。 这样往来几个回合,便是悍不畏死的大食人也不敢在此时顶风攀城了。他们之前敢于冒着箭雨、滚木攀援是因为那时还有可观的生存希望,他们是在死里求生。而现在面对那数张张牙舞爪的怪兽,没有人会嫌自己活的长了。 “别停下,给老子扔滚木,把城角那些蛮子都砸成肉泥!” 张延基见肩扛撞木的大食死士距离城门越来越近,遂咬牙切齿的下令道。 虽然城门已经堆积了足够多的沙包和石块,却不一定能撑得住撞木的几次冲击。眼下是能拖一刻便拖一刻,他们需要等到别处城门的增援! “嘿,不要浪费滚木,那玩意可金贵着哩,叫弟兄们先用羽箭漫射,等到蛮子们来到城下我们再扔滚木也不迟。” 窦青见张延基竟如此‘败家’,直是心疼不已,连忙闪身上前一番相劝。 张延基挠了挠头道:“也好,先射羽箭,嗯,不要漫射。瞄准了射,瞄准了射!” 城头的老兵并没有被张小将军频繁易变的将令影响到心情,纷纷放下滚木,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羽箭紧紧的瞄准愈来愈近的大食军卒。 射术是大唐军中规定的例行练习项目,别管是边军还是禁军都要求一日一练,以保持兵卒的射术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便是最普通的士卒也要求能做到拉得开两石硬弓,并能在百步内四中其二。虽然那时大伙射击的是稻草人,实乃死靶子。但长期的练习毕竟增加了大伙儿射击的稳定度,在近距离面对行动极为缓慢肩扛撞木的大食军卒,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一支支利矢划破长空,发出嗡嗡鸣响,直奔大食死士面门而去。由于城头的天威将士已经瞄准良久,射出的羽箭无论是力度还是准度都数上乘。一轮羽箭射下来,大食军卒竟是死伤大半。那些肩扛撞木的大食人本以为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俱兰城内,谁知道在这个关口栽了跟头。幸存者纷纷丢掉了肩头的撞木,抽出背负的木盾,以护住自己的面门要害。 “好,狠狠的教训他们,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张延基一阵阵的挥舞着拳头,来发泄着心中的怒火。夹城之战,他受够了大食人的气,眼下有一良机报复,他怎能不喜?他只希望这群无脑的大食蛮子一股脑的漫涌而来,这样便省的弟兄们瞄准了! 张延基顿时觉得心情无比舒畅,望着悬于夜空的那弯明月,长呼出一口气。…… “咦?括儿哥呢?” 张延基久未在城头发现李括的身影不免心中疑惑,拍了拍窦青的臂膀问道。 “这,都督他,都督……” 本来豪爽无比的窦青突然变得很是忸怩,一句话吞吞吐吐的就是不肯说全。 “嘿!你就直说吧,括儿哥到底去哪里了?” 张延基急的额头都渗出了汗珠,在一旁连连追问。 “可是,都督不让,不让我说。” 窦青也满是为难,低垂着头叹道。“他怕说出来让你分心,他只说你只需守好城头便是给他最好的支持。” “少他娘的跟我打马虎眼,我还不了解括儿哥,若情况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绝不会将我留下独自前往。你这是在害他,快告诉我括儿哥去哪里了,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当即便劈了你!” 张延基的双目中射出两道凶光,紧紧盯着窦青。 窦青从未见张延基如此失态过,身子下意识的朝后撤了一步,喃喃道:“你登上城楼前高帅便派人来传,说西城那边李怀忠有异动,让都督马上带亲兵去接管!都督等到你醒后接管了防务,这才放下心来直朝西城奔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张延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的朝额头拍了几掌。“我真蠢,我真蠢,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 张延基猛地转过身便朝城角的马道走去,边跑边道:“窦大哥,这里交给你了,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让一个人登上城楼!” 行到马道口时,张延基突然驻足道:“若是我在子时前还没有回来,便不要等了!” 说完张延基便不再多言,沿着马道一路飞奔下了城楼。 “驾!驾!” 少年纵身一跃翻上马背,将马鞭狠狠的朝胯下坐骑抽去。 漫漫长夜注定不能入眠,既然要战便一起战吧!他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他们二人谁也不会抛下谁,谁也不会弃下谁。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为兄弟。 第九十七章 正邪(十) 火光已经将俱兰城城西的夜空映照的通红赤透。 隔着城门还有几百步张延基便能听到慑人心神,震及肺腑的厮杀声。他所料的不错,城西果然出了问题,这细作便是李怀忠! 他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这厮会投到大食人的怀抱! “弟兄们,如今括儿哥有难,我们要不要去救他!” 张延基回身望了望跟在自己身后的几十骑,铿然问道。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亲兵,其中更有不少是自己从府中带出的家将,自是对自己忠心耿耿。 若是放在平时,以他们和张延基的私人关系,定会极力劝阻少主远离危险,避开凶处。但此时,他们却会义无反顾的追随少主的脚步去城头拼杀,只因为他们要救的那个人值得大伙儿舍命相拼。 那是铜武营的都尉,那时疏勒军的都督,那时安西军的行营节度副使,那时大伙儿值得托付死生的兄弟! 为了兄弟,当两肋插刀矣! “干,咱干了!我们去救李都督!少爷,你说吧,你说怎么干,大伙儿便怎么干!若是有谁推三阻四,就是没卵蛋的孬种,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校尉张东抽出了腰间的横刀,给大伙儿鼓劲。他本是张府的家将,受了老爷所托入军中追随少爷,以护其周全。眼下少爷是铁了心去救李都督,他不能劝阻所能做的便只有追随左右,替其挡刀拨箭了。 “嘿嘿,张东,你以为咱们弟兄中就你一个有血性?都督待我们这般,我们这时候要是只顾自己那还算人吗?不用说,咱们去救都督!” “杀,杀,杀!” 众亲兵纷纷表态,引得张延基感动连连。 “好!” 张延基单手挽着缰绳,大喝一声:“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李括望着不住朝马道涌去的叛兵,冷冷一笑。 “大锤,你夜我们有的一战了。” 濮大锤抽出那对油污漆黑的铁锤道:“嘿嘿,我还刚说杀的不够痛快便有这么多人冲上前来送死。也好,都督要战,大锤便随都督战个痛快!” 一旁的李嗣业顿了顿长柄陌刀道:“不过一群跳梁小丑罢了,当是自寻死路。我安西军岂是这么好欺负的,今日别管是谁,要想从我李嗣业身边过去,就得先问问我这口陌刀答不答应!” 他这话说的霸气十足,一时让身侧的众唐将都觉得热血沸腾。 “结阵!” 李括抽出了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黑刀,冷冷下令道。 近百名亲兵和李嗣业麾下的五十陌刀手结成了一个半圆阵型,毫无畏惧的迎视着来敌。 “杀过去,杀过去,弟兄们杀过去啊!唐人在击退大食人的进攻后就会把我们悉数处死,以谋夺俱兰城。”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卒大声嚷着。他该是高仙芝在俱兰城中征集招募的新兵,因为身材魁梧武艺精湛被封为校尉,以向胡兵作一表率。没想到此人关键时刻竟然反水,带领着诸多安西新兵朝李括他们杀了过来。 “唐人要杀人夺城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跟他们拼了,放阿布·穆斯林将军入城!” 那校尉不停挥舞着旗帜,一时一刻都不忘记挑唆。 那些士卒多对情况不甚了解,经由这校尉一番挑唆竟然信以为真,愤怒的朝唐人们冲来。 “唐人真是黑心啊,咱们替他们拼死卖命,到头来还要做冤死鬼。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拼了!”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长着蚯蚓状疤痕的胡兵,他见众多士卒已经被煽动了起来,便与同伴遥相辉映,一番唱喝。 濮大锤闻言气的直跳脚,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把那些煽动兵卒的胡兵脑袋拧下来。 “谣言,都是谣言,这是有人挑拨离间,弟兄们不要相信!” 周无罪显然还不想放弃,高声呼喝争取着,他相信这些士卒只是一时受人蛊惑,被人利用,只要自己解释清楚,他们便能立止恶行。 “嘿!你还跟他们废话什么,依俺老濮看,这些胡儿啊就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你指望他们放下屠刀,简直是痴人说梦。” 濮大锤却是对周无罪的所为丝毫不看好。这些胡兵当初入伍时无非是为了钱财,根本谈不上对安西军有什么感情。现下,又被有心之人一番蛊惑,哪里有回头的可能? 此话一出,一旁持刀而立的巴玮耳暗暗垂下了头,脸直是红到了脖根儿。他不明白,弟兄们为何会在自己与大食人激战正酣时突然哗变,他不明白数十日的情谊为何可以被一句谣言瞬间攻破。 “大锤,不要乱讲!” 李括冷冷夹了濮大锤一眼,示意对方勿要多言。 “嘿,都督,俺老濮,嘿!” 濮大锤懊丧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杀,杀,杀!” “杀光唐人,守卫家园!” “杀光唐人,守卫家园!” 胡兵校尉成功挑拨起了双方的嫌隙,得意的诡笑一声,振臂高呼着。只要过了今夜,自己便会被国王陛下倚为臂膀,便能够光宗耀祖,富甲一方!而这一切,不过需要自己动一番嘴皮罢了,这个买卖做得何其值矣! “杀过去,唐人一个不留!” “杀,杀,杀!” 成群的胡兵向马道涌去,他们的人数是唐人的数倍,完全可以瞬间将他们碾压。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决,至少在这些胡兵看来是如此。只要冲过马道,他们便能搬开城门前的沙袋,放大食人入城。到了那时他们便是功臣,便是英雄,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杀光眼前的唐人。 他们是阻拦自己功成名就的障碍,是火神阿胡拉美兹达诅咒的恶魔,他们不可被饶恕! 前排的胡兵已经涌到了唐军阵前,一些心急的士卒甚至不耐的挥着朴刀朝铜武将士的面门砍去。可他们不过是训练了十几日的新兵犊子,走走阵列,摆摆花架子兴许在行,真枪真刀的和铜武将士拼杀起来则完全落于下风。 一名胡兵的刀刃还没有贴到周无罪的胸口,便被周小将军抹开了喉咙,瞪圆了眼睛跌倒在地。他双手下意识的堵着喉咙间的伤口,粘稠的血液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染红了胸口前的大片皮甲。周无罪再不给他机会横刀向前微微一探便将其破了膛。 濮大锤方将一名不自量力的胡兵砸碎了脑壳,又鼓足气力反身一挥,将一名企图从背后偷袭他的胡兵击倒在地。他能够清晰的听清对方肋骨断裂的声音,和骨头刺入脾肺的钝响。那胡兵痛苦的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不多时的工夫便被铜武将士乱刀砍成了肉泥。 李括则不停的翻转刀刃,急速的收割着生命。他每一次出刀便能斩杀一敌,劈、砍、抽、引,刀法简单干脆却极为有效。不同于江湖刀客那繁复华丽的刀法,少年只专注于杀人,两军阵前,你杀的人越多、越快便越有可能存活下来。 既然非要在你死、我死之间作出一个选择,自然便是你死了。 横刀微微一挡,拨开三把削至面门的朴刀,少年借势身子向前一探翻转一轮,挥刀便向前排胡兵的下身砍去。电光火石的工夫,便有数名胡兵身子一软,痛苦的倒地哀嚎。 少年却并未停滞,反身一刀将身后的死士戳了个透心凉,顺着刀势一引,便将两名胡兵破开了肚皮。 “只诛首恶,从犯不论!” 李括好不容易得以喘上一口气,大声用突厥语呼喝着。突厥语是河中诸国通行的语言,这些胡兵虽然归入了安西军中,但毕竟时日尚短还不能完全听懂唐言。用突厥语跟他们交流显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能否起到作用,但只要让对方心中稍起波澜,于众人来说便是机会。 铜武众将皆是追随李括一道而来的老人儿,当即明晓了李括的想法,纷纷高呼道:“都督有令,只诛首恶,从犯不论!大家不要被奸人利用,快快放下兵刃!” “都督有令,只诛首恶,从犯不论!” 那些胡兵本就觉得那校尉的言论有些诡异,现下听得铜武将士所言,便起了疑心。见众人纷纷朝自己望来,胡人校尉忙在一旁高呼道:“不要听他们胡说。唐人诡计多端,他们是想让你们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一旦你们放下了刀剑,就是必死无疑啊。唐人是要将我们杀光,他们不仅要将我们杀光,还要夺取我们的家园啊。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第九十八章 天涯(一) “跟他们拼了,拼了!” 有不少人跟着那胡人校尉振臂高呼,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氛围又被扬起! “他们唐人不仁,就休怪弟兄们不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就是拼个一死也不能叫这帮强盗好过!” 不少隐藏在胡军兵卒中的细作此刻纷纷跳了出来,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军卒们真的相信了唐兵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濮大锤直是恨得牙痒痒:“嘿,俺老濮就说嘛,这帮胡儿是喂不饱的狼崽子。括儿哥你有心给他们机会,这帮人却不思感恩,反而倒打一耙。既然他们有心找死,便怪不得俺了。呸!呸!” 濮大锤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紧紧攥着两只铁锤奋而出击。这一击挟裹着万钧气势,有如猛虎攫食。几名没有战场经验的愣头青稀里糊涂的撞到濮大锤身前,脑袋直接被砸掉了半边。濮大锤恼这些胡兵愚昧,铁锤舞的更是带了几多仇意,势要将眼前的一切活物击得粉碎。 “来啊,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濮大锤完全杀红了眼,距离铜武营和陌刀手组成的防线越来越远,最后竟是孤身一人陷入了胡兵的包围之中。 “噗!” 一只长矛不知何时刺向了濮大锤的背身,还好他身着了一套明光铠,将将护住了后心。若是让那矛头刺透甲胄,后果不堪设想! “他奶奶的,敢偷袭你老子!” 濮大锤抡起铁锤回身便是一击,直接将那胡兵击的口喷鲜血,便是那根长矛都借着力道生生折断。 只是那矛头却深深陷入了甲胄中,濮大锤忍着后背传来的阵阵刺痛,奋力朝自己弟兄的方向移去。只是他毕竟气力耗损严重,移动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众胡兵见他似成强弩之末,有心杀人扬威,便聚拢着围将过来。 “呆!” 濮大锤双目圆瞪,暴喝了一声。这突然的变故倒是把众人吓得不浅,竟皆是一愣,痴痴的望着濮大锤。 濮大锤见机会来临,便深吸了一口气抡起铁锤朝前冲去。只是他现在脚上有如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十倍于平常的努力,纵容神力有如濮大锤,也有些支撑不住了。就当他将要杀出一条血路时,突觉小腿一阵剧痛传来,紧接着不由自主的倒了下去。 是挠钩! 五六名胡兵竟然手持挠钩偷袭濮大锤的下盘! “卑鄙!” 濮大锤啐出一口浓痰,喝骂道。胡兵却是不给他机会,趁着势头便贴了过来。濮大锤清晰的看到十几柄长枪朝自己刺来却是避无可避,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只是过了良久,想象中的刺痛没有传来,他难以置信的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李括那张微微泛着笑意的面庞。…… 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张延基所率五十余人的及时到来,将气势汹汹的胡兵又一次的从马道口压了回去。双方已经围绕这一处要冲争夺了近半个时辰,可直到现在,形式仍不明朗。 对于李括等人来说,马道已是他们最后的屏障,若是马道失守,俱兰城城西的大门就等于向大食人敞开,到了那时,高帅可就真的回天无力。 所以,他们绝不能再后退一步,退则死,进则生! 李括从一胡兵的下肋中抽出横刀,遥遥朝二十步外的李嗣业望了一眼,对方则以一笑回应少年。起先少年还觉得李嗣业的赫赫威名有夸大的成分,经过一番激战,他才明白,李嗣业是值得所有安西弟兄尊重的将领,大哥! 他用一柄陌刀,足足守住一个缺口半个时辰! 任你排山倒海席卷来,我仍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唐爷们,是一个值得所有对手尊敬的军人! 刀起,刀落,杀人不过头点地,李嗣业不肯退让一步。纵知今夜自己难逃一死,他仍然没有放弃,只要他还站着,还活着就不会停止挥刀! 陌刀起时,谁人可挡? “噗!” 一支墨色镞头的冷箭不知何时射入了李嗣业的左肩肩窝,引得这个铁血汉子行动一滞。紧随其后的又有三支追身羽箭射了来,李嗣业避开了其中两支,最后的一支却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嘶!” 一层血雾蹿入了夜色中,迅速的消散开来。李嗣业左脸抽搐着大喝了一声,挥刀向前挥去。他不能倒下,高帅还需要时间去调派人手,他不能倒下,他要等到有人接替自己为止! 纵使敌众我寡,但只要还有一线机会,他李嗣业也要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三十步、二十八步、二十五步,他已经能看清那个举起校尉的面容,他看到了对方的恐惧、惊慌。哈哈,哈…… 原来这箭上淬了毒药,原来如此,自己便要这么完了吗?咳,咳!…………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杀啊,杀吧,尽情的杀吧,冲下去,把城门打开,迎接阿布·穆斯林将军的到来!” 李怀忠双手高举,尽情的狂呼着。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他卧薪尝胆,甘愿在高仙芝甚至唐军副将面前做小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大食大军的到来。 他高仙芝给了自己什么好处,竟然想要俱兰国无条件的投靠唐军!是,他李怀忠恬不知耻,他李怀忠忘恩负义,他李怀忠唯利是图!但这不都是你高仙芝造成的吗? 如果怛罗斯之战你没有打败,唐人会像如今这样狼狈的腹背受敌吗?这都是你自找的,哈哈,自找的。 “冲过去,冲下马道啊,就差一步了,打开城门,打开城门!” 李怀忠忘情的狂呼着,全然不知一名将领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侧。 第九十九章 天涯(二) “阿克巴尔·侯赛因将军,您终于来了!” 李怀忠转过头来,脸上布满了笑意。“是阿布·穆斯林总督叫您来的吧,奉献给曼苏尔殿下和总督大人的银币我已经准备好了,城破之后就会派人送去。” 见对方面容冰冷,李怀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旋即道:“您的那份小王也已经备好,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眼前之人便是大食总督原先派往阿史不来城的将军--阿克巴尔·侯赛因。只见他穿了一身银甲,腰间挎着一柄最为常见的大食弯刀,背后插着一个嵌着铜块的原木盾牌,右手紧握一柄长枪。乍一看来自是英姿飒爽,玄武无比。 作为阿布·穆斯林最器重的将军之一,由他来接管俱兰城自是再正常不过了,李怀忠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疑。只是他对自己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 尽管他戴着一顶外包丝绸头巾的头盔,仍遮掩不住他那摄人心魄的眼神。李怀忠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寒意上涌至胸前,灿灿的笑了笑:“若是您觉得树木不够,小王还可以再凑。不过,小王刚刚被这伙儿唐寇搜刮了一番,不可能凑出太多的银钱……啊!” 李怀忠话还没有说完,便觉腰间顶上一杆寒枪! “别,您别激动啊。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商量,要不我把您的那份凑到阿布·穆斯林总督的足数?” 李怀忠没想到此人如此强势,一时慌了神,声调已隐隐带了哭腔。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 阿克巴尔冷冷嗤笑了声,摇了摇头。 “啊,那您是为了什么,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您的枪头向回收一些,娘咧,要顶到我的腰杆子哩!” 李怀忠感到一个尖锐阴冷的异物顶到了自己的腰窝,身子打了一个冷颤,连声求饶。这个阿克巴尔还真是奇怪,他不要钱还能要什么。啊,他不会,他不会要…… 李怀忠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久闻大食人喜好男色,这个阿克巴尔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李怀忠只觉自己的后体一阵痉挛,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这是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咱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为啥盯着我不放啊!” “别乱动乱叫,否则仔细你的皮肉!” 阿克巴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头盔、网巾。 “那时因为我还有一个唐人名字叫何润师!” 他这话却是用唐言说的,直叫李怀忠惊呼出了声。 “啊,你,你是唐人!” 李怀忠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一个将自己身子包裹的绝密严实的大食人,竟然顷刻间化身为一个唐人!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说过我是一个大食人吗,一切都是你自己想的!” 何润师狠狠的瞪了李怀忠一眼,将手中的长枪又用力顶了顶。 “啊,您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啊!” 李怀忠此时直吓得六魂出窍,双手高举求饶。自己竟然落到了一个唐人手中,那还,那还有什么活路? 啊,他明白了,阿史不来城在俱兰城的东边,他是从东边来的!是啊,如今正在激战,自己还没有打开西城城门,怎么会有大食将领来到了城头。这个何润师肯定是早就潜入了城内,等着自己下套! 似乎明白李怀忠在想什么,何润师冷冷一笑道:“不错,我恰巧经过俱兰城,见到你对高仙芝虚与委蛇便索性留下来观上一观。没想到你良心被狗吃了,竟然想着投敌献城!” “哎哟,误会,误会啊!我城中的军卒都被高大都护征收了去,哪里还会投敌啊。” 李怀忠连连辩解,只希望可以逃脱厄运。 “放屁!这便是你的阴毒所在,你让士卒扮成民壮混入安西军中,在战时再叛变哗变!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 李怀忠一时面容惨白,微微扯了扯嘴角道:“我这不是,不是受到小人蛊惑的吗,我现在已经知错了,知错了呀。哎呦,您把枪头收一收啊。” “少废话,叫你的人立刻放下兵器,投降唐军。” 何润师微微一顿,冷笑道:“若你敢耍花招,便仔细你的皮肉。我有的是整人的法子,可以先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再把你的耳朵割掉……” “别,别,我这就下令!” 李怀忠整日养尊处优何曾遭遇到过如此恐吓,早已吓得没了主见,顺着何润师的话头说道。 “都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啊,别打了,都是误会,误会啊!” 李怀忠奋力挥舞着手臂,高呼着。只是许是城头太过嘈杂,众人都忙于拼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走近些,要是你敢耍花招,老子便先挖了你的左眼珠!” 说话间李怀忠便收起长枪,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李怀忠的喉间。 许是他用力过猛,李怀忠的喉头已经映出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爷爷啊,我这小命攥在您老的手里哩,怎么敢有非分之想啊!” “知道就好!” 何润师朝李怀忠膝弯踹了一脚吩咐着:“照我的话去说,说错一个字我便在你脖子上添一道。” “哎,哎。” 李怀忠一边向人群中走着一边高呼着:“弟兄们都别打了,本王受了小人挑拨与高仙芝将军起了误会。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无关唐人兄弟,那些都是谣言,大伙儿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呐!” 众胡兵这才发现自家国王陛下正被人挟持着向前走来,皆放下了兵刃回首相望。 “叫他们把兵刃都扔到地上!” 何润师将匕首又向下压了压,冷冷道。 “哎,哎,您轻点……都把武器放下,唐人是兄弟,唐人是咱的兄弟,不是敌人呐!火神阿胡拉美兹达在上,我保证唐人是兄弟,娘咧!” 第一百章 天涯(三) 经过李怀忠一番滑稽的表演,许多被蒙在鼓里的俱兰城士卒纷纷丢弃了手中的兵刃,痴痴的望着自家国王陛下。 这算怎么回事儿?号召大伙儿反水,拿起朴刀对抗唐人的是他老人家,最后张口让大伙儿放弃抵抗,向唐人投降的还是他?怎么这一轮来回,他老人家把好人坏人、红脸白脸都做了? 在他们眼中,国王陛下是火神阿胡拉美兹达选派往人间的代言人,应该与俱兰城俱荣辱,共存亡,怎么别家一把弯刀驾到他老的脖子上,国王陛下的膝盖骨就直打弯儿,往地上出溜? 国王陛下不应该是给万民作表率的领头人吗?怎么寻常百姓、士卒都能作出的选择在他老那里就那么难呐? 一双双不解的目光投向了李怀忠,将这个被吓出魂儿的俱兰国国王臊的直红到脖子根。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以挽回自己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可喉咙刚发出几声嗡响便泄了气,再没了解释的欲望和气力。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让他跟麾下的士卒解释,说自己要跟大食人合谋把俱兰城献出去,好让他们名正言顺的做大食人的奴隶? 或许这一出尴尬的剧目上演后,自己在俱兰国百姓心中的威严神圣形象瞬间倾覆了吧? 不过面子这种东西显然不值钱,只要能活下去,继续做他的安逸国王,让自己继续跪倒在高仙芝脚下为其脱靴又有可不可。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尊严而活。 李怀忠极力的让自己表现的镇定一些,好去配合何润师的要求。只是这个家伙的刀子时刻没有离开自己脖子超过过一寸,让他连喘气都不敢大口,生怕对方手腕一抖,结果了自己的小命。 人只要活着什么事情都还有个盼头,可要是死了便是有着金山银山还不划归到别人名头上去了? 他可不想死,他还有后宫佳丽等着抚慰;他还不能死,他的爽快日子还没过够! “阿克巴尔将军,啊,不……何将军,我都按照你说的吩咐做了,可以把我放了吧?” 李怀忠陪着千般小心冲何润师眨了眨眼,柔声道。若是条件允许,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地向何润师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只是现在他不是活动受限吗。别说跪倒了,便是点点头,没准那刀刃就会把自己脖子抹了破。 “少罗嗦,不想去天国陪你的火神,便给我老实点。” 何润师却不吃他这一套,冷冷丢出一句话。 “啊!” 李怀忠大惊,他本以为对方在俱兰城士卒弃械投降后就会放了自己,谁知道对方竟像个流氓地痞般耍起了赖,甩出了惯匪飞贼绑票胁质的手法。 “叫你的人都双手合十原地蹲下,不得反抗!” 何润师扫了一眼城头上黑压压的人群,为保万无一失向李怀忠逼声道。 “好,好!都蹲下,双手合十蹲下,不得反抗,不得反抗!” 李怀忠此刻已经完全慑服于何润师,后者说什么她只会遵命照做,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那些军卒虽然耻于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李怀忠毕竟是俱兰国主,他们也实是无可奈何。 不费一兵一卒,何润师便降服了西城城头的叛乱,心下稍送了口气。 李括,剩下的便要看你自己了!何润师攥紧了左拳,望着城外如潮浪卷的大食军卒叹声道。…… 峥嵘的金鼓声隐隐退去,晨光稍显熹微,俱兰城头的争夺早已结束。经过一夜激烈乃至于惨烈的战斗后,安西军终于守住了俱兰城,也守住了他们的尊严与骄傲。 所有肮脏、阴冷、猥琐、龌龊的事情都隐秘于夜色之中,随着光明的到来,安西唐军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之感。 朝阳将暖意洒满了俱兰城,无论是哪个城门的守军,都徜徉在获胜的极度喜悦之中。这场胜利对于他们具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怛罗斯的惨败向近几十年对外战争未尝败绩的安西军狠狠砸了一记闷棍,让安西将士的自信心极度受损。而这次俱兰城保卫战的胜利却让大伙儿重新找回了那种安西军的精神。这是一种永不言弃的精神,纵使敌人的数量数倍于我,纵使俱兰国主临阵叛变,都不能阻止安西将士战到最后一秒! 事实上,大食人确实将所有赌注压到了西城。李怀忠的画出的大饼实在过于诱人,由不得他们不动心。故而,大食人在北城与南城的攻势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至于东城,阿布·穆斯林甚至连云梯、撞木等基本的攻城器具都没有给兵卒们配发。 这场攻防战的焦点都集中在了西城,集中在了李怀忠的身上。故而当何润师挟天子以令万军时,大食人的所有念想顷刻破碎。 不再会有人替他们打开城门,共图大事;不再会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合击唐人。他们面对的是一只无比团结的安西军,严密的防守、坚强的意志让他们感到窒息,鏖战了一夜后,阿布·穆斯林最终选择了鸣金收兵。 这无疑是个理智的选择,也是一个痛苦的选择。毕竟于大食人而言,怛罗斯之战的获胜是建立在近十万胡兵协助下的。而怛罗斯城本身又处于大食的实际控制范围,怛罗斯之战唯一的收货便是斩杀了安西军两万余人,消耗了安西军主力。但若从阵亡士卒的绝对数量来看,大食诸胡联军战死的七万人显然要远远多于安西唐军。 故而,阿布·穆斯林将所有希望寄托到乘胜追击,夺取安西四镇上。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哈里发陛下和曼苏尔殿下证明自己的卓越军事领导才能,才能稳稳的统治河中呼罗珊地区。 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唐人用一场酣畅淋漓、惊天泣地的保卫战告诉他,永远不要在任何时候轻视一颗大唐军人的心! 安西军将展现出来的坚韧意志和不屈斗志无疑让阿布·穆斯林赞叹不已!作为敌人,他替大食军队和哈里发陛下感到可惜,但作为军人,他却为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对手而自豪。 如今,高仙芝可以安然带领余军撤离四镇,而他阿布·穆斯林赖以依靠的速度优势将荡然无存。也就是说,对大食帝国来说,怛罗斯之战只是起到了一个保卫故土的作用,自己完全没有像想象中那般借势拿下安西四镇! 也许多年后的某个深夜,阿布·穆斯林还会想起这夜的鏖战,想起那个黑盔黑甲,于俱兰城城头横刀而立的少年。…… 俱兰城北门外,晚风阵阵。 当城头的日光不再熹微,当故友已化为黄土一抔,当刀刃上的血液释然干涸,当战争假以仁义之名掩饰了所有罪恶,李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洒酒报君恩”了。 “真没想到你会来到这里。” 少年将牛皮囊丢给了何润师,微微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与何润师的相识当得精彩二字。毕竟,他的这一遭“匹马赴河中”救下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千千万万的袍泽兄弟,是安西唐军永不言败的精神。 拔开木塞将一口浊酒饮尽,何润师摊了摊手:“我若说我是为喝你这一壶酒远道而来,你可信?” “我信!” 李括微微颌首赞道:“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不可知之人,他们的想法我们怎可能尽数猜透,或许何兄便是一个这样的奇人。” 何润师近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场局势,替安西军赢下了至关重要的一仗,这份人情自己定是欠下了。其实少年自始至终都对何润师的真实身份产生过怀疑,在阿史不来城与其偶遇后这种怀疑便愈发的强烈了。 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机会肯定心中的猜测,没想到再会时却是这种情景。何润师不再是大食帝国派驻阿史不来城的将军阿克巴尔·侯赛因,而是一名唐人,一个值得所有安西军将士尊重的唐人。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何润师背负着双手遥望着远处的苍山:“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世代生活在撒马尔罕,对大唐的记忆早就变得模糊,如果自己不是黄皮肤黑头发怕真会忘记。” 微顿了顿,何润师道:“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二娃,一个便是你。你们俩让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居住在何处,信奉什么宗教,其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那种坚韧、博爱的情感或许才是我选择回来的原因,或者说这是一种呼唤,追溯至上古的野性呼唤。我们都是炎黄之子,我们一样流着三皇五帝的骨血,不是吗?” “上古野性的呼唤……” 李括默默念着何润师的话,一时呐呐竟痴了。 “你要去哪里!” 少年突然意识到何润师已经走远,猛然扬起了头追问。 何润师却是头也不回的向那条不知踏复多少足印的羊肠小径走去,正如当初他独自一人默默而来。 “这不重要,我不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唐人,我的‘野性’已经找回来了。” 何润师纵身一跃翻上马背,狠狠抽了一记马鞭。 “记住了,你答应过我要好生照顾二娃。” 何润师回首微微一笑:“若是他受了委屈,不论你躲到天之涯,亦或是海之角,我都会回来找你麻烦。毕竟……你这壶烈酒真他娘的带劲!” 马蹄声渐渐远去,夕阳拉长了光影,那一人一骑最终隐遁于连连衰草晚晴之中。 问君此去几时还? 只怕,一瓢浊酒带走的不只是那段纯真峥嵘岁月的记忆。 第六卷 淮南子 第一章 江左(一) 江北烟光里,淮南胜事多。市廛持烛入,邻里漾船过。有地惟栽竹,无家不养鹅。春光荡城郭,满耳是笙歌。 天宝十四年仲夏之时,江都扬州正处于游人不眠,商女浅唱的红锦笙歌中。对于这个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的前朝陪都,若不落的个浪荡奢靡薄幸轻佻的称号,似乎便堕了这个金络擎雕、鸾环拾翠的繁美之城的名头。 不管你是淮南道的本地户,还是奉皇命从长安城千里迢迢而来的外放京官,只要踏入了扬州城,没有一个人能不筋骨酥软,心神荡漾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扬州城中便是讨街行乞的苦哈哈面色滋润的都比关中地界儿的白皙,更何况那些鲜衣怒马、依红偎翠的王孙公子? 正所谓入乡即要随俗,李括来到这里自然也不能例外。自从领了皇命来淮南道做这个团练使,少年身上的血煞之气便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江淮的悠闲怡然的气质。最让少年感到欣喜的是,在太子殿下的极力争取下,皇帝陛下允准自己的家滕悉数迁往扬州,破了边将家滕不得出长安的例制。 当然,真要抠字眼来说,李括现在已经不属于边将,虽然他还挂着个安西副都护的名头,但满朝文武都清晓那是皇帝陛下对少年在俱兰城守卫战优异表现的一种变相奖赏,根本不会兼领一兵一卒。 对于一个团练使来说,允准家滕和其团聚似乎也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皇帝陛下这么一琢磨也就准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老人家在少年气势正盛的时候把他从疏勒调离,遣派到淮南练训团练兵,怎么着都有一丝卸磨杀驴的意思。毕竟,自俱兰城一战后,李括在安西军中的威势急速飙升,地位仅仅次于大都护和副都护封常青。后来高仙芝向朝廷主动请辞,封常青便被皇帝陛下他老人家扶了正,按理说李括理所当然的应该顶替封常青的位置,可是皇帝陛下却以一系列站不住台面的理由将其调任。 这种突然的转换轮职就和几年前将少年从陇右军系调到安西军系一般,不给你一丝一毫的理由。不过,这对少年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在安西军中势头太盛,难免引得一些有心人的不满,从某种角度来看,皇帝陛下他老人家是在帮少年。 正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适时的时机深藏功与名未尝不是一种智者的选择。 当然少年来到淮南道,还有一个原因,一个不能公诸于朝廷明面上的原因。有一个秘密需要少年来解答,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或许,自始至终他便逃不掉,换言之这一切便是命。…… 紫陌阁的头牌红阿姑皇甫云正在对着铜镜补妆,突然一个灵动的身影跃入了镜内。 “小姐,那个李公子就真的这么大的魅力?这江都的俊俏郎君那么多,也没见您有过心动。这个李公子究竟哪点出众,竟让您不惜多次上妆。”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婢女,虽然容貌算不上出众,但浓眉细目的,乍一看来倒也耐眼。 “你个小妮子,恁的又来拿这事打趣?” 皇甫云瞪了那小婢女一眼,嗔道:“这些男女之事,给你说了你也不懂。更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了?” 小婢女一时忍将不住,掩着嘴道:“您就别装了,平日里便是州长史的公子来咱紫陌阁,你都不带正眼瞧的。哦,对了,上次那个什么高邮郡王花了千金买您一首素琴,您挨不过孙大家的软磨硬泡,去弹了一首曲子,却也是素面朝天,连底粉都没有打。哎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妾上妆来只为君,嗯只为君!” “你个死妮子,看我把你惯的!” 皇甫云已是羞红了脸,上前与小婢女“扭打”在一起,叠笑连连。 “饶命啊,小姐,饶命啊!” 小婢女却是一点也不识趣,连声高呼。 双方闹了许久,许是都觉得乏了,遂皆靠在胡床上歇息。 “尺素,你说,这个李公子如何?” 皇甫云微微搓着手掌,呐呐道。 尺素掩嘴笑道:“我就说小姐属意李公子吧,小姐还一直不承认。现在怎么样,全露馅了吧。” “去你的,我跟你说正事呢。依你来看,这个李公子可值得依靠?” 皇甫云对尺素施了一记粉拳,浅浅埋下了头。 “啊,您不会动了托付之心吧。小姐,你可要想好啊!” 尺素直惊得小嘴有如鹅蛋,忙劝道:“这样的王孙公子,富家少爷在咱江都城一抓一大把,要论条件比他好的多的是。若说这人心吗,男人有几个不花心的?他现在对您献殷勤是觉得您是紫陌阁的头牌,花容月貌之时自是引人垂涎。真要把您娶过门,可就会换了一番模样了。” 她见惯了风月场中的所谓“佳话”早就不再相信真情。若这世间真有真情存在,何至于还会有这么多苦命的风尘女子? “小姐啊,若是你想着借着这颗摇钱树赚些银子倒也罢了,但您千万不可以有赎身的念头啊。便是真要赎身,也不能予那个登徒子啊!” 尺素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的说道。 “噗!” 皇甫云见小婢女憨态可掬的样子,一时笑出了声:“我便讲了一句话,你瞧你说了多少?真是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在尺素眉心上点了一点,直引得小婢女一阵忸怩。 “哼,我说不过您,不过您的眼力见可得仔细点,毕竟这是一生的大事,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便宜了他。” 小婢女鼓着腮帮,一字一顿。 第二章 江左(二) 皇甫云最是拿这小婢女无奈,此刻见她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微微一怔,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尺素见皇甫云如此在意自己的话,心中更是得意傲娇:“别管他是谁,要想占小姐的便宜,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话间她还不忘挥一挥粉拳,以示自己态度极为认真,并非随意说说。 正值此时,但听吱呀一声,屋内的乌木扇门应声被人推开。走进屋子的是个身着绛紫色曳地长裙的中年女子,她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底粉,梳着一头堕云髻,眉间还贴有簪花。由于保养的极为得当,乍一看上去,你绝对猜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她一扭一拐的走到皇甫云近前,手中不住的挥着团扇。只是这么一来,那刚打的粉底窸窸窣窣的直往下掉,引得尺素蹙着眉撤了数步。 “哎呦,我的姑奶奶啊,你怎么还没有收拾停当啊?高邮郡王殿下可在外面等着呢,这里外里都催了三四回了,你要是再不见人,难不成让妈妈我自己去接客唱曲?” 她便是这紫陌阁的老鸨孙芳芳了,曾经在扬州城也算是一代风华的人物。只是七年前在四大花魁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再无心情整日卖笑。她本想开个胭脂铺子做些正经营生,只是这行当的水实在是深,不出多久她便惹了这一地界儿的地霸被人砸了场子。 经此一事,孙芳芳是真的怕了,遂凭着多年攒下的银钱开了这座紫陌阁,做起了老本行。其实说白了,这开青楼楚馆和开包子铺是一个理儿,外面的皮瓤怎么样不打紧,最重要的是里面的肉馅。而这青楼的肉馅自然便是姑娘了,一个出挑风艳的红阿姑将将能撑起一家楼子,由不得孙芳芳不重视。凭借多年的经验,孙芳芳于五年前买下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皇甫云。 要说啊,这女人看女人,是一看一个准儿。皇甫云本是犯官之后,气质极为高雅,又精通琴棋书画,唯一欠缺的便是待人接物。不过,这青楼不就是教姑娘们这些东西的吗? 经过孙芳芳三年的调教,皇甫云渐渐在扬州的风月场中崭露头角,并在去岁夺得了四大花魁之首的名头。这一来,紫陌阁一下从二流青楼蹿升为扬州城中最火爆的风月去处,皇甫云的大名更是在王孙公子中广为流传,一时如日中天。 其实算上虚景儿,孙芳芳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只是在这风月场中,公子哥儿求得都是水灵的姑娘,像她这样的年纪出去见客不是羞煞了人吗? “云儿啊,不是妈妈我说你,这高邮郡王殿下可是要钱财有钱财要相貌有相貌,最重要的是,他可是皇族出身,你要是跟了他啊,这后半辈子可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若是放在往常,孙芳芳才懒得和皇甫云闲扯,可是近两年来皇甫云成为四大花魁之首成了她的金字招牌和摇钱树。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有谁会跟自己的摇钱树过不去? 见皇甫云将脸扭了过去,孙芳芳有些微怒,但一想起高邮郡王许下的好处,立时吸了一口气赔笑道:“妈妈我知道你心气高,非是人中龙凤不允,这妈妈也不逼你。这样吧,你便见他一面弹个曲儿,旁的事儿妈妈不去逼你。若是你看的上他,你要赎身这银钱妈妈给你出。若是你看不上他,咱这紫陌阁的大门啊,可一直给你敞开的呦!” 她这话说的要多假有多假,连尺素都有些看不过眼道:“孙大家,花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小姐念你恩德替您招人揽客,却并不代表你可以肆意指使她。她这么诚心的向着您,您怎么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别看这孙芳芳嘴上说的如此甜,要让她放人是绝无可能。她培养了自家小姐这好许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现在小姐大红大紫,艳冠群芳了,她每日银钱的进项就足够下辈子过活。把这么一颗摇钱树放走,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便是高邮郡王这样的宗室人物也不可能用强替小姐赎身,便真是撕破了脸皮,孙芳芳肯定也会狠狠的敲一笔竹杠。 “哎呦喂,哎呦喂!你个小妮子,这是怎么说话呢啊。你护着你家小姐我没意见,怎么错都推到我身上了?什么叫我把她往火坑里推?你遍观这扬州城,还有哪家妈妈这么诚心待自己姑娘?你这张嘴,要是再这么臭,我就将老邢好好休整休整你!” 孙芳芳闻听此言自是暴怒,柳眉一挑双手叉腰便骂了开来。她对皇甫云客气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摇钱树,这小婢女算什么,她吃着自己喝着自己的,胳膊肘恁的还向外拐。 尺素吓得后撤一步躲到了皇甫云的身后道:“小姐救我!” 皇甫云摇了摇头,沉声一叹:“罢了,我便依了你去见他。” “哎呦,这就对了嘛,这世道啊银钱就是大爷,谁还能跟真金白银过不去呢?你再上上妆,等晌啊去后院竹海去便是。” 孙芳芳闻言立时眉开眼笑,也顾不得和尺素计较挥着团扇:“别晚了啊,小王爷已经等得急了!” 说完她便扭着腰肢出了内室,沉沉的摔上了门。 “小姐,你怎么能答应她呢!” 尺素见小姐竟然服了软,两片腮帮气的直鼓了起来。 “我们这样的人,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皇甫云苦笑着摇了摇道:“帮我卸妆吧,不是去见他,我打扮的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紫陌阁与平常的青楼楚馆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它的建筑格局是独栋小楼式的拼接。在圈子里稍稍有些名气的姑娘都能得到一独栋的小楼以作寝居之所,一般的姑娘则三五人和住一楼。 除了供姑娘们居住的阁楼,孙芳芳还别出心裁的引入了流水、甲山、竹林等物事,将整个紫陌阁串成一体。故而即便紫陌阁占地并不大,却给人一种仙境的美感,最得王孙公子的青睐。 孙芳芳所说的竹海便在紫陌阁的后院西北角。 沿着一段穿手游廊缓行了半盏茶的工夫,又穿过一扇耳门,皇甫云便是进了竹海。(注1)虽是早已有了准备,皇甫云一见到亭中摇扇养神的高邮郡王李宜仍是蹙紧了眉。 “小姐!” 尺素拽了拽皇甫云的衣袖,示意她现在走还来得及,皇甫云却是摇了摇头向前迈步而去。 “奴家见过郡王殿下。” 皇甫云走入凉亭内,款款冲李宜施了一礼。 这李宜正自养神突然听到梦中美人儿的声音一时酥软了筋骨,他猛地睁开眼睛笑道:“是云儿啊,快座,快座!” 皇甫云闻言提起裙摆坐上了李宜对侧的石凳,隐隐垂下了头。 不知是有心为之,还是赶了巧,李宜今天的着装十分惹眼。 一顶配以金簪朱缨的皮冠,一身红裳绛纱长袍,一块四彩小绶龙纹玉佩,敢情高邮郡王殿下今日来的是大明宫含元殿。 皇甫云最厌恶人肆意炫耀自己的出身,李宜此行无形中已在她眼中大大失分。只是他的出身实在太过显贵,实在不是皇甫云能够得罪的,她只得挤出一抹笑容道:“殿下今日好雅兴,竟然寻到了这紫陌阁。” “哎!” 李宜推了推手道:“本王昨夜恰巧去七皇叔那里赴寿宴,今晨归去途经紫陌阁时听到一曲悠然琴音,心中悠旷不已,便想起了云儿姑娘。这不,本王连衣冠都没有换便来到了这竹海之中等你。” 皇甫云点了点头,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哎,这高邮郡王真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偶然在扬州城中遇到自己便似失了魂的,再不肯回高邮城。 以他的出身要在扬州城置办一处别业便是勾勾手指的事,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便不得不长年处于他的叨扰之中,真是让人不胜其烦! “我听妈妈讲,殿下喜好琴音,不知殿下今日想听一曲什么?” 皇甫云微微一笑,颌首道。 “嗯,这个嘛……” 李宜来紫陌阁见皇甫云是真,至于听曲儿不过是一个借口。 “便来一曲乌夜啼吧!” 李宜囫囵个想出了个曲名,挥着扇子脱口而出。 他来这是与皇甫云姑娘谈心,旁的嘛,自是无须在意!…… 注1:据《扬州画肪录》记载:今之园亭,皆有大门,门仿古制。至园内房拢、厢个、巷厩、藩溷,皆有耳门,不免间作奇巧,如圆圭、六角、八角、如意、万胜、一封书之类,是皆古之所谓户也。古代的私家园林将住宅与花园融为一体,门的样式也追求多样。 第三章 江左(三) 皇甫云心中虽极不情愿,但自己毕竟是紫陌阁的人,若不哄得这小王爷欢心,孙妈妈事后不得跟自己翻脸? 在她眼中,这高邮郡王便是一个冤大头,若不在他身上榨出些油水,就对不起紫陌阁的名头。自己眼下还要借着紫陌阁的背景过活,与孙芳芳的关系闹得太僵总是不好。 想到此处,皇甫云不免心中一叹,一双素手已是拂过琴弦。 “楼上萦帘弱絮,墙头碍月低花。年年春事关心事,肠断欲栖鸦。舞镜鸾衾翠减,啼珠凤蜡红斜。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 轻拢慢捻之际,皇甫云便跟着调子吟唱开来,一时若空谷幽兰,袅袅飘然于寰宇之外。 “外雨肥梅子,阶前水绕荷花。阴阴-庭户薰风洒,冰纹簟,怯菱芽。春尽难凭燕语,日长惟有蜂衙。沈香火冷珠帘暮,个人在,碧窗纱……个人在,碧窗纱!” 李宜本不通于音律,此刻听得皇甫云唱来却觉得心头深处的什么东西被人拨动,精神头为之一震。 “好,弹得好,云儿小姐果然不愧是才女,本王佩服!” 李宜连连拊掌称赞,脸上满是欣喜。他钦慕皇甫云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表达爱意,上次云儿姑娘虽也为自己弹了一曲,只是过于匆忙,自己连话多没来得及和她多说两句。 “奴家才疏学浅,献丑了。” 皇甫云一如既往的宠辱不惊,只冲李宜款款施了一礼,便起身离席坐回了石凳。 李宜却是连连摆手:“哎,云儿小姐过谦了。你这一曲直弹得本王心神荡漾啊,嗯这调子本是稀疏平常,可云儿姑娘把火候拿捏的极为准确,于宫商靡靡之时突然变徵,奇,真是奇!” 他好不容易从自己腹中搜刮出一些与音律有关的东西一股脑的倾倒了出来。身为皇室宗亲,根正苗红的郡王爷,他最不缺的便是银钱,但是由于性子过于孤傲,腹中的诗书气不免少了些。为了不让皇甫云对他产生偏见,李宜只得将儿时王府中西席先生交予自己的音律常识拿来充数,至于说的到位与否便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皇甫云心中暗道这高邮郡王实乃一个土包子,竟然连乌夜啼这么著名的教坊乐曲的曲理都不通。这些个皇家子弟,白白的占了这么优质的资源。 “既然王爷曲儿也听了,奴家这里还有些私事,不如……” 皇甫云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宜便打断道:“哎,不急,不急嘛。听说云儿小姐生的一身冰肌雪骨,不知本王可否一观?” 说话间,李宜便探身上了前,双手不自觉的已摸到了皇甫云胸前,要去扯她盎然双峰前的抹袋。 “殿下,请自重!” 皇甫云不曾想堂堂大唐郡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做的出如此龌龊事,一时惊起呵斥道:“殿下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完皇甫云便踱步向园外走去。 李宜许是憋得太久竟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皇甫云环在了胸前。 “云儿小姐,你知道吗,你让本王想的好苦啊。本王为了得到你是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啊。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啊,云儿小姐……” 李宜的双手放肆的在皇甫云身上游走,尽情的揉捏着。 “救命,救……” 皇甫云大声疾呼,想要求救。这个高邮郡王真是无法无天,这里虽是青楼楚馆,但他皇甫云是卖艺不卖身的歌妓,他怎么能这样! 只是她第二声还没有呼出,便被李宜掩住了嘴。 李宜一个挺身便将皇甫云打横抱起放倒在凉亭的长椅上。正当高邮郡王准备宽衣解带行那禽兽之为时却觉头上嗖的一声怪响,随即自己额上的皮冠便被射了下来。 “啊!” 李宜何曾经历过如此之事,径直跳了起来。 “你是谁,大胆,竟敢行刺本王!” 李宜色厉内荏的挺了挺腰杆,指着不远处的一名身材高挑瘦削的男子大声咒骂。敢在这淮南道的地界行刺他李宜,这人正是活的不耐烦了。 迎面那男子却是并不理会李宜的威胁,将手中弩机收入袖中。 “滚!” “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我是高邮郡王,我是大唐的王爷,你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直接跟姚长史说一声,把你投到牢中去!” 李宜从小至大养尊处优,身边皆是一群阿谀奉承的拍马屁之徒,何曾有人对他如此蛮横?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王族的身份被冒犯,一时爆发。 “我再说一遍,滚!” 那男子复又将弩机抽了出来,对着李宜的面门冷冷道。 “你,你这个混小子,你知道本王的身份还敢如此放肆,你,你大不敬!”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那男子手指已经隐隐向扳机探去,神色变得愈发狠厉。 “你,你有种!有本事你报上名号,别他娘的做缩头乌龟!”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淮南道团练使李括,随时等候郡王爷的讨教!” 那男子见对方服了软也是收起了弩机,丢下一句狠话。 “好,李括是吧,你等着,你等着,你别跑,别跑!” 说完李宜便连滚带爬的逃离了竹海,甚至连地上散落的皮冠都忘记拾取。 “李公子!” 皇甫云见到了李括心中大喜忙闪身上前道:“李公子,你怎么来了。” 李括摇了摇头道:“云儿小姐,我本是来紫陌阁找你聊聊,恰巧遇到了尺素姑娘,他说你在这后院竹海为高邮郡王弹曲,我闲着也无事索性便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云儿多些公子大恩!” 皇甫云心下感激,便冲李括深施了一礼。微顿了顿,她却道:“只是,李公子这高邮郡王在淮南道手眼通天,你得罪了他……” “云儿小姐不必在意!” 李括摆了摆道:“李某人这辈子从不主动惹事,但若有人找上门来,李某也不介意陪他练上两招!” 第四章 江左(四) 皇甫云竹海受到惊吓的消息很快便在江都城中传了开,作为淮南道第一红阿姑,在承受无尽艳羡目光的同时,当然也要承受非同寻常的压力。而这份压力,更多的时候源自于市坊间的流言蜚语。 这件事对于皇甫云的名誉影响甚巨,便是紫陌阁的老鸨孙芳芳都不禁站出来替皇甫云抱不平。想想也是,她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么一个美人痞子,这颗宝树还没开始摇钱呢便差点被人给伐了,怎能让人不恼! 虽说事后高邮郡王爷会给上她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但自家女儿的清白可就没有了啊。虽说青楼楚馆中红阿姑的初夜价都很高,但那是那些花魁开始走下坡路后的下下之策啊。纵观江都城的四大花魁有哪个不是清倌儿,真要被那龌龊王爷夺了清白,她家云儿便立刻得从云端跌到深渊! 这女人的清白啊就好似一个诱人的物事,青楼女子更是如此。如果皇甫云保持着清倌儿的身份,三五年间至少可以给她挣来数十倍于初夜的银钱,但若她要成了卖身的肉妓,纵使可以凭借才艺红上几年,给紫陌阁带来的收益也无疑会大打折扣。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情孙芳芳自然不会去做,只是她没想到堂堂大唐郡王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龌龊的事。 难不成那煌煌朱门殿阁,比自个这风云场、楚馆地还肮脏? “云儿啊,你听妈妈一句话,最近不要出去漏风头!” 孙芳芳不厌其烦的叮嘱着皇甫云,对于这么个心头疙瘩,她恨不得命打手护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好让其免受旁人的影响。 此事之后,最难得便是皇甫云自己,能不能顶得住坊间的流言蜚语,能不能从中走出来,全得靠她自己啊! “云儿知晓,云儿全听妈妈的。” 皇甫云微微抿着嘴唇,羞声答道。 孙芳芳此时也是后悔不已。若她知道那李宜是个这样的登徒子,怎么也不会把自家摇钱树往火坑里推啊。哎,都怪自己一时被银子迷住了眼睛,作出这么个糊涂的决定。 “孙妈妈,李括公子哪里怎么样了?那高邮郡王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吧?” 这几日来皇甫云一直深居紫陌阁内,对外界的事情一点不了解,遂缓声问道。 “哎呦喂,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担心别人,先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吧。你没看,最近姚长史和冯别驾都不往咱紫陌阁来了,若是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一大楼的人难不成去喝北风?” 孙芳芳顶着一张苦瓜脸抱怨道:“这样,过几日我在紫陌阁摆个宴席,去邀请扬州城中的王侯公子赴宴,也好替你把名头重新拉起来。” “孙妈妈,云儿这清白可是李括公子救下的,若是他因为这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云儿还怎么去做人啊!” 皇甫云却是丝毫不依,微抿着嘴坚持着。 “好好,都依你,我都依你便是,你啊,真是我上辈子欠下的债!” 孙芳芳无奈的挥了挥手团扇道:“不过,这事我也没有专门去打听,这样吧,一会我让尺素专门去团练使的府邸打听一下,你看如何?” “云儿这里谢过孙妈妈了!” 皇甫云闻言大喜,福身一礼。 “你啊!” 孙芳芳‘狠狠的’在皇甫云额头上点了一点,无奈的摇了摇头。…… “括儿哥,你得罪了高邮郡王?” 扬州城城南一间不起眼的牛肉面馆内,张延基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望着李括。 “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改不了咋咋呼呼的毛病,什么事情都得沉住气。” 李括没好气的夹了张延基一眼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挂名郡王,能拿我如何?” 张延基却是愤恨的垂了垂案几道:“括儿哥,你闯了大祸了!你让我如何沉得住气,如何沉得住气啊!” “怎么?难不成这高邮郡王李宜在淮南道扬州城真能手眼通天?” 李括蹙了蹙眉疑声问道。他实在不明白张延基为了如此紧张,若是放在以往自己或许真会被李宜这顶郡王帽子镇住,但现在便是连皇帝陛下、太子殿下这样顶天的大人物自己都面见了许多次,如何还会被一个虚名震慑。 “嘿,括儿哥你有所不知啊,这个高邮郡王李宜本身没有什么本事,却是一个出名的永王党!” 张延基将筷箸向牛肉面里一插道:“你现在虽然和太子已经没有什么实质的联系,但毕竟曾在东宫中挂过号,在满朝文武看来你便是太子党!而现在除了太子,永王李磷在朝中的呼声最高,便是陛下都有心思废太子而立永王。” 括儿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了这么个难缠的主。以永王如今的强劲势头便是当今太子都不敢直拂其面,括儿哥得罪了他的伴当,不是打他的脸吗? 张延基一边搅动着筷箸一边道:“这个李宜跟永王本不相熟因为看到朝中文武的态度,这才千方百计的巴结起了永王。前些时刻,高邮老王爷还在世,他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现下老王爷过了世他成了高邮郡王,还有谁能管得了他?据说他已经把扬州盐利自己的那份悉数献给了永王,以示忠心!” 李括闻言亦是不免一惊,若这李宜仅仅是个混吃等死的郡王,他倒不是很担心。毕竟自高祖逐鹿定鼎以来,国朝已经绵延近百年,龙子龙孙更是多的数不胜数。像李宜这种跟正朔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宗亲,全大唐估计能够筛出一篮子。 这些人除了耗费大唐朝廷的钱粮外几乎没有什么贡献,甚至连个虚官都懒得挂,这样的人自己又何须惧怕? 只是若他和永王李磷过从甚密便真的不好弄了。毕竟皇帝陛下如今年岁已高,最忌讳的便是谈及储位。自己来到淮南道训练团练营兵卒本就是避避风头,若是再因此将永王和太子牵扯进去,真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这个高邮郡王不会真的这么没有脑子吧?” 李括微微一愣,喃喃问道:“他真的会蠢到借题发挥,依靠永王之力介入此事?” 张延基听李括如是说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摆首。 “嘿,你真是太不了解这些皇孙王子的生活了!他们的生活无非斗鸡、跑马、玩女人!如今你让他颜面扫地,玩不爽女人,他若不打脸打回来,还怎么在这扬州城在这淮南道立足?括儿哥,你太意气用事了!” 张延基现在直是肠子都悔青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跟括儿哥一起去紫陌阁呢,自己再或许他便做不出这样的事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括儿哥如今府里已经有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妻子了,奈何还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他便是永王党,我也不怕他。” 李括攥紧了拳头道:“永王近几年仗着皇帝陛下的宠幸骄奢淫-逸,仪仗用度俱超规制,甚至远逾东宫。即便我不是东宫出身,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若是他识趣便罢了,若是他想替那高邮郡王出头,我不介意跟他好好过过招,毕竟我早就怀疑江左盐运的案子和他有关。” 张延基闻言一怔呐呐道:“那倒也是,毕竟你还领着个钦差的名头,想那永王也要忌惮几分。”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不过,括儿哥,你这么做有些不厚道啊。景甜嫂嫂和丽娘嫂嫂可刚跟你团聚没几天,你便去青楼楚馆拈花惹草。嗯,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什么皇甫云姑娘可是这扬州城的花魁。啧啧,括儿哥你的眼光倒是不赖,怎么样,相好怎么贿赂我了没有,看在我们关系这么好的份上,我给你优惠优惠?” 嘿嘿,这事儿若是让景甜嫂嫂知道了,还不得把团练使府邸闹得鸡犬不宁?括儿哥啊,这回啊看来得大出血了! 李括见他竟然跟自己耍起了嘴皮,没好气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少没正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啥要接近那个皇甫云姑娘。嗯。你不是想要贿赂吗,这一碗面够不够?来,全赐给你了!”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括儿哥,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吝啬,一碗牛肉面就像把我打发了,哎!” “怎嘛,还嫌不够?” 李括好笑的打量了张延基一阵,旋即冲内店高呼道:“店家,上两斤将羊肉,一碟蒜拍黄瓜。嗯,对了,再来一壶岭南云溪,加冰!”(注1) 注1:唐时名酒,入口甘甜清冽。 第五章 江左(五) 张延基所料非虚,高邮郡王李宜在和李括发生冲突后,便亲自写了一封手书着人星夜送往京都长安,求永王殿下替他做主。(注1)永王李磷虽然自打开元十五年就封了王爵,袭了封地,但由于皇帝陛下实在太疼惜宠爱他,破例没有让他在成年开府后赴蕃,而是一直留在了长安城中。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光是太宗朝就有数例,像魏王泰、晋王治也就是后来的高宗,都没有前往封地赴任。但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嫡子身上,像永王磷这样的庶子能够得到天子的如此宠爱,无疑是个奇迹了。 无论如何,高邮郡王李宜不打算就此罢手。他才不管李括是什么淮南道团练使,你让老子玩不成女人,老子便让你卷铺盖滚蛋!不就是个给皇家卖苦力的臣子吗,便是顶天的宰辅在真正的皇族面前也得低下头! “殿下,七王爷让你过府一叙!” 老管家李全安见李宜心头的火气消散了不少,微微欠着身子附耳提醒。 “哦?本王倒忘了,你个老家伙怎么不早些提醒我。” 李宜冲老管家挤了挤眼,显然有些不满。 李全安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是挤出一抹笑容:“瞧您说的,我这不是怕您气坏了身子吗。咱便是误了谁也不能误了自己的身子啊,老王爷走的时候还特意托付老奴,说您身子骨弱,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置气,跟自己过不去……” “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再提他。他活着时候我便一直听他唠叨,他好不容易归了天,你又跑到我耳朵旁唠叨,真是烦死了!” 李宜不耐的摆了摆手,打断了老管家的提醒:“你啊,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本王不是三岁孩童,不用你事事操心!” “哎,哎。” 李全安连声应着,从衣架上调了罩袍替李宜穿好:“不过,恕老奴多嘴,七王爷那里性子直,殿下你可要小心啊。” 李宜闻言不愉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躲闪闪的?七王叔虽然古板了些,好赖坏还是能分清的吧?再者说了,本王是堂堂高邮郡王,虽说是他的侄辈,却也都是从一品的平位。我若真的硬气些,他还不见得能说道我。” “殿下,七王爷和老王爷可是亲兄弟,您这么做,老王爷在天上在呢么能心安啊。” “好了好了,不要再啰嗦了,给本王备马!” 李宜迈开方步向屋外走去,带起一卷风尘。…… “你这本《古镜记》卖多少银钱?” 李括冲那书铺先生点了点头,诚声问道。(注2)这书铺的店家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洗得泛了白的套袍,正端坐在一个齐腰高的墨黑色台几后面读着一本古书。 “这本书不卖。” 那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答道。 “哦?这是为何?” 李括有些好奇,随手将书卷放回了书架。 “你这人真是怪,我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哪里有那么多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啊,哎,不说也罢。” 那中年男子抬首看了李括一眼便摇了摇头道:“我这书铺有个规矩,从上向下属,第一排的书只供阅览,第二排的书提供借阅,只有最底排的书才出售。” 他这话说我竟是再不理李括,有津有味的读起了他的书。 李括心中大奇,这个店家还真是怪,明明开了一家书铺却偏偏订出这许多规矩。商家皆是逐利之人,制定出这么多规矩不是自己把财路堵死了吗? “店家,敢问你这三条规矩是由何而来?” “嗯?”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也罢,如今的年轻人中像你这般寻根问底的不多了,老夫便告诉你。”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抚着最上排的书卷叹道:“这一排的书皆是我收集了半辈子的孤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鬼怪传奇,无所不有。” 说到这,中年男子得意的笑了笑道:“你半辈子的心血你会去卖吗?便是你把一堆金山堆在我店前,我也不会心动!” “哦?那这第二层的书为何又只借不卖?” 李括觉得颇有趣味,追问道。 “这一层的书籍皆是儒家典籍和各朝史书。” 中年男子悠悠诉道:“这类的书大多是给县学和州学的读书人看的,除去少数的富家子弟,他们都没有什么银钱,饭都吃不饱拿什么来买书?我这租金十日不过一文,便是穷苦孩子也拿得出来。他们看完之后再还回来,总共也花不了几个钱。我这租金也就是意思意思,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说完中年男子俯身蹲下,点了点那底排的书籍:“至于这些嘛,不过是些时人写的浓词艳曲上不了台面,买的竟是些王公侯爷。这些大唐的蛀虫整日携美宴饮,听曲斗鸡,最需要这些东西助兴。这一本书我卖一百文,你信不信,还有许多小厮书童争抢着买?” 李括听完之后豁然开朗,原来这店家是“劫富济贫”啊,这行为倒也值得人敬佩。真说来,能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孤本摆出来供素不相识的路人阅览,这份心胸真的值得人们敬佩。 不过,这本书自己怕是买不到了吧! 李括苦苦一笑,自己从团练营回城,恰巧路过小巷中的这家书店,本想着可以随缘淘一本好书,却不曾想遇到这样一个奇人。 “阿爷,阿爷,这本书卖给他!” 一阵犹如银铃的声音从后屋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着赤红长裙小娘的身影便跃入了自己的眼帘。 注1:自开元十五年起,永王李磷遥领荆州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风头一时无两,甚得玄宗宠爱。 注2:《古镜记》属于唐传奇,作于隋末唐初,作者王度。 第六章 江左(六) “阿爷,这本书就卖给他嘛,好不好!” 小娘依偎在那中年男子身侧,嚅声撒娇道。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有着一手讨人喜的工夫,一双水灵的名目配以若隐若现的两朵酒窝,那中年男子如何把持的住? 只见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阿娇,那本书是阿爷我多年前收集到的孤本,只允准书友在铺子里借阅。” 微顿了顿,他摊开双手道:“这铺子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便不要来为难我了。” 昔日自己走遍江淮道才从一私塾老先生的手里求得了这本《古镜记》对这样一个前朝孤本,怕只要稍通文墨的人都不会以之易金的吧? 阿娇闻言立时撅起了小嘴道:“阿爷,这位公子跟他们不同,依阿娇看,他和这本书有缘!” 见自己屡试不爽的绝招失了效,阿娇心下一狠,反倒是下定决心替李括讨得这本书。 “他从铺子外经过时稍稍驻足,犹豫了片刻才踏将进来,可以看出他是偶然间来到了这里。” 书铺店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阿娇的判断。其实自打李括一进门,自己便从他的装束上认定了他的身份。江淮之地尤其是江都城中的贵家子弟无衣不喜欢锦衣华服,峨冠博带的。而反观眼前之人,一袭素色长袍,一支乌木发簪,实是淡雅到了极致。而他身上的气质极为高雅,定不是一般的寒门子弟,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此人来自江淮道外。 从外道而来的公子自然不会对寻常巷陌中的一间小书铺熟悉,偶然临至倒也说得清。 “那些富贵家的公子哥买书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好显得自己博学多才。如果阿爷你的孤本落到了他们手中,怕是就此便要积埋在茫茫书海中,再无出头之日!可是这位公子则不同,他偶然之间一眼看重了这本《古镜记》当是与其有缘。清润淡雅,谦谦君子,这样的人配的起这本书。阿爷你平日里不也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今遇到了可交之人,怎么又心疼起了书来?” 李括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如此能说,一时微微愕然。 “咳咳!” 书铺店主轻咳了几声道:“话是这样说,只是你怎么肯定他便是我的知己?若是世间之人见过一面便能成为知己,那这天底下的知己不烂大街了吗?” 他说来淡淡释然,无一丝一毫的做作,倒也是令人信服。 “阿爷,我不管,我便是叫你把这书卖给他。” 阿娇见自己讲道理讲不过阿爷,便索性耍起了赖,反正今天这事她管定了,谁叫,谁叫自己看那人那么养眼呢…… 阿娇借着这机会偷偷瞅了李括一眼,便忙低下了头。 “你这,为父该怎么说你好!” 书铺店主朝阿娇点了点,无可奈何的叹了声。 “君子不夺人所好,此书对先生如斯重要,某不敢求之。” 见气氛尴尬李括忙站出来打起了圆场。他来到这家书铺本就是随性,虽然自己对那本书颇为属意,但毕竟是别人的心爱之物,他取之有愧。 “公子好气度。” 书铺店主微微颌首赞道:“其实这规矩嘛,也就是骗自己的。那本《古镜记》的内容,我已是烂熟于心,藏来也没有甚多的用处。” 他仔细的打量着李括,见对方对自己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怒,心中暗暗赞叹。 “所以,若公子真的喜欢这本书,我便赠予你了。” 李括虽心中大喜,仍压了压心神冲书铺店主拱了拱手:“这是您的心爱之物,某怎么敢当……” “哎,这书嘛便是用来给人读的,说实话,这本书一直没有人来借阅,浮头儿都落了一层青灰,若你不来它还不知道要沉寂多久。你若喜欢尽管拿去,不必在意。” 书铺店主摆了摆手,淡淡道:“只是下次你再来时,一定要实现通知我,我得把那些孤本都藏了去,免得你与他们有缘,全抢了去。” 如此的玩笑之言立时将稍显尴尬的阴霾驱了散,李括知再推让便是矫情,遂拱了拱手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不知店主尊姓大名,某来日也好再登门拜访,讨教一二。” “免贵姓杨,单名一个旭,字高明。以后若是得空,欢迎随时来铺子里切磋诗文。” 杨旭将那本《古镜记》递给了李括,眉宇间满是赞赏。…… 夜色溶溶,明月倒悬。 扬州城的西城此时出奇的静谧。紧邻瘦西湖畔的一座别业中,一男子正在抚琴。白衣飘飘,其音袅袅,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 “着你办的事都办妥当了?” 见琴前的空地添上了一个黑影,那白衣男子淡淡说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眼看身前之人,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都办停当了,只是那个团练使却是有些麻烦,似乎银钱买不通。” 五步外的黑衣人轻挪了挪步子恭敬的答道。 “买不通?” 琴音戛然而止,白衣男子微微错愕:“世上竟然还有钱买不通的人,你可确定?” “公子,这人是软硬不吃啊,前些时日我已经借老陈之口向他说明白了态度,可他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黑衣人显然以为主上责他办事不利,连忙道:“至于货物那里,已经完全入了库,剩下的一批也已经分送到周边县府,他便是手眼通天也不会差的到。” “嗯,若是事情情非得已,可以做掉他。” 白衣男子的声音稍稍和缓道:“据说此人和高邮郡王殿下还有些过节,我们若是借势为之,或许下本岁的盐利还可以挤出一分来。” “公子,高邮郡王那里……” 似乎知道黑衣人想说什么,白衣人摆了摆道:“他的份子照旧,只是不要再送银钱了,暂且记在簿子上,等过去风头再说。” “遵命!” “好了,我累了,你下去吧。” 琴音复又响起,白衣人淡淡吩咐道。 世间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肯入局,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选择。 白衣人嘴角微微挑起,冷冷一笑。…… 相较于西城的静谧,扬州东城便要热闹了不少。 不似京畿长安的街坊布局,扬州城并不单独设立集市,并且允许夜市的存在。 东城的主要功用便是行商交易,各处散市地摊不胜可数。井字形布局的四条主街布满各行各业的店铺,街道旁燃着通明的灯火,足见其繁闹。街市由于纵横贯通,使得买家能够最大程度的对比商货,选出最满意的货物。长街旁还有不少供人茶饮的酒肆,若是走的累了,大可以停下脚步,伴着卖唱胡姬的艳曲儿声,好好怡爽一番心神。 只是扬州府的老少爷们显然不会把大好时光花在吃花酒上,被灯火映照的有如白昼的长街上,行人肩摩踵接,穿梭来往络绎不绝。 在井字长街的边缘立着一栋独宅。 飞檐斗拱,檐牙高啄,这间宅邸当得豪奢二字。 一面朱门外,生着一株老槐树。 这老槐树足有五人合抱粗细,自打这府邸建起后便一直生立着,将将能够挡住朱门外的视野。宅主许是认为这槐树有荫蔽的作用,一直没有砍伐掉它。 只是这样一来,不少枝桠便依着长势延到了院墙内,到底不便。 “括儿哥,你这么晚拉我出来是干什么,我明早还要去营里敦促兵卒训练,得早些歇息啊。” 张延基打着哈欠被李括从府中拖了出来,脸上写满了倦意。 “你啊,少诉些苦吧!” 李括没好气的夹了他一眼道:“你若真能将心思放到训练新兵上倒也成,只是不知道谁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府中不肯出门。” 张延基被臊了个大红脸,连忙摆手道:“括儿哥,我,我那是太疲乏了……” “别啰嗦了,系上面巾。” 李括却是没什么心思和张延基闲聊,将一个飞钩丢给了对方。 张延基摊了摊手,知道多说无益便在面上系好黑巾,冲李括摊了摊手。 “到时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发出声音。” 李括点了点头,奋力一挥将手中飞勾绕悬在老槐树的一枝桠处。 李括奋力的拽了拽,见能抻上力便冲张延基道:“你先上去!” “嗯!” 张延基学着李括的样子将飞勾挂在了一处枝桠,脚掌登着高墙便攀了上去。 李括见好友已经攀上了枝头,深吸了口气,一个纵跃顺着绳索登了上去。 二人对视了一眼,轻巧的落在了院墙内。 第七章 盐道(一) 匆匆掠过一眼,李括便将府内的地形布局收入心间。 “跟我来。” 少年低语一声,沿着墙角的阡陌小巷急速奔去。 这间宅子约莫是三进三出。 他们走的是侧门,翻越进来恰巧处于宅邸的二进院。“那应该便是仓库了!” 少年指着不远处一座青石砌成的建筑,低语道。 “括儿哥,我说我们大半夜的来这里,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我看那老陈掌柜也是一个老实人,不像作假之人啊。依我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张延基一进府便后了悔,他和李括好歹也是大唐正四品向上的将军,若是被人发现身穿夜行衣于深夜潜入他人府邸,还不得叫有心人渲染的风风火火? 若是括儿哥派几个铜武营的斥候来查探也就罢了,偏偏他要亲自出马,这要是暴露了行踪,可真有的瞧了。 李括微微皱了皱眉道:“他是不是老实人我不关心,我只知道运往长安、洛阳的精盐和他提供的账目对不上,前后出入足足有四成。” 张延基摊了摊道:“那便依你,只是我们要速去速回!” 他话才刚说完,仓库后侧便燃起一只火龙,十余个点着灯笼的小厮护送着一人从后院踱步而来。 “躲开!” 李括忙将好友推至一柏树后,压低了声音道:“我便道他这账目有假,看来真是有些问题。” “唔,唔!” 张延基被李括轻掩着嘴发不出声响,只兀自点头表达对少年的钦佩。括儿哥还真是出彩,什么事情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仓廪外那十余名小厮分站成两列,手持火把警觉的注视着周遭的动响。当中之人环首扫视了一遭见并没有什么异样,遂迈开步子踱入了仓廪。 “吱呀!” 仓廪的大门应声开启,正中那人的身影瞬时便湮没在一束烛火中。 长夜无声,李括与好友屏息凝神,一刻不离的注视着那仓廪。 所以的秘密都隐藏在其中,偏偏自己不能进入一观! 李括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是一场豪赌,自己竟无限接近事情的真相,而越接近真相,自己便越感到惊惧! 不过即使再惊惧他不能后退,因为这也是皇帝陛下暗中交予他的任务,他要查出侵吞巨额盐利之人,替朝廷除去这条蛀虫。这个人能够常年垄断江淮盐务势必手眼通天,和周遭的世家豪绅结为一股。若想办了此人必定掌握足够的证据,自己只有一个机会,必须一击制胜! “括儿哥,他出来了!” 不知不觉中,已是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大门复又开启。那男子愁眉紧蹙的背负双手踱步而出,沉声叹了口气。只见他冲身侧的小厮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健仆便领命朝东侧的套院跑去。 “跟上他!” 李括长吸了一口气,已是健步如飞。…… 李括紧紧的贴在一栋宅邸的屋顶,轻轻叩击着瓦片。在他身侧,是一脸愕然的张延基。作为世家出身的富贵公子哥,张延基实在没想到又遭一日自己会干上那寻常飞贼盗匪亲睐的勾当。 飞檐走壁,嗯,就姑且叫他飞檐走壁,两个大唐正四品朝上的将军趁着夜色掩护攀附到别家屋顶就为了探得些许盐运消息,这也太离谱点了吧? 虽然张延基一再的安慰自己,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查案,是为了完成皇帝陛下交给的任务,但一想到他们此时的窘态,张延基还是不免心头一阵绞痛。 “叮叮叮,叮叮叮!” 李括微微皱眉,这声响不像是寻常屋子房顶瓦片发出的,真是有些奇怪! 扬州城中豪门大族所兴建的房屋,和关陇之地的房屋构建多有不同。因为要防雨雪,这里宅子的构架多是是整体的连成的胚子,密封性很好。也就是说,李括如果不弄出一些缝隙,不管换到那个位置都是听不见屋中之人的对话的。 因此,李括才需要将这里弄出来一个小窟窿,使得这栋秘宅暴露在溶溶月色中。 然而,当李括伸手触碰的时候,却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在不发出丝毫声响的前提下制造出一个小窟窿。 因为砖瓦之下,并非是泥面。而是铸铁!这里竟然用铸铁做了格挡! 这间房间的屋顶,早就已经被人处理过了,想要从上方用简单的方法偷听是绝不可能的。李括冷冷一笑,陈掌柜这厮果然是做贼心虚,不然好好的宅子为何要用铸铁做屋顶的格挡?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渐渐的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像一片落叶般静静贴着屋顶等待着机会,他不信屋内之人不会出现破绽!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掀开瓦片的机会。 约莫过去了半盏茶的工夫,忽然李括听到房间之有稍显凌乱的脚步声,同时还有案几、桌椅移动的声音。似乎屋内之人起了争执。 紧接着,远处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从脚步李括便能判断出这应该是干粗活儿的下人,只有下人的步伐才会如此沉重,步履才会这般拖拖拉拉。正当李括反复思量的时候,忽然房间的门开了。 李括紧皱眉头,将身躯再次匍匐而下,紧紧贴着屋顶。进门的是一个送水的小厮,已是停在屋外良久。 李括借着小厮走动的声音掩护,从腰间抽出一块铸铁长钉在瓦片背侧迅疾的敲击着。借着木门开启的声音,敲击声倒不是很明显,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不容有失,绝对不容有失! “叮叮叮!” “叮叮叮!” “哒哒哒!” “是了!” 李括长出了一口气,用长钉将一片瓦片撬起,李括下手很轻,绝对不会出一点声音,何况此刻屋内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送水的小厮身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屋顶窃听的自己。转眼间,四块瓦片就已经被李括掀开。 瓦片下面,是泥皮子和粘土。李括伸出手指,轻轻的拨弄着。待将一切弄停当,他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屋内的灯火很朦胧,很暖熏。 氤氲的龙涎香漫绕下,两名中年男子正对坐着品茗闲谈着什么。 “括儿哥,这人,这人不正是老陈掌柜吗!” 张延基大惊失色,若不是李括及时上前捂住了他的嘴,他怕便要喊出声来。 “还有高邮郡王,嘶,他竟然也在这里,难不成他真的和陈老掌柜有勾结?这么说括儿你猜得是对的了,这家伙竟然监守自盗,视朝廷的规制法度如无物!” “小些声,难不成你想我吗被人发现吗?” 李括夹了一眼,将那一衔瓦片贴回了原处。“我就道这陈掌柜不是什么好货色,看来他交给我们看的却是伪造的账目了。” 眼下的事情已经十分明朗,那老陈掌柜所代表的昌隆记商行许是经由高邮郡王的门路,走了私盐,看现在的情况这份额还好似不少。 “嘿,你一张口的精盐数量足能吓死人,他不予你说实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怎么会在高邮王府?” 张延基用手指在瓦片上捅了捅,耳朵紧紧的贴于其间。 括儿哥想借着购置精盐的法子引那昌隆记背后主家出洞,却不知那人警惕性如此之高,丝毫没有动心。眼下要探得其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只能附耳窃听了。 “嗯,恩恩,原来如此,嗯……” 他兀自默念着什么,良久才直起身对李括道:“我听不太清,但大致的意思是,高邮郡王对昌隆记给的份子不满意。陈掌柜要照例给他两分,而高邮郡王却偏偏狮子大开口,要三分!” 自小到大,张延基的听力是出了奇的好,往往伏地便能听到数百步外的马蹄声。如今这个优势充分的发挥了出来,竟将屋内之人的对话探得八九不离十。 “高邮郡王威胁陈掌柜,让他想清楚后果,还以将其投入囹圄相要挟。”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恨声道。他最恨人倚仗权势作要挟,何况这高邮郡王要挟的人还是一个替人说项卖命的掌柜。 “你能不能听清他们为何要急着收分盐利?” 李括点了点头,心头大体已有了计较。 “嗯,我再听听。” 张延基紧紧的贴服在瓦片侧,耸动着耳廓:“陈掌柜苦苦央求,让高邮郡王以大局为重,先躲过崔刺史的追查再说!” 第八章 盐道(二) 新任扬州刺史崔远山是东宫的人! 于李括而言,昨夜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什么精盐私运的案子不过皆是表象罢了,飞扬跋扈的高邮郡王、如日中天的昌隆记商行之所以会心生惧意,聚在一起商议对策,便是惧怕崔远山的介入。 李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仕途的无知少年。时间可以让一切东西沉淀下来,一次次的实践让他逐渐变得成熟。 如今,他虽说不上能看清诡谲的朝政,但至少可以大体看出几个利益团体博弈的动机和目的。 江淮盐运本就是一滩浑水,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朝廷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盐运这块肥肉实在太过诱人,朝廷不可能将其独吞。只要不违背法纪,适当的给予商贾一些好处或许能够起到双赢的效果。 中央朝廷、州县衙门、地头商贾,这块肥肉一分为三,谁也别想独吞! 一张纸笺染了墨点大为不雅,但若是整摞纸都浸润了墨色呢? 当不能洗脱自己身上的墨点时,最好脱除嫌隙的方法便是将墨汁泼到身侧同伴身上。 所以,若是新任刺史查的仅仅是盐运一事,无论是高邮郡王本人还是昌隆记商行背后的利益团体都不会紧张。大不了他们事后准备一份厚礼赠予那刺史,将其变成另一个吃肉的人。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间还没有哪个人会跟大好的银子过不去的。 但崔远山是东宫的人,他来到江淮道便是代表着太子的利益。若是让他顺藤摸瓜寻到幕后的的东主,怕是会在扬州城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要知道崔远山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认死理。在京都长安时他就因顶撞陈-希烈被皇帝陛下痛斥,如此人物又怎会轻易松口。若是让他借题发挥,惊动了永王殿下,江淮道的这大小官员可都难辞其咎了。 所以,他们要结为一个同盟,共同对付崔远山。或许,自己也是他们同化的一个对象? 沉沉叩打着案几,李括仔细思量着可能的几种情况。 一者,最大的布局者是永王李磷,扬州城大小官员和本地商贾都受了其恩惠,甘心为其卖命。二者,永王李磷只是和商贾呈合作关系。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替商贾大行方便之道,同时坐地起财,每年收取按份的孝敬。 相较之下,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毕竟永王不可能自己站出来主持局面,必须由商贾牵头。既然是合作,双方就需是平等的,就要都有利益可得…… “都督,新兵那边训练的差不离了,现下基本的持械训练已经能达到安西军的七分水准,阵列训练更是可以达到八分。只是实战怕还是差了很多。” 窦青不知何时已经走入营房,冲李括拱了拱手汇报着。虽然不解好端端的,皇帝陛下为何把都督从安西派往江淮练兵,但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大伙儿要做的便是全力支持自家都督。 自古功高震主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也许此举也是陛下对都督的一种变相保护吧! 只是这淮南道扬州城的团练兵和安西边军相比,实力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在这些团练兵身上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肃杀之气,甚至便连最基本的执行力他们都远远不如安西军。 要将这样一支靡靡之师整训的钢筋铁骨显然不太现实,眼下他们能做的便是交予他们一些基本的阵列知识,并让他们在持械格斗时更具侵略性。 至于那种边军特有的侵略性,绝不是这些没见过血的娃娃兵能学到的。 李括点了点头道:“实战倒是不着急,毕竟咱大唐边境都设有节度使以统领边军,只要这些节度使不起了反心,我大唐则可永世保得边境无忧!”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自武后之乱起,由于边境战事频繁、防御线延长、兵役繁重,府兵制渐渐败坏。总的来说,原来边关的防戍有一定的番休期限,后来兵卒到了期限却常被强留以至久戍不归,导致兵士逃亡。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国朝刚刚定鼎之时,承袭前隋遗风,对于士卒比较尊重,再加上民风尚武,大伙儿都比较希望投身从军以报国。但到武后时,番上卫士往往被世家贵族官僚借为私家役使,导致大唐四海内的百姓以充当府兵为耻辱。 所以到了当今皇帝陛下登基后便大胆变革,一面征发长征健儿入边镇,一面大举征募胡地雇佣军,补充兵源。如此一来,大唐各边镇的兵力不降反增,对外屡战屡胜。 只是相较之下,中原的团练兵实力却太弱了。至今,折冲都督府早已名存实亡,这些团练兵失去了土地早已没有了训练的热情,不少士卒甚至溃逃。长此以往,以至于登记在册的士卒半数失踪,多出的团练营最后变成一座空营。 江淮道团练营的情况要好上不少,却也达不到满额。便拿情况最好的扬州团练营来说,也只能勉强达到四千五百人,相较于六千人的满额仍然相差不少。(注1)李括此次领的是江淮道都团练使,其职位已经相当于节度使。只是由于在中原腹地,其职权受到州刺史、观察使的诸多挟制,远不及边镇节度使威风。(注2)不过眼下李括显然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查探江淮道盐运案的事情固然重要,但那是在暗中进行的,他明面上的官职是江淮道都团练使,眼下需要做的自然是将这支军队练成一支精锐之师。 注1:自高宗朝以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府兵征发对象主要是均田农民,随着均田制的破坏,府兵征点制失去了赖以实行的经济条件。这样,玄宗统治初期,府兵逃散的情况日渐增多,以致番上卫士缺员,征防更难调发。 注2:唐朝团练使可以分为都团练使、州团练使。原是负责方镇或一州的军事。但因观察使兼任都团练使,刺史兼任州团练使,他们实际上成为一个方镇或一个州的军政长官。都团练使与节度使或都防御使的职掌相同(州团练使则与州防御使同)其区别在于地位的高低、迁转的先后、俸钱的多少及是否授予旌节。所以设节度使﹑都防御使的地区就不置都团练使,设州防御使就不置州团练使。 流云特地去查了唐六典,安史之乱前中原之地一般不节度使,所以军职最高便是团练使了。 第九章 盐道(三) “听说安禄山那厮又替麾下将兵向朝廷请功了?” 李括突然想起一事,轻叩着手指问道。 窦青点了点头,恭敬的答道:“不错,都督,据属下所知安禄山那厮前些时日率部将史思明、田承嗣大破契丹人,斩首两千余级,他为了安抚军心写了一份奏报,请求朝廷按功论赏。”(注1) 这点倒也没什么,毕竟边境节度拥有直接任命正五品以下官职的权利,他们只需要将所需任命之人的姓名填复到空白的告身上上呈给朝廷即可。至于兵部那里,只要皇帝陛下允准,不过是走了个过场。 大唐边军讲究论功行赏,将士们立了功劳理当受到奖赏,这点无可厚非。只是把这个权利全部下放到边镇节度手里便会让这些士卒军将更多的感激节度使而不是朝廷。长此以往,底层的军将势必对朝廷的感情淡化,相反他们会更信赖带给他们升迁的节度使将军。 若真到了只知有将军不只有天子的地步,那…… 不知为何,李括对安禄山总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好感。尽管那厮甚得帝宠,近来又认了贵妃娘娘为干娘,每次回京都会急着往内宫里赶,李括还是觉得他很虚伪。 一个真正有风骨的边将只会将精力放到治军御敌上,怎么会有闲余的工夫去想着溜须拍马?偏偏当今皇帝陛下还因此认为安禄山忠心耿耿,性子耿直。哎,只希望是他多虑了吧。 “窦青,你再去校场看看,别让这些小子偷懒!我晚上去一趟紫陌阁,你先去安排吧。” 李括轻叹了一声,摇头吩咐道。 “属下遵命!” 窦青恭敬的行了一记军礼,徐徐退下。……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泪泫低分,汗融先拭,红袖遮来媚转。莺簧娇啭坐生春,惯把机锋巧对人。鸾胶戏续轻粘唾,凤笛频吹略润唇…… 紫陌阁内,一个佳人儿独自对着铜镜发痴。 一别李括之后,皇甫云的日子并不好过。按理说,她干的本就是倚人怀侧陪唱卖笑的营生,不该如此惆怅。但是自从见到李括一面后,皇甫云便彻底的沦陷了。 眉飘偃月,目炯流星。鼻若胆悬,齿若贝列,这样的一个俊秀公子偏生还是一个满身男儿气的青年将军!为何人世间的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 自己不过是一个姿色稍好些的歌妓罢了,如何配的上这样的一代天骄,罢了罢了,都道是自己痴心妄想。 皇甫云半是慵懒的去下紫色轻纱披肩,便欲梳洗就寝。正值此时,木门被猛然的推开。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啊!” 婢女尺素大口喘着粗气,急切的说道:“他来了,带了好多人……” 皇甫云蹙起了眉头道:“谁来了?带了什么人,你慢些说,不要着急。” 尺素已是急的汗珠直落,近乎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哎小姐,是那个天杀的高邮郡王,他带了好多家将冲进了紫陌阁,叫嚷着让您出去见他。” “这个高邮郡王,恁的如此无礼!孙妈妈呢,她就坐视不理吗?” 此刻皇甫云还寄希望于老鸨孙芳芳能够出面拒绝高邮郡王。毕竟紫陌阁背景也不一般,他便是郡王爷也不能如此胡来。 可是尺素却道:“这个王爷今儿个也不知道吃错哪味药了,直是一脸的杀气,孙娘那里如何敢拦?何况他们都带着刀,即便孙娘下令紫陌阁中的那些护院也不会不要命的冲上去啊!” “那怎么办,怎么办……” 皇甫云紧咬着嘴唇,在闺房内踱起步来。 “小姐,要不我们跑吧,您这些年来也攒了不少银钱,足够我们过活。我们离开这紫陌阁,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喜欢哪个男子便嫁给谁,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婢女尺素的这个提议一时打动了皇甫云。自从被孙芳芳买来作为头牌培养,她便整日以泪洗面。从开始的拒不服从,到后来的趋于妥协。在这个行当里的七八年来,自己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冷暖没经历过? 现在这个高邮郡王,竟然竟然要夺走自己最后坚守的东西,她可还能将忍? 只是这个想法才存在了数秒便被她自己打破。呵,跑,这紫陌阁戒备如此森严,她可能跑出去?即便侥幸跑了出去,又能跑到哪里? 这天下虽大,可还有她皇甫云的容身之地? “罢了,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走。你且去将他迎进来吧,语气放客气些。” 皇甫云面容一凌,寒声道。 “小姐!” 婢女尺素见皇甫云竟有意屈从一时气急,连连跺脚相劝。 “你且附耳过来。” 皇甫云叹了口气,冲小婢女招手道。 尺素忸怩的走到皇甫云近前,听候自家小姐的差遣。 “这样,待会等他过来,我……然后,你就……明白了吗?” 皇甫云神色颇是平淡的将计划说完,引得小婢女连连拊掌。 “小姐,你这真是太绝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屈从呢。” “别说了,迎他进来吧。”…… 李宜自打被江淮团练使李括羞辱后便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找到七王叔本想借着他老人家的背景,好好整整这个不知道天之地厚的家伙,可谁知七王叔却告诫他切莫生事。 他李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既然你在皇甫云面前羞辱了我,我便要加倍奉还,狠狠的打你的脸! 心中有了计较,他便不顾府中管事劝阻领着一干恶奴强行闯入了紫陌阁。你不是要保护皇甫云吗,如今我便强行占有她,将生米煮成熟饭,看你如何应对! 心中置了气,他的态度自然不会好。一连踹翻了几名守护在皇甫云闺楼前的几个打手护院,李宜便率着几名恶奴风风火火的上了二层楼。 不过,迎接他的场景却有些让高邮郡王出乎意料。 身着一袭红色曳地织锦缎长衣,梳着堕云髻、贴着簪花点着腮红的的皇甫云正深情款款的坐在绣床上,娇羞的瞅着他。 嘶! 便是再脂粉堆中长大的李宜,见到如此场景都不免咽了一口吐沫。此前见到皇甫云时,她总是以一种冰雪美人的姿态呈现在自己面前。冰肌雪骨,美虽美矣,但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如今,这个自己无比希望得到占有的女人竟然盛装打扮,等候着自己的到来。 哈,他就说嘛,他一个堂堂大唐郡王爷岂会比不过一个团练使?云儿不过是一时被冲昏了头脑,现在看清了形式自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咳咳!” 李宜轻咳了几声借以掩盖自己的尴尬,冲皇甫云摆了摆道:“云儿,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本王恰巧路过,便来看看你。” 皇甫云施施然一笑道:“王爷又在说笑,没有王爷作伴,云儿如何睡得着?” 虽然觉得皇甫云态度转变过快,李宜还是不疑有他,大笑道:“好,本王这便来陪你,定不让你孤身寂寞,独守空闺。” 说完李宜便搓着手掌朝皇甫云走去。 想来自己对她百般追求都得不到她的芳心,今儿个用了个强她便乖乖的从了。哎,这天底下的女人啊,都是矫情! “云儿,本王这便来陪你!” 李宜刚坐到绣床上,一双手便肆意的朝皇甫云胸口摸去。就在他将一亲皇甫云芳泽,了却多年愿望的时候,却觉得后脑吃痛,惊呼出了声。 “啊!” 李宜只觉眼前一黑,一时晕死了过去。 “哼,还想占我家小姐的便宜,这下歇了吧!” 婢女尺素拿着一只玉枕从后面走来,鄙夷的瞥了了眼瘫软在地的李宜。 就这种人,也配当王爷! 皇甫云长出了一口气,待她拭去额角汗珠思量该如何处理晕倒的李宜时,却无意间看到了从对方胸口散落出的一张信笺。 “尺素,把那张信拿给我来看看。” “哦!” 小婢女轻应了声便从李宜胸口前抽下信笺递给了自家小姐。 皇甫云轻剃开了封口,取出了纸笺缓缓读来。 初时皇甫云神色倒也自然,但当她看到一行墨字时却觉得遭到晴天霹雳,面容霎时变得惨白。 注1:田承嗣,生于行伍世家。开元末年,在安禄山军中任职,后随之起兵叛唐,叛军失势后,投降唐军,封为魏博节度使,割据一方,成为唐末河北三藩镇之一。 第十章 盐道(四) “咚咚咚!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让皇甫云和婢女尺素都为之一惊。 “呀,小姐不好,难道是刚才我用力过大引来了那狗屁郡王的打手?他们要是知道我们这么对待那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小姐,一会他们若是来问究,我便把一切的责任担下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小婢女尺素张开双手张开站在皇甫云身前,作出了一个忠心互主的姿态,引得皇甫云连连摇头。 “这怎么能行,这个主意是我出的,现在出了事情,我怎么能叫你来承担?” 皇甫云出于自保才安排婢女尺素躲在屏风后,等到李宜放松警惕欲行不轨时便让尺素用抱枕将他砸晕。尺素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吩咐行事罢了,自己怎么能把责任推给她? “哎,小姐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我不过是个婢女他们不好拿我怎么样,可若是你承认了,后果不堪设想啊。现在是能保一人便保一人,恁的还这么顾虑情义啊。” 尺素急的满头大汗,在一旁劝道。自家小姐哪里都好,就是太重情义。说实在的她从没有将自己看做下人,一直与自己以姐妹相处。可人家小姐这么做是看的起自己,自己不能不识进退啊。 如今小姐有了危险,若是自己退到了一边将来姐妹们该怎么看自己? 不行,不行,这件事自己一定要揽下来! “咚咚咚!” 那屋外之人见没有人响应,复又敲了起来。 皇甫云皱了皱眉,心中大惑不解。按理来说,这李宜带来的家仆健奴都该是横行霸道、欺良霸善之辈,怎么如今变得如此文质彬彬了? “云儿小姐在吗,今夜闲来无事,特来找她一叙。” 此时此刻,皇甫云才算听出来那屋外之人,心头的石块也放了下。 “尺素,快去开门,把李公子迎进来。” 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没有想到会是他呢! 皇甫云反绞着双手,紧紧的咬着玉唇垂下了头。 自己这般模样让他看在眼里,该会觉得庸俗肤浅了吧! 尺素堵着气把们打开,见果然是李括立时双手叉腰倒竖了柳眉斥道:“呦呵,这不是江淮团练使李括李大将军吗?怎么有空来我家小姐这里了?” 李括不知道这小婢女为何如此气大,耸了耸肩道:“尺素姑娘,今儿个是怎么了上了这么大的火气?我不过今夜闲来无事,思及云儿小姐可能一人孤寂,便来紫陌阁和云儿小姐一叙。” “虚伪,虚伪!” 尺素一记粉拳直击到李括的胸前,眼里的泪花不争气的溢了出来。 “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你们口中都说着看重我家小姐的才起,可谁不知道你们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占有我家小姐?” 李括听后直觉的莫名其妙,摆手苦笑道:“尺素姑娘,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我与你家小姐是为知音,是伯牙子期之间的关系,又何谈谁占有谁呢?” 微顿了顿,尺素道:“你这个家伙倒是与寻常男子有些不同,但你为什么不经常来紫陌阁看看?你可知我家小姐……” “尺素!” 听及此,皇甫云厉声打断了小婢女的怨诉。 “李将军不要听她胡言乱语,您要以公事为重,云儿这里随时为您敞开大门。” 不知为何,皇甫云对李括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这种感觉不是能用语言言说的。 “小姐!” 见皇甫云事到如今还在替别人着想,尺素急的直跺脚:“事情都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告诉他?好,你不说,那我来说!” 小婢女不由分说的拽起李括的袍袖便朝床头走去。少年无奈之下,只得随着尺素走去,待走到皇甫云内室朝床头一望亦是惊得不浅。 “你看,就是这个狗屁王爷,今夜带了一众家仆小厮冲到紫陌阁,企图占我家小姐的便宜。你这时在哪里!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家小姐,为何对她漠不关心!” 小婢女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通发问,逼得少年苦苦求饶。 “尺素姑娘,你真的是冤枉我了。在下有皇命在身,要训练淮南道的团练兵。既然领了朝廷的薪俸,自然不能尸位素餐。李某人虽然不才,但也想替大唐做些实事。” 微顿了顿,李括蹙眉瞅向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李宜叹道:“我上次给了这家伙一番教训,本想着他不会再行不轨之事。谁知道他本性不改,竟然仗着自己皇族的身份企图侵犯云儿姑娘。这儿是李某疏忽了,还望尺素姑娘不要计较。” “你,你!” 见自己这般说,他都不生气,尺素一时语噎。自家小姐怎么就偏偏爱上了这么个人啊! “对了,云儿小姐,你是如何制服他的?” 李括打发了小婢女总算可以安心的和皇甫云聊聊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们二人是如何自保制服李宜的。 这高邮郡王虽然整日泡在脂粉堆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但毕竟也是男儿生,岂是两个羸弱女子所能比的? “噗!” 小婢女尺素闻言破涕为笑道:“我家小姐还说你有大智,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呆子。” 小婢女朝床头还沾有血迹的抱枕指了指道:“这家伙一时被我家小姐迷倒失去了方寸,我正好从后面偷袭,当然是一击制胜!” 小婢女骄傲的扬起了头,得意的瞅了李括一眼。 “原来是这样。” 李括微微颌首,冲皇甫云道:“不过云儿小姐,既然这高邮郡王对你起了歹心,你还是早作打算为妙啊。” 他这话说的不假,再怎么说李宜也是大唐册封的正儿八经的郡王爷,不是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惹得起的。如果李宜真的下了狠心要将皇甫云搞到手,怕那孙芳芳也不会硬抗。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对于风尘出身的女子来说,又如何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哎,又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啊。 “还望李将军出售相救! 皇甫云一时狠了心咬牙跪倒在李括面前! 第十一章 盐道(五) “还望李将军出手相救!” 皇甫云突然的下跪之举让李括一时手足无措。 “云儿小姐,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李括叹了一声,俯身将皇甫云虚扶了起来:“云儿小姐,非是李某人不愿意替你出头,只是这高邮郡王毕竟在江淮一地根基深厚,我初来乍到各个面上都不是很熟悉。即便我有心帮你,总不能派了一个营的军士守在紫陌阁旁边吧?” “亏你想的出!” 小婢女尺素瞪了李括一眼道:“我们紫陌阁做的是赚钱的营生要笑迎八方来客,你若是叫士兵把这楼阁给围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到时别的不说,孙娘就饶不了你!” “嗯。” 李括无心与这小婢女做计较,接道:“所以说,这件事嘛只能让这高邮郡王自己放手。” 皇甫云听后沉默了良久叹道:“只是这高邮郡王素有好色之名,他垂涎我已许久,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李括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是人嘛都会有弱点,若是不给他些压力他当然不会主动放手,但若是我们拿出一些让他忌惮的东西来,他是不是会知难而退呢?” “李将军的意思是……” 皇甫云觉得李括说的极为有理连连点头赞叹。 “不知云儿小姐可有这高邮郡王的把柄否?” 李括索性将话挑了明,径直问起。 “这……” 皇甫云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方才他从那高邮郡王身上搜出了一封密信,内容极为隐秘。若是说将出来,绝对可以令李宜惊骇。但自己是否应该把他交给李括呢? 毕竟自己和他总共才认识了不到一月,即使自己对他的印象极好,但有些事不能只凭感觉就作出决定的。若是这高邮郡王得知自己偷走了他的密信再秋后算账,会不会杀人灭口? 况且那份密信牵涉甚广,一经揭露必定会在江淮的官场引起轩然大波。她虽然不清楚朝政之中的弯绕,却也知道官官相护的老理。 李括虽然为人不错,但他毕竟也是大唐的将军啊。若是这封信所牵涉的人中有他的故友,他还会替自己对抗李宜吗? 李括似乎看出了皇甫云的心思,只耸了耸肩道:“若是云儿小姐信不过李某,李某也不强求。只是李某奉劝云儿小姐一句,这高邮郡王不是善类,即便你将那证据销毁,只要让他知道你曾经看过,你也定然逃不脱他的报复。” 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皇甫云听来却是大骇。是啊,自己以为只要不挑起争端便能够息事宁人,殊不知这些皇子王孙别的本事不行,斗心机耍阴谋的技艺却绝对是顶行儿。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曾看过那密信,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深吸了口气,皇甫云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衣袖中取出那封密信递给了李括道:“李将军请看,云儿在这厮身上发现了这封信。” “小姐,你怎么连这个也给他看啊!” 小婢女尺素显然有些生气,鼓着腮帮子抱怨了起来。 “不得无礼!李将军不是那种人,定会替我们做主。” 皇甫云夹了小婢女一眼,冲李括福身一礼道:“李将军不必介意。” 李括微微颌首,展开了那张红色信笺。 字斟句酌后,李括愤恨的将那信笺合起道:“竟有此事!” “我起初看来也是惊讶不已,没想到江淮一地的盐运已经被这些人把持了。这样算来江淮每年的盐利有五分收于盐商本身,有三分落入各地官员、王族囊肿,只有可怜的两成缴纳给了国库。” 虽然不太精通税赋,皇甫云也已看出了其中巨大的暴利。怪不得这些个朝廷官员一个个都脑满肠肥,原来是收了盐商这许多的好处。 若是紧靠他们每年的俸禄和田庄的粮食怎么可能挥金如土,夜夜笙歌? 哎,原来这世界竟没有一处干净的。 “云儿小姐,此事事关重大,你若是信得过李某,便将这封密信交给我,由我去斡旋。” 当李括看到用朱笔写下的‘永王’两个大字时就意识到此案定然牵连甚广,甚至有可能改变皇储之争的走向。 这样的案子若是处理的稍微不甚,就有可能酿成一场血雨腥风,由不得他不小心。 “李将军多虑了。既然云儿把这封信交给了将军,便是相信将军的为人。将军放心,这封信云儿从未给别人看过。别人若再问起,云儿也会只字不提。将军尽管去做,若能还江淮大地一个朗朗乾坤,云儿也算为父老乡亲做了件实事。” 那年阿爷被定罪后,全家男丁被流放岭南,女眷则充入教坊司。后来孙芳芳见自己才色俱佳,便拖人使了关系把自己的身份易为私妓,并悉心调教,最终成就自己一代花魁的艳名。 虽然如此,她也是个风尘女子啊。在那些出身清白的百姓眼中,自己便是个娼妓罢了!红颜祸水指的便是自己这种人,自己让无数富贵公子挥金如土,自己让无数朝廷官员荒芜朝政。呵呵,都是自己的错,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 商女自古以来都被人定义为误国之祸,她偏偏要用这个机会向他们证明自己心中也有家,也有国! “云儿小姐如此大义,实是令李某敬佩!” 李括点了点头道:“只是这李宜若发现密信丢失,肯定会回来找你的麻烦,到时你……” “李将军不必为我担心!” 皇甫云打断了李括道:“我便一口咬定我没有见到他没有证据又能奈我何?您尽管去做,不要为了这些小事起了羁绊。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高邮郡王作恶多端,若是借着这事儿整治他一番,也算是替江淮百姓除了一害!”…… “收拾收拾东西,我们现在便返回京城!” 李括回到军营便命人叫来了张延基、周无罪等一干心腹,商议返京之事。经过连夜的研究,他已经初步理出了脉络。这封密信上的人皆是从盐运中攫取利益的蛀虫。上至永王李磷,下至寻常州县的堂官大都牵涉其中,大半个江淮官场都是一片墨色,朝廷可还能收到足额的盐利。 这些贪官眼中只有银子,示朝廷的税法制度如无物,当是该杀!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他太早的挑露出来难免会遭到奸人构陷。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立刻返京,将密信亲自上乘天听。当这份铁证摆在皇帝陛下面前时,他就不信这帮蛀虫还能想出办法洗脱罪名! “可是,括儿哥,兵部有令,非是朝廷有令,边将不得私自返京啊。” 张延基虽然知道李括儿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却忍不住在一旁提点。 毕竟,边将手握兵权深受朝廷忌惮,若是未经诏令便返京即便皇帝陛下嘴上不说,心中也会结下疙瘩。括儿哥如今已经是处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再遭杨国忠那厮一阵构陷,怕是皇帝陛下心头那杆秤也会失了平衡啊。 “凡人呐,凡人!看来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就是这么明显。” 周无罪摇了摇道:“且不说七郎现在已经解去疏勒都督的实职,算不上边将。即便是边将,非常时刻也可行非常之法。若照你这么说,七郎这遭若是去勤王也是大逆不道了?” “懒得和你打嘴仗!” 张延基悻悻的耸了耸肩道:“我的意思是,永王也罢,太子也好,跟我们有什么干系?那个太子殿下,心眼比针鼻还细,你难道忘了他人家是怎么抛弃我们的吗?我们凭什么要给他卖命?” “哎,延基,你又想歪了!” 李括苦笑着摆了摆手道:“我此次返京并不是为了替太子卖命,而是为了将江淮之地盐运的真实情况汇报给皇帝陛下。即便这次牵扯到了太子本人,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我这不过是替大唐官场除害罢了。” 张延基却是不以为然的嗤了声:“括儿哥,这大唐官场的蛀虫这么多,你除的过来吗?何况你以为杨国忠就会任由你把折子递给皇帝陛下?你别忘了,那份盐利中有一大份可是被宰相大人吃了去!” “凡人呐,凡人,为什么有些人做事总是不动脑子呢?若是七郎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击吗?你可别忘了,七郎是贵妃娘娘的先生,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根本不需要看杨国忠那厮的脸色!” 周无罪微微鼓起腮帮,一边摇动脑袋,一边用充满不屑鄙视的语气说道。 第十二章 盐道(六) 高邮郡王位于扬州城的宅邸中,不时传来茶杯、酒具碎裂的脆响。 李宜暴怒着将一众企图奉劝他的奴仆赶了出去,便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老管家李全都不能够幸免。 “滚,都给我滚!废物,你们都是一群废物。本王一到用你们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根本不会为本王分忧!” 李宜砸的脱了力遂岔着双腿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自己再紫陌阁被皇甫云那个婊子算计击晕,被家仆抬了回来,竟然睡到了午后。后脑被钝物所击他只觉头昏不已。若不是他手上没有证据,现在便可以带人去把那个紫陌阁夷为平地。 “该死,这个贱人!” 李宜狠狠的骂了一句,仍觉得心中憋闷。不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吗,竟然装出一番清雅的模样。本王要上你是看的起你,竟然推三阻四,说左右而言其他。最可恨的是,她竟然敢暗算自己。自己是皇室子弟,是天潢贵胄,她算个什么东西? “反了,都他娘的反了!” 李宜奋力的挥舞着手臂,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的外衣已被小厮们取了下来,他下意识的一惊忙喝道:“来人,来人啊,给本王滚进来!” 一名掌管李宜起居的小厮跌跌撞撞的冲入屋内,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心中直是叫苦不迭,心道方才叫我滚出去的是您,现在叫我滚进来的又是您,这究竟是要闹哪般啊? 只是他这话却是绝不敢对李宜说的,自家王爷的脾性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个风口儿上说出顶撞他老人家的话,还不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说,本王的衣物可是你更替的?” 李宜瞪了他一眼,寒声道。 那小厮被自家郡王阴鸷的眼神盯得一愣忙道:“王爷啊,您确实是奴才服侍更衣歇息的。” “那边对了。” 李宜冷哼一声道:“你可见到我里衣夹层的信笺?” “呃……” 那小厮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额角立时有冷汗溢了出来。“奴才不曾……不曾见过。” 他将头埋得极低,企图以此避过自家王爷的训斥,可是那狂风暴雨还是毫无征兆的出现了。 “混蛋,怎么会没有,你定是你弄丢了,一定是你弄丢了!” 李宜暴怒之下失去了理智,冲过来便朝小厮的胸口踢。 那小厮也不敢躲避只用双臂护住脑袋、前胸哭诉道:“王爷啊,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啊。那封信自打您回来就没了,奴才对天发誓啊!” 他一直侍奉李宜的起居,如何不知道自家王爷衣衫中的秘密?这封密信怕是除了王爷,就是自家最清楚了。昨晚他替王爷更衣时没有发现那封密信也是有些生疑,只是却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封信定是已经丢了,不然王爷也不会这般动怒。 “王爷请息怒,王爷请息怒。还请王爷看在奴才多年侍奉的份上,听奴才一言。” 小厮一边在地上叩首,一边连声告饶,景状甚为凄惨。 李宜听后竟然停了下来,冷冷道:“本王便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王便叫人把你的双腿打断!” “哎,哎!” 小厮感动万分的叩首谢恩,抹了一把眼泪道:“王爷,您从紫陌阁被抬回来时我便觉得奇怪。您是去找皇甫云姑娘听曲儿的,怎么会突然睡着呢?可那尺素婢子偏偏坚持说您翻了瞌睡睡了着,奴才当时也没有证据只得把您抬了回来……” “捡重点的说!” 李宜没好气的踢了那小厮一脚,警告道。 “哎,哎。奴才就在想啊,这好端端的为啥她们要奴才把您接走,只可能是她们做贼心虚,要消除偷窃的痕迹!” 小厮为了将自己洗白,一口咬定了是皇甫云主仆图谋不轨。想想也是,自家王爷前日下午密信还在,偏偏昨夜不见了,若不是皇甫云主仆偷得,便只可能是自己了。 所以,不论皇甫云做没做过,这笔账都得记到她的头上。 “你是说,是那两个婊子干的!” 李宜眉毛一挑,追问道。 “正是,正是啊!” 成功的将自家王爷的思维引向于此,小厮心中大喜,连连道:“一定是她们受人指使,想要窃取您的宝贝啊,王爷。” “那会是谁?” 李宜复又向那小厮踢了一脚,追问道。 那小厮直是苦不堪言,心道我都说成这样了,您怎么还踢啊。 “王爷,王爷,您这种事儿奴才我哪儿插得上嘴啊。只是,奴才寻摸着能够让皇甫云倾心并对那封信感兴趣的,其身份肯定不一般啊!” “哼,本王这就率人杀回紫陌阁,一把火烧了那婊子的淫窝!” 李宜盛怒之下满口污言秽语,直是与街边地痞无二,哪里还有半分大唐郡王的仪态? “哎,王爷,王爷不可冲动啊。” 那小厮见自己将要惹出事忙劝道:“这两个婊子虽然做了这事,但咱们没证据啊。若是您此时烧了紫陌阁只会徒惹人闲话,七王爷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哼,那个老匹夫!” 李宜愤恨的甩开了小厮的手臂,长呼出一口气。在这江淮道,还没有他李宜不敢做的事。别说烧一栋青楼了,便是他现在命人把紫陌阁上上下下百余口尽数杀光,扬州城的大小官员也不敢说道半个字。 只是这个老匹夫确实有些麻烦,自己辈分上得叫他一声七叔,怎么都不能太过用强。 “王爷,王爷何不变换一种思维,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之人?” 那小厮见自家王爷终于安定了下来,才是长出了口气。 “你且说来听听。” “哎,您便这么着,再这么着,一定能让他上钩!” “嗯。” 李宜听后心中稍定道:“这件事便着你去办,若办的砸了,仔细你的皮肉!” 第十三章 佛蛊(一) 由于扬州城曾是前隋的江都,其商贸经济极为发达,成为了大唐帝国境内仅次于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的第三大城池。 而在众多商贸中,盐道这块肥肉无疑最遭人眼红。面对狼多肉少的窘况,如何协调各方的利益便是各大盐商们需要首要考虑的问题。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是独揽盐运的官方批复,至于那些孝敬打点各级官员的银钱,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就好比你要考科举,想中进士。除却正常的赶考食宿费用,拜谒名臣显贵所得的文书、引荐信也是必不可少。相较于你科考的绝对成绩,一封名臣的引荐信往往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这是这个帝国的规矩,既然你已经无力改变,那便只能去适应,盐道同样如此。 小小的一个江都刺史府,囊括了各方势力。不论是以崔远山崔刺史为代表的太子嫡系,还是以徐润达徐长史为代表的永王心腹,亦或是大大小小打着各自算盘的地方官吏,都希望能够分得一杯羹。那么这杯羹如何分,怎么分,都需要达成一个协议。 而这个注定只能在暗中达成的协议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满意,心生不满的人注定会用各种的方式搅乱局势,所谓的一只老鼠坏掉一锅汤讲的就是这个理。 江都刺史府内,崔远山正在沉思。 早先他接到线人奏报,说江淮团练使李括获取了一份事关江淮盐运的密信,信中有收取盐商贿赂官员的详尽名单。江淮之地作为永王经营许久的老巢,理所当然是他的老巢。若说永王不在这份名单上,打死他都不信。一旦让自己获取了这封密信并上奏天听,便可以一举击倒永王,为太子殿下搬倒一个劲敌。 自从皇长子庆王李琮病死后,太子殿下便去处了一个劲敌。可谁知前门刚刚驱虎,后门又迎来一条恶狼。永王李磷由于出身寒微本不被太子殿下列为对手,可谁知这几年他开文学馆,编辑古典,讨得了一批酸腐文人的支持,势头大有压过太子殿下的趋势。(注1)再加上今上有意借永王之力打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形式更为难处。永王本是太子殿下一手抚养长大,殿下待他有如同母亲弟,可谁知此子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要和殿下争夺储君之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国朝自从太宗文皇帝以来,皇太子的位置一直是块刺田,很少有储君能够顺利即位,而失败者的下场只有身死族灭。作为太子党坚定的一员,他决不能容许永王有丝毫逆天改命的机会。 这不光关乎到他一个人,而是关乎到崔家一脉。 眼下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够视而不见?来扬州前,太子殿下便在密会中对他多加叮嘱,一定要将江淮的盐利搞到手。 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将永王搬到,就可以顺其自然的接管江淮盐运的利益。眼下最关键的便是争取到李括的支持,从他的手中获得那份绝密的信笺。 只是这却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啊。按照常理讲,李括本是东宫出身,理当为太子殿下效死力。只是据说此子在石堡城一战后曾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和太子殿下决裂。后来虽然经过多方修复,双方关系有所和缓,但肯定无法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如此一来,即便此子不对太子殿下构成威胁,也不会主动帮助殿下,要从他那里搞到文书怕不是容易的事。 哎,殿下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啊,身居储贰之位,对于这种身居要职的臣将应该竭尽所能的争取,怎么会把他逼走呢! “老爷,李将军来了!” 管家崔福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崔远山的近前,低声提点着。 “嗯,快快有请!” 崔远山整理了一番仪容,沉声命令道。既然此子还来见自己,这件事便有的商量。毕竟现在陛下年事已高,又没有精力从新培养储君,太子殿下的位置已是很稳固,他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东宫一脉唱反调! 想到此,崔远山心中稍定,面上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久,李括便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了客厅。 “晚生李括拜见崔老前辈!” 李括走入正厅便对崔远山满施了一记学生之礼,引得崔远山乐开了花。要知道,若论职位他这个扬州刺史甚至还比江淮团练使底上半级。即便由于文高武低的缘故扯了平,李括也绝没有向自己行礼的道理。他现在主动以后进晚辈的礼节参拜自己,说明他有意修复与东宫的关系。 “唉,括贤侄快快起身。” 崔远山也是虚扶了一记,给足了李括面子。“括贤侄来到江淮之地任团练使,我这个扬州刺史怎能不尽一番地主之谊?” 他这话说的便很是虚伪了,要知道他来扬州赴任也没有几日,跟李括都可以算新官上任。 李括微微一笑道:“崔伯父言重了,您是前辈,晚辈理当前来拜见。只不过这些时日一直在忙于练兵脱不开身,这不一听到您的召见就赶了过来。” 相较于刚入官场时的青涩,此时的李括已经圆润了不少。只是他实在搞不懂崔远山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是为何意。 “呵呵,之前太子殿下常对我说起你,说你是人中龙凤,英武非凡啊。起初老夫我还不信,现在一见,贤侄果真不同凡响啊。” 崔远山轻捋着胡须细细打量着李括,想弄清楚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是如何一步步做到如此高位的。 李括心下一沉,没想到最后还是把话题引向了太子,看来这个崔远山多半是给李亨做说客的。 崔远山点了点头道:“听说李贤侄天纵风流深得紫陌阁头牌皇甫云姑娘的芳心,她不但决定以身相许,还将一个宝贝赠予了你。贤侄啊,不知可有此事?” 他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李括还是为之一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从皇甫云那里搞到信笺的,难不成自己府中已经出现了崔远山安插的线人? 李括脑中一边飞速运转一边答道:“实不相瞒,晚辈却是与皇甫云姑娘是朋友。至于礼物嘛,不过是些香茗之类的馈赠。” “咳咳!” 崔远山轻咳了几声,暗道李括这厮狡猾,却也不以为恼,慢慢试探着:“老夫素闻江淮盐运有暴利,也在地方衙门里滋生出不少贪墨者,不知括贤侄是否有兴趣在这方面查探一二?” 李括摆了摆手苦笑道:“伯父说笑了,小侄不过是一介莽夫,只会耍些拳脚,那些侦案的事情我哪里插得上手。” “唉!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嘛。正所谓文武双全是人才,依老夫看,你就是咱大唐不世出的一个文武全才。” 崔远山毫不吝啬的将溢美之词丢给了李括,竟不丝毫脸红。他现在为了太子殿下,可是什么事情都豁得出去啊。 李括神色微微一滞道:“不知高伯父可否指点一二?” 见李括竟然变守为攻,崔远山暗自赞叹这小子有两下子! “嗯,这盐运的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主要是我们要抓住盐商的心理。盐商要获得贩盐的许可,势必要买通衙门中的官员,为了保证受益的每个人都不将实情说出去,他们一般都会准备一个小簿子记录曾经贿赂的官员。” 微顿了顿,崔远山接道:“这份小簿子他们会命人抄成数份,几名核心的牵头人都会持有。因此,只要我们获得这份小簿子,便可以将整个利益团体连根拔除。” 崔远山得意的冲李括点了点头,将压力复又丢给了他。 李括沉默了良久笑道:“只是这份簿子如此重要,定不会让我们轻易获得。” 崔远山见他如此时刻还在装疯卖傻不免有些生气,但为了获取李括的支持,他还是保持一副慈善长者的姿态劝道:“贤侄啊,人这一生啊有时就像登山,你在爬上时会遇到山道两旁许多的风景。如果让你留意身旁的风景,你肯定会说后路还有更好的风景。但是盛极必衰,若是等到走了下山的路,再想看到已往那令人艳羡的风景,就大为不易了啊。” 注1:庆王李琮:天宝十一年(752年)五月,病死,被唐玄宗李隆基追谥为靖德太子。 第十四章 佛蛊(二) 对于如此明显的暗示,李括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他却偏偏受不住这般的说教。若是旁人说来,他或许还会听上三两分,可偏偏这句话是从他崔远山嘴中说出来的。此时他对太子虽然谈不上恨但也是绝无什么情感,让他把这份密信交给崔远山是绝无可能。毕竟,若是他在书簿上做些手脚,将对太子有威胁的人全部抹黑,是太过容易的事。 李括是一个做事有原则的人,他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多谢伯父提点,只不过晚辈却偏偏是个执拗的性子,更喜欢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土地,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个世界。” 李括冲崔远山微微一笑,毅然满面。 何者谓忠,何者谓德?难道只有忠于他李亨才是忠,只有为他卖命才谓德? 他已经被出卖了一次,实在不敢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上位者的手中。 “如若崔伯父没有旁的事,晚辈便先告辞了。军中实在事情繁杂,晚辈一时脱不开身。” 李括神情虽然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倔强,你便是太子又如何,你仍然无法让我出卖自己的灵魂! “这……” 崔远山显然没料到李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正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颇为尴尬。 “告辞!” 李括毅然起身,冲崔远山行了一礼,便毅然而去。 望着李括渐渐消逝的背影,崔远山的面容渐渐变冷。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 人才不为我用之,便为我杀之,你好自为之!………… 回到军营后,李括便找来了张延基,声明情况有变,暂时停止返京。 “括儿哥,这个崔远山想的也太美了吧?他以为全天下就他家太子殿下一颗独苗?龙生九子各有千秋,如今咱大唐这么多王爷,凭什么就他李亨安享群臣敬拜?”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奉劝括儿哥与太子和解,为之后铺路。但这些年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实在是看清了李亨的为人。 刻薄寡恩,虚伪自私,这样的人若是登临大宝,简直是对大唐江山的璀璨蹂躏,将会致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一心只想着保证自己位置而不惜设计坑陷兄弟的人,又怎么会善待自己的子民? 括儿哥的选择对,若是换做了自己,多半也会选择这么做。 “我便说了一句,你瞧你说了多少。” 李括无奈的苦笑一声道:“我只是不帮他罢了,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只是我向崔远山隐瞒了此事,若是此刻突然返京难免引起生疑。以我所见,他不像是个有度量的主,势必会报复我,所以还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缓一缓再说。” “嗯!” 张延基点了点头,在他看来只要是括儿哥的决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需要去照做便可,完全不用担心后果。 “对了,括儿哥,我今儿个在街上发现了一桩奇事。” 张延基突然想起了什么,冲李括道:“你还记得八年前长安城中设坛讲法的吐蕃佛僧吗?我今日便在西城一座佛寺那里碰到了。” 李括闻言身子一震,立刻警觉了起来:“你说什么?可是那传播洛书诀的吐蕃妖僧?” 张延基点了点头道:“‘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嘿嘿,当初我们听到这劳什子的洛书诀时也是惊讶了许久,可现在看来全是唬人的把戏。这么多年过去了,吐蕃人被我们打的节节败退,连九曲大非川都被哥舒翰那厮夺了来,他们又有何能力夺取我大唐瓜凉之地。” 李括皱了皱眉道:“你肯定为首那人便是我们在长安城中遇到的那个讲授佛法的红袈妖僧?” 张延基拍着胸脯道:“那还能有假,那些半大不小的娃娃们现在都跟着那妖僧颂唱这洛书诀呢,估计过不了多久满城都会知道了。” “嗯,你点上十数个兄弟,且随我去看看。” 李括皱了皱眉,和声吩咐道。…… 扬州城西有一佛寺唤延嘉寺,寺中香火颇盛。 今日有吐蕃佛僧前来此寺延讲佛法,引来不少信众。 信众的年龄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总角孩提,皆是满脸虔诚的翘首以盼希望能够得到佛祖的保佑。 李括和张延基好不容易挤过拥挤的人群,才算是看清了法台之上的佛僧。 只见正中台基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着红色袈衣的吐蕃佛僧,宽额厚耳,颇为富态。只见他单手作拈花状,正在向众信中传授佛法。 这人便是二人在长安城中见到的吐蕃红袈妖僧! “我佛慈悲,怜悯世间众生。凡信奉本教者,死后皆可步入神圣之地香巴拉,品尝享用不尽的美酒和肉食。至于这入教也甚简单,只需缴纳五斗精米,蘸取清水涂于面颊上,便可以成为本教的信客。” 那佛僧的话语似很有感染力,台下信众纷纷窃语交谈,毫无表情的面颊上渐渐露出喜色。 “在那极西之地,在那雪山之巅,在那世界的尽头,便能看到莲花圣地--香巴拉。那里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战争……” 红袈佛僧的嘴唇张张合合,极具诱惑性的话语不停从中散露出来。 想不到沉寂了五六年后,吐蕃佛僧又卷土重来,前来江都扬州坑害大唐百姓。 此时此刻,张延基仿佛又想起了终南山拗口里长安百姓互相啃食的惨状,一时气血上涌。若不是李括拦着他,张延基恨不得现在便冲上法台,和那吐蕃妖僧扭打作一团。 “你们要记住,我教教义可以概括为六字真言。” 红袈佛僧抖了抖袈裟,高声吟唱:“唵-嘛-呢-叭-咪-吽。” 这一句箴言却似生着魔力,众信客听了之后纷纷冲佛僧跪拜了下去。一时间扬尘滚滚,涕泪纵横。众信客随着红袈佛僧吟唱了起来,数种声调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直让人胸中烦闷压抑! 第十五章 佛蛊(三)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红袈佛僧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抑扬越来越明显,远古的梵音似从香巴拉传来,从信客的灵盖骨中击入,穿过雪山、气海,直灌全身经脉。 “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 现场的氛围已经沸腾,那些信客神智已近恍惚,不住的摆着脑袋,口中默念着经语。 熟悉的场景在李括的脑海中重现,只叫少年一阵头痛。为何消失数年的吐蕃佛僧在江都扬州突然出现,为何又在自己督查江淮盐案的时候出现。这之间只是一个巧合还是有一定的关系? 永王的势力已经庞大如斯,竟然与吐蕃人也有勾结联系? 一个个可能的场景在李括的脑海中闪过,逼得少年喘不过气来。何者为对,何者为错,或许自己本不该卷入到这个案子中。反正到头来都是李唐家的江山,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不,不!他不能坐视永王李磷将江淮一地的盐利吞入自己的口袋,他同样不能纵容这些王子皇孙为了争权夺利将大唐的利益让给异族番邦。 这是一种责任,这是一种大唐男儿的责任。 “延基,派人盯紧了他们,我这次一定要看看这些妖僧耍得什么勾当。” 李括面色一寒,声调高高扬起,宛若鼙鼓惊雷。…… 新月倒悬,繁星点点。 江淮团练使府邸内宅中,灯火通明。 “你说说你,一忙活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再这么晚回来,就不要进家门了。” 一个年约二十的妙龄女子正双手叉着腰拦在雕花大门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袍裙将曼妙的身躯衬得更加紧致凹凸,特有的体香隔着数十步便能叫人闻到,让人赞叹不已。 只是这些美好的场景全被一声呵斥击碎,就如水中月,镜中花可赏不可求也。 她将柳眉一挑道:“以前总借口说军务繁忙,姑奶奶我就忍了。可这次我才从张小鬼那里搞到一手消息,你根本就没有去军营!” 她指着对面那人,直骂的吐沫横飞,越骂越起劲:“死小七,坏小七,原来男人都是一个样,成婚前说的一个比一个好听,成婚后却到处寻花问柳,快活风流。我怎么就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我,我……” 说到这,她心中一酸,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中溢了出来,连连抽泣。 “哎,阿甜,你听我说啊。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对你真是一片真心!” 这个俊秀青年自然便是团练使李括了,自打回到家他便听到内宅传来阵阵器皿碎裂的声音。不用说,这定是姑奶奶杜夫人发了飙,拿府中的物件出气了。 杜景甜虽然年岁渐长,性子却没有大的易变,还是那份风风火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气。 其实这也不全怪她,毕竟自打二人成婚后,自己便领兵在外,与她聚少离多。现下二人好不容易可以好好的叙叙旧,自己偏偏又要为了彻查江淮盐运的案子在外奔波,也真是苦了她了。 心中有了愧疚,李括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的便软了下来,只道:“好阿甜,我错了,我给你赔罪,我保证以后多多回来陪你。” 杜景甜听李括如是说,还以为自己真的言中,单手点着少年的鼻头道:“呵!我就说嘛,堂堂的团练使大人自然看不上我这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如今后悔了,要另寻佳丽了?也好,也好,我退位让贤!” 李括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忙双手合十解释道:“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何时嫌弃过你的出身,这些时日我真是有正事要忙。” 杜景甜气极反笑:“你还装,非要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吗?紫陌阁是什么地方,皇甫云又是谁,你今儿个都给我讲清楚!” 李括听到讲到此,心中只道糟糕,略一思量苦笑道:“我不过是去紫陌阁和皇甫云姑娘喝喝酒,下下棋。你不要想歪了。““我想歪了?” 杜景甜大怒,跺了跺脚道:“那种肮脏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进去不为了那,不为那男女之事,还能为了什么?李小七,我真是看错了你!” 杜景甜极怒之下对李括一阵拳打脚踢,李括却不躲避,任由她发泄。 自己主动结交皇甫云本是为了彻查江淮盐案,偏偏这案子十分重要,他不能将其讲给阿甜听。 杜景甜打了一阵,见李括并不反抗也觉得索然无趣。 “你怎么不说话,死小七,你倒是解释啊!” 李括耸了耸肩道:“既然你已经认定了我是去那儿风流,我就是再拼命解释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你狠狠的打一顿,好消消气。” “你,你!” 杜景甜一时语噎,索性双手抱膝蹲坐到了地上。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替杜景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我都认错了,你还不肯网开一面?这哪是我家那个明事理的阿甜?” “走开!” 杜景甜奋力拨开李括的手臂,脖子一扬道:“人家从来不明事理。人家是蛮横不讲理的泼妇,入不了堂堂团练使大人的眼。你尽管去紫陌阁找你那什么的皇甫云好了。别说什么皇甫云,便是再去找个皇甫风、皇甫雨也与我没关系了!” “哟,还真当置上气了?” 李括蹙了蹙眉道:“你能舍得下,我还舍不得呢。” “舍得,舍得,你哪里舍不得。人家百盼千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和你小聚的日子,偏偏你还去找什么阿猫阿狗。那儿勾栏地也是你小七去得的?呵呵真是长志气了。” 杜景甜执拗的将头摆过去,一边说着气话一边隐隐抽泣。 “哎,便是舍得下别的,我也舍不下你那一手厨艺啊。若是离了你,谁去给我做煎蛋吃?” 李括摊开双手作出一副无奈状,引得杜景甜破涕为笑。 “去!死小七,到了这时你念的还是那玩意。” 杜景甜轻施了一记粉拳,砸到了李括的腰背上,痴痴道:“你若真的对我用情深,又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见对方情绪已渐渐和缓,李括终是长出了口气。 “小生大错特错,娘子原谅则个!” 他学着宫中伶人的模样施施然俯身请罪,颇是惹人笑怜。 “我怎么就对你狠不下心来,真是作死!” 杜景甜狠狠的挥了记拳头,幽幽叹了一声。 “这便叫作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和你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任谁都别想拆散了开!” 李括挺直了腰杆,拍着胸脯做起了保。 “哪个作死才要信你!” 杜景甜却是不像就此绕了李括,狠了狠心瞪了自家夫君一眼。 “娘子饶命,饶命唉。” 此刻的李括完全放下了一军之将的架子,只为博得妻子一笑。 杜景甜见李括这般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真是油腔滑调,罢了,我便饶你这一回。” “多谢娘子!” 李括心中大喜,有心趁热打铁,彻底将此事接过,少年道:“为了庆祝你和为夫重归于好,怎么也得来份夜宵吧。” “夜宵?” 杜景甜诧异的望向李括,实在搞不懂他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嗯,当然便是杜氏煎蛋啦,你还别说我这好几年将兵在外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煎蛋,这下正好和娘子重温旧情!” 李括笑着点了点头,拊掌道:“娘子你这手艺为夫不敢说第一,但在长安城中也绝对是排的上名号的。昔日张小子,周小胖可都吃的满嘴流油,直在背后偷着乐。” “哼,你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杜景甜扬了扬头道:“我差点被你绕了进去,你想让我去做饭,总得表现出些许诚意。” “嗯,那是当然。” 李括清了清嗓子突然道:“那便唱歌吧!” “唱歌?” 杜景甜仍自错愕,李括的歌声已经萦绕在了耳边。 “迢迢陌上花,年年颜色好。不见春来迟,但见花开早。庭树知故事,殷殷记今朝。星辰如此夜,风露间立中宵。风起时,烟波渺地阔天高。若得一人老,暮暮朝朝好……恰风华正好,唱少年歌谣。舟上白衣摇,摇落一江笑。星光酿一杯,愿天荒地老。明年今日谁会在这里,思远道。西京春不到,平陵雨潇潇。广汀莲子熟,北岭雪如烧。出云谁家女,人面比花娇。青川少年郎,江楼上醉吹箫!”(注1) 注1:引自河图新歌陌上花早,调子我很喜欢给大伙儿推荐,最重要的是我感觉描绘的就是阿甜啊! 第十六章 佛蛊(四) 女人心海底针,现在李括真的明白了这句话的真义。 往往你的一个无意之举可以引得她们大发雷霆,而一句软话便能让她们心甘情愿的原谅你所犯得所有错误。 前一刻,阿甜还发誓不再理自己,而此刻便乐呵呵的换了皮围裙亲自下厨煎蛋,这人生转变之快真让少年赞叹不已。 一笑照夜,白日失约梦中借。这他娘的才是人生啊! 独自坐在内宅小院儿的凉亭中,任由夏日的晚风从身侧拂过,倒也有种别样的快感。虽无翠竹掩映,夏花依偎,这分滋味仍是舒爽的很。 自己一直不懈的努力,所为换取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 少年微闭双目,静静享受这一刻的释然。 “死小七,来吃煎蛋啦,油香四溢的杜氏煎蛋,吃一个想两个,吃两个想一打!” 杜景甜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凉亭,掀起裙摆坐到了李括身侧。 “给你!” 李括一睁开眼便看到阿甜那明亮的双眸,嘴角微微一挑道:“多些娘子疼惜!” 说完也不客气,径直从杜景甜手中抢过瓷盘,用筷箸夹起一块煎蛋便送入口中。那煎蛋只有七分熟,经这么一夹便有黄色的蛋芯溢了出来,淌了满盘。 “唔,唔,好烫!” 李括被那煎蛋的温度烫的直皱眉,差点便将盘子丢了出去。 “看看你,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一点没变!” 杜景甜没好气的夹了自家夫君一眼,抱怨道。这些年来,他虽然在政务处理,人际相处上更为精熟,可打理自己生活的能力可没一丝一毫的渐长。 他依然和十六七岁时一样忘记自己昨晚脱下的云袜扔到了哪里,他依然会像年少时那样被酒水呛得笑出眼泪,他依然会辨识不清府中下人的面盘模样。但那又如何,这才是她杜景甜爱着的那个少年,爱一个人就应该爱他的全部,不是吗? 在自己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傻乎乎,乐呵呵的少年,永远的少年…… 李括却不知自家娘子由这一事想了这么多,只笑道:“府中有娘子打理,我自是放心的下。至于我嘛,有娘子在一边帮衬着,我弱一些便弱一些吧。” “哎,你个死七包子,真是讨打!” 杜景甜见李括竟拿自己开涮,撸起衣袖便欲对其施以一顿粉拳,亏得李括及时闪开,才避免了一场‘惨剧’发生。 待杜景甜闹得累了,李括才复坐了回来,将妻子揽入怀中,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时光。 “阿甜,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适合我们的。” 李括轻轻的抚摸着爱妻的面庞,柔声说道。这么些年来,他心中有过悸动的女子不少,可真正能让他一生相爱的怕只有阿甜一人。 人一旦有了一定的地位、金钱,就会厌倦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只想安稳的和家人过太平日子。在这一点上,李括自然不会例外。 太子也好,永王也好,谁得势谁落魄与自己有何关系?自己有需要关心呵护的人,有需要用生命守护的人。至于名利权位,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非是少年清淡寡欲,实在是这些年勾心斗角见的多了,便生出厌倦恶心之感。 “现在想来,自己过去确实把太多的精力放到了国事上,忽略了你的感受。” 李括叹了口气接道:“若是可能,我忙完江淮道团练兵整训之事后便主动向皇帝陛下请辞,向他老人家辞了边军的实职,在兵部挂个虚职,好多陪陪你。” 少年说的极为平静,幽静的心灵之湖上不起一丝涟漪。 不过杜景甜却能理解他的心情,只道:“你不必如此为难自己的,这么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大唐总需要人去护卫,你不去做也得由别人去做。你能保得大唐一方安靖太平,我为你自豪。” “倘真如此?” 李括不可思议的瞅了妻子一眼,讶声道。在他眼中,妻子一直都是那种私心很重,占有欲很强的人。便是当初自己纳丽娘入房,都被她闹得府中鸡犬不宁,而现在她竟然主动把自己往屋外推? “嗯。” 杜景甜点了点头,向李括的怀中靠了靠道:“你只要保证不去青楼楚馆那种地方厮混,我便没什么意见。你为国事而忙,我不怪你。” 李括长呼出一口气,轻拍了拍妻子的腰背。 “为难你了!” 月色正浓时,两个小情郎相依在一起,享受着静默无言的华美。…… 一夜无话,当第一缕日光透过酸纸窗撒入屋内时,杜景甜下意识的翻了个身。 “七郎,七郎!” 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却发现夫君早已不在床侧。 “七郎!你在哪儿?” 她匆忙的提上布鞋,顾不着更衣熟悉只披了件外衫便朝屋门冲了过去。适逢府中的老妈子来送洗脸水,她险些和对方撞到了一起。 “哎呦,吴妈你吓死我了!” 望着自己中衣上一大片的水渍,杜景甜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那老妈子知道自家夫人是这么个急切性子,也不敢跟她顶撞只道:“我一时着急冲撞了少奶奶,真是该死。” 杜景甜本来也没打算跟她置气,见她态度又好便摆了摆手道:“算了,还好没有撞到一起。你看到少爷了吗?” “少爷?” 那老妈子听后立刻来了劲头:“少爷天还没亮便叫二狗去牵了马,弄了好大的动响。您都没听见?” 老妈子惊诧的盯着杜景甜,就好似看着什么稀有的动物。 “什么,他已经走了?” 杜景甜大失所望,愤恨了挥了挥拳头。 “是啊,少爷已经走了快半个时辰了,他怕吵到您,还特意在后院梳洗的。” 老妈子点了点头,缓声道。 哎,自己昨晚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安他的心,他竟然真以为自己不在乎。 这个呆子,叫自己说什么好! 杜景甜紧紧咬着玉唇,恨不得现在便做出一打煎蛋悉数扔到那个讨人嫌的呆子脸上! 第十七章 佛蛊(五) 清晨的扬州城笼罩在一层浓雾之中,如处子缚薄衫,朦胧中带着一股别样的韵味。 城中的小商贩正不紧不慢的将自家商铺的紧俏物件拾掇出来,准备着一天的生活。街上的行人并不多,除了从青楼楚馆夜饮风流后纵骑而归的世家公子带起一阵阵马蹄声,你几乎听不到什么喧嚣声。 紧邻南光门的启延大街尤是如此,由于这个城门是大军得胜归来专用的门洞,别时几乎不对外开启。相对来说,守门官便要轻松许多,偶尔起的晚些也不会误了正事。 到了城楼上沏一壶香茶,寻一本闲书画册来看上一遭,倒也是轻松惬意。这里毕竟不比长安、洛阳,少了些许勾心斗角的阴鸷,多了几分悠然自适。 城门官冯含便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润,便是神仙要来换他怕都是不允。既是扬州人,便做扬州事。钱够花了就成,为什么要那么挤破头往钱眼里钻?官有一个就好,还能指着封侯拜相,觅得个国公爷?扬州人大风雨见得多了,早就把功名利禄看的淡了。长安城离江都太远啦,驿马跑个来回都要多半个月,便是皇命传来也已经是既定事实,难不成他们还能逆天改命? 冯含似往常那般呷了一口清茶,悠悠朝城阙下望去,但见一队约十数人的骑兵队伍正朝南光门而来。冯含微微蹙起眉,心中暗骂这些人不懂规矩。 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也是军人,为何不懂这南光门只在大军得胜归来时才开启的道理? “哼,齐三儿,你去城头问问话,看他们是个什么来路。” 冯含只以为这又是哪家富家公子领着家将没头没脑的撞了过来,也不想将事情闹大,遂让下属先去探听探听。 齐三儿领了命将手中的油饼丢在了一块小木板上,擦了把嘴悻悻的朝城头走去,嘴中不时咒骂着什么。 他娘的,这又是哪个不开眼的王八羔子撞了上来,害的爷爷我连顿舒坦饭都吃不上。 他只觉心中懊丧不已,火气便全朝城下的人撒去。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子,没看到府衙贴的告示吗,这南光门平日里不开启!” 他本就长得精瘦,现在一番挤眉弄眼下更显得猥琐不堪。 城楼下那队人马便是李括一行人了。 清晨从府中潜出后,他便和张延基、周无罪等一众心腹跟着斥候追踪吐蕃佛僧而去。这些妖僧非但广施妖法,连行动都十分诡秘,若不是鲜于瑜成调出了斥候营最精干的哨探,怕还真寻摸不到吐蕃佛僧的踪迹。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一直和吐蕃佛僧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只是进入启延大街后吐蕃人却突然失踪,实是令众人惊讶不已。 众人本已跟丢了人,心中懊丧不已,现下又遇到一个满嘴喷粪的兵头如何能不恼? “爷爷是江淮团练使李括李将军麾下的牙将,你又是哪头蒜,在这里叫嚣。” 濮大锤心中恼怒,嘴里也不留情,当是怎么狠辣怎么说。 齐三儿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都是别家讨好他,何曾受过这份委屈,立时便翻了脸。 “我呸!那小子若是江淮团练使,爷爷我便是荆州大都督了。说谎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小子有种,有种别跑,等着爷爷我叫人来绑你!” 虽说扬州城的人看淡了功名争夺,可也不是好欺负的软脚虾。再怎么他们也是大唐的军人啊,怎么能怕了几个恶汉? 想到这齐三儿便回转过身去城头找帮手,发誓要给那些不知进退的恶徒一番教训。 不多时的工夫,便有五十余人出现在了城头,其中当然还有城门官冯含。 冯含瞥了眼城下之人的仪容,便蹙起了眉。从他们身上的皮甲看来,定是军中之人了,这个齐三儿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弄得自家人差点打了起来。 “在下冯含,乃南光门城门官,不知城下的兄弟是哪个营中做事的?” 冯含冲城下之人打了个抱拳,铿然说道。齐三儿听得一愣,哑然道:“冯头儿,不对啊,这些人公然闯门示王法如无物,你怎么还跟他们这么客气?” 冯含现在只想在这个糊涂蛋的屁股蛋-子上狠狠踹一脚,但碍着众人在前只得夹了他一眼,低声道:“闭嘴,待会老子再收拾你。” 齐三儿听得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的朝后缩了缩步子。 李括见这守门官好似有些见识,微微颌首道:“我便是江淮道团练使李括,幸会!” 冯含心中一颤,不免细细打量起了李括。 他虽然从未见过李括,但从面前之人的气度、仪态上已经断定的八九不离十。何况冒充朝廷命官乃是大罪,有哪个人会没事儿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原来是李团练使,我常听徐长史提起您,他赞您是当朝李药师,用兵如神!” 李括这些年来倒是带兵打过不少胜仗,但若说他堪以比肩李靖,确是有些谄媚了。 “李某惭愧。” 李括微微一笑道:“我和几个朋友有要事要出城,不知冯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当得,当得!” 冯含生怕李括心中记仇,忙不迭的应着。 “这城门开了不就是为了给人过的吗。若是一年都这么闭着,早他娘的生锈了。我这就命人打开城门。嘿嘿,嘿嘿。” 冯含半弓着身子,如同一只虾米献媚道。虽说扬州人看淡名利,但若是有名利送上门来,他还是不介意动动手指将其收下的。 李将军那是何般出彩的人物?在大唐军中现在怕都没有不知道他的人了吧? “冯头儿,不能让他们出城啊,上边有规矩,这城门……” 齐三儿不知冯含为何态度急转,心头咽不下那口恶气,只在一旁挑唆着。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冯含破口打断:“屁的规矩,规矩立了不就是为了被打破的吗?你睁开自己的狗眼看看,城楼下的那个是江淮道团练使,是威震西域的李括李将军!你小子敢拦他,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冯含只恨自己当初挑了这么一拨歪瓜裂枣蠢驴蛋-子来做手下,差点酿成了大货。 “还不快去开城门!” “哎!” 齐三儿不甘的挥了挥手臂,含恨而去。 不多时的工夫,南光门应声开启,李括一行人立刻催马从城门洞中穿过,没有丝毫停滞。 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齐三儿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含恨朝城中跑去。…… 扬州城外有许多田庄,这些田庄的主人多是城中的王孙公子、世家巨富。 作为这些富贵少爷的钱袋子,田庄的收成历来受到东主的关注。为了激励佃农卖力耕耘,一些主家甚至想出了一些福利措施,对一年中表现突出的佃弄予以一定奖励。 当然这种奖励相较田庄所得可谓九牛一毛,完全不能与佃农的辛勤付出成正比,其多半只是为了作出一个标杆,引得佃农更卖力的为东主耕耘。 但凡事都胜在比较,在其他田庄没有丝毫奖励的时候,如若你独树一帜,哪怕这奖赏很是微博,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买人心。 吴氏田庄便是这么一个拥有奖励规制的庄园。 由于善待长工,吴氏庄园赢得了不少佃农的支持,在城郊外名声很响亮。 吴四维便在吴氏庄园中做长工,具体的来说,他是这个庄园的一名庖厨。只是相较于普通的佃户,他还有个别人不具备的身份--大乘佛的传教弟子。 由于娘亲的缘故,他从小便诚心信佛,若是有了余年便会去城中的佛寺里焚香拜佛,以求庇佑。后来自己老娘得了恶疾,口齿不利,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后来是一名吐蕃佛僧找动了他,将一份黄色符纸和一碗圣水交给了他,叫他将符纸用圣水浸泡再捣碎给他母亲服下。 自己当时已是绝望只能试上一试,谁知老娘服下符纸后连咳了数声果然醒了过来。自己大喜之下对那吐蕃佛僧佩服的五体投地,发誓要报答那佛僧的大恩。 从那刻起他便成了大乘佛教的传教者,作为佛祖忠实的信徒,他始终相信,那些百姓之所以生活困苦便是不敬佛祖所致。他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能劝说更多的人成为大乘佛的信徒,使他们走出厄运。 “四维,去把朝老二送来的大肉拾掇拾掇,大少爷发了善心,今天要给大伙儿开荤。” 灶房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确正是吴氏庄园大管家吴南。 第十八章 佛蛊(六) 老管家的突然出现让吴四维从兀自冥想中抽离了出来,连声应道:“哎,我这便去,这便去。” 吴四维在吴氏庄园做工这些年来早就看透了主家的心思。什么寿宴,不就是撑门面吗,这样的机会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赶上几次,但只要是做就绝不能堕了江淮吴家的名头,不然便是大大的不肖。 吴四维虽然心中不屑,仍是出了灶房,将木门锁了齐向朝西的一间小跨院疾奔而去。…… 今儿个是吴家老太爷八十大寿的日子,诚邀江都城各界名流士绅前往庄园里一聚。这样顶天的好时景,自然得下血本。 吴家在江淮之地虽算不上数一数二的门户,却也可以称得上是延续百年的望族。若真说来望族和寒门倒也好区分,望族极为注重门面,往往将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像吴家这样的豪门大族,真要办起一个寿宴来,光是在长几上摆出的流水席就足够寻常庄户家吃上十好几年。 而面子是如何撑起来的?自然是吃穿用度。民以食为天,宾客玩的尽不尽兴倒在其次,若能让他们对主家摆出的酒席交口称赞一番,这个寿宴的面子便算是挣得了。 吴家大少爷是吴府一门的长房长孙,深得吴家上下喜爱。吴老太爷更是对这个宝贝孙子青睐有加,甚至亲点他为吴家下一任的家主。 不过吴家现任家主吴惟贤却不这么看。虽然他也很喜欢这个儿子,但他觉得此子城府过深,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掖着,而又过于刻薄寡恩,不太适合作为一家之主。 在这一问题上,他和老太爷产生了较大的分歧,甚至因此受到了老太爷的训斥。不过他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若是将吴家交到此子手里,那吴家绝对会变成一个鱼肉乡里,恃强凌弱的跋扈族户,那老祖宗传下来的数代清名可就毁了啊! 为了得到老太爷的支持从而扭转颓势,吴家大少爷挖空心思,百般讨好吴老太爷的欢心,希望他能给自己阿爷施压,从而让他改变决定。 这个八十大寿便是吴家大少爷搞出来的。 百姓孝为先,寻常百姓家的老人到了耄耋之年都要吃碗长寿面庆贺一番,又何况是吴家这样的士绅大族呢? 寿宴自是要办的,但办成什么样,什么规格其对外影响却是相差甚远。吴惟贤本是想邀请一些本宗亲戚以及一些和吴家走的近的老辈人来庆贺一番。这样既不会堕了老太爷的颜面,又不会太过铺张引人生厌。 奈何吴大少爷不肯善罢甘休,在他的一番撺掇下,老太爷也起了怨念,以为儿子有意敷衍自己,甚至还特地招了吴惟贤去了一趟东侧的暖阁,当面质问了他。 见自己被扣下了一顶不孝的帽子,吴惟贤再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立刻向老太爷认了错,并表示一定会将寿宴办的风风光光。 吴惟贤被自家儿子在暗地里摆了一遭,心中直是愠怒不已,可他偏偏还不能说出来,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福贵,启安那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响?” 吴惟贤紧闭着双目一边揉捏着手中的佛珠,一边向身旁的下人问道。 那被唤为福贵的人是吴惟贤小时的书童,现在是吴府的二管家。 只见他点了点头道:“老爷,大少爷那边一直挺规矩的。也就是和同科贡生一起写写诗,出出游。” “哼,我见他就不像个安分的主,这回倒是装的挺像的!” 吴惟贤猛然睁开了眼睛,冷冷笑道。 “你叫人把他给我盯好了,若是有什么异动立刻来报。” 吴惟贤的声音冷若寒冰,叫人听来不寒而栗。 吴福贵身子将将一颤,叹道:“老爷,不是福贵多嘴,但大少爷真的不像您想的那般。您为何,为何一直就不肯给他个机会呢。” 照理来说,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讲,虽然老爷待他如兄弟,但他自己不能无视身份。 即便他身上也穿着上好的锦缎丝绸,即便他也有着婢女小厮伺候,他和老爷的身份地位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和老爷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无情的将他们隔开。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能清晰的感受到那面墙的存在。每当老爷试图以平易的态度和他交谈时,那面墙就会毫不留情的压过来,挟裹着万钧之力。 这力量他承受不起啊,他宁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远远的眺望守护着老爷,就像几十年来的那样。 可是这次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老爷和少爷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若再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他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你还在替那个逆子说话!” 吴惟贤大怒,指着吴富贵的鼻子呵斥道:“那个逆子眼中可还有丝毫的尊卑礼教,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阿爷?我若不盯防着他,迟早有一日得被他害死!” “咳咳!咳咳……” 吴惟贤胸口急剧起伏,好似一只充满气的羊皮筏子,面颊因为恼怒涨的通红滚烫,远远看来甚为可怖。 “老爷,福贵多嘴了,您别动气啊!” 吴福贵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连忙几步上前替吴惟贤拍起了背。 “我又何尝不想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可是事到如今,我和他已是绝无可能了。” 吴惟贤苦笑着摇了摇头,紧密着双目独自承受着这一刻的孤独。…… 从小仓房取了腊肉回来,吴四维便警惕的锁上了木门。 此刻正值正午,其余庖厨都去了斜对面的跨院午休小憩,灶房中除了自己再无旁人。 他小心翼翼的环视了一周,深吸了一口气从贴身的布口袋中掏出了一份小纸包。 紧接着他麻利的把串起的腊肉用菜刀剁成小块丢入一只搪瓷碗中。 “你只需把这个东西丢入肉食之中即可。凡是吃了此肉的人皆可以受到大乘佛的庇佑!” 吴四维的脑中又想起那名黑袈吐蕃佛僧对自己说的话,面上浮出了一丝笑意。 一想到自此之后自己便积下一份天大的功德,吴四维便觉得欣喜不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行善事,善有善报!” 吴四维双手合十虔诚的行了一礼,随后迅速的将加有灰白色药沫的碎腊肉丢入了铁锅中。 第十九章 佛蛊(七) 吴氏庄园的前院正厅内此时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中,有州县衙门的司职郎官,有江淮各大门阀世族的代表,更有一些与当今圣上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宗室子。 他们皆是受到吴家家主的邀请,特地赶来给吴老太爷祝寿。 既然是祝寿,自然是越热闹越好,而要想热闹,便要抛去俗礼,乐成一片。 在这一点上,吴家大少爷吴启安显然做得非常不错。 他虽然早在去岁便考取了贡生,却没有丝毫被礼节羁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喧嚣放肆,好不快哉!此刻看来吴府大少竟然与街痞无赖没有什么两样,直让人咋舌不已。 许多与他同科班的贡士本还拿捏着身段,不愿意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可他们见吴府大少都这般放纵,自己又何必拘泥俗礼?这样一想他们纷纷推杯延盏,宽衣解袍,将好好一个世家厅堂边做街边酒肆。 吴惟贤虽然心中愠怒,但此时毕竟是老太爷的寿宴,他不好太过强硬,只得一杯杯的灌入酒浆以麻痹自己。 哼,这个不孝子,竟然做出这般有伤风化的事情,要是真让他继承了家主之位,还不定把江淮吴家的名头败坏成什么样了呢! “老爷,老太爷叫您过去一趟。” 见吴惟贤满面愁容,管家富贵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提点道。 “嗯,我知道了。” 吴惟贤心中暗叹一声,将酒杯放下,扬起袍据朝不远处老太爷的位置走去。 哎,纵然他是一家之长又如何,对这个老太爷还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一道道珍馐美馔从灶房送了上来,将一众家丁看的直流口水。大少爷菩萨心肠,今儿个特地命灶房做了两份菜肴,一份端送到正厅供宴请的宾客品尝,一份便拿到了下房,让他们这些下人奴仆解解馋。 这般仁义的主家便是整个江淮道都找不到几家,大伙儿如何能不喜? 杏仁佛手、虎皮花生、金丝酥雀、挂炉山鸡、山珍刺龙芽、熏肉黄金饼…… 一个个搪瓷托盘呈上的佳肴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看就叫大伙儿瞪圆了眼睛,这要是下了口去,还不幸福的晕了过去? “富贵叔,这都是给我们吃的?” 一名二十来岁的仆人早已是馋的口水直流,只是老管家没有发话,他们却是绝对不敢吃的。 “嗯,这是大少爷的恩典,你们要记住大少爷的好。” 吴富贵微微颌首和善的提点着,尽管老爷对大少爷有成见,他仍不会放弃调节和缓二人之间的关系。大少爷是他打小看到大的,他绝不忍看到他和老爷父子反目。而老爷偏偏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只有大少爷获得府中众人的支持时,他才会略微思量思量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好人有好报,大少爷不已经考了贡生了吗?来岁春闱他一定一种夺魁拿了状元!” “谁说不是呢,咱家大少爷是那个,那个文曲星下凡,他若不摘了状元,这世间可还有天理?” “老爷有这么个公子爷,真是吴家之幸啊!” 得了实惠,这些仆人的嘴上皆似涂了蜜-汁,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虽然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肺腑之言,老管家还是觉得稍稍得了安慰,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们便吃吧,这样的时景一年也遇不到一次,好生珍惜着。吃完了不要忘了去前厅招待。” 说完,老管家便迈步而去。 “他二牛哥,我们还等什么,吃吧!” “嗯,吃,吃他娘的,不吃白不吃!”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护院儿狠狠的给了那男仆一掌,险些将他拍倒。 “嘿嘿,嘿嘿。” 横肉男一口撕下一块炙鹿肉,只觉得入口酥软无比,那油脂真是晶莹通透,香醇勾人。横肉男欲罢不能,一口接着一口的吃了起来。 “嗯,好吃,好吃!” “怪不得他娘的都愿意投胎到富人家,跟他们吃的东西一比,我们吃的简直就是猪粮!” “嘿,你小子就别抱怨了。给你吃上一顿是大少爷发了善心,别把你那张贱嘴养的叼了,往后吃不下去糠菜馍馍!”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家丁仆人们一边吃着珍馐一边打浑,也是不亦乐乎。…… 只是没过多久,他们的面容便变得通红,不住呼出浊气。 “热,怎么那么人,二牛哥,我身子臊的慌。” 一些家丁忍受不住燥热,竟然主动脱起了衣服,及至最后竟然脱得一丝不挂。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炙热难捱。 不对!这种灼热的感觉是自内而外发散出来的,让你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啊,啊我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不少赤身裸体的家丁在屋内打起了滚,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了下来。他们眼窝渐渐凹了下去,面颊不时抽搐。 最恐怖的是他们的眼神! 那不是正常百姓的眼神!贪婪、仇恨、饥渴,那是只有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唵-嘛-呢-叭-咪-吽--杀!” 突然,从下房后侧的位置传来一声嗡郁的低响,紧接着下房内的场面彻底失控。 “啊!” 身旁两名家仆在听到命令后发疯般的将身旁同伴扑到,毫不犹豫的咬住了对方的咽喉。那被锁咬住咽喉的家丁挣扎了几次,便再不发出半分声响,身子直直的挺立在地上。 “嘶!” 两名还没来得及食用珍馐的家丁纷纷倒吸了口寒气,下意识的朝后挪步企图逃离此地。 但他们如何能够如愿,只见一些眼神阴鸷的护院围了起来,只一用力便将他们扑倒。之后最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神情萎靡失控的家丁纷纷扑了上来,一口一口啃食着自己的同伴。 他们是在吃人,他们是在生生吃人! “持咒功德,不可言喻。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皆可念诵,朝夕昼夜,行住坐卧,无不适宜。发菩提心,生大慈悲。至诚皈依,观音菩萨。心缘一境,不可散乱。久久行之,灾病悉免。” 他们的精神仿佛受到了控制,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意志,在此时此刻,他们与魔鬼无异! 转瞬间,被扑倒在地的两人已活生生被咬死当场!他们喉咙间的皮肉已经被啃食的干干净净,裸露出森森白骨,开来甚为瘆人。 “有所祈求,无不如愿。念诵此咒,能除魔障;念诵此咒,能免损伤;念诵此咒,能消业障。念诵此咒,能生智慧;念诵此咒,能得成就;念诵此咒,能脱轮回;念诵此咒,能往极乐……” 那声音不处不在,完美的控制着众人的意识,不让家丁们有丝毫恢复神智的机会。 在场家仆都似野兽一般相互撕扯啃咬,从胸腔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 一对同时进入吴氏庄园做事的兄弟现在已经扭作一团,在泥坑中打着滚。哥哥模样的男子方将弟弟压倒在地,正欲下口撕咬,却发觉耳根一痛,左耳竟是被弟弟生生咬了下来! “杀了他们你们就可以成佛。杀人立业,立地成佛。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 那隐藏在暗中的人适时的挑唆着,激发出了在场众人的全部兽欲。 两个私交甚笃的同村好友此番此时形同陌路人,纷纷拳打脚踢,喋喋怪叫。年纪较小的汉子生生在好友脸上留下了五个血红的道子,颠颠的傻笑不止。那人着了怒,一口朝弟兄脖颈咬去。年纪较小的汉子脖颈处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咕隆、咕隆。” 他的身体随着血液的外涌一颤一抖,最终终因失血过多而停止了律动。 “啊!啊!啊!” 不多时的工夫,下房内没有吃过珍馐的人便被失去情智的魔鬼扑倒在地,悉数咬死。 “心若有魔,则世间万物皆为魔;心如存恶,则周遭万物皆是恶。若要除恶,则必杀人。杀一人记一功,功德圆满时便可离地成佛。” 念诵咒语之人终于从内厅走了出来,嘴角微微扯起,看着屋内惨况冷笑一声。 这都是你逼我的,这才刚刚开始,这才刚刚开始。 哈哈,大唐注定要成为吐蕃人的牧场,而这些两脚羊则会跪拜在赞普陛下的脚下,永世为奴! 第二十章 佛蛊(八) 烛火曳曳,荡而不灭。 扬州城团练使府内,李括面容冷肃的端坐在上首,听着张延基的奏报。 “城郊吴氏庄园发生大型暴-乱,据吴府家主吴惟贤亲诉,雇佣家丁、仆人在下房中进食堂食时不知为何皆变得心神不清,突然开始互相攻击。”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吴惟贤说,身亡的家丁皆是被同伴咬破了喉咙,失血过多而亡,死状甚为可怖,初步估计是被一种药物迷惑了心智,遭人利用。” 李括面沉如水,听到此处只摆了摆手道:“接着往下说。” “嗯!” 张延基点了点头,接道:“昨夜城南绸缎铺突遭大火,连同绸缎铺店主刘润耳在内的凡总一十七口全部葬身火海,无一幸存。” “可有什么线索?” 李括轻叩打着手指,疑声道。这大火来的太过离奇,偏偏在深夜中燃起。最诡异的是,绸缎铺一共十七口人竟然无一幸存,即便是睡得再沉憨的人也不会对火光毫无察觉吧? “据江都府衙门前往现场验尸的仵作说,死者喉咙口皆有一道利痕,是致命伤。”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也就是说这场火是后燃起的,他们真正的死伤是失血过多。凶手放这把火不过是为了欲盖弥彰,让衙门的人走上歧途。” “更有甚者,据江都城临近各县的县令奏报,昨夜县衙中的捕头捕快纷纷因不明原因死亡,死时赤身裸体,身上有明显的抓痕。” 张延基叹了口气,将一叠奏报放到了乌木案几上。 一日内接连发生这么多离奇的事情,定然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那么这个幕后的布局者纠集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嘶,如此凶残的手段,该是何人所为?” 李括愤恨的捶打了一记案几,胸口燃满了怒火。 虽然他来江淮之地没有多长时间,对这些百姓的感情比不上安西治地的乡亲。但看着他们被人荼毒而死于非命,他还是愤慨不已。 而且,他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件事幕后的推手。吐蕃佛僧,一定是他们,他们杀死死者的手法与在长安终南山拗口时惊人的相似。 只是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吐蕃佛僧大举侵入扬州城?即便按照那洛书诀中所说,他们也应该将精力放在蛊惑关陇、河西之地百姓上,为何会来到这无关紧要的江淮道? 该死!若不是他们清晨跟丢了那些佛僧,此事现下或许就有了大的进展。 “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 李括紧紧的攥起了拳头,蹙起了眉头。这句谶语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大唐将瓜凉之地将起大的动乱吗? “延基,随我速去一趟刺史府。” 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李括猛然站起阔步朝屋外走去。…… “到时候李团练使问起来,该你们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最好死死的闷在心底,懂了吗?” 刺史府后堂内,扬州长史徐润达正背负着双手给一众仵作训话。他们多参与了城南绸缎铺死者的尸检工作,或多或少的接触了不该接触的隐秘。 若是外行人面对一堆烧成焦干的尸体,定是看不出什么纰漏,但他们可是成天和死人尸首打交道的仵作,不可能不知晓这些人真正的死因。 如今,这个李括身为团练使却插手江淮盐案,看样子是打算站到东宫那边,如此一来自己更是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让他有机可乘。 “回长使大人的话,您的话我们都记下了。” 这些仵作皆是在名利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当然知道徐润达此刻心中忌惮的是什么。对自己来说,若想这些上位者真的安心,最好的方法便是三缄其口,装聋作哑。 在强者面前表现的越谦卑越容易活下去,卑躬屈膝,这是每个官场中人信奉的准则。 “嗯。” 徐润达满意的点了点头,清了嗓子道:“那便来吧。”…… “你说死者喉咙口皆有利刃划过的血痕?” 李括紧紧盯着一名仵作的眼睛,寒声问道。 “是,呃,不,不。许是那人死后被坠下的梁缘划伤所致,是死后所伤!” 被李括盘问许久,这仵作早已是满头大汗。此番又露出这么个明显的漏洞,该如何掩饰的过去? 果不其然,李括揪住此点不放,扬了扬声调:“你之前明明说伤口是致命伤,现在为何又改口?” “这,这……” 仵作提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吃力的吞了一抹口水。 “哎,李将军,你又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依下官看,这分明便是店家疏忽,起夜时将炉火中的炭薪踢出了炉子,这才引得一场惨剧。” 徐润达见仵作支持不住就要露出马脚,连忙迎出身来解围。 依李括的才智,若由着他这么追问下去,事情迟早要败露。倒不是他徐润达胆子小,实在现在是多事之秋,这种麻烦自是能避就避。 李括大怒道:“徐长史,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仵作言行前后不一,其中必有蹊跷。你一直阻挠本将军问询,可是心中有所畏惧?” 徐润达见他如是说,灿灿的笑了笑道:“看您说的,我不过是好心提点一番,省得您误入歧途。若是您不在意,当然可以随意问询。” “那便好!” 李括夹了他一眼,便复转向那仵作。经过他一番敲打,徐润达定是不敢再在一旁挑唆。这仵作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威胁,这才改了口,只要自己给他一定的压力,不愁他不讲出实情。 “本将军再来问你,这死者身上可有明显的抓伤痕迹?” “这,这……” 仵作面色惨白的冲李括拱了拱手道:“死者尸首皆已被烧焦,早已辨认不得,又怎么可能分辨出是否有抓伤痕迹?” 第二十一章 佛蛊(九) “一派胡言!” 李括大怒,他本以为这仵作有自己撑腰,能够弃暗投明说出实情的真相,却没想到他仍这般冥顽不灵,要一条道走到黑。 这可不是一桩普通的命案,而是事关大唐国运的惊天大案。虽然他现在还不能肯定这伙儿吐蕃佛僧前往扬州之地散布妖法的真实动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某种程度上江淮尤其是江都一代的百姓已经受到了影响,一部分甚至被妖僧发展为了信众。 大唐对外之所以屡战屡胜,就是因为那强大的凝聚力和民族自信心,如果被吐蕃人从民族内部瓦解了这种自信,那唐人所有的精神优势将不复存在,失去了这种精神优势,大唐男儿将深陷与异族鏖战的泥潭中不能自拔。 “你再说一遍,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括如今的目光锐利如豹,仿佛顷刻间就能够将仵作以作掩饰的遮羞布撕碎,看清其内最真实的东西。 “将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尸体烧成了那样,我技艺不精,实在看不出伤口啊。” 那仵作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竟一时抱头痛哭跌倒在地。 李括没想到此子竟然如此没用,一时也是没了法子,只愤恨的挥了挥拳,长叹一声。…… 仵作这头的线索断了后,李括再想查清绸缎铺店主一家的真实死因,便十分困难。 在李晟的建议下,他决定采取一种极端的方法去探究吐蕃佛僧南下扬州的真实动机。 江湖高手过招,成败往往只在一招一式之间,关键时刻绝不能允准丝毫的分神。自己和吐蕃佛僧的对决已经进入了极为关键的阶段,这个时候对方肯定会极为警惕。若想打消对方的戒心,唯一的办法便是以身为祭。 “括儿哥,你要扮作信众,潜入大乘佛组织内部?” 张延基瞪圆了眼睛,哑然道:“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我绝对不能看你去冒险!” 张延基想都没想就摆手拒绝。和括儿哥这么多年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互相之间的信任。正是由于这种信任,他们可以无话不说,无所顾忌。 且不说括儿哥他现在身兼江淮团练使的要职,身负皇恩,不宜以身犯险。即便他现在是无官一身轻的白丁,自己也不能看着他去冒险。 在长安时,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过吐蕃妖僧‘设坛讲佛’时的惨状,实在难以再次面对。终南山坳中,挤满了信奉大乘佛的信众,可吐蕃妖僧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一阵妖法吟诵下,清秀幽静的山坳顷刻间便变成了修罗地狱! 那么多的寻常百姓相互撕咬而惨死,父子相残,兄弟相食的惨状至今仍徘徊在他的脑海中难以抹去。 括儿哥竟然要冒着这样的风险去探求吐蕃人南下的动机,叫他如何能忍?若是括儿哥被吐蕃人控制了心神,嘶! “延基,你冷静一点。你我都明白,吐蕃妖僧之所以能够控制信徒的意念,是因为那符水中的魂药,而不是什么咒语!只要我不服用所谓的符水,就不会有问题。这件事已经闹得如此大,淮南道内各州县都有传来惨案,我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吐蕃妖僧屠害我大唐百姓?” 他现在还记得那黑袈妖僧说过一句话--钝刀子割肉,才最是伤人。 若是在战场上直接对决,即便有袍泽力竭阵亡或许这种痛苦他还能忍受,但若是看着大唐的百姓被吐蕃人以这种迂腐的方式玩弄于股掌之中,李括实在是忍无可忍。 “那也不成!”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即便你不去喝那个符水,又不能保证其余人不喝。到了那时你身边的人皆迷失了心智,难道你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成百上千的信徒?” 张延基揉了揉鼻子,嘟囔道:“我就是不能看到你以身犯险,我……” 张延基兀自说着,突然却觉眼前一黑,昏倒了下去。 闪步上前将好友接到怀中,李括苦笑着长叹一声。 延基,莫怪我,我这都是为了大唐!………… 红袈佛僧在延嘉寺设坛施法已进入了第十天。 越来越多的民众百姓在好友亲朋的介绍下来到了延嘉寺听大师讲授佛法。不同于中原佛法的玄妙,大乘佛更讲究实际。这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无异于一个福音。 对于他们来说,不太在乎来世的因果报应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蝇头小利上。大乘佛更为实际,自然便能更多赢得他们的信任,其信徒自然愈来愈多。 对于这些浑是好奇,希望加入大乘佛教的信徒,吐蕃佛僧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他们一边双手合十对信徒念着福语,一边将沾有圣水的符纸贴到新信徒的前额上,并欣喜的接过信徒献上的五斗大米。 这是信徒入教必走的一个流程,代表了信徒对佛祖的忠心。 他们会把系着袋口的牛皮绳取下,将大米倾数倒入一个墨玉打造的盒子中,再神乎其神的念上一轮经咒。 没有人知道那个盒子代表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虔诚的信奉大乘佛可以获得永世安泰,再无痛苦。 “念诵此咒,能生智慧;念诵此咒,能得成就;念诵此咒,能脱轮回;念诵此咒,能往极乐……” 就像持诵功德咒语中说的那般,念了此咒便可永生智慧;念了此咒便可超脱轮回;念了此咒便能西去极乐…… 这许诺实在太过有吸引力,无数百姓争相扛着五斗大米赶到延嘉寺,迫不及待的要成为大乘佛信徒的一员。 他们放佛能够看到西天那耀眼的金色流云,金色流云下是片桃花林,桃花林中有享有不尽的美酒、熟食。 那里没有税赋,没有欺压,众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宛若一家。 第二十二章 佛蛊(十) 任何一个宗教组织,若想得人心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对外保持一种神秘感。 信徒对这种似见非见的感觉最是痴迷,神秘即代表了不可知,试想,在那遥远的不可知之地有那么一些不可知之人,他们可以逆天改命,帮你作出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面对这样的组织,你可还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去拒绝? 大乘佛教自然是如此。 事实上,吐蕃佛僧早就设立了一个圈套,等着这些痴愚的百姓争相扑进去。于是乎,像吴四维这样得了小利的苦哈哈心头便记下了大乘佛的好,甘愿替吐蕃佛僧卖命。 墨玉打造的盒子中,粟米越注越多,已趋于饱和。黑袈佛僧嘴角微微挑起,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入夜后,天气便凉了下来。 白日里人潮汹涌、香火不绝的延嘉寺已是门可罗雀。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偶尔能够听到不远处河滩传来的阵阵蛙鸣。 数十名身穿夜行衣的黑衣人正沿着坊墙一路疾奔,在一处半是坍塌的土墙外站了定,逐次轻盈的跃入院内。…… “这件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延嘉寺内的一处密室内,扬州长史徐润达语气强硬的断言,丝毫不顾身侧不空大师尴尬的神色。 不空大师嘴角微微蠕动,终是叹了口气:“善哉,善哉,佛祖教我们与众生为善,徐大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徐润达冷冷一笑道:“与谁人为善皆可,这个人偏偏不行。不空大师不是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这个人若是不死,将会有千千万的人因受他的牵累而死,你说他该不该死呢?” “这……” 不空大师神色为之一滞,手中的佛珠随之一滑,险些跌落至地。面对徐润达如此强词夺理的言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以命易命,这种事情放到哪里都是暴利暗黑的。 “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我取此人的首级予你。”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刀客,他自从进入密室后便不发一语,此刻突然开口倒是引得徐润达稍稍惊讶。 “无戒大师,你倘真这般有把握?” 那夜行人一把扯掉蒙在面上的黑布,冷冷一笑:“我承诺的事情从没有一件办砸过,不过你最好转告你主子,叫他不要忘记和我的约定。” 密室没有开窗,只点着一只油灯。 借着昏暗的灯光,将军能辨别清无戒大师的面貌特征。只见他面容黝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副长头窄脸,发髻于上额弯成一道上弧,显然不是中原人。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左脸从眼睑下直到下颌有着一道长长的浅红色疤痕,在油灯的印衬下竟似活物,生生蠕动。 无戒大师将一把随身佩戴的横刀放在了方桌上,从腰间取出一个马奶带子径直灌了起来。那横刀的刀鞘已隐隐生锈,似镀着一层铜绿。刀柄处生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豁口,用油麻绳绑了几绕,倒也勉强能用。只是此刀的主人似乎对此却毫不在意,无时无刻不将其带在身上,放置于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徐润达不自然的笑了笑道:“香巴拉来的贵客,怎能不尝尝家乡的美酒。” 说完徐润达便将一壶青稞酒推送给了无戒。 “佛说他要死,他岂能活?” 无戒将青稞酒悉数灌入口中,冷冷而道。…… “米粮可都带了?” 延嘉寺外,一个小沙弥不屑的挑了来人一眼,双手横抱于胸前嗤笑了声。 来人是群衣衫褴褛的男子,年岁约莫皆在二十上下。这样的人,也配成为大乘佛的信众?要入大乘佛教首先便要教五斗上好的粟米,他们可能交得起? “交了,都交了,这位小师傅可能领我们去见无戒大师?” 回话的显然是这帮乞丐的领头人。他衣衫虽然破旧,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让小沙弥听来甚觉磨耳。 “呵呵,你以为我们延嘉寺是乞丐铺,随你的差遣?实话告诉你吧,无戒大师也只是在我们寺里暂住,至于白日里,那可是来无影去无踪,别说你了,就是我们方丈要想见他一趟都费了老劲了。你现在不过刚刚入教,就想见到无戒大师,实在太痴心妄想了吧。” 小沙弥显然觉得这些乞丐十分可笑,语调变得很尖,远远听来颇似鹅叫。 “那,我们何时才能见到无戒大师?” 乞丐头子显然非常失望,但他又心有不甘,眼巴巴的瞅着小沙弥问道。 “哎,我说你这个人烦不烦啊,都告诉你了,无戒大师来去无形,我怎么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我看啊,你还是好好整饬整饬你这副行头再去见无戒大师吧。都不是一个层面儿的人,也好意思去扣人家的门砖。” 小沙弥不屑的瞥了乞丐头子一眼道:“去去去,赶紧到寺里去点卯,有人引你们住的地方。不过啊,我劝你们还是先打两桶热水把你们身上好好洗洗,省的脏了我寺的床铺。”…… 十数名乞丐信徒被连催带赶的带进了延嘉寺,径直向后院的厢房而去。 虽然佛门扬言众生平等,但从寺院武僧对待这些乞丐信徒的态度就可看出,这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是众生平等,怎么可能众生平等?你期待蕴有万钧之力的巨象和贱如蚍蜉的蝼蚁平等?你指望腰缠万贯的江淮巨贾和瑟瑟发抖无衣蔽体的穷酸乞丐平等? 他们的背景、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怎么可能平等! 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让自己受到和强者一样待遇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只有如此才能在一个层面上思考问题。 将一众乞丐带到一排低矮的厢房前,那武僧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乞丐头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终是没有说话。…… “什么,他们整日就吃这个?” 望着堆在面前的一盘野菜馍馍,濮大锤一时惊呼出了声:“这,这怎们能成。俺老濮和他们不同,若是这般吃没个几天就得饿了扁!” 望着濮大锤那健硕的身板,李括苦笑道:“大锤你便忍忍吧,如今我们‘出身寒微’,还能央求别人给我们什么待遇?” “就是啊,你何曾见过身材如此健硕的乞丐?要我说饿饿你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别人再看来心中不会生疑。” 周无罪随手抓来一块野菜馍馍送入口中,有滋有味的嚼了起来。 “哎,这帮挨千刀的臭和尚,忒的狗眼看人低!” 低头看了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单衣,濮大锤终是认命的点了点头,皱着眉将那噎口的吃食送入嘴中。 “不过七郎,大锤有一点说的不错,如今我们明面上的身份低微,想要接近无戒那妖僧,怕是不太容易。” 周无罪拍了拍手,将面沫儿除了净,一字一顿道。 “嗯,虽然我们已经入了大乘佛教,但还属于最低层的信徒,根本不可能接触到什么隐秘,要想和无戒见面更是绝无可能。” 李括对此倒是什么清楚,只是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若是他们入教时的身份过于显眼,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依我看,我们不妨借助全寺颂法的间歇一间间的厢房去搜,就不信找不到无戒那厮的老巢。” 濮大锤对那妖僧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便将他撕成两半。既然明面上不成就暗中来,反正延嘉寺不大,厢房一共就一百来间,一间间的排查过去,总会发现那厮的住处。 “不行,一来无戒极为警觉,我们这么去搜查势必会引起他的注意。二来无戒行踪诡秘,即便我们找到他的住处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货。” 李晟见濮大锤又在意气用事,忙在一旁劝告。他们这次是要扮作乞丐,侦察吐蕃妖僧的目的,根本不能过早的暴露身份。濮大锤的提议,危险性太大,绝对不可行。 “我也觉得不妥,” 李括点了点头道:“这延嘉寺虽然地方不大,却不一定没有布置机关。无戒老奸巨猾,居住之处说不准藏有暗格,我们很难讨到什么便宜。如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等待无戒那厮主动露出破绽。” “主动露出破绽?” 濮大锤满面疑惑的看着李括,十分不解自家将军为何如是说。 “你忘了,堂堂江淮道团练使失踪,你若是那无戒会安然的坐在寺中吃斋念佛?” 第二十三章 送魂(一) 暮夜,范阳,节度使府。 大厅正中的主座上,半倚着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子。 他正细细把玩着一只玉杯,心情颇是舒畅。 他便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承嗣,今日你做的不错,来,这杯酒本帅敬你!” 说完,安禄山微眯着眼将一只玉杯推出,遥遥相敬。 那田承嗣仰脖灌下一盅鱼儿酒,朝安禄山的方向拱了拱手,朗声道:“大丈夫生于世上,自当寻觅封侯拜相。我老田虽自知没有当侯爷的命,但也不想一辈子居于人下。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放过?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畏缩惜命。两军交战,拼的是一个勇字。你若怕死畏战,那第一个身首异处的便是你。我老田虽然书没读过几本,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今日,节度使大人替天行道诛杀老贼。我等追随大人自当前途无量,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自古富贵险中求,我老田却是要搏他一搏,若是搏得个锦绣前程也不枉这辈子走这一遭。” 众人见他如此高谈阔论,志得意满,心下多有不平,但念及他如此春风得意,今后难免会有求与他,故而纷纷倒酒相敬。 高台正坐上,安禄山正俯瞰着脚下的众人。居高临下,他仿佛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幻觉,这种快感让他不能自抑,不停的仰脖灌着美酒。 厅堂正中早有教坊的上流舞女倾情演绎,舞袖轻飘,香气氤氲,确是一派莺莺红翠,艳色远播。 斩杀裴进之后,安禄山已经去除了最后一个朝廷安插在范阳的钉子。自此,他终于掌握了三镇的军事政治大权,成为这片区域的最高领导者。轻轻旋动手中的玉樽,他的双眼渐渐迷离,透过氤氲的脂粉流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铁骑踏破河东,直抵两京…… 大丈夫立于世,当持三尺青锋建立不世功业!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凭什么那皇位就被李唐家霸占,一占就是近百年? 这贼老天信奉的是实力,有实力的人便能狠狠的将没实力的人击倒在地,再狠狠的踏上一只脚。如今大唐皇帝整日不思朝政,沉溺于酒色之中,与贵妃杨氏白日宣-淫,颠倒鸾凤,哪里还有半分天子的气度? 他安禄山这么做,是替天行道,是顺天而为……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沉沉的浸润在氤氲香气中。…… 厅堂正中,一身着青纱的妙龄女子却是极为抢眼。只见她袍袖轻舞,侧身婉转间却已是勾得无数人青睐的目光。一曲绿腰,演绎的轻盈翩婉,娟秀典雅,正是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鼓乐突然变的急促,旋律也由轻柔变的刚健,只见她腰肢轻转,却是舞风急转,改跳了一曲柘枝。舞步迅疾,伴着那鼓点,翘袖轻点,随身佩戴的金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正是柘枝初出鼓声招,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收鼓之音,青纱女子纤腰低弯,伏倒在呢绒地毯上。 一阵寂静后,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安禄山微眯着双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可人儿。自己整日为权谋所累,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如今事业稍有所成,也该为自己着想了。 轻拍了拍手,安禄山起身朗声道:“姑娘好舞艺,却不知姓甚名甚,师从何处。” 这话本问的极为无礼,更有几分试探的味道。但形式所迫,这舞女也管不了这许多。福身一礼,朱唇轻启,莺声道:“小女子姓水名兰儿,忝为范阳教坊司舞妓。奴家的师傅本是西域康国的舞姬,天宝年间辗转来了范阳,自此在中原定居。师傅将毕生所学之艺倾数授予奴家,因而奴家舞艺才稍有所成。今日奴家能为节度使大人献舞,实是三生有幸。” 见此人如此知礼懂仪,安禄山心中甚为惊叹。在他看来,教坊的女子能有如此修仪涵养,之前的身份背景必是不一般。 轻点了点头,安禄山示意手下将金银玉器赐予水兰儿。 接过赏赐,水兰儿福身一礼便欲退下,谁料安禄山竟然高声道,“且慢。姑娘今日一舞,令安某深为陶醉。某也稍通音律,但请姑娘随后留下来与某畅谈一番,还望姑娘能够指教一二。” 他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口气甚为强硬,显然丝毫不给水兰儿拒绝的机会。 水兰儿久居教坊之地,对男人心性拿捏的自是颇为准确。此时安禄山邀自己留下畅谈,其中三昧她自是心知肚明。但她即便心知火燎,这个身份却怎能拒绝堂堂三镇节度使。 毫无办法的水兰儿只能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见此人如此不识趣,早有一军官上前喝道:“你这个婊子真是不识好歹,节度使大人身份如此尊贵,屈尊邀你前往府衙一叙,你却敢心有不满,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水兰儿被人说及心中痛处,却是无法反驳,只能掩面而泣。原来她虽久居教坊,却是卖艺不卖身。虽然艺倾风月,艳冠教坊但却是从未破了身的清倌儿,要她从了安禄山却是颇为为难。 何况安禄山这厮身材肥胖无比,相貌又丑陋非常,自己如何看的上他? 正在此时,厅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住手,你们这帮鹰犬还要继续助纣为虐吗?” 人随声到,只见一面容冷俊的青年将领手持精钢宝剑,呼啸着推开两旁阻拦的卫士,闯入厅堂。 那人一身银色锁子甲,神色漠然,古胴色的肌肤在油光灯的映照下生出一种诱人的冷酷。 “安大哥,我看错你了。” 安禄山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人,沉默片刻,大笑道:“言旭啊言旭,你真的要和我走到现在这般地步吗?” 原来这来人自是范阳鹰扬副郎将言旭,因不满安禄山倒行逆施的做法,被安禄山下令软禁在节度府,没有他本人的命令不得踏出节度府一步。 冷笑一声,言旭孱声道:“我的大哥,你还要我一一道来吗?我本以为你诛杀裴进裴大人是为了天下大义。你道予我,只有杀了他,夺了政权才能号令河东兵马,诛杀昏君,还中原一个朗朗乾坤,可曾是否?” 未待安禄山回答,言旭接道:“但我为何后来却探听道是你与裴大人的一姬妾有私情,害怕东窗事发故而才谋划杀害裴大人以求自保?” 安禄山被他说中羞处,自是愤怒异常,正欲出言喝止,却怎知言旭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呵呵,你现在杀害了裴大人,完全控制了三镇,可以与那姬妾天天鱼水之欢还不满足?还欲伤害这位姑娘?不错,她是青楼女子,但你比她更下贱,你是个甘心卖友求荣,出卖同胞的突厥走狗!” 安禄山的母亲本是突厥一部族的巫师,故而他身上也流有突厥血统,在众人面前被言旭如此羞辱,安禄山已是忍无可忍。只见他豁然起身,将酒樽摔掷于地,冷声道:“够了,既然你不私报恩,我又何须念及主仆之情?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免得到了地下却来怪我。” 气氛骤然紧张,已有大批军士向言旭围拢,只能节度使大人一声令下,便将言旭按翻在地。 第二十四章 送魂(二) “哈哈,节度使大人何须如此动气?可知气多伤身,有害脏腑?” 只见节度府正厅外,在一弯凄冷残月的印衬下,一身着素色团花儒衫的俊秀男子正反手背剑朝厅堂阔步而来。 “姚思!” 当看清来者面容时,安禄山不禁心中一惊。但安禄山毕竟算是一方诸侯,阅历仪态都是出众的,稍稍平复了下心情,便和声道:“姚公子,上次你不辞而别,安某可是颇为伤心啊。不知这次大驾而来,可有何赐教?”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心中虽对安禄山的为人颇为不屑,但既然安禄山和颜相对,姚思就不得不陪安禄山将这出主友客恭的大戏演下去。 “客气客气,不过我姚某一介布衣却是不敢高攀节度使大人。我这次不请自来只是想带走我的好友言旭大哥,我想节度使大人该是不会拒绝吧。” 这些话姚思说的颇为诚恳,但听在安禄山耳中就变了味道。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含沙射影自己的篡逆之举,这让这位三镇节度使心中怒不可揭。 安禄山心中向来自负,最受不了别人轻薄自己。上次姚思的不辞而别已让这位太守心中结下了梁子,此番又话中有话,含沙射影,这个自命不凡的胡将终于爆发了。 “哦?这安某就不明白了。言旭是我的属下,他不但擅离职守而且违抗将令。某正要以军法处置他,却不知姚少侠凭什么将他带走呢?” 安禄山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个俊秀青年,他确实想知道这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会怎样的处理这件事。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真正的侠士,在他看来,所有的友谊信任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的。 姚思反手一敲,精钢宝剑已移至面前。双目炯炯,这个俊秀青年坚定的说道:“就凭我手中这把剑。” 安禄山微微一愣,随即朗声笑道:“无知小儿,给你几分颜色,还开起染坊来了。今日是我起兵之日,岂容你在这撒野?庆恩,把这两个人都给我处死!”他所说的人便是他的三儿子安庆恩。由于长子安庆宗留在了京城长安作为人质,实际上次子安庆绪便相当于他的继承人。但安庆绪显然不能率军将冲锋陷阵,因此,安禄山将许多精力放在了调教安庆恩上,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成长为自己一个得力的臂膀。 安禄山虽一直善于笼络人心,但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人才从来都不手软。不为己用亦不能拱手送予他人,也许心狠手辣是每个政客的必备素质。 只见安禄山下首左侧站起一面容冷峻的青年,右手缓缓探至腰间,色如墨玉的宝剑渐渐出鞘,月光映耀下,散射出一道骇人的寒光。这剑身在月光银华的映射下,竟如湛卢一般。 还略显稚嫩的双眼却是已盈-满了泪光,白皙面颊上肌肉竟不规律的抽搐。 忽然转身,安庆恩竟朝安禄山大呼道:“阿爷,不要杀言大哥啊。他是被这个姓姚的蛊惑的,我一定能劝言大哥回心转意的,一定能的。” 极力掩饰的冷酷外表在这一刻彻底被亲情融化,面对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安庆恩确是无法硬下心肠。 “没出息的东西!” 安禄山愤然向前两步,右手高高扬起,重重掴打在安庆恩白皙的面颊上。艳红的印记如同一朵腊日梅花盛开铺散在他的右颊上。安庆恩一个趔趄,宝剑已跌落至地。 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安庆恩眼中写满了不解。毕竟还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即便外表表现的再坚毅,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那份对未知的恐惧。尤其当自己所倾信之人伤害自己之时,内心深处建立的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仰便会顷刻间坍塌。留下的将是黑暗中无尽的恐惧和痛苦。 “我养育你这么久,竟教出这么个窝囊废。我平时是怎么教授你的?上位者只需要杀人,杀人,不停的杀人!一入此业,六亲情绝。你若是这么个多情种子,迟早要败死在这上面。” 安禄山越说越愤慨,最后竟是面红耳赤,双目蕴火。 望着眼前这个养育自己数十年的人,安庆恩竟是觉得有些陌生。自打他记事起,他就从未像别家慈父抚慰教养过自己,他不会在自己练功习武受伤时为自己包扎。现在的他,似是一头愤怒的野兽,要让自己亲手弑杀自己最敬仰的言大哥。 劲风划过面颊,刮带起点点晶莹的泪珠,少年握紧宝剑的双手已是剧烈的颤抖,缓缓举起,却似是胜有千斤重。 人生中最艰难的事或许不是决定生与死,而是在自己至亲之人和恩育之人之间做出抉择。 安庆恩此时只觉自己的内心仿佛正被蝼蚁啃食一般,万般折磨。 终于,他大喝一声,右手一探,宝剑刺向了言旭的下肋。 这精钢宝剑本是削铁如泥,加之言旭对其又毫无防备,宝剑竟生生的刺入他的下肋。右手手指抽搐的指向这个至爱的义弟,言旭眼中写满了惊诧。他无法相信这个最爱怜的弟弟会亲手杀死自己。带着不解和留恋,言旭仰面倒在节度府的厅堂前。 此时节度府内外已是乱作一片,就连安禄山自己都不相信眼前这个方过二十的孩子能够举起宝剑,手刃自己最敬爱的义兄。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惊诧于安庆恩的表现时,姚思已是迅疾如风般的闪转至安禄山面前。宝剑一挥,安禄山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的便想向后退去。 “别乱动,否则我这口宝剑可不饶你!” 姚思呵斥一声,剑刃已又是向下压了几分,隐隐已能看到鲜血从脖颈渗出。 “我不动,我不动。姚少侠你能不能松开些,我不会逃走的。” 面对眼前的危机,方才还镇定自若的节度大人额角已是渗出了冷汗,语气自是也弱了不少。 冷哼一声,姚思将宝剑微松了几分,厉声喝道:“量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只是若你还心存邪念,我就用你的人头祭奠言旭大哥。” 这话说的安禄山竟是打了一个冷战,强自镇定后,赔笑道:“好说好说,姚少侠你放了我,我自当满足你的要求。” 姚思仰天大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安胡胖,叫他们都退下去,你随我走一趟,我安全之后自会放你回去。” 安禄山思忖片刻后便下令道:“你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胡来。姚少侠是仁义之士,不会伤及我性命的。” 姚思却是不以为动,朗声道:“少废话,叫那个小子将我大哥带上和我一道而来。” 安禄山早已是吓破了胆,怎敢有半分违背? “庆绪,快随姚少侠走一趟。” 安庆恩还沉浸在手刃义兄的阴影中不能自拔,此时微微一愣,扶起倒在地上的兄长下意识的朝姚思走去。 见众人皆已退至两侧,姚思挟持着安禄山缓步朝节度府外走去。跨步走出节度府大门,反手一掌击打在安禄山的颈部上,这位意气风发的节度使大人便昏死过去。 将其绑至马背上后,姚思亦翻身上马。示意安庆恩将言旭驮放在另一匹宝驹上后,四人二骑便渐渐隐遁于星月之夜的暮色中。 第二十五章 送魂(三)  ̄T〃√  ̄X〃√  ̄T〃√  ̄8〃√  ̄0〃√  ̄.〃√  ̄C〃√  ̄O〃√  ̄M〃√ 策马疾驰近两个时辰后,姚思认为已脱离了危险。朝安庆恩轻瞟一眼后,姚思便漠然下马。随手将安禄山从马上卸下,看向安庆恩的眼神里满是冷漠。 “他是你的义兄。” “是。” “你竟然要亲手杀了自己的义兄。” “不,我没有。” 安庆恩有些惊恐的望着眼前的俊美青年,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是那么冷酷,仿佛要将自己撕裂一般。 “没有?哈哈”姚思怒极反笑,指向安庆恩的手指竟因愤怒有些抽搐。 “我没有,我只是刺了他的肋下三寸,那里血管较少,不会伤及生命的。” “你确定?” 原本冷漠的双目中竟又泛起了点点涟漪,哀莫大于心死。在得知自己的大哥还有还有生还的希望时,对姚思来说,所有的仇恨都不重要了。 二人正欲扶起言旭疗伤,却似听见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袭来。 “不好!” 二人几乎同时高呼道。 若有若无的声响已逐渐清晰,近千人的骑兵逐渐从夜幕中闪现。 将言旭拽扶上马,安庆恩高呼道:“你们先走,我去拦住他们。” 微顿了顿,安庆恩接道:“不过你得放了他,毕竟,他是我阿爷。” “好,我便卖你这个面子,只希望你劝他莫要再逆天而行。” 姚思被安庆恩感动,微微颌首道。 不待姚思多言,安庆恩已策马朝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墨玉色的夜幕下,一轮冷寂的弯月将无限光滑洒满大地。 身着一袭黑衣的俊秀男子手持精钢宝剑,一人一骑屹立在数千铁甲骑兵阵前。 “三公子,让开。” 田承嗣不屑的挑了一眼安庆恩,呵斥道。若是换了旁人,肯定不敢对节度使大人的三公子这般恶劣态度,但是他田承嗣就偏偏不给这小子好脸。 他是二公子庆绪的死忠,而二公子和庆恩之间的竞争关系世人皆知,可以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自己作为二公子的死忠,自然要尽心办事,不主动找安庆恩那小子麻烦就不错了,还指望自己给他好脸? “田叔,不要逼我,等他们走远,你们自然可以去将阿爷接回。” “哈哈,我还道你是冤枉的,原来你真的背叛了节度使大人。” 那田承嗣呵斥一声道:“逆贼还不速速让开,真要逼我斩杀你于阵前吗?” “田叔,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过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安庆恩的声调很冷,星月之下更是显露出一缕肃杀之气。 “好,好。既然你冥顽不灵,就叫我替节度使大人除了你这个逆子。” 安庆恩的这番话正中田承嗣下怀,反正现在节度使大人不在此地,自己先斩了他替二公子除了大敌。若是节度使大人之后问将起来,自己便把责任尽数推到言、姚二人身上,料想节度使大人也不会怀疑。 田承嗣心中思定随即大手一挥,便有数名弓箭手弯弓搭弦。 嗡嗡的鸣响有些饶耳,但听‘蔌’‘蔌’阵响,顷刻间便有一张箭网朝安庆恩罩来。 安庆恩却也着实了得,面对如此凶险之势,处变不惊,轻巧的用宝剑将羽箭格挡开来,虽出身箭雨却仍毫发无损。 一旁的田承嗣见此情景,心中郁结。亲自抽出五石硬弓,弯弓搭箭。只听飕飕一声利响,一支羽箭划过夜空,精准的射到了安庆恩所骑乘的马儿右眼中。战马嘶鸣一声便倒毙于地,安庆恩来不及躲避摔倒在地,数支羽箭如影随形般的抵-制。 在那一瞬,安庆恩瞳孔中的影像是那么清晰,他甚至能够看清羽箭箭尾的标花和箭簇的鱼尾纹记。 鲜血从安庆恩的胸腔渗出,轻扶毙命的马儿,他艰难的站起身来。用尽全身劲力将精钢宝剑倒插入地,这个浑身羽箭的俊美男子嘴角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墨玉色的夜幕下屹然朝北挺立。 那一刻,他竟是欣悦如斯。…… 越岭翻山,星夜疾驰。 从范阳一路而来连行十数日,姚思都不敢有片刻的大意,毕竟河北道是安禄山的老巢,各地的州官都是他的心腹。安禄山得知自己逃脱后一定会下死令命属下追捕,自己稍有耽搁就可能被这些人追上。 不过自打进入河东道来,自己面临的压力明显小了许多。安禄山这胡儿虽然也兼着河东节度使的职位,但河东之地毕竟处在中原,不比边地。安禄山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基本控制了河东一代的军队,但却无法收买每一名职官。只要自己不要太过招摇,谅他安胖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率下属追到大唐北都。…… 急速行过楼烦,二人已是行至太原郡制内。言旭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气氛颇为轻松。 淡灰色的夜空泛起了鱼肚白,姚思回头看了看趴伏在马背上的言旭。随手拭去额角的汗珠,轻叹一声,姚思心中竟是颇为羞愧。 回想起昨夜与安庆恩的诀别,姚思心下恁然不已。面容俊秀的男子长袖飘飘的跨马而去,三尺长剑在月光的映耀下,散射出骇人的寒光。 自己分明可以看出安庆恩炯炯双目中透射出的毅然--为了他的义兄他不惜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不过他毕竟是安禄山的亲生儿子,相信虎毒不食子,安禄山不会对他怎么样。 想不到安禄山这窃国大盗竟能生养出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儿子,上天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此少年年纪轻轻,便能行大义而克己欲,这点令姚思颇为赞赏。虽说国朝以孝道为国本,但这是建立在忠的基础上的。安禄山企图谋反,乃天下大恶。 身为人子,安庆恩自当于双亲膝下尽孝以报生育之恩。只是他阿爷偏偏又是个野心勃勃的窃国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份痛苦怕只有他自己才明晓吧。 姚思长呼一口气,心中思定,就算是为了安庆恩这片心意,也不能让言旭大哥再有丝毫闪失。 第二十六章 送魂(四) “我实在没想到安禄山这厮竟然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然也不会在其麾下助纣为虐至今。” 言旭苦笑着摇了摇头,轻挽着缰绳道:“想当初我孤身一人仗剑天涯,杀贪官、济难民,这是多么的洒脱快哉!当时我只认为天下的贪官杀完了,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后来贪官杀的多了,我才发现贪官是永远杀不完的。究其原因,是因为上梁不正。所以我寄希望于遇到一位明主,辅佐他将一地治理的安靖太平。” 遥望着远处的山脊,言旭道:“从长安到河东再至范阳,唯有安禄山给我一种雄主的感觉。在他的调教下,范阳军锐不可当,打的契丹、奚人丢盔弃甲,连连告饶。所以我才会应了他给的官儿,替他卖命。我只想,这是替天下苍生杀人。” “哈哈,我真是可笑。他这么卖力,不惜身先士卒当然是有原因的。他是为了赢得士卒的效忠,他要把范阳军、平卢军乃至河东军都变成他安禄山一人的私军。” 姚思心中不忍,安慰道:“言大哥你不要这么说,安胖子伪装的那么好,又有几个人能够看将出来?你且看看这些愚民,竟然有人给那胡胖立生祠!”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怎么做却是我的事,我的错不能推到他身上。” 言旭摇了摇头道:“安禄山善于收买人心,所以上至高级军将下至黎民百姓都对他信赖有加,所以不论他有多大的动作,都不会有告发他谋反的奏报传到长安。” “姚老弟,我们此次前往长安,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言旭颇为随意的控着缰绳向前驰去,淡淡问道。 经此一事后,他已下定决心要向朝廷检举揭发安禄山的谋反之心。只是他和朝廷的官员向来不对付,门路上的事情实在是难于打通。 打马扬鞭,赶上来半个身位,姚思亦是随笑道:“言旭大哥,我的身份你还不知晓吗?别说京师了,即便是寻常州县的府衙我也没有熟识的郎官啊。不过你要是想贩卖些马匹,估计小弟我还是能办到的。” 稍稍放缓马速,言旭沉声道:“家父生前与鸿胪少卿曹骆颇有交情,此番无奈之下愚兄正是打算投奔他。若是他念及旧情,便能给你我引荐。这样一来我们二人前去扣击天子门,就能揭发安禄山的恶行。但如若他拒门不见,那也就是天意了。” 自从他离家出走仗剑江湖后就与家中没有了什么联系,也不知这个曹世叔现在还念不念这份旧情? 轻咳一声,姚思笑道:“大哥这是哪里话,以令尊和他的交情,想必那位鸿胪少卿定会为大哥接风洗尘的。” 既是入了七月,这天候亦越发的炙热了。不过清晨行于这乡野之间,倒也是惬意。阵阵暖风袭来,直叫人浑身酥软。 望向远方的旷野,言旭叹道:“现在咱们一走了之,却不知庆恩现在如何了。” 姚思本不想再言及此事,但如今言旭既是提及了,却也不好再做逃避。 “言大哥你怎么又想到此事了,我不是说了吗,庆恩那孩子鬼机灵,在安禄山面前服个软认个错,难不成那胡胖子还能手刃亲子?” 他早已经将安庆恩孤剑一人阻截追兵的事情悉数告予了言大哥,虽然言大哥因此沉默内疚了许久,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他和安庆恩注定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见姚思此时如此爽朗随意,言旭心中的盘石总算移开了。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确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 轻摇了摇头,言旭苦笑道:“我自是不会怪你的,只是毕竟欠他一个人情,本以为让他刺了一剑算是两清了,谁曾想又被他救了一次。若是到时皇帝老儿一怒之下,派出朝廷大军围剿范阳城,这孩子怕是没有活路啊。哎,我对不起他啊。” 将马身凑近,姚思随口道:“七尺男儿,岂能被情事牵绊,以大哥的才略,功名爵位还不如探囊取物一般?若是因为他一人而牵绊的功名,我第一个不允。更何况,皇帝陛下仁德应该只诛首恶,从犯不论,只要这孩子机灵点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希望如此吧。” 轻叹了声,言旭便又挥了记皮鞭加快了马速,向前赶去。…… 约莫行了盏茶的功夫,隐约间便见一家门脸颇大的客栈。其间一块延缘客栈的巨幅匾额甚是抢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二人轻扬马鞭,赶至客栈前,赶了这许久路程,也是时候稍事休整了。 将马儿牵在客栈前的拴马杆前,二人便快步向店内走去。 这间客栈处于楼烦郡与太原郡的交界处,故而过往商人,走卒络绎不绝。守着这么块风水宝地,怎能不财源滚滚? 才走至店门口,便见一个身着翠布绸缎年约二八的姑娘服身一礼,和声道:“欢迎公子赏脸照顾小店生意,还请里面坐。” 这姑娘虽是不着粉黛,素面朝天,但颦笑间自有一股别样的风韵。这股清新脱俗的气质洗去了因衣着带来的乡土气息,反而增添了一份似是天上仙子般的气质。 确正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洗尽脂粉亦是无限佳丽。 待言旭轻拍一怕自己的肩胛,姚思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那素颜姑娘赔笑一声,便随着自家哥哥步入了客店。 一进大厅,二人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朴气质。虽是地处北郡,桌椅却并不是平日常见的胡凳胡几,而是魏晋以来流传下的软垫。只见客人们或盘膝畅饮或跪坐阔谈,言谈举止见亦是颇有名士风范。 阵阵馨香从雕花香炉飘出,只叫人神清气爽。 来至一处靠窗的案几前,二人便是坐定。自有行脚的小二跑来询问要何菜肴。见这小二虽然身着的是普通的麻布白衣,却洗的干净整洁,给人一种清爽之感,姚思心下便对这家客栈的老板暗自佩服。懂得从细节之处着手,考虑到客官的感受将客栈打点成如此规模,确不是一般常人能做到的。 接过菜牌,翻阅一遍,姚思便随意点了二斤酱牛肉,一壶烧酒。 那小二一番确认后便朝后院快步走去。 端起案几上客栈免费供应的清茶,摇了摇头,姚思开口道:“言旭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家客栈有些古怪?” 言旭微皱眉头,低声道:“小思,你可是看出什么?愚兄却觉得这件客店布置的很有些味道,你我一路劳累也可好好休整一番了。” 苦笑一声,姚思接道:“正是这家客栈布置的太有味道了,我才对其产生了怀疑。大哥可曾想过太原郡虽然富庶但毕竟亦属北郡。北郡胡风甚重,民间的风俗被胡化的很多。光说这胡凳,胡床不也是从胡人那传来的吗?况且这家客栈地处商业要道,过往的多是些行脚的商贾和军卒,他们赶的是时间,又岂会在意这些细微的布置?” 闻听此言,言旭亦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叹声道:“是啊,以商贾的身份确是不会在意这些刻意的布置。只是方才我观之那些旅客,仪表气度颇是不凡,该不是商贾中人罢。” 姚思低声道:“如今也只有走走看看了,多加留意吧。” 约莫盏茶的工夫,小二便将点的菜肴送至。一番续茶后,自是得到了言旭的一番打赏。拿了一锭碎银子,那小二便千恩万谢的退下了。 正欲举起筷箸大快朵颐,却听见斜侧后的案几处传来一番辩论。 “听说那安禄山最近招兵买马,是要反了!” “哪个安禄山,你可将话说的明白些啊。” “嘿,咱大唐除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外,还有哪个安禄山?这安胡儿手中握着二十万精兵,真要打过来,朝廷还真不一定能抗的住!” 第二十七章 送魂(五) 言旭闻言不禁皱起了眉。 安禄山在河北道、河东道一向很得民心,这当然得益于他强大的伪装能力。不管你服不服,安胡儿实在很会做人,要不当今天子也不会这般信任他。 虽然安禄山最近对平卢、范阳、河东军的将领多有更换,各地的兵力部署也有调整,但却并没有超出朝廷忍受的底线。更何况,这些事情做得极为隐秘,绝对不是这些寻常百姓可以探知的。 莫不是…… “那可不是?如今咱大唐最能打的兵都集中到安西和范阳了。若是这安禄山真的竖起反旗,挥师南下,估计没多少时日这河东大地就得满目疮痍!”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灰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他一边将炸花生米送入口中一边有滋有味的讲道:“中原的府兵早就名存实亡,你放眼看看,一个军营里大约六成以上的府兵都已逃离,剩下的多是些老弱。而人家安禄山呢,手握二十万精锐骑兵,战力足足拉开咱们几个档次。” 那中年男子完全不忌讳自己所说的话被他人听到,仍就唾沫横飞的说道:“听说啊,他还从同罗、奚、契丹降者中选拔精壮八千余人,称为“曳罗河”又养家僮百余人,人人皆骁勇善战,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勇不可当!何况这胖子又畜战马数万匹,多聚兵仗,还派遣商胡去各地贩卖,每年交纳珍货数百万,同时还私下做了数以万计的绯紫袍、鱼袋,以备后用!啧啧,这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那,那东风是啥?” 一名年纪稍小的商贾缩了缩脖子灿灿的问道。 “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死脑筋?我又不是安禄山,他心中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 没好气的夹了同伴一眼,那中年男子轻呷了一口烧酒:“不过啊,这人嘛大都是瞻前顾后,安禄山虽然杀伐果断但到了这等大事上也得三思而后行。以我之见,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可是合理起兵的机会?” “当然,自古以来造反者最忌讳的便是被人认定为叛乱者。咱中原大地讲究的是正朔天承,你看看历史上造反的人中有几个得到了民心?老百姓不过想混口饱饭吃,不被逼的急了谁肯跟他们去做着掉脑袋的勾当。” 复用筷箸夹起一粒炸花生送入口中,中年男子道:“当然了,当今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咱大唐也迎来了一等一的盛世。安禄山真相找到个完美无缺的借口那是绝无可能的,但这不是朝中有小人嘛。” 他用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木桌上写了个‘杨’字,咽了口吐沫。 “啊!” 那年纪稍轻的男子一时惊呼出了声:“你是说,你是说他要打着诛杀杨氏一门的名义起兵造反?” 中年男子啐出一口浓痰,翻了翻白眼道:“我呸,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哪个能保证!你小子别乱嚼舌头,省的惹祸上身。快吃面,吃完了还得赶路呢。“言旭刚欲上前询问便被姚思拉住了臂膀。 “借一步说话。”…… “小思,你为什么拉住我!我要好好问问那个人为何信口胡言,他是从哪里听到这番话的。” 言旭蹙起了眉头低声质问,显然不是很高兴。 倒也不全怨他,毕竟安禄山做没做是一回事,消息传不传、怎么传又是另一回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真让谣言传播了开,甚至可能提前逼反了安禄山。 姚思却是耸了耸肩道:“言大哥,你冷静一些,且听我慢慢道来。你想想,看身份这两人不过一介商贾,如何能探知这般机密的消息?退一步讲,即便他们从暗中探知了这个消息,又怎么会在客栈酒肆这种人流汇聚之地公然讨论,这不是招呼县衙捕快上门抓人吗。” 言旭听后也觉得姚思言之有理,并非他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刚才太过着急深陷其中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那你说,他们是受人之命?” 言旭攥紧了拳头寒声道。 “不错,以他们的身份,是绝对没胆量和必要传播流言的。这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姚思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 “这人是谁!” “当然是受益最大的人!” 姚思双眼微微眯着,和声道。 “受益最大的人,受益最大的人……” 言旭默念着,良久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精芒:“你是说,是太子!” 姚思拊掌道:“言大哥果然是聪明人!不错,如今太子储君之位岌岌可危,急需要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四海升平,又有他什么发挥的空间呢?所以他需要一个人谋反来吸引陛下的注意力,从这个层面来讲,安禄山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微顿了顿,姚思接道:“且不说安禄山本就心生反意,即便他不想谋反,在太子看来也必须得反!只有他反了,太子才能有机会证明自己!” “而太子和宰辅杨国忠速来不合,他借流言言及安禄山谋反是看不惯杨氏一族嚣张跋扈,要清君侧,既可以证明自己的远见又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打压杨国忠,可谓是一箭双雕!” 言旭也悟出了味道,倒吸了口凉气:“如此说来,河东道应该有不少太子的人在散布流言,相信不出半月安禄山将起兵谋反清君侧的消息就会传遍河东,想必长安一代也会有所响应。” “不错,杨国忠这厮也曾对陛下谏言,说安禄山将反,无奈陛下并不相信。所以安禄山势必对杨国忠怀恨在心,传出这个流言倒也说得通,太子这一招甚为毒辣。” “哼,可是这可能提前逼反安禄山,这个太子真是窝里反的废物!” 言旭不以为然的嗤了一声道:“安禄山即便是反,现下的准备也不足以让他立刻起兵。但如果他将起兵的谣言传播开来,不管朝廷怎么表态,陛下势必会忌惮,紧接着就会收回安禄山的兵权。试问,此时你若是安禄山是反还是不反?” “所以说,太子无德乃国之大祸啊!” 姚思沉叹了声道:“我们必须马上入京,眼下安禄山将反的消息迟早会传到京师,我们要做的是提醒陛下不可轻举妄动啊!” 第二十八章 送魂(六)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 七月的长安,笼罩在朦胧暑气之中。 豪门大族早已启用了后院冰窖中的冻冰,用来祛热避暑。便连兴庆宫中的那位圣明天子李三郎都挨不住暑热携着贵妃娘娘前往华清宫避暑。随同伴驾的有权势显赫的当朝宰相杨国忠、内监首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当然也缺不了如今势头正盛的永王李磷。 至于东宫太子殿下,则被皇帝陛下渐渐疏远,并没有能够成功伴驾随行。虽然他明面上领了监国的名头,却是什么事情都处理不了。大事上要遣人快马加鞭送至骊山,便是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也要与各位宰辅一一商议,才可捏了朱笔小心翼翼的作下批复。 按说一国储君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真是没有甚意思了,可太子殿下偏偏不以为意,仍是勤勉谦恭的处理着朝政。 又是一个闷热的正午,东宫嘉德殿内,李亨挽起了绣有团龙纹的袖口,正入神的临摹着一张碑帖。他酷爱书法,尤其对魏晋石碑情有独钟。由于某些不得为人所知的原因,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政治才干,将精力放到读书习字上。虽说这样的日子有些清闲,但却很好的遮蔽了他的锋芒,让他一直占据东宫之位至今。 握运顿抖提悬,顺转起回落逆,去密行收断钩,重蓄露藏折错! 短短的二十四字概括了书法的精髓,而人生有时不正如这些字所描述的吗? 手腕微微有力,借势隐隐藏锋,完成最后一笔后李亨终是长呼出一口气。 望着湖州生宣上那个圆润的‘忍’字,李亨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忍字心头一把刀,这是多么难做到的事啊。可他,大唐帝国的储君偏偏就这么忍辱负重的做了十几年。先是李林甫,又是杨国忠,为何大唐的权相都跟他李亨过不去? 其实他也知道,这里面多少都有父皇的授意,毕竟若不是得了当今天子的默许,便是李、杨二人这等权倾朝野的宰辅也不会冒着族灭的风险要把自己拉下马。 父皇啊,父皇!自己是越发看不清他了! “殿下的笔法越发的精进了。” 身前突然响起一阵掌声,李亨猛然抬头恰恰看到鱼朝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鱼朝恩轻步走至李亨近前,将一杯苦茶放到了乌木案几上缓声道:“殿下这字周正中带着圆润,依老奴看,便是书圣张九都不是殿下的对手。” 李亨苦笑着摆了摆道:“大伴有何须这般说,孤写的字孤心中有数。这字也就是蒙蔽蒙蔽外行,真要遇到了精进的行家,可别被笑掉了大牙。” “殿下又何须妄自菲薄,这同样的一张碑帖被不同身份的人临来自有不同的意味。便拿张九来说,他的墨宝胜在大气洒脱,而殿下的笔法则周正圆润,透着一股恢弘的帝王之气。” 鱼朝恩顿了顿,两眼曲成了柳月:“再者来说,殿下将来是要执掌大唐江山的,又何须跟几个文人争这高下。眼下对于殿下来说最重要的是重新赢得陛下的信心。” 李亨听到此长叹了一声:“大伴啊,我又何尝不想啊。可是如今父皇一心扶持永王,我便是连随君伴驾的机会都不曾有,又如何翻盘呢?” 他身子骨本就羸弱,这番话说来自是愁苦怅惘,惹人生怜。 鱼朝恩摆了摆手道:“非也,非也,离得近的人不见得能占据主动。什么东西离得近了便容易腻歪,永王也是如此。依老奴之见,陛下不过是想借永王之势平衡您的实力,并非真的动了易储之心。” 李亨听到这,将玉碗推开,取出布帕将嘴边的药汁沾了沾道:“大伴的意思是,是有人在父皇身侧嚼舌根,导致父皇起了疑?” “这个自然是有,这人嘛老奴不说,殿下自然心中也是清晓。” 鱼朝恩不动声色的轻言缓诉,不见一丝悲喜。 “杨国忠!” 李亨愤恨的锤了一记案几,高声咒骂着。 “咳咳,咳咳!” 他许是说的太急,一时气血上涌竟咳了起来,吓得鱼朝恩连忙闪身上前替李亨拍起了背。哎,这个祖宗啊,身子骨这么弱,便是熬都说不准熬不过当今天子,自己当初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主? “殿下也莫要着急,杨国忠的优势无非来自于贵妃娘娘,离开了贵妃娘娘,他什么都不是!” 李亨摇头苦笑:“孤前些时日借着给贵妃娘娘请安的机会较为坦诚的跟她谈了一次,依孤之间,她并不是那种有野心的女人。只是她毕竟是杨家人,若是孤和杨国忠真的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到底会站在杨国忠那边。” 鱼朝恩摇了摇头:“殿下忘了一个人,这个人可是让虢国夫人和贵妃娘娘魂牵梦绕啊。” 李亨蹙紧了眉头道:“你说的是李括?” “正是!” 鱼朝恩连连拊掌:“如今看来,只有此子可以从杨氏家族内部分化他们了。更为重要的是他是东宫出身,与杨国忠又要大仇。” 李亨起身背负着双手踱起步来,临至一屏风处停了下来:“只是他与孤也有过节,虽然后来和好但恐怕不会真心实意的为孤卖命。” “他不过也是在等待机会罢了,毕竟这是一盘很大的棋啊!” 鱼朝恩忽生感慨,指着纸窗外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道:“如果说开元天宝初年,长安只是处于布局阶段的话,现在就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了。各大势力纷纷压上了注,这条大龙最终被谁吃下,可是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的。要想在这盘棋中保持完全的中立谈何容,稍有些身份的人迟早都会表态,他们不过在等局面更明晰的时候再出手罢了。” 李亨听后连连颌首,急道:“那依大伴之见,孤需要怎么做才能赢得李括的信任?” 鱼朝恩道:“殿下无需着急,如今陛下把他派往江淮训练团练兵,实际上就是去查江淮盐案,这说明陛下对永王并不完全放心。事实上,对于他老人家来说,任何一方的强势崛起都是不可接受的。李括这厮得了如此明显的暗示,肯定不会与殿下为敌。” “嗯,崔远山那边办事办的如何了,已经有半月没有接到从扬州传回的密报了,莫非他动作太大,被永王的人察觉了?” 李亨心中稍定,轻踱了几步,再次发问。 “那是一步至关重要的棋啊!” 鱼朝恩幽幽叹了一声道:“只是如今看来,崔远山还没有找到可以一举击溃永王的证据。不过有李括在暗中查访,永王一脉定然不会好受。” 李亨却是不以为然:“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留给他挥霍,如今永王一直伴在圣驾旁,若是时不时的说些孤的坏话,父皇那里势必会起了隔阂。” “殿下啊,你要沉住气啊!” 鱼朝恩沉沉一叹道:“陛下那是在试探你,越是这种时候您越要表现出坦然的境界。” “嗯,孤明白!” 李亨紧紧阖上双目道:“河东道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老奴早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去做了,如今安禄山将反的流言已经在河东道流传开了。殿下这招一石二鸟之计真是精彩,不但给了安禄山当头一棒,而且还逼得杨国忠起了急。” 鱼朝恩显然对李亨此举大为赞赏,眼神中留露出一种由衷的钦佩。 “只希望父皇能够听进去劝,安胡儿是迟早要反的,早作防备总好过到时手忙脚乱。” 李亨不悲不喜的说着,屏气凝神下心性也是调回了许多。 “嗯,安禄山不反就罢了,若他真的敢反凭借大唐的数十万铁骑不出旬日就可荡平三镇,到时殿下可是立了一记大功啊。” 鱼朝恩仿佛看到了李亨在大朝上被天子隆重赞扬的场景,只觉身子骨无比的惬意。 “你再往北边发个信儿,告诉他们有些事可以开始干了。青客盟的人嘛还是先不急着出手,不到逼不得已,孤也不想做那千古罪人啊。” 李亨怅惘的望着纸窗外的巍巍宫墙,只觉心中无比落寞。 第二十九章 送魂(七) 东城宣阳坊外,一大早便起了喧嚣。 争吵的对象是鸿胪少卿曹骆府上的门房和一个仗剑游侠儿。 鸿胪少卿这个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作为曹大人府上的门房,曹中葛认为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眼前的这个野人何谓规矩。 且不说他穿的一身破烂,满身异味儿,就冲着他那倨傲不恭的态度,自己就绝不会放他进去。别人要想进自家老爷的宅邸要么拿出名刺,要么摆出银子,他倒好两手空空的杵在门前,就说自己是曹大人的世侄。 乖乖,看看他这身穷酸的行头,再看看人家穿金戴银的曹大人,若他老人家有这么个世侄,老天还真的瞎了眼了!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曹中葛不屑的夹了那游侠儿一眼,挥手道:“去去去,爷们我今天忙着呢没空陪你在这儿闲玩儿!” 眼前这游侠便是言旭了,他和姚思经由河东道一路疾驰来到长安城中,整整用了半月有余。刚在城南的客栈中安顿好了行头,言旭便孤身一人仗剑寻到了鸿胪少卿曹骆的府门前。 要说,他有好些个年头没有回到这长安了。依稀记得自己当初之所以离开长安,就是因为受不了那沉郁的酸腐垂暮气息,想要活的潇洒一些。长安城虽然华丽繁盛,却总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感觉,实在憋得慌! 就像这样的势利眼门房,明明自己没有什么地位,却狐假虎威欺压良善。遍观全城,尽是如此猥琐无耻之辈,长安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只是如今他却必须回到这里,把安禄山将反的消息奏报给天子。而眼下,以他的人脉能寻到的高级文官便只有这个鸿胪寺卿了。 “我再说一遍,我是你们曹大人的世侄,如今有要事与他相商,你若识相最好不要阻拦。” 言旭的目光很冷,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曹中葛现在怕已经是具尸体了。 曹中葛见这游侠儿如此放肆,心头压着的火气也一下窜了起来,指着言旭的鼻子呵斥道:“哪儿来的粗鄙之辈,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鸿胪寺少卿的府邸不是你家臭窝棚,趁着爷们高兴,哪儿来的给爷们滚回哪儿去。你要是再执迷不悟,爷们就要放狗了。” 言旭暴怒,一个抢步上前便捉住了曹中葛的手臂冷笑道:“你说什么,你让谁滚,再说一遍!” 曹中葛的胳膊被言旭拧成了麻花状,直痛的嗷嗷直叫。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我刚才,刚才满口胡言,您不要放在心上。啊!” 言旭用力一扭直痛的曹中葛声嘶力竭的彻吼。 “饶命啊。小的一时糊涂,您说啊,你要我干什么,我立刻去做啊。” 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了下来,曹中葛的面颊已是惨白。 “哼,若敢再犯,我立时便废了你这条胳膊!” 言旭将曹中葛朝后侧用力一推,不屑的拍了拍手。他行走江湖多年,最瞧不起的便是软骨头。若是曹中葛表现的硬气一些,或许自己还会给他脸好脸色。可他偏偏张口闭口的少侠饶命,哪里有半分的骨气。 曹中葛突然被言旭推开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不过此时他显然顾不上这些,一边揉着被拧成鸡爪的手臂,一边告饶:“多谢少侠饶命,多谢少侠!” “少废话,带我入府!” 只听一声蹭响,言旭的剑锋已经抵在了曹中葛的喉咙上。 曹中葛一辈子何尝见过此等阵势,早已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打着哭腔道:“哎,哎,你先把剑移开。”…… 相较于别的公卿之家,曹骆的府邸并不算大。 三进的宅院将将满足了全家七十余口生活起居的需求,若非今上在兴庆宫对街赏下了一处别业,堂堂的鸿胪少卿大人便连一处休憩的取处都没有了。 像大唐朝廷中绝大多数的文臣一样,曹骆不是能臣,也不是佞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曹骆的为官准则。按照常理来讲,以曹骆的家世背景是做不到鸿胪寺卿的高位的。毕竟比起清河崔氏、京兆韦氏这样的豪门大族来说,陈留曹氏怎么看都像一个还没长开的娃娃。 不过他曹骆有一个秘诀那便是不结党。不论是张九龄也罢,李林甫也好,甚至是如今权势熏天的杨国忠,都休想真的争取到自己的支持,让他效死命追随。 这样的策略乍一看来有些各处不讨好,实际上却是最聪明的选择。毕竟这大唐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归根到底一切朝臣的荣宠都是陛下给予的。 陛下既然能够轻易的赏给你这些东西,自然便能轻易的收回去。他曹骆正是看出了这点,才不偏不倚,唯独效忠于天子一人。 正是因为此,当今皇帝陛下才会对他亲睐有加。 没有才德不要紧,这大唐朝廷中又有几个真正有才德的?皇帝陛下真正需要的是忠心之人,毕竟只有忠心之人他老人家才敢用,才会用。 微呷了一口清茶,曹骆不由的蹙起了眉。 这茶入口微苦,该不是今年新采的小叶儿吧。 “老爷,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是您的世侄,要见您!” 门房曹中葛的声音忽然响起,让好不容易挨到旬休日的曹骆大为不满。 “什么世侄,冒充老夫世侄的人那许多,你见到有哪个是真的?” “老爷,老爷这个人他揪住小的不放啊。要不您就见见他,若不是再轰走也不迟啊。” 曹中葛的声音戚戚郁楚,直让曹骆又气又笑。 “好了,带他进来见我吧。” “哎,哎,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曹中葛喜出望外,转眼的工夫便听不到了声音。…… “旭子啊,这一别可就是六年啊,快让老夫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书房内,曹骆直笑成了一朵花,盯着言旭问长问短,没有一刻停息。 言旭多年在外行走江湖,早就过惯了风里行雨中走的日子,突然遭曹骆这般关心,一时极为不适应。 “曹伯父,都是小侄不好,小侄应该早些回来看您。” 虽然言旭的心肠很冷,但遇到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再冷的心肠也会变暖。 “哎,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曹骆轻捋着胡须缓缓道:“想当初你执意行走江湖时别人都在指手画脚,老夫偏偏看好你。男子汉大丈夫,便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这看看,如今旭儿已经出落成大小子了。” “伯父,我……” 一向待人冰冷的言旭竟然臊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还是曹骆心思缜密,见言旭一时不适,他轻咳了咳道:“如今回来便不走了吧?怎么着,要不要伯父给你谋个差事?别的不敢说,六部中正六品下的肥缺你挑上哪个尽管给伯父说,伯父一定给你弄到手!” “伯父,小侄无心仕途……” “哦,想想也是,你这小子从小就不愿意念书习字,要不也不会去做什么江湖剑客。要不,你试试从军?虽说如今天下升平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但从军混功名到底比文职快。以你的家世背景,相信不久便可以补一个校尉的缺。” 曹骆对这个故友之子显然十分上心,见对方无意仕途,立刻抛出另外的一个可能。 “伯父,小侄也无意从军,实际上小侄这次回到长安是有要事与伯父商量。” 言旭见曹骆竟然要推荐自己入行伍,立刻跳出来辩称。 “哦,那也好,你要和伯父商量什么事?” 曹骆显然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挤出一抹笑容淡淡问道。 “小侄从幽燕之地回来,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安禄山要反了!” 言旭调整了一番情绪,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轰! 曹骆脑子猛地一震,一时懵了。安禄山,可是那个手握三镇二十万兵马,备受隆宠的节度使安禄山?他要反了,他竟然要起兵谋反! “你,你刚才说什么?安禄山,安禄山要反了?” 曹骆牙齿打着颤,喏喏道。他实在想不明白,像安禄山这种享受到无尽荣耀的郡王爷为何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种赔本的事儿! “是,如今这厮已经秣兵历马,相信不久后就会举起反旗,挥师南下!” 言旭微微颌首,毅然满面。 第三十章 送魂(八) 于曹骆而言,安禄山将要谋反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一直以来,安禄山就是最得皇帝陛下信赖的边将,这一点从他一直驻扎范阳,领总数超过二十万的精兵就可看出。 范阳、平卢、河东。这三镇遥相辉映,安禄山的实际控制范围已经从河北道延伸到了河东道。若他真的起兵造反,完全可以把反旗插满半边中原大地。 最为可怕的是,安禄山麾下的将士都是精锐的骑兵,幽州自古以来又是盛产良马之地,若是胡儿铁骑呼啸直下,怕是半月内就可以攻到洛阳。 就凭借中原各州县那些老弱的府兵,完全不足以抗衡安禄山的铁骑,大唐朝廷唯一的机会便是调遣其余边镇的边军前往中原勤王。而若这么做,别处的边镇势必会漏了空缺,那时一直虎视眈眈的大食人、吐蕃人甚至突厥人岂会不趁火打劫? 嘶,一想到这里,曹骆便觉得后颈发寒,打着颤向言旭求证道:“好侄儿,你这话说的可当真?诬陷边镇节度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啊!” 像他这样受恩李唐的朝臣,自然不希望中原燃起战火。曹家不似崔家、韦家、裴家,身资和本钱都远远不足。正是因为当今天子的提携,曹家才得以雄奇,也就是说曹家的兴衰与李唐王朝的兴衰是连在一起的。若是安禄山起兵真的夺了李唐的江山,自己这嫡系家族势必会被打压。而裴家、崔家这样的大族则不然,他们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任何朝代的君主都不得不对他们怀有一分敬畏。 南北朝、前隋、大唐,皇帝换了一拨又一拨,可这些家族不一直屹立不倒吗? 而自己则禁不住这样的折腾,王朝的兴替往往会把才刚刚兴起的曹家碾成粉末。 “伯父,小侄曾受到安禄山那厮的邀请,充任伪官,亲眼看到他秣兵历马,安插心腹。别的小侄不敢说,但如今三镇边军中校尉以上的官员中十有八九都是安禄山那厮的亲信。伯父,这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言旭见曹骆还有一丝犹疑,连忙相劝,生怕他反悔改了主意。 “嗯,你让我想想。” 曹骆脑中飞速的分析着该如何处理。如若将此事奏报上去,朝廷势必会彻查此事,说不准会逼反了安禄山,但若是朝廷一时不足以抵御叛军的侵袭,会不会有一场七王之乱爆发,自己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晁错? 但若是自己隐瞒军情不报,若是后来安禄山真的反了,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将会更大。毕竟知情不报的罪名是诛杀九族啊,哎,这个言旭为什么偏偏找上了自己! 思量再三,曹骆终是叹了口气:“也罢,你今日便随我去面见太子殿下,将此事奏报予他!”…… 当今天子李隆基携贵妃在华清宫避暑,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在长安城中监国的自然是太子李亨,曹骆怕延误军情便命一心腹快马加鞭赶往骊山向皇帝陛下汇报此事,自己则和言旭一道前往东宫,将此事奏知太子李亨。 最让曹骆心忌的无异于太子模棱两可的态度。这位大唐储君似乎对安禄山将要起兵造反的消息不是很惊讶,只咒骂了几句胡儿罔顾圣恩,便不再追问。 曹骆从来便不是太子的人,当然也不是永王的人。这样的身份前去送信奏报不免有些尴尬,即便自己立了功,太子也不会因此看重自己。若是自己所报有误,说不准他老人家会落井下石。 现在曹骆只希望前往华清池的心腹能早些回来,带回一些皇帝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毕竟最终决定他命运的还是当朝天子。 可曹骆千等万等,偏偏等将不来这个讯息。按理说长安城距离骊山并不算太远,若是快马加鞭,七日便可以走一个来回。 现在已经十日过去了,心腹还没有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就当曹骆近乎绝望的时候,门房曹中葛终于跌跌撞撞的跑到自己书房前气喘吁吁的告诉,那心腹回来了。 曹骆心中大喜,都没顾得更换衣服便赤着脚迎了出去。待那心腹连灌下几碗解暑的凉茶,稍稍缓了一口气,曹骆便询问了开来。 曹骆想象中的好事并没有发生,那心腹非但没有见到圣上,还吧自己写的密信交给伴驾的杨国忠! 听到这个消息,曹骆差点呕出了血。要知道,自己在密信中可是写出了安禄山起兵造反的借口--诛杀杨贼。以杨国忠那般市井混混出身的度量,还不欲把自己撕成碎片? 不过,那心腹的解释似乎也说的过去。 他前往华清池后自然不可能直接见到天子,被宦官中使以各种理由拦在华清池外数日,他再也忍不下去便寻到了最有可能见到天子的当朝宰辅。 杨国忠听说有密信奏报给皇帝陛下,当时便起了好奇,立时拍着胸脯保证会将密信交给皇帝陛下。 那心腹得了宰相大人的保证自然觉得万无一失,便兴冲冲的乘着坐骑返回长安给自家大人报信,没曾想曹骆竟然将他痛骂了一顿。 正当曹骆寻思着该如何补救此事时,言旭突然拜访,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 原来,如今中原各地市坊间都流传着一首民谣谶歌。 ‘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值是时,一场惊天巨变似乎已不可避免。 注1:发生于中国西汉初期的汉景帝三年。当时以被封为吴王的刘濞为中心的七个刘姓宗室诸侯由於不满国家削减他们的权力,所以兴兵引起之内乱,参与叛乱的共有七个诸侯国,所以叫做“七国之乱”由于七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逼得景帝王诛杀曾谏言削藩的晁错。后来七王之乱由窦婴、周亚夫所平定。 第三十一章 因果(一) 自打七月初一起,扬州城延嘉寺的香火便络绎不绝。 这座兴建于前隋的寺庙经历数百年的风吹雨打本已破落不堪,但许是前往江都传教的大乘佛魅力太大,众多信徒纷纷涌入这座寺庙上香许愿,渴望成为大乘佛的弟子。 让众信徒欣喜的是,吐蕃高僧们并没有拒他们于门外,而是来者不拒,将他们尽数收入门内。于中原佛派南北宗的悲天悯人不同,大乘佛更强调对个体的怜悯救赎。虽然它老人家的理念听起来有些不入流,甚是与皇帝陛下倡导的报效朝廷的国策相悖,但它更合乎人情,自然得了不少下层百姓的拥捧。 一身白衣五斗米,遁入佛门寻太平。 做一个俗家弟子,享受佛祖一生的庇佑,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当然录用了这么多俗家弟子,吃穿用度上对延嘉寺的消耗都不少,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对寺庙的压力,吐蕃高僧无戒决定利用信徒的数量优势在延嘉寺举办盂兰盆会,以收取一定的香火钱。(注1)净坛绕经、上兰盆供、众僧受食。 这是盂兰盆会最基本的流程,便是从化外之地而来的吐蕃人也不能改变。 由无戒大师坐镇,连续一旬的超度念佛使得延嘉寺的名声大振,及到中元节前,本来打算去扬州三大寺庙念佛的达官显宦,士绅公子纷纷乘车马前来延嘉寺,以抽取一条能够入寺的段签。 中原自古以来便是上行下效,有了这些豪门之后在前探路,普通百姓们自然也动了心思,想听一听佛法。毕竟孝比天高,在这太平年景,但凡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为何不尽尽孝道呢,念念佛经,超度亡魂呢。 七月十五日一清早,由十六人组成的行法僧人,在以唢呐为主的吹奏声中,从大雄宝殿鱼贯而出,接受诸多信徒的欢呼。 由于有诸多身份地位显赫的香客捐献,延嘉寺盂兰盆会的布置极为豪奢。无戒大师三日前便命人作花蜡、花瓶、假花果树,常例皆于佛殿前铺设供养。 七月十五日一清早,由十六人组成的行法僧人,在以唢呐为主的吹奏声中,从大雄宝殿鱼贯而出,接受诸多信徒的欢呼。 感受到如此浓烈的节日氛围,倾城民众巡寺而来,场面十分壮观。 无戒大师手持铃铎迈步而出,他环首望了望周遭的布置,满意之下微微颌首。值此时分,江都城中各界的名流已经齐聚延嘉寺,纷纷翘首以盼,想看看这化外高僧能把盂兰盆会办成什么模样。 从正中的阔院一直往北延伸,于石阶上架有一坛,坛上放有如意尺。只见无戒大师冲身后之人点了点头,后面那十五位分别手持大鼓、木鱼、引磬、铛不、铪子、小手鼓的佛僧,便开始演净。 起始时,众僧人先对着佛坛诵读了《大悲咒》《十小咒》的真言,后又追加了《心经》无戒大师见恰到火候,遂复念写在红纸上的疏文,求佛菩萨下界来指导。 孤魂上设有若干份莲位牌,净坛后行引魂仪式,读写在黄纸上的疏文,引鬼魂入坛。读疏文后,诵《心经》、《往生咒》、《三真言》最后,由主办此会的功德主即无戒大师在开会的布告通知榜上用朱笔点一下,开坛即告完毕。 如此繁复的一套流程却只是一个开始,在无戒大师的住持下,午后又实行了拜忏仪式。依照《慈悲水忏》中所载仪礼,延嘉寺的佛僧念诵了整整一个下午,中间还穿插着中午的上供与斋僧,及到拜忏完毕,已是暮色时分了。…… 当然,盂兰盆会一日的重头戏还是安排于晚上的普施。 延嘉寺外恰巧有一条小河流过,给了无戒法师按照传俗放河灯,烧法船,烧纸糊的机会。 为了普渡水中鬼魂,他老人家特地命众信徒制作了数具莲花瓣形状的河灯,里面放置纸灯笼,在其中点上小蜡灯,放入缓缓留动的河水之中,一时间河中犹似繁星点点,摇曳闪烁,好不绚丽。 烧法船是为了让鬼魂依此升入佛国,接受佛祖的庇佑。至于烧灵房,按照民间老风俗的说法,是趁地狱门开、孤魂游荡之际,把亡人在另一世界生活的住房及仆人、日用品寄送过去,让他们过得相对惬意一些。 此时,李括便在烧着一盆‘灵房’。 按照那领他入寺小沙弥的说法,像他们这样穷酸的佛家弟子能够聆听无戒大师他老人家讲佛,那时一辈子的荣幸。但凡事没有白给的,那些富家子弟给的起大把的香火钱,自然不用去做这些苦力。但他们这些苦哈哈要想接受佛祖庇佑,理所当然的应该出些力气。 而这‘烧灵房’便是其中至为关键的一步。 面对着那些由富家公子的仆人递送来的纸篮,李括直是哭笑不得。若不是为了查清城郊吴氏庄园发生大型暴-乱的原因和城南绸缎铺突燃大火的真相,他堂堂一个淮南道团练使怎么也不会扮作一个大乘佛的信徒,在盂兰盆会时到玉带河旁给富家大少烧灵房。 “七郎,依我看这个无戒妖僧很是沉得住气,你失踪这好些时日也没见他们有什么积极的应对措施。” 周无罪将一座三进纸宅丢入引了燃,扔到了铁盆中,长叹了一口气。 自从他们借着大乘佛俗家弟子的身份潜入延嘉寺以来,已过去了六七日,可以无戒为首的吐蕃佛僧非但没有一丝慌张,反而有模有样的办起了盂兰盆会。 “我又何尝不知啊。” 李括摇了摇头道:“只是如今我们没有证据,若是强行率军捕杀无戒一行人,恐怕会引得朝野非议,陛下那里也会受到不少来自吐蕃的压力。” 时至如今,李括已经确信最近扬州城发生一连串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便是吐蕃佛僧。但他却不好利用自己团练使的职权逮捕无戒,究其根本还是没有证据! 证据,这两个字写来简单,要想搜集齐全谈何容易啊! “嘿,要我说跟这帮蛮子就不要讲道理,他们做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情,就该杀!呸,俺老濮一锤砸一个,保准制服了这帮妖僧。” 濮大锤扔下满满一怀的灵房,大声咆哮了起来。这些妖僧明明是在蛊惑人心,还做出一番悲天悯人的姿态,实在是可恶。 “你别那么激动,要是武力能解决问题,想必都督早就下令了。这不还得顾着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的面子嘛,没有十足的证据都督他也不好下手啊。” 窦青最是老成,见濮大锤动了怒,忙在一旁劝道。 只是他说的显然有些晚,濮大锤的咆哮引来了一名小沙弥。这人许是无戒大师的身边人,年纪虽轻却带着一股极为倨傲的气态。 “你,还有你,你们不好好的烧灵房,在这里接头接耳说什么呢?若是误了时辰,鬼魂得不到家人给予的供物受了寒饿,谁来承担责任?无戒师祖让你们来烧灵房是看的起你们,千万别给他老人家丢了脸!这人啊不是畜生,多少得长些脸,不是我说啊,你还真以为我们大乘佛教是白吃的仓廪,任由你们胡来?”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刻薄,简直是侮辱大伙儿的尊严。濮大锤听到一半已是怒火中烧,若不是窦青和李晟在一旁按着,怕此时已经冲上前去和那小沙弥拼命。 “这位小师傅,我这朋友脑袋有些问题,许是今天晚上阴气太重,受到了惊吓!” 李括不想将事情闹大便欠了欠身,冲小沙弥微笑赔礼。 那小沙弥冷哼了一声道:“旁的话我也懒得讲,这五六十篮灵房在第三遍奏乐前要烧完,不然别管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他竟是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注1:盂兰盆会,俗称鬼节。一般都是在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元进行,时间一般为一天。依据《盂兰盆经》而举行仪,创始于梁武帝萧衍。他于大同四年(538年)在同泰寺没盂兰盆斋,此后上行下效,很快传播到民间。唐代,每年皇家送盆到官寺,献供种种杂物,并有音乐仪仗及送盆官人随行。民间施主也到各寺献供献盆及种种杂物。唐时盂兰盆供极为奢丽,往往饰之金翠。 第三十二章 因果(二) 一股阴风划过众人的面颊,钻入脖颈中,直是带起一卷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小沙弥不屑阴鸷的目光是那么清晰,那一幕一次次的在众人心头回放着,敲打着,刺激着…… 那一眼摧毁的是一众大唐边将同生共死十数年,攻城掠地杀敌无数带来的无上荣耀感。 “这厮,这厮简直是欺人太甚!” 濮大锤奋力将手中的篮子丢入玉带河中,高声咒骂着:“造他娘的,老子烧,老子一把火把这鬼寺院烧个精烂!” 李括轻咳了一声,用眼神制止了下属的胡闹。 “大锤,此时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你这是要把大伙儿往水坑里推?我们此时若是不忍,永远也查不出洛书诀背后的隐秘,也就意味着会有越来越多的江淮乃至大唐百姓称为大乘佛的祭品。” 他这话虽是说的不疾不徐,却是力度极足,夹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气势。 “我,都督,我不也是……嘿!” 濮大锤怎么可能争辩的过李括,虽则肚子里有一番话想讲,他却是不知从何处讲起,只觉得懊丧不已。 轻移了两步,走到了濮大锤的背侧,李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这份分一半给你,那篮子灵房就算了,不过之后切不可意气用事了。” “哎,哎,俺老濮知道了。” 濮大锤不曾想李括竟会如此大度,一时有些茫然,只挠着后脑勺连连应着。 “都督,你看那里!” 李晟双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厉芒,寒声道。…… 盂兰盆会已近高潮! 数千只莲花状的河灯随着无戒一声令下,被众信徒同时投入玉带河中,如点点繁星般摇曳闪烁! 据说,在盂兰盆会时,阴阳世界的界限被模糊化,天地重归混沌状态。故而此时阴间的厉鬼可以来到阳间赏一赏繁华,同时新鬼也会选择在此时集体去往阴间。 为了给新鬼们指路,世人们便点燃河灯,借助这一瑰丽的人造景状协助鬼魂们去往阴曹地府。 自梁武帝起,民间便流行起在七月十五夜间点燃河灯,来到国朝这份景状更是雄奇无比! 此时的灰袈佛僧无戒早已坐到了一架特制的高约八尺的木车上,俯瞰着万千顶礼膜拜的信徒。他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嘴唇不住蠕动开合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突然他将罩在背上的灰袈掀开,用吐蕃语暴吼了句经咒,飘至下游的河灯便暴燃了起来,紧接着整个玉带河竟然幻化为一条火龙,升腾起高约数丈的火焰! 过了不久,丈高的烈焰后便走出数个黑衣人。只是在赤芒的映照下,在场众信徒分明可以看清,这些黑衣人都没有脑袋,脖颈的位置只用一根类似木棍的东西作支撑,其上顶着一个个骷髅头! 众多信徒纷纷将紧扣在泥地间的脑袋抬了起来,呆呆的望着这一举世难见的奇观! 水中燃火,阴阳相克,百鬼夜行,天地混沌…… 这些儿时在长辈口中才能听到的故事如今竟然变成了现实,并活色生香的展现在他们面前! 起先嘲笑长辈说出诡谲旧事的糊弄自己的富家少爷,此刻吓得浑身颤抖险些跌倒在地;原来不能解释的灵异事件如今看来,竟是这般的在理。 也许,多年前的梁武帝萧衍就是因为在这一日遇到了这一奇景,才下令每年七月十五日设坛念经悼念亡魂,烧河灯送鬼魂返回阴曹地府! “是鬼,是鬼啊!真的是鬼啊!” 徐长史的大公子徐枭见到数个骷髅朝自己走来,吓得叉着腿跌倒在地,若不是忠心护主的小厮徐年眼疾手快的冲上前来挡住徐长史的视线,没准徐大公子都得吓得尿了裤子。 “徐年,咱们走,咱们走!” 徐枭用力抹去嘴角的白沫,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跌一撞的沿着玉带河向上游走去。 可他没走出几步便觉脚下一软,直勾勾的倒了下去。 他起先还以为是碰到了河畔的雨花石,谁曾想定睛一看,却是发现了一具顶着骷髅头的腐尸。而一直忠心耿耿护卫在自己身侧的小厮徐年则垂垂的倒在地上,脖颈处展露出一处可怖的伤口,鲜红色的血液正咕咚咕咚的从伤口中奔涌出来。 “啊,娘咧!” 徐大公子发出了一声比杀猪好听不了多少的惨叫,紧接着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脖颈一歪昏死了过去。 而那个顶着骷髅头的腐尸竟然不打算放过徐大公子,径直俯下身去用利爪掏出了徐枭的红心。 可怜的徐大公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内脏顺着碗口大的伤口悉数溢了出来,甚为可怖。 越来越多的恶鬼从火河之中走了出来,扑向了呆愣当场的百姓。 这些依照祖例烧纸念经,企图送亡灵归家的虔诚信徒没想到自己的善意反倒作出一次诡异的献祭,将被封印的鬼魂全部招至阳间,带来了一场噩梦。 “鬼啊,百鬼夜行,天地混沌,这是当今天子不德之举啊,要有大变故了,大家快跑啊!” 不知谁在私下喊了句,纷杂的人群中立时炸开了锅,众信徒纷纷撒开腿脚朝上游跑去。 “大家不要慌乱,不要慌乱,他们根本不是鬼,他们是人扮的,是人扮的!” 一直暗中隐忍的李括此时再也按将不住,连连高呼,希望玉带河畔的众人能够镇静下来,避免给有心之人以可乘之机。 可是受到如斯刺激,这些信徒早就吓傻了眼,哪里还能听得进去李括的话?在他们眼中,自己的同伴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这不是鬼所为还能是人? 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若不跑,还不像徐枭那小子被恶鬼掏了心做了甜点? “逃命咧,大家伙快逃命啊!这天下要起大动乱了,有本事的就赶紧逃命啊!” 李括皱着眉仔细找寻声音的来源,最终在簇簇人头中找到了那个暗语者。 是他,竟然是他! 此时此刻,李括已经将数日的线索串了起来,一切诡异的事情都迎刃而解! 第三十三章 因果(三) 高台月下,迎风屹立着一个头戴暗灰色斗笠的青年。 丹凤眼,偃月眉,无论何人只一落目概便会被他修长的身材吸引。远远望去,这人只披着一件宽袖长袍。暗灰色的衣摆直曳到了地上,却不着一丝尘土气。 伴着清脆的铜铃声,他一直不停的在蛊惑着场中众人,沙哑的音调抑扬顿挫,编织谱化出一首送魂长歌。 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 “德恩!” 李括忍将不住,终是喊出了声。他是冯德恩,他是跟自己一起从小玩大的冯德恩。自从数年前他在长安城中销声匿迹后,李括便不曾在见到他。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会在此处见到他! 冯德恩听到这般熟悉的声音,身子亦是为之一震,缓缓的转过头来望向李括。 贪婪、怨恨、阴鸷、木然,从那双已不再清澈的眸子中,李括看不清所以。他不是那个自己所熟识的德恩了,不是了! 这些年他都去哪里了,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日的模样,怎么会替吐蕃妖僧卖命? 正在李括思量这一串问题时,一人仗剑已是向他刺来! 这人便是冯德恩。 冯德恩出剑,这一剑挟裹着万钧气势,直是凌厉无比!李括大惊,按照常理讲,长剑是兵器中分量最轻的,打斗时多是以巧取胜。而冯德恩这一剑却是跳出了这一惯例,兼具了横刀的霸气和长槊的力度。 德恩自小便臂力惊人,若是让他刺中这一剑,自己定是凶多吉少。 李括迅速的后撤,借着这一空隙从袖口中抽出了一柄短剑。 以剑会剑,以剑挡剑! 电光火石间两把兵刃相会,拼将出直干云霄的豪气。 李括的短剑生生辖制住了冯德恩手中的利刃! 荒野捕风、穷途恸哭、桃园相残,这怕是人世间最滑稽的事,偏偏李括今天都遇到了,不知是世事无常还是太过讽刺。 李括虽不及冯德恩的臂力,但毕竟从军多年,气力也不是常人可比,冯德恩这一剑并没有占到分毫的便宜。一着不克,冯德恩再度变招,只见他冷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后倒去。 如此古怪的做法令李括大惑不解,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冯德恩的用意,便觉一股剑气朝下身袭来。 不好! 冯德恩原来是以退为进,施展了一记倒转乾坤,卸去李括的大半气力,转而刺向他的下盘。 李括急退!脚上的布靴沿着地面一路滑行,勾带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来也凌冽,去也孤绝,这便是冯德恩的性子! 他习惯把自己完全逼上绝境,不给自己留下分毫的退路! 鞋底因为急剧的摩擦发出嘶嘶声响,李括却不敢有分毫的失神,他能够感受到冯德恩剑锋中透露出的森森杀意,这是一种直觉! 德恩眼底分明有不甘的怨色,他在怨什么,他在恨什么? 冯德恩却是只用速度说话,气力非常的他只用了片刻的工夫便将李括推展到数十步之外,生生将自己儿时的好友逼到了绝境! 面迎银龙,背接土围,李括却已是险象环生,无处可退!………… 李括的瞳孔急剧的放缩,只深吸了口气便下意识的侧过身去。那条银蛇却是不肯放过如斯良机,径直咬上了李括的肩胛骨。 嘶! 李括深吸了一口凉气,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浑身肌肉处于战栗之中,每一处轻微的悸动他都能放大十倍的感触到。 清风长剑划过了李括的肩胛,带起了一抹血雾! 冯德恩的嘴角微微扯起,似乎得到了些许的满足。只是他却不甘于此,再次化剑朝李括袭来。 直至此刻,李括才确认冯德恩是要和自己搏命,心中虽然苦痛却不得不以身相迎。 “括哥,其实这世间的有些事情,选择权自始至终都不掌握在我们手中……” 不知为何,李括突然想起将冯德恩从乐游原接回时对方说过的一句话,如今思来,他只觉有种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是啊,人生本就是场修行,可这修行的条条框框从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除却少数的人能够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其他人多是半途而废,有的屈膝卖身,有的愤然入魔。 而冯德恩显然是后者。 “呃,呃!” 伤口处传来阵阵灼热的痛感,黑红色的血液从肩头溢了出来,李括不由的蹙紧了眉头。 这剑上淬有剧毒! “咳咳!”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括只觉伤口处的灼热感越来越剧烈,及至最后竟有如万千蝼蚁啃食般痛苦! 此时他已对冯恩德不报任何幻想,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自己昔日的好友背叛了自己。李括此时直是哀莫大于心死。 冯德恩再度出击,这一剑凌冽无比,杀意十足。 月冷人心寒。 冯德恩这一剑刺断的是与李括十余年结下的深挚友谊!………… “你快些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李括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好友,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装什么圣贤,难道你倘真不怕死?” 望着背靠土围,神色戏谑的李括,冯德恩终于开口。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括还是这副呆傻萌的性情,这样的人是如何在残酷的世界中活下来的? “我不像你,至少不像现在的你。” 李括强自撑起了身子,针锋相对到。 “好!我便给你这个痛快!” 冯德恩断喝一声,已是蓄力将手中长剑刺出。 “闪开!” 李晟不知何时从半空闪出,蓄力一撞将李括撞开。轻自一个翻身,脚尖借力一点,李晟便稳稳的站在冯德恩五步开外。 “报上名来,我可不想欠下一票不知名姓的糊涂命债。” 轻啐了一口,李晟轻蔑的瞟了冯德恩一眼,冷冷道。 “哈,哈哈。” 冯德恩仰头大笑,冲身后众多吐蕃佛僧挥了挥手:“不自量力,给我杀了他!” 黑夜中瞬时闪出数十名黑衣人,怀中皆是端着一柄制式连弩。黝黑的弩柄被玉带河两岸忽明忽暗的烛火一照,泛出一抹诡异的银色。 “射!” 短促,简单,有力。 生死之间无需太多的纠结。 选择,有时只在一念之间。 数十具连弩一齐发射,弩箭破空而出,汇在空中织成一张浓密的大网,夹杂着嗖嗖的风声向李括、李晟二人撒来。 撕裂的气息浸透长空,带着浓烈的杀气,数十只雕翎短弩箭以惊鸿之势袭向李晟身体各处要害,形式千钧一发! 近了,近了!就在羽箭要射到李晟胸口时,他毅然出刀!这一刀端是疾如霹雳,快似闪电。 朴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如流星破空般曳落,这一刻,刀连人,人合刀,刀柄微微向内一扣,划过一个细微的圆弧,正好横立于胸前。 那些短弩箭将将洒落在李晟身前三步,汇成一朵清冷的梅花,一步不差,一寸不移! 冷月倒悬,这夜静的出奇,静的能听到梭叶落地的轻响,听到仲夏嘶嘶的虫鸣,听到每个人心脏脆弱的跳动。 左脚轻轻一点,李晟借势而起,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蓄力横刀一劈,直向冯德恩的面门。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他装神弄鬼,定然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他想伤都督,便要先过了自己这一关。 李晟毕竟是将门之后,刀法十分出众,这一刀迅疾如此,冯德恩已是避无可避。 微微向后轻仰,冯德恩从腰间抽出一束尺带径自朝朴刀迎去,微微一卷竟是将霸道无比的朴刀卷了个满转! 借着凄冷额月光众人才看清,那尺带实是一柄软剑,束于腰间用精钢锻造的绝世好剑! 那软剑端是收如尺蠖,盘若游龙。冯德恩只轻轻的一搅,李晟的刀力便被卸下了大半。右脚为轴,画了一个满圆,冯德恩手腕轻轻一抖便将剩下的刀气回返给对手,直逼得李晟后退了数步。 该死,这厮怎么有这般剑术! 李晟暗呼不妙,却不能表露出分毫。 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此时若退,必是灰飞烟灭! 第三十四章 因果(四) 值此时,李括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他不但需要面对故友冯德恩的追杀,还要迎接数千信徒的围击! 转瞬的工夫这些信徒便丧失了心智,变成了一具具无神的行尸走肉! “信众们之所以神智不清,是因为他们喝了符水!” 李括嘴角渗出一抹鲜血,冷冷向李晟提醒道。 如今他已经没了战力,场中多数信徒又已经迷失了心神,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酿成大祸。 “把他们全部杀光!” 冯德恩眸子中满是阴鸷,指着百步外的十几个吐蕃佛僧沉声下令。 看样子,他在大乘佛教中已经发展的很不错,竟已是个小头目的角色。 孤夜最为难捱,尤其是注定要厮杀到天明的长夜。突然,西方天际传来了隆隆雷声,于寂静深夜中,乍一听来甚是可怖。 “轰隆隆!” 伴着又一声惊雷,漆色夜空中被扯开了一道亮线。 “隆隆!” 惊雷已启,暴雨紧随! 乍一听到闷雷般的轰响,众多尚未迷失心智的信徒身躯都随着颤了三颤。一道道银色厉芒划破了天际,使人一阵悸恐。仿佛长生天听到众人刚才的谈话,动了真怒,要以一场狂风暴雨惩罚这些无知愚昧的生灵。一声清脆的霹雳嘶吼着扯开了天幕,逐渐有稀稀疏疏的雨滴落了下来,打在玉带河两岸的石块上,打在众人的面颊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渐渐的狂风大作,挟裹着碎石飞沙打到众人脸上,直吹得人无法站立。 李晟却没有丝毫惧意,手腕只轻巧的一抖,横刀已入手中。刀锋夹杂着雨水,劈头盖脸的朝冯德恩砍去,声势甚为惊人。 这一刀为的是江淮一带的香客、这一刀为的是失去神智的数千百姓、这一刀为的是大唐人的尊严! 冯德恩大惊,他从未见过如此搏命的刀法,他不敢硬拼,只得借势向后退去。已经退至河岸北侧,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冯德恩咬了咬牙,竟是不退反进,纵身一跃便要夺李晟的横刀。他这一招极为用险,倘若成功便可瞬时博得极大的优势。但若是失败,亦会将身体的大盘裸露给对方当靶子。 “还算是条汉子!” 李晟呼喝一声,迎面砍了上去。 他不能停下来,他要给大锤、窦青他们赢得足够的时间。他每撑上一刻,大伙儿生还的可能性便大上一分。 “一群愚忠的蠢货!” 冯德恩嘴角一挑,冷冷笑道。 这大唐朝廷已经阴暗如斯,为何还会有人替它卖命?别的且不说,就拿自己曾经投靠的太子殿下来说,他可曾是个有肚量值得托付的明主? 刻薄寡恩,阴鸷狠辣,如此小肚鸡肠,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的人如何值得自己效忠? 青客盟,呵呵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组织罢了。自己不过稍露了马脚,就被他下令追杀,想想便是心寒。不过也好,既如此,自己便不会对大唐朝廷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还好自己在茫然之中加入了这大乘佛教,跟随无戒大师一起传教。 通过自己这般仕途不得志又被中原朝廷抛弃的人的努力,大乘佛在江淮一地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故而才会有今夜壮丽的一幕! 至如今,洛书诀在民间的流传度已经大增,几乎连黄口小儿都能吟唱上一段! “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 就在半月前,高邮惊现洛书! 要知道这洛书是预测天下大势的神书,与东汉太平道张角所创的《天书》颇有相似之处。而最为神奇的是,每当朝代更迭,王朝兴替之际,洛书总会与河图一齐出现。此番时刻,惊现洛书,乃是顺应天意! 既如此,他便来做这个顺应天意的人吧! 冯德恩心中思定,便疾步上前迎去。 他一伸手就已抓住李晟的手腕,稍一用力便要将李晟手中利刃夺去。可谁知李晟爆喝一声,反手一肘,生生击在了冯德恩的胸口上。 “噗!” 冯德恩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只觉五脏剧痛,朝后方弹飞出去。不过他毕竟是佛僧身边的高手,在空中略作调整,还是稳稳的站立于地。 李晟亦是心中微凛,他这一击已近乎全力,照常理击死一名壮汉都不在话下。而那冯德恩却仅仅口吐鲜血,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怪不得都督会被他重创! 李晟却不给冯德恩丝毫的喘息机会,腾空飞起便朝冯德恩砍去。他这一刀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只看刀气挟裹着一层水雾呼啸而来,冯德恩急退而行,竟是在地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痕迹。 “妖僧受死!” 李晟手腕一抖,掌中横刀便朝冯德恩身侧不远处的无戒而去。 好一招虚实相生的妙计!李晟招招用狠,刀刀搏命,已是将冯德恩逼得走投无路。可谁知他的真正目标却是数教众拱卫的吐蕃法师,是那个端坐巨石上,身着灰色袈裟的无戒大师! 横刀飞驰而至,就在将要触碰到佛僧面门的一刻,无戒眸子一厉,爆喝一声竟是腾空飞起!灰袈为卷,卷出一片乾坤!无戒轻踩着横刀,佛袖一卷便是抖出漫空银针。大雨如斯,银针润毒,李晟分明看到银针霎时变成了墨黑色!李晟手中已没有兵器可凭恃,却又怎能坐以待毙?只见他俯身掀起身侧烛台,方被大雨浇灭的烛台余温尚存,被李晟这么奋力一掀竟是又着了起来。带着阴暗的火苗,洋洋洒洒朝银针迎了过去! “呲、呲!” 一阵焦裂的声响在半空中爆裂开来,银针射入烛台之中发出刺耳的悲鸣。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 无戒将灰色袈裟掀去,神色一厉,口中爆出六字咒语。 “挡我者杀,人挡杀人,鬼挡灭鬼!” 值此时,无数神色呆滞的信徒便朝李晟走来。 六音聚兵,厉鬼催命,鬼音绵绵,群魔乱舞,数年前终南山坳中的场景复又重现! 第三十五章 始乱(一) 自七月十五中元节以来,长安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及至九月,槐花飘香之时,长安城竟然史无前例的戒严了! 不论是达官显宦的官邸别业,还是普通百姓的砖屋瓦房,木门的缝隙间都插有数张纸笺。一早醒来,长安的百姓就可以发现这古怪的物事。事实上,这些用牛皮纸做底的纸笺上无一例外的书写了两首民谣。 “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 “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 沉寂数年的洛书诀、青谶歌同时现世,直是震惊朝野! 太子李亨在接到鸿胪少卿曹骆的密奏后,立刻携东宫牵牛备身韦莱率三百亲卫火速驰往骊山面圣。若是放到往常,身兼监国之职的太子定不会如斯做。但现在他竟然主动露出破绽,给宰相杨国忠以可乘之机,足以看出事情的危急。 本在华清宫中和贵妃玉环一道避暑沐浴的圣明天子李三郎,接到太子擅离长安前往骊山的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暴怒。 他怒的不是太子擅离长安,而是他私调东宫六率的兵力。虽然大唐自高祖逐鹿定鼎以来,便一直奉行沿袭前隋的制度,给东宫配备六率以作拱卫,但这个举措非但没有增加东宫的威严,反而让太子和天子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张。 究其原因,是因为东宫有了兵权,便自然而然的滋长了不少想法。 而有时,不切实际的想法最是伤人。 所以他才会收回东宫的兵权,并在长安城中兴建十王宅、百孙院。世人都道他为了皇权不顾人伦,可曾知道自己也是为了子孙好! 自己是在保护他们啊! 抱着这样的心态,李隆基接见了太子李亨。正当他准备好好敲打一番李亨时,太子却将安禄山将要起兵造反的消息并同长安城中流行的民谣一齐上奏天听。 李隆基大骇! 以往他从太子和杨国忠口里也听到了不少关于安禄山的坏话,但都是查无实据,自然就是不了了之。但如今李亨向他呈报的消息竟是如斯真实,由不得李隆基不惊骇! 大唐皇帝陛下一面派出使者前往河北道召安禄山回长安述职,一面命令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征调民兵,扩充禁军。 殊不知,就因为他这两个决定,酿成了一场彻底改变大唐国祚的大祸!………… 出潼关,过晋阳,一路向北,河北道大地沃野千里,无比阔畅! 细细算来,已是第十一日了。 礼部右侍郎卢嵇自从接到皇帝陛下的任务后,便一直愁眉不展,甚至想出了抱恙的借口来推阻这个差事。无奈皇帝陛下一口咬定自己必须前去燕地,他才不得不“拖着病体”和一仆从护卫一同前往范阳传旨。 二人乘着快马一路上走走停停,亦在入暮之前赶至范阳城。来到这座大唐朝著名的北疆坚城脚下,卢嵇却是没有分毫的兴奋。如今,河北道、河东道乃是京畿道都流传着安禄山将要起兵造反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上领着皇命来到范阳催安禄山去往长安述职,这不是找死吗? 卢嵇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愁苦,却觉得额头越来越疼,后来竟一阵眩晕,险些摔下马来。 因为是正常时间入城,按理说一些例行的检查后二人便可入城。但由于是与契丹人对峙的特殊时期,入城的检查非常严格。最后还是卢嵇拿出了中书省草拟的圣旨才让城门官“网开一面”快速放他们入城。 对于此,卢嵇直是哭笑不得。他久听闻燕地民风彪悍,无视礼仪教化,却不曾想这些军将连皇命圣旨都不放在眼里。或许,在他们眼中,节度使安禄山的一句话要远比千里之外大唐皇帝的圣旨有效力吧! 范阳城是河北道最大的城池,与内地的大城一样,范阳城也有着极浓厚的商业氛围。市和坊人工分开,由官府负责管理,何时开市,何时闭市,都需依循章点,不能逾矩。 只不过由于和契丹关系日趋紧张,范阳城现在全面戒严。因此,此时在路上,你甚至看不到一队驼队,一家小摊。 二人沿着范阳城内最大的主路定疆路缓缓骑行,见往日繁盛热闹的北疆重镇如此萧索卢嵇不禁心下凄然。最重要的是,他十分怀疑范阳城的戒严与朝廷的施压有关。 若是这般,嘶! 二人没有在街上做过多逗留,径直朝城中的节度使府邸走去。 出乎卢嵇的意料,验过随身腰牌后,二人并未受到过多盘问阻拦便从正门进入了节度使。穿过一段游廊,二人却是走了个快捷的路线,由校场直接横穿,来到了供节度使府高级将领及其家眷居住的后-庭。 田承嗣将卢嵇带到了属于自己的三进宅院,无需多言,早有亲兵迎上前来,替二人取下包袱。 挥手退下亲兵,二人步入厅堂。环视两旁,见无人在侧,田承嗣低声道:“卢大哥,你怎么来这范阳城了啊!” 他与卢嵇本是旧相识,数年前他落魄时正是卢嵇的收留让他活了命。在卢府中做了几年的护院后,田承嗣毅然婉拒了卢嵇的邀请,前往燕地谋生。 他不是个能够安于平静生活的人,也许戎马一生对他便是最佳的结局。 当然,卢嵇的救命之恩他一直记在心间。他田承嗣虽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但人世间最基本的情理还是懂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人生,当是如此! “啊,是田老弟啊,没想到你竟然成为了范阳城的军将!” 卢嵇在此地遇到故人自是心情大好,只微微一笑道:“这范阳城往日也似这般冷清吗?如此戒严,岂不是断了百姓的活路吗。” 田承嗣长叹一声:“卢大哥啊,你有所不知。似范阳这般北疆重镇,必是不能像中原州府治理的。若无战事还好说,一旦进入战时,兵马调度,粮草供给哪样不是至关重要?若不行戒严之法,任百姓随意买卖,岂不是给繁杂的军务添乱,贻害军情吗?” 卢嵇本就是没事搭话,此刻见田承嗣如是说也就打起了官腔拱手道:“田老弟说的是,只不过以愚兄之间。与契丹这一仗我们是必须打的。突厥人不臣之心久矣,若任由这么个野狼匍匐在我大唐北疆,岂能安天下之心?” 田承嗣摇了摇头,苦笑道:“卢大哥啊,话是这么说。但打仗不是逞一时之勇。古语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契丹人背靠草原,有数不完的牛羊供给,不得已时还可杀军马以充饥。反观我大唐朝,若从江南调粮,少说也得旬月。而若战事胶着,这粮草供应不上,将会是一场溃败。我大唐朝赌不起这样的大局啊。” 卢嵇还欲争辩,田承嗣早已摆手道:“卢大哥,此事无需再论。当下你且好生歇息。待我向安大帅汇报完军务,便将你引荐给他老人家,卢大哥意下如何?” 卢嵇怔了一怔还是点头道:“一切由田老弟安排,在你这地界上愚兄敢不承命?” 轻拍了拍卢嵇的肩膀,田承嗣大笑道:“如此甚好,想必大帅见了大哥亦会赞不绝口的。” 微微拱手,田承嗣退出了大厅,卢嵇在府中亲兵的引领下来到了为他准备的一间靠西的厢房。 推门而入,屋子却是布置的精巧别致。雕花的屏风后是水曲柳的整套桌几。陪饰的胡凳为这小巧玲珑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粗犷。将随身佩剑置放于案几上,卢嵇索性卧躺在一张胡床上。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卢嵇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疑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田承嗣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但他又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心下烦闷,卢嵇将桌上的一杯高昌葡萄酒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 正欲宽衣解带,小憩一会,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第三十六章 始乱(二) 卢嵇心中咯噔响了一声,抓起案几上的佩剑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门前走去。 “老爷,你看啊,咱们的住处被围了!” 那护院名为卢钊,只见他奋力一抽,横刀已是出鞘。他娘亲重病时受到了卢嵇赠寄的银钱,这才治好了恶疾。就凭借自己一月两贯的月钱,不知何时才能偿还的清。既然无法在银钱上给予老爷更多的报答,自己就理当更加卖力的护卫他老人家。 如今他们主仆二人来到千里之外的范阳,老爷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安禄山的毒害。不过,既然老爷信任自己,他就会护卫他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卢嵇顺着卢钊的指引向木门处望去,只见数个人影在酸纸窗外不停穿梭闪烁,不时传来刀鞘与刀刃相撞发出的叮叮声。 莫非安禄山真的起了反心,要杀他祭旗? 不会,不会,这范阳城中有田老弟一份席位。便是凭着自己和他的关系,他也绝不会看着自己被安禄山斩杀。 可是,可是,若不是安禄山动了杀机,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甲士。 突然木门大开,走进一队手捧木箱的仆奴。…… 节度使府,内宅。 安禄山阔步迈入书房,见契丹使者正兀自踱步,笑声相迎道:“远方来的客人,长生天赐予的朋友啊。你是冬日的春风,久旱的雨露。请允许我用最尊贵的礼仪招待你,以表达我对神狼子孙的敬意。” 那契丹使者接受可汗之命前往范阳商谈结盟之事,被安禄山晾了足足两日,他正不住咆哮,质疑安禄山待契丹不尊,安禄山就派人通知他要在内室书房接见他,直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点在契丹人身上亦得到了很好的验证。这个使臣听了一番奉承话后是颇为满意,脸上的阴云逐渐散去,用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和声道:“节度使大人客气了,只是我家可汗的要求节度使大人迟迟不能满足。不知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处?因此特地拍某前来探望。” 这话本就说的极为霸道,在加上契丹本就是是安禄山曾经的手下败将,副将史思明竟是一时气涌,正欲上前驳斥,安禄山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袍袖。几番挣脱不得,史思明竟是一甩衣袖,拂尘而去。 安禄山见场面如此尴尬,只得赔笑道:“使者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某对可汗可是忠心耿耿。只是最近边关查的很紧,那批军械怕是得拖些时日了。” 那使者兀自一笑道:“您安大人怠慢我乌托尔倒是没有什么,只怕这话传到可汗那里,那批军马就不能如期抵达范阳了。” 安禄山搓着手掌冷笑一声,竟是捉住了乌托尔的肩胛,似拎小鸡似的将他拎了起来:“乌托尔使者,可汗那里暂且不说,但我想您是暂时回不去漠北了。我想您千里迢迢来到范阳,定是极得契丹可汗的器重。若是谈成了这事,于你我皆是有利无弊,你回到范阳更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该是不愿在这范阳苦寒之地度过余生吧。” 这句话说得恩威并济,那乌托尔被说到痛处竟是满面通红。他向安禄山投向了求助的目光,但之前这个谦卑有礼的节度使大人竟是轻咳一声,说道:“阁下若是不能配合某,有些事某也是无能为力啊。要知道马匹之事我们是和可汗说好的,此时变卦,岂不是看不起某吗?” 这乌托尔亦是圆滑世故之辈,方才是因为被情势所镇故而有所慌乱。慢慢平复心境后,乌托尔已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这安禄山对这批战马是极为渴求,如若不应承与他,怕是自己真出不了这个范阳城。契丹虽然强势,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自己在安禄山的地面上,虽然贵为契丹使臣,但还是低调为好。 思量之后,乌托尔换了一副谦卑的语气,赔笑道:“节度使这是哪里话,可汗也只是等得有些着急,如若大人能尽快将军械送到于都斤山,某在这里保证大人所需的战马能如期抵达范阳城的军营。” 安禄山见乌托尔示弱,便顺势说道:“如此甚好,阁下初来范阳,我这个主家总要尽些义务。你先安心在府里住下,改日我自当亲自陪阁下游览一番这范阳城。这范阳城虽不如两京繁盛,但在这河北道一带也算的是头面城池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乌托尔虽心中不愿,但情势所迫,不得不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 安禄山轻拍了拍手,自有仆从上前。无需多言,乌托尔便随着仆从离开了厅堂。 见乌托尔已走远,安禄山轻叹一声:“思明啊,你方才还是太过冲动了。他再怎么说也是契丹的使者。若是放在从前倒也没什么,毕竟契丹人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但现在皇帝老儿对我起了疑心,怕是我们得提前起兵了,眼下我们是继续这批马匹啊。他契丹人是趁火打劫也好,是趁人之危也罢,我们不得不放低姿态!” 史思明却是有些不耐,埋怨道:“大哥,你是一镇节度,怎能对那蛮夷失了身份?要我说,就该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如今朝廷对我们起了疑心,我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他们贩运军械,他们却还怨声载道。就说上次他们送来的战马,质量参差不齐,能有几匹达到他们承诺的质量?虽说如今昏君无道,但依小弟愚见,咱们再怎么反是咱们中原的事,为何要将那帮蛮夷引进来?若是出了差池,让这些夷狄钻了空子,我们岂不成了华夏的罪人?” 安禄山摇了摇头,叹声道:“思明啊,你在我这里从事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是不懂我的心呢?如今我们示弱。昏君虽然昏聩荒淫,但仍是正统的天子,凭借我们的实力贸然起兵只能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借助契丹的实力也是迫不得已,况且他们所要的也仅仅是些钱财女人。我们只是暂时借助外力,等定鼎建朝后自会除去这个心腹之患。大丈夫当忍一时之辱,这点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可是我们是大唐之人,却要向契丹人示好,我想想都来气。这岂是大丈夫能做出的事?” 史思明见安禄山言以至此,竟是将心中所想尽数吐出。 安禄山闻听此言,微怒道:“大丈夫当能屈能伸,你若只图慕那些虚名,又怎么能称自己是大丈夫。思明,你太让我失望了。也罢也罢,只是契丹之事一出对我们已是颇为不利,依我之见,计划得提前进行了,你还是待在节度使府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完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史思明呆立在厅堂正中。 第三十七章 始乱(三) 安禄山多年来秣兵历马整顿兵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揭竿而起,起兵反唐。 这些史思明都知道,但他还有些不能接受安禄山的做法。虽则他是宁夷州突厥人,但多年的成长经历让他早已把自己当做一名唐人。 既然是唐人,那便要活出唐人的风骨。即便他看不惯李唐皇室骄奢的做法,也不会主动寻求和契丹人合作。他们算什么东西,竟然跟自己谈起了条件! 在他看来,不管烽火燃到了中原大地的哪个角落,都不应该引入外族以借力。在这一点上,安禄山与他有很大的分歧。 史思明越想越气,愤恨的将一只青瓷茶壶丢掷出去,一时砸的粉碎。 “该死!” 史思明长呼出一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呵! 自己便是恼怒,便是反对又有何用,毕竟这燕境三镇的二十万兵权掌握在他安禄山手中,别看自己挂着个副将的名头,若不得安禄山的允准,怕是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得! 也许这就是命,他史思明今生注定要挂上一个叛臣贼子的名号! 正当他屏息凝神时,木门突然打了开,史思明猛然睁开双眼,右手下意识便向桌上的横刀探去。 “你是谁!” 史思明见门外站着一个面容俊秀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警惕的挑了挑眉质问道。 “史将军,别激动,你别激动!” 那人见史思明竟欲拔刀,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我是朝廷派往范阳宣读圣旨的礼部侍郎卢嵇,今儿个到的范阳,刚被安大帅安顿了下来。嗯,算来某与田承嗣将军还是旧相识。” 卢嵇冲史思明微微一拱手行了记平礼,沉声道:“某闲的无奈,便出来随处走走,听闻史将军居住在此,特地前来拜会。” 史思明心中冷哼一声,道这人粉头油面,看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般的人在京都长安是一抓一大把,到了北地范阳倒也算的上稀奇。只是他好端端的替田承嗣那厮作甚?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与那厮是死敌? “哦,原来是卢侍郎啊。你身为钦差领奉皇命自当去找寻大帅,恁的和某攀起了话头?” 史思明双臂盘于胸前,半是挑衅的问道。 “看您说的,看您说的啊。卢某人身负皇命不假,但安大帅不是忙着呢吗。反正落下这些时间也无甚事情可做,倒不如和史将军好好聊聊,交个朋友。” 到底是在京畿长安官场中打过滚的人物,卢嵇别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强,拍马屁套话的工夫却绝对是一流。他见史思明话锋渐软便趁虚而入,将了对方一军。 “这,也罢,也罢。” 史思明被卢嵇的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只摇了摇头道:“不过某话可说在前面。若只是私交倒无甚关系,不过军事方面史某人可不会出一言。” “好说,好说,我就喜欢史将军这副痛快劲!” 见史思明松口,卢嵇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把拖拽着史思明的袍袖便来到案几前坐定。 “来,来,史将军,卢某从长安带了些绿蚁酒,一份准备献给安大帅,另一份便和史将军分享!” 说完,卢嵇便将一壶用春泥封好的美酒递给了史思明,直是笑容满面。 “哦,那史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来,干!” 史思明是行伍出身,自然不喜欢那些文人们常搞的弯弯绕,见卢嵇态度诚恳,他便径直开了壶泥,将酒水分了两壶,将其一推送给了卢嵇。 “干!干!” 卢嵇的双眼近乎眯成了一条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痛快!” 史思明肆意的放声大笑,一时意动竟然上前拍了拍卢嵇的臂膀。 “嘶!” 没料想史思明手劲如此之大,卢嵇一时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儿个,卢某便舍命陪君子,与史将军一道大醉一场!” 卢嵇强忍着肩胛的痛感扯出一抹笑容,迎声道。 “如此,干!” “干!”…… 明月倒悬,漆空如暮。 节度使府内宅的一间密室内,安禄山正愁眉紧锁的听着一人的分析。 “如今之势,对大帅极为危险。起初只是奸相杨国忠与那无知小儿太子亨对您心存忌惮,但不知怎的最近河北道、河东道乃至京畿道都流传起一首青谶歌。此歌一出,便连那终日不早朝的糊涂皇帝也心中不安了。” 说话的这人身着一袭暗灰色直裾身衣,下颌蓄着三寸短髯,远远看来神情俊雅,气度不凡。若是手中再配上一面羽扇,怕真能与那作出隆中对的一代名相诸葛孔明比上一比了。 这人便是安禄山麾下的首席军师--严庄。(注1)平常待下属极为暴戾的安禄山对他却极为恭敬,只点了点头道:“严先生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如今契丹人的马匹还没有运送到,我若是贸然起事,不知有上几成胜算?” 一向杀伐果断的安禄山遇到造反这等大事一时也是犹豫不堪。在他看来,此时还没有到举起反旗的最佳时刻,虽然他准备谋划此事已近十年,但最重要的一环--战马还存在隐患,现在起事多少有些仓促。 严庄却是摆了摆手笑道:“大帅不必忧心,契丹人那里不过是为了借机揩些油水,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大帅的对手。若真将大帅逼得急了,大帅一声令下,幽州二十万铁骑还不得把他契丹王庭的牙帐踏成破布?” “嗯,那倒也是!” 安禄山听到这里心下稍定,严庄说的不错,契丹人现在还没有公然叫板自己的资本。这些草原胡族心中从来没有什么道义的观点,自然不会心向大唐朝廷,他们要的无非就是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罢了。 “所以,以某之间,不出七日,契丹人定然会将战马送到范阳城来。” 严庄微微颌首笑道:“至于胜算嘛,如今天下兵力十有其四握在大帅手里,他李三郎手中能掌控的兵力怕都不到两成,还都是些残兵败将,以大帅的英武,该有几成?”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 安禄山拍着大腿笑道:“是啊,都说这李三郎是堪比尧舜的圣明君主,依我看啊他就是个糊涂到不能再糊涂的糊涂蛋!大唐的半数兵力掌握在我安某人的手里,竟然到此时才察觉出不对,哈哈,晚了,晚了!” 严庄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皇帝老子的位席就是个温柔冢,呆的久了再圣明的人也得变得痴愚了。不过大帅,有一事却是比较麻烦。世子如今在长安,若是您起兵反唐,世子那里恐怕不易脱身啊。” 安禄山闻言皱了皱眉道:“庆宗那里确实有些麻烦,当初就不该听由皇帝老儿的话,叫庆宗入长安作质。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若是我现在召庆宗回范阳,岂不是会引起那昏君的怀疑?” 严庄心中一沉道:“如此,世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安禄山已是不耐,挥了挥手道:“他安庆宗既然是我安禄山的儿子,就该承担这份责任。等到我起兵之时,他若是能逃出长安自是最好。若是逃不出……” 安禄山微顿了顿,一狠心咬牙道:“若是他逃不出那便是命。不过到时我破了长安城一定会替他报仇,屠光李唐的宗室!” 安禄山的目光甚是阴冷,语调更是寒气十足。便是一向和他处惯了的严庄都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苦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帅这般决断定然能够夺得帝位。” 稍稍一顿,严庄接道:“既然大帅已经下了决心,就要早作谋划。以严某之见,不如先借着换防的名义抽调出精锐向南部署。”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安禄山点了点头,扣了扣手指道:“至于那个钦差嘛……” “钦差卢嵇是奸相杨国忠的爪牙,而杨国忠蛊惑天子霍乱朝纲,大帅顺应天意,起兵清君侧,那这钦差当然杀得!” 严庄伸出右手在脖颈处做了个杀头的姿势,冷冷接道。 “既然他李隆基不仁,就休怪我安禄山不义!安某人就还不信了,这江山是能者得之,凭什么就由他李家人一直坐下去?” 安禄山紧紧握紧了拳头,面色如冰。 注1:严庄:唐朝节度使安禄山的军师,公元757年正月初,燕朝的中书侍郎严庄与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内侍宦官李猪儿勾结,诛杀安禄山;安庆绪登基后,任丞相,独揽大权。后归顺唐朝,任司农卿。 第三十八章 始乱(四) 秋风飒冷,孤月高悬。 拜会过范阳地界的二当家史思明后,他便回到了住处休憩。只是这次交际并没有让他心安,宽衣解带后,卢嵇便仰卧在床铺上思量着自己来到范阳城后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诡谲非常! 时至如今,已是过了十一月,再这么下去,可要拖到年根儿了啊! 他身为皇帝陛下派来的钦差大臣,理应受到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热情接待。而安禄山自从派心腹将他引到住处后,就彻底的将他晾了起来,完全不给自己宣旨的机会。 若是自己这次来范阳是为私事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背负有皇命。安禄山那厮恁的如此嚣张,竟然敢拒不接旨!天下只有两种人敢如此面对世俗世界权利最大的人,一种是疯子,一种便是有恃无恐的人。 安禄山当然不是疯子,那便只能是后者了。 莫非他真的起了反心?若是如此,自己还是找个机会逃离范阳为妙。大不了回到长安把一切罪责推给安禄山,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深究…… 卢嵇越想越恼,径直将被席拽了来蒙住了头,翻了个身呼呼睡去。 这一夜,自是无话。……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护院儿卢钊便打好了洗漱用的热水,唤起了自家老爷。 卢嵇心怀重事,如何能睡得好,此刻擦着惺忪睡眼勉强坐起身来,只觉头痛眼花,浑身筋骨酸乏。 “几时了?” 卢嵇一把拽过用温水浸润了的布巾,醒了一把脸,轻声问道。 对自家老爷,卢钊自是恭敬万分。只见他拱了拱手,身子微微下垂道:“回禀老爷,现在已经是辰时了。” 卢嵇闻言蹙起了眉,面露不愉道:“辰时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不是你卯时叫我的吗?” 卢钊闻言一惊跪倒在地道:“老爷,我看您身子困乏的紧,不忍叫您。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狠狠的罚我吧。” 卢嵇也不是真心要拿卢钊出气,只摆了摆手道:“罢了,我睡时可有人来找过我?” 护院儿卢钊想了想道:“有道是有,跟您交好的田将军大约寅时来了一刻,不过许是见我灭了灯,没有进门。后来快到卯时的时候,又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将军来扣了门。” 卢嵇闻言大惑道:“你没有将他们请进来?” 卢钊道:“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四五品朝上的将军,我不过是个护院,哪里能搭得上话。” “嗯,倒也是有几分道理。” 轻应了声,卢嵇接道:“不过他们为何在这个时景来找我?” 倒也不怪卢嵇多疑,毕竟在这个时候,在这幽燕大地估计没有人要冒着被安禄山怀疑的风险主动和他这个朝廷钦差结交。 正当卢嵇犹疑不定是,门忽然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卢嵇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在护院儿卢钊的搀扶下一步一拐的走至门前。 “吱呀!” 伴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应声开启,一个陌生的面孔映现到卢嵇的面前。 “您可是朝廷钦差,礼部侍郎卢大人?” 对方冲卢嵇抱了抱拳,眉宇间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 若是放在往常,遇到这种不知礼仪的人,卢嵇早已一通老拳砸了出去。可如今他偏偏得看安禄山的眼色,如何敢再嚣张强势? “呵呵,某便是卢嵇,不知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卢嵇轻捋了捋胡须,沉沉笑道。 “哎,当不得!” 那人推了推手道:“我是安大帅的亲兵队正,来这儿是通知您,咱家大帅要来见您。” 他这话说的倨傲无比,完全没有给卢嵇一丝一毫选择的机会,卢嵇却是不以为意道:“哦,安大帅要来见我?不知在何时,何地?某稍稍梳洗完毕便随壮士前去。” “不必了!咱家大帅又不是叫你去当兔爷儿接客,打扮的再齐整又有什么用。现在便随我来!”(注1) 说完,那亲兵竟是不顾卢嵇的感受,狠狠一拽将堂堂钦差大人拖出了堂室。…… 膀阔腰圆,满面胡须,一双丹凤眼,两口招风耳,这便是卢嵇对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第一印象。 坦诚来说,这样的形象往往会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感觉,可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人,现在闹得大唐朝廷风雨不宁! 就连一向对安禄山宠幸无比的皇帝陛下都对他起了疑心,急着要召他回京‘述职’。 事情闹到如今的地步,当然与安禄山的树大招风不无关系,但更多的却是他不知收敛,以公谋私。 当然,这些话卢嵇是绝不敢对安禄山说的。事实上,自打进了安禄山的书房,他便一直屏息凝神,等着安禄山先开口。多少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一些基本的交际本领卢嵇还是有的。在官场中,有些事情往往直着行不通,看似复杂无比的问题只需稍稍一绕便能迎刃而解。 曲线救国,大体说的便是此理。 当你越想办成一件事的时候,越要表露出无所谓的态度,这样才能占据到最大的主动。 果不其然,先开口的是安禄山。 “钦差大人久等了,小王实在是军务繁忙抽不开身,不然也不敢如此怠慢钦差大人啊!” 安禄山嘴角微微一挑,又挤出了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只是他面颊上满是横肉,这般一笑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卢嵇微微一愣道:“郡王爷哪里的话,郡王爷军务繁忙是天底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某等等倒是无妨。” 他实在没想到安禄山会拿出自己郡王的身份来压自己,这样一来他这个钦差的分量便要小了不少。这种心理战在官场之中屡见不鲜,不过用在钦差身上,也足以见安禄山的胆魄了。 “卢大人不愧是从长安城走出来的钦差,这度量,本王实是佩服!” 安禄山微微颌首,轻声道。 注1:兔爷儿:古时说法,即男妓。 第三十九章 始乱(五) 安禄山的话让卢嵇没来由的心中一颤。 安禄山这句话乍一看上去没有什么深意,可若细究,即可看出他对自己身份的冷嘲热讽。钦差大臣又怎样,礼部侍郎又如何,还不是得对他安禄山曲意逢迎? 毕竟在幽燕大地这地界上,他安禄山便是皇帝,可以手掌任何人的生死。既然是所有人,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了钦差。毕竟塞北是苦寒之地,若是钦差大人染上了恶疾不治身亡,想必朝廷也不会因此对堂堂三镇节度有所追究。 他这是在敲打自己! 卢嵇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却不得不强自挺直腰杆笑道:“在长安的时候,皇帝陛下便常向我讲,郡王爷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大忠臣,由您驻守边疆,他老人家啊是一百个放心!”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随口而出,卢嵇的这句话可着实是犯了安禄山的忌讳。安禄山闻言脸色立马暗了下来,虽然还刻意的保持着笑容,但卢嵇只要稍用些心便可明显感受到他心底涌现出的杀意。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卢嵇连忙补救道:“这不,契丹和奚人企图来塞上掳掠,就被郡王爷您悉数击退了去。依某看啊,您在北地胡族眼中就是汉时的飞将军李广!嗯,那个就是,就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卢嵇好不容易想起一句流传甚广的唐诗,连忙塞了进去,算是应了急。 可他偏偏忘记了安禄山就是胡人出身,他这么一说不把安禄山也连带着骂了进去? 安禄山却是丝毫不露悲喜,淡淡道:“飞将军李广本王不敢当,不过保得边境太平某还是做得到的。不知卢大人不远万里来到范阳,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呵呵,呵呵……” 卢嵇从广袖中掏出一张巾帕擦去额角渗出的冷汗,狠狠咽下一口吐沫。今儿个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屡出昏招?若是照这么下去,不需安禄山动手,怕自己就得被活活吓死。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卢嵇欠了欠身子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贵妃娘娘与您多时不见,有些想念您,希望王爷您能够抽空回长安和她聚上一聚。” 有些问题想避是避不开的,问题的症结出在了哪里,自然还需要从哪里解开。 好在卢嵇还算机警,想出了一个听上去让安禄山暂且还能接受的理由。只是安禄山本人对这个理由信上几分,他心中可就一点谱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安禄山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如此?” “啊!” 卢嵇不曾想安禄山竟然会如是说,一时竟然惊呼出了声,颇是尴尬。 “哈哈,哈哈,本王不过和你开一个玩笑,瞧你吓得!汉人啊,难道都是这副模样?” 安禄山面容突然破冰,笑容又重新绽放,拍打着卢嵇的肩膀朗声道。 安禄山这一番变脸,可着实把卢嵇吓得不浅。大唐朝廷的礼部侍郎大人,此刻可是背心湿透,仪态全无。若是这副模样被御史台的老家伙们看了去,定然得参他一个有堕朝廷官员风仪的罪名。 “想来也是娘亲疼我,这不,才不出一年便又想起了我。” 安禄山砸吧着嘴,便向卢嵇炫耀了起来,也不顾后者那惨白的笑容,不时掺杂几个在他看来十分好笑的单音节突厥词语。 “呵呵,呵呵……” 卢嵇本想借着话头将话题引向宣纸上,谁曾想这厮老奸巨猾又将话题引了开,让自己无能为力。 “卢大人,你以之间,这大唐天下有几人称得上英雄?” 安禄山突然面色一寒,铿然道。 “啊!” 卢嵇心中还没回过味儿来,安禄山就又变了态度,直是让卢嵇有苦难言。 “英雄,英雄嘛……” 卢嵇蹙紧了眉头,脑中飞速的运转着。安禄山说出此话是为何意?他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 “若论统军将兵,这大唐的英雄唯有郡王爷和哥舒翰、高仙芝老国公三人。若说治国,那当然是皇帝陛下了……” 思量再三,卢嵇才是憋出了这么个温吞的回答,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 “哦?不知卢大人可爱看三国?” 安禄山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卢嵇,就像打量一只关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注1)“当然爱看!” 说到此,卢嵇难得的挺直了腰杆。若说别的他或许不如安禄山,但若论这读书一事,世家怕还没有几人比的过他卢嵇。 在中进士前,他便是出了名的书痴。不管是经史子集,儒家经典,还是传奇小令,陈词艳曲,都入得了他卢嵇的眼。 在他看来,每本书能够流传下来自然有他的价值,既然有价值就值得自己去读。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轻气盛之时,与同窗好友去东海游历,指着岸边碣石发出一番指点江山感慨。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总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便能改造这个天下,改造这个制度。可自从入仕后他才发现世间之事远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黑的不见得是白,白的不见得是黑,这大抵便是所谓的中庸之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岁月无情的磨光了他所有的棱角,他成为了风光五两的礼部侍郎,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指着沧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英雄?什么是英雄?这个陌生的名词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一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哦,那依卢大人所见,陈寿公描绘记录的这个时代中,有哪些人算得上是英雄?” 安禄山却不肯给卢嵇退缩的机会,步步紧逼。 “若真说来,三国中的英雄何其多矣!” 卢嵇沉叹了声道:“刘玄德白手起家,平巴蜀,定益州,夺荆州,可谓是一代英雄。” 稍顿了顿,卢嵇又道:“孙仲谋继承父兄遗志,从贤纳德,沿江固守,创立东吴,自然也是英雄。” 此时的卢嵇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安禄山脸上的不屑:“至于曹孟德嘛,虽然有些手段狠辣,但他毕竟创立了魏国,一统了中原。从这个层面上看来,他倒也算的上英雄。若真要我来排,这刘备当居第一,孙权位列第二,曹操排在最末。” 卢嵇轻捋了捋胡须,颇是满意的答道。 安禄山听他说完却是冷嗤了声道:“你这言论,本王可不敢苟同。刘大耳不过善于用情,孙仲谋最多也就算个守成的中才之主。依我看,这三人中唯一算的上英雄的是曹孟德!” 卢嵇一时大惊,他本以为安禄山是借他之口了解一番三国,却没想到这胡儿竟然对三国之事熟悉至此。他不是胡人吗,怎么会如此属意中原历史? “‘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说得出这样一番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凡夫俗子?相较于刘、孙二人,曹操没有显赫的皇叔背景,没有父兄遗留下的实力,他唯有靠着自己的双手在那样一个茫茫乱世闯出一番天地。而就是这样一个人,遭到所谓的那些正朔大儒的口诛笔伐,乱臣贼子的名头被无情的扣到了他的头上!而这些腐儒却不知,若不是因为有了曹孟德,汉室四百年创立下的大好河山将会数百年沉浸在无边的战火之中!” 安禄山寒声道:“正朔正统?什么是正朔正统?当初汉高祖刘邦不过是一亭长,却毅然起兵伐秦,他可是正朔正统?中原人就爱搞那么些弯弯绕,若他们真的尊崇正统,如今这天下不该还是周天子的吗?” 安禄山深吸了口气接道:“本王就欣赏曹孟德的这股子痞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这天下就只能由那几人轮番的坐?凭什么贩夫走卒的子孙就只能做贩夫走卒?天下九鼎,能者举之!九州烽火燃,好男儿当逐鹿中原!” 卢嵇直是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反应过来灿灿笑道:“王爷,您又说糊涂话了。这些话,这些话,卢某就全当没听见,嗯!” 安禄山却是冷冷一笑道:“我根本不糊涂!若是汉人都尊崇正朔正统,为何杨坚老儿会夺了北周的江山,若是汉人都尊崇正朔正统,为何李渊又会抢了自己堂兄的皇位!” “啊,王爷请慎言,慎言啊!” 不曾想安禄山竟然会引到本朝定鼎之事,卢嵇大骇,连忙劝道。 这中原王朝,最看重的不就是所谓的名位吗?若是被人盖上个得位不正的帽子,那还了得?…… 注1:此处所指的是位列二十四史之一的《三国志》西晋人陈寿著。 第四十章 始乱(六) 只是安禄山似乎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想法,只冷哼了一声:“所以说嘛,所谓的正朔正统,受命于天不过是统治者蒙蔽治辖百姓以愚民的肤浅把戏罢了。这些理论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本王!想本王从一个守捉使做起,没背景没亲朋,若一切都得由着血脉尊卑来排,怕本王也不会有今天!” 稍顿了顿,安禄山道:“本王佩服曹孟德,并不是因为他最终夺了汉室江山,而是因为他敢面对悠悠之口,坐下世人不敢为之事!冒着被骂为国贼的风险成就一番霸业,这份气魄绝不是刘大耳和孙仲谋能比的。所以,三国中若真要论英雄,曹孟德当排第一!” 时至此时,卢嵇直是尴尬无比。他极度想要张口,可话到了嘴边上却都咽了下去。安禄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些什么? “不知卢大人可有心做郭嘉、荀彧?” 安禄山眉毛一条,冷声道。 “啊!” 卢嵇见安禄山将话已经说到这般明了,一时哑然。 “王爷,王爷,我……” 卢嵇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哽咽着说道。 “卢大人一路从河东而来,可听到河东百姓中口耳相传的一首民谣?” 安禄山见卢嵇一副窘迫的模样,觉得极有意思,倒也不急着他表态,话锋一转聊起了另一件事。 “卢某略有耳闻!” 卢嵇终于不用再在油锅上煎熬了,立时长舒了口气。 “‘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作这诗歌的人心思可不一般啊,你说这九尊之鼎会不会落在幽燕大地呢?” 安禄山似笑非笑的来到了卢嵇的面前,柔声道。 如此温柔的声音由安禄山这般杀人如麻的魔鬼说出,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死亡气息。 卢嵇喉结微微涌动道:“这,这些事情卢某如何说的好。” “哦?是说不好还是不敢说?你在怕什么?” 安禄山突然抓住了卢嵇的衣领,一把把大唐皇帝陛下派往范阳的钦差大人揪拽了起来。 “啊,王爷,这是何意。大帅,这是何意啊!” 卢嵇大惊手脚不停在空中翻腾着,希望可以重新回到地面。 只是安禄山身材高大健硕,如何能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从手中逃脱? “你现在这般样子,可绝没有一丝的斯文!” 安禄山冷哼一声,不屑的将卢嵇丢了出去。“这样的人,想必也成不了荀彧、郭嘉。” “多谢郡王,多谢大帅。多谢郡王,多谢大帅……” 见安禄山送了口,卢嵇连连叩首谢恩,再也不顾所谓的礼仪。礼仪什么的都是虚的,若是人连命都没了,就是再威仪又有什么用? “不过,若你不愿做本王的谋士,辅佐本王成就大事,可否借给本王一样东西?” 安禄山的眼神复又变得平静,和声道。 卢嵇心中大喜。若是让他追随安禄山起兵造反,他是绝不会允诺的。且不说安禄山造反夺取江山的可能性有多高,光是自己卢家百年望族的名号就不允准自己这么做!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屹立千百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的名望,而名望之所以能够获得,就是因为他们恪守的原则! 虽然朝廷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换了一波又一波,世家们仍然活跃在中原大地的每个角落,这便是他们看得开,不盲从于任何一个诸侯。 中原之主尚且如此,若这诸侯还是胡人,世家们便更没有屈从的理由了。若真因此灭了自己的祖宗,自己之后还不得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想通此道,卢嵇立刻冲安禄山抱了抱拳道:“王爷只要不让卢某做谋士,要借什么尽管拿去,卢某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安禄山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本王便不客气了,来人啊把他给我绑了!” 安禄山一把将手中茶壶狠狠砸去,瞬时便从屋外冲出数十名亲兵。…… 黄昏,军营。 卢嵇披散着乱发,被五花大绑着跪在辕门前,一脸的茫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安禄山向自己借的会是他项上的人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会是自己走上鬼门关,奈何桥的日子。 原来人生不过是浮梦一场。 哈哈,哈哈…… 点将台上,安禄山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如今奸相杨国忠在朝中为所欲为,蛊惑天子,倒行逆施之下已把大唐搞得千疮百孔。如今这妖相又派了爪牙前来范阳企图将本王骗往长安,以图谋害。还好本王识破了他的诡计,纠拿了这个爪牙。如今,本王便要替天行道,诛奸相,清君侧!” “诛奸相,清君侧!” “抓奸相,清君侧!” 一时台下响起了阵阵高呼,士卒们纷纷扬起戈矛、长刀肆意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他们在边地和胡人拼杀卖命,这奸相全千方百计的算计着他们。这种背地里捅刀子的人,当是该杀! “这个助纣为虐的人也不能放过!” 史思明瞥了一眼卢嵇,寒声道。 “斩首祭旗!” “斩首祭旗!” “斩首祭旗!” 士卒们在自家火长、队正的带领下再次高呼起来,声音一轮比一轮高。 “承嗣,你怎么看?” 安禄山向下压了压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大帅,我没意见,如此奸恶之辈,当是该杀!” 田承嗣毫不犹豫的冲安禄山抱了抱拳,毅然道。 咚! 卢嵇心头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直砸的他筋骨发麻,冷笑不已。 哈哈,这便是过命的兄弟,哈哈,自己真是一个笨蛋,蠢货,竟然还以为他是自己的兄弟,会出言相救。 怪不得人们都说,认识的人越多,越喜欢狗,哈哈,哈哈…… “如此,便将此子斩首,以为我军壮行!” 安禄山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手一挥。 自有刀斧手上前将被捆缚的有如肉粽的卢嵇拎起,拖拽到断头台前。 咚! 刀斧手粗鲁的将侍郎大人的脑袋扔到砧板上,从腰间取出一只酒葫芦,鲸吸了一口喷在了刀锋上。 呼!秋风飒冷,人心恰寒。 手起刀落,鬼头刀无情的挥下。 那一刻,卢嵇觉得时光过得是那么慢。 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天边那七彩缤纷的晚霞,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安禄山麾下的铁骑正渐渐向军营外驰出。 大唐,大唐,这大唐怕也存复不了许久了吧? 中原板荡、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他仿佛看到了之后数年的景状,忽然生出一种得意之感。毕竟倒霉的不仅是自己,哈哈,哈哈…… 最终,一抹血舞撒过,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是年十一月八日,平卢、河东、范阳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点校三镇军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部共二十万人,起兵反唐。 一时天子惊骇,举国震动。 第七卷 满江红 第一章 乱世(一) 秋去东至,天气渐渐寒了下来。 江都城街道上的行人大都套上了各式棉衣、戴上了厚厚的毡帽以抵御突然临至的寒流。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这厢来的还是冬雨。 不过扬州城毕竟地处江南,气候自是比北地的城池柔暖了许多。 秋处露秋寒霜降,小雪时节不落雪,说的大概便是此理。 “已是十一月了,不知今岁我们能不能回到长安城过个好年。” 李括在团练使府邸的书房内负手而立,隔着窗棂遥遥向西北望去。 那是长安的方向,那是他今生梦开始的地方。不论自己在那个城池中有过多少不欢喜的过往,每当自己遭遇坎坷时还是会没来由的想起那个城池,想起那个寄托无数唐人梦想的地方。 爱之深,责之切,责之愈切,爱之愈深矣! 可如今,自己还有则切它的机会?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他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晋元帝为何会生出此言,现在经历这一番,受的伤痛多了,他才真是体会到其中的辛酸。 “十一月八日,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反,半月不至尽占河北之地……” 朝廷传来的邸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深深的刺痛了李括的内心。他早就怀疑安禄山有不臣之心,却没想到这厮会反的这么早。 更让他感到痛心的是,河北道的各州县立即望风瓦解,当地县令或逃或降,无一抵抗。虽说河北道是安禄山的起家之地,大唐内地各州府又由于长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民疏于战,战力急剧下滑。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们尽数投敌的借口啊! 他们是大唐皇帝陛下册封的朝廷命官,他们受着百姓的供奉,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他们享受着万千苦哈哈庄户汉想都不敢想的福利,可临到了需要他们尽忠守节的时候却一个个的变节投敌!(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好一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们千里做官,怕是只为了吃穿吧? “括儿哥,你别这样啊,好歹吃些东西,你这两天没吃东西了,这么下去怎么了得?” 张延基望着沉然默立的李括,心中只觉阵阵刺痛。 身为一个军人,最心痛的事情莫过于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河北道的那些软骨头连一只羽箭都没有放,就拱手将城池献给了安禄山,以至那奸贼现在率领二十万铁骑肆意驰骋烧杀,竟是将大唐北地弄得满目疮痍,焦土遍野。 “照这么下去,怕是东都也危险了。” 李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想吃东西。“三日前发来的邸报说,安禄山派遣先锋田承嗣抵达洛阳城郊外扎营,算算时日大军怕是也跟上了。若让二十万大军围城洛阳,以洛阳守军的实力估计支持不了多少时日,就得被安禄山破了城。” 由于久未进水米,李括的嗓子极为干涩,声音也沙哑了不少,这番说来竟是连咳了几声。 “括儿哥,你这又是何苦呢,皇帝陛下不征调你回长安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你没必要这么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张延基见李括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眼圈一红不由分说的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面端到了李括的面前,苦心劝道。 “这可是嫂子亲自下厨做的面,里面还配送了一枚煎蛋。你便是看着他辛辛苦苦顶着大肚子下厨的份上,也得给我把这碗面吃了。” 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只有吃下了面,才有了气力。只有攒足了气力,才能率着大唐的大好儿郎和安禄山那胖子一较高下!” 李括听张延基提到了阿甜,心下一酸,长叹了一声。 “这个孩子来到不是时候啊!” 他早已过了那个将心思情感挂在嘴边脸上的时代,如今的他更为沉默,总想着如何处理好朝廷和家庭的关系。以前是个愣头小子倒不觉得什么,可这人一旦做到了高位,害怕的东西就多了起来,手脚难免就有些放不开。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责任。 他李括虽不是那种被责任所累所困的人,却也不会轻易抛下那份属于自己的责任。 “你这话我可不认!”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你和嫂子成婚少说也有了六七年了,总是聚少离多,俩人待在一起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如今好不容易皇帝陛下开了恩,让你把家滕悉数接到扬州,你恁的还不好好珍惜?这人嘛,有时候活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么着你也得给自己留下一脉香火不是?嫂子跟了你这么些年,受过多少苦,你比我清楚!” 这世间怕也只有延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了! 李括心中苦笑一声,微微一笑道:“我说不过你,我来吃面!” 说完他也不管张延基,一把抢过海碗,伴着筷箸将烩面悉数吸入口中。 “你慢些,府中又不差这一顿面钱!” 张延基没好气的瞪了李括一眼,心中满是心疼。括儿哥是那种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肩上的人,却也因此平白给自己找了这许多麻烦。 “如今局势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陛下不是已经派命封瘸子兼了范阳、平卢节度使的职位前往东都参与防卫了吗?还有高帅,他不是被陛下拜为副元帅东征了吗?噢!对了,我差些忘了,这东征大军是六殿下荣王李琬补的元帅,这下你放心了吧。六殿下可是在诸位皇子中最擅骑射的,听说他又精通兵法,其下有高帅、封瘸子辅佐,应该不出一旬便能击溃安胖子,尽数收复失地!”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铿然给李括打气。 在他看来,安禄山不过是钻了中原兵防的空子。毕竟大唐州郡除了边镇,几乎升平了近百年。这些将军县官依红偎翠的本事不少,但若让他们布防将兵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而反观安禄山,他统率的二十万铁骑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铁血军卒,几乎个个身怀绝技。各有甚者,安禄山还收录了契丹、奚人的八千壮士,悉心培养,可谓每人皆是精锐。 以如此一只虎狼之师突然发难,尽数破掉河北沿袭诸城倒也不难理解。 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大唐朝廷还掌握着包括江淮、剑南、关中、陇右、安西在内的绝大多数河山。即便凭借强大的后勤补给跟安禄山耗下去,也绝对能把安禄山耗死! 要知道,练兵容易养兵难,别看安禄山手中掌握着二十万铁骑,若是没了朝廷的支持,紧靠河北道自给自足,怕是不出半年他的虎狼之师就得自己土崩瓦解。 “你想的太简单了。若是耗下去,我大唐自然胜算极大,但以陛下的性子,你觉得他忍得了吗?” 李括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当今皇帝陛下好大喜功,总希望能将大唐的疆土恢复到太宗文皇帝的时代。这些年来大唐军将上下一心,确也鲜有败绩。不过怛罗斯的惨败多少在他老人家的心下留有了阴影,正当他急于增兵安西以图报仇雪恨时,安禄山却在范阳反了! 这无疑彻底击溃了皇帝陛下的信心!他最信赖的胡将在他信心膨胀到极点的时候反了,这一反便是带走二十万精锐骑兵,这一反便是尽数夺得河北郡县,这让圣明天子李三郎的脸往哪里放? 所以他决不能等,他要用最快的时间击溃安禄山,反败为胜!只是以如今大唐的军力,若不抽调其余边镇的军卒,可能有实力与安禄山正面对决? “封帅和高帅虽是百战名将,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们这次奔赴洛阳,完全没有带安西的老兵。唯一的三万兵力还是在关中临时招募的。你我都是将练过兵的人,没见过血杀过人的新兵犊子战力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指望他们倚靠地利坚守城池或许还成,你指望他们击败安禄山的精锐,怕是不太现实吧。” 李括轻呷了口茶,怅然道:“如今最好的情形便是等到各地勤王,集中优势兵力与安禄山决战。只怕皇帝陛下等不到那个时候啊!” 第二章 乱世(二) “事情到了如今,你这般想也没有什么用。倒不如索性将心放了宽,静观其变!” 张延基也知李括说的在理,不再争辩。 有些事情点到就可以了,大伙儿都明白了。若是说的太多,反而不美。 “多陪陪嫂子吧,她也是有身孕的人了。依我看没准过上几日,朝廷的圣旨就会传到江都叫你挂帅出征。真到了那时,便是你想留下来陪陪嫂子,也是没了机会!” 张延基拍了拍李括的臂膀,默然离去。 兄弟之间,无需多言。…… 内室的光线很暗,烛台上的火焰连连跃动引得屋内晦明不定。 同样晦暝不定的还有屋内之人的心情。 杜景甜拾起那件绣了足足有半月的大红衣裳,心里隐隐作痛。虽然她也知道自家夫君是为了国事烦忧,但毕竟如今她有了身孕了啊。怎的,怎的他连这点空都抽不出?就不能来陪陪自己和孩子? 唉! 杜景甜复将黑线穿过顶针的针鼻儿,一针针的绣了起来。这是他和小七的第一个孩子,这第一身衣服一定得出自她这个娘亲之手…… “啊!” 不知是不是心中思量着事,分心之下杜景甜竟被针头刺穿了手指,吃痛之下惊呼出了声。 “也不小心一点,你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了,这些事情就交给下人们去做吧。” 李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杜景甜的身后,随手将爱妻揽入怀中。 杜景甜心中虽是欢喜却有意借此向夫君表达不满,遂一把甩开了李括。 “哪个要你来关心?你还记得我是有身孕的人?我以为你把所以心思都放到了国事上了呢。” 李括倒也不恼,走到杜景甜的身侧道:“你这么说可是没良心了啊。我便是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了你啊。这些日子我不是在为安禄山起兵谋反的事情心烦吗?这不,心下稍定我便来了你这里,还不算疼你?” 杜景甜却是借机撒起了娇:“哟,敢情我还得好好谢谢您了?妾身这厢谢过团练使大人了!” 她学着豪门大妇的模样做了个谢恩的姿势,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惹得李括噗哧笑出了声。 “你要这么说,我便真的无地自容了。好了,好了,我给你赔罪了还不成?” 李括欠了欠身子,算是给杜景甜赔了礼。 “光是我可不成,还得有儿子!” 杜景甜却是不肯轻饶了这个‘负心汉’,在一旁补充道。 李括微微一愣,好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儿子?” 杜景甜白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天天念叨着膝下无子,我若这次再不给你添个男嗣,还怎么过意的去。” 李括不曾想杜景甜这般孩子气,只道:“无妨,无妨,是小子是闺女我都高兴!” 杜景甜却是不以为意道:“口是心非!” 过了许久,见李括不再说话,倒是她率先挑起了话头:“你说,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如今已经六个月了,早做些打算好。听说取个好名字,可以帮衬着孩子一辈子。” 李括知觉好笑道:“你别听那些所谓的名门大妇瞎扯,起名这种事没有这么邪乎。你看看人家庄户汉的孩子,什么二狗三娃的名字,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杜景甜将小衣放到了床头瞪了李括一眼道:“那可不一样,苦哈哈家里贫寒怕养不活孩子,这才起了个贱名。你李大团练使虽说两袖清风,但也没到饿死我们娘俩的地步吧?他之后若是男孩不是入仕就是从军,不管走哪条路也得有个响亮的名字。若是女孩子嘛这名字就更重要了。是不是贤良淑德,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大半!” 杜景甜将此事看的比什么都重,由不得李括推却。 “好,好,好,娘子既然发了话,为夫照办便是!” 难得的轻松一番,李括起身负手踱起了步子。他虽早年入了行伍,但毕竟是诗书世家,底蕴还是在的,若是放在往常便是几首诗词怕也是片刻的工夫便吟诵了出来。 只是偏偏这起的又是自己孩子的名字,便连一向乐呵呵无所谓的李括都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 过了盏茶的工夫,李括终于眸子一亮道:“有了!如今安贼反叛,大唐半数之地浸润在战火之中。若是这孩子是男孩,便叫他天佑如何?承蒙天恩,启之庇佑!希望天佑这孩子,天佑大唐!” 杜景甜只想了想无可奈何道:“这种东西你来起便好。不过,你也是,什么事情都能与你的大唐连在一起!” “嘿嘿,嘿嘿。” 李括浅浅一笑道:“若是女孩嘛,便叫凤希如何?” 杜景甜大惑不解追问道:“这是何意?” 李括颇为得意的摊了摊手道:“这凤希嘛截取自女娲的名姓。女娲又名凤里希,咱老李家的名姓向来都是单双隔辈。阿爷的名便是双字,到了我这里就是单字。这么算来,不管你生下的这孩子是男是女,都得是双字。嗯,凤希这名字好。” “好什么好!” 杜景甜白了李括一眼道:“若是男孩嘛你起个天佑也罢了,一个女娃子你还指望她干嘛?作女娲化石补天去?” “不用补,不用补!” 李括见杜景甜生了怒连忙道:“这天若真塌下来了不还有我顶着呢吗,伤不到你们娘俩!你啊好好将养着身子,千万别动了胎气!” 微顿了顿,李括接道:“再者说了,事情不还没坏到那地步呢吧。这安禄山倒行逆施,违背天意,不得民心,估计不久就会众叛亲离,到了那时,你夫君我再领着安西老兵一举生擒那胖子,献给皇帝陛下!” “就你会说!” 杜景甜幽怨的瞥了李括一眼道:“这场仗打完了,咱们回家好吗,小七?” 李括身子微微一颤,嘴角淡淡张开。这个称呼,阿甜大概有五六年没有叫过了吧! 这些年,也难为她了。 “你要回长安?好,我答应你,等到朝廷平定了这场叛乱,我便向陛下奏起,辞去官职回到长安,在渭河边上买一块良田,和你过着耕田织布的悠闲日子。” 李括一把将爱妻环入臂中,淡淡道。 “不!” 杜景甜却是毅然拒绝道:“我要你带我去终南山的那处深谭,去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杜景甜倒在丈夫那宽厚温暖的怀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溪水潺潺,空佩鸣响。那年的春风是那么的暖人,你仗剑为我斩落一只桃花,别在我的发间。你还记得对我说了什么吗?耕陇上,怅恨之,苟富贵,莫相忘……” 第三章 乱世(三) 人生际遇,真是一件说不清的怪事,有时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瞥或一瞬,就可以影响甚至改变人的一生。 李括如今便走在人生的十字岔口上,向左或是向右,前进亦或者后退都或许会引发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数月之前的洛书诀一事在江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与众好友扮作信徒潜入大乘佛组织内部,顺藤摸瓜之下终于在盂兰盆会中元节时接触到其中隐秘,但就在他们搜集证据,要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无戒竟然率先出击,一手造成了盂兰盆会惨案。 李括依稀记得清澈的玉带河中浮满了血肉模糊的尸首,诸多丧失心神的信徒相互撕咬,裸露出森森白骨。父子相食,兄弟相残,夫妻反目,直是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这当然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或许这便是吐蕃佛僧分化打击大唐的第一步。无数无辜的生命在那夜怅然消逝,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梦想。 他们有什么错,为何要成为无戒等人实现野心的牺牲品? 或许选择权自始至终都不在他们手中…… 好在扬州刺史崔远山率团练府兵及时赶到,驱散捕杀了不少妖僧,成功的控制了局面。若当时没有军队介入,后果自是不可设想。他最终拿到了那份文书,那份足以惊动大唐河山的文书!永王,这一切当然是永王策划的,只是李括没想到堂堂的大唐亲王会为了一个储君之位与吐蕃人勾结,不惜出卖大唐的利益。 他本打算携带着这份惊天秘密前往长安,奏报予皇帝陛下。他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太子。事实上,他和太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私谊,除非在大朝上遇到,不然他甚至不会踏进东宫一步。 只是永王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争权夺位,这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李括也不是那种奉礼愚忠的人,不会揪住什么立嫡立长的规矩不放。 在他眼里,储君之位事关江山社稷,向来是能者居之。但是谋夺储君之位的人有一点不能缺乏,那便是宽广的胸怀和刚直的情怀。 为君者坐拥四海,俯瞰江山,若是是那心胸狭隘的刻薄之辈,岂不是苦了天下苍生。何况永王为了谋夺储君之位,不惜与异族结交,将属于大唐百姓的利益肆意出售给吐蕃人。在他的眼中,也许大唐百姓的性命就贱如蚍蜉,这样的人若当了皇帝,可有黎民苍生的活路? 所以,不论永王如何示弱,他都不会将此事放过去。事关原则,他没有选择。 无奈就当李括打算启程动身时,安禄山谋反的消息传来!这个晴天霹雳极大的打乱了李括的部署,也使得永王一脉有了喘息的机会。 安禄山手握重兵,近日来已连克数城,大有颠倒乾坤的态势。在如此危难时刻,自己当然没有再去给皇帝陛下添乱。当然,他不选择此时返回长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皇帝陛下本就对他心存忌惮,如今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若是自己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带兵回到长安,怕会挑动皇帝陛下那敏感的神经吧! 他当然没有不臣之心,但难保朝中没有小人嚼舌根,将他比作第二个安禄山。现下幽燕烽火燃,皇帝陛下怕是对每个边镇节度都存了戒心了吧?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更何况这条蛇是皇帝陛下亲自豢养的极为恭顺的安禄山! 李括的脑海中复又浮现了杨国忠那张始终带着媚笑的脸,一时惆怅不已。虽然杨国忠与自己结有私怨,但自己仍然佩服杨国忠的某些品质。别的且不说,便是他屡次向皇帝陛下谏言,说安禄山将反一事,就可看出他的魄力。 别的人可曾有勇气与皇帝陛下最宠幸的边将撕破脸皮,即便是心中明白的人,怕也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不管杨国忠是与安禄山有私人恩怨也好,是他想借机铲除异己,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也罢,至少他作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 怪只怪皇帝陛下太相信安禄山的‘忠心’了,这才弄得现在这般不可收拾。 “唉!” 李括沉叹了声,起身向屋外走去。 天色还早,自己不该吵着阿甜!………… 他才出门走了没几步,便撞到了跌跌撞撞赶来的好友张延基。 “括儿哥,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张延基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撑着腰一边疾呼道。 “怎么了,你慢些说,别着急!” 李括微微皱眉,缓声道。 “是宦官,咱府上来了个宦官……” 张延基一句三喘,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话说完:“从长安来了个忠使,说是领了陛下的圣旨,点名道姓的让你前去接旨!” “哦?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瞧把你急的。” 李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后只苦苦一笑,整了整衣襟便迈步要向前院去。 “哎,哎,括儿哥,你先等等,先等等!” 张延基一把拽住了李括道:“你也不想想为何咱府上会突然冒出个忠使,这长安城离着江都少说也得有上千里!” 经由张延基这么一说,李括也隐隐觉察出些异样,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此事与永王李磷有关?” “你还不算太傻!” 张延基白了李括一眼道:“前些时日你为了查探江淮盐运一事已是与永王结下了梁子,前些时日又在大乘佛一事上不顾一切的和永王撕破了脸皮,我若是那永王,想必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张延基这话所说不差,永王虽然兼领着荆州大都督的职务,却一直居住在长安城。李括在扬州一带闹出了这么大的动响,永王肯定有所察觉,若是他在皇帝陛下面前进几句谗言,说不准大唐天子真有可能降罪下来! “如今安禄山谋反,陛下的经历应该大都放在平叛上,怎么会有闲心思处置我。” 李括倒是处变不惊,微微笑了笑,安慰起了好友。“再者说了,我这些时日来一直潜心练兵,连扬州城都没离开过,他永王便是想进谗言又该起报个什么罪名?”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哎,括儿哥你真是太天真了,这皇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心狠,杀人从来不用刀子。若是你在陛下心中失了分,让他认定有罪,便是没罪也能给你说成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但若是陛下看好你,便是旁人说烂了嘴巴,也奈何不了你分毫!” “这个永王能在朝中拥有如斯多的拥泵,想必也不简单。咱们这次触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安禄山刚刚造反,皇帝陛下正在气头上,万一在这个时候被小人蛊惑作出些没理由的决定,括儿你该如何是好?” 李括稍稍沉默了一会,苦笑道:“只是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不去接旨?” 张延基略思忖了片刻道:“不如,我便说你染了重病,不宜见人把他打发走?” “你啊!”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这理由什么都能推?这可是圣旨到了,便是你还剩下一口气都得爬着去扣头谢恩!即便这个中官为人圆滑不急着召我即刻接旨,那也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该来的总要来的!” “可,可,万一,万一那永王下了狠……” 张延基面颊一时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他忽然想起许多民间流唱的段子--昏君听信谗言,派太监前往边将府邸,宣旨处死之。若是皇帝陛下真的犯了糊涂,下了这么一道圣旨,括儿哥可该如何是好? “倒不如,倒不如先派个人去探探口风?” 张延基还不死心,在一旁低声道。 “你啊,就别操这份心了!” 李括摆了摆手道:“皇帝陛下岂会如此昏庸,再者说,我这团练使府是这么随进随出的?” 这句话终于让张延基心中稍定,张大公子思忖了片刻道:“这样,我去前厅安排三百刀斧手潜藏在屏风后面,若是那太监真动了杀机,我便带人冲出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张延基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 李括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道:“这事就暂且依你,不过我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冲动。” 张延基点了点头道:“括儿哥,你便放心吧。我什么性情你还不清晓?那可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只要不把我逼急了,咱绝不做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亏本买卖!”(注1) 注1:前句出自《中庸》 第四章 乱世(四) 内侍朱贵是昨夜抵达的扬州城。歇息了一晚,今儿个一早便马不停蹄的来到了团练使府邸,准备宣读皇帝陛下拟下的圣旨。可是这个团练使李将军,不知怎的一直没有出来见自己,这让朱贵很是不满。 不给他面子倒没什么,毕竟自己只是个宦官。可自己此行是来宣旨的,也就是说他算的上半个钦差,李将军这么做不是对陛下不尊吗? 朱贵越想越恼,将塞到牙缝中的茶叶挑了出来,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家李将军可真是身份尊贵,来见杂家一面便是如此难。杂家服侍了陛下这么多年,见过的名相名将不计其数,可从没见过像李将军这般的出挑人物。” 一旁侍候的窦青连忙赔笑道:“哟,朱公公,看您说的。我家将军这不是军务繁忙吗,劳累了一晚还没洗漱。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赶过来见您!” 窦青毕竟心思老道,见朱贵拿捏起身段和腔调,连忙将一篮子软话递了过去,算是暂且压下了朱贵心头的怒火。这些阉人啊,最是惹不起!别看他们品级身份低微,却是皇帝陛下的身边人。若是得罪了他们,旁的不说,隔三差五的在皇帝陛下说你几句坏话就够你受的了! 这些阉人,肢体不全,因而性情脾气极为乖戾,常常会因为一些没来由的事情发怒。跟他们相处千万不能较真,要慢慢来! “倒不是杂家矫情,只是李将军这般做有违臣子的本分!” 见窦青如此会说话,朱贵心头的怒气淡了几分,接道:“旁的不说,你家将军能有今天还不是得了天子的赏识?做人啊得知恩图报,不能自己到了悬崖边上才想起恩人来呐!” 朱贵轻捏着茶盖刮了刮沫子道:“杂家是在宫中讨饭吃的人,啥样的人能做官做的大,啥样的人不招人待见那是一看一个准。你还别不信,有时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改变人的一声呐。” 虽是极为不耐,窦青还是陪着笑拱了拱手道:“谁说不是呢,做人那还是得谦逊着些。不瞒您说,我家将军性子最为和善,不论是手下的兵将还是圈里的好友,没有一个不对此赞叹有加的。” “哎,你看看,你看看,杂家就说你会错了意不是。这做官最重要的是要审时度势,抓住机会,又不是叫你四处装好人。” 朱贵摆了摆道:“算了,跟你说这么多你也不会明白,等你家将军来了,杂家再亲自跟他说道说道。啧啧,好好的一个将军苗子,杂家不想看他就这么夭折了啊。” 窦青心中早已是愠怒不已,只希望这个多嘴的太监赶快宣完旨滚蛋。 正值此时,花厅外响起阵阵脚步声,想来必是李括无疑了。…… “要死了,要死了啊!” 朱贵捏着兰花指,冲李括连连抱怨着:“都快近了腊月,这天气越来越冷,杂家从长安城跋涉数千里,历经十数日才来到了扬州城,人啊都快冻成冰块了。李将军你倒好,就这么把我晾着。” 李括刚刚走到花厅外便听到朱贵和窦青的对话,直是无奈的苦笑道:“朱公公言中了,某刚才还在休憩,故而怠慢了公公,还望公公不要介意。” 朱贵倒也不是存心要刁难李括,见李括态度不错语气也就和缓了下来。只是他一路而来疲惫不堪,若是不让李括出点血实在是对不起自己快颠簸散架了的筋骨啊。 “我就说嘛,李将军是个明白人!” 朱贵不知从何处捏出一面素白巾帕,在空中半摇了摇:“李将军啊,恩恩,杂家最近手头有些……” 他话还没说完,李括便抢声笑道:“公公舟车劳顿前来扬州宣旨,李某感激不尽,早已备下了一份薄礼,还望公公务必收下。” 说完他便从窦青手中接过一只锦盒递给了朱贵。 朱贵见李括如此上路,心下大喜,眼睛近乎眯成了一条缝。 “哎呦,哎呦,李将军你这是何必呢,杂家一个中人,哪里用的上这些东西。” 朱贵虽这般说,却早已将锦盒抢过打了开。 “嘶!” 朱贵方一打开锦盒,便被一阵绿芒映的直眼花。原来这锦盒中盛装的竟是个造型紧俏,材质绝佳的玉如意。朱贵整日在宫禁中服侍天子,什么样的珍奇物件儿没见过,可像今日的玉如意,倒也算的上稀奇了。 更何况,这件玉如意是送给自己的,是送给他朱贵的。 “李将军太客气了!” 朱贵一时愁容全无,两只眼连成了一道月牙:“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李将军尽管说,你这个朋友啊,杂家交下了!” “区区小礼,朱公公喜欢便好。” 李括微微颌首道:“听说朱公公是来扬州宣旨的?” “哎,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这事,杂家怎么等都可以啊。” 朱贵叹了口气,向四周环视了眼,见接旨需要准备的香案都已置齐备,便轻咳了几声道:“要不,杂家便先将陛下的旨意宣读了?这样您心里有了谱,杂家也算完成了任务。” “请便!” 李括冲朱贵延臂一礼,微微笑道。 “咳咳!” 朱贵清了清嗓子突然面色一凛道:“江淮团练使,疏勒都督李括接旨!” 李括闻言肃然掀起袍摆双膝跪地道:“臣李括接旨!” “胡贼禄山起兵反叛,河北诸郡望风归附,不出十日贼军已攻至东都。今贼军二十万军围困东都,朕心甚忧,遂遣毕思琛往东都洛阳募兵防守,以配合高、封二将……然禄山性狡猾,擅出诡计。为保得京师长安万无一失,特拜疏勒都督、江淮团练使为平胡将军,封护国公,命其从接旨起领江淮府兵星夜前往京师勤王,不得有误。钦此!” 抑扬顿挫,铿然威仪,这份圣旨蕴存着大唐天子的无上威严,绝不准许丝毫的质疑。 第五章 乱世(五) 李括心中突然一凛,生出一阵酸苦。 安禄山手中掌握着足足二十万铁骑,岂是寻常府兵能阻挡的。纵使高仙芝和封常青是一代名将,也不见得能在和安禄山的交手之中占到丝毫的便宜,更何况他们所领将的兵卒皆是临时从长安、洛阳之地募集的,战斗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怪不得皇帝陛下临时起招了老将毕思琛前往东都洛阳解围。想我泱泱大唐,将兵之才竟已到如此捉襟见肘的地步了吗? “李将军,李将军,快接旨啊!” 朱贵宣读完圣旨良久,见李括仍自发愣忙在一旁催促提点道。 “啊!” 李括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跪听宣读圣旨,忙整了整衣襟恭声道:“臣李括领旨!” 朱贵将手中黄绢写就的圣旨递到了李括的手中,这才喜笑颜开的扶起了李括:“哎呦,李将军啊,您可是好福气啊,真是羡煞了杂家了。” 他帮着轻弹了弹李括衣襟上的浮灰道:“杂家在御前行走这好些年,可从没有见过陛下如此看重一个后进晚辈的。杂家说句实诚话,咱大唐的那些后进晚生尽是些托父荫补缺的膏粱子弟。这些人放在平时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乘着祖上荫蔽捞些钱财。可这若到了战时,可就看出了差距了。那些富家公子一不能将兵护国,御敌于国门之外。二不能出谋划策,解危于无形之中。您说说,陛下他老人家能不置气吗?” 稍顿了顿,朱贵接道:“可您就不一样了,您是实打实靠自己实力做到疏勒都督的,这份军功无人可比。如今安贼反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您可是有机会一步登天啊。” 他得了李括好处,自是事事帮着李括着想。他这话说的不假,如今全大唐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安禄山叛乱一事上。如今叛军势头极盛,朝廷急需一个出色的将领站出来挽狂澜于即倒。 而老一辈的将领中,诸如高仙芝、哥舒翰都伤病缠身,不能发挥出最大的实力。而年轻一辈的将领,多是些托关系捞军功的膏粱子弟,指望他们独当一面,简直是痴人说梦。 像李括这样完全靠自己双手起家的青年优秀将领在全大唐,怕两只手都能数过来,也难怪皇帝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李括点了点头道:“多些朱公公提点,不过李某一心为国,至于功名利禄看的倒是淡了。” 朱贵呵呵笑了两声:“李将军又小孩子气了不是,这功名是您该得了,为啥不争?您率江淮府军前往关陇勤王这便是报君恩啊。报了君恩,理应受到封赏,这封赏您若是不要岂不让陛下难做?” 到底是常年在宫中行走的人物,朱贵看问题的眼光十分毒辣,只稍稍一分析,便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再者说了,如今河北板荡,陛下急需要一个头面人物顶出来给天下有志之士做一表率,您说这人除了您可还有旁人可选?” 李括冲朱贵拱了拱手道:“朱公公所言甚是,只是李某不知道陛下所说的勤王一事是为何止?某该点齐多少兵马,又该从何处入关中?” 倒不是李括话多,毕竟皇帝陛下没有在圣旨中说明这许多,万一自己领会错了圣意,办错了事情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嗯,这个嘛李将军不必担心。陛下还让杂家传一口谕予你,说的便是此事。” 朱贵环视了一周,刻意的瞥了窦青等人一眼轻咳道:“还请李将军屏退左右!”…… 扬州团练营,校场。 李括正愁眉紧锁的思忖着下一步的打算。 如果说皇帝陛下写就的圣旨是个官面文章的话,那朱贵传达的口谕便能代表他老人家的真实意思了。官场中的人,总喜欢说一套做一套,在这点上竟然连皇帝陛下都不能免俗。 “陛下他老人家希望您能从都畿道入京畿,经唐州、邓州、商州西入长安护驾。”(注1) 每每想起朱贵带着笑意所说的这句话,李括便浑身打起了冷战。如今东都被围,从河东入关中自是绝无可能,可为什么要弃山南东道不走,而绕远从都畿道行之呢? 事实上,从淮南道进入山南东道,经商洛、商丘入蓝田,一路便可直达西京,怎么都要比从都畿道来的快捷。陛下他老人家不会不知道这个理,那么唯一可以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便是他对自己不放心! 李括展开亲兵送来的一张大唐疆域挂图,用炭笔勾涂了起来。 从舆图上来看,都畿道更靠近安禄山的大本营河北道,面对安禄山骑兵的压力明显比山南东道大上许多。最重要的是,东都洛阳位于都畿道,此刻正被幽州二十万铁骑围困。值此时刻,皇帝陛下竟然特意命自己从东绕行,莫非是企图自己助战高仙芝、封常青? 只是自己训练江淮团练府兵尚不及半年,虽然兵卒的面貌已有较大的改观,却仍然不可能达到边军的实力。统率着这样一支军队,便是两万、三万,怕是也无法与一支万人的幽州骑兵相抗衡啊! 皇帝陛下喜读兵书绝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莫非他想借刀杀人…… 李括刚刚生出这个想法,就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他不住自嘲道,这江山都是皇帝陛下的,若他老人家真想要自己这条命,下一道谕旨即可,又何苦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他刻意找来的理由并没有起到很好的安慰效果,没过多久他便复又陷入对皇帝陛下和朝廷的怀疑之中。之所以他会生出怀疑,还在于朱贵说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希望您能派副将张延基前往安西任职,以弥补安西军将的缺乏。” 这句话乍一听来没有什么不妥,毕竟高仙芝、封常青率领许多嫡系将领东反长安勤王,安西四镇的将佐严重缺乏。但若细细思来,这个安排直是漏洞百出。 试想,张延基不过跟随自己在安西参与过一些战役,资历远不如一些在安西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将。若是偏将倒也罢了,但若要做一军一镇的主将,没有全面的大局观绝对是不能胜任了。即便赶鸭子上架,逼得他任职,怕也是对军队有百害而无一利。 张延基不适合做一军主将。 这一点,以李括对张延基的了解,基本可以断定误会。 与其调一不适合做主将的人入安西执掌一军,倒不如从安西军嫡系中提拔一些老将,这样一来可以节省时间,二来可以服众。 而皇帝陛下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张延基有在疏勒从军的经验,若要这般说,以大唐每三年军将轮转一次的规制说,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有安西背景了。 大唐天子为何偏偏把目光聚集到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将身上?又为何要不遗余力的把他调到安西? 李括不喜将精力放到这些事情的谋划思考上,可皇帝陛下这番诡异的决定却由不得他不多想。 事实上,自从远赴安西前,他便感受到皇帝陛下对自己态度的微妙变化。在这之前,皇帝陛下对自己赞赏有加,直是把自己当做哥舒翰、高仙芝的接班人培养。而在自己远赴安西后,虽然皇帝陛下不时的派中使借着犒赏三军的机会,对自己有所嘉奖,但从字里行间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出冷漠之意。 皇帝陛下不看好自己! 李括心下一寒。虽然他不愿意去想,却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一件事。而这件事,自然和贵妃娘娘有关。 不知为何,在自己担任贵妃娘娘的射艺师父,出入宫禁后,竟然在市坊间传出自己和贵妃娘娘有染的谣言。 他当初从长安远赴安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个谣言,如今看来,怕这件事在皇帝陛下已经扭化作节。他不知道此事出于谁人之口,但此事无疑已经对自己的前途产生很大的影响。 以皇帝陛下的性情,虽然面上不说,心中怕已对自己厌恶。这种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完全解释不清,完全就看陛下他老人家的态度! “如今,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括沉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还能怎么办呢?若是自己抗旨不尊,怕立时便会被安上一个叛贼的帽子吧?他安禄山有二十万铁骑的资本与朝廷抗衡,自己又有什么? 于是时,自己似乎已没有了选择。 第六章 乱世(六) 小雪之后是大雪,大雪时节真落雪。 腊月一至,大唐北地各州郡的气温便骤然下降。从北地草原席卷而来的寒流,彻底带走了地表的余温,让人感受到阵阵彻骨寒意。及到过了冬至,淮北大地已是银装素裹。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大唐的一九天,竟是酷寒如斯。 颍州城外,远行着一只约莫一万人的骑兵军队。 赶在这种恶劣的天气远行,只有可能是军队或者盗匪。前者受之于命,不得不为;后者搏之于命,不可不为。活着,向来就要付出代价。在这一点上,盗匪和军队竟是出奇的相似。 颍州刺史钱源可正自蹙着眉在城头踱步,直是愁容满面。 自从接到县尉姜正的奏报后,他便再也睡不下觉。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正在从南面急速朝颍州城赶来,估计今日午后便能抵达城门外。 安禄山在幽燕叛乱起兵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唐各州,而安禄山一反,都畿道、河南道自是首当其冲。前些时日东都被围,河南道的各州县官吏皆是人心惶惶,各思退路。 钱源可自然也不例外。 从对方行军的路线来看,他们该是从淮南道而来。这个时节冒着风雪急行军,概是应皇命北上勤王的朝廷军将了。若是放在往时,钱源可定会满怀欣喜的将这支救命的军队迎入颍州城,好生招待。可是此时他的心中却起了变化。 促使他犹疑的当然是一件事--东都告破! 就在腊月十三日,安禄山大军攻破了东都洛阳,这个胡儿只用了短短三十五天就控制了河北道大部郡县,河南道部分郡县也望风归降。 叛军一时竟有西克长安,逆天改命的态势! 大唐承平已久,各地官吏早就习惯了那种平平凡凡混日子的生活。此厢边镇大将突然举起了反旗攻下了大唐半数河山,让这些怀有远大理想抱负的文官武将纷纷傻了眼。 眼见着安禄山就要攻克西京,他们是跟着大唐皇帝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另寻明主,转投安禄山? 只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假使选择终于李唐皇室,他们固然可以得到道义上的支持,但也仅限于此。东都已破,幽州铁骑正以可怕的态势席卷河南道诸郡县,相信不过多久,其余没有投降的郡县也会因缺乏支援向安禄山卑躬屈膝。 毕竟中原府军久疏战阵,完全无法与幽州铁骑相抗衡。至于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怕是幽州铁骑只一个冲锋,便会被击的溃散。 而如果望风投向安禄山,则要面临承担极大的压力。毕竟安禄山只是控制了河北道和河南道的一部分,这些区域相对于大唐的广袤疆域实在是不值一提。虽然叛军势头正盛,但想必不能持久。更何况时已严冬,安禄山的推进势必会受到影响。如果安禄山不能一鼓作气夺下西京长安,情况还很难说。 朝廷有了足够的时间便可以针对叛军的攻势作出相应调整,甚至可以不紧不慢的征调各州府的援军入关中勤王。到了那时,安禄山出其不意起兵的优势将荡然无存,势必将深陷各地府军围剿的困境。 若是朝廷到时追究了起来,那些投靠伪朝的官员怕是要被抄家灭族的吧! 关于此事,钱源可已经犹豫了十数日。 在他看来,安禄山获胜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毕竟关中有潼关这一险关,安禄山便是有二十万铁骑围而攻之都不见得能轻易的攻陷。何况如今安禄山夺得了河北道、河南道这么多的城池,势必要分兵驻防,能够调动的兵力不会多于十万。 只要朝廷派出大将高仙芝严守潼关拒不出战,等撑到来春便可磨掉叛军的锐气。到时皇帝陛下再颁布圣旨,召集天下军将入京勤王。 那时,安禄山必定会众叛亲离,叛军也会分崩离析。 可是他身任许州刺史的弟弟钱源若并不这么看! 钱源若认为安禄山擅长突袭,势必不会将战事拖到春日。二十万铁骑的优势就在于机动性,安禄山怎么会放弃这一巨大的优势? 若是安禄山狠下心来死攻潼关,最后也会进入关中!一旦潼关告破,西京便有如安禄山的囊中之物了。正是怀着这样的想法,钱源若择良木而栖,已经投靠了安禄山。 虽然心中并不看好弟弟的选择,但钱源可还是保持了沉默。 不论如何,家族都需要作出尽可能多的选择。 每当改朝换代之时,对世家大族就是一种考验。为了让自己的家族屹立于不败之地,族中都会分配各房投靠不同势力。这样不管最终哪方势力夺得了天下,那一方世家都会有血脉延续! 就像把食物蔬菜分配到不同菜篮中,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 虽然这样的选择看起来有些丑陋、卑鄙,但他还是默许了。 唯有如此,颍川钱氏才可以子孙延绵的传承下去! 不管最后是安禄山窃国成功还是李唐夺回了江山,投靠对立面的那一房势必逃不离抄家灭族,但这要颍川钱氏还有血脉活在这个世上,就不愁没有复兴的时刻! 世家大族就像一只寄生蟹,在退潮时钻入蟹壳中隐藏保护好自己,等待着另一次涨潮。 等待涨潮的痛苦无疑是十分痛苦的,但他们不会去在乎这些。他们想要做的只是家族的绵延,而这作掩护的蟹壳是姓安还是姓李,他们完全不在乎! “老姜,下令开城门吧!” 钱源可沉叹了口气,望着城门下不远处的骑兵,幽幽道。 既然这场叛乱是命中注定,自己就不该再犹豫。 成败只在一念之间,把握好当下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场大雪啊,不知来岁时自己还能否赏到如斯美丽的雪景? 第七章 乱世(七) 颍州城门下突然蹿出一个骑着枣红色骏马的无须男子,厉声叫起了门。 “快开城门,杂家还等着进城呢!” 无须多想,这人便是内侍朱贵了。 朱贵尖利的嗓音一发出来,便引得城头的一名守卫蹙起了眉。 城门下这个公鸭嗓的到底是谁,怎的这般嚣张跋扈?这颍州城再怎么说也是个州治,怎的什么人都敢来这里撒野? “少废话,快开城门,是不是想吃鞭子了?想吃鞭子一会就去府衙里领,别在这里找不自在。” 县尉姜正瞪了那守卫一眼,连声斥骂。在这颍州城,所有军备的事情都归他管,便是刺史钱大人,都不会干涉他的决定,因而数落数落个小守卫还是不在话下的。 姜正到底见过一些世面,他从对方的穿着举止已判定此人定然是长安来的贵人。别管那贵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哪怕只是个国公侯爷府中的管事也不是他们这些人惹得起的。 “哎,哎,我这便开,这便开!” 那守卫怎敢跟姜正抬扛,立时陪着笑脸欠着腰身倒退着来到了铁轱辘前。虽然他心中已经将姜正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一遍,眼下却不得不依着姜正的意思打开城门。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又有什么法子? “咯吱!咯吱!” 铁索搅动发出吱吱响声,不多时的工夫城门便被放下,铁制城门重重摔下扣在雪地上,压出一道道清晰可辨的辙痕沟壑。 “呸!也不知道注意点,这雪沫子都溅了杂家一连,这个小兔崽子!” 朱贵抹了一把面颊上的冻雪,没好气的骂了两句便向李括欠了欠身子:“李将军,您先请!”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冲朱贵做了个延请的姿势:“朱公公请!” “哎,你是主将,哪里有杂家先你入城的道理?这事要让陛下听到了,还不得扒了杂家的皮?” 朱贵却是连连摆手,万分不依。 “如此,某便谢过了!” 李括冲朱贵微微颌首致意,轻扬了记鞭子,便乘着清风入了城。…… 一壶烧酒,一叠拍黄瓜、一盆酱羊肉、一叠花生米,很难想象,这便是颍州刺史钱源可招待李括的酒菜。 当钱源可命下人把这些东西端上席面的时候,便连一向随和的濮大锤都张圆了嘴巴。 乖乖,这个钱刺史也太抠门了吧。这份饭菜便是在军营中也算不得好,他却用来接待都督?这怎么看都有些跌价吧? “呵呵,呵呵,李将军莫要嫌弃,为了不给叛军征集到粮草,某奉行了朝廷坚壁清野的政策,除了每户必须的过冬存粮,其余的谷物要么被征集,要么悉数销毁,绝不给叛军以可乘之机。” 钱源可见李括颇为惊讶,以为他心生怨意,忙在一旁解释道:“咱颍州城地处淮北平原,不比山城可以去打野味儿,时令蔬菜又存不下,一旦入了冬能吃的也就是些谷物。” 钱源可陪着小心观察着李括的神色,在确认他并无恶意后才稍稍舒缓了口气。 “原来如此,钱大人这么做,实乃大唐之幸,颍州百姓之幸。” 李括闻言冲钱源可拱了拱手道:“只是不知颍州城的存粮够多久之用?” 两军交战之时,守城方为了避免攻城方到周边村庄劫掠粮草,都会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现下已经入冬,麦字自是已经磨成面,入了缸。但仍不能排除安禄山叛军攻陷周边郡县后派骑兵劫掠村庄的可能。故而钱源可一方面将愿意入城的村民携其粮食接入城中,一面排除士卒协助村民将多数米粮埋入自家宅邸地下,只留下数日口粮。这样即便安禄山的叛军劫掠至此,所能搜刮的粮食也不会很多。 “若是省些吃,约莫半年没有问题。不过,若是大军驻扎下来,恐怕最多三月矣。” 钱源可稍思忖了片刻轻捋着胡须道。 “钱刺史不必担心,我军只是暂时在颍州城作休整,不日就会出发。” 李括见钱源可以为自己想吃白食,连忙笑着解释以安其心。 “不急不急,您在颍州一日,安禄山那厮也多少有些顾忌。大军一走,颍州城的百姓又得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钱源可颇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神情中满是落寞。 “如今安贼攻到了何处?” 李括微微蹙眉发问道。从朝廷传来的邸报来看,安禄山只是控制了河南道北部的州县,至于南部的州县大多还在大唐朝廷的控制之中。 钱源可闻言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张舆图,在案几上缓缓张开:“李将军您看,我们颍州是在淮水和颍水的交界处,是河南道的最南部。往北走便是陈州、毫州、再向北走便是宋州和许州。如今毫州和陈州还在观望之中,至于宋州和许州已经落入安贼之手了。” “想不到叛军实力如此强盛,已经许州城!” 李括狠狠的一拍案几,咬牙道:“许州一破,关陇和淮南道的联系便被切断,朝廷再想从江淮之地运送米粮入长安便得绕远道而行,其中耗损势必会增加。” 钱源可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李将军分析的不错,或许这也是安禄山急于拿下许州的原因。一旦让他彻底打通河南道各州县,我大唐再想安然向关中输送米粮要话费的代价就要大的多了。虽然关中可以自给自足,但不是长久之计啊。” 李括点了点头道:“陛下着我从都畿道入长安,以钱大人之见,李某该从何处取道?” 钱源闻言倒吸了口凉气,心道是你领兵恁的来问我这种问题? “这,这,呵呵……” 少思忖了片刻,钱源可总算想出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线路。 “李将军你看这里,要去关中必过许州。可是如今许州控制在安贼手中,您要想直接通行怕是不易。不如山南东道绕行,经由襄州,由商州入西京。” “哎呦喂,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呐。陛下他可是言明了李将军必须经由都畿道入西京,若是从山南东道绕行,岂不是违逆了圣意?” 朱贵见钱源可给李括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连忙在一旁搅起了局。 “朱公公,你有所不知,都畿道那边十里设有一卡,若想不战通行恐怕不太可能啊。” 钱源可早就从李括那里得知了朱贵的身份,他历经宦海沉浮多年当然知道这种人最是得罪不得,只得好言相向,只求赶紧把这瘟神送出颍州。 可是朱贵却不这么想,只微微挑了挑嘴角道:“呦,钱大人这话杂家怎么就听不懂了呢?陛下命李将军回京勤王,又不是叫他去游玩。这行军之时,怎么可能免得了打仗?若是我们从都畿道行进,说不准还能给叛军打上一场,若是借势收服了许州城,岂不是喜事一桩?” “这,这……” 钱源可不知朱贵竟然如此死角蛮缠,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朱公公说的不错,钱刺史担心的也不无道理。如今要想不战一役进入关中怕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还是应该尽力避开安禄山叛军,毕竟入京拱卫天子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必要为了一时得失伤神。” 李括见两人竟吵了起来连忙出来打起了圆场。 从朱贵执意要求随行军队的那一刻起,他便确认皇帝陛下对自己起了疑心,这才会想出派一名内侍做监军的想法。只是这做法显然没有什么有效的限制作用,若是自己真像安禄山一样起了反心,一个宦官监军又能起到什么效果?相反,若是自己忠心耿耿,身边常有一个宦官指手画脚,难免会贻误军机。 因此,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出色的谋划。 只是时至如今,除了和朱贵尽可能的搞好关系,让他对淮南军影响程度降到最低,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看看,看看,还是李将军说的话杂家爱听!” 朱贵撇了撇嘴道:“这些事杂家不想管了,你们看着办,不过有句话杂家可说在了前面,谁若是起了反心,对皇帝陛下不忠,杂家可要找他拼命,嘿,拼命!” 朱贵扬了扬拳头作出一副忠心护住的姿态,直惹得钱源可差点笑出了声。 “刚才是钱某考虑不周,来,朱公公,下官敬你一杯!” 说完,钱源可给自己满上一杯烧酒,双手平举遥遥相敬。 第八章 乱世(八) 吃过钱源可设下的粗劣酒席,李括便向颍州刺史和朱公公请辞,独自一人回了房。 照说来,从江淮扬州出发至今,大军每日行军也就四五十里,并不算太远,可李括却总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疲惫。将随身佩刀放置到案几上,李括长呼出一口气。这也许便是所谓的心魔在作祟吧! 以往奉命返京唐军都是大获全胜,回到长安的路途中都是夹道欢迎,凯旋高奏,那份自豪的劲头想想都来感。可如今自己却是临危受命,奉旨勤王啊! 安禄山这一反,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神经,许多平日里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将领都借机摆起了架子,以图为自己攫取最大程度的利益。此乃人性,本是无可厚非。但当这一切阴暗的背面纷纷不着遮挡的展露在李括面前时,他还是不住的愤怒。 国之不存,毛将附焉?这些将领竟然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想不明白,亏他们还是替天子牧守一方的大将! 或者,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将大唐视为母国,在他们眼中大唐只是他们攫取利益的一个备体? 河北沦陷,河东告急,东都沦陷…… 若人人都怀着这般心思,那也不怪大唐风雨飘摇了。 “延基,延基!” 李括每夜入眠前都会饮一壶清茶润肺,而这个工作皆是由他的挚友张延基完成,此番他便理所当然的想到了张延基。 只是他叫了两声后张延基却并没有踏门而入,这让李括惊讶不已。 正当他想起身出屋查探一番究竟时,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了开。 “都督,还没睡啊。” 窦青手中捧着一张托盘,托盘上立有一冒着轻烟的紫砂泥壶。 “哦,窦大哥,你怎般来了?” 李括微微一笑,单臂朝自己对侧的木几上点了点。 窦青将茶壶放下,顺势坐了下来道:“都督不是唤人嘛,我这便给您送茶来了。” 李括笑了笑道:“窦大哥真是疼我,只是延基呢,这事一向是他来做。” 窦青闻言微微一哽,灿灿道:“都督莫非忘了,半月前张将军已经领旨奔赴安西驻防了。” “嗯。” 李括如遭钝击般应了声,不再言语。是啊,他怎么就忘了,延基早已接了圣旨,前往安西驻防了呢?纵使延基有千般不服万般不愿又能如何呢?那可是圣旨啊,难道他能抗之不尊? 李括依稀还记得雪夜中将张延基送别时的情景。那个小子太重情义,一时把持不住眼泪竟然唰唰的往下流,简直跟小娘子般--水人做的! 自己劝他说安西对大唐至关重要,如今安贼叛乱,朝廷要集中精力平叛对四镇的注意力自然有所下降。但这并不代表大唐会放弃四镇,毕竟这是守护丝绸之路的所在,是大唐陇右道的门户。安西四镇的存在,可以很好的抵御西边的大食人,南边的吐蕃人,甚至是北面的回鹘人。 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友,谁又能保证大唐内乱后,昔日对天可汗恭顺不已的回鹘可汗不会反戈一击?毕竟胡儿的眼中只有利益,葛逻禄人怛罗斯之战的易帜和安禄山的起兵反叛不就是最好的明证? 这延基却是孩子气,说大唐都城都要守不住了,还要劳什子的安西四镇作甚! 自己狠狠的骂了他一顿,才让他止住了抱怨。 茫茫雪纷飞,煮酒以践行。 纵然是九分豪气一分醉,这别离的滋味也是不好受,更何况与自己别离的这人是自己的发小,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数年无一岁相离的挚友! “窦青,你说这朝廷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平复安贼的叛乱?” 李括将一杯清茶灌入口中,神色里满是落寞。 “这可不好说,不过依属下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朝廷便能击溃叛贼的信心。毕竟咱大唐朝廷才是正朔,那安禄山不过区区一胡儿,有什么资本和陛下他老人家争民心?” 窦青略思忖了片刻给出了这么个温吞的回答,毕竟战事真的打起来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好会打到何时。不过,安贼显然是叛逆,得不了民心。自古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从这点看来,大唐完全占据了优势。 陛下他老人家真的赢得了民心? 李括心中苦苦一笑,不予作评。如果说数十年前的陛下英气勃发,通过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手创造了开元盛世,值得万民的爱戴敬仰。相较之下现在的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已是纵情声色犬马,完全没了半分帝王该有的自律和气度。 这样的君王,可曾值得万民的敬仰? 李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些事情只有时间能够检验。 “不管这许多了,你也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启程。” 李括强自挤出一抹笑容,轻拍了拍窦青的肩膀。 他已经很累了,却不能停下来,必须不停的走下去。山崩地塌国也不周,总需要一两个人站出来吧? 李括自问不是英雄,但他却是一个唐人,一个敢于持刀纵骑阵斩胡酋,保家卫国的唐人。…… 这一夜,无话。 一早起来,李括便抽出随身携带的挂图展开在案几上,细细思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自古潼关乃天险,相信只要部署得当,短时内安禄山不会盲目西进。也就是说自己有足够多的时间将这支多数由江淮子弟组成的府军带到关中。 所以,眼下他急需解决的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如何避开安禄山的主力。 天下为棋盘,洛阳居盘中。 下过棋的人,别管是棋术精湛的大师,还是只能看清眼前那一亩三分地的臭棋篓子,大体都知道下棋最重要的一点--构建格局。 格局构建的好,则能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弹指言笑间攻城拔寨。 第九章 乱世(九) 金角银边草肚皮! 这是每个下棋对弈者熟稔于心的布局理论。 这句话高度概括了布局的策略。上谋者先曲四角,中谋者看重边棱,只有下谋者才会急着攻取中腹。 其实别管围棋有多么高雅,说白了便是抢地。棋盘便是微缩了的九州大地,黑白棋子交相攻城略地,拳头硬地盘大的理所应当的成了胜者。 边角厚重易于占领实地,而中腹清高势力极大,乃中天无上至尊只为。登天元,意味位居九五,天下鼎定大功告成。只是这中原王气之地岂是那么好争抢的? 若以大唐天下为棋盘,那这洛阳恰处中原腹地。 而安禄山无视布局策略,先取洛阳! 其实,安禄山之所以能火速攻破洛阳这一腹地雄城,一部分得益于起兵的出其不意,一部分则要仰仗于他的军师严庄。这个被安禄山奉为当世卧龙的儒生,生着一副毒辣的见识和滚滚才华。 严庄早就知道安禄山志在逐鹿九州便给他定下了上中下三策,以助其谋夺天下。上策乃挥师南下,尽取河北、河南之地从而将安禄山的地盘连成一带。随后稍事休整围攻重镇睢阳,从而打开江淮门户。江淮门户一旦洞开,每年向关中输送的粮米就会被安禄山尽数截取,唐军的军粮补给将更为捉襟见肘。此消彼长之间最终胜利将会向安禄山倾斜。 中策乃绕过洛阳,以雷霆之势进逼关中。只要不惜伤亡攻下潼关,长安便是安禄山的囊中之物,而这般做甚至存在可能在李隆基醉生梦死中生擒之,彻底断送李唐朝廷反扑的可能。 下策便是步步为营围攻东都洛阳。洛阳地处中原无险可守,又距离安禄山的发家之地甚近,几乎没有什么可能作出反抗。取得洛阳后,安禄山可以有一个更为可靠的据点,可以轻易的向四周步兵。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洛阳乃大唐的东都,是长安的陪都。东都告破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获得的益处。 而安禄山最后竟然选择了下策。 事实上,安禄山之所以能够迅速的攻克洛阳,乃是因为他有整个河北道作支撑。换句话说,他已经取了天下死角的东北角! 正是有了这背后的支持,他才敢向中原腹地发起攻势。二十万虎狼之师合而击之,洛阳的沦陷便在情理之中了。 眼下,李括便要作出决定,如何避开安禄山的叛军! 从舆图上看来,安禄山已经控制了河南道的北部和都畿道的大部。纵观舆图,没有被敌军占据的城池中也就是唐州了。 只是这份奏报乃是斥候于七日前呈递来的,如今这个距离许州不过一百余里的城池可否还姓唐? 李括当然不会从山南东道绕行,那样便是违背了皇帝陛下的命令,是抗旨不尊。如今有朱贵这个眼线待在军中,李括可不想自找麻烦。而如果从许州取道,势必要和安禄山叛军发生一场恶战,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时至如今,他似乎已经没有了选择。 唐州!唐州! 李括在这座位于淮水下游的城池上,用炭笔重重作了一个黑圈!………… 在颍州刺史钱源可的迎送下,李括一行万人士卒出了颍州城。 及远观之,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矣。 天空中终于不再落雪,士卒们也终于可以从“抬眼茫茫一片素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清几百步外的远山、青石。 路旁的麦田仍然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冻雪,士卒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雪坑子里再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将绑着护腿的双脚从雪坑中拔出来。 雪地中行军,最是不易。 那些有马匹骑乘的骑兵还算好,那些步卒可着实犯了难。光身上的甲胄军械就得有三四十斤,再加上每人身上携带的应急的干粮足足有近六十近。背负着如此繁重的负担,也难怪会陷入雪窝子中。 每到这时一些口无遮拦的新兵犊子就会小声咒骂起那位端坐龙庭的圣明天子。这些士卒多半是扬州城中的两家子弟,应了朝廷征召补到团练营中,本以为可以跟带着混碗饭吃,却没曾想会遇上了安禄山叛乱。 最倒霉的是,他们竟然要千里迢迢的奉旨前去平叛! 照常理说,这些士卒多是是干过庄稼活儿的精壮男子,不该有这么多的抱怨,但怎奈才出了一九天就遇到这么大的暴雪呢? 对于这些打小儿生长在淮河南边儿的良家子,何曾见过如此大的雪? 雪中仗刀而行,乖乖,这怕是传奇中才写有的段子吧? 这时,铜武营的老兵就会狠狠的拧起新兵的耳朵,告诉他嚼舌根子的代价。在军队中谋生活,最忌讳的便是背后嚼舌根子,何况他们指手画脚的还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老行伍都懂一个理儿,那便是少数话多干事,在这军中话说的越多的人,往往便是死的最快的!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可是最难修炼的一门学问。 这些铜武营的老兵如今早已熬出了头,成为了校尉、旅帅一级的军官,最不济的也都摘了个队正的帽子。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些新兵犊子或许会对远在长安城大明宫中的李家天子嗤之以鼻,不以为意,却不敢跟这些顶头儿上司争辩。 毕竟他们之后的升迁谪降都掌握在这些上司手中不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就得想着如何爬攀到高位,这样也算对得起自己苦心用命了。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望着隐藏在朦胧雾霭中的唐州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传我将令,全军就地驻扎歇息,斥候营前往前方查探!” 第十章 乱世(十) 李括的命令刚一下达,军中便起了阵阵喧哗。 对于这些常年在淮南扬州讨生活的庄户汉来说,如此高强度的急行军实在难以接受。且不说此时是在雪中行军,大伙儿需要付出比往行军多许多的努力。光是自家将军大人这累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就得让他们叫苦不迭。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爹生娘养的啊,怎么就可以这样使唤呢? 对于这些生于太平年景的团练兵来说,他们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战争什么是责任,他们这一辈子别说杀人,也许连鸡都没有杀过,突然面临进京勤王的差事,有哪个心里处的停当? 虽则统帅他们的将军大人年少即成名,大小战役打过无数,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光辉履历啊,关自己这些大头兵什么事?他们仍然是那个刀枪端不平,围着校场跑两圈就气喘吁吁的新兵犊子啊。 “哎。我说,老郑,咱们这背井离乡的赶往关中是图的个啥?” 一名被厚棉袄包裹的瓷瓷实实的新兵掀掉皮帽,将铁锅从背后卸了下来,弹去上边盖着的一层绒绒白雪,用脚尖在雪地上踩了踩,终是踏将出来个半大不小的雪窝子。 “这贼天气,出门在外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嘛。别的且不说,火都生不起来,怎么埋锅做饭。弟兄们吃不上暖和的堂食,怎么拿得起兵刃,赶得来行程?” 他归属于后勤营,在军中也算是一名火夫,别的事情他不敢说,这吃喝上面的东西没有人看的比他清楚。民以食为天,这士卒也是人不是?即便让大伙保家卫国,跟安胡儿干,那也得让大伙把饭吃饱不是? 若就这么冷一顿暖一顿的熬将下去,等见到叛军弟兄们估计连军械都拿不起来! “你就少说两句吧,将军大人不也是没办法呢。皇帝陛下下了一道谕旨,叫他老人家领兵入关中勤王,你还敢抗之不尊不成?哎这做臣子的最是无奈,一面得让表现出能力让皇帝陛下看重,一面又得收敛锋芒,不能被朝廷猜忌。哎,这碗饭着实不好吃啊。” 说话的是个燕面虎颌的壮汉,他名叫郑钧,是关中蓝田人,曾经在朔方驻扎过,后来在一场与突厥人的大战中为了保护大帅安思顺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后来援军赶到,击溃了突厥人,安思顺一行人得以生还,他却因此足底落下了疾,行走一瘸一拐,得了个郑瘸子的称呼。 安思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不忍见他带着伤腿在这塞北苦寒之地熬日头,遂向当时的扬州刺史写了封书信,将郑钧派到了淮左名都。 这扬州城脂粉气甚是浓烈,简直比的上朔方境内的扬尘,郑钧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么突然一静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不过嘛,这树挪死,人挪活,再怎么说扬州城气候温润,适宜人居住,郑钧在这待了几年,常年落下的腰病竟好了。 团练营不比边军,一天到晚屁大的事都没有。郑钧早起后到军营里点了个卯,便跟着其余袍泽一起去临近军营的酒肆中喝酒磨日子。刚开始这样的生活也算惬意,但时间久了便难免起了乏意。 正当郑钧要被这温吞的生活逼疯的时候,朝廷宣布派出新任江淮团练使前往江都整训新兵。 郑钧对此本不以为意,心想着这不过便是个来江淮捞取功名的纨绔膏粱子,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自己这辈子怕就要闷死在扬州城那氤氲的脂粉气中,可没曾想这李将军新上任的第一天便给了自己这些惫懒的府兵一个下马威--每名士卒绕着小校场跑二十圈,没有跑完的人不得用晚餐。为了防止有人偷奸耍滑,将军他老人家特意派遣数名亲兵心腹立于校场的各个角落,监视兵卒的一举一动。 这府兵中有混伙食混了数年的老油子,也有刚刚应征入伍屁事不懂的新兵犊子,不论是哪种人可都没见过李将军这般练兵的啊。 在他们眼中练兵不就应该是耍耍花枪走走过场吗,又不是上阵杀敌,恁的要这么用力搏命? 一天的整训下来,江淮的这些兵卒们个个累得半死,便连曾经跟突厥人比过刀把子的郑钧都渗出了一身虚汗。 不过,真他娘的痛快! 作为一个边军出身的老卒,郑钧最受不了的便是沉溺于笙歌之中。作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是天职,保家卫国是责任。而实现这二者的前提便是辛勤的训练。只有在训练时保持一丝不苟的态度,才可能学到本领在实战中有所斩获。 将乃一军之魂,有了李将军这样的忠勇之将,何愁练不出好兵? 果不出郑钧所料,不出一旬,原本懒懒散散,疲赖不堪的江淮府军面貌便被李将军整训的焕然一新,不出一月,这支原本娇弱不堪的军队便有了几分边军的样子。 不知别人怎么想,郑钧是十分感激李括!要是没有他,说不定自己便会溺死在扬州城沉郁粘滞的空气中,若是没有他,说不准自己便会变得和其他府军一般麻木。 他让自己重新做回了一个军人,这样的将军如何能让人不尊敬? 所以,在吴楞子埋怨起李将军的时候,他才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替他老人家说话。这些新兵犊子啊,还是不懂!他们练过的一招一式都有可能在战场上救下他们的小命,行军时的严苛要求很有可能将会帮了他们一生!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反正啊在你老郑的眼里,李将军怎么都是好,他英明神武,他忠勇至孝。就是我们这些苦哈哈大头兵贱骨头成不,我们要挨着这彻骨寒风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探路卖命!” 吴楞子实在难以理解郑钧的想法,当兵的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吗?在江淮比比假把式也是混饭吃,去前线真刀真枪的作战也是混口饭吃,同样是混饭吃他们又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选择那般艰难的行军呢? “哎,老郑啊,跟你说件事,你可千万别往外面传啊。” 吴楞子贴到郑钧身侧怯头怯脑的用肘子捅了郑钧一下道:“那个,那个你先保证。” 郑钧见他这副模样直是又气又笑,遂给了他一个搂脖道:“你小子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煮饭,我们在这歇息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你要是想吃上热乎饭,就手脚麻利些。别到时候大军起了程,再在背后抱怨。” “嘿,老郑啊,看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吴楞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跟你保证,便是亏了谁,也不会亏了你我的嘴巴。咱是干什么的啊,别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土里面长出来的,但凡是你能看到的,摸到的,我都有办法把他下到锅里。” “得了,得了,有什么事赶紧说,瞧瞧你贫的样子!” 郑钧无奈的摇了摇头,苦苦一笑。 “哎,你有没有听说洛阳城已经被安禄山那胡儿夺得?” 吴楞子侧偏着脑袋冲郑钧点了点,一字一顿道。 “这我倒是也有些耳闻,听说是安禄山携二十万骑围困东都,陛下派出高、封二帅募兵前往支援。高、封两位大帅在洛阳城郊跟安禄山那厮狠狠的打了一仗,据说还占到不少便宜。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高、封二帅在士卒气势正盛时下令撤军,本已动了退意的安禄山遂重新率众向洛阳城发起了猛攻。东京留守李橙和御史中丞卢奕拒不投降,率领全城军队和青壮奋死守城,却最终寡不敌众,皆是阵亡殉国,洛阳城也最终落于叛军之手。” 郑钧说完沉叹了一声,满脸的不甘无奈。洛阳毕竟是大唐的东都,虽然地位不及西京长安,但怎么也有着不小的象征意义。如今东都就这么着被叛军夺了去,大唐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皇帝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放? “嘿嘿,我就说老郑你不清晓你还不信。” 吴楞子耸了耸肩道:“你只知道高、封二帅突然撤军,可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咚! 郑钧心中突然一震,下意识的思忖了些许。他虽没读过什么兵书,却也知道行军作战需一鼓作气的道理。既然高、封二帅在洛阳城郊与安禄山叛军野战时占到了先机,为何不乘胜追击牟取更大的利益?唯一的解释似乎只能是受到了某种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嘿嘿,你就别猜了。就你这副忠厚的脑袋,怕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 吴楞子撇了撇嘴道:“你可知道这次前往东都平叛的将领是谁?” 第十一章 执守(一) 郑钧蹙了蹙眉道:“难道不是高、封二帅?” 吴楞子摆了摆手道:“那是实际统帅,真正挂名的正帅可是六皇子荣王李琬殿下!这六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太子党,打小便跟东宫那位交好,陛下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出了这个昏招。” 稍顿了顿,吴楞子接道:“据说啊,这高、封二帅就是因为后勤粮草供应不上,这才不得已退军的。你想想啊,这行军最重要的是什么,那是粮草啊!短了粮草,军卒们难不成饿着肚子上战场?” 郑钧听闻此大惑不解道:“这负责后勤补给的官员究竟是谁。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也能出纰漏。” 吴楞子冷哼了一声道:“还能是谁,咱们大唐的杨大相国呗。他老人家如今兼着户部尚书的职务,所有的军粮都得经由他的手,他若是想压上一压,谁还能说个不字?”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郑钧越听越疑,连声追问。 “我说老郑你是真傻啊,还是跟我在这装糊涂啊?这杨国忠和太子翻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荣王是太子的人,杨国忠能眼睁睁的看着荣王立功?荣王立了功不就等于给太子脸上贴金,不就等于打他杨大相国自己的脸吗?” 吴楞子一时说的无比顺溜,吐沫星子直喷了郑钧一脸。 “这厮,想不到这厮竟然如此无耻!” 经由吴楞子这么一说,他这才恍然大悟。杨国忠跟太子之间有嫌隙,自然不会看着太子出风头。只是他竟然视军国大事如儿戏,不惜牺牲洛阳城近百万百姓的性命,只为了打压太子一脉!如此心胸狭隘之辈,如何配做大唐朝廷的相国! “无耻?无耻怎么了?这世间无耻的人还少吗?你可别忘了,咱们大唐朝的这位相国,发迹前可就是个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地痞无赖。你指望着他重情重义,以大军为重?拉倒吧!” 吴楞子白了郑钧一眼道:“所以怎么说投胎是关键呢,这杨家出了个贵妃娘娘,一门之子全部飞黄腾达,详尽人间富贵,手掌无数人死生。而那些洛阳城中的难民呢,是生是死不还得看他老人家的脸色?” “够了!” 郑钧只觉得心中愠怒不已,胸口因为极度气愤而起起伏伏,活像一只充满了气的羊皮筏子。 “你看,你看,我这么一说,你还生了气了!” 吴楞子悻悻然的撇撇嘴道:“听说这李将军也是太子的人,我觉得啊咱们跟着他多半得倒霉。不如啊,趁着晚上没人赶紧逃了吧。反正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朝廷也不会为了我们两个大头兵去搜查!” “闭嘴!” 郑钧狠狠的夹了一眼吴楞子,阔声道:“你若想逃随时可以挪腿,我绝不会透漏半个字,但请你别拉上我老郑。咱大唐虽不都是一心为国的仁人志士,但也绝不会全是你这般的软骨头!” 郑钧一把推开惊愣当场的吴楞子,扬长而去。…… 漆色夜空中,倒悬着一轮孤月。 凄冷的月光下,是茫茫荒野。 斜靠着一块土围子,遥遥望着天幕上挂的晦明不定的繁星,李括正就着一堆篝火取暖。 两个时辰前斥候已经来报,于唐州城外发现叛军,数量大约是在八千上下。也就是说唐州城现在多半已经陷入敌军之手了。对他来说,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毕竟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取道唐州,从而进入关中勤王。如今看来,安禄山席卷中原的态势比他想象中还要迅猛,估计不到来年,整个河南道就会悉数陷入叛军之手。 唉! 望着那簇噼噼啪啪燃烧作响的篝火,李括沉默了。 如今想不与叛军作战便迈入关中已绝无可能,不管是从唐州取道,而是经由许州入商州,都不可避免的会遇到叛军的阻截。他倒不是怕与叛军作战,若是没有皇命在身他恨不得现在便率军与叛军大战一场,证明大唐男儿的血性。 可是眼下他身负皇命,要入关中以拱卫皇室朝廷,许多事情不得不放下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周遭郡县的百姓日日夜夜翘首以盼着,念想朝廷的大军能够来解救他们,只是他不能,他不能…… 呵呵,自己从军入伍不就为了守护家园吗,为何他的官职越做越大,到头来却是顾忌越来越多? 李括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唐朝廷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存在这么多的冲突,他不能理解为何皇帝陛下眼中只有关中之地、东都洛阳的安危,而置河南道、河北道诸郡县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啪! 李括抓起一把浮雪朝火堆撒了下去,火焰受击瞬时蹿的丈高,发出声声诡异的怪叫。 他迫不得已下令全军就地扎营,以考虑下一步的打算。只是他在这里想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有想到! 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都督,都督?” 窦青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李括的身后。他见李括如此失态,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是窦大哥啊。” 李括稍稍调整了番情绪,冲窦青微微一笑。 “都督,你方才……” 窦青尴尬的笑了笑,耸了耸肩。 “没什么,你说吧。” 李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碍事。 窦青心中虽然有如刀搅,却不得不奏报道:“都督,有一名叫郑钧老兵非要吵着见您,我说将不过,您看?” 李括略想了想叹了声道:“你唤他进来吧。” “哎,我这便去。” 窦青轻应了声,躬身退下了。 嘶! 一阵寒风吹过,激的李括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抱作一团。 “末将参加都督!” 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在李括身后响起。 “你叫郑钧?” 李括坐直了身,沉声问道。 “是。” “听说你要找我?” “是。” “所为何事?” “关于行军之时,末将有些建议。” 郑钧稍顿了顿,仍是昂起了头道:“听闻都督打算从唐州城取道?” 李括对行军路线向来不对下属保密,故而此时郑钧说出了大军的行进路线李括倒也不算惊讶。 “不错,我本打算绕过许州城,从唐州城绕行,只是此时看来已是不可能了。” 李括缓缓而诉道:“斥候在城外发现了大股叛军,如今本将有皇命在身……” “将军!恕末将直言,如今我唐军熬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不能再退了啊!” 郑钧竟是跪倒在地,连连冲李括叩首:“安贼起兵造反,河北道各州县尽数投敌,河南道的许多州县也望风而逃。眼下因为杨国忠那厮在背后作乱,使得东都也已经沦陷。东京留守李橙和御史中丞卢奕大人拒不投降,率领汉家儿郎舍生取义,为了保存我大唐帝国颜面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郑钧隐隐啜泣了许久,才算平复了心情:“他们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让安贼知道,我大唐的军人不都是孬种软蛋吗?如今东都已经沦陷,我们若再不打一场硬仗,叛军的嚣张气焰还不知会长到何处去。眼下我们已经不能再退了啊!” 他这番话说的声泪俱下,连带着李括都被感动。 “你先起来说话,这样子算什么。” 李括虚扶起郑钧道:“那你觉得,本将该如何打一场硬仗?” 郑钧见李括竟有意听他之谏大为感动,连忙道:“将军,末将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在江淮府军这些年也算见识了中原府军的实力。别人不清晓,我还不清晓自己这些袍泽弟兄的战力吗?别说指望着他们跟安禄山麾下的八千曳落河拼杀,就是跟安禄山的嫡系骑兵来上几个回合,没准就会被冲的七零八落!” 稍顿了顿,他接道:“不过安贼虽号称拥兵二十万,却不可能皆是精锐。除却八千曳落河和三万亲军外,安禄山所倚仗的便是那八万骁骑。而如今这八万骑兵中有半数掌握在副将史思明手中,由其镇守河北老巢。所以安贼手中现在有的精锐不会超过七万。河南道如此之大,他怎么可能向每个城池派出精锐?也就是说,像唐州这样的下州,即便被叛军攻克,安贼派往驻扎的也应该是些二线军队。这些人多是些雇佣军,战力和斗志相较八万骁骑都甚远。” 李括细细听他说完,半是相信半是不信。信得部分是安禄山兵卒分为几等,各等实力不一。不信的是,郑钧所说的各军具体人数。 也不怪李括生疑,毕竟这等事情皆是军中隐秘,郑钧怎会得知? 第十二章 执守(二) 似乎看出了李括的疑虑,郑钧扬了扬头道:“将军,末将虽然不才,但入府军之前,曾在朔方军中任职。而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与安禄山可是族兄。” 李括点了点头,示意郑钧继续说。 “安思顺跟安禄山关系甚好,末将又侥幸救过安思顺的命,这安思顺心中感念,曾将我引荐给安禄山,希望我能在范阳军中谋得一差事。” 郑钧顿了顿接道:“只是末将是个实心眼的人,见到那安禄山后只觉他是个油头滑面之辈,不宜相处,遂宛然拒绝了安思顺的好意。之后我便去了扬州府军养老,却没想到遇到了将军,得以在有生之年再次上阵杀敌!” 郑钧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得以窥到了安禄山军中的隐秘,又冥冥之中遇到了将军你。以我对安禄山军制的了解,他们的这部分雇佣军战力也不会比咱们这些袍泽弟兄强多少!” 他这话说的难免有为唐军粉饰贴金的嫌疑,不过李括却不想说破。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便是一口气,这口气若这,什么样的硬仗都能打得。相反若是这口气被敌军打压下了,怕是敌军一番冲阵就能将己军击溃。 “你继续说。” 李括微微颌首,嘴角已经有了些许的笑意。 “末将觉得,李将军可以继续按照原定路线行之,若是遇到了叛军不用躲避,狠狠的跟他们打上一场!” 郑钧扬了扬拳头缓缓解释道:“这样一来,我们不用绕路,还可以磨一磨江淮府军的血性。毕竟皇帝陛下征召您去关中是为了拱卫朝廷的。若是咱们都是些没见过血的新兵犊子,想必也帮不上陛下他老人家什么忙!” 他这话倒是说的十分在理。李括常年领兵自然知道新兵与老兵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其实新兵和老兵训练的内容,掌握的技战术都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在于在战场之上老兵的随机应变能力要远远高于新兵。不论你在校场之中枪花耍的多么绚丽,不论你射稻草人时多么神准,都无法代替战场上砍下敌兵头颅那一瞬由内迸发的激越情感。大刀挥起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头颅随之飞起,殷红的血液随之喷射出来,溅满你的面颊,直到那时你才真正成为了一名军人,成为了一名值得袍泽托付死生的老兵! 这蜕变是用鲜血换来的,这是用生命换来的,这是不论你在场下多么刻苦训练都换不来的。 检验兵卒的唯一地点是战场。 “依你之见,我们的胜算有几成?” 李括显然被郑钧勾起了兴致,取下别在腰间的酒葫芦抛给了郑钧。 “必胜!” 郑钧接过就糊涂满灌了下,随后豪爽的拍着胸脯作保到。 这时连李括都有些惊讶了,就算他们人数占优势,对方又是雇佣军,也没有人敢将胜算说成百分之百啊。 “末将所说之必胜,乃是必须胜!此战若是不胜,叛军的气焰将更加嚣张,认为我大唐无兵可用。届时安贼挥师南下淮北之地将尽数变为胡虏的牧场。所以,我们没有退路,必须胜!” “好一个必胜!” 李括听后只觉血脉喷张,大赞道:“本将麾下有你这等忠勇之将,实乃大唐之幸、三军之幸!” “嘿嘿,将军你说那么多末将我也听不懂,不过末将一直有个规矩,那便是一壶酒一个朋友。将军今天赠给我一壶酒,那末将便结定了您这个朋友!” 郑钧将剩余半壶烈酒悉数灌下,直是笑容满面。…… 唐州城郊外的凌河已经结了冰,晶莹剔透,宛若冻玉。 凌河两岸的麦地里覆满了白雪,麦子早在九月便被悉数收完,现在雪地中只伸出数只秸秆麦茬子,孤零零的随着朔风往复摇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拦腰折断。 凌河旁有个约莫百户的村庄。村庄里的人被悉数集中到了村东头的磨盘旁,这里历来是村中集会的地方。 “忽鼻儿将军,人都带到了,怎么处置!” 一名奚人伪兵冲一个络腮胡子的胡人将领拱了拱手恭声道。 那满面络腮胡子的胡人将领瞥了一眼在场的众汉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 “本将军念你们受到唐室欺压,这才将所需缴纳的军粮从一户一石降到了一人半石,可你们竟然不识好歹有心替唐室存粮,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这名为忽鼻儿的胡将此番话竟然是用唐言说的,直是让人惊讶不已。 “男子悉数斩杀,女子赏给弟兄们享用,享用完了再做成肉干充为军粮!” 他的声音很是阴鸷,目光冷冷扫过磨盘前的众人。 这些人中有已入耄耋之年,银发似雪的老妪;有刚刚满月,不住啼哭的婴儿;有怀胎六月,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无数充满仇恨的总角少年…… 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他们就要被悉数处死,哈哈,这份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哈哈! “还等什么,把他们杀光!” 奚人将领似乎只以忽鼻儿的意志为准,听闻他下令立刻出言附和。立时便有数名腰佩弯刀的胡族士卒冲将过来,拎起一个唐人别砍下去。 他们是安禄山募集的雇佣军,分属同罗、奚、契丹、室韦等数个部族,互不统属只领安禄山派下的特进之命。 而这个名为忽鼻儿的胡人就是一名特进。 特进之命便是安禄山之命,特进之命则必从焉。 无数明晃晃的弯刀挥起,一颗颗头颅飞了起来,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满素白的雪地,泼洒出一张焦骨牡丹图卷。 第十三章 执守(三) 妇孺老少们尖叫着嘶吼着啼哭着,但他们却无法逃脱被屠杀的厄运。因为他们的双手被绑缚着,双脚被绑缚着,他们完全不能抵抗,只能默默承受着苦痛。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忽鼻儿只觉得心情无比的舒畅。这些唐人生性懦弱,一点没有草原民族的风骨,死了也是活该!他前些时日接到军命要筹集一批军粮,只是这腊九寒天的唐州城中的粮食不是被藏了起来就是被那贼刺史一把火付之一炬,让他去哪里筹粮?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沿着凌河纵骑直下,终于在水穷之处发现了这个小村庄。 本以为将这村庄劫掠一番便可筹措齐军粮,可谁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粟谷子皮儿都见不着。这些个天杀的贱民竟然谎称自己全部打下的粮食全部交给了官府。 放屁!若是新打下的谷子全部交给了官府,他们冬岁吃什么。难道去喝西北风? 他们分明是认为自己是异族,在变着法的帮着那大唐朝廷! “杀,给老子杀,杀光这些两脚羊,杀光他们充作军粮。哈哈,哈哈!” 忽鼻儿放肆的大笑着,觉得人生最美妙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一名手持长矛的同罗士卒奋力一捅便挑起了个哇哇啼哭的娃娃,硕大的矛尖穿透了娃娃的脊背,鲜血迅速隐透了他裹身的花棉袄,娃娃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贵年,贵年,还我的贵年啊!狗-娘养的杂种,我跟你拼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上来一把便扑倒了那同罗士卒,狠狠的朝他脖颈咬了上去。 “啊!贱人,贱人!” 那同罗士卒突然遭此厄运痛的呼出了声,一边捶打着那发了疯的婆娘,一边向自己的伙伴求救。这两脚羊竟然跳脚了,竟然跳脚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啊!” 鲜血汩汩的从同罗士卒的脖颈处溢了出来,他手脚下意识的翻蹬着、踢打着不肯放弃最后的挣扎。 无数的弯刀砍向了那名披头散发的村中妇人,却是不能让她松口。那同罗士卒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眼前一黑咽了气。 “哈哈,哈哈……” 那发了疯的妇人放肆的大笑着,得意的闭上了眼睛…… 另一个地主家的少奶奶惨叫着被三五个胡人拖拽到磨盘旁,狠狠的抽了几个嘴巴。一名契丹人冲同伴挤了挤眼,他们立刻心领神会的上前按压住那女子的四肢。女子虽然兀自挣扎,但被人按压住四肢却完全动弹不得,只是隐隐啜泣着。 契丹人毫无顾忌的撕扯着女子的衣物。先是花袄棉衣,后是提花缎锦衣,最后他充满淫-念的双目紧紧盯上了那女子丰满的胸脯。 “嘶!” 这么标致的女子若是不被自己干上一轮便丢了性命,简直是暴殄天物!契丹人放肆的大笑着,一把的扯去了女子的抹胸,女子胸前那一对高耸的玉-峰毫无遮挡的展露在契丹人面前。 “哈哈,哈哈!来服侍我吧,唐人小娘子,爷爷我会让你欲仙欲死的。” 契丹人咽了一口吐沫,高声狂笑着。草原的女子个个面黑体瘦,哪里有这小娘子生的水灵俊俏。这番真是长生天庇佑,让他有了艳福消受。 只是他用的是契丹语,这女子如何听得懂?她只知道自己即将受到凌辱,不住的抽泣着。 他也不顾周遭袍泽的目光,三下五除二的去处了身上碍事的衣物,一个挺身压了上去。就在他要享受到人世间最美妙的艳事时却觉得后脑一痛,晕死了过去。 “弟兄们跟这帮龟孙拼了。反正早晚是个死,与其这样被他们羞辱而死,不如现在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一名三十岁上下赤着上身的汉子举着一只锄头奋力的高呼着。刚刚他一锄头已经结果了一名胡兵,事实证明这些胡兵并非不可战胜,只要大伙儿齐心协力,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他刚和十数名好友从西边放牛回来,一来到村头便见到胡狗在施行如此暴-行,一时气血上涌,差点冲上去。只是当时他手中没有任何兵刃,上前拼命也就是送死,好在好友将他拉住,一番劝说下绕回了村中取了大量的农具、菜刀冲了回来就为了跟这帮胡狗拼个鱼死网破。 “是啊,林二哥说的对,我们跟这帮胡狗拼了!” “拼了!” “拼了!” 一时激起千层浪,林二汉子的一言彻底激发出了村中百姓的怒火,强大的求生力量让他们奋力将胡兵撞开,朝林二等人冲来。林二和一干好友麻利迅疾的替乡亲们砍开了束手束脚的绳索,那些村民们早已是恨得胡狗牙痒痒,随手抄起地上散落的锄头、菜刀、犁耙,狠狠的朝临近的胡人砍去。 “啊,啊!” 那些胡兵本以为这些羸弱的唐人就是些任人宰割的两脚羊,完全放松了警惕,谁料得竟然突然跳出了几个漏网之鱼,一番扭打下逆转了形式。 一名健壮的汉子用锄头一抡,便把近身的一个室韦胡兵砸出了个尺深的口子,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那胡兵还没有死绝哇哇的跳脚,口中咒骂着什么。 “狗杂碎,且吃爷爷我一耙!” 一个花发老者啐出一口浓痰,冲将了出来狠狠一耙砸向那胡兵的脑袋。 那胡兵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痛呼,便掩面倒了下去。 “噗!噗!” 跟上的村民纷纷抽出菜刀狠狠的向那倒下的胡兵砍去。 越来越多的村民挣脱了束缚,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到这些天杀的杂碎身上。 是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家园,是他们杀死了自己的亲人。是他们,一切的罪恶都是他们造成的! “杀了他们,为了咱自己。杀了他们,为了咱自己!” 汉子林二抄起一只锄头奋力朝忽鼻儿冲去,他早已看出此人是这支胡兵分队的头目。这些胡人数量远多于自己,方才不过是因为突遭变故才失了方寸。如果拖将下去,等到胡兵反应过来自己这些人肯定都难逃一死,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生擒或者击杀那胡兵头目,借以控制剩余的胡兵!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去死吧!” 林二踏在一块土块上借力高高跃起,以万钧之力朝忽鼻儿砸去。 第十四章 执守(四) 我们善良不代表我们软弱,我们忠厚不代表我们怯懦!当被异族胡虏逼到绝境时,纵使我们是无甲胄护身无兵戈杀敌的平头庄户汉,我们也会毅然拿起手中的锄头、犁耙、菜刀跟那帮天杀的胡兵拼个鱼死网破! 因为我们是唐人,我们是不甘为奴不甘认命的唐人! 与地斗筋骨彻爽,与天斗其乐无穷,即便只剩一线生机,我们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老天爷手里! 因为我们是唐人! 愤恨、仇怨、耻辱…… 夹带着万千情感,林二出击! 这一击如猛虎攫食,直向忽鼻儿面门袭去。忽鼻儿大骇,连忙高呼道:“拦住他,拦住他!” 立时有亲兵补位上前,抽出手中弯刀向林二砍去。只是林二是从高处借势劈来力道十足,如何是几柄弯刀可以阻挡住的? 泛着寒光的锄头只一个照面便压弯了那几柄弯刀,径直劈砍到上前胡兵的胸膛上。 “噗!” “噗!” 利刃入肉发出声声钝响,锄头立时便在肉身上开出几个大窟窿,血水顺着窟窿汩汩的留了出来,那些胡兵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林二借势一个侧翻,躲过上前截杀的数名胡兵,在临近土泡子里微微一磕,挑起一把断了柄的断刀向忽鼻儿掷去。 “啊!” 不深不浅,断刀径直刺入了忽鼻儿的左心。 忽鼻儿难以置信的用双手捂着心口,高呼出了声。怎么会这样,这些羸弱温顺的村民中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这般勇猛的斗士?这些汉人不应该都是任人宰割的两脚羊吗,什么时候有了这般的顽强的斗志? 不,不会,自己一定是幻觉,是幻觉。忽鼻儿兀自挣扎了片刻,却是眼前一黑重重的向后倒了下去。 轰! 忽鼻儿一死,众胡兵立时陷入了慌乱。 “胡酋死了,胡酋死了。大伙儿跟他们拼了,拼了啊!” 林二心中大喜,连忙抓着这一机会,高呼着唤起乡亲们的斗志。若论绝对实力,他们是绝对没法和胡兵相比的。但搏命这种事情向来都是拼的一个勇字,若是甲胄兵刃好就一定能取胜,大伙儿干脆引颈就戮得了,何必再做这般挣扎? “对,跟他们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屠夫孙敷方才连着拿菜刀劈死两名胡兵,此厢凑到林二身前,高声响应着好友的话。 “对跟他们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便是死也要拖上两个狗杂碎垫背。杀啊,乡亲们,人死鸟朝天!” 村中的老铁匠此时抡起一个看不清形状说不出名姓的锻件便向近前的胡兵砸去。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既然胡兵有心置他们于死地,大伙儿也再没有必要束手束脚! “杀啊,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即便不能逃出生天也要让这群胡狗脱层皮决不能让他们好过!” 郑裁缝虽然身子羸弱面黄肌瘦此番也拿起一柄短刀刺入了临近胡兵的胸腔。 嘿嘿,想他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此番竟然亲手杀了人。想不到杀人竟是如此简单,刀刃刺入胸脯再狠狠的抽出来,温热的血液就会像泉眼似的喷射而出,撒你一脸! “老少爷们,抄家伙,保护咱的女人孩子!” 林二手中的锄头有如玄兵利刃杀人于无形之中,不出半柱香的工夫便有三四名胡兵死在他的手上。林二却并不满足,一边杀敌一边有意识的向磨盘的方向退去。眼下最重要的是转移村中的老少,不宜恋战!他们刚刚突然冲出来杀了胡狗一个措手不及,但若耗将下去还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日已近暮,火烧的流云浸满苍穹。 李括一行万余人,踏入凌河流域。 “报!报!报!” 一个斥候营的老兵乘着快马沿着队列正中给他留出的马道迅疾的驰来,边挥动马鞭边奋力高呼着。 “报!” 行到李括身前,他一个纵跃下了马背,单膝跪倒厉声道:“禀告都督,前方发现敌情!”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蹙了蹙眉道:“哦?有多少敌军,军械配备如何?” 那斥候略微思忖了片刻,厉声道:“回禀都督,前面村子里大约有八百上下的胡兵,看样子军械配备不甚统一,多是弯刀和木盾。 稍顿了顿,那斥候接道:“都督,他们正在,正在……” “正在什么?” 李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逼问道。 “他们正在围杀村民!” 那斥候咬了咬牙,终是说道。 “可恶!” 李括闻言狠狠甩了一记马鞭,一声脆厉的空响随即传来。 “传我将领,全军全速向村头进发,发现胡兵不论投降与否,一个不留!” 李括攥紧了拳头,毅然满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村头歪歪扭扭的堆积着数十近百具尸体。这些尸体中有耄耋之年,发须斑白的老者,有生着冻唇还没长开的总角少年,当然也有正值壮年赤裸上身的庄户汉。 他们无一例外的瞪圆了双眼,不肯瞑目…… 紧邻磨盘的半截子土坯墙侧,挤着四五十号村民,他们手中的锄头、犁耙多已脱了头,菜刀也已砍豁了口。不知是因为战斗太过激烈还是此地的人数积压的太多,他们脚下的白雪渐融,血水淌了过来与泥巴、雪水混到一起,汇成一团血浆。 林二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冷冷一笑。 他身上已经练被砍了六刀,左肩方才还中了一箭,能够撑到现在也算是赚的了。只是他真心瞧不起胡兵的为人,他们为了杀人泄愤竟然用羽箭漫射。这样一来前排撤离的乡亲固然没有了危险,可腿脚并不灵光走的稍慢的老弱妇孺则遭了秧,被生生射穿钉死在了地上! 自己自然不能对妇孺弃之不顾,这便率着已经逃离的汉子们杀了回来。不知是胡兵们羽箭已经用完,还是有心要羞辱折磨自己,他们竟然把自己这些人生生逼到了磨盘一侧,要进行一场野蛮的屠戮。 “贼老天啊,你倒是开开眼啊,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么被胡狗像杀猪一样杀掉吗?” 屠夫孙敷在刚才的激战中被胡兵射瞎了双眼,现在又逃生无望一时情绪失控,高声骂起了天。 “歇歇吧你!” 林二瞪了他一眼道:“往日里瞅着你挺像个爷们,怎么到了此时比谁都娘?大不了便是一死,你怕个啥?” “我不要死,不要死啊,我家里还有女人孩子要料养,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孙敷抱着双臂出溜了下去,隐隐的抽泣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便是死我们也得站着死!” 不屑的瞪了孙敷一眼,林二啐出了一口浓痰。 指望老天爷?呵呵!若是老天爷真的开眼,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胡狗在村庄里如此肆虐?如果老天爷真的开眼,为何此时还不排除军队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与其指望天救倒不如自救! 五十步,五十步!在这个距离胡狗只需一轮攒射便可将自己这些人悉数射成刺猬,可他们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们要用近身屠戮来宣泄主将阵亡的不满,他们要用虐杀来洗刷耻辱。 “呸!” 林二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道:“不要害怕乡亲们,大不了跟他们拼了。今日我们把他们打的如此狼狈,已是赚足了本。既然他们想玩我们便陪他们玩玩!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决不能让胡狗好过!” “对,林二哥说的对,不能让胡狗好过,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一时群情激昂,仅剩的十几名青壮纷纷举起锄头犁耙,高声呼喝着壮胆鼓气。 “哼,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嚣张,给我把他们杀光!” 几十步外,这支军队的副将冷冷一嗤,寒声下令道。这些贱民竟然趁乱杀了忽鼻儿大人,实在是罪不可恕! 自己一定要杀光这些两脚羊把他们的尸身晒成肉干充作军粮,让附近村庄贱民看到反抗自己的代价! 狗屁的大唐,狗屁的道义!在这个世界上实力便是真理,实力是什么,实力是拳头,是刀把! “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服从安大帅的都该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副将放肆的大笑着,面目极为狰狞,宛若修罗地狱中释放的一只厉鬼。 第十五章 执守(五) “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服从安大帅的都该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副将放肆的大笑着,面目极为狰狞,宛若修罗地狱中释放的一只厉鬼。 一令既出,无数的胡兵手持弯刀朝磨盘近侧的村民冲去。 在他们眼中,这些唐人便是两脚羊,便是他们的军粮。违抗安禄山大帅的下场只有死,他们将会被做成肉干以充为军粮! 也许是被唐人压抑的太久,这些来自漠北草原的胡兵渴望用唐人的鲜血洗刷祖先留下的屈辱,企图重现找回长生天之子的荣耀。 这份荣耀需要无数的阵战来证明,需要无数的人头来献祭。只是如今唐军都窝在潼关以西不敢一战,他们便只能拿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出气了。这不怪他们,不怪他们! “弟兄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把他们的人头割下来奏报军功,这可来的比上阵杀敌快!杀光他们,哈哈,哈哈!” 胡兵副将放肆的大笑着,只觉心情无比的舒畅。这战之后,由于忽鼻儿意外阵亡,他将毫无疑问的被扶正,这些村民的脑袋少说也有二百余个,悉数递送上去,自己的职位怎么也得升上一级,也就是说他将一夜之间变为千夫长! 胡兵副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得意的思量着自己的锦绣前程。 “将军,有马蹄声!” 一个契丹士卒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副将的美梦,低声诉道。 “什么?” 副将蹙了蹙眉,不耐烦的道:“马蹄声?这凌河一线不就只有我们一只军队来征集军粮吗,在呢么会有马蹄声?你小子不是听错了吧,谎报军情可是死罪!” 那契丹士卒连忙抱拳道:“看您说的,如此大事我怎敢乱说,您仔细听听确实是有马蹄声啊!” “嗯?” 副将稍稍蹲下,用耳朵贴住地面仔细的听了起来。 “隆隆!” “隆隆!” 他果不其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听这声音骑兵的数量还不会少于千骑! 副将大惑不解,在这种腊冬时节,难不成会有富家贵族的汉人伢子组织一千骑来跑马冬猎? “隆隆!” “隆隆!” 马蹄声越来越明显,渐渐的大地也开始了颤抖,覆盖在泥地上的白雪隐隐开始滑落。 副将似乎意识到了不妙,却说不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直到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唐! 那是一面唐旗,唐旗之后是唐骑! 近万人的骑兵挟裹着万钧气势踏雪而来! 铁马铮铮,踏及万里。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胡人副将脑子瞬时懵作一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这里不已经被唐军弃守了吗?唐州城不已经被己军夺得了吗?怎么忽然之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会突然冲出近万民唐军骑兵? 啊! “快撤,快撤啊。你没看见唐军骑兵来了吗,留在这里你们难道要等死?” 胡人副将狠狠朝近身亲兵的屁股踢去,大声咒骂道。 “哎,哎!” 那无辜的亲兵苦着脸连声应着,心道方才命令弟兄们上去收割人头的是你,现在叫大伙上马逃命的也是你。为啥怎么说都是你在理啊。 只是这番话他最多在心中腹诽,是绝对不敢拿出在台面上说的。 谁都知道这副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跟他叫板的人绝对活不过天明。 那些本已经把村民逼到角落,准备挥下屠刀的胡兵听到命令后颇是不甘的收手转身朝不远处的坐骑赶去。 他们是天生的骑手,即便遇到再大的变故也可以借助坐骑马匹逃生。 像往常那般迅速的跳上马背,胡兵们一边用双腿夹-紧马腹一边奋力的挥动马鞭,驱动这畜生朝远处驰去。 “结阵,结阵不要恋战往唐州城走!” 胡人副将回首瞥了一眼踏雪而来的唐骑,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吐沫。自己真是倒霉,好不容易熬到主将丢命归了西,偏偏又遇到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唐军,到手的功名就这么没了。 最可气的是自己已经命人砍去了好许的人头,还没来的及扔到褡裢里就得去跑路,怎么想怎么来气啊! “驾!” “驾!” 近千名胡骑沿着冰封的凌河,一路向西而去。…… “追上他们,不要放过一个胡兵!” 李括紧紧盯着一百步之外的那团黑烟,眼中几欲喷出怒火。他可以清晰的看到村头堆积的尸首,他可以清楚的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息,他甚至可以敏锐的感受到凌河两岸亡魂的屡屡哀诉。 他们在欺怨自己没能守护他们,他们在咒骂大唐朝廷的无能! 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迎面袭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泱泱大唐竟然被蛮胡如此欺凌,实在是忍无可忍! 倘若一个国家都不能守护他的百姓,这个国家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倘若一个将领都不能守护自己的家园,这个将领或者还有什么意思? 这份仇,当是血债血偿! “全军突击!” 李括拔刀出鞘,毅然下令。 这支骑兵队伍多数由江淮道的团练兵组成,当然其中也不乏铜武、振武、雄武三营的老兵。在李括嫡系心腹濮大锤、窦青、周无罪的带领下,骑兵渐渐分为三支,从不同方向朝胡兵袭去。 中军、左军、右军,三支骑兵皆约三千人,化阵为锥后速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加之他们急于替惨死在胡狗刀下的乡亲们报仇,刻意的挥动了手中的马鞭。渐渐的,距离他们有百步之遥胡人骑兵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他们甚至可以看清胡狗皮衣上的绣纹。 就是这些喂不饱的白眼狼,跟随安狗起兵造反。他们为了一己之私,置黎民苍生的死生于不顾,犯下了累累罪行,当是该杀! “出弓,预备!” 鲜于瑜成大手一挥,下令道:“射!” 一音破甲千万里! 一令既出,无数柄骑弓纷纷被拉的满圆,开着血槽的雕翎破甲羽箭嗖嗖的射了出去。不多时的工夫,这些利矢便追上了几十步外的胡兵,生生射穿皮甲咬入了他们的皮肉。 “啊!” “啊!” 一声声痛呼相继传来,一些胡兵挨不住剧痛纷纷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随之被跟上的战马踏成了肉泥。另一些性情刚毅的胡兵忍住剧痛夹-紧了马腹,狠挥马鞭朝前驰去。 他们不能停下,只听马蹄声他们便能料到身后的唐骑人数是他们的十倍有余。虽说唐人战力不及自己,但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任何所谓的战力都是扯淡。唐人只需一人一刀便能将最骁勇的草原战士砍成肉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对抗中生存下去。 他们能够想象落单的下场,这帮唐人已经发疯,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那些两脚羊贱民报仇。 乌云遮住了太阳,羊羔追起了苍狼。长生天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不解,他们疑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乍看来如此软弱怯懦的唐人会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他们可是受到长生天祝福的勇士啊,现在却只能抱头鼠窜,逃得稍晚一步便会命丧黄泉。 这该是多么大的嘲讽啊! 不时有胡兵身中乱箭痛呼一声跌下了马背,胡兵们早已变得麻木,只奋力的挥起马鞭,以图马儿跑的快上一些,至于自己的背心身后则早已交给了唐人。 生死有命,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围!” 李括扫了一眼三军的阵型,冷冷下令道。 “都督有令,三军合围,都督有令,三军合围!” 旗手一边飞驰一边挥动一杆猩红色的旗帜,按照大唐军中默然的旗语,此旗一出,合围歼之。 拉开空当的左右两翼渐渐开始收缩,中军的一支骑兵也渐渐的提速,与后排的胡兵相差已不过二三十步。 “破!” 李括见时机已经成熟,沉声命令道。 左右夹击,后排跟上。 一时铮铮铁马踏雪而来,将千余胡军湮没在茫然暮色中。 第十六章 执守(六) 熟悉的面孔,却透漏出完全让人感到陌生的神色。 陌生所以惊颤,惊颤所以愧疚。 李括面前立着三十七名幸存的村民。他们多是身强力壮的精装男子,至于妇孺老幼则多数在与胡兵的争斗中身亡。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死前还被胡兵百般凌辱,连最后一丝尊严都没有保存住。 李括嘴唇微微扯了扯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如今他能说些什么?安慰他们大唐朝廷马上就会出兵潼关,与安禄山决一死战吗?若是朝廷真的有此意、有此力还会眼睁睁的看着安禄山攻破洛阳?若是朝廷真的下定了决心,为何会把各地的团练兵调往关中拱卫朝廷而不是投入河南道战场? 或是安慰他们,今后皇帝陛下会减免他们数年的税赋以作补偿?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夜过后身边的亲人几乎尽数死去,那些所谓的田产就算留了下来又有什么用呢?减免税赋,哈哈,减免税赋!如今没有了老婆孩子,阿爷娘亲,减免税赋还顶个屁用? 在场军将的喉咙都有些发涩,似乎所有的安慰都是那么无力。既是如此,不如莫言。 “将军,你们是从南面来的?” 良久的静默后,林二郎率先开口。 “嗯,我们领了圣命从江淮道扬州城而来,正欲进京勤王。” 李括点了点头,沉声应道。 林二郎微微一愣显然在考虑扬州城是在啥子地方。对于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汉来说,一年来的大多数时候怕都在跟土地庄稼打交道,也就过年前后能够歇歇手脚去县城中置办些年货。 扬州?扬州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对他们过于遥远,遥远的模糊,遥远的无需关心挂怀。 “那,那将军你们还要往西边走?” 虽然林二郎不知道扬州城在大唐的哪个角落里藏着,但他却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便是这支军队的去处。 毕竟近万人的军队不可能窝在一个小村庄里,那么他们会去往何处?若是他们离开了凌河流域,若再有胡兵来强行征粮劫掠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嗯,皇帝陛下调集我们入驻潼关,以增强京畿道的布防实力。” 李括稍顿了顿,接道:“你们能如是反抗,本将很欣慰。” 李括实是被这些村民坚毅顽强的血性震撼了。那支胡军少说也有近千人,虽说是些杂胡拼凑来的雇佣军,但怎么也是甲胄军械齐备。 面对人数数倍于自己的胡兵,这些村民竟然毅然举起了锄头、犁耙奋起反抗,一战也斩杀了不少胡兵。 大唐有如此百姓,足以证其民风尚武。陛下又如此臣民,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唉,被逼到绝处了,怎么也得搏一下!实话说,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有王师在凌河附近。不过那些狗-娘养的的胡兵要杀我们以充做军粮,即便之后没有王师来解救,我们也会跟他们拼了!” 林二郎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他的眼圈已经红透,声音毅是沙哑不已,但却始终高昂着头颅,颇是让人钦佩。 “嘿!这些孬种,平日里掘地三尺搜刮民脂民膏,享受尽了百姓的供养,等到需要他们站出来抵御敌军时,变节却比谁都快!” 濮大锤重重的跺了跺脚咒骂起了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州县官吏。据说这唐州辖境内的州县多数皆是未战皆降,而原州县的官吏则被安禄山悉数委任原职。这些软骨头的官吏不过弯了弯膝盖便赢得了新主子的信任,当然是乐得自在。至于百姓的死活,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是啊,若是他们稍加抵抗安禄山也不会这么快攻克这许多州县。河南道南部历来便是我大唐的粮仓,这下可平白便宜了叛军。” 李晟亦是叹了口气,悠悠道:“这样一来,叛军有了补给保障下一步势必要集中攻打潼关,陛下真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了。” “这位将军,粮食他们可是拿不去一丝一毫!” 林二郎攥紧了拳头红着眼道:“县城州府中的粮仓多数已经被烧了,至于村中的存粮各家各户皆是埋在了地底下,便是叫它尽数霉掉也不会给胡狗一粒!” “如此,这些狗官倒算是做了件好事。” 窦青摇了摇头,苦苦笑道。 “狗屁的好事,这粮仓又不定是这些狗官烧的!” 王小春不以为意的空挥了记马鞭,寒声道。这些官吏巴不得紧着讨好新主子,怎么会主动烧了粮仓,依他看这肯定是衙门里哪个良心发现的班头看不过眼干的! “别管这许多,叛军没有得到粮食便是好的。这样一来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好攻入潼关了。” 鲜于瑜成摊了摊手分析道:“只要留给朝廷时间部署,安禄山的胜算就会大大下降。一旦陷入僵持,失尽民心的安禄山定然会众叛亲离。” “哼,我看着皇帝老儿也不怎么得民心!” 王小春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小春,不得胡言!” 李括瞪了王小春一眼,制止了他的乱语。 稍顿了顿,李括冲林二郎道:“不知这位乡党今后有何打算?” 林二郎闻言竟是跪了下来,冲李括连连叩首:“还请李将军收留我们。从今日起,我们便从军入伍跟着李将军混了。别的不说,上阵杀敌砍杀胡虏的事情我林二郎一定一马当先的冲在前面。” “还请李将军收留我们!” “还请李将军收留我们!” 其余村民见状纷纷学着林二郎的样子跪倒在地,毅声道。 “哎,你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李括连忙挥了挥手示意林二郎等村民起身。 “如今家园已经被胡狗蹂躏摧残成这般模样,妻儿也被胡狗屠戮,我们待在这里即便不死也要做胡狗的奴隶,这样的日子哪个要去过!” 稍顿了顿,林二郎接道:“与其看着胡狗趾高气扬的耀武扬威,不如我们投入军中跟胡狗拼个鱼死网破!将军你看看,你看看啊,咱这豫州可都是膏腴之地啊,如今,如今被胡狗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啊。再这么下去,我真怕,真怕……” “只希望李将军能够收下我们,我们会砍柴、会烧饭、会杀人,您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绝不会给您丢脸,绝不会给咱大唐唐军丢脸!” 何言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行浊泪划过林二郎皲裂的面颊,霖然滴落,化开一抔浮雪。 第十七章 妙笔(一) “快快请起,这位壮士快快请起。” 李括迈步上前虚扶起林二郎,叹声道:“既如此,你们便来我军中做事吧。不过,李某一句话说在前面。若是你们犯了军法,李某可不会念你们是新兵而从轻发落。” “当然,李将军你放心吧,我林二绝不会让您为难!” 得了李括允诺,林二郎心中大喜,立时拍着胸脯做起了保。 “末将拜见李将军!” 说完林二郎竟是学着别的军将的模样单膝跪地,抱拳冲李括行了一记军礼。 “你啊!”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嘿嘿,自此俺老濮又多了个兄弟了。” 濮大锤咧嘴而笑,狠狠的拍了拍林二郎的肩膀。 “哎,兄弟,兄弟!” 林二郎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的溢了出来,恰是温润如玉。…… 唐州城,刺史府。 穿玲珑游廊,绕太湖假山,只捎一拐便是刺史府书房。 梨木靠椅上坐靠着一个披发左衽的青年男子。 只是他却不是大唐朝廷任命的唐州刺史,而是一名叛军将领。 他名叫阿伦骖,是安禄山的一名义子。自从唐州城告破后,便一直由他驻守此地。 安禄山义子! 乍一听来,这名头颇是响亮,他在叛军中的地位应该很高,实际上全然不是如此。 安禄山是胡人,将亲情伦理看的比什么都淡,便是他的儿子安庆绪,犯了大错都会被他用马鞭劈头盖脸的狠狠抽一顿,更不要说那些义子了。 事实上,安禄山收取的义子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以至于安禄山有时经常会将他义子的名字搞混。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遵照军师严庄的意思。 严大军师认为,范阳、平卢之地远离京师,安禄山可以借机培植自己的心腹,以图把整个幽州军变为自己的私军。安禄山自然是乐得如此,但却出现了个最大的问题--怎么培植,培植什么样的人? 有当世卧龙之称的严大军师轻摇了摇羽扇便给出了最好的解决方式--认义子。 中原人最看重的便是情感,亲情尤甚。从周天子分封诸侯起,血缘的纽带作用便被无限放大,以戚牧守一方的观点也渐渐被历代统治者所接收。 当然,安禄山没有这么多儿子去安插,所以便需要认一些义子替他把持住幽州军中每一个关键的位置。义子虽不是亲子,但到底占着一个名头,对安禄山本人的忠诚程度比普通将领明显要高上不少。 正是凭借这一策略,安禄山成功的清洗控制了幽州军,也为他起兵造反营造了必要的先决条件。 但作为安禄山的一名义子,阿伦骖却过的并不如意。 究其原因,大体有二。 其一,凡事皆是物以稀为贵,义子多了其尊贵的身份便变了味儿。安大帅那么多义子,你说将领该认哪一个? 其二,安禄山生性多疑。纵然是义子,只要手中掌握着兵权,安禄山就不会全然放心。毕竟老爷子他就是造唐朝的反起了家,怎么能对手握兵权的诸义子完全放心? 有这两项因素放在那,阿伦骖整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引起安禄山的怀疑。义子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愉快可言? 只是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不断的逢场作戏。 奏报,奏报,这些时日来他听到最多的便是奏报!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中原唐人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动不动就有奏报呈来。想当初他和义父安禄山在范阳节度使府时,一年到头纸质的批文也没见过几叠,可这半月来,他受到的奏报却足足可以叠堆成一座小山! 这些事情冗杂垂余,真要处理起来你推给我,我推给你,没有几日根本停当不了。 现在想来,也难怪李唐朝廷被义父一举击溃,一月间便沦陷半壁江山。 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非要用繁复的词语修饰,把处理者看的头昏脑涨一头雾水且不说,这忖词夺句的工夫耽误多少事情? 中原人,输就输在矫情上! “说,又有什么屁事!” 阿伦骖猛然睁开眼睛,狠狠的拍了一记近前的案几。 “哎,将军大人,我不是看您正在闭目养神嘛,一时不敢吱声。” 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他生的白白胖胖,三角眼,塌塌鼻,下颌间还生着一撮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山羊胡。一袭绛紫色长袍直拖到了地上,把身子包裹的活像一只粽子。 他是唐州县主簿董仲复,城破后州府县衙中的文武官吏被阿伦骖屠杀了一大批,一时衙门前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一番清洗后,最终是因为叛军需要一个临写文书的人这才把写字写的周正的董仲复留了下来。 死里逃生后董仲复自然对阿伦骖叛军感恩戴德,一切事情皆是顺从叛军。 阿伦骖本来对中原唐人甚是反感,恨不得把城中唐人官吏全部剥皮做成肉干,无奈军中竟是些斗大字不识一升的莽夫汉子,若是放在往时也就罢了,偏偏此时军队刚刚攻下了城池,急需人才来治理。 正所谓打江山难,治江山更难。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成为一州长官后每日望着成篇累牍形如雪片的文书阿伦骖只觉头大。 在阿伦骖的意识中,解决问题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便是武力。你不服我我便打你,打到你服了为止。 若让阿伦骖这样的人去治理一州一郡之地,实在是强人所难。 阿伦骖回首一顾皆茫然,正值绝望时却瞅到了角落里抄誊文书的董仲复,阿伦骖大手一挥,这便白白便宜了这个唐州主簿。 从此,董仲复便成了阿伦骖的私人幕僚,周遭呈递的文书都由董仲复过目,再挑选重要的汇报予阿伦骖。 董仲复的小命握在阿伦骖的手中,所以他也不担心董仲复会心向唐廷,刻意漏报。 “少他娘的废话,老子睡没睡觉你他娘的怎么知道。有屁就放快放!” 阿伦骖猛地瞪了眼董仲复,眼中充满了不屑。 董仲复早就习惯了这种咒骂,灿灿的笑了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去往凌河附近谷原收集军粮的忽鼻儿将军过了一日还没回来,某有些担心罢了。” “他娘的,这点小事也来烦老子,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阿伦骖兜头便将一只紫砂茶壶朝董仲复砸了过来,那董仲复也不敢躲,脑袋生生被砸出了个拳头大的血包。 “嘶!” 深深吸了口气,董仲复撑着一张苦瓜脸赔笑道:“小的该死,小的打扰了将军清修,小的该死!” “哼,知道就好!” 阿伦骖嗤了一声,捏起一粒葡萄丢入口中大口嚼了起来。过了良久他却皱起了眉道:“忽鼻儿他们是几时从唐州出发的?” “回禀将军,是昨日卯时。” 董仲复心中虽然将阿伦骖咒死了几百遍,此刻却得低声下气的顺着阿伦骖的话头说将下去。 “什么,他们过了一天一夜还没回来!” 阿伦骖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微微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唐州城距离凌河不过十几里,一个来回两个时辰足矣,他们即便收集军粮花费了些时间也不会拖到现在,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董仲复见阿伦骖想到此道总算长舒了口气,立时拍了一记马屁。 “英明个头,英明个头,老子什么都没说,你英明个屁!” 阿伦骖猛地站起身,便朝董仲复的屁股踢去,痛的董仲复直跳脚却是不敢躲避丝毫。 待踢得累了,阿伦骖终于放过了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兀自默念着:“他们人数不少,寻常的兵卒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莫非是!” 阿伦骖猛地一拍脑门便抢步向屋外走去,急的董仲复连忙上前阻拦:“哎呦,将军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您要是想找人尽管给我们说,我便给您遣人去找,您可千万不能自己去啊。古人云,君子不以身犯险……” 董仲复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阿伦骖狠狠的揪了起来:“狗屁的君子之言,老子不是君子,你他娘的也别用这些话来糊弄老子。老子现在要出城,赶紧给老子背马,若是误了事,老子立刻把你挑断手筋腿筋丢出城去喂狼!” 第十八章 妙笔(二) 胡儿历来是随性而为。 这若是唐州刺史大人出城,必先派差役清道,然后仪仗锣鼓手开道,八抬大轿在心腹簇拥下,在万民欢呼声中施施然出现。 这怎么都有一种粉墨而为的感觉,怎么看怎么矫情。 阿伦骖则不然,身为安禄山义子的他从作出出城决定到翻身上马背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两相比较之下,胡儿其之效率高绝,实是令人佩服。 人已歇,雪未歇。 冬夜月寒,无处话凄凉。 三百骑精锐骑兵在阿伦骖的带领下,飞速向凌河驰去。…… “李将军,这便是唐州城了!” 林二郎指着不远处的灰色城墙,一字一顿道。经历了叛军屠村事件他变得更为坚强,更为冷静。 眼下他最为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李括顺着林二郎所指方向望过去,一时蹙起了眉。 唐州城城门紧闭,全面戒严。 这当然是最坏的结果。 “将军是想以计谋破城?” 虽然没读过几本书,林二郎却是出奇的聪慧,只盯着李括看了一会便似猜出了他的心思。 “以计谋破之自然是好,不过叛将的警惕性似乎很高,已经关闭了城门。” 李括握着马鞭朝城门处点了点:“若是他允许入城我还可以遣人扮成商贩的模样混入城中以作接应。可是如今,看来只能另想他法了。” 事实上李括并不想强行攻城,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关中拱卫皇室朝廷,若是因为了一时气血上涌在沿途和胡虏起了争执,大打一场,在朝廷那里他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忠孝义信,这个排位在大唐怎么都是不能变的。 “其实,将军可以试试引蛇出洞。” 林二郎摊了摊手道:“胡儿虽然生性暴虐,却重义气,若是将军伪造一封从许州城来的求救信派人送到唐州城下,相信叛军将领一定会挥师北上相援!” 李括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这个建议倒是不错,但是这人选却是有些难挑。” 叛军中多是胡人,至于安禄山募集的雇佣军更皆是同罗、契丹、奚等胡人,自己麾下皆是些江南军卒,即便能够伪造一份手书,又如何能找到一个样貌、语言都合适的信使呢? “嘿,七郎。平日里见你足智多谋,怎么到了此时却脱了线!” 周无罪趁机挤兑了李括一顿道:“这人选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周无罪说完朝李括身后指了指,随之耸了耸肩。 “末将原为将军效死力!” 都摩曳双手抱拳行了一记军礼,铿然坚若毫无惧色。…… 许州在唐州之北,而颍州在唐州之南。 从舆图上看去,三城各相距两百余里,互为犄角。 除却颍州城仍在唐廷手中,时至如今,唐州、许州皆已落入安胡之手。 只是许州因为临近东都洛阳的缘故,地理位置更为险要,驻扎的兵力也更多。 自从东都陷落后,安禄山便带着一干亲随搬入了大内宫禁中,过起了逍遥自在的皇帝日子。 如此,许州的地位就显得更为重要,甚至直接成为了拱卫东都的门户之一。如斯城池,若遇敌军猛攻,没有理由不去营救! 因此,李括选择此法成功的可能性极大。诱其主力出城全歼之,再从容夺城,这是一连串的计划,每一个节点都不容许出错。 而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将叛军诱骗出城,这当然需要由一名突厥人去做,都摩曳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李括从安西返京述职后,许多疏勒镇的安西将领不忍与李括别离,主动请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都摩曳。这倒不是因为都摩曳多么重情重义,而是因为他觉得跟着李括有更大的前途。 从安西至长安,从长安到江淮,都摩曳一直紧紧的跟随者李括。虽然担任江淮团练使期间李括一度失去了许多实权,但都摩曳始终看好他。 这是一种直觉! 果不其然,李括抵达江淮不久,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 在都摩曳看来,李括迎来了最佳的机会。 二十万铁骑挥师南下,一月内唐室半数江山陷入敌手,这样的事情反而让都摩曳无比的兴奋。 乱世出英雄!在都摩曳看来,李括绝对是一条卧龙,只是因为生在太平盛世被皇权打压不得已舒展拳脚而已。而现在天下大乱中原板荡,却到了群雄逐鹿的地步。 不管李括是忠于唐室赢得唐皇的信任,获取最大的利益,还是瞅准时机拥兵自立,都远远强于在太平时景做一个团练使。 唐皇召集李括率军北上勤王,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现在的形式来看,在安禄山反叛后立刻拥兵自立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做法,毕竟如今大半的江山还掌控在唐室手中,过早的拥兵自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仅捞不到好处还会成为一个靶子。 当然,完全忠于唐皇也是愚蠢的做法。且不说唐室和安禄山之争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光是这般为了别家卖力的把自己的实力折损殆尽,就是傻子的做法。 最好的选择是面上尊从唐皇的命令,却暗中扩建自己的地盘,为以后的割据创造条件。 都摩曳想成为助临李括称王称帝的开国功贼,当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在他看来,李括的各项条件都非常优秀,唯一欠缺的便是上位者应有的果决和狠辣。 说到底这是中原人的通病。 忠孝仁义,这劳什子的玩意不知成为了多少英雄一生悲情的枷锁,毁了无数有可能称王称霸英豪。他当然不希望李括也成为一个愚忠的牺牲品,成为唐廷手中的一把刀。 他已经将自己的前途全都寄托到了李括的身上,自然希望李括腾化为龙。 所以当林二郎提出诱骗唐州叛军主力出城时,自己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 第十九章 妙笔(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扬州团练府军对李括的个人忠诚度要高于唐室,如果李括能够借此机会夺下唐州城,便可以将临近十二县方圆近百里的地盘连为一线,从而建立自己的第一片根据地。 到了那时,唐室忙于与安禄山叛军交战,自然不会在意唐州附近屯田养兵的李括。届时只要埋头发展,不愁不能成为一方诸侯。 至于李括的个人感情因素,都摩曳丝毫不担心。毕竟像自己这般想建立从龙之功的人不在少数,大伙儿跟着李括一场自然是想谋得些功名富贵。即便李括自己不想割据自立,到了那时大伙儿把生米煮成熟饭,他还可以拒绝? 一切尽在人为! “驾!驾!” 都摩曳狠狠挥动马鞭,绕过最后一道山梁,进入了由北向南通往唐州的驿道。…… “报,报!” 一名亲兵跌跌撞撞的冲入唐州刺史府大厅,跪倒在地冲阿伦骖道:“将军,将军,有从许州城前来的信使求见。” “嗯?” 阿伦骖扬了扬眉,促声问道。他的心情不是很好,究其原因,便是昨夜的所见所闻。 他昨夜刚刚去凌河一代的谷原走了趟,发现自己派出的忽鼻儿一行人竟然悉数惨死,尸身首级被人堆成了京观,一时气血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便是个傻子都能想出来这是谁做出来的,除却那些生性怯懦狡猾的唐人,还能有谁!阿伦骖发誓要手刃这伙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唐人,洗刷大燕军队的耻辱。 “你且叫他进来。” 阿伦骖仍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冲那亲兵挥了挥手。 “遵命!” 那亲兵点了点头恭身退下。 不多时的工夫,那从许州城来的信使便跟着亲兵进了大厅。只见这人蓬头垢面,满脸泥浆此刻正颤颤发抖,缩作一团。 “抬起头来!” 阿伦骖可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瞪了那信使一眼厉声道:“我叫你抬起来!” 那信使闻言缓缓抬起头,冻得通红的面颊上竟是有几道皲裂的大口子。 嗯,是个突厥人! 阿伦骖点了点头,对方的身份让他第一时间产生了好感。安禄山军中虽然有不少的胡兵,但毕竟规制上隶属于朝廷,亦有不少比例的汉兵。 若这送信的是汉兵,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阿伦骖自己便会怀疑上几分。但若这人是突厥人的话,阿伦骖下意识的便会愿意相信。 “说吧,你来唐州城所谓何事?” “阿伦骖将军,阿伦骖将军,请你救救许州城吧!” 那信使不知为何竟然突然冲阿伦骖叩起了头。 “你这是何意?” 阿伦骖皱了皱眉道:“许州城如今有重兵把守,怎么会有危险。” 那信使闻言隐隐啜泣道:“阿伦骖将军,您有所不知,前些时日高仙芝、封常青败退后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们没能解得洛阳之围已经被朝廷猜忌,故而生出了夺取许州城的想法。他们设下奸计派出兵卒混入城内,与城外军队里应外合企图拿下许州城啊!” 阿伦骖大骇,急道:“那许州城可否陷入唐军之手?” “多亏巴哈尔将军英明神武看出了高仙芝的阴谋诡计及时派出军队封锁城池,生生的从唐军手中夺回了内城。至于瓮城,至于瓮城却是被高仙芝那厮拿下了啊!” 轰! 阿伦骖脑子猛地一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说内城是一座城池的心脏,瓮城便是一座城池的肋骨。心脏于城池固然重要,肋骨却也不可或缺。缺少了肋骨,心脏便没了防护,时刻面临着被偷袭的风险。 “那巴哈尔怎么说?他可有了应对的措施?” 信使忙道:“巴哈尔将军暂且还能抵御住攻势,但高仙芝所带数万人彻夜猛攻城头,若是没有援军赶到,怕是不出几日许州城便要被唐人夺回了啊。” “该死!” 阿伦骖愤恨的挥了挥拳道:“我这便出兵去解许州之围!” 听到此,一直默然不语的董仲复忽然开口道:“将军,万万不可,小心有诈啊!” “这能有什么诈!” 阿伦骖不满的瞥了董仲复一眼,寒声道。 董仲复冲阿伦骖躬身行了一礼道:“将军可曾想过否,东都洛阳距离许州城比唐州距离许州城近上不少,若论驻扎的军队,东都的军队也要远多于唐州。若是许州真的遭到了高仙芝的猛攻,东都那边不可能没发现,而巴哈尔将军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向东都守军求援怎么会舍近求远来找您呢?” “这……” 阿伦骖闻言亦是起了疑猛然转过头向那信使呵斥道:“这你又怎么解释!” 那信使却是不急不躁道:“阿伦骖将军有所不知,东都的兵力已经不比半月之前了。据说河北道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突然起兵反叛,复又投唐啊!安大帅为了保得万无一失,特命史将军率军八万前往河北道平叛。如今东都留守的兵力只有两万人,安帅实在不敢轻易出兵相援啊!” 他这番话说的声泪俱下,又是在情在理,阿伦骖听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伦骖将军,您再不出兵,许州城可就危险啦。许州城一旦告破,洛阳的门户洞开,随时有可能遭到唐军的反扑啊!到时安帅若是追究起来,得知您曾经拒不出兵援助许州,他老人家该怎么想啊!” 咚! 信使的这句话彻底击到了阿伦骖的软肋,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所惧怕的不就是安禄山的猜忌怀疑吗? 第二十章 妙笔(四) 阿伦骖动心了! 人之一世,有多少选择是迫于巨大的压力作出的? 许州势危,极有可能威胁到洛阳的安全,身为安禄山的义子,他对这个义父的脾气秉性颇为了解。安禄山生性多疑,也许是因为个人经历,他最忌手握兵权的将领,这一点对所谓的义子自然也不例外。 若是自己再许州被围时不派兵援救,很有可能让安禄山心中结下疙瘩,那可便真是大大的不妙啊。 颜氏父子的反叛他也有所耳闻,这颜杲卿和颜真卿同是颜师古五代孙,祖上也算是声名显赫。他父亲颜元孙任濠州刺史,曾是安禄山的部下。如此说来,他们兄弟二人该是安禄山的嫡系才对。 想不到就是这样两个人,竟然在安禄山率军南下直逼关中时在常山起兵,狠狠的捅了大军一刀! 嘿嘿,后院着火,这可向来不好对付啊! “如今河北道的情况如何了?” 阿伦骖心中还存最后一丝的疑虑,能够让安禄山止住兵戈,不惜派大将史思明返回河北道平叛,这把火该是烧的够烈啊。 “回禀将军,颜杲卿与其子颜季明于常山举起反旗,那时李钦凑将军正在常山郡驻军。二十二日夜那厮派使者、参军、县尉等人携酒食伶人前往‘慰劳’,李将军不疑有诈会饮既醉时被那厮斩杀。设计杀害了李钦凑将军后,那厮还不满足意图尽数生擒幽州军将佐。高邈、何千年将军察觉出异常,正欲星夜疾奔却被颜氏父子生擒,囚于地牢中。不日前颜杲卿那厮已经派使者送李将军首级和高、何两位将军前往长安,献给那昏君。” 信使说的声泪俱下,简直如丧考妣,连带一向冷若寒冰的阿伦骖都为之动容。 想不到区区一文弱书生,竟然有如此魄力,在举国皆醉之时毅然果决的斩杀安帅的臂膀,牵制了安帅的推进。若是抛去双方的身份立场,阿伦骖都不禁想为他拊掌一赞。 听到此消息,阿伦骖却没有丝毫的愤怒,反之,他反而有丝丝窃喜。这李钦凑也算是安帅的一名义子,以其勇武果敢颇得安帅的赏识。可他偏偏生着一副臭脾气,眼里丝毫容不得沙子,和自己一直不对付。这次他酒醉被斩就是咎由自取,自己非但不会替他抱不平,反而觉得大快人心! 也许是沉浸在李钦凑被斩杀的欢喜之中,阿伦骖一时脑热完全没有去想如此多的细节密文区区一个信使是如何会得知的。 人有时候一旦走入了死胡同,便会毫不犹豫的走到尽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史思明将军已经率军进入了河北道,但由于河北道全境有十七郡响应颜贼,史将军一时不能克敌。” 信使不疾不徐的诉说着,不时抬头向阿伦骖瞅去。 听到此处,阿伦骖已经完全不再怀疑,挥了挥手道:“好了,本将军都知道了!传我将令,立刻在城中校场点兵,本将军要遣兵前往许州解围!”…… 人生有时就像登山,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到哪里。 阡陌纵横的山道是那么繁复,山雾一起,回顾四面尽是茵茵碧草,重重林木,模糊氤氲气息不由的让人大口喘息着,享受着。 诱惑多了,责任多了,选择多了…… 李括遥望着那倒葫芦型的山谷,幽幽一叹。 对他来说走出这条路并不容易,私自领兵夺取被叛军攻陷的城池虽称不上抗旨不尊,但至少沾染上了污点,若经有心人挑唆,难保皇帝陛下不会起疑心。 人心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事情你明明没有做,别人却会认为你做了,过多的解释反而会让对方疑心更重,倒不如索性顺其自然。 说一千,道一万,促使李括最终决定夺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高仙芝、封常青退居潼关。 洛阳城之战彻底摧毁了大唐朝廷的信心,六万洛阳雇佣军并五万边军竟然被安禄山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击溃,大唐军制的脆弱不堪被无限度的放大。最重要的是,如今叛军势头正盛,兵锋直指潼关。 安禄山为了最大程度的挑衅大唐朝廷,更是派出崔乾佑领两万骑兵临至潼关以作先锋军。 这一招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狠辣至极。 崔乾佑所领皆是骑兵要想攻下潼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们的存在却生生卡住了通往长安的咽喉,入京勤王的军队只能望关兴叹。 换句话说,只要崔乾佑所部待在潼关外,即便是一箭不发也可以起到很好的战略效果。有这么一支虎狼之师守在潼关外,高封二人是无论如何不敢开城门迎入勤王军队的。 各地勤王的军队若想进入潼关则必须击败崔乾佑的军队。而各地勤王军队互不统属,很难有一致的号令,更别提战场上令行合一,共击胡兵了。 再者说,勤王的军队多是各地的团练府军其战力很是一般,而崔乾佑的军队虽不是安禄山的王牌主力,却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兵。 正所谓老兵一人顶新兵一伍,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夸张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若是各领命唐将弄巧成拙被崔乾佑一举击溃勤王联军,那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便是李括不选择进入潼关的原因,非是不敢,而是不能。 有时候,事情的变化永远比你的计划快。战时更是如此。 世人皆知潼关的重要地位,潼关一破,长安门户大开,大唐朝廷将无险可守。而封常青在收拢残兵后与募集了飞骑数万的高仙芝屯兵于陕,作着最后防线的布置。这倒也罢了,偏偏皇帝陛下听信了杨国忠那厮进的谗言,派宦官边令诚前往潼关充作监军,以督其战。 督战!呵呵,一个宦官去督战?说白了,便是皇帝陛下对高、封二人心存疑虑,放不下心吧!安禄山的叛乱让他彻底对边将失望,便是高、封两名忠心耿耿的将领陛下也不敢轻言信之。 若是放在平常也就罢了,可如今却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潼关一失则王朝倾覆矣,这种时候君将不睦,如何能打出漂亮仗? 那个边令诚便不必说了,在安西时李括就与他打过交道,这厮表面上看来温和恭谨,却是个口蜜腹剑,杀人于无形之中的真小人。 作为皇帝陛下的喉舌耳目,他对皇室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因此也可能会草木皆兵,限制高、封二人的正常发挥。 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尽量从叛军手中夺取一些城池,为朝廷王师的反扑做一些力量支撑。河北有颜杲卿,山东有颜真卿,他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法。虽然这样做有拥兵自立的嫌疑,但既然选择了,他便会义无反顾的做下去,无视他人的置喙。 “李将军,等到叛军行到此处,请让我去打头阵!” 林二郎指着不远处的山谷口,毅然抱拳道。那一夜,全村的妇孺老少尽数死在胡狗手中,这份大仇不共戴天。血仇只需血来偿,他要实现自己的承诺,一个男人的承诺。 李括挥了挥手道:“二郎不要焦急,某自有安排,到时你只需遵军令行事便可。” 他并没有直接拒绝林二郎,而是给了他一个希望。对于这些励志以身报国的汉子,李括历来很是尊重。但要投身报国,只有一腔热血显然是不够的,只有善谋善度才能走的更远。 “嗯。” 林二郎虽然心中不喜,但李括予他有救命之恩,又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自己实在不宜多说什么。 “天要黑了!” 李括抬首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幽幽一叹。 冬日的夜来的是那么的早,是那么的长。 乌云压城,黑夜将至。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晦暗的日光折射在斑斑地点上,洒出斑驳琉璃世界。 天真的要黑了吗?………… 匆匆点齐了三千余骑,阿伦骖便急不可耐的出城,率军朝许州的方向驰去。 从日出到迟暮,这支骑兵马不停蹄,未有一刻停歇。许州距离唐州并不算远,直线距离也就一百五十余里,阿伦骖打算星夜兼程赶到许州城外再做休憩,故而即便入夜也没有命令士卒扎营。 好在这支军队皆是骑兵,便是在夜中行军也不算太过难熬。不过崎岖的山路可并不好走,阿伦骖已命士卒点燃了火把于夜间照明。这些胡兵皆是马背上长大的,骑术甚为高超,单手控缰毫无压力。 一人一支火把,在狭窄阡陌的山道中疾驰的这支军队宛如一只火龙。 第二十一章 妙笔(五) “将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如让斥候哨骑先行去查探一番,我们暂且等等消息?” 副将仑查哈催马赶上前来,恭声向阿伦骖建议道。 阿伦骖闻言只皱了皱眉道:“这能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赶得便是行程,若是先派遣哨骑去查探,不知也耽搁多少时间。高仙芝和封常青如今应该在许州城外,这鸟不拉屎的山窝子里难不成还能突然蹿出一只唐军?” “这……” 仑查哈好心谏言却是吃了瘪直是尴尬不已,只得低垂着头懊丧的退下了。 “传我将令,叫大伙儿加把劲,明日正午之前赶到许州。到时打败了唐军,我向安帅讨个口命,许州城中的小娘子随便大伙儿把玩!” 阿伦骖重重的挥了一记马鞭,放肆的大笑起来。…… “报,报!禀告都督,前方两里外发现敌军,约是三千骑上下!” 一名斥候纵骑飞驰到李括身侧,利落的翻下马背单膝跪地躬声禀报道。 “嗯,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李括挥了挥手,凝神望着黑夜中的山谷。 “濮大锤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领一千人迂回绕到山谷入口后,拦截住叛军的退路。” “嘿嘿,都督你就尽管交给俺老濮吧!” 濮大锤咧嘴一笑,满是坦然。 “李晟何在?” “末将在!” “我命你领一千五百弓箭手埋伏于山谷两侧坡原上,随时准备漫射压制!” “得令!” 李晟双手一抱拳,毅然退下。 “周无罪,鲜于瑜成、窦青随我正面阻截叛军!” 李括铿然拔出了那柄浸满鲜血的黑刀,一字一顿。 各行其事,各尽其责,这支多数由江淮道团练府兵组成的军队虽然不及安西军的战力,却有着与安西军一致的团结精神。 近了,近了,李括微眯着眼睛,盯着山谷谷口跃入的那抹光亮,暴喝一声:“射!”…… 一令既出,千箭齐射! 山谷两侧坡原上准备许久的士卒在李晟的带领下,纷纷弯弓搭弦,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羽箭射了出去。这一套-动作他们在扬州城外的校场中不知练过多少遍,校场上的稻草人不知道被射穿了多少个,他们完全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依靠本能就能将羽箭送出去。 “嗖!” “嗖!” 在他们眼中,山谷中那些雪夜狂奔的人就是随安贼起兵谋反的叛军,是大逆不道的逆贼,根本不值得丝毫的同情、怜悯。 一支支羽箭划破夜空,绘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向叛军的头顶压去。 在他们眼中,山谷中那些纵骑疾行的人就是摧毁大唐安靖太平生活的罪人,是入侵家园的恶魔,必须一个不留的杀死! 只有尽数杀死那些胡狗,自己才能活下去,乡亲们才能活下去。他们没有选择,他们至始至终就没有选择! 数千只羽箭连织成一张厚密的大网向叛军罩了下去,不漏一寸一角。 “啊!” “呃!” 一声声惨呼从疾行的叛军中传来,走在前排的骑手纷纷跌落马背,随后便被跟上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敌袭!敌袭!” 阿伦骖身侧的亲兵忙抽出背后的皮盾护在自家将军的身侧,一边高声疾呼一边勒住缰绳。 “敌袭!我们中埋伏了!” 副将仑查哈哭丧着脸高呼道:“将军,一定是唐军,我们赶紧撤军吧。” 这个该死的山谷呈一倒葫芦状,地形极为特殊,若是唐人在两侧坡原上埋伏了大量弓弩手,自己这三千军队怕顷刻间就会被射成筛子。好在现在骑兵还没有进入山谷的纵身,不如趁此时撤军,稍加整顿以图再战。 “慌张什么,不过几个小蟊贼罢了!” 阿伦骖却是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那名使者呢,刚才不是去方便了吗?怎么还没回来,看他领的好道,竟然遇到了伏击!” 仑查哈闻言更觉委屈道:“将军啊,那厮自从借口方便后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们怕是中计了啊!” “什么!” 阿伦骖心头一震,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喉咙。怎么可能,那信使对洛阳周边布防情况那么了解,怎么可能是唐军派来的细作。 “将军,再不下令可就来不及了啊!” 仑查哈见阿伦骖还在犹豫,连忙劝道:“唐人擅使诡计,我们不可遂了他们的意啊。” “那个该死的贱人!” 阿伦骖空抽了一记马鞭,深吸了口气道:“传我将令,前军变后军,原路撤退!” “哎,哎!” 仑查哈连忙应着,随后瞪了一眼牛角手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吹角!” “呜呜-呜-呜呜!” 低沉郁蹉的号角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听来却像是一曲魂之挽歌。 “变阵!变阵!前军变后军,前军变后军!” “快逃啊,唐军,我们中了唐军的埋伏了。” 此时(‘文、)山谷两(‘人、)侧的坡原(‘书、)上闪出无(‘屋、)数支火把,借着烛火,胡兵可以清晰的看到漫山遍野的唐兵! 唐人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看旌旗火把的数量似乎人数也占优,山谷中夜行的这支军队怎么看似乎都没有获胜的希望。 听到阿伦骖的命令后,大小胡将皆是如蒙大赦,高呼着催促兵卒开道撤退。 “冲出去,不要犹豫,冲出去!” 阿伦骖也意识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在数十心腹的掩护下急速朝狭窄的山谷口冲去。 “轰隆隆!” “轰隆隆!” 突然幽闭的山谷中突然传出阵阵怪响,大小胡将皆是惊惧不解。 “轰隆隆!” “轰隆隆!” 这声音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明显,大小胡将举起火把扯着脖子朝两侧黝黑的坡原望去,一时被惊得口不能言。 “是……” 仑查哈吓得面色惨白,差点昏死了过去。 “是滚石,是山石,快跑,快跑啊!” 第二十二章 妙笔(六) 仑查哈声嘶力竭的呼喝收效甚微,在这个距离人马如何能够躲避开迅疾砸来的山石? 借着火把晦暗的灯光,他们可以看到无数磨盘大小的石块顺着两侧的坡原狠狠的砸了下来,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力! “啊!” “啊!” 声声惨呼接连传来,山谷内一时哀嚎不止。 一块石块砸在了距离仑查哈十几步远的地方,锐利如刀锋的石沿径直把战马切成了两段! “呃!” 血光四溅,肉汁翻飞,仑查哈只觉胃中翻江倒海,一阵作呕前日进下的烤肉悉数吐了出来,黄白之物淌满了前襟的甲衣。 砰!砰! 越来越多的石块砸了下来,不少胡兵连人带马被砸成了肉泥,血水顺着衣甲淌了出来,在素白的雪地上浸润出多多赤艳的牡丹。 砰!砰! 如闷棍捣肉的声响听到有如挽歌,无数胡兵渐渐慌乱了起来。他们推搡着,高呼着向前涌去,将前列的袍泽挤下了战马。 他们不想死,不想死,至于袍泽的死活,于他们何干? “不要挤!” “不要挤,一个个过,不要挤!” 阿伦骖见到如此慌乱的景象只觉得愠怒不已,抽出了弯刀大声呵斥着。 只是他的呼喝却收效甚微,昔日对他言听计从的士卒在死亡的面前纷纷挤破了头皮朝那狭窄的谷口涌去,如此一来本来齐整的阵型变得拥挤不堪,不少士卒被同袍挤下了战马,瞬时被踏成了肉泥。 “不要挤,一个个过,动我军心者立斩之!” 阿伦骖几欲发狂,见一胡兵竟不知死活的从自己身侧挤过,立时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乱我军心者就是这个下场!” 阿伦骖声嘶力竭的怒吼着,将那血琳琳的人头高高举起以作示众。 阿伦骖杀人立威的做法终于收到了效果,喧嚣的阵列登时便寂静了下来。在大小军将的统帅下,骑兵们复又结成阵列,一股股的从狭窄的谷口冲出。 也许是唐人砸的累了,山谷中滚下的巨石渐渐少了下来,零星有些流矢划破夜空射了下来也能被士卒用皮盾轻巧的拨挡开。 回首遥望葫芦状的山谷,阿伦骖只觉心有余悸。 该死,狡猾的唐人只会耍些小伎俩! 山谷中突遭唐人夜袭让阿伦骖吃足了苦头,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唐人加倍偿还! “回唐州!” 阿伦骖拔刀出鞘,夹-紧马腹厉声下令道。 死里逃生的军将们纷纷拔出弯刀响应,月光反映下他们直是一抹奇异的靓色。…… “濮头儿,来了,他们来了!” 一名眼利的亲兵瞅到了拐角处若隐若现的光亮,连声冲濮大锤汇报。 “他奶奶个熊,这帮龟孙终于来了。俺老濮还以为他们被都督一轮石块就砸死了。嘿嘿,看来还得靠俺老濮出手!” 濮大锤攥紧了手中的一对铁锤道:“弟兄们,咱们今天便拿这群胡狗好好练练,让他们知道屠我乡党,犯我国威的下场!我们来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叫他们血债血偿!” “报仇,报仇!血债血偿!” “报仇!”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濮大锤清晰的看到一众胡骑正冲自己驰来,他却拎着一对铁锤,不易一步。 那些胡兵只觉得这个唐人痴傻了,竟然敢以一人阻拦千军,纷纷催马加鞭,要摘了此人的脑袋泄愤。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嘶溜溜!” “嘶溜溜!” 胡兵们已经挥起了手中的弯刀,月光投射在刀背上,折射出耀眼的厉芒。就在他们要挥下弯刀时,战马却径直朝前陷倒了下去。 砰!砰! 前排的骑手纷纷随着战马倒了下去,由于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根本来不及将腿从马镫中抽离出来,数百斤的重量生生压在胡兵一侧的腿上,生生将其腿骨压断。 一声声凄惨的呼喝传遍原野,阵阵回响往复循环甚是可怖。 后排跟上的骑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自家袍泽兄弟的战马绊倒重重甩飞了出去。 砰!砰!一声声钝响传来,听及此阿伦骖的双目渗出了血丝。 是绊马索! “吁!” 阿伦骖狠狠的勒了记马缰,厉声吩咐道:“下马!” 他迅急的一踢马镫,纵身一跃便下了马背。 “噌噌!” “噌噌!” 数柄弯刀出鞘,胡兵皆是怒目圆睁,紧紧瞪着离他们不过二十步之遥的那个唐人。 “杀了他!” 阿伦骖狠厉的暴喝,目光几欲喷火。 数百名胡兵呼喝着越过袍泽的尸体,向濮大锤冲去。 一切都是这个唐人搞得鬼,就是因为他自己死伤了这么多兄弟,他们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杀,杀了他!” “杀!” 濮大锤漠然注视着这些胡兵,在他们距离自己还有十步的时候猛然暴喝一声:“破!” 一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山口忽然涌出千余名大唐甲士,月光投射到他们的甲胄上,映射出无限光芒!他们皆是三营老兵,人手一柄陌刀,一袭明光铠,厉厉的注视着那些面目狰狞的胡兵。 一千五百人,一千五百人! 他们是李括保留下来的最精锐的嫡系,他们是挥刀斩酋的希望! 八步、七步……五步。 五步! 濮大锤再度下令:“进!” “嗖!” “嗖!” 数百柄陌刀一时扬起,狠狠的向众胡兵挥去,陌刀是专供安西军使用的制式军械,便是尊贵如范阳军、平卢军都不曾配备,故而这些胡兵完全不惧怕这看上去笨重厚实的大砍刀,一边叫嚣着挥着弯刀一边疾奔着朝三营陌刀手杀来。 十年,他们用了十年的时间取得了彼此间无与伦比的默契与信任。他们用了十年的时间彻底的成为了共富贵同死生的兄弟。 这一刀,用了十年,这一刀他们用了足足十年! 陌刀如雪! 手起刀落,一道道绚丽美妙的弧线划过,无数生命冰然消逝,融于渺渺尘埃。 “呃!” 一名胡兵一个纵跃向眼前敌人的下盘砍去,可刀锋还没有摸上对方的甲衣,他便清晰的看到陌刀从他的肩胛骨砍了进去,顺势一代从他的下腰划出。 “呃!” 那胡兵难以置信的发出了几个单音节词,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另一名胡兵见一柄陌刀向自己劈砍而来,下意识的抄起手中横刀去挡,电光火石间,重柄陌刀生生砍断了弯刀,径直劈上了胡兵的脑壳。 “噌!” 陌刀入骨! 那胡兵只觉眼前闪过一道血线,瞬时他的世界便变成了漆黑一片。 “进!” 濮大锤不停的嘶吼着,发泄着心中的怒火。这群人渣,这群畜生,他们残杀了自己无数的乡党,今日便叫他们以命抵命! “进!” 陌刀化境! 数百名陌刀手娴熟的配合着向前方推进,他们一起战斗了十年,他们彼此信任,他们是兄弟,是过命的兄弟! “进!” 陌刀诀简洁无比,无需冗杂的刀谱,无需变幻的刀式,行陌刀需要的只是一口气,一口怨气,一口志气! 气在刀在,气亡刀亡! “啊!” “啊!” 陌刀手连筋带骨的削砍了下去,摧毁前进道路上一切的障碍。 杀我乡党,毁我家园,该杀,都该杀! “进!” 军人的职责便是守护,守护一切值得我们珍惜的情感,守护一切值得我们享有的尊严! 他们这一刀为的是大唐,是大唐! “挡我者死!” 濮大锤将手中铁锤抡的虎虎生威,凡是被他铁锤砸中之人皆是肋骨断裂,五脏俱破。濮大锤就有如一个从修罗地狱中挣脱的魔鬼,肆意杀戮着。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进!” 只此一式足矣,只此一式便可以守护属于一名唐人的尊严! 胡兵中渐渐出现了恐慌,他们从没有见到过如此霸道的巨刀,那些唐兵似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陌刀挥下便能收割一条人命。 这完全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自己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快跑,快跑!” 前排的胡兵在森森陌刀面前纷纷慌了心神,兜头朝身后跑去。 “进!” 濮大锤仍然不疾不徐的下着命令,他清楚,眼前的这些胡狗一个都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 ps: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安史之乱使得中国北方人口锐减至少一半以上,部分战火漫及严重的地方,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安史之乱平定后,唐朝人口再也没有回复到开元天宝年间的状态。这个历史,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第二十三章 妙笔(七) 阿伦骖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亲眼目睹着一群恶魔如入无人之境般斩杀着自己麾下的兵卒,目睹着他们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冥冥之中,一股无力感窜上了他的心头,若不是要维护一军主将的尊严,阿伦骖现在怕已是软倒在地。 最可怕的是,他完全找不到克敌制胜的方法,那些唐兵陌刀手就像魔鬼般毫不留情的蚕食着自己,一口接着一口。 “撤退,撤退!” 阿伦骖最终在亲兵的搀扶下做出了英明的决策。 只是,这个决策来的似乎有些晚。 此时,即便他不下令,众胡兵怕也是会毫不犹豫的向后退去。 有谁愿意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打交道? 他们颤抖着推搡着翻上了马背,僵硬的控着缰绳拨转马头,复朝山谷口驰去。他们此时早已不顾山谷中埋伏的唐军,只要能够逃离眼前的这群恶魔,哪怕只是片刻也值得! 夜已近半,朔风刺骨。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望着疾奔而来的敌军残骑,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杀!” 简单,干脆。 以七千骑屠杀一千余残骑,没有丝毫的悬念,即便自己所领的这些骑兵是刚刚训练不久的江淮府军。 铮铮的马蹄声在寂静长夜中听到是那么的清晰悦耳,任由刺冷的寒风从自己的鬓角划过,李括从亲兵手中接过弓取出箭,瞄准了敌军正中的一人。 “嗖!”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雕翎羽箭打着璇儿朝前方射去,毫无悬念的贯穿了阿伦骖的头颅。 这位安禄山的义子,唐州守将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身子一僵重重的倒了下去。 砰! 胡军骑兵一时炸开了锅,阿伦骖的亲兵呆呆的望着自家主将的尸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将军大人死了,将军大人死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胡军骑兵彻底崩溃。 “杀光他们,为了大唐,为了咱自己!” 李括纵骑驰来,横拖着黑刀斩杀一片胡骑。黑盔黑甲,弯弓直发,这一刻他宛若天神下凡。 七千名唐骑跟着自家将军大人冲入了胡骑阵列,拖刀扬矛,斩尽眼前的一切罪恶。…… 天亮了。 没有经历过黑夜的人永远不会如此的期待天明。 有些耻辱只能用鲜血洗刷,有些恩怨只能在黑夜了解。 而当黑夜褪去,天色将明之时,便是一段新的开始。 坐在山原上望着天际的第一抹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投射出来,洒满大地,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温柔啊。 用绢布擦去刀刃上最后一抹鲜血,李括收刀入鞘。 昨夜一战,汉家儿郎斩尽三千余胡骑,没有放过一人。 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一个唐人的承诺! 而这,只是第一步。…… 唐州城,刺史府。 李括端坐在正厅上首,蹙眉望着厅中的那人。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唐州主簿,是朝廷命官!” 董仲复被人绑成了个粽子,却还是不肯服软,倨傲的仰着头,吐沫飞溅。 “狗屁的命官!” 濮大锤看不过眼,狠狠一脚踹向了董仲复的膝弯,痛的董仲复高呼一声重重的摔倒在地。 “现在你倒承认自己是朝廷命官了?叛军入城时你在干什么呢,不是争抢着去给人家献殷勤?” 他最痛恨这种两面三刀,没长膝盖骨的怂货软蛋,若不是都督不肯,他恨不得现在便把这厮砍了脑袋。 “我,我……” 董仲复被濮大锤逼得一时语噎,竟是不再吱声。 “你叫董仲复,是这唐州城的主簿?” 李括轻扣着案几,缓缓问道。 “是。” 董仲复吃了番苦头,只耷拉着脑袋应着,再不复之前的傲气。 “你一直为叛军奏报文书,出谋划策?” 李括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继续发问。 “是。” 董仲复依然是那份半死不活的姿态,唉声叹气道。 “拖出去,砍了!” 李括摆了摆手,不欲再问。 这一下董仲复可似网中之鱼般蹦跶了起来,高声呼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李括又气又笑只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董仲复仰着脖子道:“我不是武官,不在你军中做事你没有这个权利。我是大唐朝廷的命官,只有陛下又这个权利!” 濮大锤轻嗤了声道:“真是好笑,我真奇怪像你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主簿的。你以为你这投敌献城的罪名,到了陛下他老人家那儿能得了活命?” “反正你们无权杀我!” 董仲复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坚称道。 “这兵荒马乱的,唐州城突然死了一个九品主簿,你认为会惊动京中的大人物?据我所知被胡酋砍了脑袋的唐州官吏可不在少数。” 李晟只觉好笑,也出来开起了董仲复的玩笑。 “你,你们卑鄙!” 董仲复不知该如何反驳,遂咒骂了声。 “或者,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括敛了敛神色,寒声道。 “我,我不能说……” 董仲复思忖了片刻还是懊丧的摇了摇头,沉叹一声。 “既如此,来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李括狠狠的拍了一记案几,毅然下令。 “得令!” 说完便有两名心腹上前,架起了董仲复就要往外走。 “别杀我,别杀我啊。娘咧,我都告诉你,叛军的计划我都告诉你,别杀我啊!” 被几次三番折腾,董仲复早已精神崩溃,见李括真欲斩杀自己,再也忍将不住,连哭带闹的喊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流年(一)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当董仲复将叛军的计划和盘托出后,李括还是大吃了一惊。 按照董仲复的说法,叛军并不打算急于向淮河以南扩张,而是会先拿下潼关。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长安乃国朝龙脉,叛军若攻克长安,对大唐朝廷的自信心是极大的打击。但董仲复同时强调,叛军不会尽遣主力围攻潼关,而是会一面牵制关中唐军,一面向回鹘借兵,给唐军以压力。 若他此言属实,大唐将面临一场生死考验! 前些时日传来消息,于常山举义的颜杲卿父子遭到了叛军大将史思明的猛攻。原本响应的十七郡在史思明‘班师回朝’后,纷纷投诚,除了常山郡的颜杲卿父子还在苦苦支撑,几乎叛军已经收回了河北道内的所有失地。 而在都畿道方面,洛阳、登封、荥阳、巩县等主要城池皆被叛军攻陷。至于长水、伊阳等邻近京畿道的城池,虽然还掌控在朝廷手中,但只要安禄山有心,几乎随时可以挥师西进,碾平这些碎城。 除却史思明手中的八万精锐,安禄山在洛阳附近掌握的兵力就有十二万人,他有足够的资本侵吞更多的城池,以向大唐朝廷加压施威。 李括并不担心董仲复说谎,毕竟生死关头像董仲复这种把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是不会冒险行骗的。不过,叛军方面会不会将计划透漏给董仲复,便有待商榷了。 “七郎,还在计划下一步的打算?” 周无罪不知何时拎着两只烧鸡摸进了书房,随手递给了李括一只烧鸡。“男人嘛,有时候放开一些。我们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该是时候好好歇一歇了。” 周无罪说完毫不客气的将自己手中那只烧鸡啃了口,有滋有味的嚼了起来。 “老话讲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也不是个办法,毕竟啊这场仗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完的。” 周无罪尽可能的将语气放的和缓一点,以让双方都有一个理智的态度。但就李括这些日子来做的某些事来看,却是有些过激了。 “我又何尝不想歇一歇呢,只是如今叛军的势头正盛,我真怕朝廷一时出了昏招,让安禄山那厮捡了便宜。” 李括却是没有什么心情进食,随手将烧鸡放到托盘里道:“听说最近长安城里也不太平,各位神仙都借着安禄山起兵谋反的事情打压异己,忙的不亦乐乎。” 周无罪扯下一片鸡皮,没好气的嗤笑道:“你管的倒也真宽,你不是也说嘛,长安城的神仙们忙的不亦乐乎,这种事情咱们这些臭鱼烂虾就不要跟着瞎忙活了。毕竟就是安禄山真的攻下了长安,也该那些神仙们着急倒霉,关我们什么事?就这区区一个唐州城,怕是还入不了安禄山那厮的眼。” 李括笑了笑道:“怎么?又说气话了?虽然如今我们的家人不在长安了,可不少铜武营弟兄的亲属可还在京畿定居啊。再者说了,我们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些年难道你就真的一点情感没有?” 周无罪狠狠的扯下一块鸡腿肉-道:“神仙有神仙的逍遥日子,烂虾有烂虾的烧鸡要吃。既然他们过不惯只吃烧鸡的生活,就得为了保住逍遥日子而勾心斗角,这是他们自找的!不像我,胸无大志,有口烧鸡吃酒满足!” 见好友说出如此赌气的话,李括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拿荥阳来说吧,我周家自从两晋以来便是荥阳望族,历前隋、国朝而旺盛不倒,便是如今荥阳被叛军攻克,他们不还是活的好好的?你根本不用为这些神仙担心,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便是换个主子也照样活的滋润逍遥。 李括又怒又笑道:“你当我是为了那些神仙焦急?我只是害怕长安一破,叛军泄愤屠城,到时烧杀抢掠,八百里秦川大地怕要成了修罗殿。至于神仙们,他过不过逍遥日子与我何干?” “你倒是大义,开始忧国忧民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便是叛军不攻入长安,那里也不是你想的那般完美无瑕。你以为朱雀大街修建的宽些便代表着国泰民安?你以为市坊建设的齐整些便代表了夜不闭户?那朱门内仍有发臭发烂的酒肉,那路边仍有冻死苦哈哈的腐骨。你脑中的那个琉璃世界,不过是个幻影罢了!” 周无罪说着说着也来了气,嗤道:“我差点忘了,你阿爷当年是咱大唐朝廷的左相爷,祖上更是太宗爷的皇长子,这般的地位身份怎么是我们区区一世家庶出子能比的?便是你阿爷当年被人削去封爵,现在的你怕也是以流着宗室血液为傲吧?怎么说?你还别跟我急,难道不是吗?若不是这般,为何你心甘情愿的把延基推到了安西?若不是这般,咱们兄弟三人当初拜把子结义的诺言你为啥忘得一干二净?” 到底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了,二人思考的东西多了,难免产生误解。这些年来,他们经历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皆是肩并着肩一起撑下来的,如今三人中突然少了一人,也难怪周无罪心中不痛快。 “你心里不痛快便拿我来出气?难不成你以为延基出走是我愿意的?那是圣旨,那是皇帝陛下的命令,难不成你希望我成安禄山第二?” 李括这些时日来积压的怒火顷刻间也被点了燃,怒道:“莫非我在你心中是个一心只有皇族朝廷的膏粱子弟?莫非你认为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可怜虫?若是这般你当时是怎么找上我的,又是怎么和我结拜的?是不是你周大公子瞎了眼,看上我这个纨绔子?”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无需我多说!” 周无罪心中理亏将头别了过去,不再言语。 李括当然不是纨绔子,当然也不是自私鬼,这些周无罪都知道。事实上,除去那个屁用不顶的宗室子身份,李括跟世家贵族什么关系都不沾,正是这样一个没有收到一丝一毫朝廷世家恩惠的人,说出一番偏袒世家朝廷的话,才会让周无罪这般气愤。 周无罪是替李括赶到不值,偏偏他自己还看不出来! 李括与周无罪是挚友,二人对双方的脾气秉性都非常了解,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产生一些暗角和解不开的疙瘩。 积累的时间久了,这些暗角便会变得发霉,若处理不当,甚至有腐化的危险。 静默,静默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却是双方通脑发热时最好的延迟剂。 二人就这么耗将着,从午后到暮色,从暮色到深夜。 “延基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他。” 最终还是李括率先开口。 “也许我当时该强硬一些,找个借口回绝了中使……” 李括单手撑着额头,痛苦的说道。 “七郎,你不必多说了,我都懂。” 周无罪将那只啃了一半发了冷的烧鸡递给了李括道:“其实我们三人的身世境遇都不相同,能够最终走到一起,真的挺不容易的。延基便不必说了,典型一个膏粱子弟。起初你要我和他拜把子时我是一百个不乐意,但最后怎么着,不也一起磕磕绊绊走下来了吗?兄弟,什么是兄弟?兄弟不就是拿来‘坑’的吗?(注1)那家伙虽然偶尔臭屁了一点,但总体来说越来越男人了。这不,一时走了我有些不适应吗。嗯,吃烧鸡,看看,我们俩这一闹情绪,白白瞎了一只烧鸡,真坑!” 李括眼眶微微红润道:“谁说不是那,当时延基就像个跟屁虫似的一直追在我的身后,我要入国子监他便跟着进了来,我要从军他二话不说的入了行伍。他现在突然不在跟前膈应我,我还真不适应。” 周无罪道:“所以,都是安禄山那厮混蛋,若不是他没事起兵造反,我们兄弟三人说不准现在正应那个十年之约一起去莱州观沧海。他娘的,就是为了我们的诺言,也不能让安禄山那厮好过!” 李括却是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道:“是啊,这笔账我给安胡儿记下了,便是为了那个约定我们也得卖些力平叛不是?” “得了,这些事有神仙们操心,你又着什么急。” 周无罪摊了摊手又是嗤笑了起来,临了还不忘拍拍李括的手臂示意他快些吃烧鸡。 “那有什么,这不才十年嘛,大不了再耽误十年,就当是坑你了。” 李括毫不犹豫的顺着烧鸡上的压印啃了下去,兄弟,不就是拿来坑的吗?…… 注1:这个坑在我们那里意思就是膈应、麻烦,其实一般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才会说,是褒义。我死党就经常对我说,‘小五,你又坑我!’哈哈! 第三十五章 流年(二) 唐州是中州,下辖十二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 由于现在是冬日,不用急着开垦荒田,抢播春种,接手唐州后李括做的唯一的事情便是整训军队。事实上,经历过与叛军一战后,这支主体由江淮军构成的军队心气儿和斗志都提升了好几个坎儿。 现在,江淮军唯一欠缺的便是实战经验,不过相信通过一场场与叛军的争斗,这点会很快弥补。只要新兵见过血,就变成了老兵,有些东西不是言语能够传递的,只有靠自己去慢慢摸索体会。 这些时日来,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安禄山称帝了。攻下东都洛阳后,安禄山这厮以为可以与大唐分庭抗礼,甚至已经占据了较大的优势,再也不耐作为一区区郡王,终于私下了虚伪的面具,立国称帝,取国号大燕,定都洛阳。 由于安贼长子安庆宗在安禄山起兵谋反后即被大唐皇帝陛下下令斩首处决,安禄山不得不册立并不喜欢的次子安庆绪为太子,备位东宫少阳。另外安禄山还拜军师谋士严庄为相国,大将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并命其略定河北。 一时叛军竟形成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局面。 与此同时,安禄山对部将崔乾佑下了死令,命其务必尽快攻破潼关,并向同罗借兵,请共击唐室。至于回鹘人那边,据说本已动了心思,最后因为和唐室达成了秘密协议,这才保持袖手旁观,至于协议内容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张延基到了安西后也拖人捎带回了封信,千难万难最终辗转到了李括手中,无非是说些身安体笃,勿要担心之类的话,想想都是矫情。 今日,李括又去往东城,监督城墙加固的进展情况。由于打算以唐州为根基,以作为抵在安禄山背后的一把尖刀,李括从进驻唐州的第一刻起便与一干心腹一齐商议起了计划。 部将李晟认为,唐州地处豫州平原,四面无险可守,若强行以唐州为根基,则需要在城防上多加整修。李括也认为他说的有理,一面征集工匠、民夫加固州治以及附属县城的城防,一面与邻近州县的刺史联络,希望可以达成相互拱卫的协议。 值此敏感时刻,不少州县的长官都在观望,准备视局势而下注,故而没有很多的州县响应。一轮游说下来,只有豫州和西平这两州的刺史表示愿意与李括结盟。 这两州的刺史皆是出身官宦世家,生的忠君爱国的思想。由于他们距离洛阳较近,不时受到小股的叛军袭扰。虽然两州刺史分别组织征集了乡勇,但毕竟没有正规军队来的有底气。与李括结盟后,二州遇袭后李括便会驰军相援,于他们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这类的结盟组织若放在了太平年景肯定是视为谋逆的大罪,可此时却偏偏是战乱之时。事实上,大唐朝廷对这一区域的控制以及丧失,这三洲完全是凭借主官的个人实力支撑,故而结盟非但不会被朝廷猜忌,反而会被视为忠勇以嘉奖。 事急从权,说的似乎便是这个理儿。 “吴工头,正月之前,东城的加固工作能完成吗?” 李括望着不住往城头搬运泥砖的民夫,微微蹙起了眉头。一月是一个关键的节点,如今崔乾佑已经驻军围了潼关,相信不日便会发起总攻。相信以潼关之险和高、封二将至才,潼关不会轻易失守。安禄山不是执拗之辈,届时一定会调转思路准备向南侵袭。而唐州位于山南东道和都畿道的交界,是为咽喉之地,安禄山必欲除之而后快。当然安禄山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唐州投入过多的兵力,但李括要保证这座城池能够承受一定程度打击。 眼下遍观四城,只有东城的城防最弱,与城北的交界处甚至还有一段城墙因为年久失修,被一场大雪压得坍圮。李括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出现,故而他才找到这一代最熟稔建造的吴工头,由他牵头来加固东城的城防。 “哎,李将军啊,这可是难说哩。不过啊,我老吴头儿三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唐州人啊,最看不得的就是背井离乡,逃难的事哩。若是安禄山叛军打过来,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所以您就放心吧,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一定会尽快的加固好东城的。您看,中不中?” 李括点了点头笑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如今叛军势头刚猛,说不准哪天便挥师杀了过了,我虽不惧他却也不想做无必要的厮杀,何况就像你说的若是留着个有缝的卤蛋,安禄山那厮还不整日眼睁睁的瞅着犯馋。城墙早加固一日,城中的百姓早一分安心,安禄山那厮也早一分死心。” 他这话说的在情在理,吴工头听后连连点头:“哎,哎,你说的在理,只要泥沙材料您给我供齐,我老吴便豁出去这个名头跟您做个保,一定在一月前加固好东城城防!” “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李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你忙!” “哎,哎,您慢走啊!” 吴工头恭敬的把李括送走,眼眶竟然一热湿润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平易近人,待人和善的将军,李将军来了这里,这真是唐州百姓的福气啊。大唐有如此将军在,何愁叛乱不平易,何愁失地不复收?………… 从东城回来,李括便在众心腹的簇拥下回到了刺史府。 为了东城城防加固的事情忙了许久,他已是精疲力尽。正当李括想好好歇上一会时,周无罪却突然兴冲冲的冲进了卧房。 “七郎,你猜谁来了!” 李括大惑道:“看你这个兴奋劲,难道是延基?” 周无罪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竟会说那没谱没边儿的。延基如今隔着万里在安西防着大食人,怎么会到唐州来。是南大哥,是南大哥啊!” “南大哥,哪个南大哥?” 李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追问道。 “哎,还能是哪个南大哥,南霁云,魏州南八南霁云啊!” 周无罪撇了撇嘴道:“你不会把南大哥都忘了吧,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什么,你说是南大哥?” 李括这才反应过来,抓紧了周无罪的双肩追问道。 “是,是,是!就是那个跟着小张探花做事的南霁云,他现在就在花厅中等候,这下你信了吧!” 周无罪被他摇的没法,只得将自己知道的悉数说出。 “那还等什么,快随我去见他啊!” 李括压抑住心中狂喜,迈开方步便出了卧房。当是时,李括半月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南霁云正端着一杯花茶微微品着,不时抬首朝花厅正门望上一眼。 “南大哥,南大哥,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听到这个声音,不需多问南霁云就能猜到来者是谁。微笑着起身相迎,还没走出几步南霁云便看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身影。 “七郎,许久不见了!” 南霁云上前便拍了拍李括的肩膀赞叹道:“嗯,不错,这才几年没见就出落成个汉子了,这副筋骨真是不错,不枉我当年那么看好你!” “南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异乡处遇故人,还是在兵荒马乱之时,李括如何能不喜? “嘿,你小子,油嘴滑舌仍是没改!” 南霁云径直给了李括一个搂脖:“你南大哥难道整体没有正事做就在四处瞎晃荡?我这不是一直跟着小张探花抵御安贼不得空吗,这次正好顺道经过来看看你。” “南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唐州?”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年前,李括又是变成了那个孩子,和南霁云有说有笑,毫无顾忌。 “嗯,这样算是凑了巧。我途经唐州,听百姓说这唐州如今主事的是个从江淮道来的将军,待百姓甚为和善。我就在想你小子前些时日不是刚被皇帝老儿封了江淮道团练使吗,如今的这将军一个比一个贪婪残暴,能让百姓道一句和善的也就是你小子了。这便进城来看看,没想到真让我给猜中了!” 第三十六章 流年(三) “嘿嘿,那都是百姓们夸耀的紧,我哪里有那般好。” 李括却颇是谦逊的摊了摊手,在南霁云面前他始终可以做那个长大不的孩子,这种感觉,真好! 稍顿了顿,李括接道:“对了,南大哥,你不是和张大哥在谯郡任职吗,怎么突然想起来唐州了?” “唉,这事说来话长。” 南霁云神色显然有些疲惫,撩起长袍坐定后端过李括递来的清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我和小张探花一直在谯郡任职。前些时日叛军部将张通晤攻陷了宋、曹等州,威势极盛。太守杨万石慑于叛军威势,担心叛军攻破城池后会屠城,竟然欲举郡迎降!最可气的是,他逼迫我家大人为其长史,并让他迎接叛军。我家大人深受皇恩,怎么能做这等谋逆之事?他接到杨万石那厮的委任后却率部属哭祭了陛下的祖祠,誓师讨伐叛军!”(注1) 南霁云说完狠狠的将茶杯顿放到了案几上,攥紧了拳头。 “小张探花真豪士也!” 李括听来直觉的热血澎湃,想不到小张探花一文弱书生面临国难大乱竟然由如斯的豪气,不惜毁家纾难,替国尽忠。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 李括虽知道南霁云如今安然立于此,张巡必无大碍还是不禁急迫问道。 “我家大人领了一千余名乡勇民军跟小股叛军干了一架,虽没占到什么便宜,却也不落了下风。我觉得谯郡地处平原四面无险可守便向大人谏言向雍丘而去。”(注2) 南霁云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道:“古人说的好,乱世见真情啊!单父县尉贾歕不忍百姓遭受叛军劫掠,也是毅然起兵拒叛,众志成城下竟是击败了张通晤部,进兵雍丘,与我家大人会合。” 李括叹了声道:“如今叛军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就是因为缺少像张大哥、南大哥这样的豪杰义士。想安贼起兵以来,已是过去了三四个月,朝廷竟然不能收复一城一州,确是可悲。” 南霁云道:“嘿嘿,有时好靠别人倒不如靠自己实在,自救者天救之嘛。我就爱大人与那贾歕汇合后也是有了两千的兵力,便想着以雍丘为据点,向北推进以和叛贼抗衡。可谁知此时那雍丘县令令狐潮竟然想投敌献城。他趁着将士们歇息时,把弟兄们捆在了庭院中准备杀死。若不是他因故出城,士卒们趁机解开了绳索杀死了看守,说不准真要让他的奸计得逞。” 一旁的周无罪听到此亦是恨得牙痒痒:“这些狗官,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比谁都带劲,一到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变节变的比谁都快!这样的人,就当千刀万剐,枭首示众!” 南霁云点了点头道:“周小哥说的不错,只是这世上却是这些左右逢源的小人吃的开啊。我家将军不忍见雍丘陷于叛军之手遂和贾歕一道入城,与雍丘将士一道死守抗敌!” “那些王爷呢?他们替天子牧守一方,难道就不出些力尽些责吗?” 李括微微蹙眉,不愉问道。 “那些个王爷?安禄山的叛军一路碾压而来,他们早收拾了金银细软渡过淮河去南面避难了,哪里有这份闲情逸致和叛军对抗?” 南霁云连嗤了几声,随即道:“不过也有例外,吴王正任着灵昌太守,他奉领了皇命统率河南道抗叛军队,得知我家大人和贾歕进驻雍丘后,当即加封贾歕为监察御史,我家大人为长史,以示勉励。(注4)周无罪闻言冷冷一笑道:“这顶个屁用,他不派一兵一卒,一粟一米,就满嘴跑风,这样的空口诺言倒是给的紧。” 李括夹了周无罪一眼道:“不得无礼,老王爷也算是尽心了。” “哼!” 周无罪耸了耸肩,不再言语。 “南大哥,你继续说!” 南霁云轻叹一声道:“这令狐潮脑后生了反骨,投靠了张通晤后便被委任要职,摩拳擦掌准备围攻雍丘。雍丘县城补给城防本就不及州城,经过叛军连番猛攻,也是摇摇欲破,好在上下军民一心,总算撑了下来。不过,这些叛军整日在城头肆意骂阵,言语极其污秽,贾大人一时忍将不住,率将士们出城迎敌,却是力有不逮战死殉国。” “贾大人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李括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我家大人继续率领雍丘军民英勇杀敌,被老王爷委任为雍丘最高统帅,一时士气大振,连连将叛军的攻势压了下去。只是令狐潮并不甘心如此,又引了叛将李廷望率四万军围城,情况极其危急!我家大人一面继续率众抗敌,一面命我出城前往山南东道求援。我一路上去往数城却都被县令拒在门外,正当心灰意冷准备会雍丘时,却无意间在唐州碰到了七郎你!” 说到这,南霁云显然很兴奋,眼神中透露出不小的希冀。 虽然对南霁云非常信任,稍稍思量后李括还是下意识的警惕了起来。如今兵荒马乱,叛军横行,相较于河南道、都畿道的北侧,靠向南侧的谯郡、雍丘显然更为安全。小张探花一个文官不待在那里整备粮草,督训新兵,却想着北上抗敌,怎么想都有些越俎代庖的感觉。 只是这话他却不能明说,只冲南霁云拱了拱手道:“南大哥,此番来唐州可是想叫我出兵去往雍丘解围?” 南霁云见他将话挑了明,也不再遮掩,挥了挥手豪气道:“不错,七郎你如今手中握有万余甲士,若是前往雍丘与我家大人前后夹击定能大破敌军。不知七郎意下如何?” 南霁云根本没有想过李括会拒绝,从在长安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时,自己便知道他定是个胸中有沟壑报复的赤子。 注1:谯郡:在今安徽毫州。注2:雍丘:在今河南杞县。注3:单父:在今山东单县。注4:灵昌:在今河南滑县。 第三十七章 流年(四) 南霁云丝毫不担心。 这样的赤子怎么可能拒绝他,小张探花和自己予他可还有着救命之恩啊。 李括一时陷入了沉默,如今河南道的战局扑朔迷离,叛军和唐军你来我往,似乎谁也不能把对方一拳打倒。这个时候,自己率一万生力军驰雍丘定然可收到奇效,可是自己不能这么做啊! 若是为了一己私情弃朝廷皇命于不顾,自己又与莽夫痴汉有什么区别。如今潼关势危,随时都有被攻克的危险,唐州毕竟距离关中近些,若是情况有变还能有个照应,若真是去往雍丘解围,无疑便是彻底放弃了关中。 他现在已不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活,有些事情实是难于抉择。 “怎么,七郎不愿?” 见李括默然不语,南霁云微微愠怒,挑了挑眉追问道。 “非是不肯,而是不能。” 李括摇了摇头,苦苦笑道。 “为何不能!” 南霁云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怒目圆睁道:“难道就待在唐州城内整日盯着西边的潼关啜泣流泪?” “南大哥,有些事情你不懂。” 虽然心中极为苦痛,李括还是尽力让自己表现的轻松坦然一些,迎接南霁云狂风暴雨般的质问。 “是,是,我不懂,就你懂!我只知道如今你手中握有足足万余兵卒,我只知道在这方圆五百里的地界儿只有你有实力解雍丘之围。而你竟然说不能,是不是看到叛军连夺数城,怕了?” 南霁云连珠炮似的发问,直是吐沫四溅。 “南大哥,你怎么这般想我?我的为人你难道不知吗?若不是……” “够了,以前的你我当然知道,但现在的你我可不敢作保!或许这些年你看的清了,学的乖了,胆子也被磨没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去也不去。” “我……我不能去!” 李括紧紧闭上了眼睛,咬牙道。 是啊,自己选择这么做有愧于小张探花,有愧于南大哥,有愧于太多的人。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潼关,为了长安啊! 他不明白,他不会明白的。 “既是如此,便当我南某认错了人,进错了门!告辞!” 说完南霁云竟是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佩刀,拂衣而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李括摇了摇叹道,这一军统帅,又何尝是好当的?………… 潼关城,肃杀沉郁,仿若死域。 高仙芝端坐在城头的门楼里,蹙眉凝神,轻叩着额头。 他太累了,自从正月领皇命与封老二一齐屯兵潼关以来,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日日夜夜复日日,潼关城外的马蹄、号角声从来没有停歇过。叛军将领崔乾佑不过领了两万骑兵便锁死了通往潼关的要道,使得各路勤王援军只能遥首空望。 没有了援军协助,所以的压力都得潼关守军自己来抗。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他高仙芝虽然没有大才,据险守关的本事却还是有了。 可偏偏,可偏偏……唉! 一想到监军边令城那阴阳怪气的语气,高仙芝便觉一阵头痛。这阉人明明对行军用兵一窍不通,却喜欢在一旁指手画脚,一次次的催促自己出城和叛军决战。 倘若现在能够出城,自己会拖到现在吗?这阉人也不看看自己手中的兵卒都是些什么人?市井无赖,地痞流氓,流徙囚徒…… 由这些人仓促组成的军队,你指望他能够有多强的战斗力? 如果说凭借着潼关天险,自己还可以借力守住城池的话,若是出城野战哪怕人数是叛军的一倍,也必定会被打的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偏偏这厮心中只有陛下的圣命。 只许胜,不许败!只许主动出击,不许消极怠战。 呵呵,他懂个屁! 前些时日,封老二就为了这事和边令城那厮吵了一架,气的那厮浑身发抖,当即扬言要回京将情况奏报予圣上。狐假虎威,他也就这点本事! 自己好言好语没能拦住他,怕这厮如今已经到了长安吧? 也罢,也罢,这种五体不全的人心智难免畸形,自己只需抵御住叛军的攻城即可,管这么多旁事作甚。 “报,报!报大帅,叛军又来叫阵了!” 木门突然被推开,亲兵跌跌撞撞的冲入屋内,跪倒在地奏报道。 “这是第几日了?” 高仙芝微微抬起头来,沉声问道。 “第,第七日了。叛军已经连着叫骂了七人。他们越骂越狠,越骂越毒……” 亲兵低垂着头,扭扭妮妮的不敢言会所。 “他们骂什么?” 高仙芝微微不愉,追问道。 “他们骂,他们骂当今圣上是扒灰吃嫩草的老色鬼,他们还骂贵妃娘娘是不知廉耻的荡妇娼妓……” 亲兵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微若蚊吟。 “该死!” 高仙芝重重的击了一记案几,咒骂道:“这帮叛军真是无耻!” 虽然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情,但高仙芝仍是暴怒不已。妄自议论君上,这放到哪儿都不是臣子所为啊。 还好边令诚那厮如今不在潼关,这些事情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还不闹翻了天? “大帅,大帅,恕末将直言,若是免战牌再这么挂下去,恐怕士气会一落千丈啊!” 亲兵鼓起勇气,重重向高仙芝叩首。身为一名安西老兵,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家大帅的决定,但是如今的形式是叛军指着自家陛下的鼻子满嘴喷粪,这若是再不出城一战,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士气恐怕顷刻间就要散光了啊。 “你懂什么!若是能战,本帅难道愿意当这缩头乌龟!” 高仙芝狠狠的剜了这不知趣的亲兵一眼,叹道:“也罢,你下去吧,传我将令不论敌军如何叫阵谩骂,不得开城迎敌!” “得令!” 那亲兵见奉劝不过摇了摇头,兀自领命退下了。 抬首望了望城外那阴沉的天空,高仙芝怅惘的摇了摇头自嘲道:“莫非,天要亡我大唐?”…… “让开,让开,都给杂家让开!” 边令诚在一队刀斧手的簇拥下,倨傲的昂着头迈着方步入了潼关城。 “封常青那厮呢,赶紧叫他出来,杂家这里有陛下的圣旨,叫他快滚出来接旨!” 边令城一边走着一边推开试图上前阻挡的高仙芝的亲兵,高声咒骂道。 “边公公,您不能过去啊。封将军如今正在城头御敌,城头上甚为危险,若是一不留神让流矢伤到了您,可就不好了。” 高仙芝的亲兵陪着笑向边令诚分析道:“不如您先去城中留守府歇息片刻,等封帅击溃了这波叛军再去叫他见您?” 对于这个五体不全的阉人,他可全然不敢得罪。这厮是连高、封两位大帅都不放在眼里的主,自己上去硬抗不是找死吗? 边令诚却是冷哼一声挥了挥手道:“不必了,杂家是领了陛下的圣旨来了。你以为这是城头买韭菜吗,还能要价还价?速度叫封瘸子给我滚下来,杂家就在城头这儿等着,什么时候他封瘸子下来了,杂家再开口!” “这,这……” 亲兵一时为难,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不快去,难不成让杂家请你!” 边令诚双手插腰,阴阳怪气道。 “哎,哎!” 亲兵受不住这阉人的气势,忙转身朝马道疾奔而去。 “哼,跟杂家斗,叫你不得好死!” 边令城望着城头燃起的黑烟,眼神猛地变得阴鸷无比。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封常青在两名亲兵的护卫下奔下了马道,朝城头的边令诚走来。 “边公公!” 封常青从边令诚一抱拳,点了点头。 “哼,败将封常青接旨!“边令诚却是不想和封常青闲扯,一把从身侧小黄门手中抓过圣旨,阴阳怪气道。 封常青虽然心中憋了一肚子气,却不得不一撩裙甲,单膝跪地道:“臣封常青接旨!” “安贼谋反,朕曾拜常青、仙芝为平虏将军,寄予厚望矣。然常青以贼摇众,被夺洛阳。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皆是不战而溃。二人又盗减军士粮赐,叛军追袭之即溃逃,未尝与叛军有一战矣。此实乃丧师辱国,罪无可赦。特命监军边连成赴潼关传旨斩首封、高二人,首级悬于城墙上三日以作示众!钦此!” 第三十八章 流年(五) “安贼谋反,朕曾拜常青、仙芝为平虏将军,寄予厚望矣。然常青以贼摇众,被夺洛阳。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皆是不战而溃。二人又盗减军士粮赐,叛军追袭之即溃逃,未尝与叛军有一战矣。此实乃丧师辱国,罪无可赦。特命监军边连成赴潼关传旨斩首封、高二人,首级悬于城墙上三日以作示众!钦此!” 边令诚的话音才落,封常青的身子便下意识的颤了颤。 封常青知道此事非比寻常,连忙道:“冤枉,冤枉啊。封某之所以从不与叛军交战实是因为叛军势如破竹,而我军皆是老弱,陕郡又是无险可守,不如退回潼关,以图再战!” 边令诚却是冷哼了声道:“封大将军,你这番话跟杂家说有什么用,要斩你的是陛下,难不成你想抗旨不尊?” 说完也不给封常青辩驳的机会,向左右道:“来人啊,把败将边令诚斩首示众!” 立时便有禁军上前要捆绑封常青,封常青却是不甘于束手就擒,一边挣扎一边疾呼道:“汝二人快去报之于高帅,再晚,吾命休矣!” “封老二你莫要着急,陛下圣旨里说的明白,高仙芝那厮也逃不了,你先上路,他待会就会来陪你。” 不屑的瞥了一眼满身血污的封常青,边令诚冷冷一摆手道:“还不行刑!” “冤枉,封某冤枉啊。封某一心为国,无半点反心啊。冤枉,冤枉啊!” 封常青虽是神力但如何能敌过数名禁军,不多时的工夫已经被捆成了肉粽,压倒了城墙跟上。 “斩!” 一轮大刀挥下,在黑灰色的城墙上洒下琳琳血画。…… 高仙芝望着暴尸芦苇的封常青,满面茫然。 “边公公,这是何故,这是何故啊!” 边令诚得意的笑了笑道:“高帅不必着急,您亦有恩命不是?” 说完边令诚抽出那张黄绢写成的谕旨朗声道:“高仙芝接旨!” 高仙芝虽然心中惆怅,亦是平复了心情下跪道:“臣高仙芝接旨!” 边令诚见他如此驯顺,心中自傲不已,遂将对封常青念过的谕旨复对高仙芝念了一遍。 高仙芝听后愤怒道:“我退,实乃罪也,然罪不至死!至于以我减截兵粮及赐物论我有谋反之心实是诬陷!” 边令诚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的摊了摊手道:“这可是陛下下的谕旨。上有天,下有地,难道高帅你就全然不知道私自分发兵粮赐物是死罪吗!” 高仙芝却是全然不惧道:“高某在京中召集儿郎,虽得了少许财务军械装备兵卒尚不能足,又何谈私藏?军士们用命御敌,我取之赏予诸兵卒以励其奋力抗敌有何不可?至于高某弃守陕郡,引军至此也是为了固守潼关啊。高某绝无半句虚言,高某若是冤枉的,弟兄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话音刚落,临近的士卒纷纷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情道:“高帅一心为国绝无二心,还请中使监军网开一面。他实在是冤枉的啊!” 一时声音震天。 边令诚却是冷冷一笑道:“这是陛下下的命令,边某人不过是传个话罢了,高帅倒是真看得起我。陛下是天,说下的话就是圣旨,岂有改口的道理?高帅若真是忠贞不二,何不以死证身呢?” 高仙芝见他这副嘴脸知道他今日必定不会放过自己,摇了摇头望着暴死的封常青叹道:“罢了,罢了,封老二啊,从你入行伍至今,我们弟兄俩走过了不少年头。从判官到副节度使,又至代我为节度使,这份情谊高某一直记在心间。今日能与你同死在此,高某无憾矣!” 说完,高仙芝转过身冲边令诚道:“边公公可否替高某向陛下进一言?” 边令诚有些不耐的摆了摆道:“快些说,说完也好上路。” 高仙芝擦去眼角的泪水道:“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众,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尤杀敌塞路,血流满野……今陛下要斩臣,臣死不足惜,但臣有三请。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晓之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死以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 “哎呦呦,哎呦呦,这说的情真意切啊,连带着杂家都被高帅感动了呢。早知现在,有何必当初呢?你放心,你第一个愿望,杂家便能答应你。至于这其他的话嘛,杂家会向你带到陛下那的。高帅啊,你便放心的上路吧。” 边令诚挑出一个兰花指作捧心状摆了摆,面色一寒道:“行刑!” “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臣非惜死之徒,臣非惜死之徒……” 高仙芝披头散发的被刀斧手拖到城角,兀自大笑着喊道。 想不到他高仙芝戎马一生,为唐室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换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哈哈,罢了,罢了。封老二我这便来陪你,省的你又嘲我不够义气。 封老二,我来了,哈哈! 鬼头大刀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高仙芝登时血溅三尺,身首异处。 见高、封二人已经伏法,边令诚捏着鼻子向几个惊得目瞪口呆的士卒点道:“哎呀,要死了,要死了!这咋的杀个人,留了这么多的血,真是晦气死了。你,你,还有你快点把尸首用草席子裹了随便挖个坑埋了!哦对了,别忘了把二位将军的首级吊绑在城头上,这可是你们高将军的遗命啊,应了这个请求,杂家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嗯,杂家有些乏力,先去歇歇!” 说完,边令诚便在数百名甲士的簇拥下向城中官署而去。 第三十九章 流年(六) 正月二十七,长安城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 大雪似鹅毛,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长安城百姓的心头。距离安禄山起兵已经将近三个月,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连克数城,直逼京师长安。 一面幽州胡骑如入无人之境的在中原腹地厮杀劫掠,一面朝廷军队驻扎囤积在潼关之中畏怯防守,这着实有些让长安城的百姓寒心。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刚刚斩杀了高仙芝、封常青两位大将,于王师的士气是很大的打击。既没有铁骑精锐,又少了名帅良将,大唐朝廷怎么看都占不到一丝优势,作为身处长安城中的百姓,无不似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世人皆知安禄山那厮生性残暴,最喜欢挖人心肝做下酒菜。从河北道到河南道,从范阳到东都叛军一路打过来,但凡守城反抗的,城破后皆会被叛军屠城,当是鸡犬不留血流成河。在这种时景,若是有不听话的孩子吵嚷着哭闹着要上街去玩耍,一定会被阿爷娘亲厉声喝止,若是孩子还是顽皮执拗,那家中长辈一定会丢出安禄山的恶名,威胁称再不听话就把他送给安大魔头做点心。此话一出,再顽皮的孩子也不会胡闹了。 止孩提夜哭者,说的似乎就是安禄山。 大军压城给长安城百姓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阴影,便是再乐观的人也不免凭栏叹上两声或者去慈恩寺求上一签以度将来的打算。心理承受力差的百姓或许便开始收拾细软放到床头,一旦有叛军攻破潼关的消息传来就准备毫不犹豫的逃出长安,另谋出路。 就是在这种氛围中,长安百姓们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新年。 大难将至,平头百姓是如此,富贵王公同样逃不离。一些沉不住气的豪门望族已经将族人向西蜀乔迁,以至于像崔家、韦家、裴家、郑家这样的豪门大族,除了仍在朝中为官的金字招牌,其余族人已经尽数逃离了这个繁华无比的都城。 家族的延续不论在哪朝哪代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世家的眼中,传承远远比所谓的忠诚重要的多。 毕竟,这繁华无比的黄金之城,就要迎来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风雨了。 胡骑一踏三千里,关陇不靖长安乱!………… “我要换那套襦裙,鹅黄色带绛紫边儿的,千万别起了褶。哦,对了,勤政务本楼里光线太明,这次要不太亮的发簪,发乌一点最好。” 虢国夫人杨花花正对着铜镜梳妆打扮,不时提点着贴身小婢女取来自己喜欢的衣物配饰。今晚,皇帝陛下要在勤政务本楼设一私宴,她可不能被人看了轻。 “夫人,今儿个怎么这般好心情,莫不是又看重了哪家的小郎君,要替本家小姐们说项?” 贴身小婢将一整套衣物放到了杨花花近前的靠床上,柔声问道。 与自家小姐一起过活了这好些年,对她的脾性小婢女自是十分了解。往日皆是素面朝天的她,今儿个怎么突然打扮起了自己了? “去,去!尽会在一旁瞎忖度。我不替人家拉线做媒就不能捣鼓捣鼓自己了,恁的我杨花花就是公婆脸寡妇命这般不讨人喜?” 杨花花没好气的从额间抠下簪花,与小婢女打起了趣。 “使得,使得当然使得!嗯,让我猜猜,是不是李家小将军来了消息,说要回长安了?” 小婢女半允着手指头歪着脑袋坏笑了起来。 “作死!” 杨花花没好气的夹了小婢女,脸上登时染了两片红霞。纵使她刻意的将头埋了下去,仍不可避免的被小婢女看了透。 “如今的我跟他是天各一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况且,况且……” 况且他是有家室的人了!杨花花的眼角一湿,一行清泪顺着面颊便滑落了下来。 “哎,夫人,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 小婢女连忙闪身上前拿起浸润了水的帕子小心翼翼的帮杨花花把泪水拭去。 “得,这刚打的粉底全泡成了浆糊,又得重新上!” “你要是恼了到旁的玩去,我自己来!” 杨花花从小婢女手中抢过眉笔粉扑,便要上脸上招呼。 “夫人!” 小婢女扭了扭腰咬牙道:“您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既然李将军不适合你,又何苦念念不忘呢。” 自家夫人自从恋上了那个李将军,就一发不可收拾。明面上虽然碍着面子不能说出来,可这在不见人的时候,那份望眼欲穿的劲头看起都叫人心痛。 “你不懂!” 杨花花将身子别过去叹了口气:“等你到了这个时候,就明白了。” 小婢女却是耸了耸肩道:“我才不要嫁人呢,夫人待我这般好,我要伺候夫人一辈子。” 说到这里,小婢女却是浑然不让,决不肯后退一步。 “傻丫头!” 杨花花剜了小婢女一眼,眼神中满是说不出来的落寞:“女人,终归还是要依靠男人的。要不,到头来像我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却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 小婢女道:“那些人是没眼光!像夫人这般一个人多好,想做什么做什么,完全不用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 “倘真如此?” 杨花花嗤嗤笑了笑:“不用看臭男人的脸色,哈哈,不用看臭男人的脸色。” “夫人,夫人,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这个样子啊!” 小婢女这才晓得自己犯了大错,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 “罢了,罢了,替我上妆吧。人这一辈子,戏里戏外哪儿能是如意的事,便是过的再懊丧不还得打底上妆继续演下去嘛。” 杨花花缓缓闭上了双目,任由泪水从眼眶中夺堤溢出。……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时隔数年再次坐到勤政务本楼中,哥舒翰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和活力正无情的从他身上流逝。自从患了风疾来,他的行动能力便大大降低,虽然不发病时仍能控缰纵骑,但速度和耐性上终归差了许多。 不论自己承认与否,他确实老了。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哥舒翰无可奈何的话,怕便是年华流逝了吧。 英雄迟暮,咳咳,英雄迟暮…… “爱卿,来,饮了这杯酒!” 哥舒翰抬头朝上首的御座望去,见李隆基正端着玉杯笑眯眯的看着他。哥舒翰连忙双手平端盛满琼浆的玉杯深深一礼:“臣敬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细细打量起来,哥舒翰发现这个统治了大唐江山四十余年的帝王已经斑白了发丝,就连双目上依然英飒的剑眉都沾染上了岁月的斑霜。他正竭力的挺直那佝下的腰杆,手中的玉杯却在随着手掌不自觉的颤抖…… 威加海内的天可汗,不知何时已经苍老如斯。 是啊,他们都老了,都老了。 “不知爱卿此次来长安带了多少兵马?” 李隆基顿放下玉杯,提起筷箸将一片炙鹿肉送入口中。 “回禀陛下,臣这次来到长安乃是星夜兼程,未带一兵一卒,仅臣一人耳。” 哥舒翰微微颌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啪! 象牙筷箸猛然砸落,李隆基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瞬。 “一人,你一人?” 李隆基难以置信的盯着哥舒翰,良久才复问道。 “是,仅臣一人。” 哥舒翰的回答干脆果断,也彻底摧毁了李隆基的妄想。 “也罢,有爱卿一人,能订千军万马!” 李隆基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以爱卿当年勇取石堡城的魄力击败区区两万叛军绝对是手到擒来的,到时爱卿凯旋之时朕一定亲自出城相迎。” “臣谢陛下隆恩!” 哥舒翰连忙出席,向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下跪叩首。 “快快请起!” 李隆基又恢复到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状态,似笑非笑。 “元一,取朕的那份挂袄来!” 李隆基朝近旁的高力士挥了挥手,点头示意。高力士立刻心领神会的冲台下的小宦官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把已经提前准备好的棉衣捧了上来。 李隆基从高力士的手中接过了棉衣,起身向哥舒翰走去。 “正月天气寒,潼关那边不比长安,湿气重!爱卿身上有风疾,不要总想着战事而忘了照顾自己的身子啊!” 李隆基亲自将那件绣有团龙祥云的明黄色织锦缎面儿棉衣披在了哥舒翰的身上,沉沉的在这名老将身上拍了拍。 第四十章 流年(七) “陛下,陛下!折煞臣了,折煞臣了啊!” 哥舒翰猛地跪倒在地,环抱着大唐皇帝李隆基的粗腿痛哭流涕道:“陛下对臣有如此恩典,臣不知该如何为报!臣有愧于陛下啊!” 李隆基轻在哥舒翰肩头拍了拍道:“爱卿是朕的股肱栋梁,是朕的大柱国,有爱卿在我大唐将国祚绵延,朕也将安枕无忧。难道这还不算对朕的报答吗?” “臣,臣……” “快起来,堂堂陇右节度使,我大唐的郡王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李隆基虚扶起哥舒翰,冲杨国忠点了点道:“在内朝有国忠辅国安民,在外廷有爱卿统兵御敌,这安贼叛乱何愁不平?朕等着你的好消息,爱卿平叛安贼之时,便是朕加封你为亲王之日。王爵世袭罔替,永不衰降!” 李隆基敛了敛龙袍的下摆笑道:“国忠前些时日还与朕打赌,说由爱卿出手,多长时间能击溃叛军,夺回东都。国忠说不过一年,朕说半年足矣!” 哥舒翰听后神色微沉,笑道:“潼关囤积之兵近二十万矣,而围攻潼关的叛军主力崔乾佑部不过两万,加上其他协助的杂牌军不会超过五万,如此巨大的优势,臣只需出城一战就能击溃叛军!” “好!” 这些时日来接连传来叛军攻克某州某县的消息,李隆基整日阴郁着脸,没有一天的好心情。如今哥舒翰这般表态,虽然仗还没打,到底增加了他不少的信心。 “哥舒将军是咱大唐边军之中的翘楚,区区一个安贼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可要小心有心之人啊!” 杨国忠轻捋了捋胡须道:“毕竟这安贼即便再凶恶也行在明面上,总比暗地里使绊子的人容易防备。” 他不时朝上首的太子李亨瞅去,引得太子殿下险些一口呛道。 “相爷无须担心,哥舒虽不才,但哪家是忠哪家是奸还是辨别的清的。” 稍顿了顿,哥舒翰道:“只是不知相爷喜欢几分熟的烤猪肉,这样哥舒到时抓到安贼,涂脂火烤时也好有个标准。” “哈哈,哈哈,将军真秒人,真秒人啊!” 杨国忠听得捧腹大笑,直是压弯了腰:“无需多,七分熟,七分熟即可,哈哈,哈哈。” “为了大唐,干了此杯!” 李隆基一时志得意满,仿佛眼前发生的安禄山叛乱不过是场无关痛痒的小闹剧,大唐终归还是那个大唐,江山终归还是他李隆基的江山。 这大唐天下,终归还姓李!………… 私宴一结束,太子李亨便在贴身内侍的陪伴下出了勤政务本楼,沿着靠着宫墙的小道一路朝东宫疾驰而去。 今夜他喝的酒太多了,竟有些头晕眼花。 嗯,这是几时了? 呵呵,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论是几时不还是浑浑噩噩的混过去?以前有李林甫现在有杨国忠,自己永远不能有随心所欲,舒畅快活的日子! 到头来他才明白,不论是杨国忠还是李林甫都是父皇扶持以打压他的替代品,只要父皇不驾崩,他的愁苦日子就不会有尽头。 父慈子孝,父慈子孝! 他倒是想过父慈子孝的日子,可是大唐皇帝陛下给自己这个机会吗?给吗! “呃!呃!” 走到一处拐角时李亨终于忍将不住,抚着宫墙呕了起来,一连整日的酸水都被连带着吐了出来。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孙太医专门叮嘱过您,不能饮酒过多,这下怎么办,这下……” 小宦官一时落了慌,一边拍打着李亨的脊背一边四下张望,在犹豫要不要叫人来搀扶太子殿下。 李亨自是了解他的想法只摆了摆手道:“不要找人了,孤这身子孤自己清楚,不碍事!” 他现在如今能拿的出的手便是年龄了,若是让父皇知道自己是个身子羸弱的病痨鬼,怕在他老人家心中真是一无是处了吧? 他要熬下去,他要熬下去。 “哎,哎!” 小宦官一边摸着泪水一百年搀扶着李亨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 晚风嗖嗖的划过面颊,利如刀割。 夜深了,这兴庆宫的月色,直让人又爱又恨。…… 翌日清晨,大唐皇帝陛下亲自在明德门外为大将哥舒翰送行。 接连斩杀了高仙芝、封常青二人,这是帝国如今唯一能拿的出手与安禄山一战的将帅了。 不论旖旎夜色中如何安慰自己,当酒醉人醒之后,李隆基清楚的知道哥舒翰这一战意味着什么。 自古取关中者取天下,便是高祖当年从太原起家后在刘文静的倡议下也是毫不犹豫的向关中进军。天下没有永远的正统皇帝,所谓的受天之命都是当权者鼓弄出来迷惑民众的。这些,李隆基当然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看重这一仗,不惜把河西、陇右的半数兵力都调了来,任由哥舒翰排兵布阵以迎击叛军。 这一战,已是背水一战,他真的输不起了! “爱卿,战场扑朔,卿应当机立断,不着犹豫。安贼虽兵锋锐利,但却是逆天而行不得民心。今贼围攻潼关已有月余,却是久攻不下已是强弩之末。爱卿若是用兵得当,善握战机定能一举克敌!朕等着爱卿的好消息,朕等着爱卿不日得胜归来!” 李隆基在群臣的簇拥下走到哥舒翰的近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了一番令人慷慨激昂的话。 哥舒翰立刻跪倒在地道:“臣定不负皇帝陛下的天恩,三月内取安贼首级献予陛下!” “好,好。出征,出征!” 李隆基只觉热血沸腾,拔出那柄久未出鞘的佩剑,铿然高举。 “天佑大唐!” “天佑大唐!” 三军齐喊,万兵用命,这声音直干云霄传的很远,很远。 第四十一章 长啸(一) 在军民一心的奋力赶工下,唐州东城的城防改造工作终于完成。 李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得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军队训练和哨骑侦察上。 南霁云的愤然离去对李括的打击不小,虽然知道自己这么选择是对的,但被南大哥这般误解,他还是心中隐隐作痛。 被好友弟兄误解这来的往往比辱骂更为让人痛心,因为这份痛苦只能由自己来默默承担,无人可以诉说。 事实上,李括之所以不出兵雍丘一来是潼关方面的考虑,二来他认为此时安禄山叛军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在扩占地盘上。毕竟像雍丘这样无关痛痒的州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如今安禄山已经称帝立国与大唐分庭抗礼,最希望的肯定是一鼓作气攻入关中拿下长那,彻底的击溃唐朝君臣的信心。从这个层面上看来,小张探花和南大哥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眼下,大唐兵锋紧张,自己必须把有限的士兵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若是南大哥怨他,也只能由他怨了…… “七郎,七郎!” 周无罪纵骑从不远处驰来,临到军营前一个纵跃翻下了马背。 “怎么了,看你急成这个样子!” 李括替周无罪擦去额角的汗水,微微笑道。 “你快来看看这个!” 周无罪显然有些焦急,慌忙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李括。 李括接过纸条微微展开,只看了半晌便蹙起了眉:“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周无罪摊了摊手道:“还用刻意去看?如今满大街传的都是这种纸条,总角娃娃都清晓高帅和封瘸子被那昏君给斩了!” 李括一把攒起了纸团道:“怎么会这样,前些时刻陛下不还对二帅信任有加吗,怎么突然之间就会阵前斩杀大将?” 周无罪轻嗤一声道:“这我哪里知道,不过帝王之心不可测,若是身旁还有奸人挑唆,难保你那位圣明天子不会犯了糊涂,犯下大错。据说,他老人家给出的理由是高、封二人不战而退丧师辱国。呵呵,若这都算丧师辱国,那些主动将城池献予安贼的又该怎么算?” “比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确定此事为真,什么时候发生的?” 李括摇了摇头追问道。 “那还能有假,若是你不信,可以带几人单骑去往潼关看上一看。我保证二帅的人头就悬挂在城头示众!” 周无罪极度愤怒,不断的空挥着拳头。他对高仙芝、封常青二人虽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毕竟一起在安西军中共事多年,毕竟产生了感情。如今他们二人奋力抵御安禄山的叛军,却被皇帝陛下以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处死,能不寒这些安西将士的心? “那便是真的了!”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叹陛下糊涂。 且不说高、封二人有没有错,便是真的有错,也不应该于两军阵前斩杀大将,如此之举实在有伤士气,叛将崔乾佑怕此时已是开怀畅饮了吧? 少了高、封二人坐镇仅凭从长安等地募集到的五万名新兵就想抵御安禄山的大军?简直是痴人说梦! “听说,皇帝老儿从河西急调回了哥舒翰那条老狐狸,并由他领河西、陇右主力并潼关守军与叛将决战!” 周无罪越说越气,说着说着竟然迁出了李括死对头的消息。 哥舒翰这厮生性狡诈,曾经为了取得新贵杨国忠的信任,不惜杀李括灭口,对这样的人李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听闻他将领潼关大军,李括不由的蹙起了眉。 “若是如此,倒是难办了。哥舒翰名利心太重,凡事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至于士卒的性命则全然不顾。若是让他将兵恐怕会中了安禄山的奸计啊。” 李括倒是分析的很客观,全面的剖析出可能发生的情况。 周无罪点了点头道:“那厮倒也算是个人物,怕就怕他功名心太重影响了正常的排兵布阵。若是安胖子卖他一个破绽,没准这厮还真的跟着追上去啃!” “斥候那边的消息怎么样了?” 李括轻扣着额头,沉声道。 “还能怎么样,如今安禄山的重兵都堆到了潼关,再就是拱卫洛阳的两万嫡系军队。河南道中部倒真是一马平川,活脱脱个样子货,就是不知道你李大将军还有没有当年的血性,敢不敢虎口拔牙!” 周无罪嘿嘿一笑,露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遭我便陪他玩玩!” 李括攥紧了拳头,声音里满是毅然。…… 周无罪口中的河南道中部,指的便是位于登封东北、荥阳西南的夹带区域。 这方圆三百里上下的平原虽没有重镇,却有一座闻名天下的重仓--洛口仓(注1)前隋大业二年,隋炀帝杨广在巩县东南兴建了洛口仓,把江南经大运河运来的粮食尽数囤积于此。这座方圆二十里的大仓有三千窖,每窖存粮八千担,设官兵千人防守。 后来隋末天下大乱,中原板荡群雄四起。翟让听从李密的建议攻占洛口仓,作为了瓦岗寨的跟基地。这也让本来并不为人看好的瓦岗寨在隋末占据了一席之地。 据说国朝定鼎后,经由瓦岗寨消耗多年的洛口仓仍不见底,前隋的粮草足足还被唐人吃到了贞观朝,足以见其仓廪丰食。 当然,至高宗朝复又重新启用洛口仓,与含嘉仓一道成为了供应关中中原的重要储备粮仓。 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安禄山夺得了洛阳后,自然也顺带攻下了两百里外的洛口仓,若是放在平日洛口仓附近一定会有叛军重兵把守。以区区一万军力李括是万万不会去以卵击石的。 可是斥候刚刚回报,安禄山决心围攻长安,多数兵力皆是交给了崔乾佑,洛阳身为大燕国都,自然也少不了拱卫。如此算来,洛口仓附近的防备定然不会太充实。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洛口仓建于黄河和洛河的交汇之处,眦临洛阳,位于黑石关要地,建于北邙要地,不可谓不关键,都谓得洛口仓得天下。起初我还不信,今日亲眼见之,才知古人诚不欺我!” 周无罪远望着数十里外模糊朦胧的城墙,幽幽一叹。 “想不到你竟然对这般事情也有研究,那你且说说为何李密雄踞洛口仓,招募九州英豪却没有夺得天下?” 李括的心情显然不错,单手挽着缰绳沉沉问道。 周无罪耸了耸肩道:“这个嘛,一半在命,一半在实力!” 见李括半惑不解,周无罪解释道:“这洛口仓是隋朝最大的粮仓不假但你也得看落到谁的手里,李密虽然野心勃勃,但却是个志大才疏之辈。他虽然能怂恿翟让瓦岗攻取洛口仓却不能阻止那些地痞混混无休止的劫掠。一只没有纪律的军队就是把天下粮仓摆在它的面前,它也拿不下江山。不能约束部众,这便是他李密实力不济。这第二点当然是运气不好了,不要忘了这洛阳可是天下汇中之地,如果你是杨广面对遍及全国的匪患你是先剿谁?” “当然是李密!” 李括叹了口气,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不便得了。” 周无罪摊了摊道:“所以这里绝不是个适合建立根基的地方,我们此行也别想长久占据,最多带回些粮食,剩下的大不了一把火烧掉!” “什么!” 李括大惊,忙道:“这洛口仓的粮食可是从高宗朝一直存将下来的,该是凝聚了多少庄户人的汗水,我们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周无罪没好气的白了李括一眼:“难不成你有办法用五千匹马匹把一个洛口仓的粮食都运走?叛军现在手中只有河北道、河南道两道,河北道土地又是出了名的荒芜,不产什么粮食。叛军若想长久跟大唐消耗,这洛口仓是至关重要。而我大唐有江淮之地作为粮仓,烧掉区区一个洛口仓根本没有什么影响。但这粮仓若是落到了叛军手中那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假使我们一时妇人之仁,不烧这粮仓,毁掉的怕就不知是一座两座粮仓了!” 周无罪单手挽着缰绳,一字一顿道。 注1:洛口仓:即兴洛仓,隋时瓦岗寨的发家之地,隋末第一粮仓。 第四十二章 长啸(二) 距离天下第一雄仓洛口仓十里处有一县城名密县,是为洛口仓的门户与屏障。 黄昏时分,李括一行人行到了密县县城外。 由于要留兵驻守唐州,李括此行只带了两千五百名兵卒和五千骑。虽然携带的兵卒数量并不算多,但一人两骑却是最大程度的保证了军队的机动性。 他们此行不是攻城拔寨,而是来烧毁洛口仓,故而不需要死拼到底。 “七郎,你看!这密县的城门竟然大开!” 周无罪挥着马鞭指着密县的北城门,满脸的大惑不解。作为洛口仓的门户屏障,这密县虽不说要配备精兵,但也不能这般消极防御吧? 难道是安禄山那厮料定唐军不会有人突袭自己的背面,这才有恃无恐的尽遣主力去攻取潼关? 该死! “此城景状如此诡异,定然有诈。都督不如先让斥候进城一探情状吧!” 李晟见到如此诡异的景状,一时蹙起了眉。 “嘿,这能有什么诈,要俺老濮说一定是那帮胡狗认为我们不会打来这才掉以了轻心。我们这就杀进去,教训教训他们。驾,驾!” 说完濮大锤也不征求李括的意见,率先打马扬鞭入城而去。 “大锤!” 李括一时阻拦不住,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进城!”…… 密县城内的氛围如同城内一般诡谲冷清。 三千骑行在狭窄的街道上被迫放慢了速度,但也因此可以细细打量这座县城。 这座县城并不算大,估摸着顶天也就是个中县的大小,街道交错纵横,却也是规规整整。但李括却总觉得这座县城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 没有生气! 这座县城完全没有生气!街道上见不到兜售商品、食物的商贩,也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脚夫力棒,甚至连面街而开的商铺都锁了门闩,拒不迎客…… “七郎,这城池怎么看起来阴森森的,不会是鬼城吧……” 周无罪越想越怕,只后悔脑子一热隔着李括入了城。现在便是后悔也没有用了。 “别瞎想了,这世上跟本没有鬼!” 李括蹙紧了眉头打断了好友的胡思乱想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这座县城被横三竖三九条街分为十六个区块,李括便将两千五百人为为十六份,分区块查看。 他们这一区块,分来的便是两百人。 前侧的小巷愈发狭窄,仅仅能容纳两人同时通行,李括挥手示意众人集中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 “救命啊!救命!” 正当众人神经紧绷冷汗直冒时,在那弄巷深处突然传出一阵尖利的惨呼! “去看看!” 李括立刻催马扬鞭,向前赶去。…… “救命啊,救命啊,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弄巷死角内,倚靠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她约莫只有十七八岁,此刻胸前仅仅剩一条钶子遮羞,下体也仅仅套着一条中裤,正瑟缩着盯着眼前的胡人。 她手中拿着一柄菜刀,若是那些胡狗再敢靠近一步,自己便要自尽以保贞洁。 “别激动,别激动嘛,小姑娘,这位可是田承嗣将军麾下的千牛将军,这位是猛虎将军,这位是锐豹将军,呵呵,你要是从了他们,保准你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说话的是一名唐人,他叫贺胆,本是密县的一名衙役,因为早年间去范阳贩过皮货,会说几句突厥话,故而在密县城破后被田承嗣留在了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呸!” 那小娘却甚是刚烈,狠狠的啐出一口浓痰喷到了贺胆的脸上:“狗贼,我便是死也不会从了这帮禽兽。你以为大唐人都像你这般贪生怕死,图慕富贵,但是你错了!” 那贺胆被小娘如此辱骂却是丝毫不恼,轻轻擦去面颊上的浓痰笑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啊,如今唐室式微,安禄山大帅顺应天命继位称帝,洛阳已破,长安也危在旦夕。安大帅统一天下是迟早的事,你又何苦这般呢?” “呸,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禽兽不如!” 小娘狠狠的剜了贺胆一眼,厉声道。 “她说什么?” 一个梳着分辫的契丹士兵见两人之间来来往往说了半天,遂用突厥语向贺但问道。 贺胆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如实相告。 “混蛋!” 那契丹士兵听后大怒,便将满腹之气撒在了贺胆身上,一个轮拳直接将他砸趴在了地上。 “给我按住她,看这个臭婊子还守不守什么节!” 说完,四五名精赤着上身的胡族士兵便搓着手坏笑的朝墙角的小娘奔去,眼里满是贪婪的目光。 “别过来,别过来!” 小娘见胡狗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再也不堪压力,将手中菜刀狠狠的朝脖颈砍了下去。 “叮!” 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响声后,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噗噗!” “噗噗!”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利刃如肉的钝响,就好似菜刀砍向砧板上的鱼肉一般。 过了良久,小娘才敢再次睁开眼睛。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一群烧杀淫掠无恶不做的胡狗而是一列衣冠整齐的大唐军士。 “军爷,军爷救命啊!” 小娘立时跪倒在地,不住的叩首。 李括冲小娘微微颌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把他们的尸体搬到巷角!” 李括朝那几具胡兵死尸点了点低声吩咐道。 说完,他又复望向那个被手下五花大绑的衙役。 “饶命啊,好汉饶命,军爷饶命,我都是被他们逼得啊,您也看到了,我的心一直是向着这个小娘子的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贺胆亲眼见到数名胡兵在自己眼前暴毙,一时吓得尿了裤子,连连叩首求饶。 他这一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欺凌妇孺的人,一种便是卖国的人。两者占其一,在他眼中便该杀,这人竟然两者兼而有之,岂能活命? “砍了!” 李括不屑的扫了贺胆一眼,冷冷道。 第四十三章 长啸(三) 杀人不过头点地,转瞬之间,为虎作伥的贺胆便身首异处。 李括缓步朝那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娘走去,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温和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桂……桂春。” 小娘瑟瑟的向后挪了挪,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眼前之人。 “你是密县人,怎么被他们这般……” 李括轻咳了几声,点到为止。 “他们是禽兽,是恶魔!” 桂春听到此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将胸前遮羞的破布紧了紧咬牙切齿道:“这帮匪兵自从攻入了县城便沿前城大街烧杀抢掠不止,各家各户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只是他们手中有刀剑,街坊们皆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锁紧了自家院门,企盼叛军不要寻到这里来。” 桂春抽泣了几声道:“兴许前些时日这些叛军刚刚破城,新鲜劲还没过只寻着前城的酒肆、茶铺糟蹋一番。从昨夜起他们玩的腻了便到了后城挨家挨户的叫门搜人……这帮禽兽要求每户交出一女子,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全家穿了琵琶骨,在大街上凌辱致死。” 桂春此刻仿佛想到一些凄惨的画面,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隐隐抽泣。 “这帮天杀的杂碎!” 濮大锤空抡起铁锤,咒骂了一句。“只会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汉子,有本事冲老子来啊!他娘的,别让老子捉到他们!” 桂春停滞了片刻,复又接道:“我家宅子在后城中段,一时半会叛军还搜查不到,却也是战战兢兢不能入眠。我打小爷娘死得早,全是靠大兄一手拉扯大的,跟他感情甚笃。大兄不忍见我被人凌辱遂决定和我一起趁夜色逃出宅子。计划商定,我们便等着天色黑下来,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夜时分,我和大兄翻过院墙出了宅子,一路沿着巷子疾奔而去,就在即将拐过巷角时,大兄却不慎被石块绊倒,痛呼出了声。我怕引来叛军忙捂着他的嘴,待他稍稍平静,我才去看的伤口。谁知,谁知他的腿竟然摔折了,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露出了一大截。” 桂春连连抽泣道:“如此一来,定是不可能连夜出城了。我便背起大兄去临街孙郎中的铺子求诊,叩响了铺门孙郎中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我们迎了进去。孙郎中拿着油灯只看了眼大兄的伤腿便直摇头,我央求他一定要治好大兄,他只说尽力而为。” 稍顿了顿,桂春接道:“他安顿我俩暂且住了下来,我寻思着如今只能如此,便也没多想,只盼着大兄的伤势早些好起来,我们也好早一日逃离这个鬼城!” “哼,你这个大兄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跑路都能把自己的腿给摔折了。要俺老濮说啊你就该自己跑,甭管他了!” 濮大锤耸了耸肩嗤笑道:“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跟在身边也是拖后腿。” “大锤!” 李括瞪了濮大锤一眼,示意他勿要胡言乱语。 “桂春姑娘,你且继续说。” “我本想着孙郎中是行医之人,悬壶济世乃有着一颗菩萨之心,可谁知,谁知我在起夜时偷听到他和他婆娘在前厅商量,商量要将我们私逃出城的事情奏报给叛军以换取奖赏!” 桂春咬了咬牙含恨道。 “他奶奶的,这个孙郎中恁的这般无耻,作出这等事他还算是个爷们吗?” 濮大锤听到这里再也忍将不住一时爆起了粗口。 “我将此事说予了大兄,要背着他一同逃离,大兄长叹了一声只叫我自己去逃,莫要管他。我当然不允,快到了天明才被大兄呵斥着推出了屋子。” 桂春隐隐啜泣道:“我只想着一定要活着逃出城,有朝一日找那黑心肝的孙郎中寻仇,但此时天色已明路上有不少行人,我只能走走停停。挨到了中午,我也不敢去摊子吃,只小心翼翼的向城头走去。可谁知,可谁知我在城头发现了大兄的人头!” 桂春再也说不下去,径直将头埋入臂弯,隐隐啜泣。 “天杀的胡狗!” 鲜于瑜成忍将不住,大声斥骂道:“安禄山那厮起兵的名头是诛奸佞,清君侧,到头来做的却尽是这些祸害百姓的勾当。” “我就说进城时感觉怪怪的,这么大的个县城死气沉沉的,原来街坊们都躲到了家中不敢出来!” 李晟苦笑着摇了摇头,一阵唏嘘慨叹。 “城头有好多胡兵,还设了卡,我不敢露头,只得等天黑,却不甚遇到了闲逛的胡兵。后来,后来……” 桂春越说越委屈,及至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作孽啊!” 李括攥紧拳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还请将军收留我!我会烧饭,我会浆衣,我什么都能干,我不怕吃苦,还请将军收留下我!” 桂春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跪倒在地紧紧环住李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这……好吧,我答应你,你先把衣裳穿戴好!” 李括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她。如此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保能力,若是自己把她丢在了这里,难免还会发生今天的悲剧。自己可以救她一次,难道能救她次次? “多谢将军,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桂春得了李括允准心中大喜连连叩首。 “快起来吧!” 如今之世,他究竟能救几人?从安禄山起兵至今,李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 “嘿,都督要我说这密县中的胡兵应该不会很多,我们倒不如顺带着把这群杂碎收拾了,替父老乡亲们出口恶气!” 濮大锤牙齿咬的生响,打人不打脸,叛军这般行为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区区胡虏蛮夷,还真欺我大唐无人了? 李括缓缓睁开了双目,冷冷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欺我大唐妇孺老幼,我便以血洗耻!众将听令,城中胡兵,一个不留!” 第四十四章 长啸(四) 密县县衙大堂上,阿史那拔邪正有滋有味的嚼着一盆肉干。 这肉干肉质鲜嫩,滑-顺无比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自从率军攻入密县县城,阿史那拔邪每日便要食用整整一盆的肉干以作滋补。 若问这肉干与寻常之物相比有何差异,为何如此得阿史那拔邪的赞赏,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这肉干是人肉做的! 阿史那拔邪喜食人肉,这在曳落河军中,已经是一条公开的秘密。每每率领麾下骁骑攻下一城,这位前突厥王侄便会下令搜绑城中十六以上二十五以下的妙龄男女,用铁刷子刷下他们的肉片,再将人肉晒成干供他食用。 据说这个年龄的男女皮肉最为紧俏,入口筋而不老,既是美味。阿史那拔邪通过常年的积累摸索,最终定下了这一规矩。 不过让他懊恼的是,河南道北部的城池虽然多,但城中百姓多是一贫如洗,黑肤黝面,瘦的皮包骨头,整个剥了皮也没有几斤两的干肉。 这两脚羊吃的不好,生出的肉也不紧嫩,吃起来没什么嚼头! 不过自从攻破了东都后情况大有改观。阿史那拔邪奉命荡平洛阳周边的县城,一个个扫了下来,阿史那拔邪发现这些东都周遭的县城,肉牲的皮质要比河南道北部好上许多,这让他心中大喜。 曳落河本就有以人肉充作军粮的传统,只是因为刚刚攻下了洛口仓,仓中米粮充足解了燃眉之急,这才暂缓了搜捕唐民的进程。但在阿史那拔邪看来,米粮只是主食,人肉却是小菜两者并重,皆是不可或缺。 “啊,啊!” 一声惨叫传来,阿史那拔邪放下的手中肉干饶有兴致的向堂下瞅去。 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男子被绑在木架上,正被两名胡兵端起一盆盆烧的滚沸的热水泼着。 “啊!啊!” 裸体男子身上迅速起泡溃烂,紧接着一股浓烈腥臊的气味传来,他竟然失禁了! “真晦气!” 阿史那拔邪蹙了蹙眉挥手道:“拖下去埋了!” 经过了浊气侵染,这只肉畜便是不能吃了。难不成让他堂堂的曳落河猛虎部特勤吃染了秽-物的肉干?反正这城中的两脚羊多的是,再换一只来刷便是。 立刻有亲兵上前把已经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赤裸男子卸下抬走,不多时的工夫又有一个绑敷成粽子的男子被驾了上来。 “泼!” 阿史那拔邪随手捏起一条肉干丢入口中,微笑着下令。 “啊!啊!” 又是一声嘶力竭的声音,这是多么美妙啊! 阿史那点了点头,冲亲兵吩咐道:“刷掉外皮,我可不要吃熟的。” 那亲兵自是心领神会的上前用一柄烧红的铁刷子朝那男子身上刷去。 “啊,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一声比一声撕裂的惨叫传来,可那亲兵却似被激起了兽欲,越来越起劲。不过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那汉人男子身上就已经能看见森森白骨了。 “报,报,将军,阿史那拔邪将军!报!” 正当阿史那拔邪欣赏着这一美妙时刻时,一名哨骑突然冲入了县衙跪倒在地禀报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阿史那拔邪微微不愉道:“难不成你和汉家小娘皮欢好时折了银枪,来向本将军诉苦?” 对自家将军的脾性早有了解,那哨骑也不恼只道:“是唐寇,城中发现大量唐寇啊,将军!” 阿史那拔邪听后竟是哈哈大笑道:“唐寇?哈哈,唐寇?” 他捂着肚皮拼命忍着笑意可还是连连笑出了声。“唐寇,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将军,城中真的有很多唐寇,人数,大概有两千多!” 那亲兵却是不肯就此放弃,又一遍的强调道。 阿史那拔邪听到这觉得这哨骑不似说假,蹙眉道:“你在哪里发现的,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哨骑摇了摇头:“全城皆是唐骑,人数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许是,许是唐人开始反攻了? “放屁!如今唐寇被陛下的大军压在关中不敢露头,怎么可能反攻。估计便是哪个不要命的县尉领了一群扛着锄头的乡勇民夫。随我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活腻歪了,主动来找死!”…… 暮色十分的北风很冷。 望着巷口不远处那千余胡骑,李括冷冷道:“听闻安禄山当年苦心训练这八千曳落河,竟不惜亲自下场演示。如今安贼反叛,八千曳落河作为一柄利刃无往不利,近乎是安贼的杀敌法宝。不过这八千人总共就这么点,是死一个少一个。不知道今夜后安贼知道我灭了他逾千名曳落河,会不会气的昏死过去。” 周无罪单手挽着马缰,用火把朝前侧点了点笑道:“这可是他的老本,估计安贼看的比自家小子都重。七郎,今夜之后你怕成了安禄山那厮的头号宿敌了。” “反正想杀我的人已经这许多,多他一个不多。既如此,我们便杀个痛快!” 李括摊了摊手自嘲道。 “不自量力的胡狗,濮爷爷今天便让尝尝苦头!” 濮大锤抡起一对铁锤道:“都督,便让我打头阵会一会这群胡狗!” 李括点了点头冷冷道:“记住,一个不留。”…… “驾!驾!” 濮大锤狠狠的抽了一记马鞭,朝百步外的敌阵疾驰而去,在他身后跟着数百名铜武营的老兵。这条巷道太窄,不能容纳大军同时通过,他便主动请了先锋,搓搓胡兵的锐气。 “弟兄们,杀了他们替惨死的父老乡亲报仇!” 濮大锤单臂举起铁锤,铿然吼道。 “报仇!报仇!” “杀光胡狗,杀光胡狗!” “还我山河,血债血偿!还我山河!” 一时群情激昂,铜武精骑一边疾驰一边振臂高呼,如同一只豹子片刻后就要将眼前的敌军撕成碎片! “为了大唐!” 马蹄踏在青石板道上发出声声脆响,一条锐如利矢的火龙迅如霹雳的插入了曳落河阵中。 砰! 两支骑兵相撞发出一声巨响,这是最直接的碰撞,这是最铁血的碰撞。 两支军队,两个民族,两种文明。 没有人在乎你是谁,这是两支都想获得胜利都想活下去的军队。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濮大锤杀入阵中便暴吼了一声,抡起铁锤朝一名近前的奚族武士砸去。那胡兵不曾见过这对铁锤的厉害竟然不去躲闪挥刀劈了过来,濮大锤轻巧一拨便挑飞了弯刀,顺势一抡径直砸向了奚族武士的胸口。 “咔!” “噗!” 肋骨断裂的声音和鲜血喷涌的声音相继传来,那强壮无比的奚族武士经此一击眼前立时漆黑一片身子一软便跌下了马背。 濮大锤却是并无停歇,左抡右砸,片刻的工夫就撂下了五六名曳落河,他杀的兴起,一副铁锤舞的虎虎生威一时竟然无人可挡! “来啊,哪个杂种还想跟爷爷我练练,来啊!” 濮大锤放肆的大笑着,收起铁锤拔出一柄断柄重刀朝前驰去。 “倏!” “倏!” “将军小心!” 一名亲兵赶上前来伸出木盾护在了濮大锤腰间,随后两支箭矢沉沉的砸在了上面。 “他奶奶的!竟然敢暗算老子!” 曳落河的这一做法彻底激怒了濮大锤,从邻近亲兵手中夺过巨弓,濮大锤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巨弓拉了个满圆。 “倏!” 银灰色的箭矢猛然射了出去,穿过重重人头,直取阿史那拔邪! 阿史那拔邪大骇,连忙扔掉手中弓弩一个侧身藏到了马腹下,便是这般他的小臂还是被箭矢擦伤,痛的他呻吟不止。 “该死,给老子杀了他,杀了他!” 阿史那拔邪大怒,在亲兵的搀扶下重新翻上马背,这个杀人无数的魔头对濮大锤下了死令。 此令一出曳落河将不惜一切代价向濮大锤发起围攻,直到取下他的首级或者自己全部阵亡。 “嘿,直到你濮爷爷的厉害了吧!” 濮大锤冷冷一笑便要追身上前与众曳落河缠斗。 “濮将军,都督只是让您挫伤曳落河的锐气,没让您孤军深入啊!” 一名亲兵见濮大锤竟想血-拼到底连忙冲了出来,劝阻道。 “那帮胡兵就是一群软蛋,也不知道河东道的那帮饭桶怎么把他们吹得神乎其神,狗屁的曳落河,老子眼里就是一群废物。这样的人根本不必都督出手,俺老濮一对铁锤就足以把他们砸的满地找牙。” “冲过去,杀光他们! 濮大锤一马当先的向前驰去,带起两侧飒飒寒风。 第四十五章 长啸(五) 在濮大锤身边鞍前马后这好些年,铜武老兵对自家将军的性格比谁都了解,他一旦做了决定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选择? 两百余骑铜武老兵如霹雳般杀向阵型凌乱的曳落河,好似一把绝世好刀插入了孤巷的纵深。如果说其余江淮团练营的弟兄们因为实战缺乏的因素要落于这些胡兵的下风,自己这些铜武营的老兵则完全不惧怕这所谓的叛军精锐。 长城堡、伏俟城、九曲城、疏勒、碎叶、俱兰城…… 一场硬仗打下来,他们早已蜕变为大唐最骁勇善战的勇士!当初从长安拔营出发奔赴陇右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活下的人都拥有极强的求胜欲望,他们是不屈的斗士,会战斗到生命的到最后一秒! 他们用了近十年的时间炼出了深厚真挚的友谊,在战场上他们将无比相信自己的弟兄,矢志不渝! 兄弟如刀! 若是开了刃,宝刀的锋芒将四溢而出,有时甚至可能误伤自己的袍泽。但只要刀刃还没有磨出豁口,它便不会停止劈砍,只为替弟兄赢得一口喘息的时间。 “郑大宝、屠长风、雷一刀,来,今儿个你大锤哥带你们杀个痛快!” 濮大锤复将一名契丹骑手砸落了马背,回首大笑着。 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啊!若不是安禄山那厮举起反旗,自己这对铁锤说不定就要锈迹斑斑,一辈子见不着血了。从安西回来,自家都督的地位便被皇帝老儿有意的淡化。狗屁的江淮团练使,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招明升暗降的狠招。离开了疏勒,离开了那支无坚不摧的疏勒军,都督还有什么能倚靠的? 还有他们,哈哈,还有他们! 都督身边还有他们这些自始至终不曾离弃的弟兄,哈哈,他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哈哈,狗屁的朝廷规矩,狗屁的高低尊卑。皇帝老儿不就是怕都督拥兵自重夺了他的江山吗?哈哈,他当都督是什么人,都督看得上那狗屁皇位呢?都督之所以这般委曲求全,守护的乃是家园!是每一名唐人的家园! “噗!” 濮大锤左手狠狠朝后一抡,直接将一名企图偷袭他的奚人砸碎了脑袋。那名不自量力的胡兵脑浆顺着崩裂的缺口流了出来,洒满一地。不少身旁的胡兵都跟来着呕了出来,下意识的蹙起了眉。 “狗屁的勇士,狗屁的曳落河,就这点能耐?” 濮大锤无比兴奋的挥动着铁锤,每出一锤必能击杀一名胡兵。这些安禄山苦心调教训练的精兵在濮大锤面前似乎都变成了驯顺的绵羊,毫无还手之力。 嘿嘿,若不是像都督这样的忠义之士仍自在苦力在战场上拼杀,皇帝老儿的龙椅如何还能做的稳?可他却猜忌猜忌,没玩没了的猜忌!该提防的人不去提防,却对忠诚义士苦心算计,想想都是寒心! 他要是都督,怕早就他娘的反了! 朝廷? 朝廷这两个字值个屁! 若没有这好些汉家儿郎用命,可还有这个朝廷? 安禄山反叛的好,哈哈,至少可以让皇帝老儿看清谁才是忠臣良将,谁才是乱臣贼子。 “砰!” “咔哧!” 不时有肋骨断裂的声音传来,濮大锤却是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意,不停的挥舞着钢锤收割着生命。 皇帝老儿不是神,他当然不是神,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不是因为一家一姓,而是因为千百万勇士的奋斗、团结、坚韧、不弃。 这便是大唐,你可以击败我的肉体,却永远无法击败我的灵魂! 因为我们是唐人,是世上最高贵的唐人! “杀,杀光他们!” 濮大锤纵情的享受着这一刻,抡锤、起势、纵力!干净利落,一如长城堡那般。 他们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大唐! 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大唐!………… “大锤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李括见濮大锤的先锋军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由的暴喝了一句。巷口狭窄不可能同时通过太多的军队,这样一来,自己人数的优势便被曳落河们化解,若是大锤进的太急反倒有可能被以多打少硬吃掉! “下令全军突击,无论如何要咬上去,决不能让他们甩开!” 李括狠狠挥了一记马鞭,加速向前驰去。自从大锤追击阿史那拔邪而去,曳落河便一路溃散向北而去。虽然大锤所领是己军中最精锐的铜武营,但也绝没有一战将曳落河击溃的道理。此战实在太过诡异,由不得李括不疑。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大锤身陷险地! 无关旁的,这只是一个兄弟的诺言。…… 二十步、三十步。 二十步、三十步! 嘿! 每每当濮大锤提速,将和前方曳落河的距离缩小到二十步内时,对方都会突然一个加速将他拜托开来。减速、变向、加速、减速、变向…… 近一个时辰内,曳落河们一直在用这个伎俩挑逗着自己,挑逗着这半支铜武精锐。胡狗们不停的在城中穿梭,精然完全不知疲倦。自己可以感受到是跟着他们在城中往复兜圈,可也无可奈何。他们的战马明显比自己的快,完全有实力作出这些动作。 “濮将军,要不歇上一歇吧!” 雷一刀回首望了望后道寂静的长街,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悸。他们冲的太快啦,已经完全与李都督断了联系。如今自己全然是被曳落河们牵着鼻子走,这样一条道走到黑恐怕生出问题啊。 “停个屁,你没看到我们就要追上他们了吗?那面青面狼骑就在二十步外,待我上前一锤将那面破旗砸了个稀巴烂,再去陪那个阿史那拔邪玩玩。听说他还是什么突厥王侄?哈哈笑死俺了,自己都俺大唐灭了族,还好意思拿自己的身份出来招摇,莫非这小子还想借着安禄山的势头复国?” 濮大锤却是杀的兴起,再也听不进去亲兵的奉劝,再度狠抽马鞭。 “唉!” 雷一刀沉叹一声,摇了摇头复又跟上。…… “人呢,我问你人呢!” 李括近乎发狂的冲一名斥候咆哮着,面颊上的青筋尽数爆了出来,面色青紫甚为可怖。 那斥候被吓得不浅,嗫嚅道:“我,我跟丢了……” “跟丢了?你他娘的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跟丢了,跟丢了……” 李括揪起那斥候的衣领,连连质问道。 “都督,我没用,我没用……” 斥候耷拉下脑袋,隐隐抽泣。 “没用的东西!” 李括一把松开他,紧紧闭上了双目。 他从未向今天这般向弟兄们爆过粗口,可今天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起先他还抱有一丝幻想,认为曳落河们是惧于自己的人数优势,自行溃散。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似是计划好的,对方就是要通过长时间的疾驰耗散自己的精力,再利用他们对城中的地形了解将自己这条尾巴甩掉,好硬吃掉大锤! 可大锤竟然浑然不知! “该死!” 李括狠狠的空挥了一记马鞭,咒骂道。 “七郎,依我所见,敌军主将最终估计是想到城外野战。” 周无罪纵骑赶上悉心分析了起来。 “他们带着我们在城中巷口里转了足足一个时辰,便是想让我们产生误区,以为他们还在城中。” 周无罪顿了顿道:“依我之见,曳落河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冲击力,而这一点在城中几乎发挥不出来。他们若真像与我们一战,也只会选择在城外。” 窦青却是皱了皱眉道:“可是我们的人数几乎两倍于他们,若是真的野战他们可曾有机会?” 周无罪摊了摊手道:“你错了!骑兵作战数量虽然重要,但质量同样举足轻重。细细分析两军构成不难发现,我们人数虽然多,但除去七郎的嫡系铜武营,剩余的骑兵根本不是曳落河的对手。他们想必也看出了这点决定先消耗这支精锐铜武营。” 稍顿了顿,周无罪接道:“而如今有近半数的铜武骑兵是掌握在大锤手中,若是先行溃败将大锤诱骗至一地硬吃掉这支铜武骑兵再掉转头来对付我们,便是以少打多,怕曳落河们也有十足的信心。” 咚! 李括心中最后的圣塔轰然倒塌,他只觉脑袋一晕,竟是跌下了马背。 第四十六章 长啸(六) 夜真的深了。 密县县城外的旷野,荒蛮无声。 渐渐的,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寂,遥遥从远方传来。干涸的土地上忽的闪过一只骑兵队伍,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约莫是千把人上下。他们手中皆持着一把弯刀一面皮盾,目不斜视的催鞭向前。 这便是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曳落河。 “跟上,跟上!” 阿史那拔邪厉喝了一声,回首朝身后望去。只见无边的黑暗中隐隐跃动着一抹光亮,就好似飞蛾一般朝自己扑来。 哼! 阿史那拔邪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心中隐隐嗤笑。他还道这领兵之将是个大唐朝廷鲜有的良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莽夫。 既如此,今日便把你仍置黑暗中,卸掉你浑身的气力,看着你一点一点的被恐惧吞噬。 哈哈,哈哈!这感觉真他娘的爽! “跟上,跟上!” 阿史那拔邪仿佛已想象出濮大锤又恨又怒的神色,嘴角微微一扯,迫不及待的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濮将军,我们出城之前一直紧紧咬着叛军,可以出城却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恐怕有蹊跷啊。” 雷一刀望着眼前黑黝黝光秃秃的麦田,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以叛军出城后战马所展现出的爆发力他们完全可以在城内就将自己甩开,又何须等到现在?除非,除非他们另有所图,要将自己引出县城。 濮大锤耸了耸肩道:“哪儿有那么多的蹊跷,他们是眼看着被我们追上了卖了命这才暂且将我们甩了开。你们不需担心,只要紧紧跟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定能追上他们。” 濮大锤显然信心十足,大笑着作保道。 “可是濮将军……” 雷一刀还觉得哪里不对,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濮大锤大手一挥制止了。 “咱们是军人,爷们一点,再这么婆婆妈妈的别说你是俺老濮带出来的兵!” 濮大锤狠狠的剜了雷一刀一眼,抽了记马鞭提速向前追去。 “哎!” 雷一刀长叹一声,无奈的跟了上去。…… 月寒星明,将银光泻满大地。 顺着敌军的马蹄印一路疾奔,濮大锤终于在转过一出土围子后发现了十数名落单的胡骑。 “他奶奶的,跑啊,老子就不信追不上你!” 濮大锤嘿嘿一笑,将挂在腰间的一对铁锤抽了出来。狠狠的抽了一记马鞭,催马追去。 “军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他还记得当初在长安城军营中搬蒲包堆“堡塞”那年夏天日头毒,都督便差人送出两口灌满清水的大缸,其中洒了青盐给大伙儿解渴。 他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功名但在马上取,自己做到了,他濮大锤这辈子对的起自己! “这世界上从不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想得到一个东西便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争取。底层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便要付出比世家公子多出百倍的努力。他们只需伸伸手便有人争抢着送到手边的东西,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想得到便要用血汗去换取。只是若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十足的脓包软蛋,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对待那些世家公子,千万不要因为他们的看法而自卑退缩。也不要刻意区分你们之间的界限,如若连你都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天下没有任何人会怜悯你!” 都督在长安军营中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此时又出现在了自己脑中,是啊,身世没有人家好就要付出比膏粱子弟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成功。 若仅仅因为出身自怨自艾不敢争取,那才是十足的脓包软蛋,将会一辈子被别人踩在脚下! 他濮大锤靠着自己的双手坐到了如今的军职,对的起自己! “驾!驾!” 雷一刀见濮大锤一马当先的冲在前面,连忙催马赶上前。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 一直明晰可见的马蹄印迹到了前方拐角竟然突然消失了! 不,不,不会的! “濮将军,快停下!” 可惜他说的太晚了,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战马的悲鸣从前方传来,紧急着距离自己三十步外的那人那骑生生陷落倒地! “不,是流沙,是流沙!” 雷一刀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着,跳下了马背朝前侧奔去,待他赶到距濮大锤十步的地方,下意识的收住了脚。 果然是流沙,果然是流沙,他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的! “绳子,给我绳子!” 雷一刀奋力的嘶吼着,却发现身旁根本寻不到任何绳状的物体。 濮大锤正缓缓的被流沙吞噬,一点点,一点点。 他奋力的挣扎着,可越是挣扎他陷落的越快。战马如今只剩下一个马头,正发出一声声瘆人的悲鸣,那是面对死亡的恐惧,是直入骨髓的恐惧! “嘶骝!” 马头最终陷入了流沙中,沙土补上了因它挣扎而溢出的空缺,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濮大锤额头上冒出了一抹清汗水,正尝试一切办法从这个鬼地方逃脱出来。如今流沙已经浸到了他的腰窝,若不想办法迟早也会像战马一样被吞噬。 “不,不!” 雷一刀疯狂的抓挠着脑袋,突然脱下了皮甲,将衣服脱了下来撕成长条紧紧系在了一起。 “濮将军,接着!” 自己怎么早就没想到,自己真蠢,真蠢!” 濮大锤听到雷一刀的声音,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当他看到月光下那个坦胸露腹向他递来‘绳子’的弟兄时流下了一行浊泪。 “好兄弟!” “濮将军,你快抓住绳子,我这便拉你上来!” “唉!” 濮大锤挤了挤眼,奋力将手臂朝几尺外的绳子探去。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绝不能放弃! 第四十七章 长啸(七) “啊!” 濮大锤又一次奋力的朝绳子抓去,可却依然扑了个空。如今,这近在咫尺的绳子却似遥隔天涯,让人触将不得。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身子复向下陷了不少,流沙已经没过了他的肩头。 “啊!起来,起来!” 濮大锤咬着牙将重心前倾,奋力抻着手臂向那碎布条做成的绳子探去。 他不能放弃,他不能放弃! 他刚刚觅取到功名,还没有封妻荫子,他不能这么早的死!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他靠着自己的双手才刚刚觅取到功名啊,贼老天,贼老天! 濮大锤一遍遍的咒骂着,身子却越陷越深,雷一刀见到如此情状急的满头大汗:“濮将军,你加把劲啊,要不,要不……” 雷一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奋力一拽把布条绑作的绳索抽了回来,在脚下寻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用那布条绑了上,奋力向濮大锤的方向掷去。 嘿!这小子还真有一套!濮大锤心中大喜,深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终于抓上了那条绳子。 “有了,有了!” 雷一刀兴奋的跳了起来,忙招呼了起来:“快来人,来人啊,把濮将军拉上来!” 这时郑大宝、屠长风等人也已赶到,见到此景象纷纷跑过来拽住了绳子。 “一,二!” 雷一刀试了试绳子的硬度见并无大碍遂奋力拉了起来。 “一,二三!” 濮大锤在三人奋力的拉扯下正缓慢的向沙河河岸靠近。 虽然如此,他的身子仍自向沙河中陷去,需要不住挪动身子才能避免流沙漫过他的脖颈。 “啊!” 濮大锤一声声的怒吼着来让自己保持着欲望,生存下去的欲望! “坚持住,濮将军,我们再来一轮!” 雷一刀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复又发力。 “啊!” 这流沙河还真是奇怪,雷一刀他们用的气力越大,濮大锤身子向下陷得速度也越快。由于濮大锤身穿明光铠甲的缘故,这种效果愈发的明显。 “近了,近了!” 虽是如此,毕竟已经将濮大锤向沙河河岸拉的近了不少,成功的希望越来越大。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秫秫的羽箭破空声,紧接着数百支羽箭一齐射向了沙河,射向了濮大锤! 轰! 雷一刀脑子猛地一炸,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自己太傻了,叛军既然有心把濮将军引入流沙河就一定留有后手,现在看来,他们是要自己亲眼看到濮将军被乱箭射死! “呃!” 濮大锤只觉数支利矢射到了他的身上,由于身着明光铠的缘故,大部分的羽箭并没有射穿甲衣,但却有一些沿着拼甲的缝隙咬入了皮肉。 “嘶!” 初经历的疼痛迅速扩散到了全身,濮大锤感受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痛苦。这是一种犹如蛇蝎咬入躯体的灼热痛感,一旬一旬的推入全身的脉络! “将军,你坚持住,坚持住!我再想办法!” 雷一刀急的满地打转,身中数箭,此时的濮大锤绝对没有气力抓紧绳子,况且,即便即便把他拉上来…… 雷一刀已经不敢去想,眼眶中溢满的泪水一时决堤倾斜而出。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事情发展成了这样?濮将军如此英勇的一个将领,竟然栽在这样一个阴沟里,为什么老天这般的不公? “别想了,放弃吧!” 濮大锤此时倒反而有些释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咳咳,你回去跟,跟都督说,就说大锤不能再给他擎旗了,不能……不能再给他奉刀挡箭了。这都是我自找的,哈哈,自找的……” 流沙已经漫过了濮大锤的下颌,他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陷去。 “将军,将军不要放弃啊!” “没用的,这都是我的命,哈哈。我濮大锤是个不信命的人,跟老天爷斗了一辈子,哈哈,却发现人就是逃不过命啊!人的命,天注定……” 濮大锤的气息越来越弱,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感受到死亡的临近。 原来,原来人临死前就是这个样子啊,哈哈,想不到他濮大锤没有战死在沙场上竟然会这么窝囊的死去。 不,不! 濮大锤猛然的从肩头拔出一支破甲箭,冲数步之外的雷一刀吼道:“告诉都督,我大锤别的牵挂没有,就是放不下屋里的老婆孩子,求他看在我替他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帮我好好照顾他们。如此,如此,大锤别无牵挂,别无牵挂!哈哈,哈哈!” “噗!” 濮大锤猛然将破甲箭向自己的脖颈刺去,羽箭入肉的那一刻他身子猛地一挺挺直了呼吸。 他濮大锤是昂着头战死的,哈哈,他濮大锤是昂着头战死的。 “将军!” “将军!” “啊!啊!” 雷一刀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却是丝毫的无济于事,大锤将军死了,大锤将军竟然死了! 不,不!贼老天,你为什么这般的不开眼,啊,啊! “濮将军,你不能死,你不是说平定了叛乱就带我们回长安的吗?你不能死啊,啊,啊,贼老天啊!” 一袭寒风拂过,将流沙河中的所有痕迹抹平。除了那一支箭和那一滩血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晨光不再熹微时,李括默默的站在流沙河畔,默默的望着河面。 流沙河面是那么直,那么平,素灰的沙面圆润光滑,不落一丝尘垢。 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真的没发生过吗? 距离自己十数步外的那一滩鲜红色的流沙便是明证! 他的身后是一干铜武营的老兵,这些和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和大锤都是过命的交情,该让他们来送大锤一程。 “大锤,我对不住你……” 窦青跪倒在地,望着茫茫沙面痛哭道:“我以前总拿你打趣,在军中也常给你抬杠,弄得你下不来台。我,我……兄弟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濮大哥,你怎么,怎么……” 鲜于瑜成哽咽着望着那无垠的沙面,摇头道:“你放心,弟兄们把话给你撂在这,我们一定会替你报仇,那帮天杀的胡狗,我一定会拿他们的人头来祭奠你!” “大锤兄弟,我跟你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看的出来你是个为人低调憨厚的弟兄,你放心,以后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只要有我李晟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到他们!” 李晟怅然长叹了声,兀自低语道。 李括从腰间解下酒囊,沿着河岸倒了下去。 “大锤,你都听到了吗?弟兄们都来看你了,你在那边好好的不要瞎担心,这边有我和其他弟兄们,一定不会让嫂子和侄儿吃亏!” 李括紧紧攥起了拳头道:“你放心,这份仇我李括记下了,咱铜武营的弟兄记下了。别管他阿史那拔邪躲到天涯还是地角,我都会把他的狗头剁下来给你作祭!” 说完,李括奋力一挥将手中的酒囊向流沙河正中掷了出去。 酒囊打了几个旋飞转而出,恰恰落在一摊血晕的沙峰处,不多时的工夫便深陷不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隔着茫茫沙河,一众铜武将士唱起了那首已不知道唱过多少遍的大唐军歌,歌声慷慨悲泣,穿过了阴阳,飘至那遥远的异域。 “嘿嘿,都督,俺大锤一杯酒一个兄弟!” 濮大锤那憨厚的笑容仿佛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李括眼眶一湿,喃喃道:“大锤,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好吗?” 第四十八章 长啸(八) 密县县衙内,直是死一般的静默。 李括木然的望着远方,神情满是落寞萧索。大锤的死便像是一块巨石沉沉的压在他的心间,堵的他抑郁难耐。环遭仿佛突然升出了四面青灰色的接天高墙,紧紧的把他包裹其中,让他喘息不得。 身旁的气氛是那么逼仄,深深的愧疚感萦绕在李括心间,使他久久不能释怀。 大锤的身影总会不时的跳出来,在他最愧疚的时候跳出来……李括每每看到大锤那憨厚的笑容时,心中便会随之一阵抽搐。是自己害死了他,若自己不派遣他为先锋,他许就不会身中阿史那拔邪的奸计,陷入流沙河中被乱箭射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最信赖的兄弟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为什么他要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弃我而去!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砰! 李括愤恨的将案几上的密县县令官印掷了出去,青玉雕刻而成的官印登时便磕出了一口凹角。 “呼!” 李括紧紧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呵呵,这一切都是自己亏欠大锤的,都是自己的错。他会原谅自己吗? “七郎,你这又是何苦呢?大锤兄弟若是知道了,在那边也不会好过的。” 周无罪拾起了碎角的官印沉沉走了过来,低声安慰着。时至如今,七郎正在气头上,也只有自己可以搭得上话了。 李括猛然抬起头来见是周无罪竟是哑然失笑:“无罪,是你,无罪。呵呵,是我害死了大锤,是我害死了大锤!” 他不住的摇着头,不少发丝从木簪里挣脱出来贴着满是汗渍的面颊,样子甚为倾颓。 “七郎,你不要这个样子!大锤遇害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他轻敌冒进,中了敌军埋伏,这账怎么算也不能算到你头上啊!” 周无罪轻叹了一声,在李括肩背上拍了拍苦言相劝道。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李括,便是在他们被杨国忠竭力陷害,满朝文武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时,七郎都保持着一种高昂乐观的心态并以此感染到每一名铜武营、疏勒军的士卒。 若不是有他的精神引领,大伙儿绝不可能从那个坑中爬出来,走到如今的地步。 而如今呢?当初那个带领他们不屈不挠奋起反抗的斗士,竟然为了一件责任并不在他的事情自责内疚,萎靡不振。若他一直是这般模样大锤的仇该有谁去报? “他的性子我最了解,当初我便不应该答应让他去挡先锋。责任全在我。若是我执意不允,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括却是执拗的摇了摇头,兀自坚持着。 “狗屁的道理!” 周无罪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提起李括的衣领道:“事情是他自己干的,腿在他身上,刀在他手上便是你执意不依,你以为他就会歇停了?曳落河是何等精锐的军队怎肯能一触即溃?他在铜武营这么些年大小战役加起来打了多少,这个理儿难道他不知道?如此的轻敌冒进若是责任都能归到你的身上,我是第一个不服!” “可我是主帅!我应该考虑到他的性子,都是我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他!” 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李括苦苦摇头。 “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县衙大堂里听来甚是响亮,李括呆呆的望着眼前满面愠怒的周无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打了我?自己最好的朋友打了自己? 李括下意识的将手掌朝面颊摸去,只觉两颊被灼烧的臊郁难耐,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懦夫!你就是个懦夫!” 周无罪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大锤的死大部分的原因都在他自己身上,便是硬要加这笔账也得算到阿史那拔邪那里,你没事瞎往自己身上揽是怎么个意思?是!你和大锤是兄弟,是袍泽,难道我他娘的就不是吗,难道数百成千的铜武营弟兄就不是吗?便是江淮团练营的弟兄们,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对大锤也生出不少好感了吧?难道他们就不恼,就不恨吗?可是恼有什么用,恨有什么用?难道我们恼了、恨了、苦了、怒了,大锤就能够活过来吗?不会,一切都不会,他死了,他死在自大手里,他死在曳落河的狡猾手里!” 李括被周无罪揪着衣领摇晃了好几时,听到他说完才一把挣开。 “你不懂!你不懂!我和大锤曾有过约定,要带着他觅取功名,封妻荫子。眼看着一切都要变为现实,他却,他却……” 李括沉沉向后退去,越说声音越绵弱,及至最后已经微弱蚊蝇。 “是,我不懂,难道你就懂吗?咱们混行伍的,有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便是你李括李七郎,贵为一军主将难道就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吗?刀枪无眼,更何况大锤是死在人心之上啊!你这样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看似是仗义,实际上是对整只军队的不负责。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 周无罪却是不肯就此放过李括,唾沫四溅的强调着。 “不,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懦夫!” 李括猛然摇着头朝后退去,碰到案几竟是倒了下去。“哈哈,我不是懦夫……” “你说过要给大锤报仇,可如今呢,你把自己一个人锁在这里整日的思前想后,追念往昔?这些有用吗?曳落河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他们会主动找上门来把脖子伸过来让你去砍?” 周无罪追身上前道:“眼下弟兄们不敢打扰你,只得自己在私下商议着该如何给大锤报仇。可你呢,你这么折磨着自己,你对的起谁?” 稍顿了顿,周无罪的语气趋于和缓。 “报仇不是靠说的,是靠你手中的刀!阿史那拔邪为什么主动引敌出城?就是因为他对比了实力,知道肯定打不赢我们!所以他在诱骗大锤出城坑杀他后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密县转而退守洛口仓。审时度势,一切以大局出发,这才是一个大将应有的气度,别看他是叛军之将,但我就是佩服他!” 周无罪狠狠啐出一口浓痰,盘腿坐了下来。 “我不是恼你重情重义!你从安西退下来后弟兄们之所以义无反顾的追随着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你的重情重义吗?如今前途似锦的将领那么多,可有几人能够像你这般诚心的待麾下的弟兄的?弟兄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什么样的将领值得托付他们心里和明镜儿一般!” 苦苦咽了一口吐沫,周无罪接道:“可这并不是你躲避的借口!重情义是一方面,顾大局却又是另一方面。两者若相遇,当以大局为重!你不要忘记我们这次前来的任务是什么,若不是为了攻取烧掉洛口仓减轻雍丘一代守军的压力,我们又何苦好好的唐州不待,疾驰几百里来找这个罪受?” 周无罪一连说了这许多,只觉口干舌燥,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我不再说了。” 说完他竟是起身兀自朝县衙外走去。 “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 第四十九章 长啸(九) 周无罪的一番话便如同酷暑中的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李括! 是啊,自从大锤被阿史那拔邪使奸计害死后,自己便一蹶不振。退守到密县后,他更是把自己锁到屋中,不许一人相探相见,这样下去,又如何能替大锤报仇,如何能替大唐报仇? 胡乱中原,这已不仅仅是一家一姓之仇,而是痛入骨髓的国仇! “窦大哥,给我备马!”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水铿然命令道。 “哎,都督,您终于想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县衙外守着的窦青听到召唤后立刻迎了进来,捧着一碗热汤面诚声劝道:“这碗面老窦我给您热了第三遍了,现下正热乎着呢,你赶紧趁热吃了吧。吃饱了才有气力替大锤兄弟报仇啊!”…… 长安城朱雀大街,一队羽林军正飞驰而过,掀翻了临街设立的不少摊子。 兜售水果蔬菜的小贩不住的戳着羽林军的脊梁骨叫骂,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怕这些羽林军已经死过十次八次了。这些个杀千刀的兵痞,平日里正事不做几件,竟是倚仗身份飞扬跋扈,占尽了小便宜。 可骂归骂,日子不还得继续吗?就拿安禄山那胡儿在范阳起兵那事来说,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整个长安城大为震惊,可随着时间的延续,不也渐渐淡下来了吗? 河北、河东、洛阳、潼关,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而朝廷的官军就像是烂泥捏成了陶人一触即溃,还没跟叛军打上一针就连着丢了近半面江山。 可这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不时有从陕郡、都畿道的难民带回叛军屠城的消息,但大伙儿多半是一笑置之罢了。 屠城?开什么玩笑?难道安禄山那胡儿打算把全大唐的百姓屠杀干净自己去做空头皇帝?难道他大燕皇朝就不需要百姓从军拓土吗?难道他大燕皇朝就不需要稳定的赋税收入吗? 到了哪朝哪代,世家贵族、皇亲国戚都得需要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养活不是吗?既然如此,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照样的从军入伍,照样的缴纳赋税交皇粮,一年到头大伙儿饿不死也撑不着,谁当皇帝不是当? 抱着这样的心思,这些小贩也就苦笑着摇了摇头拾起了被冲散的瓜果蔬菜,复又吆喝了起来。 “卖蔬菜了,上好新鲜的蔬菜呐!卖瓜果哩,水灵透亮的瓜果呐!”…… “报!报!” 一名羽林军飞奔到兴庆宫内的花萼争辉楼外,持着一封军书就要闯进楼内。 “站住!” 一名小宦官瞪了那不知分寸的羽林军一眼,嗤道:“你难道没长眼睛吗,这是花萼争辉楼,岂是你想进便能进的?” 那羽林军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忙冲小宦官行了一礼道:“是某莽撞,还望这位公公带我向陛下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大军情要向陛下禀报!” “呦呵,有重大军情啊,得是多大的军情?河南道又丢了几州几郡?还是河北道常山郡颜杲卿又收复了几个县城?屁大点事成天的报来报去陛下不烦我都烦了。” 小宦官狞笑了声,竖起一只兰花指道:“杂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只是如今陛下和贵妃娘娘正在楼内午睡,你这么跌跌撞撞的冲入楼内难道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羽林军士下意识的向自己的脖颈摸去,灿灿的笑了笑:“多谢公公提点,只是这事实在是紧急,还望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哎呦喂,我说你怎么是个死脑筋呢?杂家都跟你说了陛下和贵妃娘娘正在午休,扰了他老人家休憩,这份责任难道你担的起?” 小宦官见这丘八如此不开窍,没好气的用手中浮尘砸了他脑袋一杖道:“不若这样吧,你且先把奏报交予杂家。等杂家伺候陛下起了身,再把它呈上去。” “这……” 那羽林军士虽不知道奏报中具体写了什么,但从沿途传递的紧张程度已经窥出此事定然不一般。若是交给了那小宦官,他再不上心耽搁了,恐怕自己便要成了罪人啊。 “不成?不成便算了?杂家真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偏偏人家还不领情!” 小宦官挥了挥浮尘白了那羽林军士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哎,哎您别走啊。这样吧,我便把这封奏报交给您,但您一定要在陛下起身后立刻给他老人家过目啊!” 羽林军士挨将不过,只得服了软把手中奏报递给了小宦官。 那小宦官嘴角一扯一把从羽林军士手中抢过奏报道:“早这样不就得了?行了,杂家还要上楼在一旁候着,你便回吧!”…… 杨玉环紧了紧胸前的诃子,坐起身来朝纱帘外望去,只见一个小宦官一直犹犹豫豫的踱着步子,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小宦官便是从羽林军将士手中领了紧急军情奏报的人了,他见贵妃娘娘冲自己招手连忙赶上前去。 “有什么事吗?” 杨玉环半是慵懒的斜靠着一只抱枕,缓声问道。 “回禀贵妃娘娘,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羽林军领了一只折子说要呈奏给陛下。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来折子多,全是打着紧急军情的幌子的,保不准也没什么事。” 小宦官低垂着头恭声回答道。 “几时来的奏报?” 杨玉环微微打了个哈欠,追问道。 “午后便送来的折子,奴才怕打扰了陛下和您的休息,便压了下来。” 小宦官欠了欠身子,诚声答道。 “午后来的折子,这么说已经有一个半时辰了?” 杨玉环微微蹙起了眉道:“你把折子给我,退下吧。” “奴才遵命!” 小宦官躬身上前将折子递给了杨玉环,倒退着出了寝宫。 “陛下,陛下!” 杨玉环轻拍了拍李隆基的身子,在他耳畔低语道。 “嗯?玉环有何事啊?” 李隆基缓缓睁开眼睛,见眼前是爱妃玉环,难得一见的露出的笑容。这些时日来他为叛军攻陷东都气势飙升一事烦透了脑筋,从前线传回的奏报几乎讲的都是叛军兵锋如何锐利,请求朝廷增加援军。 哼!若是他手中真的有足够的军队,又何苦为区区一个安禄山如此忧心?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是羽林军午后送来的折子,王福他怕扰了您午休便压了下来。” 杨玉环将折子递到了李隆基手中低声解释着。 “哦?有这等事?” 李隆基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拆了信封,缓缓读了起来。 开始时李隆基还神色平和只是略带了一丝疲态,可读着读着他却蹙起了眉,及至最后更是将折子扔到了床头,大声咳嗽了起来。 “气煞朕也,气煞朕也!” 李隆基胸口急剧起伏着,面色一时憋得通红。 “陛下,为了何事如此置气?” 杨玉环面容一僵,低声问道。 “也罢,也罢!玉环你也来看看吧。” 李隆基就似一只泄了气的羊皮筏子瘫软到御床上,连连摆手。 杨玉环往日并不喜看奏报,只偶尔依着李隆基的要求才会读上那么一两条,今下见李隆基如斯愤怒一时好奇便拾起了奏报,逐字逐句的读了起来。 第五十章 长啸(十) 潼关失守! 当杨玉环看到这四个方正的字眼时,一时软倒了在了御床上,面容霎时惨白。 李隆基嗤笑了两声道:“朕没想到十八万大军竟然连区区一个潼关城都守不住!这些酒囊饭袋,朕养他们何用,养他们何用!” 李隆基粉盒的捶打着床被,满面的无奈倾颓。 “陛下,陛下勿要动怒,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杨玉环不忍见李隆基这般倾颓,爬将了过来低声安慰着。 “转机?玉环你说还有转机?” 李隆基摇了摇头,点着奏报道:“哥舒翰和带着十八万大军出关和叛军再灵宝西原决战,却中了敌军伏兵,大败而归入关士卒不足八千余人,紧接着潼关便被叛军攻破,你说还有转机?那崔乾佑不过领了区区两万人,算上后续跟进也不过三万余人,竟然把朕十八万的大军击的溃不成师,呵呵,呵呵!” 稍顿了顿,李隆基接道:“更重要的是,潼关一破长安将无险可守。虽然安禄山那贼子在东都忙着登位享受,并未倾派全力西犯,但只要让他站稳了脚跟,迟早会向潼关进军。到时朕可该如何是好啊!” 杨玉环此时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道:“陛下,那可得早些和朝臣们商议啊。安禄山那厮野心勃勃,臣妾以为他定然不会满足于割据称帝!” 这话极为不恭,也就是从杨玉环口中说出来,若是换做旁人怕早就被李隆基下令推出去砍了。 “如此,看来也只能这般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满面无奈。…… 大明宫含元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峨冠博带一身冕服端坐在殿上,俯瞰着殿下文武百官。 尽管他刻意将腰杆挺得很直,却仍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一阵无力感。他老了,不管自己承认与否,他确实老了!若是放到从前,在朝堂上端坐一日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疲惫感觉,可如今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陛下臣杨国忠有本启奏!” 杨国忠瞥了一眼太子李亨,手持朝笏班然出列。 “臣以为潼关一破,安贼必定会全力向西京进兵。虽然长安周遭还有三万左右的兵力,但大多皆是禁军。他们的战力尚且不说,但他们是护卫您及皇室安全的军队,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投入战斗。更重要的是,潼关失守后河东、华朝、凤翔、上洛防御使皆弃郡而走,守兵皆是溃散。如此之势,实是危矣!” 杨国忠说完后得意的剜了太子李亨一眼,等着皇帝陛下发话。 李隆基却是出奇的冷静,点了点头道:“那么依杨爱卿之见,朕如今该如何是好?” 杨国忠闻言深施了一礼道:“以臣之见,不如陛下携文武王公巡幸西蜀,暂避叛军之锋!” 此言一出,立刻在朝中引起了渲染大波。 “这,不可不可啊。” “嗯,张大人说的是,杨相国此举有些冒进了。” “是啊,此举有些冒进了。” “……” 一众朝臣皆在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 就当李隆基有些愠怒准备喝止众朝臣的窃语时,监察御史韦琛出列高呼道:“不可,万万不可啊。长安乃我大唐之基也。陛下乃真命天子自当与百姓江山同在,陛下若在长安,必定会激励各地军兵勤王,击溃叛军指日可待。但若是陛下巡幸西蜀,将长安城拱手送给安禄山,叛军必定会士气大振,反之西京陷落,整个京畿道的府军军心必定溃散,双方不战则高下立判矣!” 大理寺卿裴迪也道:“臣附议!长安乃我大唐国祚龙脉之地,此处若失守则叛军必定士气大盛,到时数支入境勤王的军队势必会望风而散!请陛下以大局为重,镇守长安,与百姓军民同在!” 李隆基微微不愉。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们还希望自己留下来激励军心!他又何尝不知道留在长安对大局有利呢?只是如今潼关失守,没有人知道安禄山什么时候会派出大军攻过来。若是等叛军兵临城下再想走,可就走不了啊。 “太子,你怎么看?” 李隆基朝李亨点了点,朗声吩咐道。 “回禀父皇,以儿臣愚见,应留在长安以激励军心!” 李亨没有在意李隆基已经阴沉青紫的面容,兀自说着:“今潼关虽然陷落,却远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些时日安贼所占河北郡县纷纷起兵反对叛军,颜真卿、颜杲卿、贺兰进明等人率乡勇府兵连夺数城,势头正盛。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李光弼等将更是率军出井泾,连败叛军。嘉山之役郭、李二人更是大败胡将史思明、蔡希德、尹子奇等人,斩首敌军四万,生擒五千人,获马匹五千匹。史思明甚至露发跌足星夜奔向博陵。一时河北道十余郡皆斩贼首,以迎接朝廷王师。若是父皇继续重用郭子仪、李光弼等将,范阳指日可破矣。” 太子李亨的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句句在理,立时重新燃起了满朝文武的信心。是啊,如今安贼北路已绝,老巢范阳又有告破的危险,其所拥之地不过汴、郑数州,朝廷诸军四合之时必是叛军溃败之日。 李隆基却不这么看。河北道的战事进展的再顺利又有何用?郭子仪、李光弼等将攻占了再多的郡县又有何用?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潼关告破,长安危在旦夕。若是叛军被逼的急了放弃范阳权利西进攻克长安,他这个大唐天子该如何自处? “咳咳,诸位卿家稍安勿躁。朕以为杨卿所言有理,如今叛军威逼长安,气势正盛,若朕强行留驻长安非但不会起到好的效果,反而有可能乱了军心。不如遵从杨卿之建议,暂且去往蜀中巡幸。” 李隆基满怀期待的朝殿下望去,可过了良久他想象中群臣跪地三呼万岁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些不开眼的小鱼小虾跳了出来兀自争辩着。 李隆基早朝前已经召集过了杨国忠,杨国忠所说之话也是自己授意的。所以说,所谓的早朝议事不过是走个过场,他根本没有想过征求这些官员的意思。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退朝!” 李隆基摆了摆手,竟是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 群臣一时皆是戚戚然,纷纷跪倒在地目送皇帝陛下离去。…… 东宫嘉德殿内,李亨正自叩打着额头,闭着双目修神。 “殿下,您可得早作打算啊!” 李辅国见李亨时至今日仍这般犹豫,一时忧心忡忡。 李亨一回到东宫,他和鱼朝恩二人便闻讯赶来,本想着和太子殿下商议谋划下具体细节,谁知他们的殿下还这般犹豫不决!这可真是急煞人了啊! 鱼朝恩也道:“殿下,今日朝会时的情景您也不是没有看到。陛下如今宠幸杨国忠一人,您的话是分分毫都听不进去啊。如今在长安还好些,杨国忠那厮即便再跋扈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于您。可要是任由那厮怂恿陛下逃亡蜀中一切可都不一定了啊。您不要忘了杨国忠那厮起家便是在蜀中,前几年还兼领着剑南道节度使。他在蜀中经营了多年,远非殿下可比啊。奴才听说近些时日他和永王走的很近,怕是已经起了不臣之心了!” 第五十一章 流火(一) 李亨猛然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杨国忠这厮,整日想着搬倒自己,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机会,虽是借着国难却如何会放过?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此举需要万无一失,若是办的砸了,自己很可能重蹈二哥的覆辙。 “殿下,切不可有妇人之仁啊。况且,这分明是那安禄山不仁在先殿下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他确实咄咄逼人,殿下不需再忍了!” 李辅国狠狠咬了咬牙道:“既然那厮想去蜀中,我们便由着他。只是这京中禁军却不全握在他杨某人一人之手。” 李亨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替孤传个话给陈玄礼将军吧,便说今夜孤在东宫摆下家宴,请陈将军来看看妹妹。” “奴才遵旨!” 鱼朝恩朝李亨拱了拱手,倒退着出了殿。…… “夫人,这只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和这对连城翡翠耳坠得带上吧?” 小婢女满是可怜的冲着虢国夫人挤了挤眼,探问道。 杨花花一面将一只首饰盒从木箱中掏出来,一面数落起来小婢女:“我们这次去蜀中是避难,你以为是游幸吗?这些身外之物能少带就少带一些,毕竟人就是有再多的珠宝首饰也得有命去穿戴。 小婢女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点着一只宝盒道;“那这支蝶栖粉晶牡丹簪和这支凤求凰玉簪总得留下吧,这可是您生辰那天陛下来府上赐下的。” “不带,都不带!若是我们真有命等到朝廷收复失地,到时回到长安这些东西还是我们的。若是我们没有这个命,便是拿着这些东西迟早也得被人夺了去。” 杨花花不耐的换上了一件皮衫,轻叹了声:“你也去跟少爷说一声,我们这次出行尽量低调些,他的那些算筹沙盘就不要带了。” “噢!” 小婢女见杨花花心意已决也不再争辩吐了吐舌头躬身退了下。 哎,功名富贵不过一场烟云耳。以前她不懂,可现在看来,古人诚不欺我耳。她得了陛下那么多赏赐,光是渭河畔的田产便有上万亩,可又有什么用呢?安禄山叛军打了过来,这些良田不还得拱手送给他吗? “闪开,闪开!” 杨花花正自凝神,却听到一声暴喝传来不由得蹙起了眉。 “杨大人,您不能进去,夫人说了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 一名小厮正自苦苦相劝,却被杨国忠一把推了开。紧接着大唐相国一脚踹开了雕花木门,阔步迈入屋内。 “呦呵,奴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杨相爷啊?杨相爷光临奴家这儿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咦?杨相爷这会不应该陪着皇帝陛下议事呢吗,怎么有闲工夫来奴家这里发脾气了?” 杨花花一阵的冷嘲热讽,直酸的杨国忠掉了牙。 “嘿,你也别跟我在这装蒜,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杨国忠狠狠剜了杨花花一眼,撂下了一句狠话。 “我做了什么?奴家做了什么?” 杨花花闻言也是暴怒,立时柳眉倒竖双手叉腰道:“杨相爷今儿个要是不把事情给奴家说清楚了,还就别想从我府上走出去!阿轮,关门!” 砰! 杨花花话音刚落,雕花木门便应声关闭。 “你,你……你看看你如今哪里还有半分国夫人的样子!” 杨国忠没好气的瞪了杨花花一眼,愤恨的挥了挥衣袖。 “哦,奴家没有国夫人的样子,杨相爷就有相国的样子了?合着咱们杨家都是些一棍子砸不出个闷屁的主儿?” 杨花花说着还不解气,继续寒声道。 “你少跟我装蒜!我且问你,这些时日,徽儿为何和广平王走的这么近?” 杨国忠只觉胸闷气短,点着杨花花的鼻子寒声道。 “就为了这事?就为了这事你便跑到我的府上大呼小叫?呵呵,奴家还真是不明白了,原来我大唐朝的相国大人整日竟把工夫放到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上了,也难怪不能替君分忧。” 杨花花也是不甘示弱,索性脱掉了皮衫,挺步上前道:“还是你杨相爷找这个借口来奴家府上,实际想奴家来服侍?” 杨花花的一双玉-峰打着颤贴到了杨国忠的身上,引得杨国忠连连后撤。 “瞧瞧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儿会起那般心思,那,那还是人吗。” “呦呵,还有您杨相爷干不出的事?” 杨花花轻嗤了声道:“您把我往六王爷怀里推送的时候便是人了?您把我往陛下的龙床上推的时候就是人了?呵呵,呵呵……” “你小点声,小点声!” 杨国忠猛然上前捂住了杨花花的嘴唇,屈膝求道:“便算是我求你,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就莫要再提了。” “哼,还算您有点良心!” 杨花花复将胸衣紧了紧,摆了摆手道:“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奴家乏了,还想歇上一歇。” 杨国忠知道了这姑奶奶的厉害再也不敢逞强,只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啊,如今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和太子已经势同水火。现在安贼反叛,眼看着就要攻入长安,陛下已经决定巡幸蜀中暂且避难,到了那儿便是你哥哥我的地盘。太子知道对他不利肯定竭力反对,此时你可要站在哥哥我这边啊。广平王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可是太子的长子,是陛下的长孙。咱杨家就是跟哪个王子皇孙起了瓜葛也不能和广平王起瓜葛啊。” 杨花花恍然大悟,嗤笑道:“闹了半天比便是怕奴家拖了你后腿,误了你的大事呗?不过啊,这还真不是奴家能决定的。徽儿这孩子虽然柔弱,但凡是他决定的事情皆不会轻言放弃。先前他和李家小郎君交好,李家小郎君被你贬到了扬州,他得重新找结交的对象不是?广平王殿下和他同时年轻人相互谈得来,奴家又有什么办法?” 杨国忠听她话里话外不离李括,一时只觉气短。 “四五年过去了,你还在为他怨着我?” 虢国夫人听他竟然主动提及李括,遂是挑了明道:“呵呵,怨你?你也配?不错,你起初排挤李家七郎时奴家以为你是为了四妹,是为了杨家,那时我虽然心痛,但却并不恨你。但之后,我才发现你是嫉妒七郎的才华,恨他不能为你所用。如此心胸狭隘之辈,你指望我恨你?你也配?” 稍顿了顿,杨花花挑了挑眉道:“也罢,也罢,既然今儿个你把话挑明了,奴家也便依了你把话说个明白!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别再来拿你那套家族为重的话来恶心我,奴家我受不起!” 杨国忠就这么被虢国夫人连推带拽的赶了出去,一时满面愕然。 她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和自己这个亲族兄大吵大闹?她竟然为了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子置家族的利益于不顾? “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杨国忠低声咒骂了一句便一挥衣袖愤然离去。 第五十二章 流火(二)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天刚蒙蒙亮,兴庆宫的宫门便应声开启。 大唐天子李隆基携带贵妃杨玉环、太子李亨、相国杨国忠等皇亲重臣乘坐香车宝马遁出明德门,一路向西南逃去。 此时十王宅、百孙院中的许多龙子龙孙和寻常长安城百姓一样尚在睡梦之中,由于皇帝陛下走得匆忙,来不及通知他们,多数庶子庶孙也就理所应当的被天子弃在长安,自生自灭。叛军一旦攻破长安,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由于此次大唐皇帝是巡幸蜀中,人马不能带的太多,尽管如此,载着金石字画、珍宝细软的车马足足有一百余辆,浩浩汤汤连绵不绝。 整支队伍由左右龙武军和东宫六率拱卫,凡总两万余人,一路上旌旗招展倒也是十足的天子气象。…… 从日出到日中,从日中至日落,大唐天子整整在马车上坐了一天。 照常理说,巡幸出游该是让人无比愉悦的,只是此次西巡蜀中的主角大唐天子李隆基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如今恐怕就连长安城中的平头百姓都知道所谓的巡幸出游不过是个遮羞的幌子罢了! 从下定决心逃离长安的那刻起他便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到了今日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 安禄山刚刚起兵之时,杨国忠跟自己保证过说叛军是仓促起兵,不得民心,不足三月必溃败矣。现在近一载过去了,叛军却是愈战愈勇,接连攻克东都、潼关眼瞅着就要兵临长安! 为什么大唐朝廷的王师,战斗力如此之差?为什么他李隆基宠幸的边将,一个个不是脑后生了反骨便是贪生怕死之辈? 安禄山是这样、高仙芝是这样、封常青是这样、哥舒翰仍然也是这样…… 自己一心想光复太宗文皇帝时大唐的疆域,重新中兴大唐,却没想到自己奋斗了一辈子换回的竟然是山河破碎,中原板荡!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自己? “陛下,来进些米粥吧!” 杨玉环从绣有祥云图案的马车内胆里抽出一个食盒,轻递给了李隆基:“早上走的时候,臣妾得意嘱咐了御膳房的人,说您爱喝枸杞米粥,让他们做了一大份。臣妾悉数把米粥灌倒了这食盒里,现在倒也还温着。” 李隆基正在凝神,见杨玉环将米粥递了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玉环有心了,只是不知道这米粥朕还能喝上几顿?” 说完,李隆基拿起汤勺,一颤一抖的舀起了米粥送到嘴边。 忆苦思甜,只有经过困苦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甘甜的味道。可自己荣华一生,时至如今才体味到困苦,又有什么机会再去思甜呢? “陛下勿要多想,您是天子,受到上天的庇佑。臣妾相信不过多少时日,王师便能击溃叛军了。到了那时陛下不又可以返回长安了吗?” 杨玉环轻拍了拍李隆基的臂膀,和声安慰道。不论别人怎么看,李隆基在她的眼中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丈夫,其次才是君王,才是天子。 “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李隆基在杨玉环的鼻头宠溺的刮了一刮,轻叹道:“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爱妃的情谊朕记在心间,来日等到朕平定叛乱,回到长安一定立爱妃为后!” 李隆基信誓旦旦的握紧了拳头,作下了保。 李隆基一直未曾立后,便是后宫佳丽只取一瓢饮的这几年,他也从没有提过立自己为后。若是放在以前,杨玉环一定会欣喜若狂,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她早就把一切看得淡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陛下已经到了如今的岁数,说不准有几日好活,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跟他待在一起,过好每一天而不是想着如何争宠斗狠。 以前整日待在京畿宫禁中还不觉得,真的出来走了一走才发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天可汗已经苍老如斯。 “这是到哪里了?” 李隆基掀开了明黄色的盖帘,向窗外望去。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光线时分晦暗,李隆基顺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两道尽是茫茫荒野,心下一阵凄凉。 “回禀陛下,此处是是到了西渭桥,属咸阳境内。” 随行护卫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纵骑赶上,躬身答道。他是此次拱卫军队的总统帅,麾下不仅有一万余龙武禁军,还有东宫六率的六千余人。虽然这只军队的人数不能与边军相比,却个个都是精锐,对皇帝陛下是赤胆忠心。 “哦,到了西渭桥了啊。” 李隆基轻叹了声,朝陈玄礼挥了挥手道:“继续前行吧,入夜前最好能够找到驿站。” 这个古朴的地名又勾起了大唐天子的不少回忆。想当初贞观初年,颉利可汗欺大唐刚刚建国民生凋敝,与突利可汗一道挥师南下,率二十万铁骑兵临渭水。 太宗文皇帝单骑赴渭桥与颉利可汗洽谈斡旋,最终化解了兵戈。 然而历史不总是美好的,想不到百年后自己竟然要借着西巡蜀中的借口,一路逃难! 李隆基沉沉放下了幔帘,沉默不语。 一轮凄艳的残阳烧透了苍穹,大唐渭水河畔的落日竟是苍凉如斯。…… 在便桥驿休憩了一晚,翌日清晨六军复又开拔,沿着帝国修建的驰道一路向西行去。 不知是什么缘故,跨渭水,出便桥越往西走,景象就越荒凉。 起初驿道上还可以看到不少商队,出了便桥后,商队就越来越少,难道连商贾都清晓大战将至赶往陇右蜀中避难了? 李隆基昨夜并没有睡好,常年居于宫禁使得他养尊处优,夜间最是经不得风。虽然便桥驿丞得知皇帝陛下驾临后提供了全驿最奢华的房间,但此等屋宇在皇帝陛下眼中也只能算是蓬荜陋屋了。 “玉环,取梅子来,朕有些口渴了。” 李隆基笑着冲杨玉环微微颌首,后者心领神会的从内胆木盒中取出一只玉盘,轻捏起一只梅子送入大唐天子的口中。 李隆基顺势一咬,竟将杨玉环的玉指含-入口中。 “陛下淘气起来,真像一个孩子!” 杨玉环幽怨的瞥了李隆基一眼,从李隆基的口中抽出了手指。 “嗯,这等话除了玉环,全大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说!” 李隆基颇为得意的扬了扬头,和声缓诉。每每跟玉环闲聊时他总能有一种释然舒惬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别的女人身上无论如何寻将不到的。 “吁!” 正当帝妃二人相拥难得一觅的温情时光时,马车骤然停下,李隆基和杨玉环皆是向前跌去。 “发生什么事了!” 强自撑起身子,李隆基不愉的掀开幔帘追问道。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立刻行至马车边道:“回禀陛下,前面是一群村民,他们拦住了御驾,恳求您即刻返回长安城,以安民心。”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朕有愧于百姓啊,只是时至今日除了去蜀中避难外可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陈玄礼暗自低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注1:马嵬坡:今兴平市西,距离西安城中心约68公里。 第五十三章 流火(三) “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回长安以安民心啊!” “请陛下为关中百姓想想啊,陛下在则关中在,陛下离则关中亡啊!” “陛下,您老人家能眼睁睁看着八百里秦川大地被叛军烧掠的满目疮痍吗!” “陛下,陛下,请您以大局为重啊!” 帷幔遮得住人群却遮不住人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似乎自始至终便是民心所向。 李隆基沉沉闭上了双目,不忍看到这一幕。 自己已经辜负了秦中百姓一次了,如今又要辜负他们第二次。他虽是大唐天子,出口便是圣旨,只是要再启口,又是谈何容易? “陛下,陛下!” 杨玉环抱着李隆基的臂膀摇了一摇却是没有易动分毫皇帝陛下的心思。 仁者爱人,皆是骗人的鬼把戏,障眼法。 他李隆基从不信那些糊弄百姓、士子的话,人只有先爱自己才有可能再去爱别人,这一点,放到历朝历代皆是不变的规律。 “诸位乡亲们,且都回去吧!父皇一定会收复失地,平定叛乱的。乡亲们暂且先回到家里,等待王师的好消息!” 太子李亨的声音忽然响在了马车车厢外,李隆基嘴角下意识的一阵抽动,便欲起身。 “陛下!” 杨玉环单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李隆基由她来。 杨玉环轻掀起帷幔,只见太子李亨骑着一只白色骏马立于一群乡民中间,正慷慨激昂的劝说着。 “殿下,殿下,要么您留下来,要么陛下留下来,这关中大地不能没有一个主心骨啊。要是您和陛下都去了蜀中,可该叫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怎么过活啊。那安禄山可是无恶不作的恶魔,若是落到了他手里我们怕是连具全尸都落不下。” 一名身材魁梧壮士的汉子放下手中的锄头,苦苦相求道。 “这……” 太子李亨不由得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您和陛下一定得留一个啊。朝廷不会放弃关中的,不是吗?” “是啊,殿下,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一众百姓纷纷苦苦相劝,逼得李亨冷汗直流。 “一切都得父皇做主,孤便听父皇的!” 憋了许久李亨才是说出这半句温吞话,惹得一众百姓好不失望。 “陈玄礼将军,出发吧!” 李亨咬着牙挥了挥马鞭,冲陈玄礼点头示意。 “遵命!” 陈玄礼手持马鞭遥遥朝李亨抱了抱拳,下令全军开拔。…… 黄昏十分,大军行至马嵬驿附近。 沿途民众争相劝阻的状况让李隆基心中一阵抑郁,好在太子李亨的处理方法颇是得当,稍稍让他心中得以慰藉。 “亨儿这孩子长大了啊!” 在杨玉环的搀扶下,李隆基一颤一抖的向不远处的马嵬驿行去。 “看您说的,太子也是不惑之年了,总该能替您分忧了。” 杨玉环不着痕迹的点了一句,也算是帮了李亨一次。李亨对自己一直也算是恭敬,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族兄为什么跟他水火不容。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一直是拿这孩子当亲身儿子看待。 “今生有幸相识玉环,朕无憾矣!” 李隆基望着不远处那晦暗破败的驿门,一时感慨万千。 江山万里又怎样,后宫三千又如何,都敌不过玉环那百媚横生的一回眸! “您小心些,哎,小心脚下!” 见李隆基险些被石块绊倒,杨玉环连忙一把拉住了他。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服老,不服输! 夕阳拉长了光影,稀疏斑驳的树影下,一男一女正相互搀扶着向前路走去。 在这一刻,他们不是君臣,只是夫妻。…… “陛下,只剩下这些了。” 高力士捧着一张有些干瘪的馕饼,走到了李隆基的近前。 屋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愈发印衬的这馕饼丑陋不堪。 李隆基鄙夷的挑了挑眉道:“元一怎么会是这般,昨日不是还有米粥吗?” 高力士为难的搓了搓手道:“陛下,昨日那米粥是贵妃娘娘特意从御膳房带来的,总共就那么一壶,不都被您喝了吗?咱们从长安走的急,没来的及带太多粮食,本想着沿途驿站会有足够的补给,谁曾想他们这里就剩下这些东西。” 李隆基听后大惑不解:“朝廷每年不是向驿站拨发银钱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高力士闻言咽了口吐沫道:“朝廷每年确实有向驿站播发银钱,可您想想咱大唐境内的驿站不说上万也有数千,若是悉数拨出,怕是左藏中有座金山也得被吃空了。所以,户部每年向驿站拨发银钱时都只会出个小头,大头儿却是由驿站自己出的。” 听闻高力士所言后,李隆基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如此,看来是朕疏忽了,这么由着他们自己筹措,也难怪驿站落魄成了这样。” “谁说不是呢,老奴说句实话您别生气,您看京畿方圆数十里内的驿站皆是奢华非常,那都是沿途县官从衙门的饷额里抽出来的。” 高力士替李隆基将馕饼掰成了小瓣,送入了沸水中泡了软,这才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 “哼,这帮个佞臣,朕饶不了他们!” 李隆基闻言大怒,猛地拍了一记木几。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如今出门在外不比宫中,随行的御医总共就那么几个,万一……”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朕都知道。朕不生气便是了。” 一起相处了几十年,没有人比高力士更清楚自己的习惯,同样李隆基最受不了的便是高力士的唠叨,每每他一开始唠叨,往往投降告饶的便是自己。 “元一,贵妃呢?”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 “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和虢国夫人他们去后山采野菜了,说要给您做道小菜。” 高力士显然有些为难,但他从未对李隆基说过谎话,此时也只得坦然交代。 “什么,你怎么不拦着她!” 李隆基闻言本已平复了的心情复又暴怒了起来。“如今天色已黑,山中多是猛兽,若是他们遇到了怎么办。” “老奴该死!” 高力士跪倒在地道:“娘娘那里下定了决心,老奴也是劝说不得啊。不过老奴已经派了数名禁军士卒护卫在娘娘身侧,想是不会有什么意外。” “你起来吧,是朕激动了!” 李隆基长叹了一声,冲高力士挥了挥手。自从西出长安后,自己便变得有些暴戾,一些小事有时也能引怒自己,实在有些不应该。 “陛下又何须自责,老奴都懂的。” 高力士缓缓起身道:“不处其位不知其辛,陛下的难处别人不知老奴难道还不知吗?” 高力士显然有些话想说,只是想了想却复又咽了下去。 “也罢,也罢,你也下去歇息吧,朕累了,先小憩一回。贵妃回来了再叫醒朕!” 李隆基见高力士三缄其口,也不再追问,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去休息。 “多谢陛下恩典,老奴便在外屋候着,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老奴。” 高力士冲李隆基复拜了一拜,躬身退下了。 “噼啪!” “噼啪!” 当是时,屋外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了下来,织成了一张晶润迷蒙的纱幕。 第五十四章 流火(四) 眼前是一条晶润如玉的长河,长河上有一只七孔石桥。 李隆基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走到了石桥上,向对岸行去。只是他们才行到一半,便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李隆基蹙眉朝对岸望去,只见一股黑烟正朝自己卷来。 隆隆隆!咚咚咚! 大地在颤抖,随之颤抖的是李隆基的心。 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什么? 李隆基吃力的向前望去,只见黑烟中闪现出不少熟悉的身影。 安禄山、史思明、高仙芝、封常青、哥舒翰…… 他们正领着数万铁骑呼啸着朝自己驰来,他们的脸上正挂着一抹狞笑。 “拿命来,昏君,拿命来!” “哈哈,拿命来,皇位换给我做做!” 不,不要!李隆基下意识的想朝后逃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回首一望却发现是被护卫固定住了手脚,“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朕,快放开朕!” 李隆基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却发现挟制他的人根本无动于衷。 “朕再说一遍,快放开朕!” “父皇,难道你不看看我是谁吗?” 那声音听来是那么熟悉,李隆基蹙起了眉细细朝那人打量去。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是亨儿,最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亨儿。 “你,你……” 李隆基气的浑身发抖,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还我命来,昏君!” “皇位给老子坐坐!” 四周传来阵阵狞笑,李隆基只觉头晕目眩,猛然一个挺身惊醒了过来。 “呼,呼!” 李隆基大口喘着粗气,茫然的望着屋顶。 “陛下,您又做噩梦了!” 杨玉环放下手中的菜粥,坐到了李隆基身旁。 “玉环,我刚才是在做梦?” 李隆基茫然的望着杨玉环,滞声道。 “噗!” 杨玉环一时没有忍将住竟是笑出了声:“当然是做梦,许是路上太过疲惫的缘故吧,陛下您方才睡了足足两个时辰。这不,臣妾给您做的野菜粥都凉了,臣妾再去给您热。” 李隆基却是一把拉住了正欲起身的杨玉环道:“玉环别走,待在这陪陪朕。” 望着李隆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玉环一时心中不忍,竟是流出了泪。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臣妾看的心疼……”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不过是个梦而已。” 李隆基随意的摆了摆手道:“玉环,方才你和三姐去后山挖野菜了?嗯,朕身边这好许的人,到头来还是朕的玉环好!” 杨玉环轻笑了声:“陛下难不成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噢?那玉环想听朕说什么?玉环想听什么,朕便给你说什么。” 李隆基轻手将杨玉环揽入怀中,满口的豪气。 “陛下曾经许臣妾三个愿望……” 杨玉环兀依偎在李隆基怀中,正要开口,却是被突然的敲门声所打断。 咚咚咚! 咚咚咚! 李隆基正在行头上便是有些许不耐:“是谁!” “回禀陛下,是老奴!” 听到来人是高力士,李隆基稍稍放下了心。 “元一啊,你进来吧。” 高力士得了圣命遂拱了拱手进了屋子,见杨玉环也在屋内,遂冲她也行了记礼。 “元一啊,出了什么大事吗?” 李隆基冲高力士点了点,微微颌首。他对这个老家伙最是了解,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高力士绝不会在深夜打扰自己。 “陛下,陛下……”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李隆基有些不愉,声调也有些提升。 “是这样的陛下,贵妃娘娘这里……” 高力士面色有些犹豫,朝杨玉环望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你这个老东西,今儿个是怎么了!” 李隆基被磨得全然没了好脾气,见高力士如是说,遂冲杨玉环摆了摆道:“玉环,你暂且回避一下吧。” 杨玉环闻言起身冲李隆基行了一礼:“陛下,臣妾暂且告退。” 待杨玉环出了屋室锁了屋门,李隆基才不愉的问道:“说吧,你这个老家伙也真是的,贵妃又不是外人,弄得这么疑神疑鬼的。” 高力士走到李隆基身侧突然跪倒在地抱着李隆基的双腿痛哭流涕道:“陛下,老奴死罪,老奴无能,老奴死罪啊!” 李隆基大惑不解道:“出了什么事了?” 高力士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道:“陛下,您听来莫要激动,太子他,他和陈玄礼大将军率领左右龙武军和东宫六率来到您的屋院外,要求您赐死贵妃娘娘啊!” 咚! 一块巨石轰然在李隆基胸口砸下,大唐天子被惊得险些跌倒在地。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高力士连连叩首道:“老奴无用,无法阻止将士们啊,将士们哗变了!” “你说,你说那个逆子要让我赐死贵妃?” 李隆基仿佛没有听清高力士说的是什么,复又问道。 “是啊,殿下和陈玄礼将军说,贵妃娘娘不死,则军心不安,大军便再无法向蜀中行进了啊。” 高力士虽然心中不忍,却不得不把实情全部告知李隆基。 “那个逆子还有什么要求,一兵说出来!” 到底是经历过太平、韦后之乱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只经历过一瞬的慌乱便镇静了下来,向高力士追问道。 高力士稍顿了顿带着哭腔道:“殿下还说,还说如今将士饥疲,六军不发全是奸相杨国忠之错,请求您下令诛杀杨国忠、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暄等人。还说,还说要保证不再启用杨家的子侄为官!”(注1) 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两条要求朕准了,至于贵妃那条朕绝对不允!” 高力士稍稍一顿道:“陛下,杨相国和御史大夫、太常卿等人已经负罪被诛了!” “什么!这个逆子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父皇!咳咳!咳……” 李隆基一时暴怒,猛然挥手暴喝。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殿下也是为陛下着想,您要三思啊。” 高力士早已是没了办法只得奉劝李隆基服软。虽然他身上挂着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头,却没有一兵一卒的军权,面对这场兵权实在是无能为力。 “罢了,罢了,这两条便算是朕允了,只是贵妃那里……” 李隆基咽了一口吐沫苦笑道:“若是那条朕不允,他可要弑君杀父?” 高力士闻言只不住叩首,默不一言。 李隆基见状只是摇头苦笑道:“朕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这大唐江山交给他,朕是放心了!” “陛下,贵妃娘娘那里,还请您给一个答复吧,大军如今都等着呢。” 高力士苦苦相劝,俨然已经成了个泪儿人。 “咯吱!” 木门突然被推开,杨玉环轻迈着足步进了屋子。 “玉环,你,你怎么进来了。” 李隆基显然有些尴尬,摆了摆手便转过了身。 杨玉环却是突然跪倒在地道:“陛下,陛下不用瞒着臣妾了,臣妾都听到了。” 见李隆基那消瘦佝偻的背影,杨玉环只觉心头发酸,吸了口气道:“陛下无需为了臣妾和诸位将士过不去,陛下还记得七夕之日在长生殿中给臣妾许下的三个愿望吗?如今,这第三个愿望……这第三个愿望便请赐臣妾一死吧!” 注1:关于马嵬坡之变,详细经过是李亨陈玄礼率军诛杀杨国忠,结果杨国忠被乱刀砍死,屠割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陈玄礼又请诛杨贵妃,玄宗不得已命令高力士处死杨贵妃,史载玄宗“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寘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史称马嵬之变。 第五十五章 流火(五) 杨玉环的突然闯入让李隆基一时失了方寸,大唐天子只以手覆额,涕泪纵横。 “陛下,玉环今生能与陛下相遇实乃三生之幸,与陛下相处的这些时日是玉环这一生最幸福的时景。陛下无需为玉环感到自责,因为在玉环心中您永远都是那个无比疼爱我的三郎。” 杨玉环冲李隆基款款施了一礼,笑道:“玉环走后陛下要注意将养身子,现在是夏日蜀中湿热,您要注意更衣。” 杨玉环稍顿了顿,从袖口掏出一只荷包递给了李隆基:“三郎,这份荷包是玉环从五月就开始绣的,以前您总说我女工做的差,我便暗下决心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您看。这次从长安出来赶得急我却也没忘记带上这个……玉环走后,陛下便拿着,拿着做个念想吧。” 说完杨玉环将起身转向了高力士:“高翁,以后我不在三郎身边,就拜托你了。” 高力士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连连道:“贵妃娘娘请放心,老奴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陛下受到半点委屈!” 杨玉环点了点头道:“如此玉环便放心了,高翁我们走吧。” “哎,哎。” 高力士用手掌捂住了嘴,率先迈步朝屋外走去。 “等等!” 等到杨玉环要走出屋子时,背负而立的李隆基突然出言。 “陛下?” 杨玉环兀自驻足,回首疑声道。 “元一,贵妃跟了朕好些年,赐她具全尸吧。” 李隆基紧紧闭着双目,声音里满是无奈。 圣明天子又怎样,大唐皇帝又如何?在这一刻,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陛下保重!” 杨玉环心中最后的希望释然破灭,咬了咬牙夺门而出。 夜深了,雨还在下,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马嵬驿前,逾万名禁军铿然伫立在滂沱大雨中,目不斜视的注视着眼前的屋舍。 这个屋舍中居住的是大唐天子,这个屋舍中今夜注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从他们听从陈玄礼将军的命令哗变诛杨贼以来,就没有了退路。 要么将杨氏一门诛杀殆尽,要么被杨贼秋后算账身死族灭。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念大义的愚忠之辈,生死关头自然把自家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 大唐宰辅又如何?贵妃娘娘又如何?无论是什么身份,但凡妨碍他们活下去的人都得死! 陈玄礼身着一身银甲手持一柄长槊立于队伍最前列,这个机会他等了多时现下终于得以施行。高力士骂他是忘恩负义之辈,是佞臣小人,竟然罔顾君恩哗变逼宫。 自己念他是服侍陛下的老人没有跟他计较,但这并不代表自己认同他的观点。 自己是忘恩负义之辈?自己若真的是那唯利是图之人,现在的这些士卒就不会还站在驿站屋舍外面淋着雨!疲惫,解饿,劳累,思乡,这些禁军的怒火此刻已经燃烧到了极点,若不是自己的压制怕现在就要冲进屋舍行那弑君之事了。 不错,皇帝陛下是对自己有恩。想当初,自己跟着英姿勃发的皇帝陛下诛韦后,杀太平那段日子是何等快活。自己因为立下从龙之功也累功升迁至龙武卫大将军。 皇帝陛下凭借他的励精图治把大唐重新扶上正轨,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但那之后呢?之后他相继宠幸了李林甫、杨国忠两位奸相,使得大唐朝廷被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 太子殿下几次三番向他谏言言及安禄山必反,他却只顾纵情声色而无视大敌,最终酿成了这般大祸。没有一个人会永远的圣明,皇帝亦是如此。当老皇帝不能继续领导帝国大踏步向前迈进的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拥立新君。 他承认自己这么做有些可耻,可他的可耻是为了大唐的未来!如今的皇帝陛下已经没有精力率领朝廷文武应对大敌,为了大唐江山得以延续,他有责任拥立年富力强的太子殿下作为大唐军队的领头人。 强者为尊,这自古来便是帝宫皇室中的铁律,他的行为无可厚非! “吱呀!” 数十步前的木门应声开启,率先从屋中走出来的是内宫大总管高力士。昔日那个英姿勃发,满面春风的骠骑大将军此刻眼窝深陷,蓬头乱发甚是憔悴。 紧接着跟出来的是四名小内侍,他们一齐抬着一只木棺,一摇一摆的朝众将士走来。 雨下的很大,拍打在地面上会生出不小的纹波。而这纹波随着众内侍的脚步声,一震一颤好似帝国的现状,轰然大厦陷入风雨飘摇之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高力士走到距离陈玄礼约莫还有十步的地方,沉沉停下来脚步。 “陈将军,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归天了……” 虽然极力克制情感,高力士还是鼻头一酸哭了出来。雨水混杂着泪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将本就蓬垢的面颊浸染的更为不堪。 “恭送贵妃娘娘!” 陈玄礼闻言嘴角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后也不顾一地雨水单膝跪地礼声道。 见自家主将如此那些士卒也纷纷跪倒在地,行了一记军礼。 “还请高翁让陈某验明正身!” 似乎想到了什么,陈玄礼猛地抬了抬头,毅然抱拳道。 “这……” 高力士有些犹豫,他本遵了圣命要将贵妃的尸首连夜埋下,若是让这些丘八在雨夜中亵渎了娘娘的身子,他还有什么脸去见皇帝陛下? 见高力士犹豫不决,陈玄礼冷哼了一声道:“请恕陈某直言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绝不是陈某想看到的。但现在杨贼一门已经伏法,弟兄们已经犯下了以下犯上的大错,若是贵妃不死,弟兄们实在是不能替陛下效死力。如今之势将士安则陛下安,还请高翁以大局为重,让将士们验尸以安其心。” “验尸,验尸,验尸!” “验尸,验尸……” 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的禁军纷纷挥舞着手中横刀、长枪齐声附和,一时声势震天。 “也罢,也罢。” 高力士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望陈将军勿要亵渎了贵妃娘娘的遗体。” 陈玄礼微微颌首道:“这点高翁请放心,某也知道贵妃娘娘无罪,弟兄们这么做实在是无可奈何。待陈某验明正身后,高翁便可以让贵妃娘娘入土为安。” “如此,陈将军便请便吧。” 高力士苦笑着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 “开棺!” 陈玄礼率着一众禁军上前,沉声吩咐道。 此言一出,立时便有数名禁军上前合力将棺板推开。 大雨滂沱,借着道道银色闪电,一众将士清晰的看到棺木之中静静躺着的那个全大唐最貌美的女子。 贵妃杨氏,拥倾国倾城之姿却于马嵬驿香消玉殒,实乃命也? 第五十六章 流火(六) 贵妃身死,杨氏尽灭,经历如同噩梦般的一夜后,翌日清晨大唐天子李隆基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骑上了马匹。 也许士卒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怒火,马车已经在昨日禁军哗变的过程中被尽数捣毁。想不到有一日他李隆基竟要狼狈如斯的向西奔逃。 时也命也!时也命也! 国破家亡,自己这个皇帝做的也真是失败,自己现在这般样子,又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从马嵬驿一路西行,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原处再次停了下来。 李隆基微微蹙眉,朝前遥遥望去。 只见前方涌了数百名百姓,将将堵住了大军前行的唯一一条土路。 此时若想入蜀便要一路西行,翻越秦岭经汉中取蜀道而行,所以这条道是无论如何都要行经的。 “陛下啊,您千万不要西去吧!长安城中的宫室殿阁,是陛下您老人家居住的房舍;历代皇陵是陛下祖先的休憩之地啊;长安百姓,是陛下您的忠诚子民。如今,陛下却要抛弃我们,您抛弃我们,将会人心尽失啊!” 李隆基把缰绳扣在镶有金丝的马鞍上,默默沉思,犹豫不决。 百姓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人心易失啊,如果自己不顾一切地一意孤行,向西奔逃,那么会不会导致人心瓦解,社稷崩溃呢? 如今贵妃已经身死,杨氏一门尽被诛杀,若是自己再失去民心,那收复失地,平定叛乱便更是全然无望了。 但相较于这些,他更想活下去。经历过昨夜的禁军哗变他才意识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李隆基轻咳了几声冲身侧的高力士吩咐道:“元一,你且传旨让太子留下来替朕安慰劝说父老乡亲!” 说完,李隆基不再犹豫,立即带领大众冲出人群,催马向前。 目送一众人众渐渐远去,百姓们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如果说皇帝陛下是他们心中的擎天支柱,如今这个支柱却轰然倒塌,如何能不叫人唏嘘慨叹? “留住殿下,如今陛下已经离开,我们一定要留住殿下!” 不知人群中谁突然说了一句,一众村民立时炸开了锅,纷纷拦到了太子李亨的马头前,争相劝慰道:“太子殿下啊,如今陛下他不肯留下,就让我们追随殿下吧!我们大伙儿一道辅佐殿下收复河山,还咱大唐一个朗朗乾坤!我们大伙儿一起东行讨伐叛贼,收回两京,把胡狗从大唐的地界儿赶出去!” “对,我们誓死追随殿下,收复河山,把胡狗从咱大唐的地界儿赶出去!” “对,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 一众百姓纷纷举起手中锄头镰刀响应着。 “殿下试想,如果您也执意与天子巡幸西蜀,势必使民心尽失啊!失民心者失天下啊,殿下您万不可犯错啊!安狗之所以能够百战百胜靠的就是一股豪气,但他们起兵乃是谋反,处在道义的下风。若是殿下能够前往前线御敌,一定可以打压叛军的士气,最后叛军理亏气短,一定会分崩离析。” 李辅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亨的身后,沉声提点着,如今的李亨便是一块璞玉需要有人雕钻指点,而他便乐于做这个人。 不多一会儿,太子周围就聚集了数千民众。 李亨一时有些犯难,虽然如今他已经成功铲除了杨氏一门,消除了登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但父皇毕竟还是大唐天子,若是自己顺从民意留了下来,父皇心中会怎么想?天下人心中会怎么想? 毕竟比兵戈更易杀人的是悠悠之口啊,便是大唐储君又如何?一顶不孝不忠的帽子扣下来,也能废掉你半条命! “各位父老乡亲,非是孤不愿随大伙儿一道北上抗敌,但陛下年事已高,以高龄远幸蜀中,冒险犯难,身为人臣我怎能不侍候在陛下身侧尽孝呢?大伙儿且都回去吧,啊,且都回去吧!” 说完,李亨擦了擦眼角挤出的泪水,咬着牙一提缰绳,准备纵马西行以赶上走在前侧的李隆基。 “殿下,万万不可啊,事关江山社稷,请您务必三思而后行啊!” 建宁王李倓见李亨如此懦弱犹豫,心中又气又恼,急忙与宦官李辅国、鱼朝恩一齐围上前拦住太子的马头,劝谏道:“殿下,北上抗敌事关祖宗社稷,您不可为了尽小孝而置大孝于不顾啊。” 鱼朝恩也道:“太子殿下,小王爷说的不错,如今胡虏叛变,侵犯两京,中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此时殿下若不挺身而出救黎民苍生于水火之中,怕是无人可为了啊。” 他和李辅国、陈玄礼等人精心策划了这次叛变将一切前路替太子铺了好,这个时候太子竟然向后退?这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推吗?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成功便成仁,事情已经由不得太子了!便是为了他们这些死忠,他李亨也得拨转马头北上自立! “殿下追随陛下前往蜀郡,看似可以避一时之祸,实则后患无穷矣。殿下试想,如果叛军趁势焚烧栈道,断绝蜀中与汉中的联系,则关中、中原的广大地域就等于拱手捧给安禄山那逆贼。人心一旦涣散,就不可能再聚。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矣,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违背民心,必将招致怨恨,请殿下三思。” 李辅国也背负着手走近李亨身侧谏言道:“此时叛军虽势头正盛,但毕竟烧杀抢掠不得民心。而殿下是国之储贰,是天槊正统,若是殿下登高一呼必会有千万民众响应。届时殿下依靠收拢募集的军队一路北山,召回在河北的郭子仪,李光弼大军对安禄山实行合围,不出半年叛军必溃散矣。” 李辅国的一番言论在情在理,李亨听后心情大为舒畅,也动了留下的念头。 这是皇长孙广平王李俶突然携六率将士跪倒在地请命道:“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收复两京挽狂澜于既倒。到那时,殿下再扫除大明宫中的灰尘,然后用盛大的銮驾向西迎接天子返回京师长安,岂不是大孝呢?成败在此一举。望殿下不要犹疑,早作决定,否则,人心尽失,就会大势已去!” “请殿下早作决断,勿要犹豫!” “请殿下早作决断,勿要犹豫!” “请殿下早作决断,勿要犹豫!” 李亨被一众六率将领‘逼宫’的作法吓得不浅,竟是险些跌下马背。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李亨长叹了一声道:“今安贼屠戮中原,孤不忍见大唐百姓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原与诸位一道北上讨贼!” 此言一出,不论是东宫六率的将领还是周遭的百姓,纷纷痛哭流涕一齐顿首道:“殿下千岁千千岁,吾等必将誓死追随殿下,替殿下建下不世功业,将安狗赶出中原!” 李亨此刻也是被激的热血沸腾,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登基即位,百官朝拜叩首的盛况。他仿佛看到大唐诸军再自己的指挥下连胜叛军,一路收复失地将安禄山逼得自缢而亡。 他仿佛看到大唐在他的手中再度中兴,成为了寰宇内最昌盛的帝国。 自己等了这个机会二十年,如今它终于要到来了吗? 李亨单手挽着马缰,遥遥朝东望去。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那是懦夫才会说的话,他李亨偏偏要率众北上与安禄山扳扳手腕! 第五十七章 尚农(一) 六月底的天气实在是燥热不堪,不论你躲在何处,悬在天空正中的那轮毒日头都会毫不留情的炙烤着大地,炙烤着街头坊间、田边陇上的每一寸土地。 唐州城中紧邻南城的一间酒肆旁,掌柜薛贵搬着一张马扎蹲坐在店铺外向四周张望。抬头瞅了眼磨盘大小的日头,薛贵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此时已经到了正午,若是放到往日,食客酒徒怕早涌入他的酒肆,把店中本就不多的席位挤个满满当当,可现下大街上却连活人都不见一个,更别提有食客来吃酒了。 再这么下去,他这生意也不用做了,倒不如趁早扯下那匾额回家种田养老。 正自腹诽抱怨着,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薛贵随之猛然抬起了头。只见一股黄尘飘了过来,直呛得薛贵咳嗽不止。薛贵刚想开口骂娘,却看清了马上之人的身影,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立时压了下去,换做一副笑脸起身相迎。 “哎呦喂,这不是李将军吗,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小店来了?小可真是受宠若惊啊,快里面儿请,里面儿请!” 薛贵就是瞎了眼,也不会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他可是如今这唐州城中的父母官李括啊!要不是他带着一万名江淮团练府兵入驻这一地段,这唐州周遭的地界儿不定怎么被胡虏糟蹋呢。 李括轻蹬了蹬马背一个纵跃翻下了马背随手将马缰丢给了薛贵。 “木子,木子,驴操的别他娘的睡了,快出来招待贵客。” 不久的工夫便有一个穿着坎肩儿,睡眼惺忪的少年走了出来。 “薛叔,唤我干啥?” “嘿,你这个贼小子竟是睁眼说瞎话,没看到李将军来了吗,快替几位军爷把马牵了!” “啊,原来是李将军来了!” 那被唤为木子的少年仿佛立时醒了机灵,挠了挠头呵呵一笑主动前去牵马。 “我说老薛,这才几日不见你的嘴巴又变甜了不少。你放心本将军绝不会少了你的酒水钱!” 李括显然心情不错,主动寻着薛贵打起了趣。 “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我这不也是一时高兴嘛。” 薛贵随手将清风绑在拴马桩上,单臂相邀将李括一行人迎了进去。…… “死德子,快出来,三闺女你也出来,快些招待贵客哩!” 薛贵一边扯着嗓子喊着一边从柜里抱出两坛子好酒摆到了李括面前。他轻自在衣襟前擦了擦,嘿嘿笑道:“您这次来的急我都没有准备好,您也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街上总共也没几个人。” 李括端起一碗溢满酒水的海碗,蹙眉道:“现如今还是这帮样子吗,那你这店可还开的下去?” 薛贵摊了摊手苦笑道:“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不过比您来唐州前可好多了,那时整座城池就跟死了似的,大伙儿整日都躲在家里,似乎上街能遇到鬼!现在虽然白日冷清了点,晚上多少能进一半酒客,至少也能让我撑下来。” 李括点了点头,薛贵说的不假,他刚来到唐州时,县衙中的县令、县尉、主簿等官吏纷纷逃离,就连一干衙役都争相跑路,诺大的州县衙门竟然空无一人。 官府都是这般,民众便更不用说了。家中稍有些财力的纷纷租了车马向江淮一带迁徙避难,财力差的也是整日锁在家中,尽量不外出。毕竟河南道的大部已经归于敌军之手,就连东都洛阳都被叛军攻下做了都城,谁都说不准叛军会不会翌日便攻到唐州来,一番烧杀抢掠将大伙儿安身居家之地夷为平地。 百姓都是这般拘束,酒肆、茶馆、饭庄的生意自然便淡了下来,像薛贵这种靠着酒客过活的掌柜可苦到了家,差点便要穷的当裤子了。 “可自从您来了唐州后,不但稳定了周遭局势还一把火把洛口仓烧成了灰烬,叛军没了粮草再不敢贸然扩张,这一代也渐渐起了生气。” 薛贵咽下一口吐沫,接道:“这唐州城的百姓可都把您当救命恩人看待哩,若是没有您别人不说,我老薛可是活不下去了。” 李括听他一口气提及自己这许多‘丰功伟绩’一时竟然哑然失笑。 “那可不是?我家将军可是让吐蕃、大食人都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万人敌!别说区区几个蟊贼,便是安禄山那厮亲率大军来到唐州城下,也会被我家将军一击溃散。” 王小春得意的抢过话头,朗声道:“我家将军以两千五百人奇袭安贼后方,一把火烧了洛口仓,让胡狗断了粮这份气魄岂是常人能有?紧接着,我家将军又率军虎口拔牙,从叛军手中夺回了南阳、方城,这一下彻底关死了叛军侵袭的北大门,任他崔乾佑是神仙转世也不得入山南东道一步。” “小春,不得无礼!” 李括苦苦笑道:“老薛你别听小春瞎说,他便是这副性子。” 薛贵连连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小春将军也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 复替王小春倒满了一碗酒,薛贵满脸堆笑道:“这次李将军又攻下了几座城池?眼下咱全大唐也就朔方的郭子仪、李光弼将军和您能打胜仗。” 王小春没好气的瞪了薛贵一眼道:“你以为行军打仗就跟你开酒肆似的,想下一城就下一城?那得讲究时机!我家将军已经把叛军南下的大门锁死,眼下当然是要替河南道的乡亲们解围。雍丘、襄邑一代被叛军围困多是时,却没有一人去营救,我家将军当然是去雍丘解燃眉之急了。” “哦,原来如此!” 薛贵心下立时算了然,虽然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李将军好端端的不和叛军抢地盘而去数百里之外的雍丘凑热闹,但他却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唐州的地界儿是李将军主事,自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这层关系,没必要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儿跟李将军坏了关系。 “想什么呢你想!难道你就叫我家将军干喝着酒儿?真不知道你这个脑子怎么会去开酒肆,食客们还不得被你气死?” 王小春没好气的用手中筷箸砸了薛贵额头一下,嗤笑道:“老三样,快些命人做去!” “哎,哎,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酱拍黄瓜,一斤酱羊肉,您就等好吧,我去去就来!” 被王小春这么一击,薛贵才是如梦方醒,忙起身朝后堂跑去。 第五十八章 尚农(二) 待掌柜薛贵把李括最喜食的老三样下酒菜端到将军大人面前时,他自然而然的冲李括挤眉笑了笑。 “以前我总想像您这般身份尊贵的人物,怎么不得吃些山珍海味?这一番接触下来,才明白了人之一世,有的人是为了钱财而活,有的人是为名位而活,而有的人却是真真在在为百姓而活!这唐州十二县迎来了您,真是父老乡亲们的福分!” 李括动了筷箸夹起一片酱羊肉笑道:“你这话说的对也不全对,人之一世总是先爱自己,再去爱别人。若是我现在是个颠沛街头的苦哈哈,怕唐州百姓一定不会欢迎我。我李某人为了大唐百姓而战不假,可战之前却先得让跟着我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弟兄吃饱穿暖不是?” 薛掌柜一时愕然,愣了片晌才反应过来:“那是,那是。李将军,您这次连克南阳、方城,重挫崔乾佑的气势,可不得趁热打铁向临汝、粱县进发?现下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叛军苦于向长安增兵,洛阳一代一定空虚,若是您大举进兵,安贼或许真不会倾全力去阻击!” 别看薛贵只是家酒肆的掌柜,闲时却喜欢读读兵书,若自己家世好些没准现在真变成了个手持长槊斩杀胡虏的护国将军。 由于安贼在洛阳称帝立国,故而叛军在东都一代集结了重兵,以至于整个都畿道在叛军的控制下犹如铁桶一般。至于荥阳、颍阳、登封几个军事重镇,安禄山更是派驻了骁骑驻防,官军王师完全不可能近之。 所以薛贵才会对李括火烧洛口仓的行为如此称奇,能够在叛军重兵布防中如入无人之境的烧掉叛军赖以倚靠的粮仓,这份才能和勇气确实不是常人能有的。 在薛贵看来,只有像李括这样的出色将才,才有可能在虎口中拔牙,而眼下就有一个虎口拔牙的绝佳机会。 前些时日长安刚刚告破,皇帝陛下慌乱之下连带着贵妃、太子、皇孙及百官西逃蜀中,一路呜呼哀哉好不凄凉。但安禄山却不相信潼关会这么轻易的告破,认为唐军必有疑兵之计,遂命崔乾佑暂莫行军,携大军驻扎潼关,派出斥候先行查探。崔乾佑在潼关等了整整十日,却发现一点动响都没有发生,及至斥候回报,他才清晓大唐皇帝已经携心腹弃城遁逃了。 崔乾佑又气又笑之下当即下令大军开拔,直指长安。 长安城虽然是大唐第一雄城却是无险可守,崔乾佑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就拿下了长安城,紧接着奏报安禄山,获得了安禄山交口称赞。 叛军攻下了长安!这在洛阳城中当即传为最火爆的消息。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虽然叛军因此占据关中士气大盛,却也不可避免的需要向京畿一代增兵驻防。如今史思明领着八万精兵在河北道忙着和颜杲卿父子斗法,完全抽不开身,田承嗣又领兵猛攻雍丘,唯一能抽调出的兵力也只有洛阳登封一代的驻军了。 安禄山对长安城的重视程度不可谓不大,当即抽调三万人增派关中,但也因此削弱了洛阳一代军队的布防实力。这临汝、梁县可是东进登封的门户,若是拿下这两地和唐州、南阳形成呼应之势,绝对可以大大震慑叛军。 “老薛掌柜,你说的在些理,可是如今潼关在叛军手中,便是我真的夺了临汝、梁县也很可能被叛军夹攻,倒时情况被动,反倒不美。” 李括咽下一口浊酒,长叹一声。 如今叛军拿下长安后,关中和河南已经练成了一线,加之河北道、河东道的后方保证,叛军向西可以威胁甘陇;向南则可压迫江汉。如今的情势对大唐朝廷实在已是十分危急! 长安失守的消息李括也是前些时候才听到,叛将孙孝哲进入长安后,任命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崔光远为京兆尹,又下令安守志率兵驻扎苑内,以监察关中诸将。 攻克长安后,安禄山认为天下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其余之地皆是不足为虑。于是,他当即封官任爵,安排任命一系列官员进行统治,镇抚长安及周边地区。 起初李括以为长安是大唐第一雄城又兼是帝都,叛军多少会有些顾忌,至少不会大开杀戒,给京都百姓留下些活路。谁知这些叛军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完全就是一群衣冠禽兽!胡兵士卒似乎为了报复潼关守军的负隅顽抗,入城后便烧杀抢掠,寻常热闹非凡的市坊顷刻间变得落寞萧索,昔日黄金之城顷刻间竟然变为鬼蜮! 而安禄山之后对朝廷官员的清洗更是令人发指,据从长安一代回来的铜武营斥候弟兄泣声诉说,安贼任命孙孝哲对未逃离长安的皇室成员、百官家属进行了血腥的屠杀! 事实上,许多亲王、郡王、侯爵、国公、将军、宰相皆是随从皇帝陛下向西蜀逃难,但由于事情仓促,他们的很多家滕都不及通知撤离。这些留在长安的百官显贵家滕都被安禄山下令斩杀。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叛军甚至连怀抱中的婴儿也不放过。 “呵呵,那倒也是,我听说啊安禄山是铁了心要和咱大唐干到底了,想必不会容忍卧榻之侧插上一把尖刀……” 稍顿了顿,薛贵赔笑道:“不过这厮还真是禽兽啊,我可是听说叛军攻破长安后他为了祭奠长子安庆宗,于崇仁坊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还令士卒剖其腹,挖其心!凡是杨国忠、高力士的党徒心腹或者是那厮厌恶的人皆被枭首示众,脑袋就挂在明德门的城门楼子上。啧啧,就连那金枝玉叶的皇孙郡主都被安禄山杀掉了二十余人,真是惨不忍睹啊。” 薛贵一时说的眉飞色舞,吐沫横飞,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 咽了咽吐沫,薛贵接道:“后来,安禄山听说长安百姓乘乱盗窃府库财物,又命在长安大肆搜索三日,翻箱倒柜,不论是府库财物,还是个人私物,一概搜掠殆尽!这厮刚住进皇宫不久,就下令搜索、逮捕大唐朝廷留下来的文武官员,以及宦官,宫女等。往日专供皇帝陛下的歌舞、杂技、舞马、犀牛悉数落入安贼手中,这厮还不满足,把搜掠的宫嫔、乐工、骑士、梨园弟子数百人悉数以兵仗护送到洛阳,派往东都禁苑凝碧宫奏乐,在宴会时也是出尽了风头。” “呸!” 王小春听到了这里,高声斥骂了一句:“这安贼整一个杀人魔头,便是皇帝老儿有负于他,又与那些王子王孙何干?至于那收拢梨园弟子的行径更是可耻,他说昏君无道,他自己这纵情声色的行为又与皇帝老儿有何差异?” 薛贵擦去了面颊上的吐沫,灿灿的笑了笑道:“您别呸我啊,这又不是我做的。” “唉,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毕竟安贼倒行逆施会尽失民心。但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安禄山竟然任命陈-希烈、驸马张均,张洎兄弟为宰相。至于其余投靠他的官员也悉数授予了大小官职。这招收买人心的计谋实在是妙啊。无论这些官员是否真的有心投敌,都不可避免的要替安贼卖命了。先把水搅浑,再任由你蹦跶,此计甚狠!” 说到了这里,李括再也没有心情进食,放下了筷箸蹙眉凝思。 “切,在我看来叛军都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汉。他们只知道烧杀抢掠,根本就没有远大的眼光和谋略。怎么可能想出这样的妙计,估计一定是严庄那孙子军师出的主意!” 王小春抱拳摇了摇头长叹道:“真不知道那厮是怎么想的,大唐于他是母国,他却不惜投身卖敌只为了那一袭紫袍。这种人,活该起夜是掉入粪坑中溺死!” “咳咳,咳咳。这李将军正在用食呢,您,您看能不能缓说些?” 听到王小春说出这等话,薛贵险些喷了出来,强忍着笑意冲王小春拱了拱手。 第五十九章 尚农(三)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闹了!” 李括不得不打断二人的争执道:“安贼虽然势头强劲但后继不足,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急着去打开江淮的门户。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想着如何拓展地盘,而是如何守住我大唐的郡县不让叛军又可乘之机。” 密县县城中与曳落河一战让李括对此深有体会。奉养曳落河这种精兵需要消耗大量的粮草,所以叛军才会不断的去攻占抢掠临近城池。但偏偏他们又不懂得播粮芒种,只取不予,难免便陷入了泥坑。 而大唐朝廷虽然兵锋不及叛军锐利却胜在疆域辽阔,坐拥蜀中、江淮两大粮仓,完全不惧和叛军耗将下去。安禄山的那首席幕僚严庄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力荐叛军直取长安。 如今长安虽然告破,对大唐来所却并不是灭顶之灾。 说到底这场战斗是一个节奏的战斗。叛军兵锋锐利所以求速战速决,而大唐胜在补给充足,当然希望跟叛军耗下去,把那二十万渔阳铁骑生生拖垮。 “这么说,李将军的意思是稳固后防,徐徐图之?” 薛贵似想起了什么,咽了一口吐沫吐露出兵书中常读到的一句话。 “哎哟喂,我说你一个酒肆掌柜哪儿来的这么多话。我家将军跟你说你就听着,听不懂了再问!” 王小春没读过什么兵书,最忌讳别人跟他掉书袋。若这人是自家将军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个自家最不待见的酒肆掌柜,这让他如何能忍。 “哎,哎我听着,我听着……” 薛贵一脸委屈的欠了欠身,冲王小春主动示好。 “薛老掌柜说的不错,李某便是此意。实不相瞒,李某来你店中实是有一事相求。” 李括微微一笑,冲薛贵颌首致意。 薛贵闻言一惊道:“哎呀,李将军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一介商贾,哪里当得起您一个请字。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只要是我薛贵做的到的,我一定竭力去办。” 李括点了点头道:“如此,李某便不客气了。之前我也说过了现在和安禄山硬拼肯定是拼不过的,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拖下去,拖到安禄山奉养不起二十万铁骑,拖到叛军首尾不能兼顾。若要做到这点,除了拥有一支铁军,还需要极为完善丰沛的后勤补给。如今我实际控制了唐州、南阳、方城一代三十余县,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我来之前这些地方曾经被叛军攻占,不少百姓为了避祸主动背井离乡向淮南逃荒。现下既然我重新夺回了这些城池,就理当把土地重新分配出去。” “您,您的意思是分配无主荒田?” 薛贵的嘴巴张的有如鹅蛋大,目瞪口呆的盯着李括,放佛害怕自己在做白日梦。 “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王小春不屑的摊了摊手道:“朝代更迭之际最不缺的便是无主荒田,庄户汉都去逃命了,有谁还有心情属意庄稼?这些荒地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分配给了农户,精心耕作以充实府库。” 广积粮草,修筑高墙,这是弱势一方应对强势方最好的方法,在乱世尤为有效。想当初隋末天下大乱,十八路反王烽烟四起,一时杀的山河破碎,中原板荡,但最后仅剩下几股较大的势力--洛阳的王世充、河北的窦建德、关陇的高祖、以及江淮的杜伏威。这些人都无一例外的采取了这一战略措施,看似示弱的表现实际是在暗中积攒力量。 当你不能一拳将对手击倒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薛贵仿佛想起许多传奇小说中常写的桥段,一时只觉得热血沸腾。李将军莫非也有借机问鼎中原之心?他将这等大事说予自己听,看来是对自己十分信任了! 薛贵越想越喜,拍着胸脯道:“将军果然是做大事之人,您便说吧,这田该怎么分,我一定不遗余力帮您完成!” 李括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不过便是依着高祖初年的井田分封制度稍加改动罢了。我初步是这么想的,凡是唐州、南阳、方城一带的百姓每户人家以人头来算,男丁算一人,女子算半人,按照每户总人数分配良田。我叫人去粗布估略过,将周遭的良田分为上田、中田、下田三种。男丁一人可分下田二十亩、中田十五亩、上田八亩。我看过这三地三十余县的百姓加到一起约莫有四十万,算上逃走的十多万剩下二十来万,分完田亩还有剩余。” 稍顿了顿,李括接道:“我会在这三地青壮中征集乡勇以作预备军,乡勇农忙时尽可以忙于田垅,农闲时再由老兵带着训练,也算是重建折冲都督府吧!” 听到此处,薛贵终于明白了李括的意思,这个做法若是真的得以施行,唐州一带民众的自保能力将大幅提高。 “这些参加乡勇的青壮会适当分配一些剩余田亩,当然数量多少视他们训练刻苦程度而定。至于每年需缴纳的米粮嘛,我初步定在两成。” 李括一口气将自己的设想倾数说完,便等着薛贵分析。 “将军真是大善人啊,我替唐州百姓谢谢您了!” 薛贵听得十分感动,眼泪顺着面颊直淌了下来。他冲李括深施了一礼道:“十取其二,便是我大唐开元年间都没有过这等事啊,有您这句话,我相信来年那些荒地斗会种上麦子、粟谷!” 李括摆了摆手道:“你无需谢我,非常时期大伙儿当齐心协力一致抗敌,安贼虽然强大,只要我们心气儿足未必没有机会。” 薛贵连连道:“您说的太对了,那我,我该怎么做呢?” 李括叹了口气,背负着起了身:“我虽然来到唐州已有半载,却并没有完全建立起威信,怕是不能够让三地百姓全然信之。届时我会在各地州县衙门外贴出告示,由军卒通知道每家每户。不过,为了让百姓心安,我会选出一些门户以作表率,薛老掌柜你便是其中之一。” 薛贵听后诧异的道:“您说,您说要分给我田亩?” “嗯,当然,我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 李括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老关系广,见识的人多,希望能够帮李某多加宣传。” 官衙传播消息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民间街头巷尾的口耳相传。李括选择酒肆、茶馆这种地方作为传播渠道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不是农户啊。您,您怎么……” “我家将军刚才可说过只有农户才能分配田亩?他说凡是唐州、南阳、方城三地的百姓,不论身份皆可以分到田亩。” 王小春看不惯薛贵动不动就目瞪口呆的样子,刚忙站出来堵住了他的嘴。 “将军,将军,您真是我们三地的大恩人啊!” 此时的薛贵已经是泣不成声,一边用袖口抹着泪水一边说道:“此举一出,我敢说临近叛军控制州县中的百姓都会争相向三地涌来。若大唐的将领都像您这般,我大唐收复失地,平定叛乱之日将不远矣!”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的排位便是不变的真理。除却士子,农户便是最尊贵的阶层,而居于四者之末位的商贾地位远远低于农户,甚至没有入朝为官的资格。 而现在,现在李将军竟然尝试打破这种故有的模式,走一条崭新的道路。 薛贵仿佛看到了一张繁盛无比的图景,在不远的将来唐州一带有良田数十万亩,百姓更是富庶强悍,敢于向骁勇善战的叛军主动发起攻击。 因为他们是唐人,因为他们是唐人! 第六十章 尚农(四) 这几日在唐州一代出现了空前出奇的景象,往日端坐茶馆酒肆胭脂铺里数铜钱记账本的商贾们纷纷携着儿女以及临时雇用的短工来到琦水河畔的无主荒地翻起了土。虽然现在早就过了播种的时节,但这些商贾却乐此不疲的翻土施肥,悉心打理着这些并不属于他们的田亩。 这可是引起了不少周遭农户的关注,要知道便是他们自己都不会在此时去琦水畔荒地翻土施肥,一来这些土地原先的主人为了躲避战乱逃难去淮南了,这些土地按照大唐律法理应归属于朝廷,他们便是强行在上面耕种,这些田亩也不会划归到自己名下。二来,现在这个时节便是粟子也来不及补种了,就是翻土施肥要想播种也得赶到来年,便是划给了你又能如何? 最关键的是,做这些农活的还是往日眼里只有肉好的商贾。他们不待在城中铺子里迎来送往,出城到荒地里凑什么热闹,有力气没出使了? 渐渐的商贾中邪集体躬耕田垅上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临近的农户聚集到琦水河畔,观看着百年一遇的景象。 而那些商贾则似全然不在乎农户的注视,仍自带着短工一遍遍的翻着荒地,施着肥料。 最出奇的是,这还不算完,等到商贾们的热乎劲完了,唐州一代的主事李将军竟然带着一众亲兵亲自来到田垄上开始翻土施肥,还忙的不亦乐乎。 一些好奇的百姓便上前询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将军大人已经在城中颁布了新的田亩规策,要将琦河河畔的田亩和白羊原后的一片荒地悉数分配给这一代的百姓。 这消息一下便在庄户汉中炸开了锅,称颂李将军是活菩萨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伙儿之所以之前对那些荒地不感兴趣,一来是朝廷有明文规制无主荒田籍没归官府所有,谁敢打它的主意?二来是近来叛军大有向唐州一带进军的趋势,能不能保住自家的田亩还是两说,谁还有心思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而现在则不然,据说叛军大将孙孝哲麾下的一名小喽喽企图打唐州城的主意,不知死活的领了五千骑便来攻城,被李将军率领三千骑一击而溃,李将军斩首一千余骑,俘获五百余人。 那小喽喽连滚带爬的逃回了登封,竟把李将军夸得有如天神一般,至此之后叛军再不敢主动来唐州挑衅了。李将军却不满足于此,趁着叛军心悸之时一举攻下了南阳、方城二地,形成一三角区域。 有这么一只钢铁之师守卫家园,他们又何必把叛军放在心上?李将军可是说了,不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就不会倒下! 而至于前者则更不需要担心了。如今就连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仓皇逃命,长安城更是被叛军攻占,朝廷都快没有了,规制还顶个屁用? 如今这世道啊谁的拳头硬谁的话便是规制,在这唐州一带谁的拳头硬?当然是李将军了! 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这唐州的一亩三分地,他老人家的话就是圣旨!既然他说来大伙儿都有资格分到一块荒地,那大伙儿为何不去申领,身为庄户人,谁还曾想自家的田亩多不是? 抱着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多的农户就近前往县衙中,满怀感激的从江淮团练军的军官手中领取地契。从此以后,他们每人就分到了二十亩的荒田,官府里每年抽取的份子又只占两成,只要不遇到荒年,大伙儿便能舒舒服服的过一个好年,兴许还能攒下余粮来。 人啊一旦有了念想便会更为卖力的奋斗下去,为了青春,为了生活。 一些细心的百姓甚至探听到了州县衙门正在募集乡勇的消息,在了解了相关的优待后,一些青壮甚至跃跃欲试了起来。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在与自家婆娘商量之后都摸了摸后脑勺,将此事抛诸脑后。但仍不乏一些胆大的壮汉按照要求报了名,在指定的日期前往县衙应征。 一连整月的训练挨了下来,除了身子稍显疲惫外,这些农户完全没有什么负面的反应。而除了一日一餐的免费饭食外,他们每人还依据不同的训练表现分到了不同数量的田亩,大约是五到二十亩不等。 这可是顶天的好消息啊,参加乡勇不仅可以混到免费的饭食还可以意外得到奖赏的田亩,至于参与的训练庄户们就当做是强身健体了。 至于上阵杀敌的事情他们丝毫不担心,有那么多正规的军卒在前面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们扛起大刀长枪拼命不是? 换句话说,若真拼到一万江淮团练兵尽亡的地步,那大伙儿也不能坐以待毙,怎么也得和叛军拼上一阵子啊。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稳赚不赔的事,好处尽让自己落了,不干才是傻子! 那些得了田亩赏赐的庄户汉回到家后不免要向自家婆娘说项,而女人家又都是些碎嘴絮叨的主。这些女子在村头巷尾这么一闲聊啊,全村的女人便都清楚了。 有这等好事,女人们如何会瞒着?她们纷纷迫不及待的将者好消息说给了自家男人听。听了自家婆娘的絮叨,那些起初对应征乡勇不屑一顾的男人纷纷眼红了起来。 女人们此时不免会怂恿上男人们一次,说些不争馒头争口气之类的话。村里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哪个不是血气方刚的?经由婆娘这么一怂恿,汉子们第二日纷纷跑到县衙里报了名,按了手印。 这么一遭下来,等到八月底时,李括在三地所征集的乡勇人数竟然已经达到了五千余人。算上一万的江淮团练军,李括手中所掌握的军力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人。 本就对李括心存忌惮的叛军将领在探听到李括的这一番征兵举措后更是心有戚戚然,丝毫不敢再动进兵唐州城的念想。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乡勇们收完麦子后便彻底落了闲。在征求了他们的同意后,李括决定将每天半日的训练改为整日,虽然在训练强度上乡勇的操练还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比,但所训练的内容却是一模一样。 骑射、步射、近身持械格斗、阵列演练、在李括眼里,一样都不能少! 因为他们此时是乡勇却终有一日要持刀披甲走上战场,为了守卫家园,守护亲人与叛军作出殊死搏斗。 这,是属于一个男人的责任! 第六十一章 攫骨(一) 李括在唐州、南阳、方城三地奉行的屯田政策很好的贯彻了下来。 大量无主的荒地在铜武营各级军官的主持下被合理分配给了三地的百姓,新募集的乡勇经过初步的训练,精神面貌大有改观,战力也较之前有了不少提高。 虽然现在这支江淮团练军无论较之朝廷军队还是叛军都显得有些羸弱,却不妨碍三地百姓对这支军队,对李括本人满怀爱戴。 在这些百姓看来,生在乱世最重要的事便是更好的活下去。谁能让他们更好的活下去,让他们的土地家园免遭战火摧残,自己便会毫不犹豫的投靠他。 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平凡多么伟大的要求啊! 与此同时,李括将从安西带回的老军匠召集到了一起,命他们务必在十月之前赶制出一批长枪和铠甲。这些东西当然是给新征集的乡勇准备的,这近十年大大小小战役打下来,李括对军械甲胄的重要性有了清醒的认识。虽然有些战役可以通过精妙的战术和勇猛的信念取胜,但甲胄军械的决定性作用仍然不可忽视。 这一点在乡勇身上将会被无限放大! 虽然自己带出过不少精兵,但那些多是经历过数次生死大战的老兵,是见过血的勇士。这些乡勇虽然底子不差训练也算刻苦,但要想在三四个月的时间内把他们变成一只铁军显然是痴人说梦。李括没有时间慢慢带着乡勇磨砺,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所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在别的方面补强这支预备军,让他们变成一只可以随时抽调入战场的后备力量。 而这补强方法理所当然便是增添精良甲胄。优良的甲胄可以很好的保护士卒的生命,这一点在大唐军官等级制度便可见一斑。不论边军还是府军,大唐校尉以上的军官都配备了最顶级的明光铠,而旅帅等低级军官的甲胄就要稍差一些。至于那些大头兵,能分配到一身皮甲就是谢天谢地了。 甲胄差异所带来的影响在战场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些身着重甲的军官往往能够更容易的生存下去,而那些身着皮甲的普通士卒往往最容易做了别人觅取功名的踏脚石。 为什么一场战斗中伤亡最多的永远是底层军卒,这绝不是一个巧合。 虽然以李括如今的实力,无法给军队皆配备明光铠,但也要尽全力提升整支军队的实力。他手中的兵卒并不多,故而要珍惜每一个弟兄,在甲胄军械上绝不能让弟兄们吃亏。 负责铠甲军械赶造的领头人是二娃,从跟随老军匠学习打铁技艺至今,二娃已经熟练的掌握了打造一只兵器所有的步骤,在三年前就已经出师。 军械甲胄不比农户家的铁锅锄头,每一寸都需要悉心打制,丝毫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酿成大错,甚至使得弟兄们在战场上吃了闷亏。 故而二娃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在从都督那儿接到这个任务后,便点齐整了一干匠人,仔细商议划定了每人的任务,开始忙碌紧张的赶制工作。 五千份长枪和铠甲要在十月份前赶制完毕,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但二娃没有丝毫的抱怨,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按期将长枪甲胄交付! “每个人存立于世都有自己的价值,尽你的全力实现自己的价值,便是对自己,对你亲近之人最好的支持!” 李将军说过的那句话一直飘荡在他耳边,自始至终飘荡在他耳边!………… 九月的天气,就像女娃子的脸蛋,说变就变。 李亨望着窗外红透了的枫树,怅然叹了口气。虽然来到灵武已经两月有余,早将叛军远远的甩到了身后,可他仍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注1)也许是灵武隶属边郡的缘故吧,李亨每天都能听到铮铮马蹄声和甲胄军械摇砰发出的鸣响。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就磨光了他的锐气和棱角,突然从煌煌宫室移驾到这苦寒之地,实在有些叫人适应不得。 若硬要说现在的日子与几月前有什么不同,怕就是那个名号吧。 自己现在是皇帝了,是大唐的皇帝了! 来到灵武后,自己本想好好歇一歇身子,待得恢复了心神再与群臣商讨讨敌大计。可谁知就在自己立足未稳时,一干朔方官员却冲进了行宫,拥立自己为帝。 自己本执意拒绝,认为父皇健在,此等之举是不忠不孝的。但之后考虑到朔方一代的形式和民心后,在裴冕、杜鸿渐等人的力劝下自己还是妥协了。 那一天,自己在灵武城的南楼,登极称帝!城楼下,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地不断地欢呼行礼。自己在高台上叹息流泪,接受臣民的拥戴。没有人能够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情,没有人能! 那一天,自己多年来险象环生的太子生涯从此划上句号,自己再也不用担心深夜有羽林军冲入东宫,以谋反等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缉拿了!自己成为了皇帝,自己再也不用把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放在眼里了! 因为,自己是皇帝,是大唐帝国的皇帝,是这个帝国最高的统治者! 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自己身处灵武,与京师相距遥遥,叛军已占据两京,收复失地,平叛靖乱仍然任重道远! 遥想自己一路而来的经历,李亨不免又是一阵唏嘘慨叹。 当初在马嵬驿和李隆基分道扬镳后,自己听取了儿子建宁王的建议率军北上投奔灵武。 由于担心被叛军追击,自己下令全军昼伏夜出,匆匆忙忙一路行到了奉天才稍稍喘了口气。奉天本是陇西李家祖地,自己经过此地本应去拜谒,但当时是在逃命,哪里还有这些心情和闲工夫? 一路之上只要有草动风吹,自己便仓皇颠沛、惊魂难定,甚至有时连汤食都不能按时进用。队伍马不停蹄,一日一夜,奔驰三百里,终于抵达新平。 也许是安禄山下过命令,也许是叛军攻克长安后纵情抢掠淫杀,崔乾佑和孙孝哲并没有派出兵马追击自己。 自己好不容易停留在新平歇息了片刻,却得到了一个噩耗。儿子广平王在清点人马时,发现护驾的士卒,辎重,损失超过了一半。身边剩下的将士竟已不过数百人。 想他堂堂大唐太子,一国储君竟然混到了如斯田地,真是欲哭无泪啊! 至于沿途的郡守等地方官员,也是纷纷弃职潜逃,根本没有多少人尽忠职守。自己火冒三丈,派军四处追查,搜捕,竟然也抓回了不少逃亡的官吏。虽然儿子建宁王极力劝阻,自己盛怒之下还是命令把抓回的官吏就地斩首示众。 现在想想,自己刚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能够把这些人留下由他们戴罪立功,倒也是个不错的做法。 “哎,难道是天要亡孤吗?” 注1:灵武,在银川市以南,古称灵州。灵武倚黄河之利,农业发达、水利资源十分丰富。黄河自南而北,流经境内47公里。由于地处宁夏引黄灌区的精华地带,素有“塞上江南”之美誉。 第六十二章 攫骨(二) 李亨愤恨的拍了拍窗棂,摇了摇头。 “陛下又何须如此悲观,您身边不还有李遵大人这样的赤胆忠臣吗?” 鱼朝恩不知何时出现到了李亨的身后,替他披上了一件罩衫。“现下入了秋,天气落了寒,陛下还是应注意身子啊。” 李亨苦笑着摆了摆手道:“那李遵倒也算是个忠臣,朕到了彭原郡时,若不是他出城迎接,呈现衣物,粮秣等,朕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注1) 自己一行人抵达彭原后,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当即命儿子广平王紧急招募士卒,总计集合了逾千人。次子建宁王从平凉马场挑选来的战马数万匹,加上后续追来的部队,自己的部属才算稍稍起了规模。 大军便这么在平凉休养歇息。自己一边训练,整顿队伍,一边补充给养粮食。这李遵倒是恭恭敬敬,颇有人臣的本分。想到这里,李亨心下稍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有在乱世才能够看出谁是良臣谁是奸佞啊。 “只是这样的忠臣实在是太少了,不然我大唐也不会是如今这个烂摊子。朕有愧于列祖列宗,有愧于宗庙社稷啊。” 想到自己身边零零散散的几十个文官武将,李亨稍稍提起的心气儿又泄了下去,一时慨叹了起来。 “陛下又何须妄自菲薄,大唐之所以成了现在这般,那都是太上皇纵情声色无心朝政所致。如今陛下登临大宝,在一干忠臣良将的辅佐下定能平定叛乱,中兴大唐!” 鱼朝恩稍顿了顿道:“况且现在的情况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朔方留守杜鸿渐实乃当世良将,其部下魏少游,崔漪,卢简金,李涵等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殿下不就是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才下定决心等基称帝的吗?” 鱼朝恩每每总会在李亨迷茫无措的时候站出来给他指明方向,不可谓不忠臣矣。 “朕也是为了大唐,为了黎民百姓啊,希望父皇他能理解。只是现在看来,朕怕有负于父皇的所托,一时不能平叛啊……况且朔方比之平凉更靠近叛军,朕只怕,只怕……唉!” 李亨见鱼朝恩提到了此事,一时有些落寞。 不论怎么说,他的皇位来历都有些显得不正,若不是前些时日父皇派人从蜀中送来了传国玉玺,自己心中这块石头还真是放不下。如今自己听从群臣进言在灵武称帝,怕已成了安禄山的眼中钉,肉中刺。朔方距离叛军如此之近,万一叛军攻了过来,自己该派谁去迎战? “平凉地势开阔,无险可守,不适宜大军驻扎设防,您来到朔方是对的!而朔方留守杜鸿渐一向忠于朝廷,对朝廷忠心耿耿,朔方又粮多兵强。如今陛下顺应天命等位称帝,只要登高一呼必定得到各地军民的响应。陛下大可以向北方征调各地边防军,向征调河陇强大骑兵,再经由朔方郭子仪、李光弼等将的配合,对两京合围,即可荡平贼寇,平定叛乱。” 鱼朝恩微微蹙了蹙眉,冲李亨深施了一礼,和声安慰着。李亨是他打小看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哪个地方都好就是太优柔寡断了,如今是战时一个决断的差错都有可能葬送平叛的大好形势。看来,自己有必要替他好好把把脉了。 “大伴,你说郭子仪这人可靠否?” 李亨摆了摆手示意鱼朝恩起身,眉毛一拧道:“听说这人以前曾做过九原太守,安贼起兵后因为无人可用,父皇才用他替代了安思顺。对了,他那个副将李光弼听说是个契丹人?” 如今他身处灵武,手中的禁军加到一起也不足万人,若是这郭子仪动了心思要将自己献给安贼,可该如何是好? 鱼朝恩心中长叹了一声,面上却不得不笑道:“陛下无需担心,郭令公祖上世代忠良,绝对对陛下无二心。至于那个李光弼嘛,有郭令公作保想必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都像陛下这般怀疑完这个怀疑那个,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李亨点了点头,掀起罩袍坐定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李亨刚定了定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得一内宦官奏报道:“禀告陛下,河西司马、御史中丞裴冕求见!” “哦?是裴御史啊,快宣!” 李亨敛了敛明黄色龙袍,神色一定道。 “宣河西司马、御史中丞裴冕觐见!” “宣河西司马、御史中丞裴冕觐见!” “宣……” 那宦官依着在大明宫中的惯例唱诵了几遍这才停了下来,媚笑着将裴冕迎了进去。 “臣裴冕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裴冕虽已年近六十,却仍是身强体壮,常年因为风沙刮袭而粗糙的面颊晒得黝黑,鬓角间或跳出一两跟银发,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苍老。 “裴爱卿快快请起!” 李亨上步虚扶起裴冕,叹声道:“朕说过了,裴爱卿这把年纪了,面见朕时不必跪拜!” 裴冕却是冲李亨拱了拱手毅然道:“陛下,礼不可废!” 李亨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随你!赐座!” 话音刚落便有小宦官端着锦墩放到裴冕身后。 待裴冕坐定,李亨清了清嗓子道:“不知裴爱卿今日觐见有何大事啊?” “臣听闻陛下有意移驾河西?” 裴冕冲李亨拱了拱手,和声道。 李亨微蹙起眉头,心中隐隐不愉,自己确实曾想过移驾河西,那是因为担心叛军距离朔方太近的缘故,只是裴冕怎么会知道? “朕,朕只是考虑一番。” 李亨挤出一抹笑容,尴尬的挥了挥手。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安禄山叛贼的贼势虽然表面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势。而且朝廷的北方郡县,大多数都依然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如今将士们正在拼死守城抵抗,等待大唐中兴。” 裴冕神色一厉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微臣建议,首先,我们应该整训部队,加紧训练军马,等待有利的时机。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挥军南下,痛击叛军。同时,我们还应该把朝廷号召仁义之士应征入伍的文告,传递到朝廷各州县,这样就可以收揽民心,集结天下豪杰和忠义之士。安禄山叛军暴虐,到处烧杀抢掠,已经大失人心,人人欲诛之而后快。” 稍顿了顿,裴冕接道:“人心思唐,朝廷的向心力还在。而沦落胡尘的百姓,只是迫于叛贼的残酷政策,暂时委曲求全而已。只要陛下您振臂一呼,大军一起,那么百姓众定会奋起响应,那时,再多的叛军都不值一惧!所以,微臣以为,陛下,您尽可放心地在这里坐镇,不用忧心。其他的问题,都让吾等们为您解决!” 听了留后裴冕的分析,李亨笑逐颜开,一扫脸上的阴霾。 “咳咳,移驾河西的事情朕便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如今朔方内有裴、杜两位爱卿主持大局,外有郭、李两外将军冲锋陷阵,叛军便是凶残,朕又有何惧矣?” 注1:彭原郡,是在天宝元年(742年)改宁州设置,治定安县(今甘肃宁县)辖境约当今甘肃省宁县、合水、正宁等县。 第六十三章 攫骨(三) “陛下为黎民苍生不惜以身犯险,亲守国门,臣,臣实是感激涕零!” 裴冕拜倒在地,适时的送上了一记马屁。 李亨听到此,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天子守国门?洛阳丢了,潼关丢了,如今就连京畿长安都被叛军攻破了,他这守的还是哪个国门? 难道这裴冕还真指望自己把灵武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做京畿,一直住下去? 鱼朝恩仿佛看出了李亨的心思,在一旁轻咳了几声道:“裴大人来到陛下这里不会就是为了感慨一番吧?” 经由鱼朝恩这么一提点,裴冕灿灿的笑了笑道:“鱼翁果然料事如神,裴某此次来面见圣上实是有要事奏请。” “裴卿但说无妨。” 李亨不耐的摆了摆手,轻语道。 “陛下,出访回鹘的信使回来了!” 裴冕的话音还未落,李亨便被惊得打了一个寒颤。 “裴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亨竟然顾不得帝王威仪紧紧捉住裴冕的袍袖,连声追问着。 “陛下,出访回鹘的信使回来了,威远可汗答应出兵替陛下收复两京!” 裴冕颇为得意的冲李亨点了点头,和声道。通过这些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摸清了皇帝陛下的心思。(注1)如今的天子既无明君之才又无明君之德,可他偏偏要做一流芳百世的明君,这样的人最是好大喜功,眼下叛军动乱占据两京,对于刚刚登基的皇帝陛下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无疑便是收复两京。两京一旦收复,皇帝陛下便有足够的底气诏令天下起兵讨贼。而一旦他平定了安史之乱,也就证明他登基为帝是正确的选择。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威远可汗怎么说?” 李亨自是喜不自胜,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威远可汗早就仰慕陛下的威名,听闻陛下登基即位,更是送来祝福。” 稍顿了顿,裴冕轻咳道:“只是,只是威远可汗有一个要求。” 李亨此时心中大喜,听闻此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别说一个要求便是十个要求,朕也满足予他!” “嘿嘿,威远可汗说他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女子皆归回纥’。” 裴冕冲李亨欠了欠身子,补上了一句。 轰! 李亨脑子嗡的一炸,瞬时变得一片空白。 什么,他竟然要求尽数掳掠金帛、女子?若自己真的答应了他,那自己得到的长安城岂不是成了空城一座? “这厮,这厮欺人太甚!” 李亨愤恨的一甩衣袖,负气走至窗棂旁,沉沉叹了口气。 “陛下又何须如此自责。” 裴冕笑了笑追身走了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收复两京,至于京中财务女子又何须过于牵挂?想我大唐地大物博,根本不必为了区区几匹布帛,几个女子和回鹘人伤了和气啊。” 不知为何,再看到裴冕那堆满笑容的嘴脸李亨竟是觉得一阵恶心。强自压下心中的厌恶,李亨摆了摆手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裴冕笑了笑道:“别的办法倒是有,郭令公和李光弼如今势头正盛,相信这么耗下去一定可以击溃叛军,但那不是得等吗?如今陛下急于收复失地,那么借助回鹘人的精锐骑兵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亨一时陷入了沉默。 想他李家虽是在太原起家,真正建立起大唐却是在关中长安,其政治意义毋庸置疑的重要。在父皇的励精图治下,长安城更是变为天下第一雄城,胡民纷纷仰视。 就是这样一座雄城如今落入叛军之手,而自己想把它夺回来,还得靠回鹘人之手! “嘶!” 李亨仿佛看到列祖列宗指点着自己大骂不肖的样子,一时倒吸了口凉气。 “陛下无需纠集于此,老奴倒觉得裴大人所言在理。” 此时,鱼朝恩清了清嗓子道:“早先与太上皇分行时老奴就说过,陛下是天子,要尽得是大孝!何谓大孝,匡扶皇室,平定叛乱是大孝!为了尽大孝,有时牺牲一些人也是值得的。长安城中的百姓都是您的臣民,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嗯。” 李亨轻应了声,却是并不开心。 他们会是自己的臣民不假,但他们会理解自己的苦心?他们成了回鹘人的奴隶怕是会恨死自己了吧。 自己这个大唐天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也真是窝囊! “陛下,非常之时,要当机立断啊,难得威远可汗有心与我大唐结盟,您可千万不能让他寒心啊。” 见李亨犹豫不决,鱼朝恩便开始在一旁敲边鼓,无论如何这是他们反败为胜的最佳机会,决不能错过。 “可是,可是,朕……” 李亨只觉心中烦闷不已,想当初回鹘不过是大唐封立的附属国罢了,怀仁可汗也一直对父皇卑躬屈膝,而现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威远可汗竟然趁火打劫,要尽数索取长安城的财务、女子。 “陛下,若是您不早些平定叛乱,回到长安,蜀中那边万一起了乱子,那……” 鱼朝恩见李亨还在犹豫遂咬了咬牙,抖出了句狠话。 “闭嘴!” 李亨一时暴怒,狠狠的剜了鱼朝恩一眼。“太上皇那边的事情以后你勿要多言!” 深吸了一口气,李亨对裴冕道:“裴爱卿,这件事就这样吧,你且去回复那信使就说朕答应威远可汗的条件。”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此乃长安百姓之福,此乃大唐百姓之福啊!” 裴冕一时跪倒在地,冲李亨连连叩首。 “嗯,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李亨只觉得身心俱疲,闭上了双目轻扣着额头。 “陛下,陛下……” “又有何事!” 李亨猛然睁开双眼,语气变得有些凌厉。 “陛下息怒!” 刚刚起身的裴冕一时大骇复又跪了下去,以头抢地。 “罢了,你起来吧,是朕失态了。” 李亨见裴冕这般作态,只觉得苦笑不得,随意的摆了摆手。 “臣谢陛下隆恩!” 许是那一跪磕到了筋骨,裴冕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已,待他艰难的站起身来,只觉后背已经湿透。 伴君如伴虎,此实非虚言啊! “陛下,臣听闻江淮团练使李括曾奉太上皇之命入关中勤王,但这只军队却自始至终没有进入潼关。据臣派出的线人回报,如今李括已经攻下了唐州、南阳、方城三地,并以此为据点屯田筑墙。” 稍稍抹去额角的汗水,裴冕和声诉道。 李亨摆了摆手道:“这种小事也来说予朕听,难道这大唐就没有你裴卿看得上眼的事情了吗?再说了,他能够从叛军手中夺得几州数县,也算是件好事。” 裴冕挤出一脸笑容道:“他攻下数州当然是好事,但他拒绝太上皇之命解潼关之围,足以见他起了不臣之心啊。” 经由裴冕这么一说,李亨心中也犯了计较。 按理说,这李括也算是东宫之党,只是因为一些意外的事情和自己起了隔阂。如今自己登基为帝,急缺这样的人才,若是能将他收归己用倒也是件好事。 “当时潼关被叛军将领孙孝哲、崔乾佑团团围住,就是他想入关解围也是没有办法啊。况且他手中都是团练兵,主动和叛军主力野战还不是以卵击石?” 李亨稍想了想,便理解了李括的选择,这个裴冕到底有些过于紧张,草木皆兵了。 “陛下,陛下您好好想想啊,这厮当初从安西调任扬州时为何从疏勒带回来那许多老兵,从江淮北上时又为何不疾不徐,甚至打发走了太上皇派往军中的中使监军?” 裴冕却不肯罢休,如同毒蛇一般吐着信子:“如今他占据了三地却不再向北抗敌而只是筑墙屯田,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请陛下三思!” “这……” 李亨蹙起了剑眉,渐渐对李括的一干行为怀疑了起来。 “现今他占据山南东道北大门,万一他主动献城投靠叛军,那江淮危矣啊!” 裴冕轻抹了把‘泪水’,向李亨哭诉道:“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臣的猜测,但当初又有谁能想到安禄山会反呢?陛下,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注1:威远可汗:回鹘可汗,威远为唐皇赐号,747年—759年在位。 第六十四章 攫骨(四) 裴冕的一番哭诉‘情真意切’,李亨听后一时无言。 是啊,这天底下从没有永远的忠臣,或许李括之前忠于大唐,但之后呢,谁能保证当安禄山给予他高官厚禄后他不会投身敌营? 当世之才,不为我用我即杀之,这一直都是李亨的行事准则,作为帝王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行事狠厉一些。如今适逢乱世,难保有些人会想着借乱自立门户,以求逐鹿定鼎。 李括是不是这样的人呢?自己不敢肯定,既然不能肯定就不可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从这个角度来讲,裴冕的话倒是有些道理。 “只是,若李将军一心为国却被朕猜忌,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 李亨轻叹了一声,到底松了口。 “陛下无需为此担心!” 裴冕笑了笑道:“臣有一计,只要陛下以此探之,便能探得此子真实想法。” 李亨闻言大喜,忙道:“噢,裴卿有何良策,不妨直言。” “回禀陛下,自古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心人,皆不敢离开自己的老巢,想这李括虽然实力尚弱羽翼未丰,但毕竟辖内已有三十余县,若是叫他立即弃之,他难免会心疼。不若陛下便召集李括领军入朔方,再随便封他一个官位。若这李括领兵前来足以证其忠心。到了那时陛下尽可以夺了他的兵权,那样陛下的禁军数量便能达到满额了。若是他不来定然心中有鬼,投敌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裴冕搓了搓手掌,一口气将自己的计划悉数说出。 “可是,若朕真的这般派去使者,万一此子真有反心,岂不是会被朕逼反?” 李亨虽觉得裴冕说的在理,但总觉得有些唐突。毕竟现在李括之军名义上归属于朝廷,若自己这么一激反把他逼得造了反岂不是得不偿失?要知道,如今这厮的亲眷皆在他身侧,自己完全没有可以威胁他的手段。 裴冕咽了一口吐沫媚笑道:“陛下无需为此担心,臣有一计定可令此子忌惮!陛下可曾听过此子麾下有一员大将名张延基?” 李亨摇了摇头。 “咳咳,便是礼部侍郎张大人家的大公子,天宝七年和李将军一同入得行伍!” 裴冕顿了顿道:“听闻李将军与这张延基是手足情深,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现如今这张将军被调任安西驻守,陛下不妨先颁一道圣旨将其召回,若是李将军应旨率军前来,自是无妨,若是他拒不归来,那……” 裴冕在脖颈上比了个杀头的手势,冷冷一挥! 李亨点了点头道:“裴卿这个提议甚合朕心,便依你说的去做吧。你先叫人拟个折子,拿到朕这里来用印,现在是战时不用三省批复那些繁缛的套路!” 李亨稍想了想,只觉得裴冕这个提议十分完美。不论李括是否带兵前往灵武,自己都是稳赚不赔。若是他来了,自己可以吃下那一万逾的军队,尽数化为禁军。若是他不来,自己可以提前铲除一名有不臣之心的叛将! “微臣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裴冕一时喜不自胜,冲李亨深揖一礼。 “嗯,裴卿下去吧。” 李亨颇为满意,摆了摆手示意裴冕跪安。 “臣告退!” 裴冕冲李亨拱了拱手,倒退着朝屋外走去。 “等等!” 就在裴冕要走出屋子时,李亨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呼了一声。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嗯,裴卿啊,朕的那行宫修筑的如何了?” 李亨轻咳了声,追问道。 “回禀陛下,微臣已经征集了朔方五万民夫日夜修筑行宫,预计到了年根儿便能修筑完毕。” 裴冕见李亨说的是这事,颇为得意的拱了拱手。若说别的事情,他裴冕兴许做的不甚好,但要说这督建行宫的事情吗,怕全大唐都没有人比他在行。这灵武地处塞上,天气甚为古怪。这九月份还好些,要是到了严冬,那可真是滴水成冰啊。也难怪皇帝陛下着急,他老人家以前一直在长安城中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苦?若是到了冬日,还住在这临时的节度府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所以,这新修筑的温泉行宫便显得尤为重要。虽然这新行宫由于期限的原因不可能形成华清宫一般的规模,但好歹能应个急不是?毕竟陛下他老人家最希望的还是早日收复两京,这灵武肯定不是久留之地。 “嗯,如此甚好!裴卿劳累了,等行宫修筑完毕,朕会命你来宫中侍驾!” 李亨听后甚是满意,大手一挥降下恩旨。 “臣谢陛下隆恩,臣谢陛下隆恩!” 裴冕听后大喜,连连冲李亨行礼。 随御伴驾,这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享受到的荣宠啊。想当初太上皇在位时,去往华清宫避暑也只召了杨氏一门,而如今,而如今他裴冕竟然能够随御伴驾! 裴冕只觉得受到了无上的荣宠,直恨不得替李亨肝脑涂地。 “嗯,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李亨摆了摆手,微微一笑。 “臣告退!” 裴冕强压下心中的欢喜,急步退去。…… 裴冕已经退去,屋内只有李亨、鱼朝恩主仆二人。 “大伴啊,你说朕何时才能回到长安啊?” 李亨捶打着肩胛,幽幽一叹。往日在长安城中还不觉得什么,这么颠沛流离行走了好几个月,才觉得大明宫中的夜色是那么美。 “兴许年前陛下就能坐在大明宫含元殿中看焰火了呢?” 鱼朝恩替李亨斟满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只要将士们用命,军民一心下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您就不要再操心这许多了,陛下安则天下安,便是为了江山社稷,您也得爱惜着自己的身子啊。” “嗯。” 李亨紧了紧身上的罩衫,望着窗棂外的株株槐树,怅然轻语道:“又到九月了,闻着那股清新的味道,朕又想用御膳房做的槐花糕了。” 第八卷 望秦川 第一章 武陵(一) 金秋十月,秋雨方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新香气,不浓不淡恰是沁人心脾。 此时的唐州城浸润在一片欢歌笑语中。上至耄耋之年发须斑白的老者,下至总角之岁嬉闹调笑的少年,都在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美妙时光。 街市林立,华灯初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唐州城内满是一太平昌盛的景象。 很难想象就在一百里外的西平郡,叛军正在肆意的屠杀奸-淫大唐的百姓、抢掠纵烧着州县府库中的布帛、银钱。同一片苍穹下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唐州城的守护者--李括。 州衙后院的一间靠北的书房中,李括正在对着一张都畿道、河南道的沙盘沉思。从如今的形式来看整个河南道的战局扑朔迷离。虽然叛军一鼓作气拿下了西京长安气势大涨,却并没有在河南战场上交上好运。 小张探花所领的义军在雍丘和叛军对峙了四个月,重溃了叛军将领令狐潮,并且在睢阳渠缴获叛军运送的上千斛盐米,斩首贼兵无数。(注1)不过自从七月来,令狐潮勾结了叛将崔伯玉围攻雍丘,以千人守城的小张探花不得已退到了宁陵,虽是如此,义军气势仍然高昂。 自己也曾考虑过出兵解雍丘之围,但一来雍丘距离唐州有五百里之遥,沿途补给许是跟不上,二来雍丘西北的开封、陈留等地为叛军重兵驻扎之地,自己若执意强行,许是会有一场恶战。倒不是他惧怕和叛军大打一战,实是现在乡勇好不容易起了规模,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朝自己计划的方向发展,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拿数万弟兄的生命做赌注。 这种看似仗义的做法实际上是对麾下士卒生命的不负责。李括绝不会为了争那忠义的虚名而做出这等事。至于小张探花那里,自己已几次派出信使,劝说他退守睢阳。但小张探花却偏偏是个要强的性子,死守宁陵不出。 而南大哥和雷大哥所领的兵卒则北上抗击叛军,重击了叛将杨朝宗,斩首敌将二十人,杀敌万余人。据说此战过后,睢阳渠为之水流不通。 当然陈州、毫州、宋州等地也兴起多支义军,一时叛军的局势岌岌可危。若是自己这时看准时机绕到叛军背后夺了它的重镇许州,或许睢阳、雍丘一代的压力就会骤然降低。 李括在许州的位置插上了一只红色的小旗,深吸了一口气。 但这样做存在极大的风险,襄城和临颍两地掌控在叛军手中,自己若是率军深入许州势必要经过两地。带的人若是少了很难攻下许州,人若是多了很难不被两地的叛军发现,这着实是个难题啊! 正自怅惘间,屋门突然被推开。 “七郎,还在这推演战术?” 周无罪递过来一只鸡腿,大赞道:“你还别说,吴叔烧的这鸡腿啊味道真浓,改天我得向他好好讨教讨教。” 李括皱了皱眉却是将鸡腿推了回去:“这个嘛你就留着自己吃吧,不过你要想不把胯下的马儿压趴下,我劝你还是少吃点。” 周无罪摊了摊手道:“这个你便不用操心了,我们俩啊是各安其命,各司其职。谁也别说道谁。” 李括苦苦一笑道:“我是说不过你这天才,直说吧,你这深夜来找我作甚?” 周无罪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还真是无趣,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亏咱俩还是拜把子弟兄。你啊,真是跟张延基那小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浸染了一身的呆气。” 虽是无意,但话一出口周无罪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啃起了油光锃亮的鸡腿…… “好,便算我呆,那你这个天才可不可以直说?” 李括却似没有被张延基的一句话影响,耸了耸肩道。 周无罪见他没生气,大喜道:“这个嘛,你的官运来了!刚才啊,有个从内侍来到了州衙,点名了要找你,看样子是来传旨的。” 李括微微蹙眉,追问道:“中官?你可知他们是从哪处来的?” 周无罪撕了一口鸡腿道:“当然是从灵武来的,如今蜀中那位已经成了太上皇,哪里还管什么实事。” 稍顿了顿,周无罪道:“我拖言说你正在沐浴不过也拖不了多久,你还是赶紧去花厅接旨吧。” 李括大奇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驯顺了?要放到以前你小子还不得把传旨的中官好好捉弄一番?” 周无罪吐出一块鸡皮道:“此一时彼一时,人不还是都在变得?你快些去吧,晚了朝中又要有人嚼舌根了,灵武那位心眼可比针鼻儿都小!”…… 没有熏香也没有沐浴,李括穿着一身便衣便到了花厅去接旨。 这样的事情要是放到了天宝朝一定会被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可没人有工夫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说句大不敬的话,灵武小朝廷里的文武官员都凑不齐百位,连皇帝陛下都没个正式行宫入驻,还谈什么皇家威仪,接旨规矩? 当然,该行的礼还是得行的。 这传旨的小宦官许是第一次远行,什么都很好奇,见着李括进厅也没有立刻拿出颐指气使的架子,只乐呵呵的冲李括打招呼。 最后还是李括轻咳了几声,示意中官是不是有皇命在身,小宦官这才如梦方醒,拍着额头向李括致谢。 如此威严的接旨仪式搞成了这个样子,自然便没有神秘感可言了。小宦官掏出一张满是褶皱的黄绢布,便抑扬顿挫的念诵了起来。当把一切仪式都做完,小宦官立时眉开眼笑的把李括搀扶了起来。 “李将军,奴才奉了陛下旨意来你这唐州城传旨,可真是一顿好找啊!” 小宦官一边摇着手中那脱了线的浮尘一边跟李括倒起了苦水:“本以为从内乡、新城过来的道上好走点,至少不用担心遇到叛军,可谁知那驴草的老天爷总喜欢捉弄人,让奴才遇到了一伙儿土匪。哎,这太平年景哪里会有土匪啊,所以说啊这些贱民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天下一有个什么动响就跟着来放上两炮。” 李括耐心听他说完,只拱了拱手道:“中官辛苦了,本将准备了一些差点,还望中官不要嫌弃。” 那小宦官倒也是不以为意,连连摆手道:“没关系,奴才能活着来到唐州城就证明和您有缘分,便是粗糠野菜也吃得。” 听由他这么一说,李括没来由的鼻头一酸,咽下一口吐沫。 “中官可知皇帝陛下召末将去往灵武所谓何事?” 见这小宦官不像是个难相与的主,李括也就索性单刀直入的问了话。 谁知这小宦官听闻李括问起此事,立刻摆出一张圣母脸作难道:“哎呀,李将军啊,这等事情怎么能是奴才们探听到的?奴才们不过是替陛下跑跑腿儿,至于这具体是为啥,您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李括见从这小宦官口中也问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遂冲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李某便不打扰中官休憩了,告辞!” “好说,好说!” 小宦官见李括不再深问长出了一口气,等到李括走到门口时才突然喊道:“哎,那个,李将军你那叫人送来的桂花糕能不能再给我上一盘?”…… “不行,绝对不行!” 周无罪将圣旨看了一遍,立刻变了脸色,断然拒绝。 “我还道李亨这小子找你有什么好事,不曾想就是为了夺你的军权。你也不想想,若是他心中坦荡,为何叫你尽领骑兵却在距离灵武一百里外驻扎,只准携带五百骑入城?” 周无罪冷哼了一声接道:“你当初敷衍走朱贵时我就说过,这小子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李括苦笑道:“当时陛下还没有登位,朱贵也不是他派来的,他怎么会因此置气。” 周无罪却攥紧了拳头道:“刻薄寡恩,好大喜功,他们李唐家全是一个性子,哪里有什么分别。再者说了,你和他又不是没有过节,他要借机夺你兵权也算正常。” 李括摊了摊手道:“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我还真的来个抗旨不尊?” 注1:令狐潮:唐玄宗时初任雍丘县令(今河南杞县)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安禄山率领的燕军占领洛阳的时候,令狐潮在雍丘投降安禄山。 第二章 武陵(二) 周无罪听后却是眉毛一挑道:“抗旨不遵便抗旨不遵,他李亨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受天之命的大唐天子?如今安禄山之所以可以夺得两京,横扫中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和奸相杨国忠争权弄宠!” 在周无罪看来,大唐太子根本没有把黎民苍生放在眼里,他的心中永远只会算计异己敌人,算计自己的得失,至于朝政利弊他压根都不打算正眼瞧上一眼。 这样的人,竟然逼宫政变称了帝,便是李隆基再昏庸那也是李亨的生父,这厮竟然无视伦理纲常逼父夺位,这般狠辣无耻之徒也配做大唐天子,也配给括儿哥发号施令? “话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他做的是有些不对,但毕竟是大唐天子啊。” 李括轻叹了一声,眼神中满是无奈。虽然李亨有逼宫的嫌疑,但毕竟得到了李隆基的首肯,加之他大唐储君的身份,在群臣拥立下登位似乎也无可厚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他李括不是那种愚忠之辈,但若是真的抗旨不遵,恐怕会引起天下人的唾弃啊。 “你担心这些干嘛,他是大唐天子便让他尽大唐天子的职责去,反正啊,这趟浑水我们是不去趟!” 周无罪耸了耸肩道:“你可不要忘了高仙芝、封常青两位将军是怎么死的,李亨那厮是老皇帝的儿子,心胸却比他阿爷更狭隘。你和他之间又曾有过解不开的过节,你若是真的领旨去了灵武,被夺兵权还算轻的,怕只怕……” 周无罪话没有说完,只叹了一声:“好在现在你我亲眷都不在那厮手中,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如斯乱世,便是我们抗旨不尊他又能耐我何?再者说了,我们不可以换个法子敷衍过去吗?” “怎么讲?” 李括摊开双手苦苦一笑,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这般!” 周无罪走到李括近前,侧身近耳低语道:“如此,便是他是天子,也找不出半点问罪的由头来!”…… 事情进展到如今的地步,早已超出了李括的控制。 若领旨前往灵武恐是凶多吉少,但若公然抗旨怕会成为天下仁人志士的靶子。 如今之计,便只有找一仗打了! 便是皇帝陛下,也不能阻止叛军围城掠地吧?面对如斯情境,便是一心想去朔方复命,也得把叛军驱赶离去不是? “七郎,有时我在想,我们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周无罪单手挽着缰绳望着不远处的暗灰色城郭,沉沉一叹。 他们从唐州一路疾驰而来,路上并未遇到丝毫的阻拦。也许叛军的重兵都集中在了雍丘一线,南面倒也算是薄弱一些。 沿途有不少小县城见到浩浩汤汤的朝廷大军,只以为是朝廷前来平叛,哪里还敢叫嚣只龟缩在城中祈祷朝廷大军不要拿自己开刀。 因故,他们这沿途行的倒也算是畅通无阻。 不过,这又如何呢?行过了千山万水,他们究竟是在替谁卖命?或者说,他们为之奋斗为之搏命换来的东西,最后究竟落入谁的手中? 万里大好河山,真是叫人艳羡啊! 朝廷、江山、叛军、百姓。这四者似乎是个死循环,一环卡住一环,一环克着一环,而自己却似是那被扼死的牺牲品,逼仄的直要窒息。 有时,他只觉自己就像是一把刀,一把被人利用的尖刀。再锋利的刀也要不停的饮血杀人才能保存一丝戾气,若是这世上再没有敌人叛军供其击杀,怕也到了宝刀收鞘的时候了吧? 而宝刀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如今的大唐值得我们每个人去守护,我们守护的不是一家一姓之江山!” 李括抽出横刀,指着数里外的城郭道:“便拿那座城池说,现在它在叛军手中,可城中那成千上万的百姓呢?他们可不知朝廷是姓李还是姓安,他们想要的只是有一口饱饭吃,有一件蔽体的衣物穿。当然,叛军的残暴把他们逼上了一条绝境,在没有选择的时候人往往会爆发出最惊人的力量。” 叛军之所以在攻克两京后不能更进一步打开江淮的门户,就是因为军纪过于散漫,士兵过于残暴。大唐百姓在见证了叛军的烧杀抢掠后,再也对其不抱任何幻想。大唐朝廷即便再黑暗那也能让大伙儿吃一口饱饭,可叛军呢,他们便是一群恶魔,要摧毁眼之所见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你说的倒也对,若是安禄山那厮手中领的不是胡兵,怕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 周无罪耸了耸肩,点头赞同道。百姓们之所以能够众志成城自发拿起锄头菜刀抵抗叛军,就是因为对方的胡人身份。如若让叛军真的夺得了大唐江山,难免会重演南北朝五胡乱华的惨剧。 南北朝距离国朝也不过两百余年,早先的伤口还没愈合,每逢兵起祸乱之时就会隐隐作痛,叫这些百姓心中如何放的下来? “所以说,我们从即刻起,不必再管什么李唐朝廷,什么大唐江山,我们守护的是华夏文明!” 李括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 “华夏文明?” 周无罪喃喃念着这句话,一时竟是痴了。…… 出唐州,经豫州、陈州一路北上,五千唐军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了太康城外。 这一代的守军较之前稍多了一些,也精干了不少。至少他们在看到大唐骑兵绕城而过时,敢于攒射一番,搓搓唐军的锐气,至于这射穿的箭会偏到何方,显然便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李括抽出一份挂图,用炭笔在宁陵城上圈了一圈,心中怅然叹道,小张郎君、南大哥你们莫要怪我,先前是潼关势危,我一时糊涂没有出兵增援,这才导致雍丘被叛军攻陷。但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这宁陵城,我们定是寸土必争!…… 第三章 武陵(三) 太康距离宁陵城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也就是七八十里上下。 但这段路途却并不好走,叛将令狐潮在攻破了雍丘之后,命手下大将林嘉佑、崔述各领三千骑兵,封锁了宁陵城的西、南两侧。如今宁陵城北之地尽在叛军掌控之中,唯一控制在朝廷手中的便是宁陵东首的重镇睢阳。 这座重镇恰恰卡在淮南与河南道交界处,如同一块鱼骨般让叛军抑郁难耐。 李括并没有选择强攻太康,一者太康城地处平原根本无险可守,平白的消耗牵扯驻防兵力。二来太康与唐州也距离太远,即便攻下了也是孤城一座,没有什么实际效益。 李括选择连夜北山,直逼宁陵。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机兵援宁陵,其中固然有李亨威逼利诱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因为他考虑到宁陵的重要地位。实际上,当初李括之所以拒绝驰援雍丘,是因为当时雍丘城坚粮足,而攻城叛军人数也并不算多。相较之下,潼关的形式更为危急,李括理所当然的选择驻守唐州静观其变。但现在形式却发生了根本的易变,令狐潮显然不满足夺得雍丘一城,他的目的是立下赫赫战功--夺得宁陵进而打开江淮的门户睢阳。 一旦睢阳告破,叛军便可以纵骑直下,将江北大地尽数踏在铁蹄之下,肆意蹂躏。而一旦江淮告破,大唐朝廷便彻底失去了翻盘的可能。 所以,李括必须在这个时候驰援宁陵,解小张探花的燃眉之急。 “都督,斥候弟兄回报说,前面宁陵城西南三十里的平原处有一座临时搭起的军寨,看样子有着千把人,里面多是蒲包两袋,许是敌军的粮仓!” 鲜于瑜成冲李括抱了抱拳,毅然禀报。 “现今宁陵城的情况如何了?” 李括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如今前方形势不明,若自己贸然率军前往,很可能吃了大亏。令狐潮这厮诡计多端,多半已经收到了沿线的奏报,自己这支骑兵的行踪多半已经落入敌军之手。 “宁陵城那边激战正酣,弟兄们不能靠的太近,但看情况是被叛军团团围住,只有招架之力。” 鲜于瑜成略略思忖了片刻,拱手回禀道。 “如若我们烧了那处军寨,你说叛军有多大的可能回撤?” 李括蹙了蹙眉,布算着一切的可能,照常理说,令狐潮不应该把粮草尽数囤积在一处地方,如是做万一有一支奇兵绕后烧了粮草,那他们不就只能退兵了吗? 莫非他已经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认为大唐不会有人领兵前来? “都督,依末将之见,我们不必管这许多,一路杀将过去。若是叛军回撤自是最好,若是他们不回大不了我们杀到宁陵城下,届时小张探花必定率领城中守军出城迎敌,两想夹击之下,定能叫那令狐潮有来无回。” 鲜于瑜成却不想这许多,在他看来自己这五千骑兵皆是江淮京中的精锐,不说能够和曳落河一较高下,收拾几个杂牌叛兵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括凝思了许久,铿然道:“传我将令,全军驰向宁陵城西南方向,务必在午夜前赶到!” “末将得令!” 鲜于瑜成毅然的抱了抱拳,领命而去。…… 月挂苍穹,繁星璀璨。 旷野四顾,直是寂静无声。 距离宁陵城不远的驹马寨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作为围攻宁陵大军的后续补给部队,这支千余人的后勤军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只需在这平原上随意搭建个寨子,在按时向宁陵城外输送粮草,便是完成了任务。 剩下的时间不论你是想从邻村邻县中抓一两个小娘皮舒爽一番,还是斗酒赌博快意一次,都不会有人干预。不用上阵杀敌拼刀子,不用举盾攀城吃羽箭,还有酒有肉有女人,这样的日子便是换个神仙当也不干! 而作为这支军队的统帅,郑翰林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到最香甜的美酒,最筋道的烤肉,皮肉最紧俏的女子。 郑翰林当然不是胡人,甚至都算不得跟随安禄山范阳起兵的老人儿。事实上,他是叛军攻占荥阳后经人引荐,投靠其中的。他本是荥阳郑氏当今家主郑钧的庶出子,由于不得家族器重怀恨在心,便索性投靠了叛军。 不过郑家这百年清名便生生毁在了这郑翰林手中,气的郑家家主郑钧直接吐血而毙。 郑翰林得了个这么斯文的名姓,可笑的是却不具备一丝一毫的斯文气质。因为他荥阳郑氏出身的缘故,虽只是个庶出却被叛将尹子琦看重,委任为行军司马,划归令狐潮麾下。 生平第一次做官,虽只是个行军司马,郑翰林却是喜不自胜。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对权位无比的贪恋,但苦于自己的实力一直无法上位。而一旦由于某种机缘巧合使得他们得到权位,便会肆无忌惮的利用手中权力荼毒百姓以满足心中那可悲可怜的虚荣心。 郑翰林显然便是这种人。 由于他唐人身份的缘故,尹子琦并没有将精锐交予他,而是把从沿途收拢到的伪军悉数拨给了他。这些伪军多是地痞流氓,正苦于没有机会出头,却迎来了叛军南下。抱着功名但在马上取的念头,他们纷纷投入了叛军之中,至于这取功名所需砍下的人头是不是自己的乡亲族人,他们并不关心。 由郑翰林统率这么一支无耻之师,沿途百姓的悲惨境遇便可想而知。方圆五十里州县中,百姓家的存粮近乎被攫取一空,十四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女子亦是被尽数掳掠而来,供叛军发泄兽欲。 军寨中心的大帐中,灯火摇曳不止。 郑翰林便浸润在志得意满的兴奋中,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尤物。 眼前的女子赤身裸体的躺在木床上,四肢皆被布条绑缚在床头丝毫动弹不得。郑翰林并没有选择将她堵住嘴,原因很简单,他十分享受女子声嘶力竭尖叫带来的快感。这种尖利的叫声可以最大程度上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在一次次的冲刺中舒爽筋骨。 那女子叫的愈厉害,他便越欢喜,也就愈来兴致。 什么是道义?什么是德行?这些在郑翰林看来都是狗屁!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他娘的狗屁!他倒是想治国平天下,可那昏君给自己机会吗?那些入仕为官的人,哪个不是世家大族的嫡子?像他们这种庶子出身之辈,恐怕一辈子都得不到丝毫出头的机会! 自从他被家族抛弃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相信所谓的道义德行。忠君爱国,礼父敬兄,凭什么!他从未从家族中得到一丝一毫的优待宠渥,凭什么叫他去为郑家流血流汗?他没有从大唐朝廷里受到半点零星的封赏,又凭什么叫他行那忠君爱国之事? 就因为他是庶出,他就要成为别人的踏脚石,就要跪倒在嫡兄的脚下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就因为他是庶出,就不得家族重视,从而不能在科举中夺魁及第,从而入仕为官?就因为他是庶出,就得窝窝囊囊的过活一辈子! 不,他不甘心,他不认命! 他要赌,他要拿这条命去赌! “来人啊,把这个荡妇拖出去,赏给弟兄们!” 郑翰林胸中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套上了中裤,跳下床头吩咐道。 谁能给他富贵谁便是道义,谁能给他女人谁便是天理! 从这个角度讲,安禄山的叛军反倒是正义之师,而所谓的正朔大唐,却是不折不扣的伪逆。 帷幔被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数名甲士步入大帐连拖带拽的将那床上的女子带走。那女子经由郑翰林一番蹂躏早已是心灰意冷,嘴角冷笑着任由别人拖拽走。 “带下一个!” 郑翰林挑了挑眉,厉声吩咐着。 这辈子,朝廷、家族亏欠他的太多,他要全部补偿回来,不允亏欠一丝一毫! 第四章 武陵(四) 繁茂的星穹下,沃野千里。 清风拂过草木、拂过灰石、拂过泥土、拂过发梢,带起丝丝凉意。 夜中的旷野是如斯般寂静,般若朝圣者跪拜的不可知之地。 而那火光涌动的军寨就有如菩提树下的一处暗灰色的禁忌,扰的人心烦意乱,恨不得一跃而起将其摧的灰飞烟灭。 距离军寨五百步开外的一处密林里,隐遁着五千兵马。 “都督,这里便是那座军寨了,寨中的布防情况弟兄们已经打听了清楚,靠北的角楼各有数名哨探,寨门里堆着一列鹿柴,若是想直接纵骑冲过去恐怕是不行了。再向里走便是叛军们休憩的营帐,这军将也是个半道出家的主,那营帐布置的歪歪扭扭,径直就是靶子!我们只需要添上一把火,便能将这军寨烧个底朝天。” 鲜于瑜成指着对面的军寨,一一点道。在他看来,拿下这座军寨,根本不需都督出手,只需他领着五百骑兵一路杀过去,便能端了叛军的粮窝。一想到此夜之后叛军将因为缺少粮草而从宁陵城外退军,鲜于瑜成便感到欣喜非常。 “寨中的巡哨士卒人数是多少?” 李括却没有感到有何欣喜,蹙眉望着不远处的角楼沉声发问。 鲜于瑜成显然对李括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先是一愣旋即道:“都督,这军寨之中总共也就一千来人,夜间寻岗的人怕是不足两百,且他们都是五十人一组,分四个方位寻岗的。” 李括点了点头道:“若此,令全军待命,待子时出击!”…… 夜半子时正是人困倦熟睡之时,便是再刚毅的士卒怕也会敌不过周公的引诱,脑袋一沉倒将下去。何况这些叛军本就是一些市井流氓,哪里有坚毅的性子? 除了角楼上立着的那屈指可数的士卒,其余甲兵悉数沉入梦乡。 鲜于瑜成领着三百名弓箭手衔枚匍匐前行,临到了距离寨门五十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那角楼上的哨兵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抻着脖子朝下望去。 他望了一圈见黑夜中尽是茫茫一片,低声骂了一句,从腰间抽下一只酒葫芦,倒灌了进去。 “他娘的,这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整日就是打打杀杀,这安老头到底行不行,怎么现下还没有拿下宁陵。” 哨兵咕咚咕咚的咽下烧酒,叹了一声:“他奶奶个熊,我操那么多闲心干嘛,只要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玩不就行了吗。” 他刚打算转身下楼换防,便听得空中倏地一声暴响,紧接着眼前一黑沉沉倒了下去。 “倏!倏!” 数只羽箭破空而出,将角楼上的哨兵纷纷射翻。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就稀里糊涂的做了冤死鬼,奔赴奈何桥了。 “上!” 鲜于瑜成猛然挥了挥手,暴喝一声。 一众弓箭手纷纷收弓抽刀,迅疾的朝寨门冲去。 “锵锵!” “锵锵!” 横刀砍到木栓上,顷刻间便将寨门卸除了下来。紧接着,鲜于瑜成领着一干弟兄冲了进去,迅疾的将歪歪扭扭堆立在前的鹿柴、木栅栏移了开。 “嘘!” 鲜于瑜成双指放于唇间打了一个呼哨,立时数千骑便从夜色中驰奔了出来,向寨门踏来。 “敌袭!敌袭!” 尚靠着蒲包沉睡的巡哨士卒终于惊醒了过来,随手捉起近前的朴刀迎上前去。 “敌袭!敌袭!” 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卒从睡梦中惊醒,一边提着裤子一边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带着哭腔叫喊着。作为后勤部队,他们从未有过和敌军实战的经历,现下遇到这般突发情况也难怪会慌乱了阵脚。 只是率千骑而来的李括却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情,纵然他们生着和自己一般的面孔,在他们投靠叛军的那一刻起便是大唐的罪人。 “杀过去,烧光粮草!” 李括黑刀出鞘,拍马冲在最前列,如一只利矢直刺叛军的心脏。 “冲过去,冲过去!跟上都督,跟上都督!” 一众亲兵纷纷呼喝着跟了上去,他们皆是铜武营的老兵,对自家都督的习惯自是十分了解。都督最擅长的便是冲溃敌军阵型,直取敌将首级从而彻底让敌军陷入瘫痪。值此时,他们要做的便是紧紧追随都督的脚步,替他消除冲击道路上的一切威胁。 “冲过去,踏过去!” 窦青手持一杆银枪左挑右刺顷刻间已经杀死了数名敌军士卒,银色的枪头因沾染上太多血液已经蒙上了一层暗污。 “为了大唐!” 李括奋力一挥将一名叛兵的脑袋削起,奋力高呼道。“为了大唐,夺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守卫我们的家园!” 此时郑翰林早已从中心大帐中窜了出来,在问询了几名心腹后他才明白听到的马蹄声、厮杀声传自于前营,而荣荣火光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一切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当然要想办法应对,郑翰林抽出腰间那柄看上去璀璨无比的佩刀,呼喝道:“莫要惊慌,皆到本将身侧集结。” “大家莫要惊慌,都到将军身侧集结!大家莫要惊慌,都到将军身侧集结!” 一众亲兵纷纷高声重复着李翰林的话,不多时的工夫便有不少慌乱的士卒朝李翰林的将旗下靠拢。 “拦住他,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过来!” 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火光,郑翰林没来由的赶到一阵心悸,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冲身侧士卒下令道。 那些士卒本以为跟到自家将军身后能安全一些,谁曾想却被将军推出去做了垫窝。但那又能如何?他是将军,他的命令不论合理与否,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后退只有死,向前冲去或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几十名手持乌黑长矛的叛兵在郑翰林的驱赶下向前迎去,迎着那烈火,迎着那死亡。…… “把火把都丢出去!” 侧身将一只火把扔到了粮垛上,李括高声嘶吼着。 眼下的敌军军寨已经有如火海一片,自己要做的就是再在其中浇上一桶桐油,添上一把烈火,确保这大火不会停下来! “丢火把,丢火把啊!” 窦青、李晟等人纷纷厉声附和,带头将手中火炬狠狠的掷出。 第五章 武陵(五) 扬鞭纵骑,俯身投掷,铜武将士们熟练的丢出手中火把,将火舌舔上毡包、舔上粮垛,清楚人世间的一切罪恶。这些粮食每烧掉一包,宁陵城内的弟兄们压力便小上一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他们有半分犹豫,他们要做的便是不停的烧杀,不给叛军一丝一毫的机会。 火海中涅槃的只能是凤凰,而雏鸡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和运气。 面对升腾起的阵阵黑烟,郑翰林只觉一阵眩晕,若不是身旁有亲兵扶着,堂堂的叛军头领怕早就软倒在地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眼前那只所向披靡的骑兵的真实目的,他是想烧掉粮食,他要烧光军寨内的所有粮食。所以他们会无视冲上前围阻的士卒,只在必要时挥刀挡上一挡。相反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掷出手中火把,将烈焰燃的更旺盛一些。 “该死,这帮贼寇!” 郑翰林直是恨得牙痒痒,直想把眼前这帮贼寇纷纷撕碎。这可是围攻宁陵城大军的军粮啊,若由着他们这样烧下去,大军引以为继的军粮就要化为一抔黑尘。他每隔三日就要派人向前线推送粮草,掐指一算,明日便又到了送粮的时候了。若是让令狐潮将军知道自己看押的粮草被唐寇付之一炬,那…… “嘶!” 想到自己的下场,郑翰林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令狐潮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况且他素来与自己有嫌隙,若是让他拿住了把柄,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定不会好过。 “给我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再烧了,无论如何给我拦住他们!” 郑翰林踱着脚高声咒骂着,这些唐人就像魔鬼一般冲了出来,摧毁自己一切美好的信念。 一队队的士卒被逼向了唐军,逼向了死亡。 他们没有选择,如果粮草被唐人烧掉,郑将军兴许会逃脱处罚,但他们却毫无疑问会被充作替罪羊。 “不要理会那些兵卒,踏过去,放火箭烧掉远处的粮垛!” 李括望着远处而来的士卒,丝毫不为所动,引弓搭箭瞄准了五十步外的一处粮垛。 蓄力,松弦! 只听一声爆鸣,浸润了火油的羽箭呼啸而出,径直射向了粮垛。 因为前夜刚刚落过雨水的缘故,为了防止粮食受潮,郑翰林特地命人取了油毡布搭在了粮垛之上。只是他不曾想自己的无心之举却酿成了一出噩梦。 火箭遇到油毡布迅速的蹿了起来,尺高的火舌肆意的向四周蔓延出去,引燃了临近的毡布。 “将军有令,放火箭!” 窦青奋力高呼,传达着自家将军的指令。 在这个距离上,用火箭漫射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一来火把丢掷距离有限,二来近身投掷难免会遇到上前阻拦的叛军。而羽箭的射程则很远,采用火箭漫射可以最大程度避开叛军的阻挠,完成致命一击。 在战场之上,采取对己军最有利、最便捷的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冲过去,冲过去,为了大唐!” 鲜于瑜成连发数箭,引燃了周遭的数只毡包。 “冲过去,冲过去!” 上前阻截唐军的叛军士卒瞬时呆立在场,直是目瞪口呆。怎么会是这样,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靠近唐军分毫,粮垛便被引了燃,这伙儿唐寇恁的如此狡猾?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啊,冲上去,砍马蹄,砍马蹄!” 郑翰林气的直跳脚,从亲兵手中抽过弓箭,遥遥瞄准不远处的李括。 一切指令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一切的战术都是围绕这个人展开的。只要杀掉了他,唐军必定大乱,自己也将迎来一线机会。虽然眼下看来粮垛是保不住了,但若是能斩杀唐军主将好歹也算是将功折罪,自己这个官位便能保住。 想通此道,郑翰林嘴角微微扬起,将弓弦拉得满圆。 “去死吧!” 郑翰林猛然松开弓弦,雕翎羽箭挟裹着他的超然怒气打着内旋向李括射去。 数十步外,李括刚刚挥动马槊挑翻一名企图从侧面挥刀偷袭他的士卒,又反身一刺将身后一名叛兵穿了个透心凉。 “将军,小心!” 窦青蓄力架开身侧的一名胡兵,转头望去但见一只流矢向李括射来,忙高声呼喝提醒。 “锵!” 横刀将将一挡,让羽箭改变了方向,射向了窦青自己。虽然窦青早有准备但如何能料到这种变化,急速侧身之下仍被羽箭射到了肩头。 “呃!” 窦青被这一箭射的身子朝后一仰,险些跌落马背。 “该死!” 如泉的鲜血从肩头中溢了出来,窦青吃痛之下不由得捂上了伤口。 “窦大哥!” 李括见到窦青为了自己身重冷箭早已怒不可遏,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他敏锐的看到那面暗红色军旗。 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他! “窦大哥你先后撤,待我杀完这些伪军再来寻你!” 说完李括拨转了马头向郑翰林驰去。 他本念着这些人同时唐人的面子手下留情,尽量不跟他们搏命,却不曾想这些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分明不会念着你的好。 既然如此,便索性做个了断! “杀过去,一个不留,不接受乞降!” 横挥动马槊,随清风而驰的李括宛若天神下凡。 “杀过去,跟随都督杀过去!” 李晟、周无罪紧随其后,死死护住了李括的两翼,丝毫不给叛军可乘之机。 窦青受伤后,这些铜武营的将士皆是怒不可遏,此时便是李括不说,他们也会狂奔上前将这些畜生剁成肉末。 “啊!” 一名手持叛军士卒用尽浑身气力挥动长矛向李括腰身刺去,本以为这一矛下去李括定会被戳出个血窟窿,却发现长矛被李括用力一捏竟提了起来。 “噗!” 李括没有丝毫犹豫,捉起佩刀便掷向了那叛军士卒的心房。利刃入肉发出一声钝响,那士卒先是一愣,旋即一口老血喷出,当场暴毙。 “哼!” 李括用力一挥便将那士卒的沉尸掷了出去,反夺了他手中的长矛一路向前杀了过去。 “跟上,保护都督,保护都督!” 李括的一干亲兵见自家将军受到了威胁立刻高呼着挥鞭赶了上去。在乱战之中,最是要护得主将周全。这些叛军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实力不济他们定然会想一些旁门左道。而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机会显然就是暗杀掉自家将军,引得己军军心大乱。 自己绝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立盾!” 亲兵队正高喝一声,率先从背后抽出皮盾,互在李括身侧。自从濮大锤中了阿史那拔邪的奸计身亡后,他便被李括提拔为亲兵队正。让他感到骄傲的是,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这许多,自己没让将军大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自己对的起死去的大锤将军,自己对的起铜武营、江淮军的弟兄。 “立盾!” 齐刷刷的声响在夜色中传出,亲兵营的弟兄瞬时便组成了一面盾墙,将一切企图偷袭将军的人阻隔在墙外。 “挡我者死!” 李括奋力一挥将手中长矛掷出,生生从前侧五六名士卒的胸前贯穿了出去。 先是大锤,再是窦青,他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自己受够了,受够了这种压抑逼仄的日子,不管是胡人本身还是委身助敌的伪军唐奸只要敢阻拦他的,就都得死! 这个世界本就是残忍不公的,在战场上更是如此,不杀死对方,你就会被对方杀死。 有时候,人只有一次出刀的机会! 上前阻拦的士卒被李括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向后退去。 李括却并没有被他们的态度影响,继续拍马向前赶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向自己射出冷箭的人。 值此时,郑翰林仿佛也感受到李括身上散发出的那一抹凌冽的杀气,不由得脖颈一寒,下意识的反身跑去。现在,什么功名利禄,锦绣富贵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活命! 翻身上马,提缰扬鞭,就在郑翰林心中窃喜要弃众逃离时,却觉背心一凉。 他目瞪口呆的转头望去,却见李括正目光森然的持槊凝望着他。 有仇藏于此间,有仇相报无言。 第六章 杜宇(一) 腊九寒冬,阴风正盛。 这时节的日头虽然仍盛,晒下的阳关却再无一丝一毫的暖意,甚至带着一份瘆人的阴冷。 江陵城中,永王李磷正立于宁春楼上俯瞰着城中芸芸众生。 “先生你说,本王是不是个暴夫?” 沉默了许久,李磷的面容突然一冷,轻嗤道。 侍立在一旁的李太白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声:“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乃太上皇之子,当今天子的兄弟,乃是天之骄子……” “你没有回答我!” 李磷猛然转过身,眼神阴鸷的盯着李太白道:“这些身份都不能阻止我成为一个暴夫,对吗?” “也许吧。” 李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摊了摊手。 他实在不明白永王殿下会突然出此言。在他眼中,永王一直都是那个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礼贤下士的大唐亲王,万分与独-夫联系不上。可就是这么个人,却要把自己说成万夫所指的独-夫,这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他受到了什么刺激? 相较于许多年前的桀骜清高,此时的李白早已变得圆顺许多。一点一滴之中把你变成与先前对立的模样,或许这便是生活吧。 “这世上又有谁不是暴夫呢,安禄山是暴夫、杨国忠是暴夫、太上皇被说成了暴夫,便是本王的那位端坐金銮的皇兄,先生你信不信,过上几年同样会变成暴夫。” 李磷背负着双手,怅然望着古荆州大地。昔日刘备和孙权为了荆州之地不惜撕破脸皮,为的还不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独-夫,统御寰宇? 成为独-夫,成为暴夫,虽然为人所不齿,但怎么都是男人隐藏在心中深处的一个梦吧? “有时本王总在想,太上皇当时没有选择入蜀中,而是来江陵现在的形式会变得如何。” 稍顿了顿,李磷附以一苦笑道:“但是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如果。我那皇兄逼得父皇退了位,名正言顺的登了位,呵呵,名真言顺的登了位……” 李磷单手抚着额头,缓缓婆娑着,嘴唇引接着微微颤抖。 “殿下!” 李白见永王殿下今日如此失态,心下一沉,便欲出言相劝。 “先生不必劝我!本王虽不及太宗文皇帝的才干,却也不愿意一辈子屈居于人下,尤其是一个暴夫之下!” 李磷猛然挥手,眼神突然变得阴鸷。 “先生可曾征调,本王从小是被皇兄养大的?说来也好笑,我母妃郭顺仪早逝,宫中之人皆是势利眼故而对本王甚是嫌弃,只有皇兄对我甚是疼爱宠护甚至不惜把我带到东宫教养。” 李磷无奈的摆了摆首道:“可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扑朔迷离,反复无常。就是这么一个于本王有大恩的人,现下却成了本王最大的敌人。” 李白默然不语。纵然他再狂傲不羁,擅自议论君王仍然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李磷身为亲王说些牢骚话自然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他李太白说了同样的话,相信不日就会有人来将他投入监狱。 “你可知,太上皇下诏封本王为山南东路及黔中江南四路节度采访使、江陵郡大郡督时在诏书中写了什么?他叫我小心一人,这人不是安禄山,不是史思明,甚至不是田承嗣,这个人是本王的皇兄,当今的大唐天子!” 李磷攥紧了拳头,呵出一口白气道:“我总道皇兄是那种性子温和,心怀大仁的人,可现在看来本王错了,本王错的彻彻底底,错的一塌糊涂。他就是个暴夫,他的所有野心全部隐藏在那张伪善的面具下。太上皇如何待的他?忠亲王、东宫太子,就差皇位没给他了!可他是怎么回报太上皇的?马嵬驿,他竟然勾结陈玄礼逼宫夺位!不要跟本王说什么士卒哗变的鬼话,若是没人撑腰那些士卒有胆量做这等抄家灭族的勾当?太上皇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显对他怨恨极深。” 李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只觉得这些年积压的怒气悉数倾泻而出,微笑着闭上了眼前,任由有些干冷的寒风拂过面颊。 “殿下,您醉了!” 李白叹了一声,良久出言:“不论是与不是,现在大势已成,便是殿下不干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殿下……” “本王不甘心!凭什么那人可以夺走本王的一切,凭什么那人可以指着本王的鼻子颐指气使?凭什么那人可以谈笑间决定本王的生死,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出生在本王之前?” 永王讥诮一笑懂啊:“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他做的那些龌龊勾当,若是把本王逼得急了,把这些尽数抖搂出来,便是他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稍顿了顿,李磷道:“先生可知这天下只有两种人?” 李白疑道:“男人和女人?” 李磷摇了摇头道:“是活人和死人。这世上之人最大的差异便是生死,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拼上性命要夺取帝位,为的便是可以一劳永逸的保得子孙富贵,保得他们一世太平。但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他们不关心或者说不屑关心。” “我知道先生是快意恩仇之人,那么先生更应该明白本王现在的心境。假使有人已经把刀口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是反抗还是认命?” 李磷的面色有些病态的惨白,此时说出这番话来更叫人唏嘘慨叹。 “殿下指的是陛下要对您动手?” 李白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他本不想牵扯到皇室的争权斗利中去,但既然作为永王殿下私聘的幕僚便有责任替他排忧解难,在关键时刻替他作出决断。 “先生可知七日前之事?” 永王微微颌首道:“本王与薛缪、李台卿、蔡埛等将巡幸江陵,却被奸人报给了当今陛下,陛下当即遣派特使将本王臭骂了一顿,还禁了本王的足!” 李磷的目光呼哨不定,时明时暗临了长叹一声:“本王是领了太上皇的命令这才巡幸军中以激励士气,可他偏偏将我理解为有不臣之心,既然他将本王逼到了这个份上,本王除了放手一搏外还有什么选择呢?” 第七章 杜宇(二) 生死之间的选择永远都是那么简单。 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坐拥江陵千里山河的永王殿下呢?现在江陵已然形成割据之势,当今天子疑心永王殿下有不臣之心,阴谋起兵造反,这倒也无可厚非。但换做永王殿下,遭到兄长君上的斯般猜忌,怕是再好的脾性也得大怒反击了吧? 皇室之中的关系有时暧昧的就像是一盆混有乳白色牛奶的葡萄酒,血红色中夹带着一抹腥甜。那是血液的味道,腥甜却也香醇。 李白此时终于明白李磷要做什么,虽然自己无意于权位之争,但事到如今显然已经没有可能置身事外。 “殿下想怎么做?” “本王已经在江陵城中招募了死士数万名,又利用地方官职稳固了一批官员,至于江淮之地的租金税赋,本王悉数截留了下来,完全没有向灵武和蜀中拨发。” 李磷此时的面容复又恢复了平常,说出这些话时就像是谈起一再平常不过的街头小事。 “只是这些还不够。” “殿下以为还欠缺什么?” 李白大惑不解,疑声道。 “本王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永王叹了一声道:“便是他再不堪如今已是大唐天子,若是本王处理的稍有不慎,顷刻间就有生死族灭的危险。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便是那个人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他与李亨之间已经完全没有秘密可言,双方都清楚最后两者只能活下去一个。 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但却不残忍。 “殿下需要什么理由?” “诛贼勤王!” 李磷一甩衣袖,一字一顿道。……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寻阳。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故丘。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长风一扫胡尘净,西入长安到日边。(注1)至德元年十二月,永王李磷领奉太上皇之命,率万余众东巡。 一时灵武震动,天子惊骇。…… 朔方灵武城中,大唐天子李亨正泡在温泉池中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裴冕这厮倒是个会办事的主,不出三个月就将这座温泉行宫修筑了起来。 这儿的泉眼虽然不及骊山华清宫的温润,但好歹能够驱寒增暖,也算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眼下长安、洛阳虽然收复无望,但叛军的攻势也停滞缓慢了下来,四海各州县皆有举起义旗之人,叛军首尾不能兼顾,对自己是大大的利好消息。 只是有一件事让自己不得安心,那便是永王李磷的强势东巡。他本想着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来瞋为淮西节度使、韦涉为江东节度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牵制自己的这个皇弟,却不曾想他仍然固执的率军东巡,并任命季光瞋、浑惟明、高仙琦为将,一再的挑衅自己的耐心! 真是该死! 想到此处,李亨心中怒气难以消散,奋力一挥拳在水面砸出几多涟漪。 “陛下,御史中丞裴冕裴大人求见!” 近身内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李亨的身侧,低声耳禀道。 “嗯,替朕更衣!” 李亨长吐出一口浊气,满是无奈的摆了摆手道。…… “陛下,如今永王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对朝廷的威胁丝毫不亚于安禄山啊!” 裴冕跪倒在地,向大唐天子力谏道。 李亨却是摆了摆手,略带不愉道:“裴卿这说的是什么话,永王是朕的兄弟,是大唐的亲王,怎么会像安贼一般造反?” 虽然他心中已经欣喜非常,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对永王信任有加的姿态,以演好这出兄有弟恭的大戏。而最后自己挥泪下令出兵平叛镇压,那只能是迫不得已,大义为先。 “陛下,陛下三思啊!前些时日吴郡太守兼江南东路采访使李希言对永王发出平牒,他却认为是被下级官员侮辱,大怒斥骂了李大人。他这么做,明面上是为了皇家威仪,实际上便是对不敬,下战书啊。非但如此,永王还命手下伪将浑惟明进攻李希言大人。李希言大人遣使者驰报彭原,又命元景曜将军、丹阳郡守阎敬之率兵抵抗,这才将将阻挡住了永王的攻势。但前些时日传回来奏报,阎敬之战败被杀,元景曜、李承庆等将军皆投降,唯有李希言将军侥幸逃过一死与度支郎中刘晏镇守余杭,率众抵抗。若朝廷再不有动作,难免永王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李亨皱了皱眉道:“裴卿言之有理,只是永王是领了太上皇之令东巡的,若是朕……” “陛下,臣冒死之言,如今您才是大唐的天子啊!” 裴冕见此时李亨还顾着这许多,立刻跪倒在地痛呼道。 “放肆!” 李亨皱眉呵斥道:“太上皇还健在,你却说这种话,难道是想挑拨我们父子二人的感情吗?” “臣不敢!” 裴冕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一时以头抢地,竟然磕出了血渍。 “罢了,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起来吧。” 李亨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 “陛下,这一天不容二日啊。就当是为了大唐,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过于心仁!” 裴冕却是不想就此放弃兀自强调道:“更何况,更何况如今大唐已经风雨飘摇,再也容不得片刻差池了啊。” 经由裴冕这么一说,李亨也觉得有些心悸,连连道:“那依裴卿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裴冕所说的不错,如今安禄山史思明已经占据了两京,大唐之所以还能与之抗衡一是因为占据了正朔正统,可以号召百姓起而抗敌,二是因为有蜀中和江淮之地的充足米粮供给。若是在此时永王突然在江淮割据自立,那对灵武小朝廷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如今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连战连捷,常氏父子也很大程度上牵制了安贼的精力,在这个时候李亨绝不容许有别的情况发生,绝不准许! “陛下不妨派遣淮南节度使高适,淮西节度使来瞋、江东节度使韦涉一齐率军会师于安陆,讨伐永王!” 裴冕眼光甚为毒辣,只一点便点到了永王一众叛逆的死穴。 他若想继续东巡北上则必定会经过安陆,只要在这里埋伏重兵,就定能将其阻截。 “只是,朕素来和皇弟相睦,这番下来,怕是,唉!” 李亨一想到永王的解决,便不禁捶足长叹,确是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多了几分兄弟之情。 “陛下要以大局为重啊!” 裴冕道:“如今之势陛下安则天下安,至于永王之流便是无罪为了大势也可以牺牲,更何况他确实起了谋反之心呢?” “罢了,罢了,便依裴卿所言吧!” 李亨显得有些无奈,疲惫的摆了摆手:“不过,善些待他的家眷吧。” 裴冕大喜道:“陛下圣明,此乃大唐之幸,社稷之幸啊!” “你啊!” 李亨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对了,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裴冕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冲李亨拱了拱手。 “何事?” 李亨蹙了蹙眉,沉声问道。 “江淮团练使李括在接到您的诏令后却并没有向灵武一代进兵,而是转而向东去往宁陵。” 裴冕微微俯身,低语道。 “竟有此事?” 李亨剑眉一挑,语气中透出一抹杀意。 如果说他对永王还念着一抹兄弟之情,那这李括算什么,竟然敢抗旨不尊。 “确是如此,不过臣已经命人起草了一份诏书,就等您过目了。” 说完裴冕小心翼翼的从袖口中取出一份折子,恭敬的递给了李亨。 李亨将折子缓缓展开,看完之后冷笑一声道:“既然这里括有不臣之心,也就莫怪朕心狠手辣了。裴卿,这件事便交给你办,务必要给朕办的漂漂亮亮,不留一丝痕迹。” “臣遵旨!” 裴冕再次跪倒在地,领旨谢恩。 “嗯,你且先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想一个人歇歇。” 李亨病态的面颊上露出一抹微笑,软软的摆手道。 “陛下保重,臣告退!” 裴冕躬身一礼,倒退着出了宫殿。 “永王、李括、安禄山、杨国忠,你们都想跟朕斗,殊不知朕捏死你们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李亨从案几上捉起一只玉杯,将鲜红色浆汁的高昌葡萄酒送入口中。 入口微瑟,愈品愈甜,琼汁酒浆的味道竟与鲜血如斯相似。 注1:该诗为李白所做。 第八章 杜宇(三) 自打入了腊月以来,东都洛阳便一连落了三场大雪。 这三场雪,一场比一场大,一场比一场疾,几乎锁死了东都通往关中的驿路。 洛阳城中,家家户户都锁紧了门窗,尽量不让严冬的寒气透进来。这个时节,可是滴水成冰,便连一向以出售一身气力为生的力棒车夫,都窝在了棚屋之中,不去赚这个卖命钱。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恐怕,此时行走在大街上卖力吆喝着的也只有卖炭的老翁了。 洛阳正北的宫城中,大燕皇帝安禄山正在午憩。常言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冬日较之其他节气,明显更使人体现出了惰性。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堂堂一国之君安禄山呢。 自从大军攻破了东都之后,安禄山便亟不可待的搬进了城北的宫城中,立国称帝,过起了皇帝瘾。从区区一守捉将做到一朝天子,现今想来,连安禄山自己都觉得他的经历是个奇迹。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正是有着这样的想法,安禄山才会毅然起兵反唐,从而攻陷两京。但是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先是他的长子安庆宗由于留在长安城中作为人质,在自己起兵的消息传出后,李隆基那昏君竟然将庆宗一家处死,并悬首示众。 事实上,安庆宗一直是安禄山最欣赏和宠爱的儿子,只是迫于无奈才将其派往长安作为人质。当然,对于安禄山来说,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顾得肯定还是自己的性命。当然,这份血债得从李唐皇室身上找回来,这也是大军攻破长安后,他下令尽屠留守的李唐皇族的原因。 不过,再多的屠戮也换不回爱子的性命,庆宗终归是命丧黄泉了,安禄山不得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他的儿子并不少,出色的却鲜有几个。按照中原礼法,他在军师严庄的力劝下立了次子安庆绪为储君,但他自己对这个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迫于形势。 他本是胡人,将嫡庶尊卑的那一套观念看的极淡。在草原上突厥人也会遇到汗位继承的问题,每当这时,几个继承人之间就会爆发一场搏斗,最后胜出的那人就会理所应当的成为新的大汗,成为草原牧民的守护者。 权位争斗,最终还是要靠实力的,谁的刀锋利,谁的刀把硬,谁就是强者,谁便能笑到最后。 只是现在他的几个儿子里,也就是安庆绪的年龄和心计较适合立为储君,没有竞争对手给他施加压力,他自然会变得有恃无恐了! “哼!” 安禄山冷哼了一声,摸将着站起身,向不远侧探去。 他素来患有眼疾,自起兵以来视力逐渐减退,到现在除了少许的光感近乎看不清任何物体了。这使得安禄山常常没来由的暴怒,近来已经有不少宫婢、宦官由于犯了小错被安禄山下令杖毙了。 “猪儿,猪儿!朕要饮茶!” 安禄山拄着象牙拐杖,摸探着向前走去,边走边呼喝着。(注1)连喊了几声见没有人回答,安禄山疑心大起,不由的屏气凝神警惕了起来。他虽然双目失明,听觉却甚为灵敏,三十步内哪怕一只绣花针跌落他也能听得分明。 而此时实在是太静了,静的出奇,静的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恐惧。 “猪儿,猪儿!快他娘的给朕进来,再不进来,朕,朕……” 安禄山又气又怕,胸口因怒气胀起,绑缚的腰带因此涨了开。 “陛下唤奴才何事?” 李猪儿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安禄山身后,狞笑着低语道。 “你,你怎么现在才来,朕都唤了你三次!” 安禄山被李猪儿吓得不轻,大口喘着粗气,刚想举手挥去,却觉得殿内气氛有些不对。昔日这李猪儿对自己都是卑躬屈膝,何曾有过这般作态? 嘶! 安禄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陛下可是要喝茶否,奴才这便给您去倒。” 李猪儿狞笑了两声,轻挪动足步,来到安禄山床头。 “等等,你怎么往那个方向走!” 安禄山敏锐的听出了蹊跷,大吼道。 “当然是送陛下上路啊!” 李猪儿却是不做理财,噌的一声拔出了安禄山挂于床头的佩刀,毫不犹豫的向他砍去。 安禄山纵使听觉敏锐毕竟已经失明,如何能躲得过李猪儿这蓄力一击? 只听得一声钝响,宝刀已经在安禄山肥硕的肚皮上开了一个大口子,痛的安禄山高呼了起来。 “混帐,混帐,朕待你不薄,你怎么这般,这般忘恩负义。” 安禄山边逃边骂,鲜血淋洒了一地。 李猪儿却大笑道:“是啊,陛下待奴才不薄,所以才阉了奴才,充为宦官,陛下待奴才不薄,这才整日随意辱骂捶楚,陛下对奴才可真是不薄啊!” 安禄山听他这般阴阳怪气,知道自己定是无法劝说他放下兵刃,只冷笑道:“可是那个逆子叫你这么做的?” 李猪儿掩嘴轻笑道:“贼由严庄,事从太子,这一切看来都是报应啊。” 说完李猪儿再不犹豫,举刀向安禄山砍去。 安禄山一时气急脚下被绊倒,只高骂了一声便一命呜呼,血洒行宫。 “来人,把这条老狗拖出去!” 李猪儿随手丢掉佩刀,拍了拍手吩咐道。 注1:李猪儿从小跟随安禄山,为亲兵,后被阉割为宦官。安禄山体胖且年迈多病,眼睛几乎失明,背长痈疽,睡眠不好,只有在李猪儿的服侍下方能入眠。由于对安禄山打骂自己怀恨在心,在安庆绪的鼓动下,他利用职务之便一刀剁开了安禄山的大肚子,并致其死命。 第九章 杜宇(四) 洛阳内宫偏殿中,安庆绪负手而立,长出了一口气。 “老贼可是死了?” 一旁躬身侍候的李猪儿媚笑了一声道:“死了,死了,奴才亲眼看到肠子从那老贼肚子里流了出来,他岂有活着的道理?殿下……哦,不,应该是陛下,您这下便是大燕国的天子了。” 安庆绪猛然转过身冷冷道:“这一切都是那老贼逼我的,是他逼我的,这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若不是那老贼有心废储,自己也不会这般,都是他逼得,自己是自保,怨不得他,都是他自找的,自找的! 他许是太过激动,一时身子跟着战栗了起来,不时有些虚汗从背心中渗出来。 “殿下莫要激动,此时大事已定,殿下更应该考虑后续事宜,好顺利登位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严庄见安庆绪如此失态,忙在一旁提点道。 杀死安禄山并不难,此时的安禄山双目失明已经近乎成了废人,起居就寝都要依赖于内侍李猪儿,凭借他和安庆绪的特殊身份只要买通侍候在殿外的禁军,便可以毫无悬念的杀死安禄山。 但如何稳住局势,把安禄山留下的数十万骑兵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可就是个难题了。要知道,虽然安禄山于去岁称帝,在军中也只是相当于草莽英雄中大当家的位置。在其之下,如史思明、田承嗣、甚至孙孝哲、崔乾佑之辈,都有拥兵自立的能力。 但他们慑于安禄山的威势只能暂且压下自己的想法,维持着明面上的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会在安禄山被杀后迅速打破,安庆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培植亲信握紧军权而不是再在这些父子纲伦的小节上纠缠。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史书只是胜利者撰写的,只要安庆绪能够统率诸部夺了李唐的江山,他便是另一个唐太宗,有谁会去计较他曾经的弑君之举?这不过是一个永远的谜团罢了。 安庆绪听了军师严庄的一番分析后道:“军师分析的不错,刚才是孤鲁莽了。只是如今史思明在河北和郭子仪等人鏖战,田承嗣又在荥阳那边驻守,朝中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危及到孤的位置啊。” 严庄轻摇了摇羽扇微微一笑道:“殿下忘了一个人。” “谁?” 安庆绪连声追问道。 “蔡希德!” 严庄目光闪亮,一字一顿道。…… 翌日清晨,洛阳宫城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雾霭之中。 文武百官从应天门进入宫城,经由乾元门入含元殿的阙道下,等候内侍的宣见。照常理讲今日是正月初六,大燕皇帝陛下应该在含元殿举行大朝才是,可是他们等了这许久,却没有听到上朝的消息。 一时文武百官纷纷开始议论了起来,一些胆大的官员甚至猜测起皇帝陛下不能临朝的原因。 有的人说是因为昨晚天子宠幸妃嫔时候用力过猛扭到了腰,有的说是皇帝陛下雨露均沾元气受损需要休憩,总之便没有这些官员不敢说的。 其实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大燕帝国刚刚建国,急需文武官员填充到朝中。他们不能像大唐那样开科取士,那样实在是太慢,故而在军师严庄的建议下,大燕天子下令征召唐朝的官员入朝,并委以厚职。 可是这样的举措并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一些唐廷的名臣看不惯安禄山的所作所为,断然拒绝了大燕国的委任,便是那些官位稍低的官员也在静待时机,待价而沽。及到最后,心甘情愿的来到伪朝中做官的并没有几个。 无可奈何之下,大燕天子只得在严庄的建议下从邻近州衙中抽调了许多吏员充作百官。这样一来,大燕朝廷中多几分市侩气,少几分威严肃穆之感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好在此时的大燕国并没有太庞杂的官僚体系,相较于大唐冗余的官职,倒是显得清爽许多。 “我说,吴大人,您说陛下这一直不临朝让我们在这干站着是怎么回事?” 一个身着紫袍,佩银鱼袋的中年男子一边捋着下颌那三寸短髯一边抱怨着。这寒冬天儿的,把大伙儿招呼来大朝却迟迟不肯出来,便是皇帝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他身侧一发须斑白的老者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陛下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也不好说啊。等等吧,再等等看。” 那戴银鱼袋的中年男子悻悻的耸了耸肩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过了不久他似乎又注意到了身侧的一个绯袍男子,媚着笑脸道:“陈相爷,您历任两朝侍候了两朝天子,对这样的事情肯定比较了解,您给咱说说,陛下他老人家这般拖吊着到底是为了个啥?” 他口中的那个陈相爷便是原大唐左相陈-希烈了。 叛军攻陷长安后,便把他们这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官员拘从到了一处,后来约莫过了旬日,有军队把他们押往洛阳。陈-希烈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倒也落得个坦然,没曾想安禄山反倒对他们好言鼓励,希望他们成为大燕国的股肱重臣。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陈-希烈宦海沉浮了这好些年,这些道理还是懂的。说是无奈也好,说是被迫也罢,陈-希烈最终成为了大燕国的宰辅,仅仅排在开国功臣严庄之后。 此时,他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听得那中年男子如斯挖苦,嘴角一阵抽搐。 “休得胡言!” 说完,陈-希烈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望着陈-希烈那略显佝偻萧索的背影,中年男子冷冷一笑道:“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什么个东西!”…… 含元殿前吵杂混乱的局面持续了不久,大燕天子身侧的红人李猪儿便手持浮尘在一众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殿前向一众文武官员传达了圣旨。 原来皇帝陛下昨晚突然恶疾,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紧急之下,皇帝陛下忙令人立诏将皇位传予太子,军国大事皆有其独断。 虽然听到这个结果,有不少忠心的官员表示了怀疑,但在一众禁军明晃晃的的钢刀下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禁军统领李归仁率军已经将宫城九门全部锁死,便是个蚊子怕也飞不进来。 在这种情势下,文武百官被挟持着进入了含元殿,参加新帝的登基典礼。 出乎文武百官的意料,新帝的登基典礼进展的分外顺利,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竟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不过没有人会没趣儿的去说这些闲话,在一片和美的氛围中百官纷纷跪倒在地拜见新皇,口呼天佑大燕、陛下万年之类的芸芸。 大燕新皇也很有气度的挥了挥手,示意众卿平身,鼓励众人好好干。最后新皇尊称安禄山为太上皇,立年号为载初。一切布置妥当后,大燕天子连下了几条布令。 一者,命河北节度使史思明再度回守范阳,并调原洛阳留守蔡希德北上围攻太原。 二者,命怀化大将军田承嗣从荥阳南下,围攻宁陵,进而打开江淮门户。 三者,命禁军统帅李归仁统领东都洛阳周遭的全部军队,揽大权于一身。 这三条布令一处,文武百官皆是心有戚戚然。心道原来皇帝陛下早有打算,在登位前就将一切布置了妥当。面对这样英武神明的天子,心存邪念不是找死吗? 最后,在左相国陈-希烈的带领下,文武百官齐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结束了这场登基大典。…… 夜幕遮星,左相国府中却是灯火通明。 侍妾萍儿捻起猩红色披风的一角,搭在了陈-希烈的肩头。 “老爷,天气寒了,加件衣服吧。” 陈-希烈微微一愣,旋即道:“老夫不冷!” “老爷,您身子骨向来羸弱,原先御医说过要好好将养,切不可落了寒。” 萍儿却是不肯答应,兀自争辩着。 陈-希烈微微一愣道:“你,你还把这等事记得这般清楚?” 萍儿莞尔一笑道:“萍儿是要侍候老爷的人,这些事情当然要记得清楚些。” “唉,倒也是苦了你了,只是老夫有时候会觉得这么苟且偷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大唐,对不起皇帝陛下。” 陈-希烈兀自摇了摇头,沉叹了声:“真不知道,若是大唐平定了叛乱,老夫会不会被写成乱臣贼子。呵呵,呵呵……” “老爷又何须念着这些虚名?” 萍儿替陈-希烈将披风打了个结,柔声道:“只要老爷的心中有大唐,老爷便是个唐人。那份叛军在西京的驻防图纸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 第十章 杜宇(五) 烟花三月,晓春莺啼。 一袭春风吹绿了杨柳,吹红了百花却吹不来睢阳驻军的希望。 从雍丘转战到宁陵,从宁陵退守至睢阳,张巡与许远凭借手中千把人的兵力已经与数以万计的叛军周旋了整整一载。虽然他们经常以少胜多,斩首敌军万余人,但人数的绝对优势一旦进入了拉锯战就会无可避免的体现了出来。何况他们手中的兵卒皆是些乡勇、唯一的府军也都是些老弱,其战力较之于叛军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也许他们凭借不屈的斗志可以赢下一次乃至两次战役,但若是没有援军相助,他们根本不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睢阳城中的所以人都知道,他们不过是在推迟死亡的日期罢了。 前些时日传来了安庆绪弑父夺位的消息,一众守军纷纷大呼过瘾。想那安禄山罔顾君恩,不惜起兵造反到头来却被他的亲生儿子剁了脑袋,不知是否是因果报应? 当然,凡事有利就有弊,安庆绪夺位后进一步加紧对睢阳城的进攻。他不仅令部将尹子琦率同罗、突厥、奚等部族精锐与杨朝宗部合兵一处,共十余万人围攻睢阳城,还令驻防在荥阳的大将田承嗣移师到了睢阳的北面,以阻截前来睢阳的唐朝援军。 要知道睢阳城是大唐江淮道的最后门户,也许唐廷可以坐视雍丘被克,可以眼见宁陵沦陷,却绝不能准许睢阳再落入叛军手中。若是任由十余万胡骑踏过淮河,那大唐全面复兴的希望将会瞬间断送。 所以这一战并不是一场普通意义上的战斗,而是关乎道两国国运的大战。 今日,张巡又在南霁云、雷万春二人的陪伴下来城头巡视。晓春还有些阴冷,城头的风很是厉,刮到面颊上直是生生顿痛。 “南八,看来我们是错怪了七郎那孩子了啊。” 望着城头下黑压压的叛军,张巡拍着墙垛唏嘘慨叹不已。 南霁云叹了口气道:“他当初拒绝我时我很是失望,只以为他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曾想他确是为大局找想。若是宁陵之役没有七郎他们相助,怕我们都活着出不了宁陵城。” 张巡微微颌首道:“凡事都有其因,七郎这孩子虽然年纪尚青,但看待问题却比一般人长远、透彻。只是这样的将领却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不然如今我大唐的抗敌形式也不会这么被动。” 纵观如今战局,大唐统兵迎敌的不是些世族门阀之后便是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将领,好不容易出了个郭子仪、李光弼还被皇帝陛下削减了兵权,派出监军至军中监视。 朝廷如此的猜忌,将领们如何能放开手脚平叛?只希望不要重蹈潼关之恨的覆辙啊! “如今七郎怕也难再前进一步。睢阳北部尽被那田承嗣那厮团团围住,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穿过。” 雷万春皱了皱眉道:“真不知道朝廷这时候在想什么,那个什么永王的不是在率众东巡吗?看样子便是要来睢阳方向,朝廷非但不派军相迎,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倒也不怪雷万春抱怨,如今叛军十几万人已经将睢阳城团团围住,寻常军队即便想要营救也很有可能被叛军包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江淮派出援军解睢阳燃眉之急。而朝廷竟然罔顾战场形势,只顾得镇压举义军的永王,实在是叫人寒心。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陛下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啊。” 到底是曾经的探花郎,张巡看待如今朝廷形势要远比南霁云、雷万春二人清晰。 有时候朝政上最看重的往往不是你的政绩和能力而是态度。 冒着一名干将拥兵做大的风险重用他实在是划不来,与其这样倒不如派一个能力稍差却无甚野心的官员领战。毕竟能力这种东西是因人而异的,一个人能力稍差可以依靠整体去弥补,但若是一个人的态度出了问题,那可真的是大问题了。 更何况,如今拥兵自重的那个人是大唐皇帝的亲弟弟--永王! 早在安禄山叛乱之前,朝中便传出太上皇要改立永王为储君的消息,虽然其不免有以讹传讹的可能,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当今天子本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怎么可能准许永王的此般挑衅行为。 “无可奈何?他可知道弟兄们在这里替他流血流汗?他倒是无可奈何,依我看他老人家根本没有将我们的性命放在眼里。既然他这般无情,我们又何须替他守护江山。” 雷万春越想越气,据说那皇帝老儿刚刚登基便派人在灵武修筑了一座温泉行宫,行宫刚一建成他便迫不及待的搬了进去,完全对前线军费紧张视而不见! 这样的皇帝,根本不值得大伙儿这么卖命! “万春,你错了,我们守护的不是他李家的江山!” 张巡猛然扬臂点道:“你看这,再看这里,这山,这河,这抔抔黄土,都是我大唐的所有。我们身为子孙不能拓土开疆已是无能平庸,若连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土地都守将不住,便是大大的不肖,民族的罪人!” 张巡越说越激动,喉结距离涌动着:“我们守护的是脚下的土地,是远方的山河,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家园!” “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家园!” 雷万春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张巡的这句话说到了自己的骨子里,他那久已沉寂阴冷的血液复又变得沸腾开了。 我们不是守卫一家一姓之江山,我们守卫的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是远方的山河,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家园! 书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家园! 第十一章 鼓刀(一) 守护家园,需要的不仅仅是责任,当然还要有实力。 但如今,睢阳城中所拥有的兵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张巡本身带来了三千余人,加之许远麾下的三千八百兵卒,总共也就七千人不到,要想依靠七千人阻挡十万叛军的猛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张巡却不得不做这样一个梦,因为睢阳之后,再无大唐,他已经退无可退。 既然决定死守睢阳城,便要集中调度城内所有可用的力量。由于许远性情温厚,所以主动承担了筹集军粮和战争物资的工作,而张巡则担任了大军的统帅,悉心将这七千名士卒分配到了睢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睢阳城并不算大,城中精壮男子约莫是万余人上下,张巡下令将这些男子全部划归分配到四城门守军中,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最重要的粮草问题,张巡也很是头疼。 不过城中存粮尚足,足够支持三月。但为了尽可能的支撑更多时间,张巡命人将军士每日三餐改为两餐,百姓则是每日一干一稀。这样下来又可以多撑一个多月。 行至此处,张巡已经竭尽所力,剩下的便只能期待援军相助了。 “万春,你务必要亲手把这份书信送到临淮都督贺兰进明手中,相信凭借同窗之谊,他一定会率军增援睢阳!” 张巡信誓旦旦的把手中书信递交给了雷万春,嘴角扬起一抹隐隐的笑容。……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陈陶大败、雍丘大败、宁陵大败、常山被围、睢阳被围…… 看着斥候呈上的一份分触目惊心的奏报,李括的心头在滴血!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大唐为什么会打成这个样子?郭子仪和李光弼将军不是已经发起战略反攻了吗,为什么大唐的军队还会被叛军打成这个样子? “七郎,你也无需过于自责,毕竟谁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周无罪长叹了一声,收起了奏报道:“如今灵武那位又向你下了一道通牒,你要看否?” 李括挥了挥手道:“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就无所谓对错了,作出了选择便要向前看,便是我现在还想回头你认为还有机会吗?” 周无罪摊了摊手道:“那倒也是。不过朝廷那边要怎么回?再拖病怕不是办法,再者说他们也肯定知道我们来了宁陵助战。” “随便找个由头敷衍过去吧,若他要深究便由着他把,如今我要考虑的只是如何能够解除睢阳之围。” 连日秉烛处理军务让李括变得憔悴不堪,如今他整个眼窝深陷了下去,人也消瘦了一圈,却还这么硬撑着,周无罪看来甚是心疼,终是咬牙道:“实在不成我们便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那田承嗣能经得住我军的猛攻。” “不成,这样做太莽撞了,简直是拿弟兄们的性命做赌注,如今田承嗣手中的兵马少说也有两万多,我们不过五千余骑,硬冲实在太危险。” 李括摇了摇头,否定了周无罪的提议。 “那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等着?我们的粮草最多还够十日,若是十日后再不能跟小张探花他们碰面。弟兄们怕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周无罪愤恨的挥了挥拳头,高呼道。 “周将军,你先别急,都督不是已经派人绕道去打听消息了吗,相信不日就会有讯息传回。” 李晟见二人又吵了起来,忙站出来调和。如今是行军之时一定要有个一致的信念,像这般吵来吵去定然会叫叛军钻了空子。 “报,报!都督,都督……” 正当营帐内的氛围陷入沉寂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狂呼。 “报!都督,我,我……” 那信使拨开帷幔方进入营帐便眼前一黑,晕倒了在地。 “快唤醒他,给他些水喝!” 李括蹙了蹙眉,冲左右吩咐道。 在众人的努力下,过了不久,那名信使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都督,都督……” 那信使顿了一顿,眼里竟是溢出了泪水。 “发生什么了,你慢些说。” 李括隐隐察觉出事情非比寻常,却还是尽量让自己表现的镇定一些。 “都督,唐州城,唐州城……” “你把话说完啊,唐州城怎么了?” 窦青实在看不过眼,厉声催促着。 李括却是夹了窦青一眼:“窦大哥!” “哎!真是急死人了。” 窦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追问。 “都督,唐州城被叛军给围了啊!南阳和方城的守军都被调了过去,可弟兄们还是扛不住啊。您再不回去,可就,可就完了啊。” 那信使隐隐抽泣,声调满是苦涩。 “什么?唐州城被叛军围了?他们来了多少人,是谁统率的?” 李括闻言大惊,自己从唐州出城时一路上行踪极为隐秘,怎么会引起叛军的注意?况且如今叛军的重心都放在了围攻睢阳上,怎么会有闲余的兵力向唐州进军? “是,听说敌叫什么孙孝哲,带了大约两万人上下,是从潼关的方向出来的,弟兄们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来掳掠粮草打秋风的散骑。可谁知最后军队越聚越,弟兄们实在抗将不住了啊。” 原来如此!这便是了,若说现今叛军闲散的军力也就是两京周遭驻守的军队了。如今安庆绪刚刚即位,需要在洛阳城周遭驻守大量军队以拱卫自己的地位,相较之下,叛军于陈陶刚刚大胜,驻守在长安城的军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孙孝哲在此时率领两万骑突出潼关,围攻唐州一定是得到了城中的内部讯息,谁又会是那个叛徒? 第十二章 鼓刀(二) 不管是谁出卖了唐州城,出卖了自己,李括此时都必须火速赶回驰援! 一方面自然是由于唐州一代是自己的根基所在,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李括都不能轻易的将它拱手送出。更重要的是,此时唐州城中的每一名百姓都对自己无比信赖,他们认为拥有自己的庇护,可以无忧无虑的在战乱中生活。自己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不能辜负当年的承诺。 横刀立马,守卫家园,这是李括作出的承诺。 只是李括从宁陵一线向回撤军,路途上却遇到了不少麻烦。自从安庆绪称帝后,叛军的战略攻击重心已经移到了睢阳。故而除却两京留守、太原、河北道的驻军,几乎所有叛军都向南压了过来。李括必须确保归途中不遇到大股的叛军。这倒不是因为他惧怕与敌军一战,而是为了火速赶回唐州城。如今孙孝哲已经兵临城下,容不得片刻的犹豫。 而且唐州、南阳一线的战略位置同样十分重要,打下了这两地,就可以经由襄阳进入淮南道,与攻陷睢阳的效果大致相同。所以,李括决不能让叛军在这一线打开口子! 如果仅仅是为了避开敌军主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支军队皆是轻骑兵,有着极强的移动力,而鲜于瑜成所率领的斥候营又在李括身边,只要岗哨工作做的勤繁一些,倒是不难避其锋芒。只是若想在做好情报工作的同时保持极高的行军速度,就有些艰难了。 不过李括可谓是百战老将,在石堡城之战中,他就曾带领军队奇袭伏俟城,对军队何时行进,何时歇息分寸拿捏的极好,这一连两日急行军下来,士卒中倒也鲜有抱怨者。 “七郎,我们不如到前侧的小县城休憩一下吧。” 周无罪指着不远处的黑灰色城墙,和声道。现在天已近暮,若是依着七郎的性子,怕是还得连夜行军,及到午夜再在旷野上扎营小憩。 这两天队伍都是急行军,每日休憩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虽然大伙儿知道都督心急唐州城的形式,但急不在此,如是这么赶过去,不用和叛军交战估计弟兄们都得累趴下。 李括自从听到唐州城被围的消息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现下听到周无罪的劝说,扫了一眼军中弟兄的情状,轻叹了一声道:“如此,便入城休憩一夜吧。” “都督有令,今夜入城休憩!都督有令,今夜入城休憩!” 亲兵在队伍中列纵骑狂奔,一遍遍的重复着李括的将领,如意料中般迎来了一阵欢呼声。 “都督万岁,都督万岁,都督万岁……”…… 这座县城名为上蔡,却不知是取自何古意。 全军上下劳累了两天两夜,进入县城后哪里还有这些闲工夫关心县名的来历,纷纷倒在了城中军营的通铺上。 让李括赶到欣慰的是,上蔡县并没有落入敌军之手,虽然县令、县尉等官员都被叛军砍死,但好歹有个姓冯的九品主簿顶了起来,拉着一干衙役募集乡勇,征收壮丁,也算是尽职尽责。 当然,上蔡城并不算是一座坚城,甚至较之密县县城都要显得破败不少。南城的城墙和东城的一段垛口因为长时间的雨水冲刷早已坍圮,虽然冯主簿也想过率众把这段城墙补起来,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拖将了下来。 主簿盛情相邀,李括自然不好拒绝。 一壶浊酒,二盆羊羹,三碟小菜,四碗搅团,五味杂陈。(注1)辛酸的可爱,辛酸的感人。 当李括看到这所谓上蔡城最好的菜食端上案几时,眼眶不由的湿润了。去岁叛军席卷南下,近乎卷走了河南道全部的粮食,村中存不下粮食,大伙儿全靠一些大县城府库里的存粮度日。但河南道自古以来便是人口稠密之地,甚至可以和关中媲美,有这么多张口,仅靠府库中的粮食如何挨将的过去? 现在只是三月,秋收还遥遥无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伙儿唯有勒紧裤腰带咬牙坚持下去。 而就是在这种时刻,冯主簿代表全县城的百姓向自己献来了这等美食,李括如何能不感动? “冯主簿,你太客气了,李某不过在贵地借宿一宿,劳不得如此破费啊。” 李括冲眼前这个瘦弱干黑的九品主簿抱了抱拳,诚然一礼。在他看来,这个品级低微的主簿远比有些尸位素餐的高官来的实在。 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那些朝廷要员或许在所谓的盛世可以锦上添花,但绝不可能在朝廷、国家陷入危难时雪中送炭。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每每遇到乱时他们想到的只会是自己。 而像冯主簿这样的低级官员,享受到朝廷给予的福利完全与他的付出不成正比,但他们却无怨无悔的组织城中百姓一致抗敌,个中滋味,直让李括感慨不已。 “李将军,你受得,你是我们全城父老的救星啊!” 说话间,冯主簿竟是跪倒在地,冲李括深施了一礼。 虽然李括无论是品阶还是爵位都要远高于冯主簿,但让一个年级远大于自己的老者对自己行大礼,李括却是无论如何接受不得。 “快快请起,您快快请起啊!” 李括赶忙上前去扶冯主簿的身子:“有什么话慢慢说,何必要如此呢。李某受之不得!” “您若是不答应留下来救上蔡的百姓们于水火,老朽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冯主簿却是在此时犯了倔,兀自挺了挺腰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唉,有什么话您好好说,我答应您便是了!” 李括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示意冯主簿起身商谈。…… 听完冯主簿的一番倾诉,李括直是愤慨不已。原来冯主簿一直忧心的不是叛军的攻城掠地,而是一伙无恶不作的马贼。 “冯主簿,你说的这伙儿马贼大约有多少人,都是本地人吗?” 李括紧蹙着眉毛沉声问起,虽然他现在要急着赶回唐州城,但在归途上碰到了这般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哎,马贼马贼下,马为民,上马为贼,他们当然是本地的人了。至于人数吗,却是不一,有时候只有千八百人,有时候却有着足足三四千骑。最可恨的是他们还打着叛军的旗号一路杀将过去,寻常县城的官员看到大燕国的旗帜早就吓得两脚发软,哪里还有抵抗的斗志?就这么一路杀骗下来,临近州县府库中的粮食都被他们掏了个精空。” 冯主簿听到这里直是愤慨不已但也是无可奈何。即便知道他们是马贼所扮又如何呢,人微言轻,人微言轻啊! “出了这么伙马贼,州府里难道不管吗?” 李括越听越怒,沉声问道。 “管?他们连安禄山的叛军都应付不过来,如何还有精力去管一伙儿来去如风的马贼?” 冯主簿轻嗤了声道:“话说白了,若不是州府中有人与马贼暗通款曲,这些马贼又如何能次次精准无误的从城中缺口驰入,烧杀抢掠?” 李括心下一沉道:“冯主簿的意思是,是有内鬼了。” “唉,老夫我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哪一朝哪一代少得了监守自盗的人呐。再大的一座粮山,也禁不住这么挖掘啊。今儿个一铲子,明儿个一铲子,若是放在太平年景或许看不出来什么,但若是到了现在这般的荒年,那可真是要了命咧。” 冯主簿只沉沉摇着头,显得非常无奈。 “冯主簿,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既然李某人今天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就要管到底!” 李括紧紧攥住拳头,一字一顿道。 冯主簿微微颌首道:“前些时日这伙儿马贼曾经从县城旁经过,他们的头头儿射了一支羽箭入城,算是给城中的老少爷们下了通牒,说是若下次来时没有准备足够多的粮食和幼女,就要攻入城内,将城中百姓尽数屠尽。这上蔡城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哪里经得起他们一轮冲击?” 李括嘴角微微扬起,寒声道:“这最后的期限,可是明日?” 注1:搅团为西北一特色吃食,定义为“用杂面搅成的浆糊”陕甘宁青尤好吃。一种是水围城,一种是漂鱼儿,包括玉米搅团和洋芋搅团。贪吃的我,这里向大家隆重推荐家乡美食! 第十三章 鼓刀(三) 马贼当然要来,也确实是要在第二日来。 但李括心中早有计较,他一面嘱咐麾下士卒们躲了起来,一面叫冯主簿安抚城中百姓,保持常态勿要惊慌失措。 马贼虽然凶残但多是重规矩,念允诺之人,他们说会在今日前来,便绝对会在今日前来,绝对不会有所拖滞。李括与冯主簿一直待在城中县衙,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括便索性与冯主簿对弈一盘以打发时间。 别看冯主簿年纪较长,棋艺却并不精湛,与李括相比甚至还稍稍落于下风。与他正值的风骨相比,他老人家的棋品却实在不怎么样,一连被李括吃掉数子之后,竟然屡次悔棋,把李括弄得哭笑不得。 “冯老先生,你这般下下去,我就是有再多的棋子也得被你吃干净!” 李括无奈的摊了摊手苦笑道。 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冯主簿却是冲李括挤了挤眼道:“嘿嘿,下棋不语真君子,李将军莫不是输怕了,来主动告饶祈降?” 李括一时无语。 “好,请便!” “马贼跟您作战可不会讲什么规矩道义,他们服从的只有钢刀。谁的钢刀利,谁就是规矩。” 冯主簿趁机又吃掉李括棋盘右下角的一条大龙,直接把李括逼上了绝境:“李将军,您又分神了,老夫可不会客气!” 冯主簿一边搓着手一边咽下一口吐沫,眼神中满是精光。 “冯老先生真是个中好手,李某自愧不如。” 李括不曾想冯主簿竟然会如此老不正经,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若不是顾念拿捏着身份,怕真要急的跳脚了。 “李将军请落子吧。” 冯主簿微微张开口,露出一口黄牙,直勾勾的盯着李括。 “嗯。” 被冯主簿盯得有些发憷,李括竟是再出错棋,直接被冯主簿锁死。 “李将军,您下棋时可不专心啊。您太容易受到旁人的影响了,这在战场上可是致命的。” 冯主簿一把拂过棋盘,死旗瞬时变为散沙一片。 “多谢冯老先生教诲!” 李括突然若有所悟,冲冯主簿抱了抱拳大笑道。…… 人生如棋局,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步会怎么走,但有一点必须要具备,便是必胜的决心。纵然你只是一枚棋子,也要坚信你是枚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棋子。 而这些马贼,显然便具备了这种必胜的决心。常年靠刀口吃饭的生活已经磨出了他们要强的性子。只要不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们就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马刀。 上蔡城外,如今就立着这么一群马贼。他们约莫是三千骑上下,皆是胯下一匹黄骠马,腰间一柄重柄朴刀,个个龙精虎猛,一脸横肉。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在江湖上行走,这些马贼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要尽可能的在还债之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快意玩女人。若是等到仇家寻上门来自己还没有过足瘾,那岂不是太窝囊了。 今日他们来到这上蔡县城就是要过足一把瘾,好好的在城中舒爽一把。 马贼正中立着三人,正中那人名唤为江槌儿,是这一代黑云寨中的大当家,最是暴虐好色,据说他屋内的压寨夫人就足足抢了十几房。而且这个大当家有一个怪癖就是破了处女的瓜后就会把她的人头剁下来用石灰吸了伤口上的血留存起来。以至于这一代的百姓提起这江槌儿都是恨得牙痒痒,直欲饮其血,啖其肉。 这二当家却是个粉头油面的青衣小生。生着一副与马贼身份很不相符的皮囊让人很容易把传奇段子里的狗头军师联系在一起,不过他却是有个冷面阎君的名头,杀气人来丝毫不比江大当家手软。 靠右侧的便是三当家齐三儿了,他本是命捕快由于被卷入一场人命案被富少诬陷险些冤死。还好路过打秋风的江大当家救下了齐三儿,这才免了一场冤案。从此黑云寨也就多了个能文能武的三当家,少了一个替朝廷县府尽忠的皂衣捕快。 齐老三扯了扯马缰冷笑道:“那冯老头平日里见是个挺死板正经儿的人,现下看来不过也就是个胆小鬼。” 约莫一个马头后,一个长着刀疤脸的独眼男子一脸媚笑道:“三哥说的是,那冯老头竟会在您身边装大义,临了还不是抹了裤子撅起腚片呻吟着让您受用?” 齐老三见他说的如此龌龊不由得挑了挑眉:“别尽说那些没用的,我倒觉得这老头儿变得这么快,有些蹊跷。” 刀疤脸灿灿的笑了笑道:“三哥,瞧您说的,这人啊都是贱骨头,有哪个不怕死的?那老头虽说活的岁数也不小了,可也不想自己这么早见阎王不是?何况城中还有那么多百姓,他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陪着他自己殉葬?” “这倒也是,不过……” 齐老三更欲说些什么,却被身侧一手持板斧的光头男子打断:“我说三子,有些事情你别想得太复杂了,就这个破县城能藏有什么人物?不说别的,光看看他这低矮坍圮的城墙,弟兄们就能生生踏过去。这老不正经的估计也是看清了形式,不敢再跟咱们弟兄斗法。” 这人便是黑云寨大当家江槌儿了,他于齐老三有救命之恩,故而无论江槌儿的观点和自己相同与否,齐老三都会尽量的支持,齐老三冲大当家抱了抱拳道:“江大哥说的不错,确实是小弟多虑了。还请大哥原谅则个。” “唉,你也是为了弟兄们的安危着想,我不怪你!” 江槌儿不耐的挥了挥手道:“弟兄们来这是为了填饱肚子的,他可别想一顿饭就让咱们抹嘴走入。” 刀疤脸此时又舔着脸凑了过来:“嘿嘿,这一会入了城,该拿多少还不是咱们弟兄们说了算?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叫做请佛……请佛……” 近旁的冷面阎君二当家听不过耳,蹙了蹙眉道:“是请佛容易送佛难!” 刀疤脸听后连连道:“对,就是这句,请佛容易送佛难,等到进了城,便是他冯老儿跪在地下求爷爷走,爷爷也不待正眼瞧他的!” 第十四章 鼓刀(四) 马贼行事也有马贼的规矩,江槌儿丝毫不担心弟兄们会被县城中的粮米迷住了双眼,从而乱了分寸作出兄弟相残的事情。 要知道做他们这一行的最看重的便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义气,一样便是忠诚。 少了这两样东西,要想在刀口上讨饭吃无异于痴人说梦。 “冲进去,弟兄们,尽情的享受吧!” 江槌儿拔出了腰间朴刀,肆意大笑着。 “冲进去,弟兄们跟着大当家冲进去啊,城里有数不尽的粟米银钱,有着皮肉水灵的貌美女子哩,大伙儿冲进去,跟着大当家冲进去!” 刀疤脸第一个跳了出来,举起朴刀响应,他是江槌儿的死忠自然是唯其马首是瞻。其实黑云寨中,虽然江槌儿是大当家却并不能完全号令营寨中的弟兄。二当家冷面阎君和齐三当家都有自己的拥泵和心腹,也拥有划归到他们名下的一营兄弟。 黑云寨便是这么一个多支势力交错组成的寨子,在大当家江槌儿的带领下全寨的弟兄维持着面上的一种微妙平衡。谁都不会主动将这种平衡打破,行在乱世只有抱成团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这一点唐军如此,燕军如此,马贼同样如此。 三营三千余的弟兄纷纷打马扬鞭,高举着朴刀从洞开的城门中冲了进去,一边淫笑的设想着自己这一遭寻到的收成,一边与身旁的弟兄出言调笑一番。 齐老三微微蹙了蹙眉,虽然他觉得情况有些异样却说不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只得狠狠抽了一记皮鞭跟了上去。…… “七郎,他们来了!” 周无罪轻巧的一踢蹬翻下了马背,阔步迈过门槛,对着县衙内与冯主簿对弈的李括和声禀报道。 李括听此剑眉一挑道:“如此,便按计划行事。命鲜于瑜成勿要打草惊蛇,务必等马贼来到县衙前再做行动。” “得令!” 周无罪点了点头,冲李括一抱拳领命而去。 “冯先生,该你落子了!” 李括微微一笑,单臂延请道。…… “出来,都他娘的给老子出来,人呢,都死光了吗!” 刀疤脸啐出一口浓痰,挥舞着手中朴刀高声咒骂着,自打他们进入了上蔡城就没见街上有一个百姓。难道他们真的名声如此差,把那些贱民全都吓的魂不守舍,待在屋中不敢出门? “老八,你消停一会!” 江槌儿瞪了一眼刀疤脸道:“命人去县衙前查探一番,叫那冯主簿来见我,就说我江槌儿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来取粮食和女人了!” “遵命,大当家!” 一个小喽喽冲江槌儿抱了抱拳,呼哨了一声打马扬鞭而去。 江槌儿拍了拍刀疤脸的臂膀叹了口气:“老八,以后做事前前后后多想点,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嗯?” “唉,大当家我知道了,我一时激动……” 刀疤脸被江槌儿弄得脸红脖粗,直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大伙儿便跟我前去看看!我倒要瞧瞧这个冯主簿到底想要搞些什么名堂!驾!驾!” 一卷黄尘扬起,数千马贼便呼啸着朝县衙驰去。…… “七郎,他们来了!” 周无罪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冲李括挥手示意道。这伙儿马贼还真是嚣张,竟然面对一座空城没有丝毫的惧意,既然如此,便好好教训你们一番,看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窝里斗,发国难财。 “着弓弩手准备,听我号令。” 李括沉声吩咐,不悲不喜,声音沉静的有如一潭碧水。 隆隆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当马贼先锋转过巷口的时候,李括终于可以清晰的看清来者的面容。 踩蹬,直身,挽弓,错指,拧索,蓄力,放! 李括目光一凛,但见一只雕翎羽箭疾射而出,直取那光头马贼的面门。 这便是信号! 一时埋伏在县衙两侧高墙上的弓弩手在鲜于瑜成的号令下纷纷挽弓控弦,蓄力将手中羽箭射出。 万箭齐发之时,当时雷霆万钧。 江槌儿正自疾驰却感到一股阴风朝面门袭来,他下意识的用朴刀去撩了一下,却仍被李括射出的羽箭擦着面颊射了出去。 该死,有埋伏! “有埋伏,大伙儿小心!” 江槌儿当机立断的一个纵身跳下了马背,在地上翻滚了一周,吃了一口灰直弄得是蓬头垢面。 江槌儿话音刚落,数千上万的羽箭便结成了一张细密的渔网撒了过来。众马贼听到大当家的提醒下意识的去勒马缰,但他们疾驰而来速度极快怎么可能在瞬间令坐骑停下来? “噗!” “噗!” 冲在前列的马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射成了筛子。一些马贼当场毙命翻滚了下来,随后便被跟上的马匹踏成了肉泥。一些马匹身中数箭不时发出嘶鸣,发了疯似得原地打转。后排跟上的马贼来不及减速直生生的冲了上去,和前排的伤马迎面撞到了一起。 羽箭入肉发出声声钝响,人马落地的闷响声,伴着那声嘶力竭的哀嚎呼喝听来甚为可怖。 “敌袭,敌袭,有人埋伏,我们中埋伏了!” 刀疤脸抽出一柄木盾,将将护住了自己的面门胸前等要害。不时有流矢羽箭飞射过来击打在木盾上,吓得刀疤脸心惊肉跳。 这个冯主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当家不过是想让他出些粮食、女人,他竟然准备伏击自己,今儿个自己一定要活捉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把他点天灯! 刀疤脸心中虽作如是想,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箭雨。他实在不明白一座小小的县城军械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破甲羽箭。更让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即便上蔡城中的弓箭足够多,那冯主簿又从哪儿寻来这么多弓弩手? 要知道射箭这玩意可是个技术活。便是他们这些杀人如麻,劫道为生的马贼都不能保证人人射的一手好箭。所以他们给每名弟兄配备的箭矢最多也就是三壶,只是用来撑撑场面的。 如今这上蔡城早就剩下些老幼病残,如何能寻出这许多弓弩手? 只是他还来不及思考这许多,便被齐老三给拉下了马背:“老八,你小子不想活了吗,这箭势这么密,你还一个劲的往前冲,赶着去投胎吗?快叫弟兄们下马!” 刀疤脸刚准备开口大骂,待转头一看,见拉他下马的是三当家立刻喜笑颜开:“哎呦,您瞧您说的,哪个嫌自己命长啊。” “下马,兔崽子们快他娘的给老子下马,不想活了吗,快下马!” …“文…刀疤脸心中郁闷无处发泄只得向那些小喽喽施威。 …“人…只是可怜那些马贼喽喽平白无故的被刀疤脸踹了屁股拉下了马。 …“书…“举盾,不要犹豫,快举盾,躲在马背后面!” …“屋…刀疤脸咽了一口吐沫,躲在了马匹后面高声吩咐着。 这他娘的羽箭还射个没完了! “二哥,如今该怎么办?” 齐老三眉团紧蹙,下意识的朝二当家冷面阎君望去。在黑云寨中,二当家便是军师屡屡有奇谋祭出,如今的这种形式找他问询最是妥当。 二当家冷冷一笑道:“老三,我们上套了。你且看这羽箭,该是府军中的配备。” 齐老三微微一愣,良久才明白二哥话中的意思。府军,这上蔡城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府军? 似乎看出了齐老三心中所想,二当家接道:“不仅是府军,而且他们的训练有素,光从羽箭齐射的情况来看,弓弩手就有一千人。我估摸着他们的兵卒数量不会少于我们。” 轰! 齐老三脑袋猛地一炸,什么?人数不会少于他们的府军? 虽说他齐老三并不惧怕跟官军作战,但要面对同等数量的府军,还是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悸。 是啊,寻常县城里顶天就募集一些乡勇,箭术自不必说,所用的羽箭质量也落于下乘。而如今射向他们的羽箭却是清一色的破甲箭,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应该是一伙儿府军。 第十五章 鼓刀(五) “让开,给老子让开。老子还他娘的没死呢,都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 大当家江槌儿经过简易的包扎,已经止住了面颊上的血口。好在这支羽箭上没有淬毒,不然毒血攻心之下便是神仙也难救。 “大哥,是府军。” 二当家冲江槌儿微微颌首复又重复道。 虽然他和老三在黑云寨的地位中极高,但归根到底,江槌儿还是大当家,真到了寨子生死存亡的时候还是应该由大当家来作出决定。 “嘿,府军又如何,老子杀过的贪官将军也不少了,再填他一个也不多。叫弟兄们先喘上一口气,等他们射完了射累了,大伙儿再冲过去,把县衙里的官军杀个片甲不留。” 大丈夫立于世,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这一箭之仇,他江槌儿必报矣! 官军拥有再充足的羽箭,也终有射完的一刻。 江槌儿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丝毫不介意再等上一等。 待到敌疲我盛之时,便是弟兄们纵骑冲锋之时。 果不出江槌儿所料,在经历最初的慌乱后,弟兄们在大小头目的呼喝下渐渐镇定了下来。原先从县衙两侧射来的浓密羽箭也渐渐稀疏了起来,眼见着就要断箭。 正当江槌儿心中窃喜准备下令向县衙大门冲击时,却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自己的弟兄还没有上马,那这蹄声…… 江槌儿料到了前者却并没有料到后者,官军确实有羽箭用完的那一刻,但他们却未作停歇,主动率骑冲锋而来。 “快上马,快叫弟兄们上马!” 江槌儿心中大骇,忙呼喝着示意麾下喽喽门翻身上马。江槌儿是马贼出身,自然比别人更清楚骑兵对步兵的冲击是毁灭性的,更何况眼前的骑兵是大唐的官军,而自己这些人在甲胄军械方面根本没法与对方相比。 为今之计,只有依靠战马的速度放手一搏!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眼见着官军骑兵越来越近,江槌儿额角已经渗出了虚汗。 好在官军骑兵距离自己还有三十步上下的时候,自己麾下的弟兄已经尽数翻上了马背。官军的速度之所以会减缓,要归功于死去的弟兄,他们和战马的尸首极大程度了阻滞了官军的速度,为自己这些活着的弟兄创造了活命的可能。 “迎敌,迎上去,不要怕!跟他们拼了!” 如今官军骑兵已经起势,自己即便想要拨转马头,不出三十步也必会被官军追上,在这种时候退缩是最愚蠢的选择。 行到山穷水尽之时唯有放手一搏! 搏还有一线生机! 匆匆上马列队的马贼举着朴刀呼喝着便迎了上去。 他们之前被官军伏击射杀了不少的弟兄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即便大当家不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做这个缩头乌龟。敢上山落草的爷们,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日子的?真要是怕死的也绝不会下贱的来混这碗饭吃。 江槌儿、冷面阎君、齐老三,三位当家更领麾下一部,毅然朝气势汹汹的官军冲去。 只是,及到近前他们才发现自己与官军的差距。 自己的朴刀砍到官军的明光铠、护心镜上只会刮弄出几道并不起眼的划痕。而官军的横刀一旦砍了过来,则必定会在自己的肚皮上开出一道大口子。自己的木盾被横刀一劈立时化为了碎块,而官军的钢盾无论自己如何劈砍,就连个豁口也不见有。 这完全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他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但战斗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活下去的永远只能是强者。 “杀光他们,不留活口!” 李括横挥长槊如入无人之境,先是将一名马贼甩出去十几步,复又一收槊杆,将近旁的一名马贼戳了个透心凉。 戎马近十载,杀人对他来说已经变得稀疏平常,更何况他如今杀的还是无恶不作的马贼。 “都督有令,杀光马贼,不留余口!” 窦青一边挥刀奋力的劈砍近身的马贼,一边重复着李括的命令。他与李括的想法一致,对这些无恶不作的马贼绝不能有丝毫的同情。留着他们的性命,他们就会反过来继续祸害这一代的百姓。 劈、刺、挑、引…… 李括的槊法已入化境,每当他挥动长槊则必有一马贼痛呼着跌下马背,翻滚不止。 在他的引领下,江淮军的将士皆被激发出了斗志,与众马贼挥刃搏命。 李括此次带出的皆是江淮军中的精锐,更有铜武营的心腹老兵,如何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能抵抗的?在自己的带领下一众骑兵如同利刃般在马贼正中开了一个大口子,众马贼的战斗欲望本就不是很强烈,经由官军这么一冲击更是都如霜打的茄子,提不起半分兴致来。 “拿弓来!” 李括随手将长槊丢给近旁的亲兵,又从他手中接过长弓,将长弓拉了满圆瞄准了不远处的那个光头马贼。 破! 李括暴喝了一声,羽箭急速旋转着朝江槌儿射去。 江槌儿此时正在与一名唐将纠缠,如何知道有利矢正向自己射来? 只听‘噗’的一声,羽箭便贯穿了江槌儿的脑袋,马贼的大当家甚是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一命呜呼跌下了马背。 “大当家死了,大当家死了!” 近旁的马贼见到如斯情状纷纷高呼出了声,一时正在与官军拼杀纠缠的马贼再无一丝一毫的斗志,纷纷作鸟兽散。 “站住,别跑,他娘的!” 齐老三急的直跳脚,却也是无可奈何。马贼较之官军,纪律性本就很差。他们劫道杀人本就靠的是一股子锐气,而眼下他们的锐气已经被官军磨得几近消失,如何还能持刀迎敌。虽然他们杀人无数,双手染满了鲜血,可生活往往很是嘲讽,越是杀人多的人便越怕死。 如今大哥在乱战中被敌将射毙,弟兄们溃散倒也不难理解。 只是唐军可能放过自己?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些人怕是十恶不赦的恶魔吧? 如今逃跑迟早会丧命,倒不如拼上一拼。 擒贼先擒王,如今他只有一个机会! 齐老三瞅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黑盔黑甲横刀而立的年轻唐将,呼啸着挥鞭驰去。 第十六章 鼓刀(六) 凶恶残暴,嗜杀淫邪是他们的本性,怯懦自私,刻薄寡恩同样是他们的性情。马贼永远是马贼,即便他们穿上官衣甲胄,扛上大唐军旗他们也是马贼,你不可能期望他们能够为了家园而战。 李括冷笑了一声,望着慌乱中相互推搡的马贼只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忧伤。这种感觉很古怪,按理来说,马贼慌乱将对自己大大有利,江淮军的弟兄可以更轻易的击溃这些抢掠民脂民膏的强盗。但他却生出一种愤慨,一种担忧,若是大唐的百姓最终都被朝廷和安贼逼上了这条道路,会不会最终大唐人引以为傲的铮铮铁骨便会逐渐腐化,最终幻变为一摊脓血? 毕竟从宁陵一路而来,他看到朝廷强行征收壮丁的情况不胜枚举。这些所谓的壮丁并不全是正值壮年的汉子,更有十四五岁的娃娃和发须斑白的老者。虽然国难之时需要每一个大唐子民站出来共同抵御外敌,但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或多或少有些残忍,毕竟,毕竟朝廷的最终目的还是夺回失地还大唐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若最终为了这个目的付出了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代价,是不是有些太过沉重? “都督,小心!” 李括正自冥想,被窦青一喝忙回到现实中。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壮实手持长砍刀的马贼一连砍翻了数名弟兄,正气势汹汹的朝自己杀来。 李括心下大怒,从腰间刀鞘中抽出那柄黑刀,照面迎了上去。 清风似乎感受到了李括的愤怒,不住的嘶鸣着。它迅疾的在乱军窄巷中奔驰着,不多时的工夫已经距离齐老三只有十步之遥。 踢蹬,起身,划圆,鼓刀,劈! 黑刀划过一道炫目的弧线,径直向齐老三砍去。 李括抢先出手! 战场不同于寻常比武,先出手的往往占有先机。李括这一刀虽不及那些江湖游侠儿的刀法花哨,却胜在刀势沉重蕴力,一招下去便能叫敌将毙命。 当然,齐老三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见李括这刀挟裹着万钧之势不敢硬接,打了个呼哨,侧身向一旁倒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齐老三竟是钻入到马腹之下,将将让李括的致命一击劈了空。 这等非凡的技巧便是草原上最出色的的骑手都不一定做得出,而齐老三竟然处变不惊的在最合适的时机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让李括十分惊讶。 齐老三躲过一击后从另一侧的马身钻出,兜头就向李括劈了一刀。 李括忙将黑刀互在胸前,但听锵的一声脆响,两柄利刃相撞,碰出一抹火花。 好大的气力! 李括心中暗惊,虽然和齐老三只交过这一次手,他却清楚的感觉到对方气力非同常人。自己已经可以拉满五石的硬弓,而这齐老三的气力明显盖过自己几分。 跟这样的马贼不能硬撼,只能智取!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拨转马头,围着齐老三的马身跑绕了起来。 那齐老三一击得手更是兴奋,紧紧夹了下马腹,便向李括追来。 他早就看出李括是这支官军的统帅,只要杀死他官军的军心就会大乱,弟兄们也就有机会逃命。这些官军的数量多于自己,现在气势又盛,若是任由这厮指挥调度,弟兄们绝没有一丝胜算。 自古官贼势不两立,他们是官,自己是贼,若是落到了他们手中,肯定没有活路。 如今只有放手一搏! 胯下坐骑似乎感受到齐老三的意图,打着响鼻紧追清风的脚步。 只是无论它如何努力,始终被清风甩出两个马身,这个距离朴刀根本无法砍到。 齐老三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单手控紧马缰,死死咬住李括。 李括见目的已经达到,心中稍定。 这齐老三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一心只想着击败自己,他便好好陪他玩上一玩! “驾!” 不知是二人的马速太过迅疾,还是兵卒都在忙于应付身边的敌人,根本没有人上前阻拦二人,二人就这么咋军中疾驰,如入无人之境。…… 追逐了将近一刻的时间,齐老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个官军将领一直不肯和自己正面迎战,该不是有什么花招吧? 望着尚在唐军人海中苦苦支撑的弟兄们,齐老三猛然的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 难怪这个官军将领一直是跟自己兜圈子,自己弟兄的个人战斗力不及官军,数量上又落于下风,他是想靠这样拖下去慢慢吃掉自己的弟兄。 嘿!好狠的心啊。 虽然齐老三已经对李括恨得牙痒痒,但无奈清风速度太快,他完全近不了李括的身,继续追下去只会中了李括的意。 “嘶骝!” 想通此道,齐老三再不犹豫猛然拨转马头,朝反方向驰去。 “风紧扯呼。弟兄们,撤!” 齐老三高举着朴刀,一连劈死了几名上前阻拦的官军骑手,大声咆哮着示意让在缠斗的弟兄放弃杀敌,赶紧撤退。 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马贼此时才如梦方醒,咬了咬牙拍马追随三当家而去。 行近到黑面阎君的身侧,齐老三高呼道:“二哥,快走吧,再不走弟兄们都得折在这儿啊。” 黑面阎君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出了城不要直接往北走,先往东行进数十里,等甩掉这伙儿煞星再复折向北面。” 齐老三听后微愣:“向东,那不是叛军的地盘吗?我们……” 他还没说完突然明白了黑面阎君的意思拍着胸脯道:“好,二哥我听你的。” 官军虽然甲胄精良,军械锐利却只能捏捏他们这样的软柿子,真要碰到了实力更强大的叛军,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自己率众向东折去,那官军将领畏于安禄山的威势肯定不敢继续追击。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劫掠县城时挂上叛军的旗帜。马贼怕官军,官军怕叛军,这已经成了连小孩子都清晓的事情了! “你带弟兄们先走,我和老八带人殿后。二虎山后的黑龙潭碰头,快走!” 黑面阎君夹了齐老三一眼,高声吩咐道。 “二哥,你……唉!” 齐老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保重!” “风紧扯呼,弟兄们撤!” 乱军丛中,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过,之后紧跟着无数落荒而逃的马贼散骑。…… 火红色的晚霞铺洒在天边的流云上,染出一幅苍凉悲壮的山河图景。 望着眼前那一个个手臂反绑的马贼,李括蹙紧了眉头。 “你为什么要回来?” 齐老三冷哼一声,默不作声。 “他娘的这欠揍的杂种,都督问你话呢!” 王小春狠狠朝齐老三的肚子踹了一脚,痛的齐老三背身佝偻,全身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哈哈,哈哈哈……” 齐老三却是丝毫不理会王小春的威逼,张开大嘴讥弄的笑着。 “你,还敢笑,叫你笑!” 王小春在乱战中被齐老三砍伤了胳膊心中有气,借机狠狠踹出一脚以作发泄。 “小春,别再踢了!” 李括厉声制止了王小春公报私仇的行径沉叹了一声道:“你是担心我杀光你的弟兄?” 本来大笑不止的齐老三突然止声,良久冷笑道:“难道不是吗?在官军眼中,我们这些马贼草寇的性命怕是连草芥都不如吧?更何况如今正是乱时,你到时把爷们的脑袋割下来冒充斩杀的叛军呈报上去怕是可以换得不浅的功名吧?” “你为何会这么想?” 李括蹙了蹙眉道:“我之所以会来阻截你,是因为恰巧路过此地,听了冯主簿的进言这才决定替本地百姓除掉一害。你说的不错,若是你不回来我很可能会下令斩杀俘虏的马贼,但我不会把这些人头充作军功。” “所以你卑鄙!爷们不像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官军丢下弟兄们就会跑路,爷们要挺起脊梁做人!来吧,给爷们一个痛快!” 齐老三咒骂完李括后,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自打落草为寇的那日起他就想过会有今天。哈哈,他齐老三这辈子也杀过了不少贪官污吏,也算是值了。 不就是死吗?他齐老三不怕,真的不怕。 第十七章 鼓刀(七) 过了良久,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 齐老三只觉得李括要侮辱折磨于他,愤恨的睁开眼睛瞪着李括道:“你也算是个大老爷们,怎么做事折磨婆婆妈妈的。赶紧给老子一个痛苦,往这脖颈子来上一刀咱们俩就两清了。你放心,我齐老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就算是到了阴间也不会变成厉鬼缠着你。我齐老三这辈子从没有求过人,这次变算是求你了成不?” 李括听他这般一心求死,竟哑然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这次轮到齐老三发愣了:“你,你不杀我?你不是官军将领(文*冇*人-冇-书-屋-W-Γ-S-H-U)吗?” 在齐老三看来官军自古便和他们这样的土匪马贼势不两立,官军杀马贼充军功。马贼杀官军泄私愤。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矩,怎么到了李括这里规矩就变了呢? 李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原本我是想杀你的,但不曾想你却是一个这般重情重义的人。我李括这辈子最敬佩的便是你这样的汉子。” 这番话从一个大唐官军将领口中说出来,着实让齐老三吃惊。 还没待他开口说些什么,李括便接道:“但你为什么要误入歧途,落草为寇呢?” 在李括看来,凭借齐老三的这一身武艺即便考不上武举人,也可以投入各地边军觅取功名。边军不像京畿长安,出身所起到的影响并不是绝对的。安禄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从一个杂胡守捉将坐到了三镇节度使,到现在起兵反唐,完全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来。 只是,这个例子现在想来实在太过辛酸无奈。 “为什么落草为寇?呵呵……” 听到这里,齐老三竟是大笑了起来:“你道我为什么落草为寇,那爷们告诉你,因为我操这个世道!” 稍顿了顿齐老三道:“官军嫉恨草寇,百姓嫉恨草寇,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善人都嫉恨草寇。但草寇就是从石头缝儿中蹦出来的吗?爷们也是爹生娘养的啊!若是还有一条活路,谁愿意去做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李括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成长的过程虽然艰辛,但毕竟是书香世家,完全没有经历过那些苦哈哈的生活,自然也就无法理解他们的一些选择。在李括看来,虽然他家境破败了,但祖上确是显赫不已,便是饿死也不能为贼的。 “就说那个光头儿的,他是我大哥,叫江槌儿。你知道他是怎么落草为寇的吗?他原本是村中的一个屠夫,靠屠猪卖肉攒下了一些银钱,后来在媒人的说项下迎娶了一房媳妇过日子。他媳妇虽然算不上貌美但胜在贤惠,还生了个大屁股,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主。两小口一起过着日子,虽然清苦但也有个奔头。谁知道一日邻村的恶霸来他们家中收取‘月钱’,江槌儿大哥恰巧出门卖肉,他媳妇一时拿不出银钱便叫那恶霸改日再来。谁知道那恶霸见江大哥的媳妇貌美如花一时起了歹念,竟然用强玷污了她。俏媳妇忍耐不住侮辱,后来悬梁自尽了,江大哥回到家中看到这等景象嚎啕大哭了一日。” 咽了口吐沫,齐老三接道:“后来他从村中人的风言风语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便去找县令老爷诉冤,谁知道县令得了那恶霸的好处竟是不由分说的判定江大哥诬告,打了他四十大板。江大哥诉冤无门,一怒之下便落草为寇,做起了无本买卖。” 李括听来不免一阵唏嘘慨叹,往日他只道流寇马贼可恶,却不曾想这些马贼的身世背景竟然如此凄惨。 “而且爷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寻常百姓家的清苦,所以我们劫的多是些贪官污吏,巨贾豪商。像今日皆城的举措,也是万般无奈,断了米粮才做的选择。” 齐老三摇了摇头道:“爷们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是告诉你,爷们这辈子无愧于苍天。” 沉叹了一口气,李括接道:“但你们也不应该强抢女人啊。那些女子可是得罪了你们,她们又有什么错?” 听到此处,齐老三神色一黯,不再言语。 是啊,纵使再有道义的劫匪也是劫匪,他们做的终归是打家劫舍的勾当。要想活下去,要想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就得变得更凶残阴冷。 “抢女人这事儿我也跟大哥说过,但大哥却是执意如此,毕竟弟兄们上山为寇已经是不肖,若再不能留下一脉香火,那可真的是对不起祖宗了。” 说道此处,齐老三闭上了双目,任由李括处置。 “放开他们!” 李括摆了摆手吩咐道。 “都督,你这是何意啊?” 窦青大惊,慌乱中忙向李括问道。 “我说放开他们!” 李括厉声呵斥了一声,惊的窦青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是!” 窦青摇了摇牙冲身旁士卒摆了摆手:“放了他们!” 虽然江淮军的士卒们皆是对马贼草寇心有不屑,但这是都督的命令,他们只能服从。 待身上的绳索被人解了开,齐老三揉了揉被勒的退了皮的手腕,挑了挑眉问道:“你为什么放了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李括却是不以为意的起身踱了几步道:“首先你不会这么做,其次仅仅以你之力也杀不了我。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担心。” 齐老三听得一愣,心道这人还真是自负。 “你就这么肯定?” “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 李括摊了摊手道:“你的这些……‘弟兄’若是有想回去黑云寨的我不做阻拦,但是仅此一次,若是下次再让我碰到,我可是定杀不赦的。” 李括斟酌了许久,冲齐老三微微一笑坦言相告。 “你,你刚才说什么?你答应放我的弟兄们回黑云寨?” 齐老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李括。 “不错,当然,如果你们中有人想从军或者回乡种田,我也会全力支持。若有人想回乡,我可以帮助你们在唐州一带入籍。若是有人想从军,只要你们的实力达到了我李某人的标准,我一样愿意和你们成为袍泽。” 第十八章 鼓刀(八) 贼何以为贼? 这是一个一直都让李括困惑不已的问题,直到今天他才彻底清晓。 天下本没有贼,是人被逼的走投无路这才去落草做了贼。 而做贼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贫苦百姓出身,有着极为相似的悲苦经历。不论是江槌儿、刀疤脸、黑面阎君还是齐老三,都是这样一种人。 贼,都是被逼出来的。 假如天下皆是河清海晏,夜不闭户,又怎么会有人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吃这口饭?但凡这日子还有一个盼头,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们也不会去做这个营生! 问题归根结底处在朝廷自己的身上! 其实自从武后朝以来,这个问题便初露端倪,这便是土地矛盾。 昔日国朝定鼎之时,从前隋继承了大部分的无主荒地,而初唐时的人口只有隋朝盛时的十分之一。所以高祖颁布的均田制可以很好的施行,得以家家有田分,家家有地种。 及到百年之后,历经盛世后大唐的人口剧增,田亩渐渐不够分了。若只是这般百姓们倒也好应付,毕竟大伙儿即便田亩分的少些,倒也是公平的。 要怪只能怪人心的贪念。 历经百年,豪门大族、国公王卿自然不再满足于数目可怜的田产,这便趋使他们从百姓手中大量购置田亩。长此以往,寻常百姓自己手中的田亩越来越少,而公卿世家手中的田产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达到失衡的地步。当百姓无地可种时靠什么过活?怕只有落草为寇了吧? 而在平时这种危害还不明显,毕竟大唐还在盛世,草寇马贼不可能名目张胆的行盗窃劫掠之事。但若到了乱时呢? 安禄山的起兵造反,叛军的挥师南下造成的影响绝不仅仅在它本身。无数的的流寇马贼会觉得时机已到,会在此时纷纷占山为王。他们会像黑云寨的诸贼一般打着叛军的名号劫掠粮草,急速的扩充自己的势力。 人的欲望都是无止无尽的,或许这些贼人落草之时只想过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但若是他们的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怕就有一些别的想法了吧? 称王称霸,这或许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只是迫于形势人们习惯的将它隐藏压抑了。只是隐藏压抑并不代表不存在,它就像火折子中那忽明忽暗的火种,随时可能复燃。 而它一旦复燃,便是燃原野火,祸害无穷。 退一步讲,便是那些草寇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能保证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三当家没有吗? 只要有一个头目心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些草寇便会趋之若鹜的跟着那些头目打江山。 这或许便是隋末时剿匪越剿越多的深层原因吧。 如今的大唐有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可能,但好在还没有到隋末时那种失控的地步。李括需要及时的掐住这个苗头,不让其复燃! “此言当真?” 齐老三直勾勾的盯着李括,仿佛他稍一移神对方就会反悔一般。 “当真!” 李括微微一笑,灿然如同明媚的日光。 “想回黑云寨的弟兄我绝不会阻拦,想重新种田为生的弟兄我会在唐州给你们分配二十亩的上田。至于从军的弟兄们,只要你们能够通过我的选拔,绝对和普通士卒一个待遇。” 李括的回答掷地有声,丝毫不容质疑。 齐老三呆呆的望着李括,良久他咬了口指头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被李括俘虏后,他曾想过千百种结果唯独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就连一众铜武营心腹,都对李括的做法不能理解。自家都督的性子仁厚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但他老人家可从来没有对叛贼仁厚过啊,依是这般,可着实让人心惊。 李括微笑着望着众马贼,等待着他们做出选择。 没有人生下来就想为贼,有些马贼的心灵甚至比一些两家子弟更为纯洁。 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未必黑,这是李括一直的看法,只要坚持自己的本心,就有涅槃重生的那一天。 “我,我想留下来……” 刀疤脸忸怩着向外迈了一步,冲李括抱了抱拳道:“将军,我想到军中谋个差事,不知道……” 李括点了点头道:“想留下来的去鲜于校尉那里报名,只要通过了本将军的考校,便可以加入江淮军。” “哎,哎!谢谢您,谢谢您。” 刀疤脸生就一身的蛮力丝毫不担心会落选,见李括点头同意自是心中大喜。待他转头看见齐老三那呆呆的面容时心中咯噔一响,拽了拽三当家的衣袖劝道:“齐三哥,您也留下来吧,弟兄们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齐老三显然非常犹豫,思忖了良久仍是拿不定主意。 “将军,我想种田……” “将军,我也要种地……” “……” 一旦有人走出了那最艰难的第一步,后来者都要轻松许多。越来越多的马贼选择从良,或是打算入伍,或是归农籍种地。 及至最后,只有三成不到的马贼选择重回黑云寨,而这其中便有黑面阎君。 李括遵照约定送给了这些马贼相应的马匹,并目送着他们远遁于晚霞赤色之中。…… “将军,你怎么知道我会留下来?” 经过了一场激战,江淮军复向唐州城驰去,齐老三单手挽着缰绳,沉声发问道。 远处的城垣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昏暗,李括微微一笑:“人,终归是要向前看的。”…… 马贼们融入江淮军的过程并不轻松,一来是由于他们常年靠打劫为生散漫惯了,一下子受到各种约束有些适应不了。 二来,这些马贼毕竟前一刻还是江淮军将士的敌人,甚至他们的身上甚至还沾染有昔日袍泽的鲜血。尽管李括有令,命麾下将士不得对这些一千余人的新弟兄存有偏见,但江淮军的士卒们难免会对马贼们产生排斥心理。 这是人之常情,倒是不难理解。 李括曾在河口一代收拢过王小春等一干将士,对他们心中的想法十分清楚。 对这些马贼来说,最难的便是跨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只有他们把自己看做是江淮军的一部分,才会真正融入到其中。随后他们要做的便是用军功证明自己的实力,赢得袍泽的信任,这一点只有靠他们自己,谁也帮不了他们。…… 宿营地扎在一处背风的山坡,洋洋洒洒近千顶帐篷支了起来连成一片倒也是蔚为壮观。 夜风、星空、月光,美酒,该有的都有了,缺的唯有心情。 李括没有心情的时候就会习惯独自一人喝酒发呆,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七郎,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周无罪寻到了李括,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拔出一只草杆编起了蚂蚱。 “还没有。” 李括静静的躺在草地上,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自从延基走了之后,他的生活以下便变得沉寂了起来。沉寂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则不然。 过度的沉寂会让人的情绪变得阴郁,这时显然需要一个知己来聊聊。 只是,李括没想到主动开口的会是周无罪。 “或许,已经没有选择了吧。” 李括怅然叹了一声,望着漫天繁星,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无奈。 “从我拒绝带军队奔赴灵武的时候或许便没有了退路。只是现在正是乱时,他不好拿我怎么样吧。若是战乱得到了平叛,那时……” 李括突然止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到了河清海晏之时怕就是秋后算账之时了吧。如今的大唐皇帝可一点没有天子的气度和胸襟,便依着自己的抗旨行为,怕就能被治一个欺君之罪了。 “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种结果,还要往死胡同里钻,你这点倒和张延基很像,足足的一个凡人。” 周无罪此时已经将草蚂蚱编好,随手递给了李括:“或许,你还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 李括一时失神,哑然道:“什么选择?” 周无罪揉-搓着手掌让自己平静下来,良久,一字一顿道:“拥兵自立!” 第十九章 卧冰(一) 时机已到,拥兵自立! 这是周无罪昨夜给李括的忠告。 虽然李括先前或多或少也想过这样的想法,但真真切切思考这样做的可能性,这倒算是头一遭。 现在正是乱世,当是拥兵自立的最好时机。眼下朝廷和叛军打的不可开交,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忌自己这条小鱼小虾。但若是等到叛乱平定,朝廷元气恢复,自己再想自立便是飞蛾扑火,绝无一丝一毫的胜算。 乱臣贼子! 李括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这样的词语如此接近。纵使自己有千般无奈,只要举起了那杆反旗怕也会被在史书上写成十恶不赦的国贼吧。 自己先前总道安禄山不念皇恩拥兵自立,如今看来,怕也是有无奈之举吧。 毕竟,造反之事,古有之今有之,纵观历史,造反的所谓乱臣贼子却是十有八九被逼反的。 自己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纵然只是自保,这样的选择也似乎有些悖离李括的本心。 只是,若他不自立,麾下的弟兄们又该何去何从?当今皇帝陛下可不是个有肚量的人,若是自己事后真的被追究,这些追随自己一路而来的弟兄难免会被朝廷嫉恨。 自己若不自立,可对的起他们? 这是一个十分难于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十分难于解答的问题。 李括不是不能面对,而是不敢面对。 往往坐到越高位置的人,作出选择时越为谨慎。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太多,承担的东西太多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连带着伤害一队的追随者。 李括现在还不急于作出选择,至少在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等着他去做。…… 孙孝哲调兵三万围攻唐州城已有半月,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这倒也难怪,毕竟唐州城的城防经过李括的修筑,已经远远胜于早先。莫说是三万人,就是五万人,十万人在没有大型攻城器械的前提下想要攻破唐州城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李括留在唐州一带的守军就有一万余人,加上城中的五千青壮,抵御孙孝哲的三万骑兵自是绰绰有余。 兵法有云,兵力十倍于之方始围城。 孙孝哲现在的兵力最多也就是唐州的三倍,攻克不下唐州倒也算情有可原。 “或者说,孙孝哲自始至终就没打算攻克唐州!” 一回到唐州,李括便召集了众守城将领,在了解到孙孝哲这几日来的作为后,李括得出了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孙孝哲也算是位名将不会不知道攻城要具备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他手中的部队乃是西京长安的驻军之一,虽然不凡但也绝算不上精锐,以这样一支并算不得精锐的军队,是绝对攻克不下一座粮草充沛,城防坚固的城池的。 “都督,那这孙孝哲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窦青大惑不解,沉声发问道。若这孙孝哲不想攻克唐州城,奈何要把三万骑兵从潼关拉出来溜达?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自己一行人从宁陵赶回来后,见到了在唐州城外的孙孝哲部叛军。这厮连一箭都没敢放便向西遁去十里,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他们只是为了牵制我们的兵力。” 李括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庆绪是下了决心,要在今岁攻破睢阳了!” 李括走到挂图侧,用炭笔在睢阳城的位置划了一个圈道:“尹子琦、杨朝宗等部将近十万人驻扎在睢阳城外围,几乎锁死了所有援军能够到来的道路,如今睢阳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安庆绪花了这么大的气力,自然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所以他们要将我们这支军队驱赶出宁陵一线。” 李晟叹道:“都督说的不错,如今就连驻防在荥阳的田承嗣都将军队压到了宁陵以北,看来叛军是执意打开江淮门户,截留米粮了。” “所以,所以他们佯攻唐州,把我们骗回来?” 窦青听到此处已经大致明白了叛军的歹毒居心,一时愤慨不已。 “多半是这样,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倒真不敢冒险,毕竟多数老兵都被我带了出去,守城的多是些江淮军中的新兵。孙孝哲手中的兵马虽然不多,却都是经过大战的。万一弟兄们被叛军的势头镇住犯了错误,说不准还真有可能发生意外。” 李括将炭笔移到唐州城下两百余里点了点:“唐州后便是平原一片,只要翻越了桐柏山,他们同样可以进入江淮,便是麻烦了一些。” 李晟点了点头道:“所以叛军做的是两手准备,一面他们将主力调往睢阳,寄希望于一举攻克这一重镇。一面他们派孙孝哲去往唐州城外。若是我们回防,他们便全力攻取睢阳。若是我们驰援睢阳,他们就会同时对唐州发起攻击。到时不管是哪处城破,江淮道都会是叛军的囊中之物。” “若是如此这般,我们回来后小张探花不就危险了?” 窦青第一时间想到了张巡的安危。小张探花在长安城中时就曾与自家将军交好,此次宁陵之围,更是将军冒死相援,才救了小张探花一命。无奈后来小张探花执意去往睢阳,将军担心他的安危一直在宁陵驻扎,直到唐州被围的消息传来这才匆匆的赶了回来。 “张大哥那边,情况确实不太妙。” 李括皱了皱眉道:“不过眼下睢阳渠堵塞,叛军的粮草还无法及时运抵,对张大哥倒是个利好的消息。不过,眼见着就到了五月。到了那时,若叛军抢收睢阳城外的麦子,怕就有些难办了。” ps:这里需要说一下,历史上睢阳被围时,大唐朝廷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火速驰援,而是趁机夺取长安。如果当时朝廷能分出一半兵力驰援睢阳,相信睢阳也不会被攻破。但历史没有如果…… 第二十章 卧冰(二) 李括所料的不错,孙孝哲确实没打算强攻唐州城。 相较于长安、洛阳、太原、范阳这样的重镇,唐州这样的小城实在是不值一提。即便攻克唐州后可以翻越桐柏山进入江淮,但毕竟山地不能大面积行军,行军速度也受到很大的制约。 孙孝哲从安庆绪口中得到的命令便是尽量拖住唐州一代的守军,从而为睢阳一代的军队赢得足够大的优势。这个任务怎么看来都不算太光彩,但是孙孝哲却并不在乎。 从安禄山从范阳起兵的那刻起,他便抱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攻打洛阳时是这样,攻取陕郡的时是这样,攻取潼关的时候同样还是这样。 就当率军攻入长安城这样的事情,孙孝哲都让给了跃跃欲试的崔乾佑,甘愿替他作辅。 这样的做法看似有些忍让,实则是暗藏玄机,妙不可言。安禄山生性多疑,便是对麾下第一得力干将结拜弟兄史思明都时而怀疑,更不用说自己这样无关大局的统军将领了。若是事情办得好了倒罢了,但若是办得稍有些差池跑不了要被安禄山痛骂一顿,甚至有被免官的风险。 孙孝哲一步步的坐到了如今的位置实属不易,他可不想自己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所以他永远不会去做那个领头人,不会去做那个最出彩的人。 这样即使出现了问题,出来顶缸的也会是崔乾佑那样的‘良将’。 及至安庆绪登基即位,孙孝哲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这种做法。坊间多有传闻,说新任大燕皇帝的帝位来位不正,有弑君杀父的嫌隙。虽然朝廷多次出面澄清,但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如果他安庆绪真的没有做过愧对良心的事情,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传闻? 面对这样一个不惜弑君杀父夺取权位的狠辣角色,孙孝哲更是觉得应该避其锋芒。 史思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老人家可是大燕帝国呼风唤雨的人物啊,新帝登基后立刻被遣派回了范阳,虽然为了安抚其心,安庆绪封了史思明亲王,但人人都知安庆绪对史思明深怀猜忌之心。 至于田承嗣等将领或多或少受到了安庆绪的猜忌,兵权也被剥夺了一部分。 如今的大燕朝廷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凶险不已。 而这一切,都是由军师严庄一手造成的。 孙孝哲曾与这名布衣宰相有过一面之缘,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城府极深,面上几乎不会表露一丝一毫的情感。 有这么一个军师在身侧参谋,安庆绪便可以牢牢的控制各军将。若是有谁生出了二心,难免不会被那眼光毒辣的严庄向安庆绪进言迫害。 与其成为那只出头鸟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倒不如像现在这般快活自在。 “方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孙孝哲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轻声问道。 台下立着一个青眉俊目一身绛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冲孙孝哲微微颌首,施施然道:“回禀将军,一切尽在不才的掌握之中。” “哦?方先生不愧是本将的张子房啊!” 孙孝哲听后心中大喜道:“若是如此,这唐州城指日可破矣,届时你便是立了大功一件。” 那方先生却是不悲不喜道:“方某不敢居功,能为将军分忧,方某便十分欣喜了。” 孙孝哲轻捋了捋下颌短髯道:“都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依本将看,应该改改,嗯,就叫千儒易得,一才难求。” 方先生从袖口掏出一份文书恭敬的呈递给孙孝哲道:“这便是不才写给唐帝的文书,据说唐帝看后十分震怒,一时将李括列为乱臣贼子。” 孙孝哲粗略的扫了那文书一眼皱了皱眉苦笑道:“方先生这份文书写的真是十分狠辣,若某是唐帝看了以后怕也得暴跳如雷。” 孙孝哲缓缓将奏报放下道:“不过,这人不是受了李括的大恩惠,怎么会答应先生你的要求,写了这份文书呢?” 方先生淡淡笑了笑道:“您方才也说了,这人是受了李括的大恩惠,所以他一直对李括感恩戴德。” 稍顿了顿,方先生接道:“对这样的人只要你给予他更大的恩惠,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投到你的怀抱,还不忘把前主狠狠咬上一口,以向你表忠心。” 孙孝哲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人放到哪里怕都是个祸害,留不得。” 方先生滞了一滞:“这点请将军放心,便是那李括有心留此人,我也不会留的。” 孙孝哲长舒了一口气道:“只是,你确定李括会和唐帝反目?据说他家可是世代公卿,虽然到了他这代破落了些,但他一直自命清高,恐怕不易投到我们阵中啊。” 方先生嘴角微咧道:“光是那封信自然不能让李括和唐帝反目,毕竟这火才刚刚引燃还不够旺。但若是再在明火上浇上一盆桐油呢?” 孙孝哲大奇道:“原来方先生早有谋划,只是不知道这盆桐油究竟是何?” 方先生微微一笑,摇头晃脑的轻诉了起来:“这桐油嘛自然要来的浓烈,纯毒,只有这样才能逼得人引火烧身,先是大汗淋漓,直冒浓烟,直到烧的体无完肤。孙将军可知,那李括的心腹发小张延基已经被唐帝从安西以述职为名召回了?” 孙孝哲听到此处如梦方醒,拍着脑袋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这盆桐油方先生加的妙,加的极妙啊。如今唐帝正在气头上,经由方先生点这一把火,添这一盆油想不做出傻事怕都是不可能了。如此,以这李括的性子肯定不会引颈就戮,很可能和唐帝势不两立。只要他不为唐帝卖命,哪怕谋求自立,这对我们,对大燕来说也是一件大大的幸事啊。”…… 上谋者上行为之,中谋者中行为之,下谋者下行为之。 对于方解这样身份的人而言,最需要做的便是一展奇谋,替主家孙孝哲铲除李括这个最大的威胁。 他本列出了上、中、下三策献给了孙孝哲,上策是在李括归途中配合马贼将其斩杀,中策是趁李括未归来时强行攻击唐州城,力图夺取李括的三块根据地,彻底将李括在唐州南阳一代的势力连根拔除。下策则是离间唐帝和李括之间的关系,借刀杀人。 孙孝哲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下下之策,实在让人失望。借刀杀人固然是妙计,但也要视情况而定,虽然这般做他们不用出面即可坐山观虎斗,却很可能把李括逼到大燕国完全的对立面上去,使其自立。 一个甘愿为唐室做刀的李括可怕还是一个拥兵自立的李括可怕?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孙孝哲只顾得保存自己本部的实力,却不晓得这么做对大燕国与大唐的争霸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是任由这支虎雏羽翼丰满,他带来的威胁未必比如今风头正劲的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差! 孙孝哲实在是太自私了! 方解长叹了一口气,取出一叠湖州生宣开始研磨。有时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你永远不知道其上会写有什么。这个世界本就不是非清即白的,若硬要分个明镜出来倒真显得有些矫情了。 矫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矫情了还不自知,那样的人迟早会成为死人。 方解是个矫情的人,但却贵在自知。 有自知之明的人便总能化险为夷,在乱世中活下去。 再好的生宣纸染了墨汁也有了瑕疵,无法再如当初那般蕴美。经过自己这么一番运作,李括必定无法再与唐帝共融,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此事之后,受损最多的还是孙孝哲啊。 自己不能再在他身边待下去了! 经过一番思忖,方解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沉叹了声,轻捏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汁,施施然挥毫,一时笔走龙蛇,川行华章,不多时的工夫便一挥而就。 方解仔细的审阅了一遍书稿,确认无误后微微点头将其折好收拢到一份信封中,烤了火漆封了口。 “山人方解敬上,但请武卫将军亲启!”(注1) 提笔悬立,将将点上几个墨字,方解释然一笑。 注1:武卫将军是安禄山起兵反唐后给麾下大将田承嗣的封号。 第二十一章 卧冰(三) 自打回到唐州城后,李括便一直坐立不安。 叛军首领孙孝哲的将兵策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是退军十里,翌日再退十里,及至第三日,竟退到了唐州城三十里开外。 用兵讲究的是兵贵神速,即要以最迅疾的速度给予敌人打击,从而使得敌军将令不通。而孙孝哲却反其道而行之,对自己退避三舍,悬而不战。这样三日下来,自己已经将唐州城的防务整饬了一番,他孙孝哲还有什么机会攻城? 就算他像自己预测的那般只为了将自己的这支军队牵制在唐州附近,与自己长期僵持,也应该在唐州城外五里处扎营,这样可以锁死唐州城与北原的联系,在麦收之时还可以将麦子抢收完毕,在侧面打压城中守军。 但若像孙孝哲这般退到了唐州城三十里开外的位置,可就是真的对一切无能为力了。 即便是如此,有这么一支三万余人的虎狼之师驻扎在自己家门口,还真是有些让人坐立不安! 李括摇了摇头,将手中奏报放到案几上,用墨玉镇纸压住一方角,施施然起身背负着双手走到了窗棂边,向西侧望去。 如此大好的河山却要遭受异族铁蹄的践踏,实是他们这些大唐男儿的耻辱。 不知为何,李括有些想念好友张延基,与延基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时常会拌嘴,但却有滋有味。现在二人天各一方,倒是落了清静,却未免太过寂寞。 人生还真是一场不能兼得的棋局! “都督,都督,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窦青跌跌撞撞的冲入了李括的书房,急声喘道:“都督,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见一向沉稳的窦青也这般慌张,李括不由的蹙紧眉头,朝矮几旁点了点道:“窦大哥,你先别着急,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 窦青点了点头来到矮几旁坐了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仰脖灌了下去这才道:“如今灵武那边传出了邸报,将您列为了叛逆,并号召临近州郡的长官对您进行讨伐。” 李括苦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如今的陛下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我拒绝领旨入朔方肯定得罪到了他。若是依着老礼法,我倒也算的个叛逆。” 窦青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如今除了剑南道和江淮道,大唐各地的州郡尤其是河南道附近都是自身难保,哪还有什么闲工夫来讨伐您?” 稍顿了顿,窦青接道:“只是这邸报一旦传达至各地州府,您可就成了在朝廷挂名的叛贼,您的家眷那边……” 李括闻言大惊。 他怎么没有想到此点! 当初他领命入关中勤王只想着叛贼势大,不宜拖家带口沿途奔波。不料半途蜀中突变,皇位易主,太子李亨顺利即位。自己本就和他关系不睦,之后又拒绝了他的诏令,难免和他结下了梁子,若是李亨秋后算账拿自己的家人做要挟,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江淮之地如今不是在永王的手中吗?他的态度必定与朝廷相左……” 李括的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永王可以不从新皇的诏令。 “都督,难道您没看朝廷最新的邸报?永王奉领了太上皇之命东巡,却在途中与江南东路采访使李希言产生了矛盾。李希言上奏了当今陛下,陛下命永王速回江陵城,可永王却拒绝领旨。陛下遂命裴茂等人率军阻截,大庾岭一战,永王身中流矢被江西采访使皇甫铣捉拿,于二月二十日被处决!” 窦青不疾不徐的将朝廷邸报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临了不忘了加上一句:“如今永王的妻儿皆被送忘了蜀中,而且,而且永王的私聘幕僚李白先生也被流放夜郎了啊!况且即便永王起事成功,他也不会放过您的亲眷啊。毕竟,毕竟您在江淮盐运的案子上跟他结下了梁子!” 轰! 李括脑子嗡的一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妻儿如今都在扬州城中,值此多事之秋,李亨只需下达一道诏令,就可以命人把他们抓起来挟制自己。 该死! “不行,我现在便要去扬州城把他们接回来!” 李括狠狠的捶打了一记案几,便欲奔赴扬州。 “都督,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啊!您现在去往扬州城不是正中了某人的下怀吗。” 窦青见李括一时冲动竟要作出傻事忙一把拉住他道:“如今江淮之地的官员全换成了新皇的人,您现在要真去,怕是连扬州城都进不了就得被抓起来。” 李括冷笑道:“我看哪个敢抓,我带着近万弟兄渡过淮河便向扬州城而去,沿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窦青苦笑道:“都督,您又说气话了不是。您若是把弟兄们都带去扬州了,这唐州城谁来守?那孙孝哲可是个十足的老狐狸,送到嘴边的肉他可能不要?” 李括一时气短只道:“合着如今情势危急的不是你的家人,你可知她们对于我有何意义?若是失去了她们,我便是称王称霸又有何意义?” 娘亲、阿甜、丽娘……这些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而现在她们的生命都握在李亨的手里,如何叫自己安的下心来? “都督,您要以大局为重啊,这唐州、南阳可不能失守啊。南阳城一破,襄阳岌岌可危,叛军只需要翻越桐柏山就可以进军江淮道。您务必三思啊!” 窦青虽然心中极为不忍,还是向李括说明了厉害关系。 “那你要我怎么做,抛弃我的娘亲妻子?” 李括一时暴怒,竟然拎起窦青,高声质问。 “若是都督这样心中能好受一些,尽管如此,窦某无所谓!” 窦青挺了挺胸道:“只是希望都督莫要一时激动做下错事。”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将窦青放了下,懊恼的捂着额头:“对不起,窦大哥,我失态了。” 窦青摇了摇头道:“都督,其实情形也没像您想的那样糟糕,如今高大人不是做了淮南节度使吗?他老人家的治处可就在江都城。有他在扬州坐镇,您的家眷应该不会受了委屈。” 李括蹙了蹙眉道:“你说的是高适高伯父?” 窦青点了点头道:“正是高适高大人,如今他被陛下委以重任,应该能够控制住局面。” 听得窦青说到此,李括心下稍定:“只是若他真的下令,高伯父哪里怕也是难做啊。” 窦青叹道:“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有高大人坐镇江淮,不会委屈了老夫人一行啊。” 第二十二章 卧冰(四) 当一个人被逼到死角别无选择的时候,虽是无奈却也幸福。 至少此时你不用再为了选择而发愁,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哪怕是死路也不会后悔。 李括以晚辈世侄的身份写就了一份家信,派心腹加急给远在扬州任职的江淮节度使高适高伯父送去,希望他能够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代为照看家母和妻妾。 唐州距离江都并不算远,半月之后李括收到了高适的回信。信中高适先对李括英勇抗敌的事迹大加赞扬,之后表示老夫人等人一切安好切勿担心芸芸。至于朝廷发布的邸报,高适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收到,所以并不知道李亨下令围剿自己的事情。 这让李括稍稍安了心,只要高适还没有收到朝廷的邸报,一切就还有转机。 李括有心彻底解亲人于水火,遂又向高适写了一封书信,表达了自己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并且谨慎的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在可以的情况下能够由高适出面把他的亲人送到唐州城来。 半月之后李括同样收到了回信。出乎李括的意料,高适爽快的答应了。但他同时称,现今正值合力抗敌之时,江淮等地正在全力支持前线,人手不足,希望能过些时日再送李括的家人入唐州。 受到此封回信后李括心下大喜,回信向高适表达感谢后,终于从此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起先他以为是叛军攻陷多地导致朝廷政令不通这才使高适没有受到邸报。 但细细想来,这种可能性极小。毕竟如今江淮实际掌握在大唐朝廷手中,若是河南道的一些州郡收不到邸报还情有可原,江淮扬州怎么可能没有收到邸报。 所以事情只有一种解释,高适收到了邸报但却装作了没收到! 这样,他便可以将自己的亲人送到唐州来。若是事后朝廷追究了起来,他自可以将此事的责任推衍到没有收到邸报上。如此一举两得之举,怕也只有高适这样的奇才可以想的出了! 李括心下安定之后,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唐州一带的安危上。虽然孙孝哲一直和唐州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李括实在觉得看的他心烦,遂领了一万骑兵出城主动与孙孝哲野战了一次。 虽然叛军人多势众,但却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孙孝哲显然没有想到李括会率众主动出击,一时慌乱不已,被李括杀的溃不成军。 在李括的率领下,窦青、鲜于瑜成、王小春、周无罪等将领作战勇猛,将士上下一心力克强敌斩首三千余人,俘虏五千余人。 一时洛阳震动,安庆绪大为愤怒,责令其速领溃军回洛阳述职。 不管安庆绪如何愤怒,李括的这一战却无可避免的激起了大唐百姓的斗志,本已沦陷的河南道各州府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声讨叛贼。…… 时近五月,正是麦熟时节。 睢阳城外,金灿灿的麦田连绵不绝。清风一过,拂起麦浪滚滚,看来甚是让人赏心悦目。 只是如今睢阳城中的守军却没有半分闲情逸致欣赏如斯美景。 自打十万叛军围困睢阳城,已经三个月过去了。虽然大伙儿仍自坚持着守城,但许久没有朝廷的军队驰援,每每入夜又会突然被叛军攻城的号角声惊醒,便是铁打的人儿也禁不住这般折磨。 不少士卒生出了畏怯的心理,甚至有人趁着夜色隐蔽逃出了城。张巡知道了此事后,命心腹雷万春、南霁云等人各领五十勇士等到入夜后隐藏在城墙后,准备捉拿潜逃的士卒。 果不其然,南霁云、雷万春等人于当夜捉住了十几名准备趁夜逃出城的士卒。张巡经过一轮审问认定他们为奸细,命刀斧手将这十余人统统枭首示众,首级悬挂在睢阳城城头,以儆效尤。 张巡更是在城头声泪俱下的哭诉了一番,表示愿意与睢阳城同存同亡。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趁夜潜逃,大伙儿虽然知道坚持下去希望渺茫,但都站在了张巡的一边,发誓愿与张大人共进退。 尹子琦几次的连夜攻城都被张巡率将士英勇的击退,叛军空有十余万兵卒却是对睢阳城丝毫奈何不得。 “张大人,如今叛军正在城外收割麦子以充作军粮,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放肆啊!” 许远冲张巡拱了拱手谏言道:“如今叛军粮草供应紧张,必定全心收麦。如若我们此时出击,叛军没有准备惊乱之下必定落荒而逃!” 张巡略微思忖了片刻道:“许兄所说不错,不过此时出击效果未达最佳。不如这样……” 张巡走到许远耳侧低语了阵什么,待得许远听完不禁拊掌大赞道:“张大人真妙计矣,此计一处定能重创叛军士气!”…… 睢阳城外十里,叛军统帅尹子琦一脸愁容的负手踱步。 他领奉大燕皇帝陛下之命,统率十万精锐围攻睢阳城已有三月,却连瓮城都没拿下来。若是不能在入秋前攻下睢阳城,势必会影响到他老人家的整体战局部署,皇帝陛下必定会大为震怒,到时自己难免会吃了挂落。(注1)最糟糕的是,大军的粮草补给出现了问题。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李括那厮。若不是因为他一把火烧了洛口仓的存粮,现今大军的粮草供应怎么会这么紧张! 该死,想他堂堂一军统帅,竟然被逼的要做这监督收割麦草的活计,简直是掉价! 尹子琦从袖口掏出一张白色的绢布,擦了擦鬓角渗出的汗珠,遥遥朝不远处的睢阳城头望去。 哼,张巡那小子不过是依着地利死守罢了,如何敢出城?自己这般紧张确实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传我将令,命大伙儿加紧收割!” 尹子琦扫了一眼在麦地中劳作抢割的众士卒,冷眼吩咐道。 “得令!” 亲兵冲尹子琦抱了抱拳,欣然领命而去。 尹子琦见一切安排妥当,心下稍稍坦然。此时他只觉的正午的阳光甚为耀眼,一股困意不由的袭来。 尹子琦抖了抖袍袖,打了个哈欠便起身朝不远的树荫处走去小憩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阵阵锐利低沉的号角声幽然入梦,直把尹子琦惊起。 “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 尹子琦下意识的爬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朝睢阳城的方向望去。 “禀报大帅,唐军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在城头吹角擂鼓!” 一名亲兵见尹子琦高声呼喝,小跑着来到他近前高声禀报。 “他们在搞什么鬼!有本事出城一战啊,整日在城中高挂免战牌做缩头乌龟,现在却来跟本帅玩这一套!” 尹子琦冷哼了一声吩咐道:“无需在意,传我将领,命将士们继续收麦!” 此令一出,叛军军卒纷纷对唐人这等自愚的做法捧腹大笑。 不多时的工夫,他们便选择性的忽略了城头的号角声了。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过了不久,号角声渐渐停歇,睢阳城头却是又传来了阵阵金鼓声。 尹子琦冷哼了一声道:“怎么,吹完号角又开始擂鼓了?能不能换些新花招?命大伙儿埋锅造饭,勿要理会唐人的挑弄!” 尹子琦鄙夷了瞥了一眼城头,沉声吩咐道。 注1:瓮城:瓮城是为了加强城堡或关隘的防守,而在城门外(亦有在城门内侧的特例)修建的半圆形或方形的护门小城,属于中国古代城市城墙的一部分。瓮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建立,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瓮城城门通常与所保护的城门不在同一直线上,以防攻城槌等武器的进攻。  ̄T〃√  ̄X〃√  ̄T〃√  ̄8〃√  ̄0〃√  ̄.〃√  ̄C〃√  ̄O〃√  ̄M〃√ 第二十三章 卧冰(五) 这些唐人,只会耍些疑兵之计! 尹子琦不屑的撇了撇嘴,复又走到树荫下合眼休憩了起来。 疑兵之计你做一次是出奇,做两次就是矫情了!张巡就是个矫情的人!尹子琦在心中对张巡下了定义。 “呜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复又响起,尹子琦置之不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嗡郁的金鼓声复又响起,尹子琦还是不理。 任你千军万马,我仍岿然不动,这便是此时尹子琦的写照。 叛军主帅都做事如是观,他麾下的士卒自然没有理由担忧了。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他们担忧个什么劲?所以,该煮饭的煮饭,该调侃的调侃,叛军将刚刚收拢来的麦子堆成一堆扎成捆,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又响了起来,尹子琦微微睁开眼睛向城头望去,只是他想象之中唐军在城头自吹自擂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一次唐军真的出城作战! 南霁云领了一千骑率军出城! 一千骑兵以迅疾的速度和万钧的气势直捣尹子琦的大营! 叛军此时刚刚盘腿坐下,正准备生火做饭如何料得唐人真敢冲出来?被南霁云这么一冲,叛军兵卒皆是大骇,慌忙之中有不少人踢翻了锅灶,烫的自己连声痛呼。 南霁云却是没有半分怜悯,他抓住如此良机,狠抽了一记马鞭一马当先的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是一千余名心怀死志的大唐勇士。 从他们跟随南霁云出城的那一刻,他们就抱定了身死殉国的想法。但身死又如何呢?若是自己的死能够换得睢阳城的安全,则九死而犹未悔! 三闾大夫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也能做到! 这支骑兵队伍此时已经不仅仅是靠手中的刀剑而战斗,他们靠的是意志,钢铁一般不屈的意志! “弟兄们跟我来,好好教训一番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贼!” 南霁云心中憋闷已久,此次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城一战怎能不好好把握?只见他手持一柄长柄横刀暴喝着冲入敌营之中,挥刀便砍不多时的工夫已经杀死数名叛军。 一千余唐骑皆是张巡精心挑选出的精锐,便是比之叛军中的精锐--曳落河也不予多让。此刻他们紧随南霁云的马身,挥刀便砍,片刻的工夫就在敌营中划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血口,并沿着这个血口不断的将伤口拉大。 他们十分清楚自己出城的任务,敌军凡总各部加在一起足足有十余万人,自己只有一千余骑根本不可能与敌军硬撼,他们唯一的机会便是随着南将军的脚步斩将夺旗,击溃叛军的信心! “弟兄们,不要恋战,冲进去跟着南将军夺旗!” 南霁云身侧的亲兵周虎深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不住的呼喝着使袍泽们凝神。 “冲过去,跟着南将军冲过去夺旗!” “为了大唐,弟兄们为了大唐!” 虽然他们人数只有一千,虽然敌军数量是他们的百倍,但这又如何?只要还有一线机会,他们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马踏麦田,一行唐军飞骑如同霹雳般迅疾的插入叛军的营盘中,瞬时在敌阵中开出一朵血色牡丹。 血色牡丹,国色天香。 一队长矛手匆匆忙忙的冲了过来企图阻止自己的脚步,南霁云嘴角微微一勾,从身侧亲兵手中接过长槊横挥了一记顺着敌军的方向拖扫了过去,片刻的工夫便放倒了数名叛军。 惨呼声接连传来,南霁云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他们此次出城,目的只有一个。 斩将夺旗!除此之外,他南霁云别无选择,除此之外,睢阳别无选择!他们这一千骑,承载了睢阳城中近十万百姓的殷殷期盼! 他们没有选择! “去死!” 南霁云微收槊锋,蓄力刺出,将一名叛将生生挑了起来。 “去死!” 南霁云狠狠的一挥便将兀自挣扎的叛将甩了出去。 但听‘砰’的一声闷响,叛将沉沉的摔在麦地中,扬起一抹浮尘。 “杀,杀,杀!” 唐骑见南霁云斩杀一名叛军大将一时士气大振,纷纷呼喝着给自家将军打起。 他们没有人数的优势,他们没有甲胄军械的优势,他们没有粮草的优势,但他们有一口气! 气在人在,气亡人亡! 尹子琦心中大骇,忙在捭将的搀扶下来到阵中向麾下将领吩咐起来。 “崔伯远,你速速领五百刀斧手上前堵住缺口,绝对不能让唐人冲过来!” “邢万年,你速速调集一千弓弩手,锁死唐骑的路线,一旦他们强行冲阵,便给我狠狠的射,本将就不信,他们的身子是铁打铜铸,刀枪不入!” 一连布置了几分,尹子琦心中稍定。 自己为何要担心?唐人不过一千骑,方才是占了士卒们轻敌的便宜。一旦将士们静下心来列阵迎敌,那些唐骑就会变的一文不值。 尹子琦冷冷一笑,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只鼓槌,走到阵中击鼓替士卒们打气。…… 只是情况却没有向尹子琦设想的方向发展。 崔伯远所率领的刀斧手根本无法阻截雷鸣电掣般迅疾的唐骑,这些唐骑根本不理会这些阻截的士卒,遇到他们只劈头盖脸的一刀砍下去作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些刀斧手却如何想与这些唐人疯子以命换命?面对唐骑如此的搏命做法,他们只得收刀退步,给唐人让开道路。 这世上之人,一旦看淡生死,将再没有何物能阻拦它! 这是一群死士,这是一群壮士! “随我拔旗!” 南霁云只觉浑身热血沸腾,横刀一挥拨开了射向自己的最后一支羽箭,暴喝道。 “夺旗,夺取!” “杀,杀,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西望秦川,眼里不只有辛酸泪。…… 身为男儿,若不能守家卫国,护妻御敌,何能立于世也? 这是属于一个大唐男人的责任,这是一个大唐将领的责任。 南霁云直恨不得用手中三尺青锋斩尽世间所有罪恶。 举臂、划圆、挥刀!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南霁云轻笑一声,原来杀人是这么简单。 近了,近了!他距离尹子琦是那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对方眼神中的慌乱和惊恐。 哈哈,谁道大唐无人矣,谁道睢阳无人矣! “狗贼,拿命来!” 南霁云暴喝一声,夹-紧马腹,朝尹子琦疾驰而去。…… 黄昏,睢阳城。 张巡带着城中一干守将,亲自为南霁云等兵卒庆功。 虽然这庆功的酒席只有一盆稀粥,数杯浊酒,但在这非常时期已是十分可贵。 “南八啊,你此次可是立下了大功啊!” 张巡拍了拍南霁云的臂膀,脸上写满了笑意。纵然他之前已经屡次吹角击鼓麻痹了敌军,但以一千骑孤军深入叛军阵营中,所向披靡直拔敌旗,仍然可以算得上一场奇迹。 而这场奇迹,便是南霁云带着一干军卒做到的。 “张大人,你莫要这么说,我只恨不能斩杀叛将!” 南霁云却是摆了摆手道:“想那尹子琦也算是一军统帅,到了关键时候竟然做了缩头乌龟躲到了大军后面,真是可笑。” 张巡轻捋了捋胡须道:“叛将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或许这便是为什么他们人数虽数倍于我军却久久不能破城的原因吧。” 一旁的许远也是微微颌首道:“张大人说的不错,叛将虽然人数众多,甲胄精良但他们多是受雇于人,没有必胜的决心。反观我军却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此一比较,倒是我们占些优势。” 张巡怅然一叹道:“此站过后,叛将士气必定大落。若是朝廷能再拨付吾一万军卒,则睢阳之围可解矣。” 此话一出,厅堂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睢阳是江淮的门户,其战略重要性不言而喻。 自从十万叛将围城已近三月,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朝廷迟迟没有向睢阳城增援。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啊!“许远拍了拍张巡的臂膀无奈的摇了摇头。 长安是龙脉所在,洛阳是伪朝盘踞之地。相较于这两地,睢阳自然显得无关紧要了。 他早就听闻皇帝陛下派遣郭子仪、李光弼等将围攻长安城的消息,看来,皇帝陛下要放弃睢阳这座坚城了? 第二十四章 卧冰(六) 不管朝廷怎么做,他张巡都不会放弃! “许大人,此次我们虽然重溃敌军,但毕竟与他们实力差距明显,我怕那尹子琦恼羞成怒之下急于找回面子,会连夜率军攻城啊。” 张巡攥紧了拳头,向在成众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许远却是摆了摆手道:“张大人无需多虑,自从二月底尹子琦围城之日算起,叛军攻城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叛军攻城的气势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我们不也是一次次的击退了他们吗?” 许远说的不错,张巡凭借城中五千不到的军卒和一干民壮竟是将睢阳城守得固若金汤,连瓮城都没有丢。即便现在尹子琦连夜率军攻城,也是气急败坏之举,心态已经失衡又怎么可能占到丝毫便宜? 相反,只要自己做好准备,趁夜守城反倒对他们有利。睢阳中防具充足,光是滚木礌石就够叛军吃上一壶。还有那挠钩、钉拍等利器,若是叛军真的敢攻城,可有他们好受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有叛军绝对不曾拥有的一份东西--对家园的眷恋。 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必须用手中的刀剑守护它。 “报,报……” 正值此时,忽然一名军卒冲入了厅堂,跪倒在地道:“张大人,张大人,叛军攻城了!” 张巡轻捋了捋胡须道:“果然不出吾所料,看来这尹子琦真是等不及了。” “众将听令,速随我上城头督战!” 张巡断喝一声,毅然满面。…… 睢阳城头,阴风呼啸。 张巡微蹙着眉头望着城下那黑簇簇的敌军。 般若繁星的火把将苍穹映照的通透,约莫有三万余名敌军向睢阳城围了过来。 云梯、沙袋、冲车,这些先前攻城不曾用过的器具都被叛军鼓捣了出来,看来此役,尹子琦是下了狠心了。 “南八,如今情况如何了?” 张巡转身朝城头门房走去,边走便向南霁云询问着战况。 “回禀张大人,这尹子琦兵分四路,打算从四面同时攻城。” 南霁云冲张巡抱了抱拳,恭敬答道。 “哦?” 张巡挑了挑眉:“此言当真?” 若真是这般,那确是对自己极为有利。要知道,用兵最忌讳分散实力,像尹子琦这般做看似面面俱到,实则哪一面都打不开。 南霁云点了点头:“不错,从现在的情况看,各个城门集结的叛军数量都差不多。” 张巡拊掌大笑道:“好!南八我有个任务交给你。” 南霁云心领神会的走近张巡近前,附耳听言。…… 月明星朗。睢阳北城城外,叛将崔伯远率领三千余骑正在劝降。 “张大人,我家大帅念您是当世豪杰,怜惜您的才华,不忍您被昏君利用,丧身殒命,还希望您能审时度势,归附于我大燕朝廷啊。” 崔伯远单手挽着马缰,不住的向张巡劝降。 其实,张巡能不能真的归降并不要紧,这不过是尹子琦尹将军出的一计奇谋罢了。 在他看来,张巡便是这座城池的精神支柱,只要让张巡乱了方寸,自己便有机会趁虚而入攻下睢阳城。只要他们不停的在城头规劝,张巡势必心中起了计较,即便张巡对大唐朝廷的忠诚坚若磐石也不打紧。自己这么一规劝,城中守军难免有意志不坚的会起了小心思。 只要从守军内部分化他们,攻破睢阳便指日可待。 “崔将军,人各有志,张某是大唐的官员自要替大唐尽忠守节,崔将军无需再多费口舌了。” 张巡立于城头,沉声回复着崔伯远。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不论崔伯远以什么样的利益引诱他,张巡的的回复只有一个。 崔伯远咽了口吐沫,灿灿的笑了笑:“张大人这又是何苦呢?您也知道如今睢阳城被我大燕国十万铁骑围城,莫说是援军了,便是只飞鸟恐怕都飞不进去。这样的孤城您即便守又能守上多久?等到我大燕军队攻破了城池,肯定会屠城泄愤,到了那时城中的百姓都得丧命,您难道忍心看到他们因为您的固执身死?” 崔伯远并不放弃,又开始与张巡打起了攻心战。这些骚客腐儒,心中最念的便是道义,那自己便用道义去堵他的嘴,看他还能说些什么。 张巡摆了摆手道:“这睢阳城中的子民也都是我大唐的子民,他们是吃着大唐的粮食喝着大唐的井水长大的,他们的心中只有大唐,却不知大燕为何物。即便他们知道城破之后的下场,他们也会坚定的与本官站在一起,战斗最后一刻!崔将军莫要多说了,你的好意张某心领了,但请恕张某难于从命!” 张巡冲崔伯远抱了抱拳,毅然答道。 “战,战,战!” “杀,杀,杀!” 值此时城头复又响起震天的鼓角声,将士们纷纷用命嘶吼,气势甚为惊人。 “呃……” 崔伯远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张大人可要想清楚,若您归顺了我大燕,尹大帅肯定会向皇帝陛下奏请,保举您一个正四品朝上的实官。” 这个条件开的不可谓不丰厚,要知道张巡在大唐原本的官阶也就是个正七品的县令。虽然后来因为抗敌有功被朝廷加封了一些官职,但那些都不过是为了激励将士们用命的虚官罢了,诚当乱时连节度使都满天飞,张巡得的那些官职又如何做的了准? 张巡听后竟然陷入了沉默。 崔伯远见张巡动了心心中大喜。 “张大人请放心,崔某说话向来算数。别的事情崔某不敢作保,但这件事却是绝对跑不离的。 “你只要,只要献出睢阳城……啊!” 崔伯远唾沫横飞,正自高声规劝着,却觉肩头一痛,待他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竟是被生生射了一箭。 “贼子休得再胡言乱语,要战便战!” 张巡拔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屹立在睢阳城头,宛若一尊天神。 第二十五章 斩蛟(一) 崔伯远被张巡这般羞辱直是又气又恨,如何忍将的住?他一边咒骂问候着张巡的亲眷,一边厉声向左右吩咐:“你们还看着干什么,还不给老子攻城!” 想他也是尹子琦麾下的一员猛将,竟然被张巡迎面来了一箭,若是自己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今后还怎么在军中行走,还怎么号令士卒? “将军,这张巡分明是想激怒我们以趁乱牟利,您一定要三思啊!” 一名副官怕崔伯远被张巡利用做出不利大军的事情,忙在一旁规劝道。唐人素来狡诈,张巡这么做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伯远瞪了那军将一眼道:“若他真的如是想,本将就依了他的意!本将之前不过是念他有几分才气,这才对他好言相劝。可谁知此子恩将仇报竟敢伤我!无需多言,给我狠狠的攻城,城破之后城中之人一个不留!” 崔伯远阴毒的盯着城头的张巡,狠狠的攥紧了拳头。 敢得罪他的人,都得死,都得死!………… “快点,再快点,跟上都给我跟上!” 南霁云紧蹙着眉头低声嘱咐着身边的士卒,神情颇为紧张。现在张大人正在城头拖将着叛军,自己必须尽可能快的吊坠出城,给予叛军打击。 “好了,将军,绑缚好了!” 一名士卒拽了拽竹篮上绑缚的麻绳,欣喜的向南霁云汇报道。 “你小子小点声,难道你想让叛军听到吗!” 南霁云没好气的夹了那士卒一眼,走到竹篮近前问道:“你确保这样没问题?” 那士卒拍着胸脯作保道:“南将军您就放心吧,别的问题小的不敢保证,但这绳子绝对够结实。别说是一人呢,便是两人同时乘坐也不会有问题。” 南霁云点了点头道:“待会你便这么把我们放下去,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发信号,你便将绳索斩断!” 那士卒喃喃道:“可是,可是,您……” 南霁云狠狠的拍了他脑袋一掌道:“啰嗦什么,老子都说了现在叛军围了城,所有人都要以大局为重,牺牲几个人根本不打紧,若是让叛军攻入了城那才是真正的罪人。” 见那士卒低垂下了头,南霁云沉叹了声道:“你也不要太过悲观,毕竟叛军现在疏于防范,未必受的住我这倾力一击。但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给老子记好了……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给老子守着这睢阳城!” 说完,南霁云也不待士卒多言,纵身一跃进了那齐人高的特制竹篮中。 “放吧!” 南霁云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在迷蒙夜色中却是显得如斯灿烂。…… 睢阳城下是一段护城壕,但此时壕沟中却并没有蓄水。 南霁云并两百甲士手持陌刀、挠钩、强弩从城头上乘竹篮降下,此时恰巧落入到护城壕沟中。 “都小些声,跟我来!” 南霁云将将翻上壕沟便抽出了横刀,压低了腰身朝前侧探去。 借着叛军阵前明亮的火把,南霁云可以清晰的看清叛军的布局情况。 如今尹子琦将三万名叛军将士分为四部各由一名大将攻取一面城门。 而如今这东门的率军之将便是叛军阵中大名鼎鼎的杨朝宗。 杨朝宗手下有五千军卒,在四城门攻城军队中人手是分配的最少的,可实际上这一部的军队才是真正攻城的主力,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有堆积如山的沙袋、蒲包。 毫无疑问,杨朝宗打算填平壕沟,再搭云梯强行攻城。 这个方法显然比搭建鱼梁道或者利用冲车攻城的想法实在的多。虽然这样做攻城的损失会相对大一些,但却可以节省很多的时间。 而眼下叛军最缺的便是时间。 南霁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麾下士卒匍匐在地,莫要出声。 杨朝宗似乎在和一名胡人将领争论着什么,一时并没有得出结果。良久杨朝宗竟然愤恨的挥臂转身离去,紧接着那些原地待命的士卒纷纷扛起了蒲包沙袋朝壕沟跑来。 南霁云攥紧了拳头,静静的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渐渐的,叛军已经距离自己只有三十步了,这时候前排的士卒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警惕的停下了脚步。 南霁云知道不能再等了,暴喝一声站立起身:“弟兄们,杀过去,跟他们拼了!” 南霁云一声令下,原本匍匐在草地上的唐军士卒纷纷站立起身,持着陌刀、长枪朝几十步开外身负蒲包沙袋的叛军冲去。 那些叛军身负重物根本没有一丝战力,此刻见到黑暗之中突然冲出数百名唐军,只觉得是见到了鬼,纷纷丢下手中蒲包沙袋掉头就跑。 可南霁云所领的这些士卒皆为睢阳城中的精锐,如何能让这些叛军逃脱?他们只迈出几步便赶上了动作笨拙的叛军,兜头一刀砍了下去。 长刀入肉,瞬间便在叛军的脊背上开出一道大口子。这时唐军不再与这些受了重伤的叛军士卒纠缠,继续去找下一个猎物。 在战场之上造成士卒死亡最大的原因往往不是直接毙命,而是受了重伤失血过多而亡。 他们都是极有经验的老将,完全不必在一群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的人身上耗费气力。 经过一轮砍杀,已经有二百余名叛军士卒死在了唐军精锐刀下,凄厉的喊杀声也吸引了杨朝宗的注意。东门统帅杨朝宗此时已经注意到了此处的变故。 黑夜之中精锐突然杀出了几百名手持精良军械的唐兵! 这绝对是杨朝宗始料未及的。起先他与尹子琦商议的时候,后者只告诉他无需担心唐人的反扑,只需做好登城准备,其余吸引防备的事情将由尹子琦自己完成。 但这是什么情况?茫茫黑夜之中竟然杀出了数百唐兵,偏偏他们遇到的还是自己所领的这些一心只为填平壕沟,对被突袭无甚准备的军卒! 唐军出现的太过突然,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完全让人招架不得。 杨朝宗猛然剜了一眼近身的胡人将领咕噜泽,不屑的冷冷一笑旋即抽出佩刀高呼道:“莫要惊慌,抽刀迎敌!”…… 唐人虽然甲胄军械精良,但毕竟人数只有几百人,自己手下的军卒即便再不济也有五千人,近乎十比之一的人数比,若是再赢不了,杨朝宗便只能刎颈自尽了。 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控制住局势,杨朝宗率先冲了上去,他身先士卒的做法或多或少激励了军心,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原先慌乱逃窜的军卒便聚集在了杨朝宗的身侧,重新列阵集结。 一名优秀的将领在战斗中能起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左右,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凝结军心。 杨朝宗显然便是这么一个将领。 “抽刀,迎敌!十个打一个,你们若再是打不过,还有脸说自己是男人?” 杨朝宗没有多言,抡起朴刀便疾步上前。 战场上说的再多评的再多都是徒然,最后拼的还是刀子。 谁的刀子利,谁便是规矩;谁的刀子利,谁便是正义。…… 一场战斗后,睢阳城东城外的坪原上,洒满了数百具尸首。 死去的兵卒有的是叛军,有的是唐人,此时此刻却无一例外的静静的躺在草地上,无一声一息。 此刻的他们再也不是敌人,再也不用为了自己都不知道正确与否的所谓道义而战。 此刻,他们的肉体虽然死亡,灵魂却获得了自由。…… 睢阳城城楼上,张巡蹙紧了眉头望着身中数刀的南霁云,却是欲言又止。 自己果然猜得没错,叛军在其余三侧的重点排兵布阵实际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他们实际的目的其实是攻取东城。好在南霁云率领两百余死士坠下城楼与叛军殊死搏斗,阻滞了叛军填埋壕沟的行动。 虽然他们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了叛军的面前,刚开始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毕竟叛军的人数占优绝对优势,等到叛军全部镇静下来,战斗进入到拉锯战后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南霁云最后身重数刀,在亲兵拼死的相互下领着十余人回到了城中,却是哀嚎不止。 自己与南霁云相处这许久,当然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哭。那些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兄弟啊,说没却是一时都没了…… 第二十六章 斩蛟(二) 虽然张巡十分理解南霁云的心情,却不得不忍痛做一回恶人。 “南八啊,这次你表现的很好,为我军立下了大功,来日我一定奏报朝廷为你请功。嗯,你且先下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交给万春和我!” 尽管张巡竭力掩饰,却遮蔽不了心底的那份哀然。 追随张巡多年,南霁云如何不知张巡心中想的是什么? “张大人,您莫要心疼南某,如今将士们都在用命御敌,南某岂能坐视不理?您莫要再说了,南某定要与城中的弟兄共进退!” 南霁云一时激动坐起身来,身子一扯动却是挣裂了伤口。 “你别激动,先坐下!” 张巡沉叹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你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守城呢?这样吧,等你伤势稍好些便带些弟兄突围吧。如今睢阳城被围困多时,弟兄们每日只能吃一顿饱饭,若没有援军驰援,又守得住几天呢?” 张巡摇了摇头,望天悲问。…… 崔伯远中了张巡一箭一直怀恨在心,却是找不到机会报仇。 在得知昨夜攻城时杨朝宗部被突然冲出的唐军杀的溃不成军后,他的心情才稍稍平复。看来自己的境遇倒不算最惨! “将军,您有何吩咐?” 司曹参军杨轩步入了营帐冲崔伯远恭敬了行了一记军礼。 “嗯。” 崔伯远点了点头道:“以你的推断,如今睢阳城中的存粮还够那狗官吃多久?” 杨轩见崔伯远的问得竟是此事,虽然心中不屑,却是拱了拱手道:“回禀将军,像这样的城池,城中存粮一般够用半年,如今我们已经围城了三个多月,也就是说,最多到七月睢阳城必定断粮!” 崔伯远蹙了蹙眉道:“要那么久?” 杨轩稍稍思忖后道:“其实应该会更快,毕竟我那只是计算了军士的份额,但城中还有数万的百姓,多个人便多张嘴,想那张巡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的百姓在他面前活活饿死吧。” 崔伯远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想那张巡一直自诩为正义之士,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我们要真拖到七月,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杨轩道:“不知崔将军有何妙计?” 崔伯远见杨轩终于上道大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妙计,不过你可知我派人捉来了什么?” 稍顿了顿,崔伯远接道:“如今,这张巡、许远等人的妻儿都在我的手中。若是我把他们逼到城头相要,你说那张巡还会不会这么硬气?” 杨轩听后心中一沉,心道崔伯远绑缚张巡亲眷相要,手段忒的阴毒! 但这样的想法他却是不敢表露出分毫,只道:“崔大人妙计,此计一出,我军将不费一军一卒攻克睢阳城!”…… 六月一至,大非川草原上的气候便闷热了起来。 草原上的牧户渐渐往靠近水源的草场徙迁,以方便汲水和沐浴。虽然越靠近水源的地方蚊虫便越多,但为了牛羊能够趁着时景抓上最后一通肥膘,受些蚊虫叮咬又算得了什么呢? 艾娜独自靠着一处土围子,望着不远处啃食草籽的牛羊和那波光粼粼的浅河。 缺少了一个人,便是面对如斯美景,她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吗,女为悦己者容。 少了他,自己便是打扮的再漂亮,又去给谁看呢? “艾娜塔克,艾娜塔克!您原来在这儿,可把我一通好找!” 小婢女卓玛提着裙摆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艾娜身侧,张嘴便是一通抱怨。她和艾娜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故而在私下没人时也少了许多禁忌。 艾娜倒也不动怒,轻刮了刮卓玛的鼻头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事,急着让我出面解决?” “哎呀,塔克您就别取笑我了。是苏塔叶护,他让您速速去他的寝帐一趟!” 卓玛急的满头大汗,见艾娜仍在这儿不紧不慢的调笑跺了跺脚一口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果不其然,艾娜听及此,蹙紧了眉头冷声道:“他为何要找我?我不去!” 卓玛似乎早就料到了艾娜会如是说,好言相劝道:“我的好塔克,您就为了我想想成不?叶护命我务必将您带去,若是您赌气不去我可是得挨鞭子的啊。” 艾娜抿着嘴唇气声道:“我不管,除非他把我绑缚着推上牛车,否则别想让我嫁给那个莽夫!” 卓玛叹了一声道:“您这又是何苦呢。叶护这也是为了您好啊。您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若是再这么等下去……” “等便等,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艾娜丰硕的胸脯猛地一挺,流下一行清泪:“他说过的,他不会食言的……” 艾娜一时情动,情绪竟是有些失控。 时至今日,她还清晰的记得二人分别是他所说的话。 他说过让自己等他,那自己便要一直等下去。 “塔克,您就别傻了,他若是真的在乎您早就从大唐派人来接您了!这都过去了六七年了,却连个音信都没有,说不准啊,他早就娶了妻室了!” 卓玛见艾娜如此自欺欺人,心下一狠咬牙说道:“更何况如今族中受到吐蕃人的压迫,若您,若您不嫁给吐蕃王子,白狼族很有可能亡族灭种啊。” 艾娜心下一沉,默然不语。 或许这才是自己必须嫁给吐蕃王子的理由吧。 听说去岁唐朝范阳边将安禄山叛乱,陇右、河西一带的边军都被调入关中平叛。少了唐朝的支持,压抑许久的吐蕃便毫无顾忌的率军向大非川一代而来,欲报当年石堡城之战的一箭之仇。 白狼族当年倚仗唐军威势,在大非川草原一时风光无两,现下怕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吧? 第二十七章 斩蛟(三) 白狼族之于唐朝就如同游鱼之于沧海,鲜花之于泥土,飞鸟之于苍穹。 失去了大海的庇护,游鱼再也不可能尽情的游弋;失去了泥土的滋润,鲜花绝不会开出艳丽缤纷的色彩;失去了苍穹的映衬,飞鸟再难体会到畅快翱翔的快感。 同样,失去了唐朝庇护的白狼族,同样变得一文不值。 苏塔曾经以为,唐朝的援助只是一个契机,而一旦他抓住了这个契机,之后白狼族将变得强大不已,再也不需要看别人的颜色。 但是他错了,他错的彻彻底底,错的一塌糊涂。 白狼族虽然得到了大非川、九曲一线的广大土地,却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和实力去统治这块区域。虽然在唐朝的威势下,吐蕃人不然贸然撕毁条约,但自己却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们眼中的恨意。 现在唐朝边军从陇右撤离,吐蕃人再也没有顾忌大举向这一线的草场进军。 自己该怎么办? 自从受到唐廷的封号,自己便骄傲自大的起来,非但周边小族再难入他的眼,便连吐谷浑、羌人这样在大非川举足轻重的大族,自己也是爱答不理。 现在吐蕃人大军压境,竟然没有一个族落愿意和自己结盟以抵御强大的吐蕃人。 若吐蕃人只是想要从自己的手中讨要回大非川、九曲一代的草场倒也罢了,大不了自己再带着部落族人回到石堡城之战钱的草场。可吐蕃人是要秋后算账的啊。 自己当初暗中帮助唐人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若是他们把这陈年往事翻出来…… 嘶! 苏塔倒吸了一个凉气,浑身毛发竖立了起来。 他太清楚吐蕃人的性情,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民族,若是由着他们攻了过来,定会将自己族中的男人全部杀死,族中的女人和牛羊悉数掳掠而走,真要是那样,白狼族可就要亡族灭种了啊!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 “叶护,艾娜塔克来了!” 小婢女卓玛掀开了帷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苏塔先是一怔,随即恢复到了往日那威严无比的样子。 “嗯,叫她进来吧!” 艾娜,也许,这便是白狼族最后的机会了吧。…… 沉默,毡帐内寂静无声,艾娜与苏塔就这么对坐着,谁都不愿意先出言。 就这么过了半个时辰,苏塔终是开了口:“你,最近这段过的可好?” “叶护问我什么?过的可好?” 艾娜讥诮一笑:“我过的当然好,整日羔羊肉青稞酒的供奉着,就盼着能将我卖出一个好价钱,我能过的不好吗?” 见爱女竟然变得和自己形同陌路人,苏塔长叹了一声:“我对不住你,可是,你也要为族人考虑考虑啊。” 艾娜听到这儿大怒道:“为族人考虑?可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李括是我今生的挚爱,我早说过,我艾娜非他不嫁!” 苏塔摇了摇头道:“可是他不会来了,已经六七年过去了,他却连个音信都没有传回来……” “我不怕,我可以等,别说是六七年,就是六七十年我也等得!” 艾娜的胸脯挺了挺,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苏塔嘴唇微微扯了扯:“你这又是何苦呢,他不就是个唐人将军吗,如何比得上吐蕃王子?你只要嫁给了他,以后便是王妃,之后便是可敦,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你当我是为了钱财?” 艾娜又气又笑:“若是为了钱财数年前我早就嫁给了那吐谷浑的塔克,又何须等到现在?难道在叶护的心中我就是一个可供人随意挑选的货物,您打算由人竞价而出?” 听艾娜说的如此不堪,苏塔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只挥了挥手道:“休要胡言!这件事关乎到白狼族的族运,由不得你胡闹!” “我胡闹?为什么我选择自己的心爱之人都是胡闹?长生天啊,你的仁慈体现在何处?” 艾娜摇了摇头道:“莫非只有嫁给吐蕃王子才不是胡闹,才是顺应天意?” 苏塔长叹了一声:“这一切都是命……若大唐没有发生内乱,为父也不会逼你出嫁。” “这么说,我是没有选择了?” 艾娜眉毛一挑质问道。 “可以这么说。” 苏塔轻咳了一声,声音愈显沙哑和沧桑。 “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艾娜紧紧咬住嘴唇,一字一顿:“把这个交给他!”…… 日头渐落,却是暮色十分。 血色的残阳将天边的流云烧的通红,微分拂过,带起齐膝高的牧草。 在一片雪白的毡包外,立着三百骑兵和一架做工精良,刻有繁复纹饰的马车。 艾娜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回首望了眼这片她无比熟悉的草场。 这儿的每一处草窝,每一只牛羊,每一片流云她都无比熟悉,而今天确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塔克,塔克!” 虽然内心十分犹豫,临了,小婢女卓玛还是赶了来,紧紧抱着艾娜不放。 “傻丫头,又怎么了?” 艾娜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塔克,今后,今后卓玛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婢女一边抽泣一边道:“你要嫁到逻些城去,听说那儿的,那儿的男人都很野蛮。塔克,你,你要保重啊。” “你真傻!” 艾娜在卓玛的鼻头刮了一刮道:“再野蛮的人也不敢欺负我,不然我要他好看!倒是你,早些寻个人嫁了吧,莫像我……” 说完,艾娜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塔克!” 艾娜驻足,静待小婢女作最后的诀别。 “若是李括将军最后捉齐了那一百只萤火虫呢?” 艾娜神色一滞却是再不回头:“那……那便叫他都放了吧。告诉他不要再等我了,我们终归是不同路的。” 艾娜纵身跳上了马车。 决然,坦然。 人生有时就像是大梦一场,梦醒来却发现迢迢年华老去,来者早已不可追。 马夫狠狠抽了一记皮鞭,木车缓缓开动。 “咯吱!” “咯吱!” 帘外有山,山外有河,河畔却无斯人,这风景终归是有缺憾的。 夕阳晕红了天穹,一山一水一支骑队悄然入画。 第二十八章 斩蛟(四) 六月入末,李括正在唐州城州衙中翻阅着一摞的前线奏报。 自四月起,新皇李亨便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广平王平定叛乱。 五月时,唐军在长安西侧的清渠曾与叛军展开了一场激战,最后却被叛军重挫。无奈之下郭子仪只得退守武功。现在看来,大唐和叛军对长安的争夺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安庆绪为了确保长安不失守,派遣孙孝哲部火速回援。这样一来,唐州城外的三万骑兵皆已撤离,李括面临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许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括心中的结子打了开。 高适高伯父答应将他的家眷送回,却一连拖了数月没了音信。即便睢阳如今陷入了激战,整个江淮道也不会找不出三两个人把自己的家眷护送到唐州吧? 经由襄阳跨南阳、入唐州,这个线路根本不会经过睢阳外围,更不会遭到叛军的阻截,那么高伯父为什么还要推却呢?难道就连他都动了别的心思? 李括越想越恼,现在他和李亨之间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若是自己有了轻动,怕是高伯父那里更不好做,但若是叫他就这么等下去,却真的会把人逼疯! 恨恨的锤了一记案几,李括愤然起身。 “七郎,七郎……” 正打算出门却碰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周无罪,两人险些撞到了一起。 “发生什么了,你奈何如此慌张?” 看到张延基的样子,李括大惑不解,照理来说周无罪该是那种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斯慌乱? “我,我……你,哎!” 周无罪憋了良久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愤恨的挥了挥衣袖,不再言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括紧紧蹙起眉头,抓住周无罪的双肩追问道。今天他的表现太过反常,他甚至注意到周无罪的眼角都红肿着,显然刚刚痛哭过。 什么事能让这个小子哭成这样?李括实在不敢想象。 “你快些说啊,难不成想急死我?” “延基他,延基他……” 周无罪单手捂着鼻头隐隐啜泣。 “延基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李括被周无罪弄得又急又气,狠狠将周无罪摇了起来。 “有弟兄去灵武省亲,在城头,在城头看到了延基的,延基的首级!” 周无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双手捂住面颊痛哭出了声。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括几欲发狂,猛烈的摇着周无罪的身子:“你是在骗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对不对!” 周无罪也着了恼,愤恨了甩开了李括道:“我骗你作甚,武历他回家省亲,确实在灵武城头看到了延基的首级!他以前可是做过延基的亲兵,他能看错吗?” 李括呆坐在地上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延基不是在安西任职吗,怎么会跑到灵武去。难道是,难道是……” 周无罪哽咽道:“武历说他在城头看到了布告,大概的意思便是朝廷查出你谋反,本想着召回在安西任职的延基以作人质,但接连向你发了几分文告后你都拒绝去灵武述职,所以,所以……” “所以他们就杀了延基?” 李括猛地一拍案几,冷笑道:“好一个大唐天子,好一个大唐朝廷,没想到我李括为之卖命的朝廷竟然是这般模样!” 李括一时拔刀出鞘,便朝外走去。 “七郎,你要干什么!” 见李括便要作出傻事,周无罪连忙上前拉住了他。 “别管我,我要去替延基报仇,你别拦着我!” 李括奋力挣扎着,却突然觉得脖颈一痛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待李括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铺上。 “延基,延基!” 李括惊呼了一声猛然起身,刚刚他做了一个噩梦,延基他,延基他正狞笑着冲自己走来。他浑身鲜血淋漓,他满身是血,他只向自己走来却不肯说话,就那么狞笑着,狞笑着。 “七郎,你醒了!” 周无罪长叹了一声,走到李括近前:“你先冷静一下,现在你这个样子神智不清,只能害了弟兄们。等你想清楚了,便是真的要和那昏君拼命,弟兄们也绝不会眨一下眼!” 李括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床铺上,兀自摇头苦笑道:“延基都是我害死的,如果我当时去灵武述职,他就不会死了。延基都是我害死的。” “别傻了!那昏君又不是心胸宽广之人,若你真的去了灵武,怕也会落得个和延基一样的下场。” 周无罪冷笑一声,打破了李括的幻想:“怪只能怪延基太傻,竟然领奉那昏君的旨意去了灵武述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替延基报仇!” 李括挣扎着便欲起身,却被周无罪死死的按了下去。 “你冷静一点!” 周无罪夹了李括一眼道:“如今是什么形式?他便是再昏庸也是大唐的天子,你现在这样贸然带着弟兄们前去灵武不是谋反是什么?” “谋反就谋反,他杀了延基,我就叫他偿命!” 李括猛然转过头,狠狠的瞪着周无罪。 周无罪被瞪的一个寒战,只道:“就凭你现在的实力能替延基报仇?咱们唐州上下就算加上乡勇也最多凑齐两万兵力,而灵武周遭拱卫的禁军就有三万,这还不算郭子仪老将军留待的三万朔方军。你这么领着大伙儿去,不是飞蛾扑火吗?再者说了,现在到了平叛的关键时刻。你这个时候闹情绪要诛杀昏君,平叛的大计受到了影响怎么办?难道你想看着大唐自此变得分崩离析?” 李括冷冷道:“那昏君根本不配执掌大唐!我要替天行事,诛杀了这昏君,替延基报仇,替天下人除害。我心中的大唐绝不是他李亨的大唐!“周无罪摇了摇头道:“便是你一切都放的下,你可放的下老夫人,你可放的下阿甜姐和丽娘?” 轰! 李括脑子嗡的一炸,立时崩溃。 是啊,自己怎么把她们忘记了。她们如今还在江淮扬州啊! “怪不得,怪不得高伯父迟迟不肯把他们送到唐州来。” “这你就冤枉人了吧,你看看这是什么!” 周无罪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括。 李括缓缓的抽出信笺,一字一句的读了起来。 “什么,高伯父准备即日将娘亲和阿甜、丽娘她们送回来?” 李括一时大喜,紧紧抱着周无罪,以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不过,他也说了。他身为江淮节度使不宜离开扬州太远,他只能把老夫人她们送到襄阳城,到时你亲自去接!” 周无罪见李括这副模样甚为心疼,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将高适信中所表达的要义强调了一番,以免李括高兴的过了头,忘乎所以。 “这有何难,我这便去襄阳接她们!” 接连得到数个噩耗,李括好不容易听到一个好消息怎能不喜?现在莫说高适让他去的是襄阳,便是安禄山的老巢范阳怕李括也会毫不犹豫的纵骑奔去。 “你别那么激动,事情得一件件的办!” 周无罪摊了摊手道:“你且来看这份奏报,郭子仪将军希望你能协助围攻长安。” 李括闻言冷笑道:“郭子仪?他可知如今我和那昏君已经势不两立!还叫我去替昏君卖命?” 他李亨凭什么可以这样对自己颐指气使,凭什么可以肆意的残杀忠良,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大唐皇帝? 周无罪叹道:“你不是去替那昏君卖命,你是为了大唐的百姓,山河而拼杀!你不是对我说过吗,这大唐的江山不是一家一姓之江山,我们守护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家园!何况郭子仪将军认为那昏君之间和你生出了什么误会,若是你愿意参加长安城的平叛,他可以出面替你作保,以打消那昏君对你的成见,让他收回围剿你的旨意。” 第二十九章 斩蛟(五) 你不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而拼杀,你守护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 周无罪的回答掷地有声,李括不由的为之一振。 是啊,自己当初听闻安禄山反叛率众毅然北上的时候,所为的不就是守护大唐,守护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园吗?这个大唐不属于李亨父子,不属于李唐朝廷,而是属于他们每一个人! 不论是王爵公卿还是靠出卖气力的街边苦哈哈,他们都头顶着同一片蓝天,脚踩着同一片大地。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不是因帝王将相的显赫家谱,而是因每一名唐人的努力,每一名唐人的坚守。这才创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大唐! 而如今叛军竟然要生生毁坏无数唐人用生命和鲜血换回来的这个大唐,自己作为一名唐人真的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对肩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弃之不理? 自己绝不会这样做! 自从自己穿上这身军装的时候今生就注定了抛舍不下肩头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无罪,你说的不错,我们守护的大唐不是李亨父子的大唐!” 李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不过,如今大军围攻长安城,破城指日可待,即便我率军攻入潼关,也只是锦上添花,忙不上什么大忙。与其这样倒不如干一些更有利于大唐,更有利于家园的事情!” 周无罪皱了皱眉,喃喃念道:“更有利于大唐,更有利于家园?” “不错!” 李括点了点头道:“如今长安和睢阳的战况正好相反,我们与其去长安锦上添花,倒不如去睢阳雪中送炭。长安城中的百姓是百姓,难道睢阳城的百姓就不是百姓吗?我们守卫的不是一家一姓之江山,我们守护的也不是仅属于帝王将相的家园!” 李亨为什么这么急着收复长安城?因为长安象征着国祚,象征着大唐的希望。而睢阳虽然地理位置相当重要,但毕竟不具备一定的象征意义。若是叫李亨选择,他当然会选择抢先收复长安,给叛军一个沉重的心理打击。 所以他不惜把所以的兵力都派驻到长安,所以他不惜向回鹘借兵攻城,这一切不是因为他心忧长安城百姓的安危,而是因为他在意自己的王座江山。 所以他宁愿牺牲睢阳城的数十万军民,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但李括则不会这么做,在他的眼中,长安城百姓和睢阳百姓的性命同等尊贵,长安城土地和睢阳土地的地位同等重要。 他们守护的不是一家一姓之江山,他们守护的是属于每一个唐人的家园! 无所谓尊卑贵贱,这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大唐,这是属于华夏文化的大唐! 旭日升出,即为大唐!………… 李括进军睢阳的决定才一提出,就获得了诸多江淮军将士的响应与支持。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支江淮军,除却铜武营的少数军卒,多数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江都人。如今睢阳被叛军所围,若无援军相助迟早会城破。 待到那时,江淮门户洞开,遭殃的还是江淮道的百姓啊。 相较于长安城,江都城的百姓才是这些江淮将士的亲人! 世人皆有私心,如果让他们选择,他们当然会选择守护与自己血脉更近的亲人! 获得众将士的倾力支持,李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亲自向郭子仪修书一封,婉拒了郭令公的好意,并表示自己会进兵睢阳以解睢阳之围。 不久后,郭子仪回信给李括。他对李括的大义之举大为赞赏,并表示一定会尽全力在皇帝陛下面前替李括进言,以消除他二人君臣之间的隔阂。 对郭子仪的这一举动,李括付之一笑并不当真。 消除隔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隔阂岂是那么好消除的?如今他只希望尽早的平定叛乱,带着自己的亲人好好的过太平日子! 至于所谓的君恩君宠他不祈求也不在乎! 计定之后,李括便派人通知了高适高伯父,表示自己会在睢阳解围后顺道去往江淮接回自己的亲人,这样也不用过于劳烦他老人家。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李括只觉心中释然。 睢阳,我来了!………… 时近七月,天气十分闷热。 只有到了夜幕遮星之时,这种感觉才会稍稍减退。 李括率军离开唐州已经两日,如今到达了南顿城外。由于西京长安附近的叛军在朝廷大军的围攻之下连连败退,如今仅仅收缩盘踞在长安城一带,完全对唐州构不成什么威胁。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括索性将城中一万名精锐悉数调出,只留了五千名乡勇守城。加上在上蔡收拢的一千余名马贼。如今李括手中也有足足一万一千名骑兵。 这些骑兵虽然不及曳落河那般蛮横强势,却也都是李括精心培养出的精锐,遇到普通叛军骑兵,未必会落于下风。 带着这样一只轻骑兵一路疾行,沿途的小股叛军见到后竟是主动避开,不敢直拂其锋。 李括此行的目的很明确,那便是解睢阳之围。如今睢阳城被围已久,每耽搁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所以李括令全军只带半月口粮,一日行百里,只在夜间休息三个时辰。 如此急行军,便是在叛军精锐中也极为少见。 “七郎,再向前走便是鹿邑了!” 周无罪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小城,轻点了点。 借着微弱的火光李括蹙眉道:“听说田承嗣在这一代布有重兵?要去往睢阳,可有别路?” 周无罪无奈的摊了摊手道:“有倒是有不过得绕远,我们如今就带了半月的口粮,若是绕远的话粮食更是紧张。” 李括点了点头道:“那便从鹿邑道吧,我早闻这田承嗣有威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会上一番!”……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晨光方是熹微,士卒们便起身埋锅做饭。不过半个时辰后,用过早餐的士兵便拔营启程,向鹿邑而去。 鹿邑位于西淝河旁侧,距离睢阳不过两百余里。 叛军大将田承嗣负责驻守睢阳外围,以防止有唐军驰援。不过,睢阳城外围的范围实在太大,田承嗣纵然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于是他派出了数名心腹分领几处要塞,而这鹿邑城便是重点布防的一座城池。 事实上,要取道鹿邑并不需要穿城而过,从下游的浅滩涉水而过倒更为便捷。 再派斥候勘测了周遭地形后,李括便决定从西淝水渡河而过。 令李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渡河时并没有受到叛军的阻截,及至全军读过西淝水,甚至连叛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这样的结果令李括十分惊讶,毕竟鹿邑是座重镇,叛军布防的兵力不会太少,即便正面对决不能与自己相抗衡,侧面迂回牵制总还是能做到的。 自己这万余骑从城外疾驰而过,守军将领怎么会没有察觉? 以叛军好胜要强的性子,怎么会龟缩在城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渡水而过? 事出非常必有妖,李括因此暗生警惕,并命全军加强戒备。 “七郎,我倒是觉得叛军此举无甚奇怪。” 周无罪单手挽着缰绳,一边用刀鞘拨开头顶的灌木枝桠,一边解释道:“你想想,如今叛军的主力都围绕在睢阳城外十里内,在叛军看来,若是我们去援救睢阳,自可以把我们放过去,毕竟那边有十余万的大军驻扎在睢阳城外,等着围城打援。而如果我们不是为了去救援睢阳,他们就更没有必要出击了。毕竟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若贸然出击有越权之嫌。若是胜了还好说,但若是败了,很可能被我们夺了鹿邑,到那时他们可就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李括点了点头,周无罪分析的很有道理,毕竟自己的军马来势汹汹,再没有确定自己真实目的的前提下坚守城池倒也是个不算太坏的选择。 眼下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要更关心一下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但剩下的路就不好走了,要去睢阳,必过汴涣水,而这条大河迅疾非凡,绝不是能涉水而过的。” 周无罪沉声分析道:“要么渡船,要么踏桥而过。前者倒是可行,就是我们人数太多,找不到足够多的渡船,若是在途中出了什么差池,也不好列阵迎敌。” “所以便只有踏桥而过了?” 李括蹙了蹙眉,沉声问道。 第三十章 斩蛟(六) 汴涣水上只有三处渡桥。 而距离李括大军最近的一座渡桥便是青梁桥了。 由于青梁桥只能同时容纳两骑并行,大军从午后开始渡河,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渡河完毕。 此时大军已经距离睢阳城不到百里,明显能够感觉到紧张的战斗气氛。 李括一路率军行来见到了不少叛军的游哨散骑。遇到这样的情况,李括便会命鲜于瑜成将其悉数射杀。在这个问题上,李括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如果让这些游哨散骑逃走哪怕只一人,大军的行迹便会暴露。 虽然知道自己迟早得与叛军主力相遇交战,但李括还是希望这场战斗发生的靠后一些。毕竟眼下睢阳城急需支援,哪怕只是一线希望,或许便能让城中的袍泽们支持下去。 这样的思路贯彻的很彻底,大军一路行来倒也是十分安全。直到行到距离睢阳八十里的位置,李括遇到了第一个大麻烦。 田承嗣似乎发觉了自己的行踪,派出了一支万余人的骑兵跟上了自己。不过,他们与自己的距离保持的十分微妙,两里的路程,不多也不少。 这个距离足够双方将领临时应变指挥调度,也是心理上最后的安全界限。 虽然被这么一只骑兵紧紧尾随感觉很糟糕,但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招惹麻烦,李括倒是不会去和他们力拼。 在战场上,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盲目的冲动热血只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括早已过了那个盲目冲动的时段,眼下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和众军将做过商议,将决策失误带来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双方就这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肯率先迈出那打破平衡的一步。 当然随着李括向睢阳城的靠近,最后这种平衡也必将会破坏,双方之间必有一战。 望着远处灰霭色的山丘,李括心中暗暗道,睢阳我来了!………… 睢阳城府衙中,张巡正负手而立。 进入七月以来,城内的粮草供应愈发紧张,每名士兵每日只能分到一勺米。士兵们饥饿难耐只得寻茶纸、树皮来充饥。及到最后,士兵们甚至连铠甲和箭矢上的皮子都剥下煮了吃。 军队尚且如此,城中百姓的状况就更糟糕了。不少身子羸弱的妇女相继病死,一些男子也饿的皮包骨头,犹如骷髅。城内满是一片沉郁悲戚的氛围,原先繁盛不矣的睢阳城竟然变为一片鬼蜮。 挨到这般田地,全城将士只剩下了一口气。但只要这口气在,他便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张巡在这里,因为大唐的信念在这里! 南霁云去往临淮并没有带回好消息,那个贺兰进明根本无意驰援睢阳,甚至还说即便出兵救援,等赶到时睢阳也已陷落。倒是宁陵城中派出三千骑兵和步兵驰援睢阳,虽然这些士卒进入睢阳时已不足一千,但到底给陷入绝境中的众人带来了一线希望。 也罢,也罢,人各有志,既然他贺兰进明无意救援,就让他张巡独自做这个殉国者吧。 若他张巡以身殉国若能保得大唐基业,则虽九死而犹未悔矣。 “大人,他们,他们都带来了!” 雷万春红着眼圈走了进来冲张巡抱了抱拳哽咽道。 张巡望了望堂内的众军将,清了清嗓子道:“国之动乱,人人皆愿上辅君王平定叛乱,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只是张某不才,不但不能带诸位觅取功名,封妻荫子,现在竟然连大伙儿的性命都保护不了。张某在这里向大伙儿赔罪了!” 张巡沉沉向在场众军将一拜,态度极为恭敬。 诸军将都是随张巡从雍丘、宁陵一线鏖战过来的老人儿,见到这番情景不禁掩面痛哭。他们都清晓张巡是一个舍身取义,毁家纾难的大英雄,自己自从跟随他老人家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现在又怎么会责怪他的? 觅取功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封妻荫子那是太平年景才能享有的恩泽,现在这会儿大唐都要亡了,他们便是觅取了功名又有什么用呢? 许远长叹一声道:“张大人莫要如是说,您是忠贞于大唐的英雄,大伙儿能和你一战至此,都感到由衷的骄傲,您莫要多说,到了这个地步,谁若是后退一步,便是与睢阳为敌,与大唐为敌!” “前些时日有军将想我谏言,希望可以向东退守。但睢阳是江淮的屏障,一旦睢阳不保,叛军即可长驱直入,侵占江淮大地。况且我军将死饥饿、疲惫、病弱,此时如果撤退也无法逃脱。倒不如我们坚守在睢阳城中,战到最后一刻!” 张巡攥紧了拳头,振臂高呼道。 堂下却是一阵静默。 良久,张巡才是长叹一声:“我也知道诸位如今吃不饱肚子,自然没有气力守城。故而,本官决定,咳咳,本官决定将我的爱妾献给大伙儿食用!非常之时,诸位……也可扑杀女子老弱食用。只希望诸位能同仇敌忾,一致抗敌!” 此言一出立刻在人群中引起轩然大波。 吃人?张巡张大人竟然要他们吃人? 而且他说出这番话时竟然如此坦然? 在场众将皆是被张巡的言论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了凉菜可以吃茶纸、没有了茶纸可以吃战马、没有了战马甚至可以捕捉老鼠吃,但是这些都没有了之后就要吃人吗? 人和畜生最大的差异便是人有道德底线和行为准则而畜生没有,但他们现在难道要突破这条底线吗? 即便是在隋末中原板荡的时候,也只听闻过叛军残杀百姓晒干人肉充作军粮的情况,而如今,他们竟然要为了守城而去主动残杀城中百姓! 他们可是城中百姓的守护者啊! 如果他们这么做,又与残暴血腥的叛军有何差异?他们守护的这大唐江山可还纯粹干净? 许远见诸位将领露出臂膊之意长叹道:“张大人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诸位莫要责怪。” 稍顿了顿,许远接道:“本官也将把奴僮献给诸位食用,大伙儿要记住,我们这,我们这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啊!” 许远说完一时面有戚戚然,在场众将皆是痛哭流涕。 第三十一章 斩蛟(七)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说不清对错,而只在于选择。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而选择本身并没有绝对的对错。从坚守睢阳的那一刻起,张巡便做好了身死殉国的准备。毁家纾难,投身报国这样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作出的,但这些留在睢阳城中的士卒显然可以做到。 这不是因为他们有和张巡一样的抱负。 他们都是普通人,若是在太平年景,他们或许这辈子只是想挣钱挣军功娶老婆伺候老娘,过上几天的舒坦日子。但现在适逢乱时,叛军挥师南下已经连克两京,若是再任由他们攻下睢阳,那大唐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身为普通人,没有那么多的抱负理想,但他们却深知一点,叛军是胡人! 这场叛乱名义上是安禄山起兵反唐,实际上却是一种类似五胡乱华的异族入侵。契丹人、奚人、同罗人、突厥人……这些往日匍匐在大唐脚下恭敬称臣的胡族纷纷打马扬鞭对大唐的百姓举起了屠刀。 如果让叛军攻克睢阳,夺取淮南,绝不仅仅是王朝更迭那么简单,唐人,炎黄子孙很有可能变成亡国奴,变成华夏文明的罪人。 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为了让自己的子孙不至于匍匐在地乞怜称奴,哪怕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毫不犹豫的战下去。多战一分,便多一分希望。这份希望不属于一家一姓之江山,而是属于他们每个人,属于家家姓姓之大唐! 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能撑到何时,或许下一刻他们就会身重流矢而亡,或许他们会因为嫉妒的饥饿而亡,但他们注定不会让叛军轻松的踏入睢阳城。这不是承诺,这只是责任。 这不是对帝王将相的责任,是对他们的子孙的责任!是让大唐仍然为大唐,唐人仍然为唐人的责任! 从日出到迟暮,睢阳城的将士们一直在和叛军鏖战。到处是断肢残臂,到处是滚滚头颅,鲜血碎肉溅到他们身上,他们只会轻轻的拂去,复又弯弓射箭瞄准向城墙疾驰而来的叛军。 他们没有足够的弟兄,他们没有充足的粮草,及至现在他们甚至连唯以依赖的箭矢都紧缺了起来,但他们不会倒下。 张巡、许远在南霁云的护送下匆忙的从马道上登上城头,视察北城的守城情况。 早些时候尹子琦派遣死士将赶制的几架投石车推送到北城城墙外,进行了一轮试探性的投射。这些旁人大物的出现在城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睢阳城士卒皆是心有戚戚然。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个怪物的威力,若是让它充分发挥,睢阳城瞬时便会灰飞烟灭。 但不知是角度没有掌握好,还是投石车的设计存在缺陷,叛军的这几架投石车投射出的石块并不具备太强的威力。一些磨盘大小的石块被呼啸着投了出去,却是软绵绵的砸在了城头上,只留下一些并不起眼的划痕。只有个别位置的墙垛由于年久失修经此一击稍有坍圮,但也无甚大碍。 但张巡做事向来心细,他怕坍圮的垛口会留下隐患,特地来到城头督促士卒将其补齐。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垛口的填补工作进展的不错。睢阳城中虽然粮食紧缺,石块却是一抓一打把,再混以糯米泥巴,填补上坍圮的空缺倒也是十分容易的。 自从日落以来,叛军的攻势便大大减弱,到现在,只能听到零星的呐喊声和羽箭划破长空的秫响。张巡走到垛口旁,借着火把的微弱火光望着城头下那密密麻麻的叛军。 相较于一月前,此时城外的叛军又多了不少。他们仿佛知道睢阳城中的粮食渐进,这些时日来向睢阳城发动的攻势愈发猛烈了。 此消彼长之间,将士们守城只觉力有不逮,虽然自己不断鼓励他们为国尽忠,却真不知道还能支撑到何时。 “张大人,以我所见,叛军翌日肯定会猛攻北门啊!” 许远蹙着眉头长叹了一声。如果硬要从四座城门中找一个缺口的话,北门无疑最为脆弱。 这里的城墙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又被叛军填平了护城壕沟。若是叛军集结重兵搭云梯强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办法拒敌于城门之外。 张巡点了点头道:“许大人说的不错,我也认为叛军会主攻北城。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果他们一心攻取北门其他三门的压力就会小不少,届时我们可以从其余三门抽调守城器械。” 说完,张巡冲身侧的南霁云吩咐道:“今夜务必要加紧城头的巡逻,叛军午后刚刚发动了一轮猛攻,我军将士正是疲敝之时,切不可让叛贼钻了空子。” 南霁云冲张巡一抱拳道:“末将得令!您就放心吧,便是谁去睡,末将也会在这北城守着。叛军要是想从北城攻入睢阳,就先得从我南八的尸首上踏过去!” 听南霁云说的如此悲壮,张巡一是心中慨叹,拍了拍张巡的臂膀:“好兄弟!”…… 多数睢阳城城头的士卒是在清晨叛军凄厉的号角声中惊醒的。 当他们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后,纷纷一个骨碌翻起身来,下意识的向背后探去。 “别用弓弩,现在他们离得还远,省着点,都给老子省着点!” 校尉马跃瞪了一眼身侧的兵伢子,高声呵斥道。这些个兔崽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如今城中的箭矢甚为紧缺,他们还不知道省着点用,难道非要等到无箭可用的时候才在知道后悔吗? “可是马头儿,不射箭,难道看着叛军他们攻到城下吗?” 那兵伢子还是个执拗了性子,挺了挺胸跟马跃争辩道。 “嘿,你小子还挺犟!” 马跃双手叉腰瞪了那兵伢子一眼道:“老子这么说,你便这么做,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你怕个锤子!” 稍顿了顿,马跃接道:“他们敢攻到城下就让他们攻过来,等到他们搭上了云梯,我们再狠狠的把礌石滚木砸将下去,狠狠的教训他们!” 那兵伢子虽然心中还是不服,但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和马跃争辩,只得悻悻的低垂着头收起了半张的弓弩。 战场之上时间过得最快也最慢。 场上搏杀,往往只在生死之间。而等待敌人靠近的时间却又显得那么漫长那么难捱。 北城城头的士卒们不能用弓箭远距离阻击叛军,只得眼巴巴的看着这些敌人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叛军每进一步,他们的心跳便加快一分,及至最后已经狂跳不止。 近了,近了! 弟兄们可以看清那绣有苍狼的旗帜,可以看到那个大大的燕字,甚至可以看到旗子周边绣上的流云。 及到他们离得自己更近一些,自己甚至可以看到叛军盔甲上的纹路,甚至可以透过重重包裹看清他们的面颊。让睢阳城军卒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叛军士卒和自己生着一样的面容,他们不是胡兵们?恁的和自己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等到自家校尉告诉他们叛军军卒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荥阳、洛阳等地征召补充的,这些士卒才恍然大悟。原来叛军军中不仅是范阳、平卢等地的胡兵,还有和他们一样操着一口地道河南口音的老乡!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不会犹豫不会怜悯,因为这是在战场上!他们是叛军,是敌人,是要杀死自己的人!同样,自己的任务便是坚守住城池,并尽可能的杀死他们,以保全自己的安全。 战场之上没有对错,只有强弱。拼杀之中没有善人和恶人,只有死人和活人。 要想活下去,就得杀人,就得不断的杀人。 “马头儿,马头儿他们攻到城下了!” 那面容青涩的兵伢子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一时慌乱了手脚,大呼大叫道。 “你怕个锤子!” 马跃狠狠的瞪了那军卒一眼道:“招呼军卒搬起滚木、礌石好好招呼他们。唉,不要现在砸,等到他们爬到一半再砸!” 马跃不耐其烦的一遍遍的教着兵伢子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东西。 何时投掷石块能对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何时需要蓄力示弱以引诱叛军突击露出破绽?这些绝不是在书本上能学到的,需要通过一次次实战自己去积累,去摸索。 马跃心中长叹了一声,若不是自己的弟兄在之前无休无止的攻防战中纷纷丧命,怎么会轮到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兵崽子凑人数。 第三十二章 斩蛟(八) 马跃望着这些手脚笨拙的半大小子,只觉得喉头似堵了一块鱼骨,抑郁难耐。 他们这个年段,若是在太平年景正应该是在县学中念书吧!一场战乱,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便是自己以前不过是一个大头兵,连个火长都混将不得。但现在好伙计们死的死,伤的伤,连他这样的大头兵都被提了来充作校尉,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呜呜-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叛军要开始攻城了。 数十张临时赶造出的云梯被生生搭在了城头上,由于护城壕已经被提前填平的缘故,叛军的士卒根本不必为旁事担心,他们要做的就是毫不犹豫的顺着云梯攀登上去,杀死城上的所以唐军,从他们手中夺得城头! 无数的叛军士卒前仆后继的攀上了云梯。他们腰肩佩着横刀,嘴里衔着匕首,背后挂着圆盾。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们合理利用,他们比唐人有更多的机会! 将军大人说过,此时的守军已经断粮许久,经过连番的冲击已经精疲力尽如强弩之末,自己只需要冲上去蓄力一击,便能轻松的将城头的家伙儿击倒在地。送到手边的军功岂有不要的道理,他们眼中皆是露出一种贪婪的目光,若是目光能够杀人,城头上家伙的人头怕已经被他们割了下来,扔进请功袋了。 “将军他们攀上来了,攀上来了!” 新兵们如何见过这样紧张的局面一时纷纷大叫。 马跃直是苦笑不得,只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扔礌石滚木,怎么,这也得我教?” “哎,哎!” 新兵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忙向垛口跑去。 “一,二,三,扔!” “一,二,三,扔!” 新兵卖力的吆喝着,奋力配合着将礌石滚木顺着垛口扔了下去。城头上堆积的齐人高的小山竟然不知不觉间矮了下去。 那些叛军正爬到了一半,却见数块巨石从天而降纷纷张大了嘴巴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磨盘大小的石块便将他们砸的血肉模糊,生生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啊!” 一名叛军已经距离城头不足一丈,却被一块石块砸到了左肩一时手掌一滑仰身跌了下去。 “噗!” “噗!” 更多的情况却是礌石滚木直接砸碎了叛军士卒的脑壳,混着脑浆血水粘连着坠下云梯。 云梯上的人拼命向上爬去,企图依靠速度优势登上城头,但等待他们的却是遮天蔽日的巨石,让人如何招架的住。 “太好了,砸他们,砸死他们!” 新兵们见到叛军的势头被自己压了下去,只觉得欣喜非常,兴奋的挥舞着拳头高呼道。 望着这般情景,马跃摇了摇头心头苦笑。他们把战争想的太简单了,这才仅仅是开始。 这当然只是开始!北城是叛军的主攻之地,怎么会因为一时的失意而停下进攻的脚步? 叛军大将杨朝宗蹙眉望了望城头的情况便大手一挥,下令第二支团营向城头冲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接着第三支,第四支团营的军卒也跟了上去,一时搭在北城城墙上的云梯越来越多。 “将军,弟兄们砸不过来了啊!” 见突然出现这么多云梯,不少新兵一下落了慌。城头上的弟兄们就这么多,如何能应付的过来? “别砸了,用挠钩,把云梯给老子掀下去!” 马跃稍稍思忖便做出了判断,一边招呼着士卒去拿挠钩一边自己走到垛口前抄起一只挠钩给众人做起了示范。只见他微微用力勾住云梯末端,沿城墙方向用力一拉,一时失去平衡的云梯便顺着挠钩的方向滑倒,发出一声闷响,将城下的叛军士卒又砸倒了一大片。 “马头儿威武!马头儿威武!” 新兵们见状大喜,纷纷振臂高呼道。 马跃逮着一个叫嚷的最响的。没好气的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道:“别尽说这些没用的,赶紧给老子把云梯勾下去!” “勾下去,勾下去!” 新兵们纷纷学着马跃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叫挠钩勾上了云梯末端,奋力一拉瞬时将看似稳固的云梯拖拽了翻。 “啊!啊!” 一声声惨呼相继传来,城头上的士卒们确实充耳不闻。他们已经习惯了伴随着惨呼战斗,他们已经习惯了呼吸那满是血腥气味的空气。 这是一场战斗,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若是想更好的活下去,只有杀人,不断的杀人。 他们不能停下来,他们绝不能停下来! “放钉拍,快放钉拍!” 见又有一批叛军争相着涌了上来,马跃忙紧张的吩咐着。叛军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故而他们可以随意的向城头发起冲击而不用担心军员损伤的情况。 一拨士卒战死了自有另一拨士卒冲上来;一拨士卒倒下了自有另一拨士卒爬起来。 但自己却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要想活下去,就要把所有试图爬上城楼的叛军砸下去,用任何方式! 马跃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垛口旁目视着麾下士卒将钉拍摇动。 “吱吱!吱吱!” 铁轱辘迅速的旋转着,镶嵌有数枚铁钉的铁板被士卒们蓄力放下,狠狠朝闷头向上攀登的叛军砸去。 “噗!” 钉拍入肉,随即噬骨。 “啊!” “娘咧!” 一声声惨呼相继传来,望着城头下那一片血污,马跃心中直是大喜道。 “升起来,快把钉拍升起来!” “吱吱吱!吱吱吱!” 新兵们齐心协力摇起了铁轱辘,不多时的工夫,沾满碎肉血渍的钉拍便摇将着被升了起来。 一些新兵看到此等惨状纷纷呕了出来,引得周遭袍泽弟兄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战场之上,恶心的场面他们见的多了,这就受不了了? “还愣着什么,继续放,继续放钉拍啊!” 马跃丝毫不理会那些呕吐新兵的感受,眼睛一瞪,继续下令道。 第三十三章 斩蛟(九) 战场之上片刻的失神便会酿成惨痛的后果,马跃可不想因为自己失误让叛军趁机攻上了城头。若真是那般不用南霁云将军动手,他自己都要自刎谢罪了。 弟兄们坚守了几个月的睢阳城绝不能就这么丢在自己的手上,只要自己还剩下一口气,就绝对要守住睢阳城北城。 钉拍又一次的放了下去,只是这一次的效果却不是很好。许是叛军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有了准备,主动选择避开了这一利刃。钉拍的威力虽然巨大,但毕竟控制的范围有限,叛军士卒只需要躲开这一区域,选择别的云梯攀登,钉拍就不会伤到他们。 “嘿,该死!” 马跃锤了锤大腿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给老子泼桐油,狠狠的烧!” “哎,哎!” 这些新兵哪里懂得这许多,他们只晓得长官的命令要服从,便提起在城头堆放的油桶,沿着云梯浇灌了下去。 “哗啦!” 桐油一时浇的兀自向上攀爬的叛军士卒一身,这些军卒闻着浓烈刺鼻的味道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 “嗡嗡!” “嗡嗡!” 那是火折子引燃的声音! 唐军竟然引燃了云梯! 这绝对是一个十分冒险的选择,虽然城墙是砖石、粘土铸造的,但谁也不会保证火势会不会蔓延到城头。不过,此时睢阳城中的唐军士卒显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了,仅靠他们根本顾将不过来。现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大火锁死叛军进攻的所以路线。至于这大火会不会反噬自己,就不是他们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呼!” 明火一接触桐油猝的便燃起,熊熊的火光一时映照的黄昏的天空有如白昼。 云梯经过大火煅烧,生出股股浓烈焦臭的黑烟,随着风势飘散到了城头。 不少叛军士卒的衣物上就沾染了桐油,火种只一沾染上云梯上的桐油,便顺着油脂漫开来去,不多时的工夫,这些叛军士卒便被引了燃,浑身明火尽燃十分恐怖。 “啊!” “啊!” 这些士卒身上染了明火,拼命的拍打着挣扎着企图将火势扑灭。但火种遇到桐油燃烧的愈发旺盛如何能被轻易扑灭?不少士卒在兀自挣扎中跌落了云梯生生的摔死。 “噼啪!” “噼啪!” 更可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经过长时间的焚烧,云梯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顺着城墙倒了下去。 “啊!” “啊!” 火势越来越大,竟已将整个北城染的火光通透。 望着浓烟火光包裹中的睢阳城,杨朝宗微微蹙了蹙眉。……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唐军会使出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虽说睢阳城较为坚固,但若经烈火这般焚烧,必是对其有弊无利的。而这种弊端往往是一种隐患,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却会在最关键时候给人一致命打击。 而自己损失的是什么?不过是五千人不到的军卒,现在自己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军卒! 唐军这一战几乎用完了所有的桐油,礌石滚木也消耗殆尽,可谓是强弩之末。只要自己再发起一轮冲击,就一定能够夺下北城。到时自己便是攻下睢阳城的头号宫城,一定会受到皇帝陛下丰厚的封赏。 想到这里,杨朝宗心下稍定,朝身侧的令旗手点了点头。 黑旗一出,只进不退!………… 望着城头上哀嚎不止的伤兵,南霁云心中十分难受。 这些士卒多是他临时招募来的,他们之前多是些良家小户子弟,甚至连刀都没有摸过,而此时竟要担负起守卫睢阳城的重任。 不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要求都有些显得过于严苛了。 但是,他没有选择了啊! 若是贺兰进明肯向睢阳驰援,又何至于到了如今这无人可用的地步! 不知为何,南霁云又想起了李括。他曾在数月前率军驰往宁陵解决自己于水火,但事后却未做停留返回了唐州。若是此刻李括在睢阳城外,怕是战况又会有很大不同吧。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南霁云冷冷嘲讽了自己一句,长叹一声望着那一片漆黑的天穹。 夜幕遮星,国将不国。 这大唐的浩繁苍穹之下,难道就找不出一枚指引方向的明星了吗? “南八,你在想什么?” 雷万春不知何时来到了南霁云的身侧,轻拍了拍好友的臂膀,和声问道。 南霁云大惑不解:“你不是率众在东城守城吗,怎么来到这儿了。” 雷万春指着东首道:“大伙儿都知道叛军会主攻北城,黄昏的时候他们也就象征性的朝东城射了几只流矢,现在则是彻底放弃了进攻。我听说北城战斗甚为惨烈,便带来了两百甲士前来增援。” 南霁云苦苦一笑,只不住的摆手。 两百甲士,两百甲士! 若是放在之前这两百甲士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却已经是东城守城将士人数的一半。雷万春作出这个选择们显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在赌,他在赌叛军不会向东城发动猛攻。 “真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到何时!” 南霁云从腰间卸下酒葫芦拔开木塞,仰脖灌了起来。 他们在这睢阳城中已经守了足足半年,可朝廷却分毫没有来救援的意思,真这么熬下去,弟兄们真的得化为一抔血水了。他南霁云不怕死,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去。 他实在不知道皇帝陛下心中在想什么,长安城重要,睢阳城难道就不重要了吗?还是他老人家觉得,收复了长安城便代表着平叛大计完成了一大步? “撑到我们都倒下,都战死!” 雷万春摊了摊手道:“老伙计,你怕什么,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况且最后能有这么多兄弟作伴,倒也算痛快!” “人啊,你说这辈子图个啥?不就是个爽快吗?有人觉得封侯拜相爽快,有人觉得富可敌国爽快,可咱们俩不就是觉得畅快杀敌爽快吗!” 雷万春握紧了手中钢刀道:“再锋利的朴刀也有砍出豁口的时候,但只要咱大唐男儿的精神不死,要想重新铸造出一批朴刀还不是轻轻松的事儿?” 雷万春遥遥向唐州的方向望去,眼神中满是希冀。 第三十四章 忘机(一) 睢阳城外二十里有一处山谷名曰青狼谷,如今李括所率的一万骑兵便行至谷口外。 正如李括所预料的那样,自己与崔伯远之间的平衡随着自己不断向睢阳城靠近最终被打破。在自己行至距离睢阳三十里的位置时,崔伯远率领骑兵队自己的两翼进行了袭扰。虽然他派出的骑兵数量不是很多,但却对自己起到了不小的牵制效果。 平原之上骑兵对决,数量是决定性的因素,其次才是速度和质量。 即便你拥有一千骑最精锐的军队,面对万名素质一般的骑手怕也占不到分毫的便宜。若真有人敢于以一千骑硬撼万骑之师,怕是须臾间便会湮没在茫茫骑海中。 更何况崔伯远面对的精锐的还是自己这样一只急于赶往睢阳驰援的军队。仇恨有时会让人迸发出惊人的力量,而自己这支军队显然对叛军充满了仇恨。 崔伯远深谙这些道理,所以当然不会主动和自己寻求决战。但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万生力军就这么疾驰到睢阳城下。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牵制自己的行军速度,为睢阳城外的尹子琦赢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自始至终,崔伯远就没有想过要和自己硬撼! 这样的袭扰一直进行着,直到自己来到青狼谷外。此时,崔伯远便似完成了任务般带领着手下士卒远遁而去,留下这一万骑呆呆的望着这一处山谷。 上一次李括驰援宁陵时取道和此次恰是一南一北,因此这一线的详尽实际地形十分模糊。 “七郎,看样子,那崔伯远是笃定我们无法穿过这青狼谷了。” 周无罪折握着马鞭点了点不远处的谷口,苦苦一笑。怪不得崔伯远毫不犹豫的率军撤离,在这样一座狭窄的山谷处人数的优势完全得不到体现,十万人和一万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叛军似乎只要在山谷中派驻五千军卒,就能死死卡住自己去往睢阳的前路。 李括长叹了一声:“不错,眼下看来,却是有一场恶战要打了。” 即便叛军牢牢控制着谷口,自己也必须率军跟他们打上一仗,只有自己打赢了才有可能穿过青狼谷进而驰援睢阳。而如果自己不能打赢这一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青狼谷,青狼谷! 李括将拳头攥的生响,双目之中射出一道寒光。…… 青狼谷呈一布袋形,靠近睢阳的一侧是袋口,也就是说,从李括这一侧进军十分容易,但要想安然从谷中通过将会变得十分之难。 但李括却不得不迎难而上,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一万人的骑兵被他分为四个折冲营,分别由周无罪、窦青、李晟和他自己统率。之所以要将起兵队伍分为四营是由于越往北走,谷内空间就会变得越狭窄,根本不可能容纳过多的人通行。 四支军队按照一定的次序分别向叛军的阵列发起冲击,这样可以很好弥补一支军队先师总打头阵造成疲惫后战力下降的影响。 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真到做起来却十分困难。 首先,谷内空间比李括想象的还要狭窄,大军还没有行过山谷的三分之一,便不得不翻下马背,兀自步行。不能骑马对这支军队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毕竟冲阵最需要的便是一定的冲击力,而如果能够借助战马的速度,完成冲阵将会变得十分轻松。而眼下,他们却不得不放弃乘坐马匹采取步战的方式。 而由于他们是轻骑兵,不可能携带太重的军械,所以每人配备的军械不过一柄横刀一杆银枪。这样的军械在马战之中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但在步战之中缺点便充分的暴露了出来。 长枪还稍好一些,毕竟可以远距离杀伤敌军。但横刀在步战中几乎是最羸弱的兵刃,面对敌军修建防御壕沟、鹿柴,手持横刀的军卒往往还没有接近对方便会被一轮乱箭攒射而死。 所以,李括必须想出更好的方法减少敌军远程弓弩对自己军队的伤害。 最后他在山谷中发现了一种长相怪异的枯木。这种枯木硬度类似杉柏,胜在干硬,极适合作防御之用。李括当即下令全军收集枯木并用去了皮子的箭镞串联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张张齐人高的盾墙。 “传我将令,第一折冲营全军冲击!” 李括敛了敛神色,从刀鞘中拔出了那柄饮血无数的黑刀,奋力朝前挥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从李括率众冲入敌军第一道防线时便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敌军虽然仅仅在这道防线布防了五百余人,却死死卡住了自己的去路。若不尽数将他们斩杀,自己绝不可能前进一步。 但要将他们全部杀死,又谈何容易? “噗噗!” “秫秫!” “噗!” 如蝗的羽箭不停的射在巨盾上,发出阵阵瘆人的声响。虽然知道木盾足以挡住敌军的射击,但木盾后的第一折冲营的弟兄还是没来由的赶到一阵心悸。 如今对第一折冲营的士卒来说,每向前挪进一步都十分艰难,但他们却不能停下脚步,他们身后还有许多弟兄等着前进,若他们不能夺下这第一道防线,全军就不可能更进一步,驰援睢阳城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根本不可能实现! “进!” 李括咬了咬牙,下了死令。在这个当口自己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即便花费再大的代价,也要夺下这第一道防线。 “都督有令,进!” 王小春暴喝一声,举刀高呼道。 “一,二,进!” “一,二,进!” 由于巨盾是临时赶制而成,做工极为粗糙,将士们每向前推进一步就会消耗许多的体力。但这巨盾却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叛军立于坡原之上,在这个角度若是仅靠那一张军中配发的木盾,早晚得被射成筛子。 “秫秫!” “噗噗!” 羽箭仍不停的射到巨盾之上,将士们却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他们知道叛军的羽箭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瘆人的怪响自己就全当没看到! 一步、两步,第一折冲营的弟兄艰难的挪动着步子,向前移去。 “啊!” “啊!” 不知何时,第一折冲营中出现了伤亡,一些江淮军的将士捂住伤口痛苦的倒在了地上高声呻吟着。随着江淮军的不断推进,与坡地上叛军的角度越拉越大,叛军完全不用担心弓弩角度开的太大会造成羽箭绵软无力,纷纷身子后仰将羽箭射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弟兄痛苦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叛军调整角度仰射,这才是第一折冲营中弟兄出现伤亡的原因!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除却推移巨盾的弟兄,大家都抽出木盾护住身子要害!” 此令一出,将士们纷纷抽出背后的木盾护住了脑袋、前胸。 此时,从坡地上仰射出的羽箭越来越多。这些羽箭轻松的越过了巨盾,从上空朝江淮军的将士们撒射了下来。 “砰砰!” “噗噗!” “砰砰!” 多数的羽箭射到了大唐制式木盾上被卸下力道,纷纷向两侧滑去,丧失了应有的威胁。但仍有少数的羽箭从盾牌的缝隙中钻了进去,生生射出了江淮军将士的喉咙。 “呃,呃!” 一名江淮军的士卒死死扣住喉咙口的羽箭,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除了发出几声嗡响根本不能让袍泽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一股殷红的血液从他的喉咙中涌了出来,他眼神一僵沉沉的仰倒了下去。 另一名士卒被飞跃而至的雕翎羽箭射穿了眼睛,痛苦的倒在了地上,被随后跟上的袍泽弟兄踏成了肉泥。 “加速,快加速,就剩几十步了,冲过去,弟兄们加把劲冲过去啊!” 李括抽出大黑刀,毅然下令道。 第三十五章 忘机(二) 一战倾人城,再战倾人国! 这一战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大唐,是为了属于每一名唐人的家园! 在李括的号令下,第一折冲营的士卒迅速的冲上了坡原,向木栅栏奔去。只要越过了这道障碍,他们就可以牢牢的控制这道防线。 “冲过去,杀光他们,为了大唐!” 前列的折冲营将士迅速灵敏的越过木栅栏,和叛军近身肉搏了起来。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戳死他们,上前把这伙儿唐寇全部戳死!” 一名叛军将领见唐军竟然能攀登上坡原,惊讶之余不免大骇。 自己手中的人数本就少于唐人,现在又失去了地形的优势,若不能压住唐人扬起的气势后果不堪设想。 一队长矛手听了自家主将吩咐立时持械上前,一齐朝奔涌而来的唐兵刺去。 长矛的优势在于兵刃长度,往往能在敌人还没近身的时候将其击杀。但它的弱点也显而易见,那就是不够灵活!第一折冲营的将士都是江淮军中的精锐,作战经验极为丰富。此刻他们见到敌军上前阻截没有丝毫的慌乱,相反他们集结成股,手持盾牌护卫着李括,向长矛手疾驰而去。 唐人不退反进! 一时叛军乱了阵脚,速度大大减弱。兵器长度所建立的心理优势在盾墙的面前也是丧失殆尽。在李括的带领下,这支军队就如同一只利矢急速插入了叛军的心脏。 “砰砰!砰砰砰!” 矛头刺到了木盾上将将向两侧错开,在这个角度长矛手根本不能对唐人造成什么伤害。相反由于唐人已经收束成股,人数众多的长矛手反而挤到了一起,摔得人仰马翻。 “冲过去,杀光他们,为了大唐!” 李括见时机已到暴喝一声,竟是提速向前驰去。 “护卫都督,杀敌酋,震天威!” “杀敌酋,震天威!” “杀敌酋,震天威!” 李括的亲兵纷纷呼喝着给自家将军状势,一时倒也是气势非凡。 这一股猛然迸裂,两翼飞展将眼前的一切障碍瞬间吞噬。 亲兵们已经给自己营造出了最好的机会! 李括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一踏纵身跃起! 李括出刀! 这一刀如蛟龙出海,只见他在半空中微微一滞,随即挥刀划过一个满圆,朝一名叛军将领的脖颈砍去。 那叛军将领本能的挥刀挡来,电光火石间,李括暴喝一声迎面直上。 “进!” 只听一声暴喝,大黑刀便将那叛军手中的朴刀砍断,生生嵌入了叛军将领的脖颈。 刀锋入肉,随之削骨。 只见半空中喷起一泓血柱,随之飞起一颗好大的头颅。 李括刹那间便斩杀敌军一将,极大的鼓舞了唐军的气势,一时群情激昂。 “杀,杀,杀!” “杀,杀,杀!” 在李括的带领下,以王小春为首的诸唐将挥刀向近旁的叛军士卒砍去。 这些叛军士卒眼见自家主将被李括阵斩个个目瞪口呆,片刻间竟然被唐军占了不少便宜,砍翻了一片,一时血肉横飞,刀起槊舞! 无数的叛军士卒被横刀劈死,被长枪刺死,被乱足踏死…… 敌将已被李括斩杀,叛军军心大乱,此时的战斗已经失去了悬念,面对狼狈逃窜的叛军,第一折冲营的弟兄们只需高高挥起手中钢刀,斩尽世间一切罪恶与黑暗。…… 李括独自一人坐在土堆旁,擦着大黑刀刀鞘上的血渍。 这把刀跟了自己这么些年,他一直保留着一个习惯,那就是无论战中杀了多少人,战后他都会用素白的绢布将刀鞘上的血渍擦去。 其实这并不是因为他心怀愧疚,而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因为先前的功劳而有丝毫大意的情绪。 战场之上,分毫片刻定死生。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斩杀敌军军卒最多的将领而对你手下留情,也不会有人因为你刀法精湛而对你网开一面。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李括会把每一次的对决当做第一次对决,把每一次杀人当做第一次杀人。 所以他绝不准许自己的刀锋上染有血渍,他要把每一次杀人当成第一次。 正是怀有这样的敬畏的心情,李括才能够无往不胜,一次次的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七郎,还没有歇息?” 周无罪走到了篝火堆旁,也不拾掇一屁股的坐了下来。 “嗯。” 李括轻应了声,继续擦着大黑刀。 秋日的夜晚有些阴冷,尤其是当刮起北风的时候。李括下意识的将身子朝火堆旁挪了挪,以烤火取暖。 “真没想到这第一道防线的叛军这么不禁打!” 周无罪无奈了摊了摊手道:“若真知道是这般,也不用你亲自带队,直接叫瑜成带人冲来便可,这样第一折冲营也好省下些气力。” 他这话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毕竟李括将全军分为了四个折冲营,就是希望能够让每一个人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李括已经领了第一折冲营攻克了坡原上的防线,眼下轮转之后,自然便是第二折冲营先行冲击了。 但最锋利的矛就这样用了,接下来若是遇到难解之敌又该何从呢? “睡吧,如果窦大哥他们顺利,明儿早就该你顶班了。” 李括收刀入鞘,锐芒立掩夜色之中。…… 夜半时分人不眠。 窦青领着第二折冲营的将士,伫立在断河一侧,遥遥望着对河的叛军军寨。 早先的时候都督已经率军攻克了叛军设立在青狼谷中的第一道防线,现在正在轮转歇息。此时自己必须尽可能的攻克这第二道防线,这样恰好能在第二日日出时,与他营的袍泽衔接上。 分时而击,这或许便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现下或许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了,分时而基恰好能够弥补这种缺憾。 借着火把微弱的火光,窦青可以清晰的看到叛军军寨中迎风飘展的军旗。只是那军旗之上写的不是大唐的字号,而是一个扎眼的燕字。 我大唐之地,岂允蛮夷嚣张? 若是早先几年,窦青或许就直接率众‘渡河’与叛军拼命了,但现在他却不会这么做。 一切以大局为重,这是他从自家都督那儿学来的最可贵的品质。 “窦将军,弟兄们已经查探过了,这条断河太窄了,若是强渡,能够下脚的位置怕是不多,最多也就能容纳三人并行。” 一名斥候匆忙的从断河侧跑了过来,冲窦青拱手一礼。 窦青微微蹙起眉头,疑声道:“若真是这般,我们得渡河渡到什么时候?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条断河要命就要命在无水,既无水,河谷之中又是一些锋利的石子,若是贸然下脚恐怕被石块磨得血肉模糊。 那斥候略微思忖了片刻道:“办法倒是有,不过得绕远。” 窦青断然拒绝道:“不行!眼下我们就是在赶时间,不然都督也不会强闯这青狼谷。传我将令,命弟兄们去把马背上驮负的粮袋扔到断河去!” 此言一出,便在军中引起了渲染大波。窦将军要用粮袋来填断河,窦将军竟然要用粮袋来填断河!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这可是大伙儿剩下十天的口粮啊,就这么当做蒲包沙袋作了填窝? 窦青见众人起了骚动叹了口气道:“粮食没了可以再攒,可若是睢阳城没了,我们可能再夺回来?事急从权,相信此时若是都督作抉择,他也会这么做的。快去搬运粮袋!” 所幸这个断河河谷并不算大,用不了多少粮袋便可填满。自己估摸着仅仅他们第二折冲府马背上驮负的粮食就能将其填满! 只希望这一切牺牲都做的值得!………… “快一点,再快一点!” 窦青一面督促着身侧的士卒将粮袋扔进断河河沟,一面满怀忧虑的望着对岸的叛军军寨。角楼上的哨兵已经睡着了,而营寨中巡逻的士兵显然还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响。 还好他让士卒在脚上绑了一层毡布,这才将将避过叛军的巡哨。 “将军,可以了!” 一名副将用脚在堆起的粮桥上踩了踩,欣喜的冲窦青拱手复命。 窦将军不愧是有急智之人,竟然能想出用粮袋填沟的办法。这办法乍一看有些暴殄天物,实则是妙不可言。假使他们趁夜色‘渡’到对岸将叛军军卒尽数斩杀,尽可以再将大部分粮食重新拾回来,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三十六章 忘机(三) “嗯,命令大伙儿衔枚而行,不得发出声音!” 望着眼前铺设好的梁桥,窦青终是长出了一口气,沉声吩咐道。 “诺!” 副将恭敬的一抱拳,领命而去。 只见溶溶月色下,数千名唐军士卒衔枚裹足,踏着粮桥朝对岸蹑蹑而行。…… 燕军军营中,灯火正浓。 营寨正中有数只巡哨的小队,举着火把在其中往复缓行。 今日早些时候,唐军一番猛攻之下竟然拿下了坡原,一时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燕军军将一番商议后一致认为应该加强对断河对岸军寨的巡哨工作,严防唐人的偷袭。 但命令一下来,军中的哨兵皆是不以为然。 唐人会趁夜色偷袭? 别开玩笑了,这断河虽然没有河水却远比寻常之河有威胁。要知道,这断河河沟中尽是棱角锐利的石块,且排列没有任何规律,若唐人真的打算趁夜色渡河,慌乱之下必定出现疏漏,一旦他们滑倒将瞬间被磨成肉酱。唐人统帅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行事? 守着这样一个天堑,燕军军卒丝毫不担心唐人会发动突袭,所谓的巡哨也就是装装样子了。 火长吴九儿和小弟兄辰南刚刚换了班,一齐出军寨到断河之中小解。今儿个他们午后俩搭伙儿赢了好些银钱,十分得意自在连带着步子都迈的虚浮了起来。 “我说九哥,咱们以后要都像是今天的手气就不用从军了,干脆合伙开一家赌馆,还不是稳赚不赔,日进斗金?” 辰南兴奋的搓着手掌,边走便向吴九儿说道:“九儿哥,你说如果最后一次我压了大,那,那王思礼他们会不会气的跳脚?” 那吴九儿不屑的瞥了他一眼道:“瞧你那点出息!开赌馆,你以为赌馆是什么人都能开的吗?没有点家世背景你敢开赌馆?没有点关系弟兄你敢开赌馆,到时你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辰南灿灿的笑了笑道:“看您说的,我不就这么一说嘛。反正啊,我这辈子就跟着你九哥混了。” 吴九儿听他如是说只觉的很受用,微微颌首道:“这倒算说了句人话。放心吧,以后只要有你九哥我一口吃的,就不会短了你小子的嘴!” 二人有说有笑的朝断河走去,不多时的工夫便来到了河岸边儿。 正待二人准备解开裤带方便时,辰南突然惊讶的用手指着幽幽河谷,一时不能言语。 吴九儿不知道辰南是在搞什么名堂,皱了皱眉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 “唐,唐军……” 一时,吴九儿脸色变得惨白,掉头就往军营跑去。 “噗!” “噗!” 他还没跑出两步便有两支羽箭追身射来,将他和辰南生生钉死在了地上。 “冲进军营,把他们杀光!” 窦青一个纵跃翻上了河岸,拔出腰间横刀,高喝着吩咐道。…… “唐军杀过来了!” “唐军杀过来了!” 燕军军营内一时乱作一团,他们怎么都想不出唐军怎么会在夜色中安然渡过断河。若不是辰南和吴九儿去解手时发现了异状喊了那么一嗓子,怕是唐军杀到了营门口燕军还浑然不知。 “杀进去,营中之人一个不留!” 窦青一脚踢翻一名冲上前来的胡兵,高声呼喝着。此时叛军正在乱时,正是他主动出击的好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到叛军调整了过来,再想夺下军营便是难上加难了。所以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将军营拿下来,为都督他们铺平前进的道路! 在窦青的带领下,数千名江淮军的将士呼喝着踢翻歪歪扭扭摆放在军营前的鹿柴、木栅栏,冲杀进了营寨。此时的唐军势头正劲,当是所向披靡。 一队手持长矛的叛军迎了上来,唐军将其尽数斩杀。 一队手持朴刀的叛军迎了上来,唐军将其尽数斩杀。 一队手持挠钩的叛军迎了上来,唐军仍将其尽数斩杀。 这队唐军无所畏惧,任何敢于阻拦他们的人都会被夷为粉末。…… 叛军将领郑商伦正在梦游周公,却被阵阵金鼓声和厮杀呐喊声吵醒,只觉得是哪个不识趣的军卒在犯神经,囫囵个的罩上了外衫便怒气冲冲的挑账出去查看。 只是郑商伦一出营帐便傻了眼,只见数千名唐军正在军营之中肆意劈砍,而自己麾下的士卒就像一条条丧家之犬般不住溃逃。 郑商伦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呼喝道:“老人啊,老人啊,都到本将军身边来,都到本将军这儿来。不要跑,唐军没什么可怕的,都聚到本将军这儿来!” 他的这一番呼喝到底起到了效果,不少抱头鼠窜的燕军军卒听到自家主将的命令后纷纷向其侧靠拢,不多时的工夫已聚集了三百余人。 “对,到本将军的身边来,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有什么好怕的,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拦住他们,像个男人一样拦住他们!” 郑商伦高声咆哮着,不断激励着燕军士卒的斗志。 他本出身荥阳郑氏,也在州衙之中任有一官半职,但却郁郁不得志。燕军相继攻克了荥阳、洛阳之后他便毫不犹豫的投向了叛军。 与其在州衙之中担任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倒不如赌上一赌,投到燕军之中开启另一段人生!若是他赌赢了自然是开国功臣,有无限光明的锦绣前程,若是赌输了,也不过是被大唐朝廷稍加惩处一番。光是荥阳一地投到燕军之中的世家子就数不胜数,大唐天子便是想惩处也要三思而后行。正所谓法不责众,只要大伙儿心够齐,便是大唐天子又能奈何? 第三十七章 忘机(四) 这分明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既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岂有不做的道理? 计定之后,郑商伦将家中财产尽数献给了叛军将领田承嗣,田承嗣自是心中大喜。 一方面叛军急于收买人心给这些投降的世家子弟吃一颗定性丸,另一方面,经过连番大战军中将领也确实折损严重。总之,最后郑商伦稀里糊涂的成为了一名百夫长。 由于郑商伦有心计谋略又善于钻营,不久就立下‘赫赫战功’得以统领一营之军。田承嗣也知道郑商伦的底细,清晓他没有多少将兵之才,遂只将在荥阳、洛阳等地募集的伪军交给了他统领。即便这样,田承嗣还有些不放心,派遣了几名心腹安插到郑商伦营中做副官。 郑商伦对此当然是心知肚明,但迫于田承嗣的威势,不得不委曲求全,装出一副驯顺的样子。他早有心将军营中的眼线清除,苦于没有机会,而如今唐军的到来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借刀杀人,绝对不会脏了他的手! “祖鲁尔将军,本将派你领一百死士上前阻拦唐寇!” 郑商伦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近前的副将。 那被他唤为祖鲁尔的胡将蹙了蹙眉拱手道:“郑将军,唐军来者甚多,你就给我一百甲士,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们?” 郑商伦冷笑道:“如今本将军身侧的甲士也不过三百,难不成都得拨给你?军令如山,难道祖鲁尔将军想违抗军令吗?” “你!” 祖鲁尔被郑商伦逼得一时语噎,只愤恨的甩了甩手臂道:“去便去,只希望郑将军对的起田大将军对你的苦心栽培!弟兄们,我们走!” 说完祖鲁尔便拔出腰间弯刀,率先朝唐军奔去。 “跟我斗!” 望着祖鲁尔渐渐隐去的身影,郑商伦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抬臂,扬刀,劈! 窦青再挥一刀,将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下盘的士卒砍倒在地。窦青甚至都没有正眼去瞧那在血泊之中挣扎的叛军士卒,兀自向前迈步而去。 杀人,杀人,杀人!经过这么些年在战场之上的磨砺,他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但那又怎样,他是为了大唐而战,他丝毫不后悔! 即便他今生注定背上许多怨债、亡魂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战下去。 都督说过,这是一名唐人的责任。既然自己享受到作为一名唐人的荣耀就有理由承担起属于一名唐人的责任。 这份责任便是守护自己的家园! 任何敢于毁灭华夏文明的人都该杀,任何打算侵袭他们家园的人都得死! 只有这些人都死绝了,他们才能从新过上太平的日子,不用再饱受战争荼毒之苦。 当战争不得不发动的时候,战争便是正义的。 他们所求的只是此战过后,河清海晏! “噗!” 窦青狠狠一刀刺入了一名叛军军卒的胸脯,待看到那名军卒的面庞时不由的蹙起了眉。 看着军卒的样子不像是范阳、平卢的胡人,却更像是荥阳、洛阳一代的大唐百姓。 大唐百姓怎么会出现在叛军军中? 窦青大惑不解。 正在他犹豫的片刻,那被窦青刺了一刀的叛军却是大笑着紧紧的抱住了窦青的双腿。 窦青大惊慌忙去踢那半死的军卒。可不管窦青如何踢打,那叛军军卒就是死活不肯松开。此时窦青的身子被叛军军卒紧紧贴着,刺入那军卒的横刀将将被他贴身压着,根本用不上力抽出。 窦青急的满头大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噗!” 窦青只觉得背心一痛,蹙眉转身朝身后望去。 一名同样大唐百姓模样的叛军军卒正手持一柄断刀狠狠的刺向了自己的背心,嘴角还挂着冷笑。 “你,你……” 窦青只觉一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黑夜尽去,天色将明。 李括望着燕军军营内的遍地尸首,只说了一句话:“把弟兄们的尸首都焚烧了装到陶盒里吧,我答应过带他们回家,现在也不能食言。” 这一场夜战,第二折冲营的弟兄虽然顺利的夺下了营寨,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全营将士战死三百余人,受伤五百余人,便是窦大哥自己都身受了重伤。 随行的军医说那刀甚是危险,距离心脏非常近,若是偏上半寸兴许就能夺了他的性命。 当然,叛军的损失更为严重,除却极少的几十人,尽数营中叛军都被斩杀。但稍有遗憾的是,敌军主将提前脱逃。 “小春,你留下五百人殿后,好好照看窦大哥。我和其他营的弟兄继续往前走。” 李括背负着双手,沉声命令道。 “都督,可是我……” 王小春显然不太满意于殿后的工作,努着嘴想争辩些什么。 “这是军令!” 李括却是斩钉截铁道:“我们为了驰援睢阳已经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若是再没有及时赶到,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吗?” 王小春埋下了头,不再言语。 “眼下,窦大哥的身子需要静养不能疾行,我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小春,我相信你!” 说完,李括再不言语,迈开方步朝前走去。…… 尹子琦望着几百步外那座燃满了血浆的黑灰色城池,眉头紧紧蹙起。 十万大军,围攻睢阳城七八个月,却仍然不能将其攻克,这件事若是传将出去被大燕朝廷中的其他将领得知,自己还怎么抬得起头。 “大帅,依卑职之见此时睢阳城中的唐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只需要再稍稍加上一把气力,就能一举破城。” 令狐潮一面媚笑的冲尹子琦拱了拱手,谏言道:“以卑职的了解,这张巡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您若是想劝降他投靠我大燕,怕是不太可能了。倒不如狠下心来,命三军用命攻城。只要睢阳城一破,别管他张巡是死是活,还不是落到您的手中,到时您想怎么办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听令狐潮说的这般轻松,尹子琦心中微微不愉。 睢阳城要破了! 睢阳城就要破了! 同样的话,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已经听了不下十遍。可结果呢?如今这睢阳城头飘扬的不还是大唐的军旗? 这个令狐潮别的本事没有只会耍些嘴皮上的工夫。若是他围攻雍丘时没有放走张巡,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也不会移到这睢阳城中,自己也不会耗费这么多气力和这厮干耗! 尹子琦越想越看令狐潮不顺眼,只冷冷道:“哦?那令狐将军的意思是,睢阳城马上就要城破了?” 令狐潮忙道:“是啊,卑职夜观天象,有流行划过天际,该是……” “好,那本帅便命令狐将军为攻城先锋,务必在三日之内攻下睢阳城!” 尹子琦挥了挥手打断了令狐潮的话,径直下了军令。 令狐潮一时愕然,半晌才明白过来尹子琦是让自己去打头阵,连忙道:“大帅啊,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的意思是……” 尹子琦厉声打断道:“令狐将军,军令如山!既然本帅已经下了军令,你又为何在此推三阻四,不肯领命?莫不是你与唐人有什么勾结?” “啊,大帅明鉴,大帅明鉴啊!卑职可是对大燕、对大帅忠心耿耿啊。卑职虽然在唐朝做过伪官,但早已诚心弃暗投明,这些大帅您都是知道的啊。” 尹子琦冷冷道:“既然如此,你还不领命!本帅限你三日内破城,若是三日内你还拿不下这睢阳城,哼哼,那便别怪本帅心狠手辣!” 令狐潮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朝自己的脖颈摸去。 “还不退下!” 尹子琦狠狠夹了令狐潮一眼,厉声道。 “哎,哎,我这便去,卑职这便去。” 令狐潮懊丧着脸退下了。 ps:所谓的‘唐奸’其实比胡兵本身更令人嫌隙。如果说安禄山所领的胡兵站在他们自己的立场,所作所为还勉强说的通的话,这些‘唐奸’则无论是古是今都无法接受的。 第三十八章 忘机(五) 叛军在主将令狐潮的亲自指挥下,已渐渐将其余三侧城墙外的壕沟填平。令令狐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除却零星射来的几只羽箭,自己的部属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来自唐军的有效抵抗。虽说唐军守城器械短缺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唐军如此消极的防守依然让他很疑惑。兵不厌诈,莫非唐军留有后招? 令狐潮生性多疑,只以为是张巡有意诈他。 他在围攻雍丘之时就吃过张巡的亏,此番更不敢掉以轻心。 仿佛看出自家主将心中所忧,云麾将军阿史那摩云冲令狐潮抱了抱拳道:“将军,依我所见,睢阳城中分明已经没了足够的守城人手,唐人有心无力,这才放任我们填平壕沟……我们围城近十月,此时唐人根本不可能还有存粮,属下听闻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吃人……依照属下的估计,此刻唐军能战之士不足千人!” 令狐潮听到阿史那摩云如是说心中稍动,但他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如果说唐人只有不足千人,又为何不早日突围呢?难道他张巡真心凭借着千人不到的残军死守睢阳城? 这未免太过可笑了! 不过睢阳之战已经打到了如今的地步,即便张巡留有后手也不会对大局起到什么决定性的影响。自己只需将四万大军分攻四处城门,就算他张巡是天神附体也是回天乏力! 思定之后,令狐潮深吸一口气下令道:“下令全军踏过马道,全力冲击。第一营、第二营的弟兄全力登城攻下北城城头,其余人拿着撞木给我狠狠的撞开睢阳的北大门。” 令狐潮叹了一口气,终是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只希望自己真的是多虑了,这些可是他的全部老底。 若是三日内不能攻下睢阳城,嘶! 令狐潮想起尹子琦所说的话,不由得心下一颤。 这不可能! 就算花费再大的代价他也要攻下睢阳城。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军卒的性命他根本不用去关心。只要他能攻下睢阳城,就是牺牲再多士卒的性命又有何妨? 自己已经在张巡的手里输过了一次,决不能再输第二次! “将军有令,全军踏过马道出击!” “杀光唐寇,杀光唐贼!” 叛军士卒不住叫嚣着,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将大燕国的旗帜插在睢阳城的城头上,接受来自长生天的祝福。 黑压压的叛军轻骑兵踏着沙石垒成的马道冲杀过去,一时间睢阳城下已是一片黑沙。他们是曳落河,是大燕国最精锐的勇士,只为完成人世间最高贵神圣的任务。 伪军的那些森森白骨是他们踏上睢阳城城头的垫脚石,袍泽的那些肉模糊的尸体只是他们挡开如蝗箭矢的盾牌。 “呜,呜呜……” 凄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训练有素的曳落河们纷纷跳下马背,分为两个大的方阵。 令狐潮满意的点了点头,此次攻城乃是一次机会,他要向大燕皇帝陛下证明自己的实力,他要借助这一战封侯拜相! “第三、第四营,搭轻梯于睢阳城东、城西,限两个时辰内拿下城头!” 令狐潮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指令,他相信这支精锐的战斗力。经过先前伪军、胡军士卒的消耗,唐军已是一支疲敝之师。以精锐之师战疲敝之师,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更何况城中的唐军已经不足一千,一千人怎么可能守住同时来自四面的猛攻? “第五、第六营,取撞木直击南城城门!” 令狐潮紧接着做出了最合适的部署。他要以一个最完美的方式赢得胜利,他要让唐寇输的心服口服。 令狐潮刚一吩咐完,第三第四营的燕军士兵们便兴奋的朝睢阳东、西两侧的墙壁冲去。他们轻巧的将轻型云梯搭在了垛口上,迫不及待的朝上攀登而去。 哈哈,唐军都是一群驯顺的两脚羊,竟然放弃了反抗,那么便让我借你们的人头封侯吧。一名同罗校尉见唐军的反抗越来越弱,几乎鲜有滚木、沸油落下,心中得意,如是想道。 “杀上去,砍翻唐寇!长生天在祝福我们,为了陛下,为了女人,冲啊!” 他已经看到了垛口,看到了垛口后唐寇惊恐的眼神,转身对着身下的同伴高声呼喊着。 我便是第一个破城的人!同罗校尉不想让别人占了头功,纵身一跃,跳上了城墙。 他刚抬头观察了一眼形势,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他眼前出现的不是一群有气无力,精疲力竭的唐寇,而是一百多名手持长刀,眼神毅然的陌刀手! 而领头之人恰恰就是南霁云!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全城的唐军都不足千人了吗,怎么会,怎么会一侧城墙突然出现了一百多名陌刀手? 娘咧! 同罗校尉转身便逃,南霁云却哪里会给他机会,狠狠挥动陌刀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 “骨碌骨碌!” 同罗校尉的脑袋打着转落到了南霁云的脚下,魏州南八狠狠踩着胡虏的脑袋只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 “要变天了!” 抬首望了望阴霾不已的苍穹,南霁云终是长叹了一声。 天色尽暗,国将不国。睢阳城破之后,大唐可能最终平定叛乱? 南霁云不知道。 但他绝对会为大唐战到最后一刻。 因为他是一个唐人,他要承担属于一个唐人的责任! 正是因为有那么多唐人承担了属于自己的责任,大唐才称之为大唐! 铁马铮铮,踏及万里。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因为旭日升在了这睢阳城头,所以睢阳必属于大唐! 睢阳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唐的一部分,我们必须守护我们的家园! “弟兄们,既然我们注定不能活着走出睢阳城,便为国尽忠而死!” 南霁云猛然举起丈八陌刀,铿然高呼道。 “跟他们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对,南将军说的对,人死鸟朝天,二十年后爷们又是一条汉子。跟胡狗拼了!跟他们拼了!” “杀叛军,诛逆贼!” “杀叛军,诛逆贼!” “杀叛军,诛逆贼!” 黑云压城城欲摧,墨色天幕下,睢阳城已于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第三十九章 忘机(六) 在令狐潮的严令下,叛军分为四列,向睢阳城围去。 第一营、第二营的叛军第一时间将云梯搭在了睢阳城城头上,伴着急促的角鼓声,他们敏捷的沿着云梯向上攀去。也许是城头的礌石、滚木已经用光,也许是城北的守军已经招架不过来,城头只飞射下几只零星的羽箭,根本不能对叛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见唐军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手段,这些胡兵只觉得胜利唾手可得,纷纷加快了步子,向城头攀去。令狐潮将军可是说过,先破城赏金千两,官职连擢三级! 这可着实是个极具诱惑的条件,这些在军中底层苦熬多年不得升迁的兵卒纷纷动了心思,皆想抢在袍泽弟兄之前攻入睢阳,独享这份战功。如今的睢阳城中的唐军就是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若是自己连切割肉食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觅取功名? 一步、两步、三步……叛军士卒任由羽箭从自己鬓角边划过,没有丝毫的犹豫。 四步、五步、六步……叛军士卒眼见自家袍泽从身侧坠下城楼,毫无一丝怜悯。 他们的眼中只有战功,还有那极具诱惑的奖赏! 先破城赏金千两,官职连擢三级! 叛军士卒的眼中纷纷投射出野兽般贪婪的目光,官爵、金银这些皆是可以用唐人的首级来换取! 一尺尺、一丈丈,他们距离城头的唐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噗噗!” 唐人的羽箭突然变得密集了起来,那些天杀的两脚羊原来在藏拙! 此时此刻,蕴藏了好长时间气力的唐人突然爆发了起来,从垛口中间密集的羽箭向自己攒射而来。 “噗噗!” 利箭入肉发出声声钝响,越来越多的弟兄从云梯上坠了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嘶!” 这些攀爬在云梯上的叛军第一次感受到了惧意,死亡在此时竟然和他们如此接近,也许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成为唐人发泄愤怒的另一个牺牲品。 “秫秫!” “秫秫秫!” 羽箭越来越密,叛军们被压制的几乎抬不起头来。他们艰难的从背后抽出木盾护在了自己的面门前,兀自承受着来自城头唐人的狂风暴雨。 这是压抑了近十个月的愤怒,这是关乎于两个民族的仇恨。 叛军们能感受到羽箭中携裹的愤怒,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做。 继续攀登?还是等唐人的这轮攒射完成? 生死的结果往往只在一瞬的工夫便易变注定,就在这些胡兵犹豫的一刹那,唐人突然从北城城头放下了钉拍。众叛军多亲眼见过这玩意的威力,一时皆是失声高呼。 但一切都来的太晚了,镶嵌有无数铁钉的钉拍携裹着极大的气势砸了下来,生生将几十名胡兵拍成了一团肉饼。 “嘶!” 侥幸逃过一死的胡兵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继续朝城头叛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想退却逃跑也没有多大的机会。与其被军法队的军官执行军法砍了脑袋倒不如堵上一堵,继续朝城头攀去! 既然死的那些人中没有自己,便说明长生天把自己选作了附离,要派自己登临睢阳城城头,终结唐人犯下的滔天罪恶。 一定是这样的,自己便是长生天选下的附离,自己是为了终结罪恶而生! “进,进,进!” 城外的金鼓声如是说。 “杀,杀,杀!” 城下的撞槌声如是说。 “破,破,破!” 长生天如是说。 这些叛军仿佛瞬间焕发了勇气和斗志,冒着如蝗羽箭向城头一步步的攀去。不断的有人身中数箭倒了下去,但这些叛军却是熟视无睹,继续朝城头攀去。 他们是长生天选派的附离,他们承天之命!………… 睢阳北城城头,垛口内侧满是伤痕累累的唐兵。经过十个多月的鏖战便是最后加入守军行列的新兵,现在身上至少也已经带了数道伤口。有些伤口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包扎处理已经化脓发溃,流出一行行黄水。 所以的士卒眼神都非常茫然,他们机械的张弓拉弦,将手中的羽箭射出。至于这射出的箭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正不都是死吗,只是早晚的事情。早晚有一天自己手中的羽箭会射完,早晚一日叛军会登上城楼,把城中的人全部杀死。既然命运已经注定,他们再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朝廷的援军是不会来的,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雷将军,怎么办,他们登上来了,登上来了!” 一名唐军副将眼见叛军距离垛口城头越来越近,急的大汗直流。如今礌石、滚木早已用完,仅剩的最后一轮羽箭经过刚才的攒射也已经见了底儿,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可用的城防用具了。若是让叛军登上了城头,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砍得啊! “怕什么,不是有本将军在呢吗!” 雷万春瞪了那副将一眼朗声道:“传我将令,全军放下弓弩,准备迎敌!” “哎,哎。” 那副将连连点头:“雷将军有令,全军放下弓弩,准备迎敌!” “雷将军有令,全军放下弓弩,准备迎敌!”…… 一名胡兵距离垛口只有一尺了,他深吸了一口以作气蓄力,只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城头。方顺着垛口将身子挪将过去,胡兵便欲抽刀迎敌。 只是迎接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群有气无力拿不起兵刃的两脚羊而是一群手持长矛,满面怒容的大唐士卒。 “啊!” 那胡兵立时便被下破了胆,如何还有拼杀的心思,兜头便反身跑去。 “杀!” 雷万春毅然挥刀,冷冷下令道。 数十柄长矛一齐刺出,将那胡兵一时捅成了筛子。殷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淌了出来,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呼!” 众将士一齐用力将那刚刚死透的胡兵甩了出去,尸首恰恰砸在了跟来着爬上城头的叛军身上,一时将数名叛军带下了城头。 “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雷万春高举着横刀,奋力嘶吼着。即便他们无法再活着走出睢阳城,他们也不能让叛军如此轻易的得逞。 “跟他们拼了,跟胡虏拼了!跟着雷将军干,弟兄们跟着雷将军干!” 一众校尉纷纷高举横刀响应,一时气势极盛。 “干他娘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干他娘的!” “杀,杀,杀!” 近百杆银枪锁死了北城,每每有叛军登上城头都会被唐军将士狠狠的刺翻下去。 只要睢阳城中还有一个男人,就不会让胡虏的足步在大唐最纯净的土地上着立!………… 与此同时,第三、第四营的叛军已经登上了东、西城头与城头上的唐军展开了一场激战。 东城城头,南霁云等人所领的陌刀手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毫无惧色,一次次的挥刀,一次次的将敢于进犯大唐威严的胡虏削成血肉模糊的两半。 犯我大唐天威者,杀无赦! 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守护属于一名唐人的尊严“进!” 南霁云将沉重的陌刀高高举起迎面朝一名手持弯刀的突厥人砍去,陌刀顺着他的肩胛骨劈了进去,从他左侧腰身滑了出来。 “呃!” “呃!” 肠子、内脏顺着突厥人的肚皮倾泻着流了出来,那突厥人经这一击径直毙命! “进!” 陌刀横砍竖劈,无往不利,不多时的工夫,两百多陌刀手就将身前的胡兵收拾了干净,在脚下留下了一滩滩的模糊不堪的尸肉血水。 原本喧闹不堪的城头一时变得安静了下来,叛军士卒纷纷下意识的向后排挪去,将自己跟陌刀手的距离保持在十几步开外。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安禄山培养出来的死士,在战场之上完全不惧怕死亡,但他们此时却对这些闪烁着森森银光的陌刀充满了惧意。 人世间竟然还有这么恐怖的东西,能够在分毫间将人易为两半。 “进!” 南霁云却不打算给这些胡军丝毫喘息的机会,再次下达了命令,这城头上的叛军都得死,敢于侵犯大唐威严的人都得死。 数百柄陌刀高高扬起,奋力向前挥去,在空气带起嗖嗖劲响。 “啊!” “啊!”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恐怖,叛军士卒纷纷扔下手中兵刃,抱头朝反方向跑去。 本就不宽敞的城头一时更显拥挤,不少叛军士卒被自家兄弟挤下了城头,摔得粉身碎骨,更多的人则是在森然陌刀下作了断头之鬼。 第四十章 忘机(七) 从午后战到黄昏,从黄昏战到夜傍。 东城城头上,唐军与叛军寸土必争,你来我往之下确是杀的难解难分。前一刻叛军才将阵线艰难的向前推进了十几步,后一刻唐军便在南霁云的带领下丢下了几十具叛军的尸体,复将失地夺了回来。 陌刀起时云飞扬! 尽管叛军的人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他们至今也没有找到应对陌刀阵的合适办法。越来越多的叛军顺着云梯攀上了东城,可他们却无法再向前一步,将将堵在城头那狭窄的小片空间中,惊慌的等着唐军的下一次推进。 在狭窄的城头,叛军的人数优势根本发挥不出,相反唐人的陌刀威力却是发挥到了最大限度。起刀,收刃,进! 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唐军每一次挥刀都能砍到两到三名胡兵。陌刀入骨再狠狠的削下,一时血肉横飞,断肢残臂飞散了一地,气势极盛。 这样的杀敌方式实在过于残暴,便连曳落河这种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魔头都不禁咽下一口吐沫。 这是一群疯子,自己跟一群疯子作战哪里有赢的可能?况且他们是身份尊贵的勇士,怎么能跟一群行之将死的人拼命? 曳落河们不愿意屈尊与唐人作战,普通士卒又不是这群“疯子”的对手,城头上的形式一时变成了一边倒,占据了绝对人数优势的叛军们反而被人数只有两百的陌刀手驱赶到了垛口侧,眼看着就要坠下城楼。 值此危难时刻,一名身高八尺体格健硕的胡将手持链锤拨开了众人朝陌刀手们冲了过去。 “嗖!” 胡将分力挥动手中链锤,铁锤在空中迅疾的划过一道轨迹行至最高点随之迅疾下坠,生生砸在一名陌刀手的前胸前。 “噗!” 陌刀手只觉前胸筋骨俱裂,一口老血从口中喷将了出来。 “砰!” “砰!” 胡将借势一收,链球紧接着飞速转了起来,又砸到了临近几名陌刀手的前胸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胡将的突然杀出一时在唐军阵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打破了唐人一边倒的局面。 南霁云见这名胡将连伤己军数人一时大怒,轻磕了刀柄一磕,便持着陌刀迎了上去。 起刀,收刃,进! 南霁云毅然出刀,这一刀直取胡将面门,直是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无需去避! 胡将不退反进,只见他前步一垫猛然挥动链锤,铁链将将击裹在了陌刀刀柄之上。胡将随之移步,竟是将陌刀的万钧之力顷刻卸下。 “嘶!” 不论是唐军还是叛军都被胡将的举动所震惊,一时口不能言。 胡将冷笑了一声,身子一个侧转,链锤竟是又在陌刀刀锋上饶了一圈! “啊!啊!” 南霁云手中的陌刀被链锤如斯控制,完全发挥不出丝毫气力,直恼的连声高呼。胡将却不打算再给他机会,猛然向前垫了两步,手臂蓄力猛地一扬,链锤竟是向南霁云砸去。 “噗!” 没有丝毫准备的南霁云沉沉的倒在了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陌刀亦是沉沉的落在了他的身旁。 “南将军,南将军!” 一众唐军将领见状纷纷迎了上去,抽出横刀护在了南霁云的身侧。 “将军,那个贼子,那个贼子……” 一名副将狠狠瞪着那名手持链锤的敌将,直是咬牙切齿。 南霁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笑道:“你小子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赶紧带弟兄们迎敌……” 说完南霁云竟是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就在许远的耳畔响起。 相较于其余三城,南城遭受到的威胁是最小的,照理说唐军应该能够轻松的抗将下来。但滑稽的是,由于没有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将领坐镇,时至如今南城的形式却反倒是四成之中最危急的。 许远的心情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沧海,随着叛军的攻势起滞而旋动,一次次的扬起滔天巨浪,又一次次凄厉的拍打到碣石上。 “拦住他们,长矛手冲上去,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冲过来!” 望着从鱼粱道上争相涌过来的叛军,许远心中一时惊慌不已。虽然从雍丘以来他便辅佐张巡守城,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却并没有把他磨练成一个处变不惊的统帅。相较于张巡,许远更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一个阅览卷宗,处理杂物的文人。让他协助管理管理米粮,征募征募乡勇也许还勉强能行,让他独自将兵绝对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只是事到如今睢阳城中军将死的死,伤的伤,除了南霁云、雷万春两位将军还能带伤作战,真找不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了。 若是随意寻个火长、队正一级的人物提拔起来守城,许远又放心不下,索性便亲自上阵,指挥将士们守城。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领兵不知杀敌陷阵难。 直到颤抖着拿起手中朴刀下达命令的那一刻,许远才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 虽然战时不用他亲自挥刀杀敌,但光是听着羽箭破空的秫秫声就足够让人胆寒了,何况偶尔会有几只流矢从对面鱼梁道上射出恰恰从他自己的耳畔飞过。 望着鱼梁道上那黑压压的叛军,许远直是悲慨不已。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绝望,那时一种在暗黑洞窟中看不到一丝光明的绝望! 一个个己军将士倒下去,一个个叛军兵卒冲上来。 士卒们用长矛戳,用朴刀砍,用挠钩拉,用拳头砸,用牙齿咬…… 双方兵卒揉将到一起,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将对手置于死地,这简直是世家最恐怖的事情。而如今,他许远竟然要眼睁睁的见证这等蛮荒的行径! 第四十一章 忘机(八) 世间最悲情的事情莫过于亲眼见证文明的毁灭。 许远紧了紧衣襟,颤抖着拔出了那柄从不出鞘的随身佩剑。既然无法使文明避免被毁灭,那便跟他一同覆灭吧! “弟兄们,拿起你们手中大刀剑,为了大唐而战!” 许远长啸了一声,竟然不顾士卒们的劝阻,毅然朝鱼梁道走去。他的步子走的是那么踏实,他的步子走的是那么决然,就好似完成献祭的圣徒那般虔诚。 他清晰的看到鱼梁道上唐兵和叛军的争斗,他们推推搡搡,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枪,最后双方咬牙切齿的抱将一团,一齐坠下城楼,化为兒粉。 一名胡兵挥刀砍掉了一个唐人的胳膊,却紧接着被身后的一名唐兵用横刀削掉了脑袋。 在战场之上,你永远不知道你身后站着谁,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许远平静的看着这幅生动的画面,直到自己也翩然入画。 他是一个唐人,虽然是一名文人,但也是一个唐人! 唐人面对异族的屠刀不会退缩,唐人面对胡虏的侵袭不会逃跑! 他许远,生平第一次举起了剑,直指叛军! 一名契丹士卒见一广袖飘飘的文官冲上来送死,大笑着举刀砍了过来,却因为过于轻敌脚下一滑重重的仰面摔了下去。许远抓住时机毫不犹豫的挥剑砍下,生生割破了那契丹士卒的喉咙。 他杀人了,他许远杀人了!原来杀人是这样的简单,哈哈…… 看着那血沫子从伤口中不断涌出,许远竟是没来由的生出一抹快感。 自己斩杀叛军了,自己竟然斩杀叛军了! 这种喜悦无法用文字描述,这是一个实现责任的唐人的喜悦! “弟兄们,跟着许大人杀敌啊!为大唐尽忠的时候到了!” “杀,为了大唐,为了大唐!” 许远斩杀叛军的举动极大的震撼了城头的唐军。眼见一个手无缚鸡书生斩将杀敌这些士卒脸直是红到了脖子根。再怎么不济他们也不能比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吧? “拼了,跟他们拼了!” “杀,为了大唐!” 原本已经近乎崩溃的唐军一时被注入了无限活力,将士们纷纷抢过身位与城头的叛军肉搏。 刺、砍、劈、挑,一众士卒使出了浑身解数,竟然将登上城头的叛军复又逼回了鱼粱道。 “弟兄们,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与睢阳共进退!” 许远剑指长空,慷慨悲鸣。…… 一场秋雨恰于半夜临至,浇灭了睢阳城内外星星点点的火把。 空气中尽数弥漫着血液甜腥的气味,若是放在十几日前,许远一定会恶心的呕吐出来,但时至今日,他却能够坦然的大口呼吸空气,享受这一杀戮的味道。 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他能凭借着两百不到的老弱残兵再一次的把叛军赶下城头。鱼梁道能够搭出通往城头的道路。却毕竟无法代替叛军走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他们怕了,他们当然会怕! 只要把自己牢牢困在城中,他们迟早能攻下睢阳,所以提前的攻城之举就是一种冒险。有必胜的把握,却还有冒险,他们心中当然会生出想法。 雨水将长剑的血渍冲刷的十分干净,许远轻轻的拂过剑背,长呼出一口气。 他以前只将佩剑当做装饰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靠手中之剑去杀人,但如今看来仗剑杀人比之读圣贤书,确实要快意不少。 “许大人,您在想什么?” 一名十六七岁的唐兵拖着一只伤腿来到了许远的身侧沉声问道。 他是在与一名奚人武士的战斗中被砍伤了大腿的。刀锋一挥而下将将砍到了他的大腿内侧,若是再移上半寸,他的命-根子怕就要没了。所以,这次受伤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许远将长剑收入刀鞘幽幽道:“我在想我们身死、睢阳城破后,叛军会怎么做。” 许远倒是不担心叛军会屠城泄愤,因为这座睢阳城中除了军卒已经没有百姓了。当叛军将自己这些守军斩杀完之后,也就意味着整个睢阳将会变成空城一座。 许远担心的是,叛军是否会径直挥师南下。 毕竟大唐朝廷仅靠淮南蜀中两地的税赋支撑,若是被叛军夺了江淮之地,朝廷的形势将会岌岌可危,即便夺下了长安城也不会起到什么实质作用。 而如果叛军没有挥师南下,那只能因为受到了阻截。而眼下,遍观睢阳周遭可有一人能阻拦叛军兵锋? 宁陵方面已经把最后的三千骑派出基本已经无人可用。至于临淮之地,虽然贺兰进明拥有近万精兵,但他却是个胆小贪生之辈。这点从南霁云去请援他断然拒绝便可看出。睢阳未破之时他都不肯出兵,真要等到睢阳城破,贺兰进明怎么可能率军出征? 许远摇了摇头,苦苦一笑,思前想后他竟然发现泱泱大唐找不出一人能救民于水火。 这是上天在嘲弄大唐吗? “我听说,听说善恶有报,许大人你们都是善人,肯定会有好报的。” 那唐兵憨憨一笑,安慰了起许远。 “善恶有报?” 许远微微一愕,随即摇头苦笑:“若真是善恶有报,那睢阳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也许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令狐潮望着暗灰色的城墙上仍自飘扬的大唐军旗,脸色变得十分阴郁。 可恶! 自己派出数万名将士同时从四面攻城竟然仍不能将睢阳拿下,说出去都怕被人笑掉大牙! 这张巡,这张巡到底是何方人物,不但能让将士不惜命的替他效死力,还策反了自己麾下的大将李怀忠。跟随李怀忠入睢阳守城的还有一千余名在荥阳、东都等地招募的将士。 虽然一千余人的将士对自己十万大军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睢阳城中每多出一人,距离自己夺下睢阳便远一分。张巡便是块茅坑中的石头又臭又硬,指望他主动投降献城简直是做梦。如此,有了这一千生力军,自己想在三日内夺下睢阳,便必须压上全部赌注! 但若是这般,自己在尹子琦面前难免会显了羸弱,落了下风。若不是自己被那厮逼得立下了军令状,又何至于变得如此狼狈! 那厮分明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想借机整治自己。他明知道张巡是个难啃的骨头,还逼自己立下军令状攻城。这样自己攻下了城池若是损失严重也无甚大功。若是没有按期攻下城池,他大可以将自己斩首示众! 嘶,此战之后自己一定要奔赴洛阳,去朝中参他尹子琦一个滥用军权,公报私仇之罪! 只是眼下,他却必须要应对睢阳久攻不破的现状。 “来人,传本将军之令,命三军将士推送床弩到北门前,令遣三营死士抗撞木于其余三门猛攻。今夜入夜之前务必攻下睢阳城,否则尔等提头来见!” 令狐潮愤恨了甩了一甩衣袖,寒声吩咐道。 那传令兵听得一个寒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冲令狐潮一拱手领命而去。 这床弩便是在全大燕都是稀缺的物事,仅有十余架。由于睢阳久攻不下,尹子琦屡次向大燕皇帝陛下上疏请求朝廷支持,皇帝陛下才派出大将押送这五驾床弩向睢阳而来。 细细算来,这床弩确是在昨日才刚刚运抵的。 大燕军队拥有这么多的优势却不能拿下睢阳城,还要依靠床弩的威力攻城,也难怪那传令兵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依靠这样的方法,即便攻下了睢阳城,别说他令狐潮捞不到什么功名就是冲锋陷阵浴血-拼杀士卒军将们的军功也得被打上不少的折扣。 但此时此刻,令狐潮却顾不了这么许多,身上背负有军令状,他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快的攻下睢阳城,不惜一切手段! 第四十二章 沧浪(一) “呜呜--呜呜呜--呜呜!” 角声凄郁,哀婉悲壮,此情此景直如若壮士断腕,美人刺面。 伴着令狐潮下达的死令,数架投石车和弩车被一队队的死士推出,吱吱的向睢阳城而去。 叛军士卒推动投石机发出隆隆的的巨响,不同于唐军投石车的精巧,这些投石机都是大型的攻城利器。臂长超过三丈,于后兜牛皮中放置巨大的石块,数十名叛军士卒在前面猛拽麻绳,利用杠杆原理将石机高高弹起,射出石块。这些投石机的射程极远,可以达到六七百步的射程,故而令狐潮毫不担心能否拿下眼前看似坚固的睢阳城。再坚固的建筑在巨型投石车面前都是一群蚍蜉,巨大的石块会将任何挡在它面前的障碍物砸的粉碎! 巨型投石车如同洪水猛兽般,挟裹着巨大的力道将巨石投射出去,霎时间扬起一阵飞沙走石。数十块巨石漫空压了过来,一些垛口后的唐军躲避不及,被生生砸成了肉饼。他们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一命休矣。 生命在投石车的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往日里无往不胜的将军与寻常士卒在此刻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都会被巨石瞬间砸成肉饼,都会近距离的面临死亡,都会痛哭,都会恐惧…… 雷万春的眼睛涨得通红,高声嘶吼着,“趴下,都给老子趴下!借着垛墙护住身体,双手抱头不要出去!” 垛口处虽然危险,却可以形成一个死角,只要合理利用地形,大伙照样可以合理的规避风险。 眼下睢阳城中的每一名士卒的生命都是极为珍贵的。虽然张巡张大人及时策反了叛将李怀忠,使得睢阳城中及时增添了近千名甲士,但是若叛将同时对四个城门发动进攻,自己守起来仍是捉襟见肘。 这些孩子本来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却被自己硬拉来守城。即便自己没有办法向他们保证睢阳城一定能够守住,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因为作战知识匮乏而意外身死。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尊贵的,即便面对的是绝境,也不能轻言放弃! “快趴下!” 一名队正模样的中年男子冲进过来,将一个新兵奋力推倒大吼道。这些新兵全然不知道危险,竟然还傻傻站着垛口。 这些投石车的力道极为霸道,投射出的巨石又都是磨盘大小,莫说是肉身便是敌楼墙垛经其一击也难免会摇动颤抖,他们这般战立着,很可能会直接被砸成肉末。 “啊!” 就在这时,一块磨盘大小的巨大石块从垛口处飞射过来,巨大的黑影笼罩在那队正的头顶。 “轰!” 巨石砸落地面,扬起黄尘滚滚。 在那刻,时间仿佛静止。 那队正仿佛看到睢阳城外,自家小子微笑着冲自己跑过来,张开双手,嚅嚅的叫着:“爹爹,抱!” 那笑脸越来越大,距离他越来越近,临到眼前却变成恶鬼的狞笑,霎时一片死亡的黑寂漫展开来。 “不!张头儿!不!” 被推倒的新兵撕心裂肺的喊着,队正本来不会有危险的,他恰恰站在几秒钟前自己站着的位置。都是自己,是自己害了队正! 若是自己守城时能够机灵一些,队正他也不会死! 鲜血顺着那队正的胸口涌了出来,染红了青石板,染红了每一名唐军的眼眸,至死他的嘴角都挂着一抹微笑…… 新兵抱着队正的躯体嚎啕大哭,他从没有一刻会如此惧怕死亡,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无情,为什么好人总是短命?为什么胡虏可以在大唐的地界儿,在睢阳为所欲为? 这是他们的家园啊! 为什么他们作出守护自己的家园这般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要承受这么不公的待遇? 鲜血殷红,如同彼岸花,红的是那么无暇,新兵仿佛想起了和队正相处短短一月来的每一个片段。 “砰,砰砰!” 又有几块巨石飞了过来,击碎了木质的敌楼。 “快起来!” 一名火长立时揪起来抱着死去队正不放的新兵,高声呵斥道:“你若是个带把的,就振作起来,等到一会儿叛军攻城夺地时砍他娘的!” “我……我!我要给队正报仇,我要报仇!” 少年的眼睛一时变得血红,映射出无尽的仇恨。 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他们便自己替自己做主,捍卫自己应该享有的尊严! “该死!” 雷万春狠狠锤了石墙一拳,嘶吼着。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用叛军冲锋,睢阳城就会化为废墟!………… “传我的命令,继续击鼓作战,一面用床弩掩护,一面强行用云梯攀登,一旦攻入城中不必犹豫,尽数将里面的唐军给我屠光!” 令狐潮此时已经彻底下了狠心,起初他还抱有招揽南霁云、雷万春等猛将的心思,但现在看来,这样的选择太过冒险,眼下最重要的是攻克睢阳,不给尹子琦拿捏自己把柄的机会。 “咚,咚,咚!” 低沉压抑的燕军皮鼓声再次响起,两千多名叛军士卒呼喝着冲杀过来。他们有的几人抬着数丈高的云梯,有的手持巨盾长刀,相互配合在床弩的掩护下朝睢阳城北城冲杀过去。 叛军虽擅骑但却并不精通匠艺,这床弩也是唐人军匠赶制的,虽然威力不一定比得上大唐军中的制式床弩,但用来应应急也是够了。…… 叛军的云梯亦是学自于大唐,“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 这种云梯不仅轻便易于携带,而且可以根据具体城墙的情况调节高度。燕地各胡族人生性勇猛,其中尤以契丹人和同罗、突厥人为甚。他们的气力甚大,得了这云梯后更是如虎添翼,个个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刻攻入睢阳,将城中的两脚羊悉数杀死! “冲上去,杀光他们!杀进去,睢阳城里有用不完的财宝,数不清的美女。冲进去,那些就都是你们的!” 一名叛军校尉高声嘶吼着,战争激发出他内心的兽行,财富的诱惑已使他近乎癫狂。虽然睢阳中不见得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但那又如何呢? 在战场之上适当的采取金银女子的许诺激励士卒,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况且,城破之后尹帅一定会奏请皇帝陛下,给大伙大大的封赏,那赏赐不比抢来的三瓜俩枣丰沃? 第四十三章 沧浪(二) 叛军的大潮已经涌来,每架云梯旁都有几百名燕地士兵。 同罗人、突厥人、契丹人、奚人……他们眼中都映射出一种类似原始野兽的贪婪凶光,好似睢阳城已经是一块到口的肥肉,随时可以下咽。 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在同伴的帮助下,第一批叛军士兵开始了朝睢阳北城发起了冲击!………… 但听得“嗡嗡”的几声低鸣,叛军的杀手锏床弩终于发动! 两名突厥士卒一齐用力使用绳索把弩弦扣连在绞车上,十数名契丹人摇转绞车,张开弩弦,安好巨箭。 此时,一名手持黑红色令旗的叛军将领奋力挥动了旗帜,大喝了一声。 “一,二,射!” 只见一名气力十足精赤着上身的同罗壮汉抡圆了胳膊,用大锤猛击弩车上的扳机,一时机发弦弹,弩箭朝睢阳城楼上飞射而去。 “倏!” 巨型的弩箭挟裹着万钧气势飞射而来,生生将一名垛口旁烧制沸水的民夫射穿,钉死到了地面上。硕大的箭簇由于强大的惯性竟然嵌入了砖面之内,令人慨叹不已。 “抱头,快趴下!都趴下!” 雷万春直是又气又恼,先是投石车,再是床弩,叛军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番的猛攻已经严重摧毁了睢阳城的城防。 即便弟兄们熬过了这歇斯底里般的猛攻,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猛烈攻城? 那可是刀子对刀子的肉搏战啊!失去了地形的优势,他们拿什么和数倍于自己的叛军相抗! “嘿!”…… 鼓声连连,喊杀震天。战争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由于投石车的使用,城头上的唐军出现了大面积的伤亡。 “二队,三队的弟兄们弯弓准备!” 北城城防副将崔恕大声指挥着,由于有投石车和床弩的掩护,叛军移动的很快,现在已经渐渐进入了弓箭的射程。 “小娘养的杂种,有本事再给爷爷扔石块啊!” 火长林慕啐出一口浓痰,高声问候了一句叛军的亲人。由于冲锋的叛军已经来到了城下,此时他们已经停止投掷石块,发射弓弩,睢阳城头上的士卒也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气。 “别他娘的废话了,挽弓!” 崔恕瞪了林慕一眼道:“是男人的就给老子射回去!叛军有投射车、弩车我们还有弓箭呢!你能用弓箭把叛军全射了毙,老子第一个服你!” 稍顿了顿,崔恕接道:“嘿嘿,不用给老子省着藏着,弩箭射没了大不了小张探花再做几千个稻草人,扔到城楼下去借箭!” 他此话一出,本来沉郁肃穆的氛围一时变得轻松了起来,不少经历过几月前大战的老卒都捧腹大笑了起来。原来大伙儿几月前就出现过箭矢短缺的情况,那时小张探花出了一记妙着,用几千稻草人骗来了十万只羽箭,当是解了睢阳城的燃眉之急。 是啊,战场之上获胜的并不一定是强者,只要大伙儿够拼,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射!” 崔恕一声令下,数百支雕翎羽箭呼啸着从城头的垛口飞射而出,向城下撒去。弟兄们根本不用考虑什么角度,只需将弓弦拉满,朝半空漫射出去就能有效的杀伤叛军士兵,城楼下的叛军士卒实在是太多了! 羽箭织成一张黑压压的箭网,呼啸着从垛口飞出,高高抛起后在胡兵头顶倾覆下来。 “啊!” 冲在前排的叛军士兵纷纷被飞来的羽箭射中,从云梯上摔了下去。他们太心急了,巨大的赏赐蒙蔽了他们的大脑,为了加快攀爬速度,他们竟然扔掉手中的犀木盾牌,全速的朝睢阳北城城头攀去! “拿起你们手中的盾牌护住要害,一群蠢材!” 阿史那律萨双眼通红,唐军刚刚一轮羽箭漫射,便射杀了自己手下近二百士兵,如若这样下去,还没等他们攀到城顶,手下的士兵就都死光了。 该死!一群只会躲在城墙后面放冷箭的杂种,不要让爷爷爬上去! 听到阿史那律萨大人的命令,后排的叛军士兵渐渐回过神来,开始用窄小的盾牌遮掩住自己头颅要害,至于身体的其他部位顾得了顾不了已经不管了。他们一手持盾,一手抓着云梯,咬着牙拼命的往城墙那里冲去。一大堆长盾掩护下的弓箭兵,在同伴的护卫下开始了反击。他们不管箭矢是否会射到自己身上,而是冲到一定距离就拉弓放箭,箭矢斜上飞出,呈抛物线落在城墙上的唐军阵中。城墙上唐军的弓箭手也开始有人倒下,但倒下一个唐军的弓箭手,马上有人站在他的尸体上,接替他的位置放箭。 “补上去,补上去,不要给叛军机会,用羽箭往他们脸上招呼,往他们脸上招呼啊!” 崔恕已经累得几乎虚脱,却仍然不肯后退一步,不停的呼喝着给士卒们打气。作为一名百战老兵,他需要在特定的时候将自己的经验传播给这些新兵犊子。毕竟,有时候战场上只有热血和勇气是不够的,适当的技巧可以在最大程度避免自己的伤亡。 没有人退却,没有人犹疑。大伙都知道他们眼前的敌人是谁,胡虏,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若让他们攻下了睢阳城,不仅自己这些人,就连睢阳城后方的江淮道数百万百姓都得遭受灭顶之灾。 他们是唐人啊! 叛贼从范阳起兵一路无往不利,而他们呢?他们从从河北退到了荥阳,从荥阳退到了洛阳,又从洛阳退到了长安。 如今他们难道连睢阳城都守不住了吗? 睢阳之后,再无大唐! 他们不能再后退半步! 见叛军的远程火力掩护渐渐若了下来,负责后排火力支援的校尉王杰高声嘶吼着:“去搬石块,有多少搬多少,从垛口往下砸!” 他们已经用完了城内所以的礌石滚木,但却利用一夜的工夫将部分临近城墙的民房全部拆卸。所得的石块虽然不算很多,但却可以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如今他们绝对不能让叛军顺利的攀上城墙,必须在他们攀登的过程中制造足够大的麻烦! “一、二,扔!” 睢阳北城上,几个兵勇举起一块一百来斤重的巨石,从垛口扔了下去。巨石带着极大的力道砸到了一名攀登云梯的叛军士兵身上,隔着锁子甲将他胸骨生生砸断。那兵勇吃痛高呼,应声从云梯上仰面倒了下去。 郎立兴奋的轻击王杰一拳,喜声道:“王老弟你可来了,我们就快要撑不住了!” 王杰轻声笑道:“我怎么好意思在那看着兄弟们卖命,自己却不搭把手?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好,好,我们一起杀他娘的。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郎立豪情顿生,高声道。 “杀他娘的,杀他娘的!” 众兵勇纷纷举着横刀响应道。 他们已经注定无法活着离开睢阳城,这一点从他们决定留下来追随小张探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清楚的知道了。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仍然会义无反顾的守卫着已经千疮百孔的睢阳城,守卫着大唐的尊严! 这是属于无数唐人的尊严,不容胡虏践踏! 大批的叛军军士在巨盾的护卫下稳步朝睢阳袭来。羽箭虽然覆盖面极广却对厚盾无能为力,如若王杰不当机立断赶来增援,恐怕叛军士卒顷刻之间便能杀上城头。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郎立手下的两百戍军加上王杰带来的三百兵勇,唐军垛口处的有生力量已经足足有五百人之多。巨大的石块和滚木从垛口砸了下去,生生砸穿叛军士卒唯以凭恃的犀木盾牌,砸碎叛军士卒的肩骨、肋骨。叛军发出声声惨呼,于半空中跌落下去,一命呜呼! “干他娘的,嘿嘿!” 郎立兴奋的挥舞着拳头,随手抹去额角的汗水,兴奋的像个孩子。 他们谁又不是孩子呢?若不是这场战争,他们多半还在家中温习圣贤书,准备科考呢吧? 一场战争,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第四十四章 沧浪(三) 南城城墙外,统帅纥干承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杀啊,杀光唐寇!” 纥干承基大怒,本来他的手下都已经冲到了睢阳脚下。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却被一个突然杀出来的唐军校尉用巨石阻击。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面对这些守城利器完全没有办法,生生被石块砸下城去。纥干承基萨一把从亲兵手中夺过号角,奋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呜!” 燕军号角发出一阵悲鸣,这组指令代表只进不退。 宁可悉数战死,不可苟活退缩! 这便是大燕军队的铁律,便是他们所向披靡的真正原因。 他们是一群铁人! 爬到一半有些退却的叛军士兵咬了咬牙,还是奋力朝城头爬去。身后有一排举着大刀的军法队,退者立斩!与其后退被军法队的执法者砍了脑袋,还不如攀着云梯向上搏上一搏! 进还有还有一线生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主将的死命下,叛军士卒悍不畏死的特质被充分的激发了出来,一边闪避着砸来的滚木巨石,一边咬牙朝睢阳南城城头攀爬上去。…… 许远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叛军士卒,满眼通红,蹙眉对身侧副将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滚木快用完了,石块倒是还有一些。开水,桐油烧好了吗?” 那副将恭敬的冲许远拱了拱手道:“我与陈大哥命手下将士开了十口大锅,用大火疾烧,这第一锅马上就热了!” 对许远的态度,他和许多军中士卒一样,前后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而转变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那日许远仗剑斩杀胡将的行为。 一个文官,一个儒人竟然能有如此魄力,为了家国天下不惜毁家纾难,实在让大伙儿敬佩。 那一日,许远已经用一柄长剑赢得了所有将士的尊重! “好!” 许远闻言大喜,命令道:“你去把第一批开水、热油给老子端到城头来。顺着垛口给他浇下去,老子就不信烫不死他!”“啊!” 那副将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您刚才,刚才说什么?” 许远白了他一眼道:“老子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老子憋闷了一辈子,临死了还不让老子舒爽一把?” “哎,哎,成当然成!” 副将一时感动的一塌糊涂,与许远之间的最后一道身份的沟壑也彻底消除。 “末将得令!”副将一抱拳就欲传令,刚一转身却听得许远道:“我们是唐人,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低下高贵的头颅,突厥人不行,奚人不行,同罗人也不行!” “哎,哎,您就看好吧,我们一定不会让叛军前进一步!” 在副将的指挥调度下,第一批十锅开水、滚油很快运送到城墙垛口前。 负责守卫城头的副官陈冲忙命手下将士接过大锅,顺着垛口倾泻倒下。 叛军士兵人数实在太多,即便唐军以大量石块、滚木阻击,还是有近百名胡虏成功踩着云梯来到了睢阳城墙上部。 他们嗷嗷的叫着,仿佛片刻后自己便能登临墙头,插上大燕帝国的军旗。 在一名校尉的带领下,他们架上了简易的木梯,朝城头发起了最后的冲击。可他们才爬了四五步,却发现一股股明黄的液体从他们头顶倾泻而下。 待那液体与他们的皮肉接触,他们才明白那些不是美酒琼浆也不是酥油奶茶,那些是一锅锅沸油! “啊!” 沸油浇在皮肉上,叛军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皮肉上升起一阵热气,人肉炙烤的味道飘散开来,数里外都能闻到。 一名同罗士卒方爬了几步,便觉头顶一阵剧痛,他抬头想要查看,却觉眼前一黑,他的双目瞬时被热油烫瞎!那同罗士卒一阵悲呼,跌落木梯。 “好,干他娘的!” 副将大喜,又叫又跳。现在已经拼到了这个地步,多杀死一个叛军自己便赚一个,没有什么可犹豫后悔的!………… 夜色沉沉,一场大雨倾泻而下。 城北之上,满是一轮血腥的肉搏。 “起!” 南霁云一声令下,一百多名陌刀横起于肩侧。 “进!” 一字一令,众人稳稳向前迈着步子,坚若磐石。 “劈!” 一声令下,泛着寒光的陌刀朝冲过来的叛军士卒砍了下去。陌刀轻松的咬入了锁子甲,砍碎了肩胛骨,削开了一具血肉之躯。 一个同罗士卒惊恐的看着那柄巨大的怪刀从自己右肩砍入,从自己左侧腰身滑出。骨头碎裂发出瘆人的“咯咯”声,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他瞪圆了眼睛,眼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他还没有死透,半截身体不停在地上蠕动,留下一截血迹。 “杀了他!” 南霁云爆喝一声,催促着身边的一名新兵。那新兵稍一犹疑,终是大步迈到同罗士卒的身边。那同罗士卒已是说不出话,呜呜的发出一阵声响,眼睛里满是乞求。新兵闭上眼睛,奋力将横刀剁下,结束了那同罗士卒的生命。 “你必须学会杀人,不杀掉他们死的就是你!” 南霁云的声音在新兵耳畔响起,这是一场不允许失败的决斗。真实、残酷、却又公平。 真实的残酷,公平的残酷。战场之上容不得片刻的怜悯。 “进!” 南霁云没有理会这个小插曲,大声嘶吼着。雨水噼啪噼啪的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声声嗡响。 这终归是一场不眠之夜,只有胜利者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劈!” 短促,有力。南霁云简单的重复着这两个命令,现在根本不需要收。整个城墙上都是叛军,自己只需命人劈过去,砍过去,就可以将他们砍成两半,剁成肉酱。 “哈哈,哈哈!” 南霁云率领着陌刀队将阵线不断朝前推去。 惊雷滚滚,闪电打亮了他的面颊,血水混着汗水掺着雨水,从脖颈淌下。 “为了大唐!” 南霁云大声嘶吼着,用力将陌刀劈出,瞬时将一名突厥校尉的首级斩下。 “为了大唐!” “为了大唐!” 第四十五章 沧浪(四) 一时群情激昂,一百多柄陌刀挥起、砍下,就会有一百名叛军士卒被劈成两截。 血水飞溅,四肢纷飞,到处是翻滚的头颅和流出的肠子、内脏。悍不畏死的叛军士兵终于害怕了,他们不顾身后的同袍,奋力朝垛口跑去。新爬上来的叛军士卒不明所以,有不少被自己同伴挤下了城头,发出声声惨呼。 “进!” 南霁云简单干脆的重复着这句指令,唐军每进一步,都会有数十名叛军士卒惨死陌刀刀口之下。血水染红了城头的垛口,顺着缝隙淌了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不知何时,大唐的军歌响彻睢阳城头上空,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这是一次承诺已久的复仇,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夜宴。 “皇帝陛下您在看吗?” 南霁云怅然长叹,任由雨水将面颊上的血渍洗去。 头颅滚滚,血花四溅,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哀嚎悲鸣。此时的睢阳城头,属于唐军,属于陌刀队,属于张家军!………… 月色朦胧,繁星闪耀。 经过半日的攻城,令狐潮已经摸清了唐人的底细。 张巡啊,张巡,你也就只有这两下子,这下好了黔驴已经把所以的技能都展露出来了,等到猛虎真的发威,看你还能如何应对! 令狐潮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唐人现在肯定还沉浸在重创敌军的喜悦中,却不知自己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不给他们些甜头,他们怎么会信以为真? 哼,大燕帝国军队的战力怎么会如此羸弱,他们只是在等待机会,等待唐人大意的机会。 至于现在,令狐潮望着睢阳城头的唐军军旗,冷冷一笑:就让我们一决高下吧! 这个杀手锏自然便是撞城槌,但北城的只是引诱注意之用,真正发挥作用却是南城的撞城槌! 城门下攻势如潮,十丈长的撞城槌开始撞击城门。 “轰!” 沉闷的巨响回响在平原上,有如冬日惊雷,极为慑人。 “轰!” 城门剧烈震动,城门下方出现一道数尺长的裂缝。 “轰!” 又是一声巨响,整个睢阳城都开始颤抖。 纥干承基心中大喜,高声命令道:“杀啊,冲进去,把这些两脚羊杀光。” “轰隆!”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睢阳城的南城门被叛军撞开,胡虏们呼喝着朝睢阳城内冲了进去。…… 洛龙谷内一处隆起的土原上,密密麻麻的趴伏着近五千名士卒。 这支军队的统帅正是郑商伦。 自从前夜被窦青率江淮军突击之后,他所领军营中的数千名军卒近乎悉数被唐人斩杀。虽然自己乱军之中使人重伤了江淮唐军阵中大将窦青,但比起自己的损失来说,这点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回到青狼谷外围的己军阵中,自己被阿史那拔邪将军狠狠痛骂了一顿,并威胁说如果不能成功阻截李括江淮军,将撤除自己的职务。 哼,他凭什么撤除自己的职务?难道就仅仅因为自己一时的失误? 他在等{.文.}一个{.人.}机会,等{.书.}一个{.屋.}可以充分复仇的机会! “刺啦”五百步外突然燃起了一束火把,紧接着四百步、三百步直至一百步开外都燃起了熊熊火焰。金黄色的火焰汇成一线,宛若一条火龙。 眼前机会终于来了! 郑商伦心中一沉,攥紧了拳头。 呼!一面蓝色令旗划过夜空,叛军士兵取出腰间的火折子,噌的一声擦出了火花。 “嘶啦!” 火舌一沾上箭头缠着的布条就燃的甚旺,登时把士卒们的脸照的透亮。这布条早已浸过了桐油,瞬间引起熊熊烈火? “呼!呼!” 一面黑底令旗连在空中挥了两挥,郑商伦立时取下衔在口中的木枚,站起身高声道:“射!” 一令既出,登时千箭齐发。 劲风扯得令旗猎猎作响,近千只火蛇吐着信子,迫不及待的朝谷峡中的猎物袭去。 “啊!” “呃!” 羽箭穿入江淮士卒的喉咙,贯穿了他们的脑袋,刺透了他们的背心…… 经此突袭,行在前列的唐军士兵惨呼连连,纷纷倒地。 这一轮羽箭袭敌不备,瞬时射杀了五百余名江淮军。剩余的羽箭多射到了谷口里的枯木上,干柴遇烈火,火焰直是燃起三尺高。 漫天的羽箭从密林中射了出来,织成了一张紧凑细密的猎网,将猎物死死的罩在其中。 “啊!” 冲在前排的几十名江淮军突遭羽箭袭击,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坠马。 郑商伦弯弓搭箭,双眼微眯瞄准了那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将领,他一定是这支援军的统帅,擒贼先擒王!弓如满月,箭若流星,只听‘倏’的一声,羽箭划破长空朝李括迅疾射去。 “将军小心!” 一名亲兵见一只羽箭朝李括射来,纵身一跃将自家主帅扑倒在地。 “砰!” “砰!” 李括被亲兵推下了马背,接连翻滚了几周才停了下来。 “是叛军,谷内有埋伏!” 李晟大声呼喊着,挥动着令旗奋力让士兵朝自己身边聚拢。他们突破叛军在青狼谷的数道防线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睢阳。 也许是过于焦急,也许是对叛军的实力有些低估,这才在斥候哨探的工作上有了疏忽,一时酿成了大错。 “下马,都下马!” 眼见叛军一轮攒射,己方已死伤近百名兵勇,李括满眼通红,大声嘶吼着。“躲到战马身后,用马身做掩护!” 这些都是江淮军的士卒,是他李括一手带出来的弟兄,而现在他们竟然因为自己的心急疏忽遭受了斯般灾难! 众兵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六神无主,此刻听闻李括下令皆觉有理,纷纷翻下马背,躲在胯下坐骑身后。叛军却没有因为唐军的做法而改变策略,又一轮羽箭呼啸着朝江淮军压了过来。 只是这轮羽箭大多射在了战马身上,黝黑深邃的箭头射入马身,战马吃痛发出阵阵悲鸣,愤怒不安的尥着蹶子,从鼻孔中喷出一阵阵白气。 “拿出弓箭,回射回去!” 李括已经从愤怒和吃惊中回复了过来,补充道。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如果不把叛军的火力压制住,任由他们这样漫射,早晚这支军队都得变成筛子! 如今他们已经处于劣势,“拿出弓箭,射回去,都给老子射回去!” 王小春高声重复着命令,他们占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要压制住了叛军的火力,绝对能反败为胜! 江淮军中的将士都训练有素,经过最初的慌乱后都镇静了下来,纷纷掩身在马匹之后,将硬弓挽的满圆,狠狠的向谷口两侧的叛军回射去。 “秫秫!” “秫秫!” 虽然唐军此时采用的是仰射,比较吃亏,但毕竟士兵的数量和质量都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一番攒射下来也是压制住了叛军的势头。 第四十六章 沧浪(五) “呃!” “呃!” 一时谷原两侧的叛军出现了伤亡,不少叛军士卒生生被贯穿了脑袋、喉咙死状十分恐怖。 “废物,没用的废物。不想让唐寇割了脑袋的就给老子射回去,拿出你们在床炕上搞婆娘的豪狠劲来。别他娘的都跟没有卵蛋的娘们一般。” 郑商伦见唐人一轮攒射就扳回了优势,急的直跳脚,挥着马鞭厉声骂道。 一名奚族士兵大约只有十六岁,他左腿被唐军射中一箭,此刻痛的龇牙咧嘴,大口喘着粗气。唐军的箭矢淬有毒药,虽然这名奚族士兵没有当场毙命,此刻却感到阵阵针扎般的剧痛朝胸口漫去。他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从背囊中抽出角弓,朝对谷内的唐军细细的瞄着。 少年弯弓搭弦后却是再没有力气将手中羽箭射出,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滑落,惨白色的面容犹如鬼色。 突然,一支黑色箭头的唐军破甲箭朝他的面门袭来,少年抖若筛糠,竟不知该俯身卧倒。他的瞳孔急剧放大,只觉一阵剧痛,他的世界便变为一片漆黑。少年仰面倒在地上,涓涓血流从左眼眼窝涌出,一支雕翎羽箭在他眼眶中随风而颤…… “废物,看准了射,熄灭火把,熄灭火把。废物,一群废物!” 郑商伦直是被这群胡兵气的不浅,难道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教他们? 打这个火把向谷内射箭,不是告诉唐兵自己就在这吗? 生生一个活靶子矗在这,唐人不射你射谁? 他娘的,胡人都是一群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兽人,自己怎么领了这么一些人作战?要是他领的是荥阳一代的子敌军,绝对不会给唐人射火靶的机会。 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使叛军士兵本能的熄灭了火把,只是他们大多是些没有经验的新兵,若是正常情况还好,现在已经抖若筛糠,射出的羽箭如何会有准度和力道? 零零散散、杂乱无章的骨箭射到密林前已是去了大半力道,不是射到灌木上滑了下来,就是直接射偏,弯到了草窝窝里头。 “嘶!” “刺啦!” 在李括命令下,唐军同样引燃了火折子,开始对叛军进行全面反击。 一支,两支…… 越来越多的火箭射到了谷口两侧的枯木上,狭窄的山谷原侧上立时砌成了一道火墙。枯木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怪响,听来直叫人毛骨悚然。 “刺啦!” 一支火箭射到了距离郑商伦五步外的一堆枯木上,燃起了丈高火苗。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举盾,结阵,结阵!不要慌乱!” 郑商伦拔出腰间弯刀,不停挥舞着试图让慌乱的队伍镇静下来。 “倏!” 一只羽箭射到了一名叛军士兵的肩上,立时撕开了他的肌肉,钻入了他的骨缝儿。 “啊!” 那叛军士兵吃痛之下,一路怪跳,拼命拽着箭柄,试图将这个该死的飞矢拔将出来。可是还没等他运足力气,火焰便从他的左肩漫到右肩,从右肩引到背心,不多会儿的工夫便燃尽全身! “啊!啊,救救我,谁救救我!” 他这时已浑身是火,摔倒在地上拼命打着滚,企图以此扑灭大火。可是已经太晚了,火焰迅速吞噬着他的生命,不出几十秒他便停止了挣扎。片刻前还活蹦乱跳的叛军士兵,此时已完全认不出人形,化作一堆冒着焦烟的黑炭。 尸焦味混杂着毒烟,随南风一路飘散,在百步外都叫人睁不开眼睛! “厄!” 一个近前的突厥新兵见到如此惨状,一时作呕吐了出来。他强自撑起软倒在地的身子连滚带爬的向后方逃去,但没跑几步便觉脖颈一凉,前身重重的跌倒下去。 “结阵,结阵!临阵脱逃者按叛国罪论处,定斩不赦!” 郑商伦大怒之下挥刀砍下了一名同罗逃兵的脑袋,一边提着砍下的人头,一边厉声喝道。…… “嘶溜溜!” 战马打着响鼻,不耐的踱着蹄子,扬起一搓尘土。 李括看了眼不远方山谷间跃动的火光,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出发,冲上坡原!” 一时间,兵将们纷纷翻上马驹,打马扬鞭,驱动坐骑。江淮唐军渐渐收拢,汇成一支利锥,在自家将军的带领下朝山谷上原仰面冲去。 周无罪、李晟、鲜于瑜成、王小春等唐将紧紧护卫在自家都尉身侧,呈众星捧月状将一切威胁化解在队伍外侧。而重伤的窦青则与各自亲兵统乘一骑,行在队伍正中。 每一名将士手中都握着一只燃起的火把,这让他们可以清晰的看清前路,当然也可以看清叛军的面目。 隆隆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好似滚滚冬雷。 不多时的工夫唐军便冲上了洛龙谷的谷原,向火海之中的叛军发动了致命的冲击。 “倏!” 李括满挽长弓迅疾射出一支雕翎羽箭,将叛军的一名旗手生生射毙。 随着叛军军旗坠落,山谷上的五千叛军变得更为慌乱。 “跟我冲过去,不得恋战!” 战马的速度一旦起势,便不可阻挡。数千唐骑呼啸着,如流星闪电般朝叛军踏去。 就是这些胡虏,方才杀死了自己数百名弟兄,就是这些胡虏在青狼谷内重伤了窦青将军。 自己要替窦将军报仇,要替死去的弟兄报仇! “杀!” “劈啪啪!” 行在前列的唐将纷纷用马槊将阻挡在前的绊脚石挑起,丢至一旁的草窝中。 “冲过去,不要做停留!” 低沉的号角声在唐骑正中响起,只是这角声颇为急促,带着一股凄厉的忧伤。 “倏!” “倏!倏!” 李括连发三箭,射死了三名叛军校尉。 火光凄厉的照亮夜空,在谷原背侧投下浓浓的阴影。瞬息后,阴影褪去,数千多赤红色的莲花在叛军阵中绚然绽放。 “唐寇,唐寇!” “唐寇杀过来了。快跑啊!” “别跑,废物,别跑!” 郑商伦气的直跳脚,不停的砍翻试图逃跑的军卒。 但此时燕军军心已经彻底崩溃,即便他再如何杀人立威也是无济于事。 “唐寇,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一个契丹校尉看到如潮的唐骑朝自己踏来心中大骇,忙挥着臂膀招呼身旁的亲随迎上去。那些兵卒无奈之下,端着长矛填了上去。可步兵如何抵挡的住起势的骑兵,还没等他们戳出矛杆,近前的唐将便挥起横刀削掉了他们的脑袋。 “咕噜噜!” 突厥士兵脖颈喷出一柱鲜血,脑袋翻滚在地上直打了好几个圈。 试图阻拦唐骑的突厥兵纷纷被战马撞倒,狠狠踏在了身上。 “啊!”一声声悲鸣相继传来,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跌倒在地,被踩碎了肋骨。 厉厉的风声,雄壮的呐喊声,急促的战鼓声,士兵的哭骂声,人之将死的咯咯声交汇在一起,奏起一曲惨烈悲壮的颂歌。 “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李括单手挽着缰绳,高声下达了命令。 尽管他心中对这些胡兵无比痛恨,却不得不暂且将这些仇恨记下。 因为此时此刻,睢阳城中,小张探花、南大哥、雷大哥以及无数的弟兄袍泽在等着自己。 大丈夫行事当审度全局! “将军大人有令,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只管冲营,不要恋战!” “只管冲营……” 呐喊声以锥头为核心,似波浪般起伏着朝队伍后方传去。 是夜,幽若的洛龙谷口中,燃起一只绚丽的火龙。 第四十七章 沧浪(六) 伴着轰隆一声巨响,睢阳城破了! 就在全城军将都将防守的注意力放到了城北的时候,叛军蓄力向南门发动猛攻,用撞城槌生生撞开了城墙。 堆积在南城城门后的石块、沙袋在巨型撞城槌的面前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瞬间被挤了开,成千上万的叛军士卒跳过这些障碍,向城内涌入。 围攻睢阳长达十月,他们终于在今天打开了这座坚城的大门。叛军们实在太兴奋了,他们呼啸着挥舞着手中的朴刀,很不得立刻上到城楼将那些该死的唐人斩杀干净。 睢阳之战中,太多的弟兄被唐人杀死,现在是到了让他们还债的时候了! 黑压压的叛军士卒顺着马道向南城城头涌去,似乎片刻后就能将城中的唐人全部撕碎。 “杀,杀,杀!” 当战争假以仁义之命施行的时候,士卒本身往往会忘记其罪恶,在这些叛军看来,他们是顺天而行,他们的行为是理所应当。 城头之上,许远只感受到一震剧烈的震动。 轰! 整个睢阳城都在跟随着剧烈的震动! 许远蹙了蹙眉向身后马道望去,只见成千上万手持朴刀木盾的叛军正争相向城头涌来。 “来人,跟我拦住他们!” 许远咬了咬牙拔出了随身长剑,带了一百名甲士冲向了马道。 “把他们砍下去,砍下去!” 此时的许远挥剑便砍,逢敌便杀。鲜血溅射到他的面颊上,碎肉飞散到他的衣衫上,他却没有丝毫的停滞,不住的挥剑,再挥剑…… 他已经再不是那个只会念诵圣贤书的儒生,此刻他已彻底被激发出一个唐人的斗志,仗剑而战。 眼下叛军已经攻破了南城城门,肯定会竭力攻上城头以控制城内局势。自己必须竭力将他们赶下去,这样才能为张大人他们赢得时间。虽然最终仍不免全部战死的命运,但他却不能就此放弃。 战,他们要战到最后一刻,只要睢阳城中还有一个男儿,城头飘扬的大唐军旗就不会易帜。 “杀,杀光胡虏,弟兄们,报效大唐的时候到了!” 许远奋力一劈,斩下了一名奚族武士的右臂。只见血水如喷泉般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殷红色的血液直流了一地。” “跟许大人一道杀敌啊,弟兄咱们跟胡狗拼了!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人死鸟朝天,便是我们死了也要拉一个胡狗垫背!” 副将们拼命的呼喝着给士卒们壮胆。 眼下他们眼前的叛军数量足足是自己是十倍、百倍,莫说是这些新兵,便是他们这些百战老兵都难免慌了阵脚,只是他们却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代表认输,停下来一切都会结束。睢阳城,我们与你共进退! 校尉孙元挥刀连斩了三命突厥士卒,方抽刀向近前的一名同罗胡兵砍去,却觉得自己小腹一痛。 “呃!” “呃!” 剧痛让孙元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渗了出来,生生滴落在砖石地面上,晕出一朵莲花。 孙元低首定睛一看才发现,一杆系着红缨的长矛此刻正刺在自己的小腹中,而手持长矛的那个胡兵正狞笑着搅动着长矛。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感直接涌入孙元的识海,孙元只觉的天地万物都变得混沌了起来,眼前的胡兵也变出了几道重影。 “杀,杀,杀!” “哈哈,杀,杀,杀!” 孙元感到生命正不断从自己身边流失,死亡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浑身的肌肉都紧跟着痉挛颤抖了起来。 “啊!” 又是一阵痛入脊髓的颤痛,孙元眼前一黑沉沉的倒了下去。 胡兵毫不犹豫的抽出随身佩刀,跳将上前将尚有气息的孙元剁下了脑袋,扔到了请功袋中,继续朝前杀去。 旅帅秦平被五名契丹人围到了角落里,他以一敌五,身上已经添了十数道伤口。这些契丹人似乎丝毫不已以多对少为耻,狞笑着盯着秦平,随时准备上前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啊,啊来啊,都来啊!” 秦平拖着一只伤腿,持着一把断刀奋力的劈砍着,试图阻止着契丹人前进,但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断刀的护卫面积太狭窄根本不能有效阻挡契丹人的进攻,而他的断腿严重使他的敏捷性降低,根本来不及应对契丹人的突击。 “噗!” 契丹人许是不愿再与秦平玩下去,一齐上前奋力将朴刀砍向了秦平。 前胸、脖颈、小腹、大腿、小臂……数道深见白骨的刀伤就这么添到了秦平的身上。睢阳城旅帅就这么沉沉的倒了下去,至死都没有合上眼。 “杀过去,杀过去,杀光唐人,杀光两脚羊!” 火长卢军倒下了,队正徐瑜倒下了,校尉江永也倒下了。 一个个唐军将领倒在了数倍于自己的叛军面前,倒在了胡兵的利刃下,倒在了通入骨髓的挽歌中。 他们不甘,他们悲愤,他们无奈…… “啊,啊,啊!” 许远在痛呼,他看到身旁的袍泽越来越少,一侧的叛军越来越多。那些与自己一年以来生死与共的老兄弟纷纷不甘的倒了下去,结束了生命。而那些叛军则狞笑着从他们的尸首上迈过去,继续屠杀着睢阳城中的生命。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今便是纵死一战,也不可委身降敌,使身染墨。弟兄们,为了大唐而战!” “战,战,战!” “杀,杀,杀!” 许远身侧的将士纷纷怒目圆瞪,恨不得将叛军生生剥皮吞下。 朝身侧仅剩的七名将士望了一眼,许远慨然悲叹:“夜幕将至,国将不国,便是我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中原大地的父老乡亲!今日,便索性跟胡狗拼个痛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炭味道,伴着已经让人麻木不止的血腥气息,呛得人不由的捂住了口鼻。 尹子琪捏着鼻子,鄙夷的望着城中的断壁残垣。 到处是烧毁断裂的梁柱、到处是无头少腿的残尸,叛军刚刚攻克了睢阳城还没有来的及打扫,便将主将大人迎了进来。尹子琪此时有些后悔这么早的入城,城内完全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原生态,这种不加掩饰的战场格局显然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尤其是自己这样的‘儒官’。 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尹子琪阔步朝城北走去,那里看押着俘虏的一干睢阳城将领。 其中当然有张巡。 踢开了一具具残缺的尸首,尹子琪掂着足步小心翼翼的在马道上迈行。 好不容易攀登上了城头,他却险些被其上的景状吓得掉出眼珠。 成百上千个唐人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垒成了一座佛塔,而他们的无头尸首则被士卒们堆成了一面城墙,正正置立于北面垛口。 “呃……” 尹子琪强自压抑着才没有呕将出来。在亲兵的护送下他继续迈步向前走去,扭开了头不再去注视这些让人作呕的东西。 行了约莫百十来步,尹子琪终于看到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将领。 “我听说将军你作战时都咬牙切齿,不知是为什么?” 尹子琪说完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张巡此时已经浑身染满了血渍,原本飘逸清秀的裙甲也已经被撕裂了数道口子,头发蓬乱的犹如鸡窝,整个人看来甚为狼狈。 他双手虽然被反绑着,却强自蹭着站起了身,对尹子琪冷冷道:“那是因为我想吞下你们这些叛贼,只是却恨力不从心,未能如愿!” “你!” 尹子琪听的一愣,旋即冷笑道:“如此,尹某倒要见识见识,张大人是怎样一副铜牙铁齿,能将尹某吞下!来人,给我把他的嘴撬开!” 说完,便有两名叛军士卒走到张巡身侧,要去撬开他的嘴。 一旁的南霁云、雷万春大怒,纷纷暴喝道:“狗贼休得无礼,难道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尹子琪冷冷一笑:“若是这世间真的有报应,现在我们又怎会站在这睢阳城中?” “给我撬!” “诺!” 两名叛军上前粗暴的用铁板撬开了张巡的嘴,一时竟是惊呼出了声。原来因为长期的战斗和饥饿,张巡只剩下了三四颗牙齿。 “张将军真是一副铜牙利齿啊!” 不知为何,尹子琪竟然由衷生出了一股对张巡的敬意:“若是将军有意投靠我大燕朝廷,某将替将军作保,相信陛下他一定会量才而用! 第四十八章 沧浪(七) 尹子琪的一番话发自肺腑,说来自是诚意十足。他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巡,期待他作出明智的选择。他不认为张巡会拒绝,自己开出的这个条件实在很丰厚。不仅饶了他的性命,还推举他继续入朝为官,若是这般张巡还不投诚,可真是庸人一个了。 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大唐朝廷大厦将倾,又何必抱着一颗枯树不放?以张巡的才干便是在大燕朝廷也有着锦绣的前程,何必替将亡之朝守节。 城头上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巡,等待着他作出决定。 南霁云、雷万春、许远,他们殷切焦急的盯着张巡,生怕他作出令自己一辈子后悔的决定。而以尹子琪为首的叛军,则笃定张巡会选择投诚。 良久,张巡叹了一口气道:“尹大人,你且附耳。” 尹子琪听他如是说,以为他愿意投诚心中大喜。 他将身子俯下朝张巡靠了过去。 “啊!” 他才刚贴到张巡的身侧就觉得耳朵一痛,竟是被张巡生生咬了一口! “我恨不得啖你之肉,饮你其血,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南霁云、雷万春、许远等人见状都是笑破了肚皮,纷纷指点着血水直流的尹子琪,讥讽了起来。 尹子琪被张巡生生咬掉了半边耳朵,一时鲜血直流。他痛的直跳脚,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将军有意引你投诚,你却恩将仇报。好,好,你不是要给大唐朝廷守节吗?好,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把这些俘虏全部推到城头,准备斩首!”…… 北城城门外围满了叛军士卒,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人被绑缚在城门外,凛然的面对着自己的命运。 人固有一死,但意义却决然不同,他们是为了大唐而死,是为了家园而死,是为了百姓而死,他们死的无怨无悔,死的毫不矫情。 一袭秋风吹过,微冷。 张巡强自挺直了腰杆,冲身侧的南霁云微微一笑道:“南八,你可怪我误你?” 南霁云曾经领了张巡之命去临淮寻贺兰进明请求援军。贺兰进明虽然无意向睢阳驰援,却有意留下南霁云为己所用,但南霁云却断然拒绝了。 他当时大可以留在临淮不再回睢阳,但他却义无反顾的选择返回了那座救无可救的孤城。 如果说张巡现在有谁对不起的话,那便是南霁云、雷万春等人了。 “大人说的是哪里的话!” 南霁云铮铮一笑:“想我南八二十便仗刀游江湖,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时我只恨不得用一柄长刀斩尽天下不公事。但我杀的人越多,越发现世间的不公之事实在太多了,根本不是我能斩尽的。我变得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该往何处走,直到遇到了您。” 稍顿了顿,南霁云接道:“您让我明白了还可以用另外的一种方式改变这个世界,实现自己的梦想。若不是您,我现在恐怕还在魏州做那所谓的行侠仗义之事呢吧。” 南霁云跟随张巡以来丝毫不后悔。若不是张巡,自己怎么会从军。若自己不从军,自然也不会有睢阳城中痛斩敌兵的爽快事。 比之于几个乡绅恶霸,这叛军,这胡虏才是真正的大恶啊! “你啊!” 张巡听他如是说,直是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既然你无悔,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求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张巡怅然长叹,幽幽说道。 南霁云的身子为之一震,张巡说,说要和自己做兄弟,原来她一直把自己看为兄弟! 南霁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朗声道:“好,下辈子咱们继续做兄弟!” 朔风刺骨,长发飘飘,大刀扬起,血染长袍。 睢阳城破之时,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悉数遇害。…… 李括率军从洛龙谷突围之后,一路向睢阳驰去。 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只望还来得及! 为了及时赶到睢阳驰援,他甚至没有与设伏报复的郑商伦计较。为了营救睢阳城中的袍泽兄弟,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无限仇火。 他断然拒绝了进兵长安的所谓圣旨,他毅然回绝了郭子仪的邀请。 一切都是为了睢阳,一切都是为了睢阳! 数千唐骑踏过河滩,踏过矮原,踏过山脊,马不停蹄的一路疾驰。 “吁!” 拐过最后一处土围子,李括终于看到了那座让他忧心不已的睢阳城。 黑灰色的城墙上燃满了血水,伴着空气中浓烈的焦臭气息,直教人作呕不已。 浓浓雾霭将这座坚城笼罩在迷蒙之中,但城头那面迎风飘展的旗帜却是那面的醒目,李括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边旗帜。 那不是大唐的军旗,那是叛军的军旗! 什么,难道叛军已经攻破了睢阳?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不会的……” 李括兀自默念着,不住的摇着头。 前列的江淮军将领也注意到了睢阳城头飘摇的那面燕军旗帜,一时皆是漠然的垂下了头。 他们不惜从唐州星夜赶来,不惜勇闯叛军布下的数道障碍,却还是没有来得及。 睢阳城,已经破了。 一行清泪顺着李括的面颊流淌了下来,沉沉溅入泥土中。 小张探花、南大哥、雷大哥、他们,他们难道都…… 李括已经不忍再去想,狠狠的攥紧了拳头,冷冷发誓道。 “你们放心吧,这份仇我记下了,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一定叫胡虏们血债血偿!” 第四十九章 天问(一) 睢阳城外三十里有一条湍急的沧河,沧河上游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吊桥。 令狐潮夺下了睢阳之后还没落得片刻的歇息,便得了主将尹子琪之命率领三千骑兵南渡沧河,进兵江淮。他们在睢阳城周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绝对不能再有丝毫拖延。 现在的江淮大地就像一块肥肉般展露在自己面前,只要稍动动筷箸便能将其拨弄到碗里。对于这样的好事令狐潮当然不愿意放过,在听到命令后立刻气势汹汹的领兵前行。 整个江淮道的府军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且多集中在扬州一带。也就是说,自己在抵达扬州附近根本不会遇到什么实质性的抵抗。而令狐潮是决然不会主动进攻扬州的。他的任务只是充作先锋为大军的跟进打下一处处营基和落脚点,至于具体的攻城拔寨则显然要等到大军跟进再做决断。 令狐潮单手控着马缰,心中念想着自己被立下赫赫战功,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的情形一时笑容溢满了面颊。张巡、南霁云、雷万春,都他娘的是一群蠢蛋。大唐朝廷已经明显是一潭死水,他们还义无反顾的往里面跳。身死族灭,毁家纾难又有什么用?倘真能救得了睢阳,救得了大唐?不过是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又落人耻笑罢了! “吁!” 前排的骑兵突然停了下来,令狐潮猛地一惊,拉住了缰绳。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令狐潮没好气的瞪了前侧擎旗的士卒一眼,斥骂了起来。 “回禀将军,前侧吊桥处发现一队唐兵!” 一名副将冲令狐潮拱了拱手,毅然答道。 令狐潮蹙了蹙眉,顺着副将所引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支军队。 “他娘的,这年头还有人来抢着送死!” 令狐潮狠厉的骂了一句道:“给老子冲过去,把他们杀光!” “诺!” 虽然心中对令狐潮的命令有所怀疑,但士卒却不会持有异议。面对上级将领作出的决定,他要做的便是服从。 “将军有令,全军冲击!” “将军有令,全军冲击!” “将军有令……” 令狐潮下达的命令从前军一波波的向后传去,不多时的工夫,阵中的甲士皆已列阵完毕,只见令旗一挥,三千骑兵分为四列朝对岸冲去。 令狐潮瞥了一眼对岸的唐军,从旌旗和马匹的数量看来,粗略的估算也就是一千上下。 马上作战最重要的便是气势。 而能够决定气势的因素唯有两者,一者是数量,第二便是速度。 现在自己的数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只要再扬起速度,就一定能够一举将吊桥对岸的唐军击溃。 “全军冲击!” 令狐潮拔出了腰间横刀,高声呼喝着。 既然对方不惧死活的守在对岸,自己便应该理所当然的冲过去,割下他们的首级扔到请功袋中。 对敌人,他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即便他们是唐人。 前排的骑手已经踏到了踏桥上,铮铮的马蹄践踏的木板吊桥发出吱吱怪响,同时承受如此大的重量,老旧的木桥不堪重负,一摇一摆,似乎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对此令狐潮则全然不惧,这样的吊桥看似老旧,实际上却十分结实。莫说纵骑而行,便是在其上推起辎重粮草,也不会使其散落。 “加速,加速!不要慢下来,加速冲过去!只有一百步,加速冲过去!” 令狐潮一边挥动马鞭一边厉声呼喝着,在他看来区区一百步的吊桥大军只一瞬的工夫便能踏过。自己完全可以抢在那些唐人反应过来之前抢过吊桥,将唐军杀的人仰马翻。 骑兵的速度扬起来了,他能感受到,骑兵的速度扬起来了!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近了,近了…… 就在令狐潮率领的骑兵距离对岸桥头只剩下三十步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对岸的骑兵竟然突然向两边散开,而在其后迎面冲出了五百弩手! 他们皆是紧握着一把手弩,目光森冷的瞄准着自己! “拨转马头,快拨转马头!” 令狐潮忙大声呼喝着下令,这些手弩可不是一般的弓箭可比,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弩机,威力十分巨大。若是让这样的手弩一轮攒射,自己的这支骑兵瞬间就会被射城筛子。 “拨转马头,快,快点啊!” 副将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附和。 只是他们先前冲的太过迅疾,吊桥又过于狭窄一时怎能可能完全将马头拨转? 令狐潮这命令不下还好,此令一出吊桥上的燕军骑兵立时乱作一团。前排的骑手纷纷和身后的弟兄撞到了一起,战马发出声声悲鸣,有的竟然扬起前蹄,险些将悲上的燕军骑兵甩了出去。 “嘶骝骝!” 战马打着响鼻,喷出白皙的沫子,惊恐的望着眼前的钢铁唐军,不肯再前进一步。…… 李括冷冷的望着吊桥之上的叛军,眸中几欲喷出火来。 得知睢阳城破之后,他思忖着叛军下一步肯定会进犯江淮,便提前率领一千将士们来到叛军南下的必经之地--沧河。而剩余的将士则分别由周无罪、李晟等人统领沿淝水一代协助徐州、颍州等地的百姓向南迁徙。睢阳一破,江淮门户洞开,唐军几乎无险可守,如今也只能尽量保证百姓们的安全了。 但迁徙百姓需要充足的时间,所以自己便要为弟兄们,为乡亲们争取到这可贵的时间。 这座吊桥是方圆一百里内唯一可以渡过沧海的桥梁,如果叛军不想绕远的话肯定会选择从此地渡过。 李括堵叛军会从此地经过! 叛军如今刚刚夺下了睢阳士气正盛,肯定不会将自己区区一千人放在眼里,必定会倾力冲击,力图一战将自己击溃。但他们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吊桥上的空间有限,他们不可能充分发挥骑兵的优势,反而会挤到一起互相制约。所以自己根本不需要多少人数,只要派出五百弓弩手锁住桥头,就能让叛军望桥兴叹。 他一直在等,等待叛军冲上吊桥的那一刻,等待他们麻痹大意的那一刻,而现在,时机到了! “传我将令,第一轮齐射!” 李括的声调很冷,冰冷的有如千年冰窟中的寒冰。 “诺!” 鲜于瑜成恭敬的冲李括行了一记军礼,转身下令道。 “第一排弩手准备,射!” 但听一声短促的脆响,第一排的唐军纷纷扣动了扳机。 “秫秫!” “秫秫!” 这种声音与弓箭的声音略有不同,夹杂着一种金属轻微碰撞的脆响,乍一听来甚是瘆人。 “砰!” “砰!” 数万支弩箭从手弩中飞射而出,直取吊桥之上的叛军! “啊!啊!” 慌乱之中不少叛卒中箭沉沉的跌落马背,发出连声惨呼。 “噗!” “噗!” 弩箭挟裹着强大的劲力钻入了叛卒精密的锁子甲,咬入了皮肉之中,痛的叛卒嗷嗷直叫。 这些箭镞上都淬有剧毒,一旦箭矢入肉,箭镞上的毒液便会顺着血液流到心房,纵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们。 “嘶骝!” 一些战马身中弩箭前蹄扬起,把背上的骑手甩了出去。有的骑手径直被甩下了吊桥,坠入沧河之中。有的骑手侥幸掉到了吊桥上,却本乱马踩成了肉泥。 “救命,救命啊!” “噗!噗!” 连声惨呼从吊桥上传将了过来,李括却是没有一丝怜悯。 “第二队攒射!” “将军有令,第二队弩手上前攒射!将军有令,第二队弩手上前攒射!” 鲜于瑜成沉声吩咐着,示意第二队弩手上前。 紧凑、整齐的扣动扳机的声音再次传来,一轮箭雨再次向吊桥之上的胡兵撒去。 经历过一番攒射,已经有两百余命燕军备射杀,望着吊桥上慌乱不堪的军队,令狐潮直是又气又恨。 “冲过去,别犹豫,冲过去!” 继续待在吊桥上只会变成唐人的活靶子,而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再退回去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事到如今,只有和唐人拼个鱼死网破。 两强相遇勇者胜!拼还有一线生机! 弩箭不似弓箭,只能直线射击,所以不可能覆盖到后排的骑兵。唐军的弩箭即便再充足,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骑手全部射杀。只要自己这三千人中能有一半冲过吊桥,就可以没有悬念的把对岸的唐军斩杀殆尽。 “冲过去,冲过去杀光唐寇替弟兄们报仇!” 第五十章 天问(二) 令狐潮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而且眼光甚为毒辣,几乎每赌必赢。当时他赌唐人抵挡不住叛军的铁骑,遂毫不犹豫的乞降投诚,将雍丘城拱手送了出去。 后来怎么样?不单是河南道,就是长安都被大燕皇帝陛下夺了下来。 就算是张巡镇守的睢阳城,十个月后不还是被燕军攻破了吗? 战争是残酷的,决定战争胜负的第一要素理所当然的是实力。幽州骑兵天下闻名,仅仅凭借着这一点,大燕帝国便能毫无悬念的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自己现在虽然并未获得大燕皇帝陛下绝对的信任,但绝对要比一个雍丘县令来的滋润。 而如今自己仍然要赌,自己要赌唐人的弩机并不能射杀全部的士卒。 “冲过去,令狐将军有令冲过去,怯战者斩,怯战者斩!” 军法队的士卒一边呼喝着一边抽出钢刀,敦促着骑兵们朝对岸冲去。 总会有人冲过去的! 令狐潮暗暗想道。 “第三轮,齐射!” 李括却并没有被令狐潮的情绪影响,兀自吩咐着。 “将军有令,第三排弩手上前,准备齐射!” 鲜于瑜成完美的和李括搭配着,高声下令。 “噌!” “秫秫!” 扳机再次被齐齐叩动,一张细密的箭网呼啸着朝疾驰而来的叛军骑兵撒去。 “噗噗!” 冲在前列的叛军骑兵被射穿了胸脯,沉沉的倒了下去,不甘的翻滚着,哀嚎着。 “噗噗!” 补位上前的士卒还没来得及看清对岸唐兵的面庞便觉得喉咙一痛,惊讶的倒了下去。 令狐潮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再次下令:“冲过去,杀十人生一级!杀十人生一级!” 叛军骑兵组成了一道人肉盾墙,飞速的朝前疾驰。一个骑手倒下了,立时便有一个骑手补到了他的位置上,狠狠的挥动手中马鞭。 “冲过去,冲过去!” 令狐潮已经能够看清那个唐将的面容,不由的蹙了下眉头。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那么熟悉? 猛然之间,令狐潮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不就是大唐朝廷发布告示,声称已谋反的那个将领吗? 那他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连串的疑问相继涌了出来,令狐潮只觉得脑子嗡的一懵,一时皆是空白。 “变阵!” 李括暴喝了一声,铿然下令。 一时间五百弩手纷纷后撤,跟上前的是五百手持清一色长枪的甲士! 悬挂在天际半空的日头将阳关撒在了银甲唐兵的身上,显得辉耀肃穆。 “战!” “战!” “战!” 五百甲士一齐端平了枪杆,紧紧对着从吊桥上疾驰而来的叛军骑兵。 “战!” “战!” “战!” 五百甲士形成了一片钢铁密林,阻挡任何企图翻越它的敌人。…… 发现唐人的这一变阵后,令狐潮内心一凛,蹙紧了眉头。怎么会这样,唐人怎么会留有这么一只重甲步兵! “嘶骝!” 令狐潮猛然的拉住缰绳,战马发出一声悲鸣,仰立了起来。 令狐潮紧紧的抱着马腹才没有掉下来。可其他冲在前列的骑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来他们身后尽是袍泽催赶着退无可退,二来他们已经踏到了对岸! “进!” 李括冷冷的下达了命令,五百甲士一齐发力,将手中长枪刺了出去。他们根本不需要做过多的移动,只需要卡死这个缺口,就能将胡兵全部封杀。 你是幽州骑兵又如何,你人数众多又如何? 五百甲士伫立在吊桥对侧,恰恰给人生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 前排的叛军骑兵刹将不住,迎头撞入了枪林。 长枪刺入了战马的脖颈,刺穿了叛军骑兵胸前的镔甲,刺透了积压已久的仇恨。鲜血顺着血窟窿涌了出来,一时溅射了唐军甲士一身。 江淮军的甲士却没有受到一丝影响,他们狠狠的将垂死的叛军骑兵甩了出去,又想跟进的其他骑兵刺去。 “噗噗!” “噗噗!” 长枪入甲,紧接着撕开了皮肉。 越来越多的叛军骑兵倒在了长枪林前,堆积的人马尸体足足有半人高。 “嘶!” 看到此情状,令狐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不到唐人的这支步军枪兵队如此犀利! 只是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就是牺牲再多的士卒也得冲过去! “杀过去,杀光唐寇,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令狐潮拔刀出鞘,高高举在头领号令着燕军骑兵。 “将军有令,杀过去,冲过去!” 亲兵们纷纷附和着,将自家主将的命令传达到每一名士卒的耳边。 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容不得丝毫的犹疑。 也许是桥头的尸体堆积的太多了,对唐人形成了一定的阻滞,待到后排的骑兵冲过吊桥,冲上河岸时受到的阻击相对小了许多。 唐人的出枪不再像之前那般迅捷,他们有时甚至要越过层层堆积的腐肉尸体,将长枪刺出! 当然,堆起的尸首同样也阻击了叛军骑兵的冲击,双方一时陷入了肉搏战。 叛军骑兵们艰难的冲过了河岸,高高将手中弯刀举起,狠狠的朝唐人甲士挥了下去。 “杀,杀光他们!” 令狐潮好不容易冲过了吊桥,回头望了一眼桥下湍急的沧河,不由的倒吸了口凉气。这样的位置若是掉了下去当无一丝生机,这些唐人好狠的心思! “变阵!” 李括蹙紧眉头,冷然吩咐道。 “噌噌!” “咚咚!” 但听一声乱响,长枪甲士主动让开了一道缝隙,一队约莫百人的银甲步兵迎着给他们留下的道路冲了出来。 他们人人手持一柄丈八陌刀,眼神冷若寒冰。 陌刀起时,万物俱灭! 唐人阵中竟然有陌刀,令狐潮攥紧了缰绳心中暗呼道。 第五十一章 天问(三) 事实上,此时此刻李括的军中并没有足够的陌刀手。 他这次从唐州出击,带了足足一万骑兵,但由于要赶脚程,并没有携带过于沉重的军械。但这其中有一个例外便是陌刀! 安西的陌刀,大唐的陌刀! 在安西征战多年,李括当然知道陌刀的威力,所以这次驰援睢阳时特地携带了一百余柄的陌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在沧河河岸,这陌刀真的发挥了威力! 虽然只有一百余柄陌刀,但在这狭窄的地段已是足够。 叛军骑兵将将从长枪阵中挤了过去,还没待喘上一口气就发现了眼前的森森陌刀。相较于人,战马反而有更敏锐的感觉,它们从看到陌刀阵的第一刻起就开始不住的悲鸣,下意识的喷着沫子宣泄着心中的恐惧。 “是陌刀,是陌刀!” 叛军之中见过世面的低级军官痴痴的叫喊着,其惊讶程度就仿佛在自家门院前拾到了五两银子。 “是陌刀,大伙儿快跑啊!” 不知是谁叫嚷了一句,立时便在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初次经历过陌刀阵的骑兵听得袍泽如是说心里也打起了鼓,思量着是不是该向后撤去。只是大军队伍跟的太急,此时他们身后不是急速跟上的骑手就是堆积起的人马尸首,如何还能有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 “进!” 江淮军的将士已经不打算再给叛军机会,伴着王小春的一声怒吼,一百多身高七尺精赤着上身的壮汉纷纷高举起手中陌刀,端过头顶再狠狠的劈下去。 他们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叛军,都是杀害他们亲人的敌人,根本不值得丝毫的同情。倘若自己现在不忍心将他们杀死,他们就会伤害江淮道的百姓。 “进!” 一名来不及避开的燕骑立时便被陌刀削成了两半,肠子等内脏顺着他那耷拉着的半截身子流淌了出来,撒了一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李括亲自擂鼓为将士们鼓劲,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一座吊桥是他无论如何要守住的。只有守住这座吊桥,才能阻滞叛军的推进,为无罪、李晟他们疏散百姓赢取时间。自己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战,而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平民百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催命的鼓点是那么的劲促,让人听后精神不禁为之一震。 “进!” 王小春只觉得热血沸腾,浑身上下一时生出了数不完的气力,高呼着下令道。自从濮大锤阵亡后,他便成了陌刀手的领队,负责在陌刀阵中发号施令。 挥刀,挥刀,再挥刀! 前进,前进,再前进! 陌刀阵稳步的向前推进着,毫不怜惜的摧毁眼前的一切活物。 一名陌刀手将陌刀高举过头顶随后狠狠的挥下,将一只硕大的马头生生砍了下来。 “噗!” 如瀑的鲜血一时从马首上涌了出来,溅射了陌刀手一脸。那陌刀手却是未做任何挺直,复又向前迈去。 “啊!” 一个脚下动作稍慢的士卒被一名唐兵盯上,陌刀狠狠从他的肩胛骨削了下去,从右腹划了出来。 面对如此惨状,一些刚刚从军入伍的新兵犊子被吓得呆立当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陌刀毫不留情的从他们身前划过,将兵刃砸开,将甲胄劈开,将身子削开…… 断肢残臂纷纷飞到半空中,后又急速的下坠,落到后排的叛军骑兵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李括毫不惜力的捶打着战鼓,以自己的方式给袍泽弟兄以支持。他十分清楚,以一百陌刀手可以毫无悬念的守住桥头,自己根本无需上前添乱。 “进!” 王小春踏着鼓点向前迈了一大步,横抡起陌刀径直削掉了一个突厥人的脑袋。 “哈哈,哈哈哈!” 王小春放声大笑着,继续向前收割着生命。他们压抑的太久,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爽快了。今天,自己便杀个痛快,替坚守睢阳惨死的袍泽弟兄们报仇! “进!” 一百多命陌刀手向前迈步,挥刀,挥刀,再挥刀! 一个个脑袋翻飞了起来,无数的血柱从脖颈中喷射了出来,好似一眼喷泉。 幸运的叛军往往被陌刀手一击致命,而那些倒霉蛋往往没被一刀砍死,拖着残缺的身体在地上痛哭的打着滚呻吟。 “进!” 敌人根本不需要怜悯,他们要用手中的陌刀捍卫属于大唐的尊严! 后排的叛军见到如此血腥的情状,个个坐立不安,只单手控着缰绳,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若是放在了往日,他们定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唐人在自己眼前屠戮袍泽。但此时他们却是无能为力。那可是陌刀啊,即便只有一千把,但那也是陌刀啊! 他们漠然的看着自己的弟兄被唐人砍了脑袋,身子断为两半沉沉摔在了地面。他们漠然的看着自己的袍泽被唐人砍下了大腿、手臂,肆意的嘲弄…… 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不敢反抗,不敢逃跑,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的呆立着那儿。 “到我身边来,从侧翼包抄过去,不要跟陌刀手纠缠!” 令狐潮此时面容已经惨白,但他却不得不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他是这支骑兵的统帅,如果连他自己都变得慌乱,说不准真会被这区区一千余人的唐军吃下。 “聚拢,聚拢!从侧翼包抄,不要从中路强行突破!” 亲兵们纷纷高喊着,传达着令狐潮的命令。 此时他们已经吃了一个闷头亏,不能再继续沉沦下去,不然早晚得被唐人以小吃大的磨光。 “到令狐将军身边,从侧翼包抄!” “到令狐将军身边,从侧翼包抄!”…… 其实,连令狐潮都不知道唐军的侧翼会埋伏着什么,毕竟敌在暗我在明,不管自己如何布置都有可能被人针对。但此时此刻他显然已经没有了选择。 如果继续在中路纠缠下去,那一百陌刀手就会像绞肉机似的推过来把自己这些人马生生削成肉片。令狐潮当然不想死,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一险中求胜的招数。 当一千余侥幸从陌刀手身前逃生的叛军跟着自己突围后,令狐潮才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麾下人马已经折损大半,但好歹试出了唐人的真实实力,而且得意从那可恨的陌刀手身旁逃脱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只是令狐潮却不甘心就此作罢,被一个无名小卒如此重创,若不找回场子以后他还怎么在大燕军队中混? “冲过去,把那些弩箭手全部砍翻,杀光他们!” 令狐潮拔出随身佩刀指着不远处的唐军侧翼,沉声吩咐。 在吊桥上时,这些弩箭手曾给自己造成很大的伤害,现在纵骑面对这些羸弱不已的唐兵若再不讨要回来,简直对不起死去的士卒弟兄。 “冲过去,杀光他们替死去的袍泽报仇!” 叛军骑兵开始加速,奋力朝弩箭手冲去。他们从不认为以强欺弱有何可耻,在草原人的眼中弱者永远只能做强者的奴仆,他们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强者可以随意从弱者身上索取财物甚至是性命,只因为自己的实力凌驾于他们之上。 简单实在的逻辑观,简单实在的是非观。 弩箭手虽然极具杀伤力,但多是和步兵配合时才能体现出威力。若是没有盾兵的掩护,他们面对两翼轻骑兵的袭扰,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令狐潮正是抓住了弓弩手的这处弱点,毫不犹豫的挥刀下令冲击。 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一千余骑踏起扬尘滚滚,呼啸着向唐军侧翼袭去。 他们要复仇,他们要复仇,他们要用唐人的鲜血洗刷自己的耻辱,他们要想世人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杀,杀!啊……” 冲在前列的胡兵方在叫嚷却突然觉得身子一沉,随着马儿跌倒了下去。 “砰砰!” 马身沉沉倒地压住了胡兵的大腿,痛的那胡兵撕心裂肺的大叫。 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一连串的战马纷纷马失前蹄倒了下去。 “嘶骝!” 一声声悲鸣相继传来,间或夹杂着叛军士卒的痛呼听来甚是瘆人。 摔下马背的叛军士卒不是被战马压断了腿就是摔得挂了彩,一时鬼哭狼嚎,丢尽了幽燕铁骑的脸面。若是安禄山看到这场面,没准真的能气的活过来。 “是铁蒺藜,是铁蒺藜!” 一名眼尖的奚族武士发现了隐藏在黄土中闪闪发亮的铁刺,阵阵高呼道。 第五十二章 天问(四) “是铁蒺藜!” 令狐潮听后脑子嗡的一炸。 唐军如此简单的布置自己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自己实在是太急功近利了!现在可好,仅剩的一千骑一时伤到了三分之一,能够上马作战的士卒不到七百人。若是那一千唐人翻上马背来跟自己对决,自己都没有资本和把握能够赢下他们。 “令狐将军,不好了!那些陌刀手,那些陌刀手纷纷翻上马背,来追杀我们了!” 方在令狐潮沉思之时,一名亲兵急切的催马上前向他禀告了最新军情。 令狐潮蹙了蹙眉,沿着亲兵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那些精赤着上身的陌刀手纷纷丢下了杀人利刃翻身上马,手持横刀朝自己杀来。 “唉!” 令狐潮望了眼仍在铁蒺藜阵列中哀嚎挣扎的士卒,长叹一声吩咐道:“传我将令,沿着沧河向东面突围!”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逃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复仇这种事情也得有命去复吧? “令狐将军有令,全军结阵突围,令狐将军有令,全军结阵突围!” 亲兵们一遍遍不耐其烦的呼喝着,将令狐潮的命令传达到每一个士卒的耳边。…… 令狐潮带着六七百残骑沿着沧河南岸一道疾驰,希望甩掉那伙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唐骑。 可是那些家伙却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死死的粘着自己,不肯放松分毫。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娘的,这伙儿唐人是抽了什么风,恁的这般跟爷爷我过不去!” 令狐潮狠狠的挥了一记马鞭,一边冲身后的士卒高呼,一边不住的在心中问候着这支唐军的直系亲戚。 自己不过是想渡过这吊桥,他们却极力阻击。这倒也罢了,毕竟他们现在的立场不同。但他们恁的这般得理不饶人,要把自己赶尽杀绝? “加快马速啊,不想被唐人割掉脑袋就加快些!” 令狐潮回头瞅了眼六七十步外的唐骑,心下一紧,狠狠夹了下马腹,向前疾驰而去。 “啊!” “噗!噗!” 一连串羽箭钻入皮肉的声音传来,令狐潮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却是不敢再回首去看。 “噗!噗!” “啊!娘咧,啊……” 接二连三的惨呼传将了过来,一个又一个叛军士卒身中羽箭翻滚下了马背,随即被跟进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噗!噗!” 令狐潮不知道自己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他现在只想着逃命!只要自己能从这些恶魔的手掌中逃脱,其余的什么都无所谓!这官职他不要了,这功名他不挣了,自己要的只是一条小命呐! “驾!驾!”…… 李括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从亲兵手中接过黑弓,抽出一只雕翎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砰!砰!砰! 李括屏气凝神,感受着周遭人物的变化。 自己可以清晰的听到清风踩踏在土路上的沉响,自己可以清晰的听到心脏的跳动,自己甚至可以听到行之将死者那微弱的气息。 世间万物的声音当你心平气和时都变得那么清晰,李括深吸了一口气,将箭镞紧紧对准几十步外的那个银甲男子。 就是这个人,在雍丘外和小张探花对决,就是这个人在睢阳围困了近万名将士,就是这个人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大唐,投入了叛军的怀抱。 这样的人,当是该杀! 提供、扣弦、蓄力、放! 李括猛然出手,箭矢打着璇儿向令狐潮的背心射去,一时气势万钧。 “啊!” 仍自疾驰的令狐潮只觉背心传来一阵剧痛,他艰难的穿过身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黑盔黑甲的唐人将军正手持一把黑弓,目光森然的望着他。 “噗!” 令狐潮急火攻心下,一口老血喷出,沉沉跌下了马背。…… 暮秋,蜀中。 李隆基兀自靠立在寝宫的御塌上,望着剑南道节度使韦世逹献上的一尊贵妃玉雕,久久不语。 自从得到韦世逹进奉的这个玉雕,李隆基便如获至宝,整日把自己锁在行宫中,与玉雕为伴,时不时的还会喃喃的叫着贵妃的名姓。 近日来,这样的情况更是愈演愈烈,甚至连行宫御厨献上的珍馐美味都不足以让他老人家一动筷箸。李隆基往往一坐便是一天,且常是水米不进,这样的做法便是青壮男子都挨将不过又何况一个已经耄耋之年的老者呢? “陛下,您该进膳了!” 高力士颤颤巍巍的走进了寝宫,冲御塌上的李隆基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噢,是元一啊,你放下吧。朕不饿,朕想陪陪贵妃。” 李隆基缓缓婆娑着杨玉环的面颊,淡淡道。 见李隆基这般模样,高力士心痛不已,但他却不能表露出分毫,只道:“老奴今日来是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是玉环,是玉环找到了?朕就说,玉环没有死,你个老小子把玉环藏到了哪里?快说予朕听!” 李隆基一时变得激动了起来,连连摇着高力士追问着。 “陛下,贵妃娘娘她,她真的去了……” 一行浊泪从高力士的面颊滑下,滴落在波斯国进贡的毛毯上。 稍顿了顿,高力士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喃喃道:“老奴来,老奴来是告诉您,长安城收复了啊!”(注1) 注1:长安收复之战:简要的说唐军于九月十二日对长安发动总攻,兵马元帅广平王李俶、副元帅郭子仪率兵15万,并借回纥兵4000,再攻长安。二十七日,唐军进至长安西,列阵于香积寺(今陕西长安南)北、沣水之东,与列阵于唐军北面的10万安军展开激战。在唐军两面夹击之下,安军大败,被歼6万余人,当夜撤离长安东逃。唐军没有乘胜追击,于二十八日收复长安。 第五十三章 天问(五) 李隆基听到此处微微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高力士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一,你刚才说,说什么?长安,长安收复了?” 李隆基难以置信的盯着高力士,沉沉发问道。 “哎,哎,前些时日郭子仪大将军领着朝廷大军一举击溃了崔乾佑部叛军,长安城收复了!” 高力士显然也是十分激动,连连应着:“陛下,如今长安收复,新皇要接您回长安呢,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隆基听到此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下来。 “朕不愿意回去,朕不愿意见到那个逆子!” 他兀自背过身去大口喘着粗气,因为极度愤怒连带着面颊上的胡须都颤抖了起来。 若不是因为那个逆子,玉环也不会死,磷儿也不会死,太多的人都不会死。就是因为,因为这个畜生作出这般天理难容的事情,才害死了这么多的人! “陛下,您看,您看……” 高力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叹了口气,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便是平常百姓家,好讲究父子相距呢。这长安城可是您的家啊,如今长安被官军收复,您怎么能不回家呢?” 李隆基冷哼了一声,一挥衣袖道:“家?那儿如今是那个逆子的家,不是朕的家!迎接朕回去?怕是那个逆子见朕独自在蜀中住着,心中不安吧?” 高力士才一出口他便猜出了李亨心中的打算,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心思唯有自己清楚,如今那小子登了帝位却心中发虚怕朝中有人说他得位不正,这才要把自己接回长安好生拘管着! “陛下,看您说的,新皇,新皇再怎么也是您的儿子啊。这天底下,哪里有儿子对老子不孝敬的道理?” 高力士被李隆基这一将逼了急,一时拿出了寻常百姓的土话跟太上皇讲起了道理。 “更何况,您来蜀中本就是巡幸,既然是巡幸就总要回去啊。如今长安城已经收复,您若是不回去,史书上又该如何记载?”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朕不在乎!现在是那个逆子掌权,史书写的如何又与朕何干?” 高力士叹了口气道:“陛下,便是为了永王爷的一家妻儿,您也得回长安啊。新皇那边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若是您执意不回,恐怕……” 李隆基闻言蹙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朕能落得这般下场还要感谢那个逆子?哼!磷儿的妻儿有朕护着,朕看谁敢动!咳咳,咳咳……” 李隆基一时气血上涌,憋得面红耳赤大声咳嗽了起来,吓得高力士忙俯身上前替李隆基捶起了背。 “陛下,您看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回到长安,小王爷和王妃得以安享天年,这不是顶儿天的好事吗?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朕偏不!朕倒要看看那个逆子还能干出什么勾当!难不成他还要学炀帝亲手弑杀父君?” 李隆基执拗起来也不是常人能够说动的,此番来了气看来是要与李亨抬杠抬到底。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难存二君。自从新皇在灵武登基以来,蜀中这边儿的政令便没什么人听了。丧失了权利最直接的后果便体现在说话的分量上。由于不能再直接封赏官员,李隆基明显感觉到剑南道官员对待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虽然碍于君臣之礼有些话不好说到明面上,但在供物的规制上确是下降了不少。 想他李隆基执掌大唐江山四十余载,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臣子没驾驭过?这般的小心思,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新皇要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便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便是老奴,老奴也要替您讨要个公道!” 知道李隆基正在气头上,多说别的非但没有益处反而会起到不好的效果,高力士只得向李隆基递上一叠软话。 “哼,这还差不多!” 李隆基听李亨被高力士骂的狗血喷头,只觉得心中稍稍舒畅了些。心情平复了下来,他便开始认真考虑高力士所说的话。不回长安是绝对不可能的,首先自己那个宝贝儿子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总会千方百计的把自己‘迎回去’。其次,自己在蜀中待得也并不愉快,长安毕竟是帝都,在那边住着对自己的身体是有益无弊。只是凡事都得讲个条件,此事自然也不例外。自己那宝贝儿子想接自己回长安“尽孝”当然可以,但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要朕回去也可以,不过他得保证不能加害磷儿的妻儿!若是他不回去,朕便是拼将了这副老骨头,也要向天下人讨要一个说法!” 李隆基说的激动,径直挺起了身,连带着轻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 “陛下,这点您就放心吧。永王爷虽然被夺了王爵,但不是没有波及到小王爷和王妃吗?日后虽然小王爷不能承袭爵位了,但依着前朝惯例封个州别驾还是可以的。” 高力士说的不错,国朝屡有父子相残,逼宫夺权的事情发生,可以借鉴的例子确实不少。便拿太宗文皇帝来说,他的首位太子承乾谋反未遂后被贬为庶人,徙往黔州。太子的爵位被剥夺后,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就成了庶人。但毕竟是皇家的孩子,太宗文皇帝心中生怜,便分予两子一州别驾的官职,也算是尽到了最后一份心意。 既然前朝有现成的例子,怕新皇也没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纠缠吧?毕竟现在木已成舟,端坐在大明宫中的是老人家,难道他还害怕几个乳臭未除的半大小子会造反谋权? “希望如此吧!”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声调里满是哀然。……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 经过半月的跋涉,太上皇李隆基的銮驾终于抵达了帝都长安。 从明德门入长安,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李隆基不由的唏嘘慨叹了起来。 此时长安城已经被官军收复了一月,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战前的样子。 曾经被战火摧毁的房舍复又重建了起来,并辅以更优良的木材;曾经被鲜血染红的坊墙被再次粉刷一新,宣示着大唐的新生。一切都昭示着叛乱即将被平定,大唐中兴在望,但李隆基却总觉的这之中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这之中究竟缺少了什么? 是人心啊! 李隆基顺着萧索的街道望过去,只见来往的百姓皆是瑟缩着身子,竭力使自己走到快一些。他们的面颊上再也看不到当初那灿烂的笑容,再也看不到那份从骨子里透射而出的自信。 现在的长安城百姓,拖着一张木然的面孔,刻意的将自己包裹了起来,生怕受到旁人的觊觎。 他们是受伤受的太深了啊!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他早就听说官军收复长安时曾经向回鹘人借兵,而回鹘人出兵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城破之后土地归大唐,而钱帛女人悉数归回鹘所有。据说长安城破后,回鹘人疯狂的在城中劫掠了三日,这三日的所作所为甚至比叛军还残暴。 怪不得长安城中变得这么冷清,怪不得百姓的面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荣光。 李隆基不忍再看下去,朝马车外侍候的高力士摆了摆手,示意加快行进。…… 太上皇的马车停在了大明宫丹凤门前,前来相迎的是个他老人家从没见过的将领。 很显然,这短短的几年内,新皇已经将禁军从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这之中该是再没有李隆基能够认识的人了。 “太上皇,陛下遣派我接您入宫!” 那禁军将领冲李隆基拱了拱手,恭声道。  ̄T〃√  ̄X〃√  ̄T〃√  ̄8〃√  ̄0〃√  ̄.〃√  ̄C〃√  ̄O〃√  ̄M〃√ 第五十四章 天问(六) 李隆基听完那禁军将领一番话后后微微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太上皇这个称号,这会让他感觉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所以在和高力士单独相处时,高力士仍然会称他陛下。 但他现在毕竟已经不是陛下了啊! 兀自摇了摇头,李隆基淡淡道:“嗯。”…… 不知道为何,李亨指派给他代步的工具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而且大唐天子明言,太上皇只能骑马。 虽然李隆基精于骑射但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身子骨大不如前。况且在蜀中的那些日子也鲜有跑马的机会,现在要他上马骑行实在是有些过分。 高力士红着眼圈瞪着那禁军将领,似乎想让对方解释解释为何会有如此不合理的要求。 但这是李亨下达的命令,而禁军将领又是以皇帝陛下的命令为准,故而李隆基也不想过于节外生枝,弄得大伙儿都不愉快。 “咳咳……元一,来扶朕上马!” 李隆基扯了扯高力士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与那禁军将领起争执。 “陛下,老奴,老奴扶您上马!” 高力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躬身伺候李隆基上马。 人上了年纪腿脚都变的不灵光,这点不论你是太上皇还是乞丐都没有什么分别。李隆基艰难的翻上马背,长呼出一口气。 “我们走吧!” 无声无息无人情,这煌煌大明宫如今竟显得那么逼仄。…… 枣红马在紫宸殿前停了下来,自有御马监的宦官上前牵走马驹。 紫宸殿还是那个紫宸殿,只是紫宸殿中坐的那个人却已经不是自己了。 李隆基心头苦笑了一声,提着明黄色袍裾阔步朝殿内迈上。 经过一声声繁冗的通报,李隆基终于进入了这座自己生活过十余载的大殿。(注1)“父皇,父皇!” 自己方一进入大殿,李亨便从龙椅上迎了下来,满面堆笑道:“父皇您可算回来了,儿臣刚收复长安时这大明宫里还甚是纷乱,经过这一月也算是打理的差不离了。” 李隆基极为厌恶李亨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嘴角微微抽搐了瞬,却终归没有多说什么。 李亨见李隆基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冷淡,一时也有些下不来台。好在此时殿中除了一些宦官并没有外臣,不然可真有些损害他大唐天子的威严。 “咳咳,父皇,您这次从蜀中回来怕是累了吧,这大明宫啊太过喧闹,不适宜您静养。儿臣派人重新休憩了太极宫,您估计过完年就可以搬到西内住了,那里啊清静,您和高翁在一起也舒坦。”(注2) 李亨眼珠转了转,陪着笑脸说道。 轰! 李隆基脑子嗡的一炸,一时有些茫然。 什么,那个逆子刚才跟自己说的是什么?搬到太极宫中去居住?他是什么意思! 见李隆基就要动怒,高力士忙闪身出来道:“陛下,您看太上皇也上了年纪,西内那边宫殿良久未使用甚是阴潮,怕是不利于太上皇的风疾恢复。更何况,您和太上皇才刚刚相聚,若是想念了他老人家两边跑来也是麻烦。不如您便让太上皇居住到兴庆宫中,这样您们相聚也是方便。” 李亨嘴角微挑,冷笑道:“高翁此言差矣。朕认为兴庆宫是前朝之物,算潜龙宅,如今朕登基自然不宜再用。所以朕已经下令将其赏给了韦见素作私宅。” “什么,你,你!” 李隆基也不想与李亨撕破脸皮所以一直都压着性子,但听到此处却是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怒火。李隆基愤恨的点着手指质问李亨,一时气血上涌竟是昏了过去。…… 李隆基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额头疼痛欲裂,脑子近乎要炸开。 “水,元一,水……” 李隆基发出了一阵微若蚊吟的声音,示意高力士上前伺候。侍立在旁的李亨见李隆基醒了过来,立刻抢步上前将一只玉碗递了过去。 “父皇,儿臣来伺候您!” 如今李隆基一看到李亨那张伪善的笑脸就觉得恶心,将将别了过去。 “父皇……” 李亨见有御医在身侧也不好太过用强,只得咽下胸中的一口恶气笑道:“父皇无需担心,刚才吴太医已经替您把过脉了,您是一时气血上涌这才昏了过去,只要稍稍将养一些时日,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说完李亨还不忘冲太医吴国泰使了个眼色。 吴国泰立刻心领神会的跪倒冲李隆基叩首道:“回禀太上皇,陛下所言极是。自从您晕倒后陛下便是寝食难安,一直在您榻侧侍候。如此孝心,实在是感天动地啊。此乃社稷之福,大唐之福。” 李隆基听到吴国泰说到此话差点没骂出声来。 孝顺?这逆子的行为也能称之为孝顺? “父皇,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朝中之事如今皆由儿臣处理,您就不必操心了。至于搬到太极宫的事情嘛,可以再行商量。” 李亨也不想把李隆基逼得太紧,只微微一笑,将事情缓了过去。 “罢了,罢了。你有这份孝心就好,朕嘛,就搬到西内去住吧。那边如你所说,清静!朕也不用整日见这些个世故嘴脸,扰得心烦!” 李隆基无奈的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 物是人非事事休,能奈何,能奈何!…… 注1:唐代宫殿主要分为三个。即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唐时皇帝多住在大明宫,但李隆基是个特例,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兴庆宫,而大明宫只是少部分时间。 注2:西内:即太极宫。这个宫殿除了李渊、李世民住过外,鲜有皇帝居住,当然后来李隆基从蜀中回来后确实在这居住过。 第五十五章 天问(七) 夕阳拉长了光影,将淡淡的一层橙红色光晕撒在了不远处的青灰色城墙上。 李括单手挽着马缰,怅然叹了一声。 淮左名都,二十四桥,扬州还是那个扬州,但不知为何李括总觉得之中少了什么韵味。物已是,人已非,怕是良辰美景也是虚设吧。在沧河河岸旁截杀了令狐潮一行后,李括便率领手下将士向南退去,与无罪、李晟他们的大军会合。经过这一战,想必尹子琪不会再急于向淮南进兵,李括倒也稍稍放下了心。 后来听说朝廷的大军收复了长安,紧接着便挥师东进兵临睢阳。尹子琪刚刚夺得睢阳没几日就被迫和大唐朝廷打了一场,慌乱之下自是溃败。唐军顺利的重新夺回了睢阳城,守住了江淮的门户。 现在看来,这一切竟是像一场幻梦? “七郎,我可是许久没吃到拆烩鲢鱼头,这次回来可得好好打打牙祭!” 周无罪搓着手掌不住咽着吐沫,两个深陷的酒窝远远看来煞是可爱。 李括没好气的瞪了周无罪一眼道:“你啊,眼里只有吃的!就这样还是天才?” 周无罪摊了摊手,呵呵一笑道:“天才不天才的又和吃喝没关系。千里做官,只为吃穿。若是连吃喝都享受不了,我这么拼命杀敌为的个啥?” 李晟在一旁笑道:“无罪的想法确实实在,都督你也不要和他争了,不过,我们弟兄们这些日子来心头儿的弦绷得实在太紧了,此次会扬州也好放松放松。” 窦青轻咳了咳:“是啊,咱们军中的将士多是江淮子弟,此次也算是衣锦还乡。听说叛军已经退守洛阳,郭子仪将军率联军围攻东都,看来不日这场叛乱就可以平定了。我们啊,也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听到此处,李括不禁隐隐皱眉,如今李亨已经回到了长安城中,眼下洛阳也平叛在即。若是真到了河清海晏的时候,李亨能饶恕自己当日抗旨不尊的行为?便是他李亨能既往不咎,自己可能忘记延基被那昏君斩杀的事情? 他与李亨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不可调和。 “都督,你在想什么,快进城啊!” 王小春早就想入城洗个热水澡,见李括此刻正在愣神忙在一旁提点道。 “噢!” 李括微微一笑,轻挥马鞭披着霞光走向了煌煌扬州城。…… 城头立着一张彩旗,旗下设一哨卡。 三两个身披甲胄,手持长矛的府军正对来往行人进行盘查。此刻他们看到李括一行人走到城门前立刻警惕了起来。一个火长模样的士卒挑了挑眉,呵斥道:“来者是何人,速速报上身份。不要再过来,不然,不然我吹角了!” 王小春听后直是又气又笑,自己才从扬州城中离开了两年,就被人家彻彻底底的给忘了。自己率军在前线和叛军浴血-拼杀却换回来这么个结果,真是叫人寒心。 王小春正欲出言和那军将理论,却被李晟一把扯了住。他早已发现守城的兵卒从上至下早已换了人,眼前的这个火长不认识自己倒也实属正常。 “我们是江淮军,奉旨去河南平叛。几日前刚刚解了睢阳之围,率军回来休整。” 李括不想与这火长起什么争执,只微微一笑施施然说道。 那火长听到李括提到睢阳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他仔细的打量了众人的行头一番,确认那为首军将确是李括无误后笑了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来是李将军,这厢给您赔罪了!” 李括随意的摆了摆手道:“无妨,这便引我入城吧。” 那火长冲身侧的士卒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卒遂懒懒散散的挪着步子将堆放在城门前的木栅栏移了开,迎李括一行人入城。…… “都督,这扬州城的守备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慵懒了?” 刚刚入了城,窦青便皱着眉向李括提醒。以他所见,以前扬州城内的府军虽然羸弱但却甚为勤勉,绝不会有方才的作态。怎么他们领兵出去了两年,事情就都发生根本转变了? 李括也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不过也没有多想什么:“士卒嘛总有疲懒的,也许是让我们碰到了吧。想那么多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稍顿了顿,李括道:“一会你和李晟带军队驻扎到南城的军营中,把弟兄们安顿好了。我和无罪先去节度使府拜会一下高伯父,这么些年没见了,倒真的有些想念。” 李括着实有些想念高适,细细算来上次与他相见还是五年前,这一晃人事已非啊。 “放心吧,都督,这事儿便交给我了!” 窦青拍着胸脯道:“都督,那我先行一步!” 说完,窦青拨转马头,带着一众江淮军士卒向南城军营而去。…… 朱漆高墙,雕梁画栋。 一座先前并不存在的建筑在江都城中拔地而起。 望着江淮节度使府那几个笔走龙蛇的鎏金大字,李括没来由的生出了一番感慨。 不知为何,他看到匾额上的这飘逸的金字就想到了草圣张九爷,想到了往日在长安城中的点点滴滴。轻踢开马镫李括一个纵身跃下马背,深吸了一口气轻扣了扣朱门。 “咚咚咚!” 三声脆响后,朱门应声开启,从宅邸中走出一个三短身材年约五十的灰袍男子。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李括一番,沉声发问道:“这位将军来此何事?” 望着这张新面孔,李括也不想过于托大只道:“我是你家大人的世侄,现在恰巧路过扬州城,特前来拜会。” 那门房觉得李括的说法还算靠谱,点了点头道:“那你跟我来吧。”…… 假山飞瀑,舞榭歌台,一路走来,李括不由的赞叹江淮节度使府修建的华丽非凡。 跟着那门房穿过一条条游廊,李括和周无罪终是在一处小跨院处停下来脚步。 “我家大人便在书房中读书,请二位稍等片刻,我进去通传一声。” 李括微微点头,示意门房自便。 那门房也不客气,兜头便向正中的屋子走去。 “七郎,这高伯父也真是,你和他那是什么关系,怎么见个面还要这般麻烦?” 周无罪撇了撇嘴对高适的这番作态很是不满。不就是个江淮节度使吗?七郎还做过团练使吗,也就是个差不多的官嘛,至于这么摆谱吗。 李括也不与他挣扎,静静的等候着。 过了不多久,那门房便从书房踏步而出。 “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李括微微颌首冲那门房致意,率先迈着方步进了书房。…… 许是背阴的缘故,即便在白日,屋内的光线也很暗。 照理说,书房不都应该是建在面阳的地方吗?李括实在想不明白高适为何要这么做。 好在屋子并不大,几步也就走到了尽头。 “七郎,你来了!” 高适斜靠在一张胡床上,微眯着眼睛冲李括示意。“来,坐到我身边来。” 李括微微皱眉,在他印象中高伯父不一直都是正襟危坐的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邋遢。 但他毕竟不好多说什么,只微微一笑,便寻了个临近高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并示意周无罪也落座。 “七郎,听说你在睢阳城外击溃了令狐潮,斩杀敌将无数?” 高适端起茶盏轻抿了几口,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 李括和声道:“不错,我本是率军驰援睢阳,不曾想赶到时睢阳已被叛军攻破。为了让沿途百姓及时撤离,我便领了一千人去往沧河狙击叛军。” 高适轻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也算是立下了一件大功!来日我自当向皇帝陛下奏请,替你请功。” 见李括似乎不为所动,高适显然有些尴尬笑着摆了摆手:“你我叔侄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不如你便陪我下盘棋吧。” “伯父之命,敢不从尔?” 李括冲高适拱了拱手,欣然领命。…… “下棋讲究的是心神宁静,七郎,你如此恍惚可是心中有事压着?” 见李括屡出昏招,高适轻咳了几声,沉声发问。 见自己的心事被高适揭穿,李括也不再作掩饰只道:“实不相瞒,小侄这次来江都是特地接娘亲他们的。许久与他们不见,心中一时挂念着,若是高伯父不介意,不知现在我能否与他们一见?” 听到此处,原本心神平和的高适腰身猛然一挺,手中的茶杯应声跌落。 第五十六章 天问(八) 细瓷烧制而成的茶杯应声跌落,碎裂成数片。 李括望着面色慌乱的高适,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事实上,从他进入书房的第一刻起就觉察出了一些异样。高适从前从来都是正襟危坐,而此时却如此惫懒。这倒也罢了,最让李括感到不解的是高适对待自己的态度。 虽然面上他对自己仍然很是温和实际上却明显的带有疏远之意,虽然李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想必不会很简单。为什么自己问及娘亲一事他会如此反常的激动。 “咳,咳咳……” 高适摆了摆手道:“老夫人他们今日恰巧出城拜佛了,恐怕七郎不得相见啊。” “噢,原来如此。” 李括心下一沉,微微点头:“即是如此,小侄便不打搅了,改日再行拜会。” 说完,李括竟是怫然起身,甩袖而去。 高适望着愤然离席的李括,喉咙微微涌动想说些什么却终归长叹一声,将心中之话,悉数咽下。…… 从节度使府出来后,李括便径直去了城南军营。 高适的表现实在太过蹊跷由不得他不生疑。如今整个淮南道都在高适的治下,若他真动了什么想法,自觉必须有一定的应对方案。而一切应对的前提便是你具备一定的实力,在现在实力就是军队,就是刀枪。 李括将自己的想法和李晟、窦青等人说过后,对方皆是认为自家将军说的在理,纷纷表示一切听李括的安排。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李括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只命众将小心行事,凡事多留个心眼。而李括自己,则索性住在了军营。 第二日李括带着一百甲士再次去往节度使府“拜访”那老门房看到这番架势差点吓得跌落在地,一颤一抖的去向高适奏报。高适未做片刻停歇,立刻亲自出门相迎。 李括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直入正题,要求接回亲人。 高适一番支吾后竟给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回答,说老夫人因为李括久久膝下无子,去往南山的观音庙求子了。 先是拜佛又是拜观音,这样的话便是说予谁也不会偏信。 李括念着高适的长辈身份不好太过用强,但他确实十分不习惯高适现在的作态。 “高伯父可知,我娘亲何时能够归城?” 李括挑了挑眉,沉声发问道。 高适见李括这番模样,许是不等到老夫人回来就不走,一时冷汗直流。 “七郎,在门外说话多有不便,不如我们进去说?” 高适满怀希冀的望向李括,面上堆满了笑容。 李括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无妨,窦青、李晟,你们便在府门外等候,无罪、小春你们带五十人随我进府!” 面对李括如此强硬的做法,高适一时愕然。只是他显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做法,只得长叹一声随着李括向府中走去。…… 高适端起了一杯新醅好的绿蚁酒,冲李括高高举起道:“七郎啊,来干了此杯!” 李括却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感,淡淡的将杯中酒汁灌入腹中。 “来,来,七郎我为你引荐一番,这位是江淮采访使韦霖韦大人。韦大人可是京兆韦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早先做过南阳刺史,说来也与你有番渊源。” 高适走到李括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热情的介绍了起来,似乎害怕那韦霖因为李括的怠慢而对自己心生恶感。 南阳这两年在李括的治下,而韦霖曾做过南阳刺史,如果说这样算渊源的话,那全大唐有渊源的人怕整个朱雀大街都站将不下吧? “幸会!” 李括显然对京兆韦家的人不感什么兴趣,如今他只想尽早接回他的家人,旁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想去管。 高适灿灿的笑了笑,又向韦霖引荐道:“韦大人,这位是我的世侄,江淮团练使李括!” “哼!” 韦霖斜瞥了李括一眼,不屑的轻哼了一声。 “你!” 李括身侧的王小春见这厮如此无礼,就要上前好好教训他一番。 “小春!” 李括瞪了王小春一眼,制止了他的行为。 “不知高伯父将我带到此处是为何意?如今我与韦大人也已经相见,若是没有旁事的话……” 李括冲高适拱了拱手,正欲直言,却被韦霖冷言打断。 “李将军此番来扬州恁的那么急?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免得到时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说我们待客不周。” 韦霖的声音很冷,其中明显带有不屑的意味。 周无罪、王小春等人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听到韦霖如是说,纷纷踱步上前将韦霖围了起来。 “呦呵,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造反吗?韦某在京师的时候就常听人说李将军拥兵自立,难不成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李将军真想做安禄山第二?” 韦霖却是丝毫不惧,挑了挑眉毛冷语道。 “你放屁!” 王小春见这韦霖公然诬陷自家将军再也忍将不住,噌的一声拔出了随身佩刀,搭在了韦霖的脖颈上:“你的眼睛是瞎的吗,我家将军一心为大唐朝廷出生入死,身上添了多少的伤疤。你这厮却在这里嚼起了舌根子。他若真想造反,你认为你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吗?” 韦霖嗤笑了声:“怎么这,被韦某说到了痛处,仍将不住了?若你没有此心又何须在意别人说什么?韦某承奉皇命,担任江淮道采访使,自然负责监察百官言行。李将军手握重兵又曾抗领过圣旨,难道韦某人不该怀疑吗!” 韦霖也是丝毫不让,他见双方已经扯破了脸皮,索性将话全都抖了出来。 不就是一个区区的江淮团练使吗,自己要想杀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第五十七章 天问(九) 韦霖满怀挑衅的眼神彻底激怒了在成众将。他们皆把手臂放到刀把上,只要自家将军下一道命令,他们就能上前将这个不知死活的采访使剁成肉酱。 便他是皇帝的特使又如何?如今他们只认李括的号令而不领天子的圣旨! 李括冷冷的注视着韦霖,良久淡淡一笑:“韦大人真会说笑。我只问你一句,我家人你是放还是不放。” 与人为善的前提是你得尊重我,对于不尊重自己的人,李括向来只会做一件事,那便是打到你尊重。双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么李括丝毫不介意与这位采访使大人过上一招。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实力才是硬道理。大唐皇帝为什么能够让万人折服,不就是因为他有充足的实力吗?如果他失去了兵权失去了财富,可还会有人像现在这般对他表现的如此谦恭? 实力是什么?实力便是拳头!只有把拳头展现在对方的面前,才能让他感受到畏惧。 见双方已经剑拔弩张,高适轻咳了两声出来打起了援场。 “七郎莫要动气,莫要动气嘛。韦大人刚才是和你在开玩笑,韦大人对不对?” 说我间的工夫,高适满怀期待的望向韦霖,示意对方赶紧说一句软话。 可那韦霖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冷哼了一声道:“李将军是在威胁我吗?若是这般的话,可真的有些难办了。” “噌!” “噌!” 听到此处,屋内的众铜武营将士再也忍将不住纷纷抽出了横刀。 “狗官,一句话,你到底放不放人!” 王小春把手中的横刀向韦霖的脖颈压了压,一抹若隐若现的血丝不由的渗了出来。 有些事情将军不好出面去做,那便让他去做这个恶人吧。这个韦霖实在是欺人太甚,对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就该直接上刀子! 那韦霖也当真是硬骨头,竟然没有丝毫的惧意。 “怎么,李将军便要杀人立威了?好,往韦某人的这儿砍。砍啊!” 韦霖暴喝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王小春的刀锋不由的向下陷去,生生片下了一层剔透的肉皮。 李括紧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该如何行事。看来自己预料的事情都是真的了,这个韦霖应该是李亨派往江淮监视高适的心腹。也难得他如此硬气,不过他似乎忽略了一点,那便是自己向来是遇弱则强,遇强更强。 当然,如果在节度使府中杀死韦霖,他与大唐朝廷之间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就彻底撕破了。到了那时或许自己真的会被大唐朝廷书写为安禄山一样的恶人,并命诸侯围剿。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不会去杀韦霖。 “韦大人不是说要谈条件吗,那且说来听听。” 李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 “哼,李将军难怪是行伍出身,原来谈条件就是这般谈的?” 韦霖挑了挑眉,瞪了李括一眼。 “小春松开他!” “都督,可是……” “松开他!” 王小春不甘的剜了韦霖一眼,愤恨的将横刀抽了回去。 韦霖长呼出一口气,蘸了蘸脖颈上的血渍,淡淡道:“其实条件嘛很简单,皇帝陛下他老人家也认为你不是有意抗旨。所以他需要李将军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李括最烦这种打官腔的行为,只道:“什么诚意?” 韦霖一挥袍袖淡淡道:“交出手中兵权。” “你妄想。” 李括的回答很干脆,右手已经探向了腰间。其实他早知道韦霖所说的条件是什么,只是没有从他的口中亲自说出来,自己便心存有一丝幻想。现在韦霖干干脆脆、开诚布公的把这个价码摆了出来,李括对大唐朝廷所以的希望也就瞬间破灭。 想让他交出兵权?且不说他交出兵权能不能活着走出扬州城,即便他李亨履行诺言暂且放自己走,又怎能保证自己路上会不会遇到暗害? 毕竟这大唐天下都是他李亨的,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如今兵荒马乱,若是自己路上遇到些马贼杀人劫财,也全然推不到“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身上吧。 这完全就是一个不公的条件,无论自己怎么选择结果就是一个。李亨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若他现在身上没有穿着那一身冕服龙袍,自己还真会把他和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放到一起。 “若是我不答应呢。” 李括的声调很冷,目光很冷。对于他来说除了家人、兄弟世间的一切东西都变得冷若寒冰。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不答应?” 韦霖显然对李括说出这样一句话很是惊讶。“你若是不答应,韦某人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你大可以砍了韦某人的脑袋泄愤。不过嘛,你的家人恐怕就要悉数被处死了。” 听着韦霖说的如此坯赖气,李括只觉得心头升腾起一簇怒火。只是他说的不错,眼下自己还真的不能杀他…… “而且,李将军你认为你杀了我就能活着走出节度使府吗?实不相瞒,高将军已经遣派了三千甲士将这节度使府邸团团围住,即便你们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李括心下一沉。 怪不得这韦霖说出话来有恃无恐,原来已经想好了后着。 只叹自己过于相信高适,才落入陷地。 “高伯父,韦大人刚才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铜武将士们纷纷侧目朝高适望去。 鄙夷、不屑、愤恨、讥诮,目光中蕴含的意味不一而足,高适被众人瞪的一愣,轻叹了一声垂下了脑袋。 无言便已经是说出了结果,李括嘴角微微一挑,满是悲慨无奈。 “这么说来,李某人已经没有了选择?” 李括复向韦霖望去,施施然问道。 “李将军以为呢?” 韦霖颇为得意的扬了扬头,倨傲的答道。 “嘿,你这个狗官高兴个鸟,老子先斩了你!” 王小春这番再也忍将不住,挥起横刀便向韦霖的脖颈劈砍而去。 这次,李括没有阻拦。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既然如此就放纵自己一回吧。 横刀高高的挥下,沉沉向韦霖脖颈劈去,就在刀锋将要嵌入皮肉的那一瞬,只听得“锵”的一声脆响,王小春手中的横刀被挑飞! 高适出剑,这一剑将将从韦霖的脖颈处擦过,将王小春手中的横刀挑飞。 “贤侄,且莫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啊!” 李括冷冷注视着高适道:“高节度可认为我有别的选择?” 高适被李括的称呼叫的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事,此事还有转机……只要七郎你想的通,陛下那边我可以再去解释。现在裴冕裴大人和陛下走得近,我改日修书一封派人送给裴大人,请他替你向陛下进言……” 高适显然对李括很是愧疚,一直不敢与他的眼神接触。 “不必了!如果高伯父真的认为此事有周旋的余地,就不会把三千甲士调到节度使府了!” 李括一语点破了高适话语中的漏洞。 高适或许真的是迫不得已,或许他真的不想置自己于死地,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自从他挪用虎符,扣押自己亲人的那刻起,自己与他便再不是叔侄了。 他李括这辈子有两个缺点,一是护短,二是恩怨分明。你对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但绝不能对自己的亲人、朋友下手。高适对自己如此熟悉,肯定清楚自己的原则。 如今他同时触碰自己这两个禁忌,或许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那,七郎你想怎么做?” 高适虽然已经烧的满面通红,却不得不腆着一张老脸继续发问。虽说如今节度使府邸已经被团团围住,但毕竟屋内全是李括的人。若这孩子真作出什么傻事来,唉! “放了我的亲人,咱们两清!” 李括没有丝毫的犹豫,断然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娘亲、阿甜、丽娘这些都是对自己无比重要的亲人,自己已经失去了延基,不能再失去他们! 李亨和大唐朝廷已经亏欠自己太多,他绝不容许他们再伤害自己的亲人。 “这……” 高适急的满头大汗,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李括。 他的亲人确实被自己扣押,但那时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的命令,自己只能遵从,况且,况且……况且自己也有难处啊。 只是这些东西他不能说,他不能和李括说啊! 第五十八章 天问(十) 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被激发出急智。 高适本就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经由李括这么一逼竟然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话不是这么说……” 高适叹了口气道:“七郎你看这样如何。老夫我将保证老夫人等人的安全,你也先放下手中的刀剑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老夫是这么想的,陛下无非是怀疑你有不臣之心,所以才会派出韦大人前来监察。但老夫知道你是万万不会起兵造反的,所以老夫愿意写一份奏疏替你作保,请求朝廷不要剥夺你的军权。” 李括听后只道:“需要李某作出何让步?” 高适道:“其实也不过是作出个姿态,既然七郎你不肯交出兵权,若想表现的有些诚意,不如将唐州、南阳等州郡交还予朝廷。” 轰! 李括知觉脑子嗡的一炸,嘴角微微扯起。 好毒辣的想法,自己只要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南阳、唐州等地交还出去,即便手中握着一万骑兵也将成为丧家之犬。现在朝廷和叛军在大战自然没有工夫收拾自己,但等到叛乱平定了呢?如今叛军一败再败,眼瞅着就要连邺城都守不住了。若是叛军一败,大明宫中身着九纹龙袍的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恐怕会迫不及待的撕毁和自己个约定,下令全天下缉拿自己吧。 哦,不自己忘了自始至终英武的陛下都没有做出承诺,做出承诺的只是高适。 哈哈,哈哈哈…… 李括只觉得后心被人狠狠抵上了一把尖刀,直是进退两难。 对于高适提出的这个建议,韦霖虽然心中略有不满却没有表露出来。毕竟如今他的小命攥在李括的手中,李括只需要动动手指,自己的脑袋就会被王小春毫不犹豫的砍下。虽然他表现的极为强势,但那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资本和李括去叫板。但凡事都有一个度,若是突破了这个度怕是会得不偿失。 韦霖并不迂腐,自然也就不会做出愚忠这样的事情。 命都是自己的,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名不惜以身犯死? “这点,韦某没有意见!不过,李将军必须保证约束手下的将士,不得对沿途百姓有所冒犯!” 思定之后韦霖深吸了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李括摇了摇头道:“高伯父,我需要一个承诺!” 韦霖大惑:“承诺?高节度不已经给你承诺了吗,你还想要什么承诺?” 李括淡淡道:“还不够,我需要沿途通行的官府通牒,还要高伯父提供两万匹战马,供全军食用四个月的口粮。当然,每名弟兄必须配备一把横刀、一杆长槊、一只木盾、一张两石硬弓,三壶羽箭。” 李括一口气的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直惊得韦霖高呼出了声:“你要这么多的军械作甚!” “这韦大人便不用管了。如今李某不能回唐州,当然要将后路铺好,难不成韦大人想看着李某人逼不得已,投靠叛军吗?” 李括丝毫不惧,一句话便把韦霖顶了回去,气的那韦霖胸口急剧起伏却说不出李括的一句不是。 “而且我现在便要带走他们,至于高伯父所说的上奏朝廷事宜,随你,唐州、南阳的地界你们也可以取走。不过,我再强调一遍,我不会留在扬州等圣旨下来,我现在就要走。” “这……” 高适十分为难的瞅了瞅韦霖,见对方闭目不语,高适便知他是想将责任全部推给自己,若是时候追究起来便把自己推出来充作替罪羊。不过这个方案是自己提出来的,自然需要由自己来承担责任!高适只叹了口气道:“老夫答应你!” 李括长舒了一口气,探向刀鞘的手也松了下来。他要的便是高适的这句话。事实上,南阳、唐州等地对他虽然重要却并非不可割舍。毕竟这两地无险可守,面对小股的游哨袭扰还好说,遇到朝廷的围搅根本不可能坚持多久。 与唐廷做这么一个交易,或许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我要的东西需要在一日内备齐,另外,高伯父最好叫府门外的步卒退去,我可不想误伤到弟兄们,让某些人嚼舌根。” 李括不屑的瞥了一眼身侧的韦霖,淡淡补充道。 “好说,这些事情都好说。” 高适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沉沉道:“老夫人那边我立刻叫人送来。不过一万骑兵四个月需要多少粮秣老夫要计算一番,晚些时候一定准备好送到军营。” “既如此,李某在此谢过了!” 李括冲高适抱了抱拳,随后扬长而去。…… “这锦囊中有老夫赠你的一句话,你到了疏勒之后,再拆开看!” “想害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哥舒翰!老夫劝你出了玉门关便一路向西,莫要回头!”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测的是人心。在朝廷之中权贵们杀人可从没不用刀子,此行去往疏勒切莫交恶权贵!” 城南军营中,李括独自坐靠在软榻上回想着高适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只觉的一阵唏嘘慨叹。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那个不惜得罪哥舒翰而回护自己的高伯父变成了眼中只有权位利益的江淮节度使,为什么那个豪迈不已的仗剑高达夫变成了如今这般委曲求全的样子?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对自己苦心叮嘱,让自己暗防人心的高伯父反倒成了算计自己的佞人。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注1) 那个洒脱仗义的高达夫,那个豪迈释然的高书记与自己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权倾江淮的节度使,是身穿紫袍佩金鱼袋的显赫公卿。 原来,无罪说的没错,人真的是会变的。 注1:此诗为高适所作的《塞下曲》 第五十九章 天问(十一 ) 有些事情终将逝去,有些人终归会转变。 时光易逝,年华易老。这都不是人力能控制的,与其强自挣扎,倒不如落的洒脱一些。 高适履行了对李括的承诺,在当日将李括的一行亲人送到了军营,李括所需的马匹、粮秣、军械等也在翌日全部凑齐。虽然淮南道采访使韦霖对高适的做法颇有微词,却并不能改变高适的决定。 因为,在这淮南道真正握有军政大权的是高适而不是他韦霖。他虽然有弹劾监察的权利,却并不能直接干预地方军政,所以即便他对李括恨得牙痒痒,也阻止不了江淮军将米粮、军械、马匹悉数收下。 而李括也履行了和高适的约定,写了一封书信交予了高适。凭借这封书信,高适可以命在唐州、南阳等地驻扎的士卒开城迎接朝廷的接管,等于李括便向将城池献给了朝廷。 事后,李括开诚布公的将自己未来的打算和江淮军的弟兄讲了明,表示去留问题他不强求,一切由将士们自己决定。江淮军中的士卒多是扬州本地人,对乡土极为眷恋,所以李括认为强行让他们离开土地十分残忍也是一种不公,索性将权利交到了他们自己手中。 但事情的结果却有些出乎李括的意料,这支军队总共有一万人,经过与胡虏的鏖战如今能战之人还剩下八千余人,除去三百余人选择留在扬州,剩下的将士纷纷表示将与李括共进退。 得知这个结果,李括感慨不已,当即将高适派人送来的一部分米粮分发了下去犒赏将士。至于那些选择留在扬州的将士李括也没有作苛责,反而向他们每人分配了五两银钱,希望他们能够好自为之。 青春本就是一块无可定义的泥子,每个人都有权利揉捏,烘焙出自己的选择。若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像拓板拓印出的习字的话,其本身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有谁的青春没有犯过错误,有谁的青春没有过茫然,有谁的青春不曾兵荒马乱? 青春本就是用来挥霍的,待到翻过那一页,沉淀了下来再回首看自己曾做过的往事,不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吗? 李括并不惧怕作出选择,也不怕选择错误。在他看来,不论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再在那个所谓的无限光明的大唐朝廷中待下去了。光明的背面本身就是黑暗,越是光明的存在越会忽视自己的背面,认为凡事都是理所应当,也就顺其自然的滋长了黑暗。 黑暗本身并不恐怖,恐怖的是黑暗假以光明的名义行龌龊之事。 光明的长安,光明的大唐,光明的大唐皇帝陛下。 亦或是黑暗的长安,黑暗的大唐,黑暗的大唐皇帝陛下。这本身并没有探讨的必要,不同人看到不同的侧面,自然也就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在李括看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有的大唐男儿会为了守卫家园而不惜毁家纾难,流干最后一滴血。当然也会有人毫不犹豫的投入叛军的怀抱,转而向自己的族人举起屠刀。 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自然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亦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却也一无所有。 就如同小张探花坚守睢阳的行为,不同的人读来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口诛笔伐,有的人大加赞颂,无非是站的角度不同罢了。 再如长安城的收复之战,皇帝陛下不还是向回鹘人借兵十万了吗?若不是广平王和郭子仪的竭力阻拦,回鹘人怕是要将长安城洗劫一空吧?钱帛、女子皆归回鹘所有,多么疯狂的承诺和选择。这种事情又如何说的清道的明呢?真要究根问底,那圣明英武的皇帝陛下不成了与安禄山一样的窃国大盗了吗? 时至如今他已经不再痛恨高适的做法,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权利作出自己的选择。而他相信,高适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难言苦衷。 既然他现在已经满足了自己的要求并把亲人送还,便是两不亏欠了。 李括庆幸的是,他能够看到光明的背面。只是光明不是铜镜,它的背面并不像所有人想象的那么完美。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自己看到了大唐文明的弱点。 知道了弱点便清晓了改变的方向,就有改变的希望。而希望这种东西,是多么的美妙啊。也许总有一天,大唐会变得更加强大。…… 黄昏。 扬州城外,高适等一干文武在为李括送行。 旌旗招展,鼓角峥嵘。 只是这不是相聚而是离别,甚至分别的还不那么心情舒畅。 高适望着横刀立马的那个将领,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补救都无法再弥补二人之间的裂痕,但他不后悔,因为他作出的这个选择,无愧于心。 毕竟,人活一世有太多的牵挂,七郎有亲人他高达夫又何尝没有? 也许这种分别便是最好的结果吧。 “七郎,一路顺风,到了那边记得回个信。” 高适端起一碗烈酒遥遥敬向李括。 他并不奢求对方能够原谅自己,只希望他能够一路平安。 李括环住身侧的阿甜,紧了紧马缰道:“伯父放心,到了那边后我一定托人告知于您。倒是您,若是在这儿过的不如意了,不如仗剑纵马来寻我。到时山珍海味不敢说,一壶浊酒一盆羊肉某还是舍得供的。” 高适的喉结微微涌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还会回来吗?” 良久,高适沉沉问道。 “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好呢?或许出走本就是一种开始!” 李括轻磕马腹,清风随之而起,带起飒飒风响。 近万铁骑扬尘起势,遥遥追随着那个黑盔黑甲弯弓直发的将领。 日落,风起。 卷卷黄尘之中隐约传来一个声音:“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第六十章 尾声一(正剧版) 《太平长安》黄昏时分,清风徐徐。 天穹上飘荡着各式流云,随风而逐,随风而息。日头渐落,七彩霞光伴着耀眼的赤芒一齐镀在了水天相接的白线上,恍如天界神迹。李亨身着便服背负着双手伫立在大明宫北苑的湖心岛中,遥遥的望着太液池中潋滟的水波。(注1)“要起风了,陛下添一件衣服吧。” 太子太师、右仆射韦见素不知何时走到了李亨的身后,将一件薄衫搭在了大唐天子的身上。 李亨沉沉叹了口气,在韦见素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向太液池岸边走去。 “最近朝中有什么重要的政事,太子处理的可还妥当?” 李亨走到一条依水而建的长廊处,随意寻了个落处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他虽才是五十出头,身体却是大不如前,只走上几步便会冒出大股虚汗。听从了御医的建议,李亨决定静心养病,从去岁起便搬到了这北苑的含凉殿。 如今李亨虽将军国大事悉数交予了太子处理,但每过几日就会密诏韦见素等重臣来到北苑,将极为重要的大事奏报予他听。对于太子李豫处理的大部分事情,李亨还是很满意的。但在少数问题上,他与太子也会产生分歧,在李亨看来,太子在处理有些问题时分寸拿捏的还稚嫩了一些。 韦见素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发虚皆已斑白。他见天子发问,忙拱了拱手恭敬答道:“回禀陛下,最近朝中倒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便是大军平叛的那档子事,托您的福,倒都是捷报。” 李亨摆了摆手道:“你且说说看。” 韦见素点了点头,缓缓答道:“三月,叛军内讧,史思明被其子史朝义所杀。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趁势追击,大破叛军,史朝义向北奔逃溃散。仆固怀恩领奉圣命率朔方军追击,并围困其于卫州。” 李亨轻叹了一声道:“叛军乃不义之师,屡出子杀父,臣弑君之事,如何能得人心?这件事太子如何说?” 韦见素和声道:“殿下得知此事后,下令犒赏三军,着令郭子仪、仆固怀恩二人自行分封五品以下之官职,而对于应册封五品以上官职的有功将士,殿下责令二人拟出名单于年末前呈递朝廷批复。至于钱粮布帛则暂且记下,等来年江淮的漕米,绸缎运抵京畿后再行分发。” 李亨微微颌首道:“这件事他倒是办的妥帖,你接着说。” “四月,叛贼田承嗣从睢阳进兵,与仆固怀恩激战,后兵败退至漳水。后田贼见叛军已经失势,向朝廷上表请求归顺。太子殿下审时度势后接受了他的请求,并封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 韦见素咽下一口吐沫,小心翼翼的说道。分封叛将这可不算小事,太子此举算有僭越之嫌,以李亨的度量怕是不能善了。 不曾想李亨听后却是颌首大赞道:“做的好,做的好啊!这田承嗣一直便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朕总在想如何除掉他,没曾想太子竟然将其劝降了。” 稍顿了顿,李亨道:“嗯,这件事便暂且这么处理吧。对了,河西、安西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吐蕃人可还那么嚣张?” 韦见素拱了拱手道:“吐蕃趁我安西将士回援平叛之时,大举入侵安西故地,但将士们用命抵御,才使得贼人稍稍他退却。如今陇右﹑河西诸州、安西四镇与我长安的通道中断,不过,承天之幸,四镇留守军队仍坚守各镇。” 李亨听过之后不免有些落寞,摆了摆手追问道:“回鹘人呢,朕当初可是给了他们那么多的银帛,他们难道不出兵帮助四镇抵御吐蕃?” 韦见素听后只觉好笑。回鹘人是铁勒别部,以苍狼为信仰,骨子里满是一种强者为尊的自傲心态。现在大唐势弱,他们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还指望他们出兵相援? “回禀陛下,回鹘人不曾出兵相援。” 韦见素心中暗叹,如实禀奏道。 “这些个白眼狼!” 李亨只觉气血上涌,愤恨的挥了挥手臂。“朕待之如手足,然它却弃朕如衣服,这份仇朕势必要报!咳咳,咳咳……” “陛下,注意龙体啊!” 韦见素赶忙俯身上前拍了拍李亨的后背,苦声道:“如今我大唐并非没有可战之兵,实则是没有率军之将。郭子仪、李光弼等将军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正在一心平叛哪里有工夫去安西将兵呢?” 李亨沉叹了一声,韦见素说的不错,现在大唐最缺乏的便是出色的将领。古语有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他才明白其中意味。 “如果那个人在,也许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 李亨擦了擦额角渗出的虚汗,自嘲的苦笑道。 “陛下……” 韦见素听到李亨突然提到了那个人,心下一阵绞痛。这个人的名字在宫中一直都是禁忌般的存在,根本没人敢主动提起,今天陛下竟然自己说了起来…… 是啊,那人曾经也是火烧伏俟城,水淹九曲州的奇才,若是能够留下来为朝廷所用说不准真能改变如今安西的局势,真是可惜了。 “朕当时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苛刻了?朕若不逼他,他是不是不会反?” 李亨蹙着眉头向韦见素讨要答案,这件事埋在他心底的时间太长了,一直不停的折磨着他,他急于从韦见素的口中听到结果。 人啊一旦上了年纪,话便自然而然的多了起来,这一点身穿衮冕龙袍的大唐天子和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苦哈哈没有什么区别。 李亨当初听信佞臣裴冕的谗言斩杀了那人的手足兄弟,逼得那人一气之下率领近万江淮军将士西出阳关。这一出可便是再难回首了啊。 “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裴冕心中一痛,沉声道:“正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陛下将横刀贴到那人的脖颈处,他也不应该吐出一个不字。更何况陛下只是斩杀了他的一个下属,这一切……这一切都只能怪他咎由自取!” “你啊,尽会拍朕的马屁!” 李亨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语点破了韦见素的小心思。君臣相处多年如何不了解对方的心性?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对当时的那事也有过反思,那件事换做是自己,怕也会反吧? “如若朕当时不逼得太急,或许此子现在已成另一个郭令公了。” 李亨的语调中不免带了些惆怅。人生总是存在太多的缺憾,便是帝王天子也不能避免。 他这一辈子受到的陷害太多了,前是李林甫,后是杨国忠。故而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揣怀着一份小心,抱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肯叫天下人负我’的心思。只是到最后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大明宫中的那座龙椅感兴趣,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将利益看得那般重要。 只是,他这些都知道的太晚了。 韦见素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听说此子西出阳关后带着麾下将士和劫掠村县的吐蕃人、回鹘人狠狠的打了几仗,直把那些恃强凌弱的胡虏赶回了老巢。明里暗里倒也是帮了四镇不少忙。” “哦?竟有此事?” 李亨那昏暗浑浊的双眸中复又燃起了一丝光亮,追问道:“如今那支江淮军还那么能打?” 倒也难怪李亨有这一问,毕竟当初那人奉领朝廷谕旨出扬州北上抗敌时大部分士卒都正值而立之年,而现在细细算来也都该近四十了吧? 韦见素点了点头道:“臣也觉得奇怪,在那人的带领下,那只江淮军竟然越战越勇,沿途不时有民夫乡人加入军中,现在规模竟然已经有五六万人。” 李亨蹙了蹙眉道:“韦爱卿觉得若是朕此时册封他为安西大都护,他可会接受?” “陛下,这……” 韦见素闻听此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当初把那人定为叛逆的是您老人家,现在又想召他入朝,怕是不太容易吧? “罢了,罢了,朕有愧于他,有愧于他啊……” 李亨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长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陛下,其实微臣觉得此子不论在哪里,入朝与否都是在替陛下守卫江山。” 韦见素不忍李亨伤悲,见缝插针的夹了一句话。 “哦,爱卿此话怎讲?” “陛下可知,此子现在已经退往了瓜凉之地?我大唐河西十一州原本已尽数被吐蕃和回鹘人瓜分,但自从此子进入河西后竟是连夺瓜、凉二州,隐隐与吐蕃、回鹘形成抗衡之势。” 稍顿了顿,韦见素施施然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那人曾说过一句话,叫做‘旭日升处,即为大唐’……既是如此,此子入朝与否都是在替大唐而战啊!”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李亨猛然攥紧了拳头,本已佝偻的脊梁复又挺起,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注1: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北苑,为一人工湖。 第六十一章 尾声二(架空版) 《彼岸花红》草原上方的天空很蓝,一袭微风吹来,散了流云,淡了青山。 一条宽广的玉带河静静的泻在草原之上,九曲盘旋,自西向东缓缓流去。正值盛夏,齐人高的牧草甚为葱郁,只一入目便能叫人舒爽了心神。五彩缤纷不知名姓的小花接连成片,在玉带河两岸怒放着、燃烧着青春。 隆隆的马蹄声渐渐传来,从西侧的坡原上驰来了数人数骑。令人称奇的是,他们并没有身着突厥人、回鹘人特有的黄羊皮衣,而是以一袭长袍蔽体。 清风拂过,广袖飘飘,男欢女笑霎时洒脱自在。 杜景甜轻夹马腹,高高举起马鞭轻挥了一记,畅笑着朝李括赶了上去。 “七郎,等等我!” 李括正怀抱着一个六七岁的总角少年,骑着一匹青骢马疾驰,听到妻子呼唤忙回首答道:“旭伦可是猜你能赛过我,你若不想让这小子失望,就赶紧跟上来。不然这小子以后若是与你不亲近,可怪不得我这个做阿爷的!” “你!” 杜景甜见夫君回答的如此疲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略想了想还是挥了挥马鞭向前追去。若是别事也就罢了,偏偏这事关乎到自己的骑术形象。若是让旭伦这小子看到自己被夫君远远甩开,以后自己这个做娘亲的还有何威信? “驾!驾!死小七,看我追上来怎么收拾你!”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李括轻磕了磕马腹,继续跟妻子调笑。虽然如今自己已经而立,早已过了你侬我侬的年龄,但若是得了空闲也会与妻子调笑一番来增睦情感。 杜景甜听得李括如是说如何能忍,只见她轻咬了咬玉唇竟是挽着缰绳站立了起来。 全身直立,上身前倾,紧扣马镫……草原上的民族套马时常采用这个姿势,就是因为这样做可以更好的掌控平衡,也能最大限度的激发坐骑的速度。杜景甜如是做,倒是有几分女中豪杰的意态。 “杜姐,小心!” 在杜景甜几个马身后的沈丽娘见状一时惊得呼出了声,连忙相劝道。 “丽娘,你看好吧,我一定能追上那个死小子!” 杜景甜却是全然不惧,从腰间解下一根套绳,奋力向前挥去。 “嗖!” 绳套准确无误的套在了青骢马的脖颈上,但听嘶骝一声,马驹儿前足当是立了起来。 “吁!” 李括见杜景甜竟然使出如此‘狠辣’手段,直是又气又笑。李括轻巧的一踢马镫单手一撑跃下了马背。 “阿爷,我怕!” 李旭伦随李括在空中这一番飞转当是被吓得不浅,一时闭上了眼睛拥到了李括的怀中。 李括轻拍了拍爱子的额头和声笑道:“旭伦可是男子汉,男子汉长大是要保家卫国的。旭伦若是这般胆小,将来怎么统率瓜凉十万铁骑与吐蕃、回鹘人掰腕子?” 小旭伦听后不以为意的挺了挺胸,冲李括作了一个鬼脸嚅声道:“我才不要和吐蕃蛮子打仗呢。打仗的事情有阿爷去做,浆衣煮饭的事情有姨娘们去做。我只要乖乖的听阿爷、娘亲的话就好!” “你啊,真是被你娘给惯坏了!”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轻手在爱子的前额上点了点。对这个混世小魔王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太好的法子,每每说要对他严厉一些可临到关头却又狠不下心来。 小旭伦似乎也注意到了李括的这个弱点,每当阿爷发火时他都会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弄得李括瞬时便没了脾气。 “死小七,你是不是又在欺负我儿子!” 杜景甜此时已经赶将了过来,见李括似在训斥旭伦,立刻双手叉腰,挑了柳眉作势便要与李括理论。 李括如何敢和这位姑奶奶讲道理,立时冲杜景甜抱拳服了软。 “夫人勿怪,为夫知错了。” “你!” 杜景甜见李括如此调笑自己直是恨得牙痒痒。 “噢,阿爷和娘亲吵架喽!噢,阿爷和娘亲吵架喽!” 小旭伦见状兴奋的又跑又跳,两个酒窝一鼓一陷,羡煞人也。…… 玩的累了,一行人索性躺在了玉带河旁的草场上。 青草葱郁,繁花朵朵,天为被,地为席……浸润在如斯美景中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李括捻着一朵赤红色的小花别到了杜景甜的发髻间,柔声道:“怎么,夫人还在生气?” “去你的!” 杜景甜没好气的剜了李括一眼道:“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儿子面前还没个正行!” 李括强忍住笑意冲杜景甜拱手道:“夫人教训的是,为夫知罪了。” 杜景甜倒不是真要与李括计较什么,遂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过这次回去罚你给我研磨!” 自从和夫君来到瓜凉两州后,杜景甜便爱好上了临帖。照理说像她这般出身的女子不该中意此道,可她偏偏就爱的一发不可收拾。 李括早先给他研磨手累得都挽不住缰绳,此番真是落了后怕:“咳咳……夫人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你是要学做煎蛋还是研磨,你自己选吧!” 杜景甜却是丝毫不打算网开一面,玉唇一努便将事情回绝。 “君子远庖厨……” 李括被杜景甜逼得无奈,端出一副书生姿态摇头晃脑了起来。 一旁久久不语的沈丽娘将将撑起身,冲李括微微一笑道:“公子若是嫌累,丽娘来帮您!” 杜景甜被沈丽娘如此回护李括的做法气的不轻,却也不好发作什么,谁叫他是自己的夫君! 哎,女子从夫那一套东西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在乎了? 好在夫君从大唐那个牢笼里逃了出来,不然还不知道自己会被逼成个什么样子。听说啊,现在大唐的女子不但平日不能外出,甚至连上元夜这样的大时节都不能夜游赏灯。就连长安城中的俊秀郎君也变得一个个沉默寡言,既少了书卷气又没了年少之子应有的风发意气,怎么才十年不到的工夫,大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他们瓜凉二地的百姓过的舒坦。男子控弦纵骑杀胡虏、卫家国;女子浆衣煮饭相夫君、教子女。这样的过日子,才叫人生啊! 当初自己还曾埋怨过丈夫的选择,认为以他的实力应该与李唐朝廷争上一争,就当是为了延基兄弟报仇出气。可丈夫却毅然决然的率众西出阳关,与大唐朝廷断绝一切关系。 他先是去往安西四镇,在跟嚣张跋扈的吐蕃人、回鹘人打了几仗后又率军撤到了河西,从吐蕃人手中夺回了瓜、凉二州。自此丈夫也算是有了自己领地,二州的百姓虽不算多却个个精悍要强,勉强抵御住了吐蕃、回鹘人的侵袭。 渐渐的,瓜凉两地的控弦之士多了起来。 一万、两万、五万、十万…… 丈夫竟然仅用了十年就把此地的骑兵数发展到了天宝盛世时河西军整体的数量。要知道河西共有十一州,而丈夫现在仅仅握有两州之地。 有时候自己也会像个小女人一样为自家夫君感到骄傲,但她却不会说出来。 哼,那个死七包子,自己对他那般凶他都没个正行,若是自己对他好一些,他还不得得意忘形,跳到天穹上去? 在自己眼中,丈夫不是瓜凉两地的大都督,不是万民称颂的凉州牧,只是孩子的好阿爷,自己的好夫君。 仅此足矣。 杜景甜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敢,静静的躺在夫君的怀里,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暖。 逐鼎天下真的很重要吗?天下共有九鼎,人人皆欲逐之,可皇位只有一个,有多少人因为追逐天下而身死族灭。 像丈夫这样难道不好吗? 杜景甜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面颊上溢满了笑容。 “括儿哥,括儿哥!” 正值此时,远处忽然又响起了咚咚的马蹄声,恰如冬雷阵阵。 玉带河畔有一红衣女子单手挽着缰绳纵骑向众人驰来。 “括儿哥,我刚捉来的活鱼!” “三姐,你慢些!” 李括将已经熟睡的小旭伦交给了妻子,起身朝杨花花跑去。 “括儿哥,我刚捉来的活鱼,我们烤着吃!” 杨花花沿着玉带河踏草而来,一袭清风拂过,扬起血色薄衫。 艳丽,高贵。 其质恰如牡丹。 倾城牡丹,国色天香!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